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19:58

第十一章 心酸的事

  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

  ——《离骚》

  晚上,我和春梅住到了客栈。进了客栈之后,我问春梅,要不要到外面买一点吃的东西,她摇了摇头,告诉我吃不下。我劝她坐了这么久的航船,又走了一天的路,身体疲乏不堪,多少都应该吃一点。可不论我怎么劝说,也改变不了她的主意。结果,我只好自己一个人走出去。

  到了客栈外面,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尽管此刻是灾荒时期,可粮行却比平时都还要多。许多从前卖京货开客栈的所在,都变成了粮行。长街的粮食簸箩,一个挨着一个,远远望去,宛如万朵花树一齐开放,真好像丰年一样。而卖小吃的人,也从城里一直蔓延到城外,连大路边也成了摊贩集中的场所。

  但是买粮食的人,除了从北方来的借贩运营利的贩子以外,零星购户,大多是买个一升半合。至于那些喊干嗓子的卖小吃的人,在另一个锅里却煮着野菜,嘴里咬着石头一样的东西。

  在这里,麻糁饼、棉籽饼已经是穷人食品的大宗,小商店的门口都有陈列。麻糁饼每斤十文钱,棉籽饼每斤五文钱,这些东西,都是平常牛都不吃、只作肥料用的,现在却成了灾民垂涎的东西,因为他们连买这些的钱也没有啊!

  “夺馍”的骚乱,时常发生着。但十个有九个夺的结果只是换得一肚子气喘,一顿拳脚。

  在十字路口,一个老头伏地痛哭,肩上搭着一个空的口袋,原来他卖了锄头镰刀,换了一升米,正预备着回去,救一救病中的孙子,不料走到这里,被一个乞丐从后面抽开扎袋口的绳子,米撒了一地,于是四周的小孩一窝蜂似地围上来,乱抢乱抓,等到捕快赶到,用棍子把小孩赶散的时候,他的米已经所剩不多,早被那些小孩子连土一起生吃了。

  在市面上还发现一种奇异的食品,便是蒺藜面馍。做法是把蒺藜的秧子和蒺藜子一起晒干捣碎磨面蒸的。我试着吃了一点,简直没有办法说出那是什么滋味。

  另一种奇异的食品就是“肉冻”,但此刻已经不允许卖了。因为据以前也经历过大灾荒的人们说,他们尝得出里面的“异味”,后来官府就禁止这种东西上市。但据认识的人说:在那些路边风尘中的饺子摊上,以及流动的“大锅菜”挑子上,确实有人常吃出带有指甲的肉。

  在夜市上,我听说了几个故事,认识了一个恐怖的杀人犯。

  这个犯人,是江都县黄窑村人,他的名字叫牛宝山,他的罪行是吃了人家小孩的一条大腿,案子的发觉是从他卖人心给别人时被捅破的。此刻,他还被关在扬州府的大牢里,等待秋后问斩。

  另外有一个故事,发生在静海县,一个农民,预备把他十四岁的女儿勒死,到集市上卖掉换成粮食,但又怕被人发觉,就打死了一条野狗拉回家中,准备夜里下手把女儿杀死,和狗一齐煮熟去卖。但是女儿已经有所察觉,趁着他去打水磨刀的时候,趁势逃走。这个人回来后没有见到女儿,知道事情不妙,便也跑了。遗憾的是这人的尊姓大名没有被我问出来。

  另外一件故事,是运河西岸的一个男人,杀死他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和一个九岁的女孩,女人抱着最小的一个孩子,逃到了邻居家,等惊动左邻右舍跑来看的时候,这个“凶手”却已经自杀了。

  以前听说人吃人的故事,总觉得是人们的夸张,此刻竟然置身其中,亲耳听到相食亲子的故事,只有喟叹自己孤陋寡闻和感情冷漠了。古书中有“析骨而爨,易子而食”的事,读来令人毛骨悚然,可就在这个时代,竟然有了亲爹吃亲子的事,连“易”也不“易”了。

  除了死人肉的市场之外,扬州城里,还有另外的人肉市场。

  扬州府和应天府,都是著名的烟花胜地。应天府有秦淮河,扬州城有二十四桥明月,但不论什么时候,也没有此时这么多的娼妓,几乎每一家客栈都充斥着淫秽的影子和猥亵的笑声。

  一家客栈里,差不多一半的房间都变成了她们的寮窟,她们有些是从济南府来的,有些是从小县来的,因为那些城市已经成为了泽国,养不活她们。有的则是从乡下刚刚来的“后备员”,脊梁上还垂着红绿头绳的大辫子。

  我在外面转了一圈,所见所闻,已经使我无法吃下任何一点东西,空着肚子,我回到了客栈。

  春梅没有休息,在等着我回来。她的脸上也看不到笑意,而是怎么也解不开的愁容,我拍了拍她的脊背,说道:“春梅姐姐,天已经不早了,你先去歇息吧!”

  “少爷,奴婢还要伺候你呢!”

  “不用了,你先去休息,明天还要赶路,这一切还是由我自己来做吧。”

  “那少爷也请早一点休息。”

  我点了点头,春梅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关上房门,将床上的被单绕过房梁,再从房梁上垂下来,接着在底下打了一个结,搬过来一张凳子。站在凳子之上,我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了打劫的床单之上,一狠心,把凳子蹬掉了。

  哗啦一声,我挂在了床单之上。

  “不要!”

  不知道什么时候,春梅来到了我的房间,她看见我上吊自杀,吓得魂飞天外,连忙将我从床单上抱了下来。

  “春梅姐姐,你就让我死吧,这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些!”虽然在千钧一发之际,我被春梅给救了下来,可现在我却丝毫也不领她的情。

  “少爷,好好的,你干嘛要寻死觅活?”春梅哭道,“你这样做,让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老爷、太太交待?”

  “春梅姐姐,这与你无关,是我自己决定这么做的。到了地底下,看见父母,我也会给他们说清楚情况,他们是不会责怪你的。”

  “你怎么这么傻,少爷?”春梅死死地抱着我,好像如果不这样抱住我,我就会飞走似的,她说道,“奴婢不是怕老爷、太太责怪,奴婢是害怕少爷这样一死,吴家的冤屈由谁来洗清,吴家的香火又由谁来传递?”

  “春梅姐姐,你也看到了灾民的惨象,那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啊!这一切都是我们吴家造成的,我如果不死,如何对得起那些淹死的、饿死的灾民,又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少爷,你说错了。水灾不是我们吴家造成的,是老天爷,它要人间死这么多人,谁也没有办法!”

  “可是,负责河防的,却是我的父亲……”

  “老爷也没有错,他上任到黄河溃决,只不过十来天。老爷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黄河溃决,主要是因为河堤年久失修,那应该由老爷的前任来负责,老爷已经尽了自己的力了。而且,即使是老爷有什么错,他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搭上了整个吴家,这样大的代价,也足以赎清吴家的罪过了。少爷,现在吴家只有你一个男丁,如果你死了,吴家不就绝后了吗?”

  春梅一席话,终于打消了我寻死的念头,可是,我此刻的心情依然是极为恶劣,春梅不放心我的身体,就留在了我的身边。我在发泄完情绪之后,身体也疲累得很,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

  夜半时分,我醒了过来,春梅坐在床边,爬在床头,此刻已经睡熟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这一段时间她太过劳累,不但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还要照顾我这个不通世事的公子哥。春梅疲累已极,所以才会在我的床边和衣而卧。我见她身上穿得单薄,就将一条被子轻轻盖到了她的身上,却听见春梅突然叫了起来:“少爷,你别死,你死了春梅该怎么办啊?”

  我吓了一大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春梅原来在说梦话。她恐怕是梦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才会惊叫起来。

  看到春梅受惊的样子,好像一只无助的小羊羔,我心中又是可怜又是疼爱,忍不住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擦干净她脸上在梦中流出来的泪水。

  尽管我的举动十分轻柔,春梅还是醒过来了,她见到我坐在床头,连忙说道:“少爷醒来了吗?春梅真该死,竟然睡着了。请少爷原谅春梅好吗?”

  “春梅姐姐,瞧你说的,我不过也才刚起来而已,你不用这么内疚。”

  “少爷,你是不是口渴了,春梅这就给你倒茶。”说完,春梅慌忙起身,被子掉到了地上,露出了她秀美苗条的身躯。

  看到这种情况,我的心头忍不住燥热起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和春梅她们四个人睡在一起的场景,各种绮思妙想充斥了我的头脑。我连忙一把拉住了春梅:“春梅姐姐,你不要走。”

  春梅十分奇怪,为什么我会拉住她呢,可当她看到我炽热的眼神的时候,就一下子全明白了。“少爷,不要这样!”春梅虽然口中说不要,身子却一下子软瘫了,被我拉到了怀中。

  我知道母亲其实早已将春梅许配给我,心中不再迟疑,将春梅按倒在床榻之上,就开始剥去她的衣衫。

  春梅原以为我只是像从前那样,同她抱一抱而已,没想到我竟然剥起她的衣衫来了,反抗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少爷,你不是……”

  我知道她的意思,在离开家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天阉,不能人事。春梅也不知道我在遇到华姑之后,身体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只能看,不能做的人了。我为了打消春梅的顾虑,将她的小手牵着,摸向了我的下身。

  春梅的手一触及我双腿之间,马上就吓了一跳:“少爷,你怎么已经……”

  她的话没有说完,我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点了点头,说道:“春梅姐姐,我已经可以了。”

  说完,趁着春梅还在发愣的时候,我又开始剥她的衣裙。不一会儿,我就将春梅几乎剥得精光,看见她身那白璧般的肌肤,不由血脉沸腾,开始在她身上抚摸起来。

  春梅的身体感受到我的举动,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奋力将我推下了床:“少爷,不可以,你不可以和春梅做……”

  我被春梅推到床下,心中万分不解:“为什么,春梅姐姐,难道你不喜欢我吗?如果你不喜欢我,尽管说出来,我不会勉强你的。”

  “不,不是……少爷,春梅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春梅不值得少爷疼爱。”

  “春梅姐姐,你这么漂亮,如果非要说什么值不值得的话,那也是我不值得你的喜欢,而不是你不值得我的疼爱。”

  “少爷,你不要说了,你知道吗,我曾经是一个营妓,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我配不上少爷啊……”

  “春梅姐姐,不要这么说,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嫌弃你的。更何况,你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是因为我们吴家对不起你,而不是你自己的过错。”

  “可是,可是……少爷,在那一段时间,春梅,春梅……已经染上脏病了。”

  脏病!我明白了,春梅是不想把这种难以说出口的疾病传染给我,所以才会拒绝我的啊。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里充满了内疚,这都是因为吴家的缘故,才让春梅有这样悲惨的经历。

  而春梅一边说着,一边将发生了病变的部位展示给我看:“少爷,你看看,就是这里,几天前我就发现了,是杨梅疮。”

  杨梅疮,也就是梅毒,一种可怕的疾病,因为是从外国传入广州,再由广州传播到全国各地,所以又叫作“广疮”。它是一种外来的疾病,所以医书上也没有记载治疗的方法,凡是得这种疾病的人,先是身体溃烂,最后心血瘀阻而亡。所以,梅毒几乎就是不治的绝症。

  “春梅姐姐……”我将被子盖上了春梅的身体,紧紧地抱住她,感动地说道,“不论如何,我一辈子都不会抛弃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19:58

第十二章 维以不永伤

  登大坟以远望兮,
  聊以舒吾忧心。

  哀州土之平乐兮,

  悲江介之遗风。

  ——《哀郢》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春梅离开了客栈,继续上路。

  我们终于看到了施舍救济的地方,这是扬州商会办的粥场,可即使在这样的处所,惨状依然使我揪心不已。

  我和春梅经过粥厂的那一天,在救济粥厂门口的井边,躺着一具死尸,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只胳膊已经被狗吃掉了,尸体血肉模糊地暴露着。有人告诉我,那边的空屋里还有一个老头子,另外,那边的阴沟里还有个十几岁的孩子的尸身,两天了,还没有人埋。……以前,人们看到这些尸身不忍心,就请求义庄的人派人抬去掩埋。谁知从此以后,义庄清早一开门,门口的死尸比头一天还要多。灾民们知道这里肯埋,就都把尸体搬运到这里来,这怎么得了?于是,再也没有人敢管这一件事情了。头天粥厂门口发现了两具死尸,通知了江都县衙,结果尸体一直就放到这里了。

  我看到许多只剩下一丝气息的人眼巴巴地望着救济粥厂的墙,希望能够进去,但谁会预料到连死后的尸身都要躺在粥厂的门口等待埋葬呢?

  春梅看到这种情况对我说:“扬州商会的救济粥厂在扬州,固然救了不少人,但也因为他们,多死了不少人。”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他们收的人数控制得太苛刻,说收肆千,连肆千零一个也不收。可是,四方的灾民听说扬州有粥厂,都成群结队地往扬州跑。来到这里进不去,都饿死在粥厂门口了。”

  听了这些话,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扬州府衙、江都县衙就在不远的地方,扬州知府、江都县令都是朝廷命官,救人民于水火之中使之不死,本来就是官府和官员们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他们耳闻目睹灾民的惨况,非但无力解救灾民,还使得商人们的施舍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德泽,使人家感到善门难开的苦恼,作为一个朝廷命官的后代,我怎么能不感到羞愧呢?

  我身上,还带着些银两,就想到进粥厂去捐献一些,于是,就带着春梅,走进了救济粥厂的大门。

  救济粥厂中,总共收留了四千难民,其中有七百多个男女儿童。这些孩子们,有的是从运河西岸逃来的,有的是从淮河沿线逃来的,也有些是济宁府、济南府、高唐府一带的穷孩子,也有的是扬州市面上的乞儿,他们都是受尽了饥苦,受尽了流离的孩子,但比起其他的小孩子,他们还算幸运,因为他们被收进了能够生存的墙内。

  许多衣衫褴褛的人,在门口张望,因为那里面有他们的欢蹦活跳的孩子,但他们自己却空着肚子,吐着黄水,有的上午还在门口张望,下午便死掉了。

  当我们捐了银两,从粥厂里出来的时候,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十多岁,一个八九岁,拉着我的衣裳哭,哀求收她们进去。另外有四五个灾民,也跪下请求我给他们写条子往粥厂送。我不敢看他们希望的眼神,只好给他们一些小小的施与。这墙里面是个生的圈子,可惜太小了,不,可惜外面的人太多了。

  出了扬州城,我们开始往北方走,准备先回家乡看一看。路一段段延长,灾民也逐渐增多,三五成群在路边躺着。他们都是饿得走不动路了。从扬州到淮阴,我看到三个死尸在道路旁边,一个是头发已经发白的老头,不知谁把他的衣服都剥掉了,脸向下倒在大水退去后的泥泞里;有一个就在道路的边缘,一只干瘦的黑狗正在啃食。当时西风萧萧,恰好周围一个行人也没有,使人恍若置身鬼蜮。我弯腰拣了一块砖头向那狗扔去,但一当我和春梅离开,看见那条狗又立刻折了回去。

  另外一个,我们并没有看到全尸身,只看到露出土面的一截黑发。头发很长,全部披露在地面以外,那大约是就地死掉随地掩埋的,因为路心太硬不能埋,一边的水退后的泥泞里又太松软,所以只好埋在道路一边种树的地方。

  这三条尸身,大约是天将黄昏时看到的缘故,它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尤其那披散在地面上的黑发,我一静下来,就飘在我的眼前。

  到了晚上,我们抵达了一个大的镇子,这里有一家客栈,我和春梅就住了进去。安顿好之后,我们就来到客栈外面的饭馆里吃饭。

  饭菜很简单,荞麦饼就大头菜。我知道春梅患病,需要营养,就问饭馆的老板,有肉没有。

  “有肉!”他兴奋地回答,“不羡羊肉,又细腻又好吃,保证你吃了之后赞不绝口。”

  这个小饭馆竟然有肉?在大灾荒的时候,这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奇迹了。于是我问老板:“总共有多少?”

  “大概有一百五六十斤。”

  “那给我来两斤。”

  “对不起,公子,这不羡羊肉不能单卖,你要买至少就得买七十斤,否则剩下的肉在大热天会变坏的。”

  “可七十斤,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啊。”

  “吃不完没关系,我们可以给你制成干粮,你带在路上慢慢吃。”

  “那好吧,”我本来不准备答应的,但一看到春梅憔悴的模样,心底就软了,答应了老板,“就给我们来七十斤吧!”

  “公子请稍等,我这就去准备。”说着,老板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我听到从厨房传来了一个女孩子的惨叫声。我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冲进了厨房。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惨况,展现在我的眼前。

  一个女孩子被绑在案板上,身上的衣衫被撕得稀烂,面色苍白,因为极度的痛苦,她的脸改变了模样,五官都纠结到了一起。她的一条大腿,还在自己的身上,另一条大腿却已经被老板用刀给剁了下来!

  还有一个女孩子,捆在柴堆里,已经被吓晕了。

  老板站在案板前,一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另一手拿着刚刚从女孩子身上剁下来的一条大腿!他看到我,说道:“公子请别着急,我马上就把这条腿烹调好,给公子送过来。”

  “这就是你说的肉?”我指着他手中的大腿问道。

  “对呀,不羡羊肉,是说这种肉肥美细腻,吃了之后,连羊肉都不想要了。”

  “可这是人肉!”

  “当然是人肉了,你想,灾荒过后,除了人肉,你还能吃到什么肉?”

  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公子,这肉你还要不要了?”老板说道,“不管你吃不吃,这人已经宰了,你就得付钱。”

  “好好,我付钱,你先把这个女子解下来,再去把大夫请来。”

  “好,反正你付钱,不管怎么处置,都是你自己的事。”老板一边说着,一边将案板上的女孩子解下来,又打法伙计将镇上的大夫给请了来。

  等到大夫到来,一切都已经晚了,他只看了看女孩子的脸色,摸了摸脉搏,就说她已经亡阳,无法可救,说完,摇了摇头。

  碰上这种情况,我也是无言可说,无法可想。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就因为我想要吃一点肉,在我面前被活生生地杀死了。如果我是一个无情的冷血人,我可以说,这不是我的罪过,因为我不知道老板所说的肉是人肉,而且,在发现事实真相以后,还尽力来救治她。可是,我的良心却受到了谴责,如果我不说吃肉,这个女孩子就不会死了!

  我一面在心中责备着自己,一面让老板到棺材铺去买一口棺材来安葬这位不幸的女子。我不知道她的名姓,但我却能体会到她的痛苦。

  也就在这时候,我听见柴堆里有人在叫我:“少爷,救救我……”这声音十分微弱,但还是传入了我的双耳,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另一个被绑的女子,只不过,她还没有被害。

  可她为什么会叫我少爷呢?

  我走到她的身边,将她覆盖在脸上的头发弄开:“夏荷姐姐,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原来这个女子竟然就是曾经服侍我的丫鬟夏荷!

  “少爷,救救我,我不想死。”

  夏荷被吓坏了,只会重复让我救她的话。我连忙解开了捆绑在她身上的绳索,将她抱了起来。

  “不许带她,她是我买的!”

  老板见我要带着夏荷出去,急忙拦着我。

  “你随便杀人,难道就不会内疚,不怕报应吗?”我愤愤地说道,“你买她花了多少钱,我给你!”

  等到我将足够的银两交给他之后,老板才放我们离开。在埋葬了可怜的女孩子之后,我和春梅带着夏荷回到了客栈。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我和春梅都没有心思吃饭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春梅和夏荷就相拥而泣,她们经历了不同的苦难,此刻又相聚在一起,自然有许多情怀愁绪。我悄悄掩上她们的房门,独自走到客栈外,走向了掩埋女孩子的坟地。

  通向坟地的道路并不遥远,但我却走得很疲倦。夏荷我是救了下来,可是,坟地里埋着的那个女孩子,却使我的内心始终难以平静下来。让我看到无数的惨状,受到无穷的良心上的折磨,这难道就是我的命运吗?

  为了反抗自己的命运,我是否应该执著于不断的攀缘,越过无数的胜景,最终抵达自己心目中的归宿?在以前,我的确是这么做的,可是我所得到的,却只有望尽天涯路的惆怅和失落,也许幸福只是一种感觉,但此刻这种感觉离我已很遥远。

  坟地是一个荒凉的处所,到了晚间,尤其显示出凄冷来。在大灾荒的时候,死人是常见的事情,这块坟地,以前也许就是良田,但此时,却是累累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新坟。耳畔是飒飒的风声,那是不是鬼魂的哭泣和怨烦呢?

  眼前是一片树林,白天美丽的野花此刻看起来那么孤寂,那是坟前里萧瑟的枯花,远处的灯光,森白的色彩中透着几分阴森,在这季夏的晚上,天气并不寒冷,我却发现自己的心开始冻结。

  我终于站到了她的坟前,不知不觉有了一种想法,想要为这个不知名的女孩子杜撰一篇诔文,把心头的千言万语倾诉出来,寄托我的哀思。

  说做就做,在女孩的坟前走了几个来回之后,我就想好了一篇文章,念了出来:

  某年月日,黄河决口,江北七府二十三县尽为泽国,余遇女于淮阴地界。方是时,女为恶厨所伤,余施救不及,女含恨而殁。而余尚不知其姓名,乃为辞曰:淮河之畔,女儿生焉。生逢离乱,命途多蹇。纤尘不染,傲立云天,幽兰为伴,睥睨世间。威武难摧,百折不回;柔情似水,音容堪追。奈何风骤雨狂,遍折满园芬芳,不期英年早殇,顿教痛断肝肠!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纠错相纷。大钧播物兮,坱圠无垠。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迟速有命兮,焉识其时。

  今夕何夕,芳草依依,斯人已逝,空余涕泣。因希其不昧之灵,或陟降于兹,特不揣鄙俗之词,有污慧听。乃歌而招之曰: 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泉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知命不忧。余乃欷歔怅望,泣涕傍徨。人语兮寂历,天籁兮薳簹。鸟惊散而飞,鱼唼喋以响。志哀兮是祷,成礼兮期祥。瑶台未远,天堂合欢;仙府华宴,仰止高山。洒江而酹,遥祝举杯,知音相对,此情可追!

  呜呼哀哉!尚飨!

  读完了这一篇诔文,我就离开了离开了坟场,回到了客栈,因为就在这个地方,还有两个人在等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19:59

第十三章 痛苦与幸福

  与美人抽思兮,
  并日夜而无正。

  骄吾以其美好兮,

  敖朕辞而不听。

  ——《抽思》

  当我回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气,而春梅和夏荷也没有休息,她们都在等待我的归来。

  “少爷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刚刚打开房间的门,春梅就迎了上来,关切地问道,“渴了没有,要不要喝茶?”

  我摆了摆手,此时的心情还没有完全舒展开来,说道:“刚才我心情不好,到客栈外面转了一下,倒让两位姐姐担心了。”接着,我走到了夏荷的身边坐下来,问道:“夏荷姐姐,你的心情现在好一点没有?”

  夏荷本来是坐在桌子边的,她看到我走到她面前,连忙站了起来,道:“谢谢少爷的关心,奴婢的心情好多了。”

  我将夏荷拉到座位上,说道:“夏荷姐姐,实在是因为我们吴家的不幸,才让你经历了这样的变故,你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我提出来。我母亲早就说过,如果你不愿意留下,只需要提出来,就可以离开,我们不需要你的卖身银子。更何况,吴家经历了这样的变故,你的卖身契早已没有了踪影,你现在已经是一个自由人了,何去何从,都随你的意思。”

  “少爷,”一听我的话,夏荷马上跪到了地上,“你这不是在赶夏荷走吗?夏荷不要走!”

  我连忙把夏荷扶起来:“夏荷姐姐,我不是要赶你走。我的意思是,你已经不是我的奴仆,而是一个自由的人。你的命运,也由你自己掌握。还有你,春梅,”我转头对春梅说道,“你和夏荷一样,也是自由人了,你们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少爷,”夏荷说道,“你是夏荷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你,夏荷恐怕已经丧身在恶厨的菜刀之下了。夏荷怎么能忘恩负义离开你呢?”

  春梅也说道:“少爷,即使我和夏荷姐姐离开你,在这样的灾荒年月,我们也活不下去,早晚得被人所害……我们都不愿意离开你,少爷!”

  “可是,”听了她们的话,我十分感动,“我现在孤身一人,也要去投靠别人才能生活,你们跟着我,能幸福吗?”

  “少爷,你还不明白我们的心意吗?跟着你,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春梅与夏荷还不知道,就是她们这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从生下来开始,我的一生就注定了不幸,一直到十七岁为止,我都是一个天阉,不能享受到人生的乐趣,也没有任何女子愿意嫁给我;等我治好了天阉以后,我的家又遭遇了巨大的变故,家破人亡。尽管我一直都在同命运抗争,在不停地攀援,以期达到心中的目标,可是,灾难却一个接着另一个,几乎使我无法承受,使我感受不到幸福的感觉。本来,我以为我的一生已经完结,但春梅和夏荷这句话,却又让我明白了生活的意义。原来,就在我身边,就有芳草,原来,我的存在,也是别人幸福的根源。

  最后,我同意她们跟在我身边,不过,我要求她们不要把我当成她们的主人,而应该把我看成和她们一样的地位平等的人。

  “这怎么可以呢?”春梅说道,“少爷,你在春梅的心中,永远是春梅的主人。”

  尽管我用尽千言万语,换来的仍然是这样的结果,而夏荷的看法,也与春梅并没有两样。遇上这样的两个姐姐,我也只好无言以对了。

  接着,夏荷姐姐又跟我讲起了她这段时间的经历。原来当官兵来我家逮人的时候,夏荷见势不妙,趁着官兵闯入一片混乱的机会,躲在了一处隐秘的地窖了,直到官兵离开的时候,她才逃出来。谁知道出来之后,便遇上了大饥荒,夏荷姐姐碰上了歹人,将她卖到人肉市场,如果不是我救她的话,她就会成为别人的口中食。

  听完了夏荷的讲述,我们都不胜唏嘘,我便把我离家出走以来的经历也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许多不好说出口的地方,比如我和雨欣的关系,以及雨欣的身份等。

  等到我们把经历说完,夜已经很深了。于是各自回房休息,我一个人睡一间房,春梅和夏荷睡另一间。

  夜未央。虽然躺在床上,我却是一点也没有睡熟,脑子里面,始终回想着这段时间来的经历,说是传奇也丝毫不为过。正沉吟间,一具丰满火热的躯体钻进了我的被窝。

  “是谁?”

  我马上从浅浅的睡眠中惊醒了。

  “少爷别叫,是我。”被中的人儿轻声说道,我听出了声音,那是夏荷。

  “夏荷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样的场景,使我十分惊奇,怎么夏荷不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好好睡觉,跑到我的床上来了呢?是我的被窝更暖和,床铺更松软?不像啊,客栈里面的床铺应该是一样的,不存在同样租金的房间,而床铺不一样的道理。或者说,夏荷觉得和春梅挤在一起不方便,所以才到这里来。可是,这同样也说不过去啊,我的体形比春梅更宽大,按理说,夏荷到我这里来,应该觉得空间更狭小,更不方便才对。哎,夏荷的举动还真让人匪夷所思。

  “少爷,你还不明白吗?”夏荷的双手绕过我的颈项,将我的头靠向她的胸前,“奴婢到这里来,就是为少爷侍寝啊!”

  侍寝!她怎么会想到这一件事情?虽然我以前曾经是她的小主人,可是睡前我不是告诉过她吗,我们都是地位一样的人,我没有把她当作自己的仆人,不需要她为我做出牺牲。更何况,不管从哪一方面来看,我都不像是那种荒淫的人啊,可为什么夏荷要来为我侍寝呢?

  “夏荷姐姐,这,恐怕不太好吧?”我嗫嚅地说道,“而且,我现在也不需要你……来为我侍寝。”

  “是,”夏荷的神色有些黯淡,但她却倔强地说道,“我知道少爷不喜欢我,不想要我。如果……,如果是春梅姐姐,少爷是不会拒绝的吧?”

  “夏荷姐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在我的眼中,不管是你,还是春梅姐姐,都是一样的。”

  “可是,昨天晚上,你却想要春梅姐姐,而今天晚上,你却不想要我。”

  “你,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都是春梅姐姐告诉我的,她说少爷现在需要女人,可她现在有病,不能来陪你,所以,她就让我过来了。”

  咚!我的头撞到了墙上,在春梅的眼睛里,难道我就是这样不堪的人吗?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不管什么人,都可以和她一起做爱做的事情吗?而且,不但是春梅,连夏荷恐怕也把我当成了荒淫的人吧。

  “夏荷姐姐,你回去告诉春梅姐姐,就说我不是那种无女不欢的花花公子,也不是可以同任何一个漂亮女人上床的男人。只有遇到我喜欢的人,我才会同她一起,一起……的。”

  听了我的话,夏荷却一动也不动。

  “夏荷姐姐,你怎么了?快去把我刚才说的话告诉春梅姐姐啊!”

  但夏荷却哭出声来:“少爷你骗人,你刚才还说在你的眼中,把我和春梅姐姐看成一样的,可是,你却愿意同春梅姐姐一起,不愿意和我一起,难道是因为少爷喜欢春梅姐姐,而不喜欢我吗?”

  “不是,不是……”看到夏荷误会了,我连忙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刚才的意思是,我不会随便和女人上床的。”

  “少爷不会随便和女人上床,难道夏荷就会随便和男人上床吗?少爷你把夏荷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糟糕,我越解释夏荷的误会越深。这一下,我都手足无措了。夏荷将她的身体贴了过来,说道:“少爷,可能在你的眼中,夏荷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甚至是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可是,不管少爷对夏荷做了什么,夏荷都一直喜欢着少爷。从以前遇到少爷的时候开始,夏荷就忘不了你,虽然那时候少爷什么也不能做,可是夏荷已经把自己看成了少爷的女人。今天白天,少爷将夏荷从屠刀下面救出来,夏荷深感少爷的救命之恩,知道无以为报,愿意一辈子当牛做马侍奉少爷。少爷,夏荷虽然经历了这一番变故,可夏荷还是处女,身体没有什么疾病,就请少爷,请少爷怜惜夏荷。”

  说完,夏荷就把我使劲搂在她的怀中,生怕一松手,我就会从她的身边离开。

  此时,我的心中也是乱糟糟的,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前一天晚上对春梅有非分之想。这下好了,春梅自己不能侍奉我,结果就把热情外向的夏荷叫了过来。我本来无意将夏荷收入房中,可是,此刻却不能不这样做,我总不能对夏荷说,我喜欢春梅胜过喜欢她吧?当然,这也同我的心志不够坚定,受不了诱惑有关。自从和雨欣有了第一次以来,我是食髓知味,老是想着这一件事情。可惜和雨欣分别后,我就一直处在禁欲的状态,虽然有些时候不免做些指头儿销乏的事情,但心中的一股火却始终也没有熄灭过。不然,我也不会想要春梅了。此刻,一个巨大的诱惑就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是圣人,心中难免会胡思乱想。结果,我的双手就开始了行动,撕扯起夏荷的衣衫来。这便是我一生中的第二次堕落。

  这一夜又是风狂雨骤,灯儿下娇娇恰恰,似相逢梦里巫峡。妆点煞锦绣鸳帷,镇风流花月窗妙。娇娃,夜深更永花睡罢,且和你效绸缪凤鸾同跨。定婚店红丝暗加,早则是美玉留香,恣情欢洽。

  小文君初把香车驾,锦绣塌,春无价。软香罗,红生翠加。想今宵被窝里情爱,可一似两鹣鹣共戏晴沙。娇羞弱体惊扎撒,香汗惹细雨朦花。娇声颤莺啼暮衙,当不的这嫩腔腔尤云滞雨呜撮。

  灯影下,多娇姹。痛相怜,情真意恰。这一夜的欢娱,比起同雨欣在一起的时候,又有很大差别,一直到早上醒来,我的身体都疼痛不已。

  我原来不是说过吗?当华姑治好我的痼疾时,告诉我,我带给对方的感觉会十倍反馈于我自己身上。雨欣还好,已经是过来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只感觉到了十倍的快乐;可是,夏荷是自小就在我家服侍我的丫鬟,她到前一天晚上为止,花径都未曾被人扫过。纵然我万分温柔,蓬门初开的痛楚到底也没有免除了。

  点点殷红的血液,在洁白的毛巾上,画出了一幅纯洁美丽的图画,它让我知道,我得到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贞操。而那十倍的痛苦,也就接踵而来。这是撕裂般的痛疼,仿佛要把一个巨大的木楔一点点地打入体内,将身体由正中,自下而上地掰开。我不过是一个从小就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什么时候遇到过这样的痛楚?当下就想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却不想夏荷竟突然将钩住我腰部的双腿往下一拉,结果我一下子就到了底部。我知道夏荷这样做也承受了很大的痛苦,在她的心中,也许是为了让我尽快感到欢愉,她才会忍痛做这件事。可是,夏荷却不知道,只有她快乐的时候,我才会感到快乐,而她痛楚的时候,我的痛楚会是她的十倍!这一下,我感受到的痛苦到达了极点,不仅是眼冒金星,头昏眼花,更是面色苍白,四肢发凉,几乎就要痛晕过去,好在我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苦尽甘来,在经历了破瓜的痛楚之后,我和夏荷的感觉,也渐渐舒适起来,这当然与我的温柔是分不开的,也只有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华姑的心意:只有在对方幸福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幸福,如果我给对方带来痛苦,同样的痛苦会十倍作用在我自己身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19:59

第十四章 近乡情更怯

  悲回风之摇蕙兮,
  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

  声有隐而先倡。

  ——《悲回风》

  第二天早上,我和夏荷都没有起床。春梅来到我们的房中,服侍我们穿衣洗漱。她看我的眼光,似乎也有些异样,含羞带笑的神情,看得我的心中只发毛。春梅恐怕是把我当成是荒淫无耻的人了,我想,她一定以为我们这么晚都不起床是因为我昨夜不顾夏荷身体上的痛苦,需索无度,才会弄得自己腰酸腿软,起不来床吧。她要真是这样想,那我就比窦娥还冤了。天知道,头天晚上我只和夏荷做过一次,虽然后来我也曾感受到青苹果的青涩滋味,但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痛苦当中度过的,早知道这样,我就不会和夏荷做了。弄得夏荷痛楚不说,连自己也痛得起不来床,走不动路。

  春梅到底还是误会了我,等到夏荷忍着痛苦,去上厕所的时候,她悄悄对我说道:“公子,请你对夏荷温柔一点。昨天晚上是她的身体刚刚承受雨露,多少有些损伤,少爷能不能少做几次呢?”

  “春梅姐姐,依你的意思,是我对夏荷姐姐需索无度了?”

  “春梅不敢,”一听到这句话,春梅马上跪倒在地,“春梅知道,少爷这么做是为了尽快传递吴家的香火,并不是为了自己享乐。春梅刚才所说的,没有责怪少爷的意思,春梅只是担心夏荷姐姐的身体,所以才……”

  “春梅姐姐,我知道你和夏荷姐姐的关系密切(要是不密切,就不会把我企图对她下手的事情告诉夏荷了),害怕夏荷姐姐受到伤害,所以才这么说,而我,也根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起来吧,春梅姐姐,为了让你安心,我就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其实昨天晚上,我和夏荷姐姐只做过一次。”

  “一次?那少爷你怎么会累得起不来床呢?”春梅一边站起来一边说道。

  “这还不是痛的。”

  正说着,夏荷走了进来,我和春梅就很有默契地闭上了嘴。

  吃过午饭,我的疼痛减轻了一些,可以下床走路了,而夏荷也早就起床了,于是我们继续上路,走向我的故乡,我的家。

  我的故乡多山,属于丘陵地带,土质稀薄,一向是黄河南岸最容易受灾的地方。它是黄河流域乡村的一个缩影,代表了黄河流域乡村的一般情况。而同时,我的家,虽然没有毁于水灾,却也在后来的政争中家破人亡。

  虽然已经到了季夏六月,但乡村的萧条冷落,却如同秋天。从这村到那村,几里地遇不上一个行人,一进村落,立即映入眼帘的是剥光了树皮的榆树。村上没有鸡啼,没有犬吠,广场上也再看不到一个牛羊畜牧。大门上,一家、两家、三家……家家挂着锁,有的用土坯封住,也有些敞开的,但大半连门都没有,因为里面没有一点怕人偷的东西,所以把门也劈开当柴卖掉了。

  平常归来,一进村头,便会遇到许多纯朴而温和的脸,听到许多单纯而真挚的寒暄,接着便是成群的农夫家的孩子,笑声哗然,从远处跑过来。但是今天,从东街走到西街,没有遇到一个人,他们不知道都跑哪里去了。

  造成他们苦难的,是天灾;而使我家破人亡的,却是人祸。

  此刻已经是黄昏,我来到了自己家的门前。家门口黑黑沉沉,幽幽暗暗,前面是冰凉彻骨的台阶,门口有只破败的石狮子,坐在那儿等我。本来是一对的石狮,现下却只剩下一只。本来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此时也只剩下我一个。

  我眼神黯淡,朝那威武的石狮挥了挥手,石狮子也向我笑了笑,我嘴中喃喃自语,软倒在地,仰望着早已破败的大宅。血红破败的门梁,上头有一幅匾额,泥金字体灰暗蒙尘,上头写道:“敕建进士府邸”。

  春梅和夏荷将我扶起身来,仰首抬望,那门上的匾额虽已蒙尘,却掩不去父亲“一甲二名赐进士及第”的烫金身分,确实是这儿,这儿就是那辉煌一时的吴家大宅啊,是庚辰科榜眼,前江西提刑按察使、右都御史、兵部尚书、河道总督的宅邸啊……

  “爹、娘!”我热泪盈眶,双手紧紧握拳,“我真的回来了!”从杭州城北秦女村出发,沿着那熟悉的旅程,我终于回到了两个月前启程的第一站,我真的回来了啊!

  “有人吗!里头还有人吗?”我槌向大门,嘶哑呼喊,砰地一声,虚掩的大门摔落地下,惊醒了栖息在院里的野狗老鼠,——这也是灾荒年间最常见的两种动物了——,黑洞洞的院子里飘出秽气,到处都是虫鼠窜逃。

  颤步入门,曾经姹紫嫣红的花圃不见了,只有满地杂物臭屎,那是村子里的邻居扔进来的。整面墙全给坍塌了,地下黑漆焦炭,看得出来这里曾经纵火焚烧过。

  这是谁干的?这是官兵包围这里时做的好事,还是后来的趁火打劫的?找不出答案,我也不想找了,反正都已经家破人亡了,纵然能够重新修建一个华丽辉煌的府邸,那又能如何呢?

  “有人吗?还有人吗?”我热血沸腾,啊啊大叫,我想要找到亲人,哪怕只有一个,只要有一个就好。我疯狂地飞奔,踢倒脏瓮,踩过臭屎,在满地杂物中闯出了一条路,直奔厅堂而去。

  面前有一个大洞,脚下有崩塌的石块,我来到了厅堂,四处望着,双手挥舞,尖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陡然之间,我听到了熟悉的笑声、说话声、吵闹声,听到了走路声、读书声、打水声……人群来来往往,眼前有父亲、母亲、秋菊、冬雪……有官员、儒生、婢女,朋友、婴孩、佃户……

  好多好多人,全数不见了,四下一片沉静,远处猫头鹰不住夜啼哭叫。我呆呆傻笑,原本激动无比,此刻却又垂头丧气。我不再呼喊,只低头向前走着。

  漫漫长路犹在眼前,什么时候才会走完呢?我萧索苦笑,神气悲凉,恨不得能饿死在这一场遍及两省七府二十三县的饥荒里,省得受这无穷无尽的煎熬……:凭着以前的回忆,我穿过了脏臭破败的花圃,来到了一处地方。

  怔怔仰头,木然凝视,忽然间,我口中啊啊地叫了起来。

  大书房有光!父亲的大书房里有光啊!

  可是,当我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却发现,门口竟然也反挂着一把锁。这时候,春梅和夏荷也跟到了我的身边,夏荷说道:“公子尽管拍门好了,里面有人。”

  “为什么?”

  “他们是怕那些如狼似虎的讨债人追上门来,托人把自己反锁到里面了。”

  原来如此!

  我便敲着书房门,我家一个以前的佃户从门缝里望见是我回来了,才把钥匙从门洞里递出来,让我把锁着的门打开。

  走进了门,外面月光明媚,也照得眼前一片温柔。地下蛛网泥灰,屋内大致完好,那张大桌依然正对着自己,屋内仍旧摆着那张木椅,那是父亲的座席,一切都没变。变化的,是屋中的人。

  佃户吴成,见我和春梅、夏荷走进了屋,连忙拉着九岁大的儿子跪了下来:“少爷,真的是你?你真的还活着?来,快来,儿子,我们见过少爷!”

  相见之下,对着面色浮肿的佃户,佃户那骨瘦如柴的儿子,我简直不敢正视,只好说道:“成大叔块块起来,你行这样的大礼,我可承受不起。”

  吴成到底还是给我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少爷,你是主人,我是佃户,这礼有什么承受不起的?”

  “主人?”听到这个词语,我不知道作何感想,“成大叔,你看我家破人亡,身无一物,和你完全一样。有什么资格敢自称主人?”

  “少爷,你这话就说差了。老爷是一个清官,上天保佑,虽然最后没有好下场,可是,在那一边他一定会享福的。少爷,你也一定会大富大贵的。”

  “谢谢你,成大叔,除了你之外,这吴宅还有其他人吗?”

  “走得动的,都逃难去啦。只有我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才留了下来,顺便给老爷看看家,等少爷回来。”

  我回想起院子里摊在地上的树皮,晒在筐里的杨嘟穗,挂在绳上的莋草,就明白吴成爷俩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没有安慰,也没有诉说,我只有紧握住吴成长满老茧的双手,不停说道:“谢谢,谢谢……”

  “饭”熟了,天知道那是什么食料,榆皮面,秕谷糠面,去年晒干的豆叶,新掘来的金针根。我试着尝了几口,始终难以下咽。这时候才听见吴成小儿子幽幽地诉说,他们曾经有八天没有见过粮食籽,全靠着草根树叶过活。

  天灾人祸,有的人只是遇到天灾,吴家人只遇到人祸,而吴家的佃户却是天灾人祸全都遇上了。还留在村子里的佃户们听到我从远处回来,都来看望。有的是一见面便先流泪,有的是谈着谈着忽然哽咽着不能成声。一张瘦脸走了,紧跟着又来一张瘦脸,一双泪眼送出大门,又一双泪眼从门口进来。我只有叹气,我实在没有勇气正视他们的脸色和眼睛,这些都是吴家亏欠他们的啊!

  回家的时候,我们预备着在家中停留一天,所以身上带着一天的干粮,预计除了自己裹腹以外,也能拿出一部分分给挨饿的亲人们。谁知道,到了半夜里,东北风骤然越吹越紧,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第二天,我和春梅、夏荷就闹起了粮荒。雨仍然不停,道路十分泥泞,没有到市集上去购买的可能,只有在村里借或买。这种年景,借是根本借不来的,只有想法子买。但是,买的时候又怕人家误以为赊欠,嘱咐吴成向人买米的时候,把现钱举在手里。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吴成淋得满身是水,还跌了一身污泥,米却仍然没有买来。许多家没有米确实是真的,他们常常十天八天根本不见粮食,吃的是谷糠。几家比较殷实的富户,为了不落富名,也说他没有粮食。

  “想当年老爷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对待他们的,现在少爷回来了,想向他们买一点米,他们都不肯!”吴成越说越生气,“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算了吧,成大叔,吴家现在已经破败,他们没有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又怎么能期望这些人发善心呢?”

  时间延捱着,肠胃开始捣乱起来,越来越不好应付。于是我想起以前刘邦被困于平城七日,想孔子在陈绝粮……,但这都是一瞬间的欺骗,身边原来也曾带着些“精神食粮”,这时候也丝毫没有了展开阅读的兴趣。

  天黑的时候,才由一个近邻的努力,从三里外买到十三个鸡蛋大小的馒头,代价是五百文钱,除了酬谢这位采购的朋友以外,加上野菜秕糠放在一起煮了煮,五张口暂时应付了过去,只希望第二天有太阳出来,我们便可以继续赶路,去向京城,跳出这个饥饿和死亡的圈子。

  天黑了,凄风苦雨,难以入梦,抚摸着身边熟睡的夏荷,我决定坐一个长夜,回想回家以来的种种经历。家破了,宅邸还在;人亡了,余威还在。院中的深深草木,眼睛发红的野狗,四处乱窜的老鼠,此刻都出现在我的眼前,它们仿佛在对我说:“吴家完了,一家二名进士及第完了,前江西提刑按察使、右都御史、兵部尚书、河道总督完了……”可是,一看到吴成的敬佩的眼神,邻里关切的神情,我就知道,吴家没有完,父亲没有死,他依然活在人们的心上。我所要做的,不仅是延续吴家的香火,更要使吴家重现昔日的辉煌,让父亲平反昭雪。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20:00

第十五章 投亲遇阻

  吾宁悃悃款款,
  朴以忠乎?

  将送往劳来,

  斯无穷乎?

  ——《卜居》

  渡过黄河,我们终于走出了饥饿与死亡的世界,经过的城市与乡村,也逐渐热闹繁华起来,到了这一年深秋的时候,我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京城。

  到了京城,我寻思自己是一个犯官子弟,一路颠沛流离;外公却是当朝东阁大学士,舅舅是当朝尚书,权势炙手可热。我如果冒昧地上门拜访,恐怕不太合适,且不说外公府邸内那些势利之人瞧不起咱,就凭我此刻的身份,也会给外公,给舅舅,带来不利的影响。

  想到这里,我就带着春梅、夏荷暂时安顿在京城的一家客栈内,想着先打听一下外公的消息,再去投亲不迟。春梅和夏荷也同意我的意见,她们一面希望我能带回好消息,一面也嘱咐我小心从事,不要在外面吃了亏。

  出了客栈,我便朝着外公的府邸一路行去,路上遇着做小买卖的,就一边挑选货物,讨价还价,一边打听外公和舅舅的消息。这种方法还真行得通,最后让我在一处卖胭脂水粉的处所,打探到了我需要的消息。

  这个卖胭脂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平日里在街道边摆摊,有时也会进入官宦人家的高门大院中卖些蔷薇硝、芙蓉露之类的东西,对于各个宅邸的掌故,是颇为熟悉的了。而且她为人还十分热情,看见我站在她的摊位前,就热情地说道:“这位公子,定是为尊夫人来挑选胭脂水粉的吧?”

  我寻思春梅和夏荷的水粉快要用完,打算替她们买一点,便点点头,回答道:“大娘,我是想买一点水粉,可是我不懂哪一种水粉好,就请大娘为我挑选一下吧!”

  “公子你还真找对了人,若是说别的东西,老身还不知道,胭脂水粉老身却是知之甚详,就连张府里的夫人小姐,都夸奖我的水粉好!”

  “张府,哪个张府?”

  “这京城里还能有几个张府,当然是当朝宰相张先大人的府邸了。”

  “你这话说的不确吧?张大人的府邸,你也能进去?”

  “嘿,公子你还真别小瞧老身,老身虽然在这街口摆摊子,但京城里众多官宦人家的府邸,还找不到老身没有进去过的。要说这张大人的府邸,想进去倒也有些烦难,一般小贩甭说其他,恐怕连大门都进不了。”

  “那你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这是因为张大人的儿媳妇,也就是吏部尚书张忠大人的夫人,一向尊老爱贤,她喜欢老身的水粉均匀,又喜老身热情诙谐,常让老身带着胭脂水粉入府,一来也可以让府中的小姐丫头采买胭脂水粉,免得她们到外面抛头露面,一来也可以找老身说说话,打发时间。”

  “这么说来,大娘你对张府的掌故,是很熟悉的了?”

  “这倒是不假。”

  “那张府这段时间,有些什么新闻呢?”

  “公子你打听这些干嘛?宰相府邸的事情,岂是我们这些老百姓该关心的?”

  “大娘你有所不知,小可也姓张,与张大学士算起来,也有几分亲缘,论起来小可还应该称呼张大学士叔祖。而我张氏一门,自国朝开国以来,虽然当官的不少,但为相的却只有张先大学士一人。本来早就准备去投亲,只因张大学士官高位尊,而小可又是出身寒微,怕辱没了张大学士,所以就一直没有去成。今日听大娘提起,便想听听张府的新闻故事,也不枉小可来京城一次。”

  大娘见我说的情真意切,就同意替我将张府情况演说一番。她说道:“既然公子也是张家同宗,又是亲戚,老身便将自己所知说与公子听。要说这张府么,本也荣耀,只是如今也都萧条了,不比当日的光景。”

  “大娘这话恐怕不确,想张府人口众多,怎么就萧条下来呢?”

  “正是如此,不过说来也话长了。”

  “张先大人是东阁大学士,当朝的宰相,张忠大人又是吏部尚书,如今都得着圣上的眷顾,而小可以前也曾来过京城,见那张府虽然比不上皇宫、王府繁华,但也是钟鸣鼎食景象,怎么看也不是衰败的景象啊?”我回想起幼年同母亲一起回外公家省亲,只记得外公府邸中的厅堂楼阁,都是峥嵘雄峻;后园的假山木石,也都嶙峋蓊郁。心中一直羡慕自己的家中比不上,此刻却听见这妇人说外公家衰败萧条,怎么能让我不感到奇怪?若是这样的人家也萧条的话,那我家不成了荒郊野岭了?

  “公子是读书人,原来竟然这样不开窍!”妇人说道,“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句话么?如今的张府,虽然家大业大,男人在外面为官做宰,女人在家中也是贤良淑德,颇守妇道。但富贵日久,张家人大多奢侈无度,家中收入有限,支出却是无穷,渐渐地入不敷出,寅支卯粮,眼看着就要露出老底子了。这还不算,还有一件更大的事情在后头,宰相人家的子孙,竟然一代不如一代了。”

  “大娘这么说,莫非是指张家的子孙,尽都是些纨绔子弟?这恐怕不确吧,据小可所知,张家教养子弟的方法,最是严厉了。”我说这话不假,就是母亲也夸外公家教子有方,常常拿我的几个表兄,来同我作比较,常常夸奖表兄如何能干听话,而责怪我如何顽劣不经。

  妇人说道:“公子你先别急着打断老身的话,老身刚才不正说到张家的子孙吗?你听老身慢慢说:当日张先大学士金榜题名之时,娶了神枪威武侯金家的小姐,就是现在的张老夫人,他们总共生了一子一女,长子就是现在的吏部尚书张忠大人,次女张如仪,嫁给了前江西提刑按察使、河道总督吴忧大人。后来吴大人犯法自杀,夫人也自尽守节,留下一个公子不知去向,这也不消说了。单讲这位吏部尚书张忠大人,娶了宣大总督刘清大人的小姐,名唤刘琳的闺秀为妻。这位刘夫人,最是敬老爱贤,生的两子一女,却不待人讲。长子张渲,暴戾难管,又不好读书,因先前捐了一个同知,如今就吃着俸禄,在家里混日子,如今已有二十来岁,亲上加亲,娶的就是刘夫人的侄女刘闺臣小姐,现在已经娶了两年;次子张漩,顽劣痴憨,捐了一个贡生,只是也不肯读书,现今尚未娶亲;女儿张沅,倒不知其好歹,现正待字闺中。”

  我听了这妇人的言语,心中十分惊异,为何她说的与我以前听说的差别这么大?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以前母亲对我所说,还有我自己的经历,难道就是假的了?不过,母亲会对我隐瞒外公家一些不好的事情,这是人之常情,而且我年幼的经历因为时间久远也不太可信,所以这妇人的说法也是真假难辨。

  这妇人仿佛看出了我心中所想,说道:“公子你尽管放心,老身一生为人处世,虽然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但最是诚实可信。你可以到处打听打听,保证每一个人都会说老身从不说谎。”

  得到了她的保证,我在这妇人的摊子上买了些她所说的最好的水粉,就回到了客栈,结果春梅告诉我,就是这个“诚实”的妇人,以次充好,将最差的水粉当成最好的水粉卖给我了。气得我恨不得当时就去把她的摊子给掀翻了。

  我把打听来的消息给春梅和夏荷说了,她们都对我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要我一定要去张府看一看。于是我就又出发了。

  到了张府的大门前,这是一个雄伟的大门楼,门前一对石狮子威风凛凛,看起来比我家的气派多了。门楼上挂着一块红底泥金匾,上书“敕造大学士宅”六个大字,表明宅第主人当朝宰相的尊贵身份。此时,正中的大门紧闭,只有大门两侧的旁门开放供人出入。大门外处处都是轿子和车马,我便不敢从这里进去,只得绕到角门前。大门是供来往的官员朋友出入的,而角门则是供家里人出入的。角门外没有石狮子,但却有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正坐在门口的大板凳上说东道西呢!我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身份,但想来不过是外公家里的仆人罢了。于是拱手说道:“几位太爷们请了。”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我叫他们一声太爷,也不算辱没了自己。当然,以我宰相外孙的身份,这样说有些贬低自己,可谁让我是犯官子弟呢?

  众人打量了我一会儿,便问道:“哪里来的?”

  我回答道:“我从山东徐州来,是张大学士的亲戚。”

  那些人听了,都不理不睬,半天后方才说道:“张大学士的亲戚?怎么近来这么多攀亲带故的,都说是张大学士的亲戚?你莫不是来打秋风的?”

  我虽然是犯官子弟,但好歹也是宰相的外孙,这么些年来,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于是说道:“在下真是张老相爷的亲戚,不是来打秋风的!”

  “既然这样,你就远远地到那墙脚下等着,一会儿张老相爷家里人出来了再相认不就得了。”

  听了这句话,我刚要发作,内中一个老成的人说道:“不要误他的事,何苦耍他,还是去给太太通传一下吧!”

  “这不好吧?太太好像不在家。”

  “那就告诉二姨娘。”

  其他人答应了,其中就有一个人问我:“喂,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吴笛!”

  “你先等着,我这就去给姨娘通传。”

  一个人走了进去,过了半晌,才懒洋洋地走出来,说道:“姨娘让你进去,你跟着这个丫鬟去吧!”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在门旁出现了,她怯生生地对我说:“你跟我来吧!”

  我便随着这个小丫鬟,进了角门,一路逶迤行去。先到了倒座南房,小丫鬟将我安置在那里,让我略微等一下。她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垂花门。又过了半晌,小丫鬟才又出来,领着我往北院走。上了正房的台阶,小丫鬟打起猩红色的毛毡门帘,才进入堂屋,就闻到了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一时之间,我竟然分辨不出是什么气味。我家里也是熏香的,不过都是檀香,浓郁深沉,不似这种香味轻浮。再看到屋中的摆设,琳琅满目,都是些金银器皿,宝器珠光,让我只觉得头晕目眩,原来我家只有些瓷器、花鸟花卉、名人字画,却不曾有过这些东西:大紫色檀木雕螭长桌、青绿色的古铜鼎、汝窑美人瓶……接着,带着我到了东厢房,便让我上炕坐下,等会儿姨娘自会来见我。小丫鬟给我倒了一杯茶,就出去了。

  我想在最后一次与舅舅见面的时候,没有听说他娶如夫人,现在怎么又多出一个姨娘来?难道是舅舅新娶的?这也难怪,毕竟世上男人,没有不爱慕少艾的,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不就已经和两名女子,有了关系了吗?所以,舅舅娶小妾,也是自然的,不过就不知道舅妈愿意不愿意了。

  过了有一刻钟,就听到门外有了响动,一群妇人丫鬟簇拥着一位贵妇走了进来。我想这便是舅舅新娶的姨娘,于是下了炕,跪下来给她请了一个安:“甥儿给舅娘请安!”

  那贵妇坐在炕上,安然地受了我一拜,方才说道:“你是哪家公子?据我所知沅儿小姐并没有出嫁,我们家渲相公还没有外甥啊!难道是大奶奶那边的亲戚?也不像啊!”

  我一听她这句话,肺都要气炸了,站起来问道:“姨娘可是张渲相公的如夫人?”

  她点了点头。

  我竟然给自己的表哥的小妾下跪请安!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在下不是张渲的外甥。”

  “那你是谁?”

  “我是当朝钦封一品东阁大学士,特进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张先的外孙,吏部尚书张忠的外甥吴笛!”

  说完,我转身就离开了这间屋子,离开了张府。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20:01

第十六章 相见

  灵偃蹇兮姣服,

  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

  君欣欣兮乐康。

  ——《东皇太一》

  从张府出来,我仍然气氛难平。那妇人说得没错,张渲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好色之徒,父亲还没有纳如夫人,自己就先娶小妾了。这小妾美则美矣,却没什么好品行,不问清楚情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生受了我的一拜。我上跪天地,下跪长辈,怎么就给表兄的小妾跪下了呢?人说张府萧条,我还不信,此刻见识了张府的仆人、小妾,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张家会得到这样的评价。于是便愤愤地回到了客栈。

  等回到了客栈,我发现春梅和夏荷都在房间里收拾东西,十分不解,便问道:“两位姐姐,你们干嘛要收拾东西呢?”

  “不是要到张府去住吗?”春梅回答道,“奴婢们已经把行李差不多收拾齐了,就等少爷回来接奴婢们进张府。”

  “不去了!”我激愤地说道。

  “不是都说好了吗,少爷要投靠张老相爷,为什么不去?”

  我就将半日来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讲完以后,我说道:“两位姐姐,你们评评理。我是张老相爷正经的外孙,那二姨太不过是表哥的一个小妾,她凭什么侮辱我,我又凭什么要给她下跪?”

  “少爷,你也别生气,春梅想这位姨太,多半也是颠三倒四、纠缠不清的人,少爷犯不着跟她计较。只是少爷既然已经来到京城,这亲,是非投不可的了!”

  “这话怎么说,难道我一个堂堂的总督公子,还比不上她一个姨太太,甚至连张家看门的狗都不如?”

  “少爷别生气。你也回过家乡一次,应该晓得家里破败的景象,那地方是没法再住人了;今次七府二十三县同时遭灾,少爷要是非得回家乡不可,恐怕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张家仆人虽然势利,二姨太虽然有些颠倒,但张老相爷毕竟是少爷的亲外公,神枪威武侯金氏夫人毕竟是少爷的嫡亲外祖母,他们必定不会让自己的外孙吃亏。张渲少爷虽然顽劣,张漩少爷虽然愚鲁,可张忠尚书大人却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少爷你虽然在二姨太面前吃了亏,但少爷投靠的亲人,是自己的嫡亲外公、嫡亲舅舅,又不是投靠她一个小妾,有什么不可以的?”

  “只是我刚刚从张府出来,现在又转回去,未免有些难为情。”

  “少爷你刚才不是说过,你去张家的时候,太太不在家,只有二姨太在吗?奴婢想来,金老夫人、刘夫人、甚至包括刘闺臣夫人都一定不知道少爷来了京城,所以才会造成这样的误会。少爷虽然不便再去张府,但现在时辰尚早,各部衙门都还在办公,舅老爷想必也在处理部务,少爷何不直接去吏部找舅老爷呢?”

  一席话说得我茅塞顿开,想当初,我怎么就没有发现春梅有这么聪明的头脑,这么细致的条理呢?春夏秋冬四姝一向以春梅为首,看来不是没有道理啊。“春梅姐姐,谢谢你!”离开客栈的时候,我经过春梅的身边,突然将她的俏脸揽到面前,快速地亲了一口。结果春梅马上就羞涩难当,俏脸通红。

  按照春梅的安排,我来到了吏部衙门。这地方比外公的府邸更为气派,人员往来络绎不绝。我走到大门前,对一个门子说道:“在下徐州吴笛,求见尚书张大人。”

  门子乜斜了我一眼,道:“张大人不在。”

  我知道他这是在向我讨门规,忙掏了五两纹银,悄悄递给他:“在下有急事。”

  “有急事啊,”门子接过我的银两,笑眯眯地说道,“既然你有急事,我就破例给你通传一回,不过下不为例啊!”

  我连忙谢道:“如此,就劳烦大人了。”

  门子进门之后,不到半袋烟工夫,一个身穿一品官服的文官就急忙忙从吏部大门内跑了出来,边跑边问:“吴笛呢?他在哪里?”

  “大人别慌,吴笛就在门外。”

  我知道这位跑出来的文官就是我的舅舅张忠了。只见他身高六尺,身材瘦削,国字脸,高颧骨,刻下是一部三寸长的胡须,面目与母亲有几分相似。

  “吴笛见过舅舅!”见张忠跑出门来,我连忙跪了下来,给他磕头行礼。舅舅连忙将我扶起,把我抱在怀里,半晌才又扶住我的肩膀,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激动地说道:“没想到你真的还活着,让你受委屈了!你可比以前瘦多了……”

  在经历了五个月的变故之后,我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也是激动地不得了,哽咽着声音说道:“舅舅,你也比以前清减了许多……”

  “瞧我,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舅舅说道,“来到京城,你还没有到舅舅家去过吧?”

  “没有……”我迟疑地说道。

  “那我们这就回家!”舅舅牵着手,将我拉向他的轿子。这是八人抬的绿呢大官轿,里面可以坐四个人。

  “舅舅,我还有两个侍女,现在还在客栈里等我,要不要我先去通知她们?”

  “这些事情,让小厮去通知就行了。张贵过来!”舅舅一声呼喊,马上就跑过来一个五尺多高,十二三岁的小厮,小衣襟,短打扮,看起来就聪明伶俐。

  “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舅舅转身看向我,我连忙说道:“悦来客栈!”

  “对,悦来客栈,去接这位吴公子的两位家人,到学士府邸大门前等我们,明白了吗?”

  “是,爷。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舅舅望向我:“你还有什么要交待地,可以告诉张贵。”

  我点了点头,道:“我的家人是两个丫鬟,叫春梅和夏荷,她们住在天字三号房。这是我的玉佩,见到她们以后,将玉佩交给她们,她们就明白是我让你找她们的了。”

  张贵接过玉佩,转身飞也似地去了。

  舅舅牵着我一起坐上了轿子。说实话,我这也是第一次坐八人抬的大轿。以前父亲做江西提刑按察使的时候,虽然也有八抬大轿,但父亲从来不允许我坐这样的轿子。他告诉我,如果我也想坐这样的轿子,自己就得努力读书,将来考中状元当官,自然有轿子可坐。结果,我以前代步的工具,就只有骑家里的骡子,或是坐家中的马车,这些都没有我此刻坐的八抬大轿舒适。这八抬大轿,不但暖和平稳,而且内中摆设一应俱全,设想的十分周到。

  过了两刻钟,轿子就到了张府门前,舅舅命停了轿,又牵着我走下轿子,说道:“待会儿我先带你去向你外公请安,再带你到后堂与你外祖母见面,你看如何?”

  “一切都听舅舅安排。”

  此时,接春梅和夏荷的两人抬的小轿也到了张府门外,舅舅便让张贵带着她们先由西边角门进去,到倒座南房休息,等我们安排停当了,再去安排她们。张贵便带着春梅和夏荷走了。

  舅舅交待完事情,又带着我上了轿,轿子就从大门西侧的小门进了院子,停到了正房门外,舅舅同我下了轿,进了正堂。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泥金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字,是“三省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赐特进光禄大夫,太子太保张先”,又有“皇帝行玺”。大红色的沉香木案上,摆着三尺来高的青铜古鼎,上面香烟缭绕,悬挂着一幅《溪山行旅图》,一边是古虎彝,一边是天青杯。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底银字,写着:“一身忠义昭千古,满腔豪气吐虹霓。”下面一行小字,写着:“威武侯金玄白手书。”

  但外公并不在这正堂居坐宴息,舅舅又把我带到了东边的耳房内。走进耳房,便觉满目皆是书画卷轴,原来这不起眼的耳房就是外公的书房,而我的外公,当朝东阁大学士张先,此刻就坐在书桌之后了。

  “孩儿(外孙)给父亲(外祖父)请安!”

  我和舅舅都跪下了,外公从书桌上抬起头来:“吴笛,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说完,他就从书桌后走出来,先将我搀扶起来,才让舅舅起身。

  我见到外公,想起家中的遭遇,悲从心来,忍不住放生大哭,一边哭,一边将几个月来的经历择要讲述了一遍。外公和舅舅听完我的讲述,不免都啧啧称奇,于是安慰了我一番,让我在张府安心住下。

  “孙儿,不知你此来有何打算?”哭罢之后,外公问我。

  “孙儿本以考上了秀才,来年又是大比之期,孙儿打算在外公这里温习一年功课,参加明年的科考,有幸中了,也可以光大门楣。外公以为妥当吗?”

  “孙儿志气,果然不凡,”外公赞道,“不似你那不成器的表哥,虽然捐了同知、贡生,却不思读书,不是成才之人啊。”

  “孙儿记得先朝韩公曾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先贤的教导,孙儿是不敢忘记的。”

  “好一个‘业精于勤’!孙儿真是吾家千里驹。”

  “外公缪赞了。”

  辞别外公,我和舅舅出了正堂,舅舅对我说:“你外公找我还有一些事情,我就不能陪你去见你外祖母了。记得见到她时,替我请安。”

  我点点头:“甥儿记得。”

  我于是又上了轿,那些轿夫抬起轿来,走了一箭之地,将要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另外换了八个衣帽整齐的十七八岁小厮上来,又抬起了轿子,绕过影壁,来到垂花门前落下,就有人打起轿帘,娇声说道:“公子请跟我来!”

  原来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长得妩媚温柔,我仔细一看,啊地叫了一声,便紧紧握住她的手,不再放开。

  “公子请你放尊重些。”丫鬟被我的举动吓到了,慌忙甩手,试图将我的手甩开。

  我只握住她的手不放,口中说道:“秋菊姐姐,是我,我是吴笛,你看清楚了,我是吴笛!”

  丫鬟听见我的声音,也仔细看了看我的模样,揉了揉眼睛,惊道:“少爷,你真是少爷!”

  说完,她就哭着扑入了我的怀里。而我,则连声安慰她:“秋菊,我们终于又见面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干嘛哭鼻子呢?”

  秋菊这才止住了哭,用手擦着泪眼,道:“少爷,对不起,奴婢太激动了。”

  “没关系,秋菊姐姐,其实我也很激动,想要好好和你谈一谈,不过,现在我没有时间,我还要先向外祖母请安。”

  “少爷,”秋菊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你看奴婢太激动,居然把正事给忘记了。少爷,你随奴婢来吧!”

  我就跟着秋菊,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地面上放着一个檀木制的大屏风,上面画着苏东坡游览赤壁时的景象,后有两行小字,一行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另一行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转过屏风,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是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两侧是穿山游廊厢房,挂着气死风灯笼。台阶之上,站着几个穿红戴绿的小丫头,她们看见我们来了,都笑着上来迎接:“刚才老夫人还念叨着呢,这不是就来了吗!”于是三四个人都争着打起门帘,一面有人回话道:“吴公子到了!”

  我刚刚进屋,就看到一个两鬓斑白,却健步如飞的老太太匆匆忙迎了上来。我就知道这就是我的外祖母了。她出身神枪威武侯金家,是武功高强的第一代威武侯金玄白和女侠欧阳钰的嫡亲女儿,从父母那里学到了一身高强的武艺,也学到了他们的江湖豪气,所以见了我才会有这样不同寻常的表现。见到了外祖母,我正要下跪拜见,早被她一把搂入了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20:01

第十七章 小辣椒

  合百草兮实庭,

  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

  灵之来兮如云。

  ——《湘夫人》

  外祖母将我揽在怀中大放悲声,这也是人之常情。我母亲张如仪是她唯一的女儿,从来都是她贴心的小棉袄。四个月前,母亲因为守节而自尽,外祖母虽然远在京城,但母女连心,听到这件事情之后,同样悲痛莫名。她本以为吴家之人都死在这场浩劫之下,没想到嫡亲的外孙却回到了她的身边。看到外孙,外祖母难免会想到死去的女儿,心中的激动、哀伤非同一般,所以才会大哭起来。而四周之人,似乎也受到了感染,无不掩面涕泣,令我想起《史记》中一个故事:汉景帝王皇后自幼兄弟离散,当上皇后之后,派人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兄弟,见面之时,左右皆掩泣,助皇后悲。司马迁这个“助”字用得十分贴切,其精妙之处,我在此时此地方才体会出来。

  “孙儿啊,”在经过众人劝解之后,外祖母终于止住了悲声,说道,“当初听说你家坏了事,我就拼着这张老脸不要,到宫中去向太后求情,谁知太后竟然也为难,说什么朝廷法度不能废这类话,到底也没能救你一家。”

  “外祖母的心意,孙儿体会得。想来太后定然也有她老人家的难处,不然以威武侯金家的面子,她是不会不给的。我家遇到这样的局面,也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了,怨不得其他人。”我这么说是有缘由的,第一代威武侯金玄白有功于社稷,前朝皇帝的姐姐,当朝皇帝的姑母,大长公主殿下下嫁威武侯金玄白,外祖母差不多可以算是当朝皇帝的表姐妹,她去求自己的舅母,当朝太后,都不能改变我吴家的遭遇,其他人就更不用提了。

  “孙儿啊,难得你这么明事理,”外祖母说道,“真不枉你外祖母疼你一场。”

  “外祖母对孙儿的恩情,孙儿一直铭记在心里。”

  外祖母见我身体进退有度,举止言谈不俗,文采潇洒风流,知道我的学问是不差的,便问道:“孙儿这么伶俐,不知可有功名在身?”

  我回答说:“家父身为从二品大员,孙儿本来可以恩荫贡生的,可家父说为人须当谨慎,不可以前辈事业骄人,便让孙儿从童生做起,现已进了学,考中了秀才。来年是大比之期,孙儿准备到时候回济南参加山东乡试。”

  “这么说来,孙儿还真有志气!比起你那两个表哥强多了!”

  “外祖母的夸奖,孙儿如何当得,家母常常提起,两位表哥的人品、学问都是一等的。”

  见我当面夸奖自己的嫡亲孙子,外祖母喜不自胜,而旁边一位面目宽仁慈厚的中年妇人也赞叹道:“外甥聪明乖巧,连我这作舅母的见了也心折,老祖宗真是福气不浅。”

  外祖母听了这话,喜气洋洋地指给我说:“这就是你的舅母了。”我慌忙拜见了。

  外祖母又说道:“今日远客到来,你们去把渲儿、漩儿、沅儿请来,让他们也见一见这表亲兄弟。”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教养嬷嬷并两个丫鬟,簇拥着一位大家闺秀来了。只见她身材合中,肩削腰细,头上三丫髻,显示出云英未嫁、小姑独处的身份,细长的瓜子脸,脸上尚有短短的汗毛未去,好似青涩的苹果,待人摘取。我连忙起身见礼,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位小姐,就是我的表妹张沅。

  大家回到自己的座位,丫鬟们斟上茶来,又等了一会儿,但两位表兄,却始终不见踪影。外祖母等得发急,问道:“渲儿和漩儿怎么还没到来?”

  堂下没有嬷嬷、丫鬟敢回话,舅母欠身说道:“渲儿许是公务繁忙,漩儿可能到国子监读书去了?”

  “公务繁忙,渲儿他一个六品同知会公务繁忙?怕他从来没有去忙过一天公务吧?漩儿也不是读书的材料。你们再去找找,看他们到底上哪里去了?”

  有人答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半晌,方才回来禀道:“渲少爷和漩少爷一同上八大胡同喝酒去了。”

  “你听听,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外祖母生气地对舅母说道,“八大胡同,这是什么龌龊地方,你这个当娘的又不是不知道!再这么下去,我们张家非败坏在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手里!”

  舅母受到外祖母的训斥,面色有些尴尬,我连忙劝解道:“外祖母,孙儿想渲表哥和漩表哥自幼受到舅舅的严格管教,不是这样不懂事的人,一定是他们身边的人把他们引诱坏了。外祖母只管教训这些人就是了,两位表哥会明白道理的。”

  听到了我劝解的话,舅母向我投以感激的神色,而外祖母也说道:“对对,还是你明白事理,想当初,我这些儿女里面,也是你母亲最明事理的,现在她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见一面,今日见了你,怎能让我不伤心!”说着,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见她这样,我连忙跪下,说道:“孙儿不孝,惹外祖母如此伤心,外祖母看在孙儿面上,就请节哀、保重身体。”

  “好好,我不哭就是了。”外祖母拉着我起来,“想不到我到了老来,还能见到你这样乖巧的外孙,也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了。”

  一语未了,只听见旁边张沅说道:“祖母何必说这样的话,难道我张家儿女,就比不上他吴家子弟了么?”说完不顾她母亲的劝阻,走到我的面前,将我上下打量了一通,“你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嘛!不过就是嘴上油滑了一些,骗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疼爱,我看你也未必有什么真本事!”

  她母亲看她在祖母和外人面前这么大胆,什么话都敢说,脸都吓得发绿了。而外祖母对张沅的表现也十分不满,张渲和张漩到八大胡同去,不来见远客,已经很让张家丢脸了,本来以为张沅的举动能够为张家争回一些面子,哪里知道这位小姐也是急脾气的小辣椒,不顾一切地向我发出挑战来了。屋里人的目光都向我投来,看我会不会因为张沅的无礼而发怒。

  我只是微微一笑,拱手鞠躬,行了一礼,方才回答说:“表妹见教的是,我只是一介儒生,仰不足以愧天,俯不足以怍地,不过学了五经,习了六艺,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不过我虽然不才,但也知道尊老敬贤的道理,外祖母是我的至亲,舅母是我的长辈,尊重她们、敬爱她们,是我作后生晚辈的本分;两位表哥是我的亲人,血浓于水,尊敬他们,是我的天性。不知道表妹以为然否?”

  “你!”碰了一个软钉子,表妹十分生气,甩了一下袖子,就准备从大堂里面出去。但她迎面却撞上了一人,这人是六品命妇的打扮,眉角妩媚,杏眼含春,身量苗条,体态风骚,刚刚从后院中走过来,一时没留神,两人就撞上了。

  “嫂嫂,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张沅吃了一惊,但看清了来人之后,满腔愤怒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听说吴家表弟到了,我来看一看。”

  “别看他了,他就会欺负人!”

  “他欺负谁了,难不成是……”那人一边说着,目光一边看上了张沅。

  张沅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嫂嫂休要胡说,这世上还没有人敢欺负我呢!”

  “对、对、对,这世上谁还敢欺负我们家的小辣椒呢?除非是……”

  “除非是谁?”

  那人凑在张沅的耳边轻声说了一两句,张沅的脸马上就变红了:“嫂嫂你坏死了!我不和你说了……”说完,便跺了跺脚,羞怯地离开了大堂。

  “闺臣,你刚才对沅儿说了些什么,她怎么就……”外祖母见张沅离去,连忙问进来的那人。

  “老祖宗,孙媳妇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沅妹大了,也该找个婆家了。”

  “对,是该给这个小辣椒找个婆家,好好管教管教她了!”外祖母对舅妈说道,两个人都朝着我看过来,那异样的目光看得我全身上下直发毛。而刚刚进来的那个人也朝着我走过来,大量了我一会儿,说道:“这位就是吴家表弟吧,好标致的人儿,难怪老祖宗会赞不绝口!”

  我正不知道如何称呼,舅妈说道:“这是你渲表哥的妻子,也是我的侄女儿刘闺臣。”我连忙给她行礼,称呼她为嫂嫂。

  刘闺臣也给我回了一礼,说道:“早就听说表弟要来,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嫂嫂没有什么见面礼,且让你见一个人吧!”

  言毕,对着门外喝道:“还不快进来!”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过了半晌,方才羞羞怯怯地走进来,到我面前,给我行了一礼,道:“奴婢给吴公子赔罪,请吴公子大人大量,放过奴婢吧!”

  我见了她的举动,有些奇怪,仔细一看,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人正是我先前见到的二姨太。却不知她为何竞到了这般田地。

  外祖母和舅母也有些惊奇,大家都把疑问的目光投向了刘闺臣,刘闺臣对二姨太说道:“你自己说!”

  二姨太便吞吞吐吐地把先前发生的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之后还说道:“奴婢实是不知公子就是表少爷,若是知道,打死奴婢也不敢做这样的事。”

  刘闺臣却说道:“你一个通房大丫头,摆的什么威势?我一时不在,你就给鼻子上脸,充起主子来了?竟敢这样对待表少爷!”

  那二姨太也没有别的言语,只是一个劲地赔罪:“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主子放过奴婢吧!”

  “放过你?我还没有清算你勾引渲主子的事情,你又做下了这样的下贱事,你让我怎样放过你?”

  我见刘闺臣此时有些公报私仇的意思了,连忙说道:“嫂嫂,虽然她开始犯了错,现在不是认错了么?就请嫂嫂放过她吧!”

  “她这样对孙儿,孙儿你还为她求情?”外祖母这时说话了,“她虽然是你渲表哥宠爱的女人,不过是个通房丫头罢了,你要是处罚她,你渲表哥也不会说什么的。”

  “外祖母,你且听孙儿一说。她虽然得罪过孙儿,那是因为当时她还不知道孙儿是谁,不知者不罪嘛!而且自古有言,不教而诛谓之虐,这次给她个教训就是了,下次再犯,再数罪并罚,一起处罚她,岂不更好?”

  “既然孙儿这么说,闺臣,你就从轻处罚她吧!”

  “是,老祖宗。”刘闺臣答应了一声,转向二姨太,“你听好了,今后不许再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情!”

  “奴婢再不敢了。”

  “我今天罚你两个月的月钱,你可愿意?”

  “奴婢愿意。”

  “好了,你下去吧。”

  “谢谢老祖宗、谢谢太太、谢谢奶奶、谢谢表少爷……”她不停地道谢,退了出去。

  “表弟,嫂嫂我本来准备好好为你出一口气的,谁知你这么轻易地放过了她!”刘闺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向我看来,腻声说道,“看来表弟还是太仁慈了啊!”

  “嫂嫂言重了,小弟不敢。仁乃百善之根本,小弟这样做,也是遵从圣贤教导行事。”

  过了不久,便有人过来请问将我安排到什么地方,外祖母便问道:“孙儿想要在什么地方居住?”

  “孙儿什么地方都可以住得,只是大比日期将近,孙儿想要温习功课,所以最好住在一处清静点的地方。”

  “这是应该的,”外祖母说道,“读书之人,是该住在清静的地方,就安排你住在爱竹轩吧,那里是你舅舅当年读书的地方,最是清静不过了。”

  “孙儿谢过外祖母!”

  于是刘闺臣便让婆子、嬷嬷、丫鬟们前去打扫爱竹轩,在晚饭之前就可以把那里准备停当了。

  “对了,孙儿,你还需要什么人服侍,尽管对我说。”

  “孙儿此次北来,身边带着两个自小就服侍我的丫鬟,本已经足够,但今日却又在外祖母这里遇上了一个故人,所以想向外祖母讨她!”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20:02

第十八章 含香

  世幽昧以眩曜兮,
  孰云察余之善恶。

  民好恶其不同兮,

  惟此党人其独异。

  户服艾以盈要兮,

  谓幽兰其不可佩。

  ——《离骚》

  “她是谁?”

  “就是方才带孙儿进来的丫鬟。”

  “你说的是含香啊?怎么,你与她有旧么?”

  “孙儿不敢隐瞒,她本名叫秋菊,是孙儿母亲的贴身仕女,自小服侍孙儿惯了。这次吴家遭遇乱离,不知她如何到了外祖母家,又改名叫含香了。”

  “既然她从小就服侍你,也罢,就让她和你带来的那两个丫鬟一起伺候你吧!”

  “孙儿谢过外祖母!”

  吃过晚饭,我便跟着秋菊,来到了爱竹轩。外祖母说的真没有错,这里的确是一个清静宜人之所,它处在整个张宅的西北角,靠近烟波微渺的什刹海,后面没有街道,也没有行人,看不到京城大街上常见的车水马龙,听不见廊房小庙的人声嘈杂。一道矮墙,将爱竹轩与张宅其他地方分隔开来,外面的声音,传不到爱竹轩来,爱竹轩里的声音,也传不到张宅其他地方去;只有一道垂花门将爱竹轩与前面的梨花院联系起来。矮墙之内,布满了青翠的斑竹,上面珠泪点点,使人一望就产生了怀古的思绪,娥皇女英的故事,便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五间瓦房,隐藏在竹林之内,那便是我和春梅、夏荷、秋菊三位姐姐居住的地方了。

  这一夜月色溶溶,后面梨花院里,早已没有了满树的梨花,但梨花那特有的香气,却始终萦绕在我的鼻间。这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那迷人的香气,是真实的存在?我疑惑了。左右一看,前面是此刻已经改名为含香的秋菊,后面是春梅和夏荷两位姐姐。春梅和夏荷她们已经陪伴了我三个月,身上的芬芳,我是非常熟悉的了,没有梨花这种淡雅的味道。难道这气味是从秋菊姐姐身上传来的?秋菊姐姐人如其名,其淡如菊,她身上的香味自然以淡雅为特点。恐怕,这也是她改名为含香的缘由。

  到了爱竹轩内,我和三位姐姐先安顿了下来,五间房,一间作为客厅,另外四间就是我和三位姐姐的卧室了。接着,我便问起了秋菊这段时间来的经历。原来秋菊自从被发往教坊司后,整日以泪洗面,后来遇上张渲表哥,替她赎身,她就进入了张府,成为了张家的丫鬟。张渲因为她身含异香,便给她改名为含香。

  “姐姐,那么我以后该叫你秋菊呢,还是含香呢?”

  她淡淡地说道:“少爷是主人,奴婢是仆人。主人怎么称呼仆人的名字都可以。”

  “姐姐,理虽然是这个理。不过我还是想听一听你的感受,你愿意让我叫你秋菊,我就叫你秋菊;愿意让我叫你含香,我就叫你含香。”

  “既然这样,少爷就叫奴婢含香吧!”

  “那么,含香姐姐,虽然你是张家的丫鬟,我没有权力改变你的身份,不过,现在春梅姐姐和夏荷姐姐已经免除了奴仆的身份,我自然也应该对你一视同仁,我今后让你做的事情,如果你不愿意做,就可以不做,我不会强迫你;当然,如果你愿意去做,我也会感谢你。”

  “少爷,这怎么成?你是主子,我是奴婢,奴婢伺候主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还谈什么情愿不情愿的?”

  “含香姐姐,奴婢怎么了?奴婢也是人啊!如果我违背姐姐的意愿,让姐姐去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那姐姐即使违背心意去做,那也会不开心吧?”

  “你就照少爷说的做吧!”一旁的春梅和夏荷也在劝解,“就当他一时迷糊了说胡话,何苦跟少爷纠缠不清呢?反正他也不知道你愿意做什么事情,不愿意做什么事情!”

  我倒!她们这也算是劝解吗?难道我当初对她们说的话,都被她们当成了我迷糊不清时说的胡话,她们只是因为不愿意同我纠缠不清,所以才会在为我做事的时候装得十分乐意,而其实她们又不愿意做这些事情。

  听了春梅和夏荷的劝解,含香点了点头:“两位姐姐说的对,我就当少爷刚才迷糊了说胡话。少爷,不管你让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会十分乐意地去做的。”

  “真的是这样吗?”我冷笑道,“如果我让你今天晚上留下来,为我侍寝,你也愿意吗?”

  春梅和夏荷见我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都吓得花容失色。

  “如果少爷真的喜欢这个调调的话,”含香十分冷静地说道,“婢子愿意留下来侍奉少爷。只怕是少爷你有心无力吧?”说完,她站起身来,冷冷一笑,一件件衣衫,就从身上褪了下来。

  “我有心无力?这话怎么说?”

  “少爷你不是天阉吗?又能对婢子做什么事情?是准备用手指,还是用嘴,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碰!我一拳砸在了桌上。

  “少爷!……”

  “含香姐姐!……”

  春梅和夏荷没有料到事情竟然发展成这个样子,焦急得不得了。

  “含香姐姐,”我终于说话了,“你穿上衣服出去吧,如你所说,我到底还是不喜欢这样的调调。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是你所说的那种没用的男人!”

  “谢谢少爷!”春梅和夏荷松了一口气,而含香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退了下去,回了自己的房间。

  “好了,你们也去歇息吧!”我无力地说道,踱回了自己的卧室,坐在床上,而夏荷也跟在我后面进了我的房间。

  “你怎么也来了?”

  夏荷十分奇怪:“少爷,这几天不都是我为你侍寝吗?”

  “其实你也不愿意做这件事情吧?”我轻叹一声道,“我看得出来,含香表面上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其实她并不愿意……不愿意把她自己献给我,在她的心目中,其实我并不是她所爱的人。不然,她刚才也不会那么做了。她是在试探我,试探我是否言行一致,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强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少爷,你过虑了。”

  “不,含香很聪明。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现在已经有了意中人。还有你,夏荷姐姐,你也有意中人吗?”

  “少爷,你怎么能问奴婢这个问题呢?”夏荷羞红了脸,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其实也不愿意为我侍寝了,夏荷姐姐,”听到夏荷这句话,我的心中变得空空洞洞地,“那么,夏荷姐姐,请你离开吧,回到你的意中人身边。我早已说过,你是自由的人,你可以离开我到任何地方去。”

  夏荷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为我叠被铺床。

  “你走啊,你怎么还留在这里呢?”我终于哭出了声,“还有春梅姐姐,你们都走啊!你们既然都不喜欢我,干嘛还要留在我的身边呢?我不需要你们,不需要你们留在我的身边!……”

  “少爷,少爷!你不要这样!”夏荷抱住了我,安慰我道:“夏荷哪里也不走,夏荷要一辈子留在少爷身边!”

  “夏荷姐姐,你不是有意中人吗?干嘛要留在我的身边,干嘛不到你意中人那里去?”

  “少爷,你还不明白吗?”夏荷抚摸着我的脸,为我擦着眼泪说道,“夏荷的意中人,就是少爷你呀!”

  “真的吗,夏荷姐姐?”

  夏荷点了点头,我这才破涕为笑,依偎在夏荷的怀里,说什么也不肯放开她。

  “好了,少爷,该睡觉了。”夏荷松开拥抱我的手,说道。

  “那夏荷姐姐你今天晚上不许离开哦。”

  “好好,我答应你,不离开!”夏荷都要被我的孩子起惹笑了。

  这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紧紧抱着夏荷,就像是婴儿抱着母亲一个样。

  “你醒了吗,少爷?”清晨,夏荷轻抚着我的头发,说道,“昨天晚上,你可还抱着夏荷叫妈妈呢!”

  “对不起,夏荷姐姐,昨天晚上是我失态了。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母亲,结果,错把你当成我妈妈了。”

  “少爷,谁没有孩子气的时候呢?在夏荷看来,少爷还只是一个大孩子呢!”她抚摸着我的肩膀,“只是少爷这稚嫩的肩膀,却要担负整个吴家的命运。少爷,辛苦你了。”

  “有姐姐你在,我又有什么辛苦呢?”我握住了夏荷的手,“倒是你,夏荷姐姐,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要离开我吗?要知道,我现在连一个名分都不能给你啊!”

  “少爷,夏荷的命都是少爷救的,有怎么会在乎又没有名分呢?只要少爷不嫌弃夏荷,夏荷愿意一辈子都呆在少爷的身边。只怕少爷到时候又不要夏荷了。”

  “夏荷姐姐,这怎么可能呢?我一辈子也不要离开你!”

  “但愿如此吧!”夏荷说道,目光里却充满了忧郁。

  “少爷,天已经大亮,该起床了!……”外面传来含香的声音,接着,她就进入了我的卧室。“啊!”含香看到夏荷睡在了我的床上,还同我紧紧拥抱在一起,就惊叫了起来,“夏荷姐姐,你怎么和少爷在一起呢?”

  “这个。”夏荷也尴尬了起来,虽然昨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但我和夏荷此时的情况,是无论什么人见了都会误会的,更何况,我和夏荷本已有了夫妻之实。

  “我明白了,夏荷姐姐,一定是少爷强迫你的吧?”含香很快开始了联想,“我就知道,少爷说什么从来不强迫之类,都是骗人的话!”

  完了,在含香的心目中,我的形象又下降了好大一截。

  “含香姐姐,你误会了。”夏荷见此时若不说清楚事情的经过,我就会沉冤难雪了,便对含香说道,“少爷没有强迫我,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引诱他才会……”

  “夏荷姐姐,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含香姐姐,你忘记了吗?当少爷的母亲吴夫人把我们买入吴家的时候,我们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我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都是少爷的,更何况是贞操呢?”

  “夏荷姐姐,你不用说了,”含香说道,“我知道,一定是少爷强迫你的。少爷一定用什么东西威胁你,命令你说上面这些话,别的人会上少爷的当,我却不会!”

  “含香,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被含香折磨了这么久,我终于忍不住发怒了。

  “什么人?当然是只会用手指或是嘴让女人满足的变态色魔了!”含香一点儿也不示弱。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让你见识见识!”我不怒反笑,“让你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只能用手指或是嘴让女人满足!”

  说完,我就在床上站了起来,对着含香,解下了我的中衣。

  “天哪!你怎么可以这样!”含香只看了一眼,就赶紧用手指遮住了眼睛。

  “现在你该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把衣服穿上!”含香使劲捂住眼睛说道。我穿上了衣服:“好了,你可以睁眼了。”

  “少爷,奴婢承认看错了你,”含香睁开了眼,发现我确实穿上了衣服,才放心地说道,“你不是只能依靠手指或是嘴让女人满足的变态色魔,而是真正的色魔、种马!”

  说完,她一动也不动,等待着我的反应。

  我扬了拳头,最后却放了下来:“算了,即使我现在认真跟你说,你也不会相信我,反正路遥知马力,人久见人心,我也又不只是外公家住个一天两天,慢慢地,你会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的。你下去吧!”

  听了我的话,含香转身准备出去,却又停下来说道:“少爷,你还是赶快起床梳洗吧,等会儿还要到前面去给各位长辈请安。还有夏荷姐姐,也赶快出来吧,要是让别人看见,可就糟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跟她在一起生活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个样子,”夏荷若有所思地说道,“少爷,你说含香姐姐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怎样的一个人?一个相当有趣的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20:02

第十九章 斗智 第一节

  众不可户说兮,

  孰云察余之衷情?

  世并举而好朋兮,

  夫何穷独而不予听?

  ――《离骚》

  起床之后,匆匆洗漱了一遍,我就离开爱竹轩,到前面的院子里去给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请安。到了外祖父那里时,外祖父只是淡淡嘱咐我安心读书,不必为其他事情担心,如果有什么东西缺了,只管同家里人提,切不可憋在心里,让自己吃亏。我连忙谢了,就退出来,来到外祖母那里。外祖母此时尚未起身,我就在外室等了一段时间,后来外祖母起床,听说我等了她这么久,连忙将我叫入内室,激动地说她的两个孙儿很久没有来向她请安了,没想到我这个外孙才来一天,自己还没有安顿妥帖,就前来向她请安,实在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我急忙说晨昏定省,是晚辈的本分,至于两个表哥不来,可能是因为他们公务繁忙,或是读书用功,没有时间来。说着,说着,吃饭的时间就到了,外祖母留我吃饭,我却说还要向舅舅、舅妈请安,这才离开了外祖母这里。

  等到向长辈们请完安,时间已经到了巳时,我回到爱竹轩,刚刚吃完一碗粳米粥,就见春梅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小姐有请。说完,还递给我一张请帖,展开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女弟沅谨奉:

  表兄文几:女弟材朽形秽,文质无所底,幸耐先人余业,得读圣贤之书,诵风骚之章。惜夫周《诰》殷《盘》,诘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女弟才智驽钝,不能尽解,常思闻道之人,为余传道、授业、解惑。然蓄道德且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又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昨夕相逢,见表兄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于外,知学敢为,左右俱宜。女弟不才,愿闻道于表兄。若蒙前来,女弟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我十分疑惑,张沅对我的印象并不好,她怎么会无缘无故请我呢?再看请柬中的语气,除了讥讽,还有挑衅,我本来不想前去,只在爱竹轩内读书,可转念一想,我若是不去,不显得忒小气了么?终于决定去了。

  表妹住在翠微居。顾名思义,它坐落在一座小山之上。当初在建造张府的时候,因为挖地基、池塘,堆积了大量的泥土石块,外祖父有些雅致,便将这些建筑废料堆成了一个小山,并在这小山上修建了一个独立的小院,这便是翠微居的由来。本来翠微居是外祖父避暑的处所,后来因为山上风大,外祖父年老怕风,就从翠微居搬出来,到前面的正房居住,翠微居就成了表妹张沅的住所。

  这座小山是张府里最高的地方,站在翠微居的小楼上,可以鸟瞰整个张府的情况,远处是我的爱竹轩,苍苍翠竹、青青幽篁,煞是可爱;近处是舅母居住的梨花院,虽然没有了溶溶月色,但旁边柳絮池塘淡淡的清风却始终没有停息。翠微居得天独厚,表妹能居住在这样的地方,也可以看出张府一家人对她的疼爱,难怪她会这么刁蛮任性。

  等我到了表妹的居所,发现她的客厅里面,已经来了好几个人,大多是风度翩翩的儒生。走的渐渐近了,可以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其中一人声音洪量,中气十足:“纪兄,张沅小姐这次请你来此处相会,起先你还不愿,差一点就错过了这翠微居的美景,而这一次我们不但能在此吟诗,谈天,欣赏宰相府中的景色,还有美酒佳肴,更有张沅小姐这样冰雪聪明的佳人,可谓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啊!”

  另一个人的声音低沉,听不太清楚,只是隐隐约约的道:“我可是对这……没有兴趣,什么美景佳人不过如此,要不是有美酒,我才不会……”

  这到引起了我的兴趣,明显这两个人也是被我表妹请来的,只是不知道是来为张沅传道、授业、解惑的呢,还是来做其它什么事情的?不过我想,这绝不会是什么好事。表妹从来与我不和,她既然请外人来喝酒,肯定是来找我的麻烦。

  张沅见我到来,就上前来为我介绍:“表兄,这位是前科探花,现在的翰林院编修纪晚村,这一位呢,就是名满京城的才子,翰林院庶吉士陶然。其他人也都是京城有名的儒生。”

  好家伙,她把翰林都给请来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不过以一甲三名进士及第的探花,能否难住我这个一甲二名进士及第的榜眼的儿子,还是个问题。

  表妹提到的那个陶然,中等身材,面白微须,长的还颇为英俊,看起来不过二十三四岁,就进了翰林院,端的是少年得志,他向我拱手笑道:“这位公子,是否就是张沅小姐的表哥,吴笛吴先生?”

  “不敢,在下就是吴笛。”

  “原来你就是那个吴笛啊,”旁边纪晚村说道,“我还以为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呢,不过如此,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我转身一看,这位纪晚村,身着五品官服,剑眉星目,细腰乍背,双肩抱拢,长身玉立,虎视鹰扬,精悍之气外露,看来也不是什么善茬。

  纪晚村咄咄逼人,我只淡淡地回了一句:“纪先生见教的是,方今世间,沽名钓誉者多,真才实学者少,许多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见面不如闻名,那是常有的事情。”

  听了我回的话,纪晚村有些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相互介绍完毕,不大的功夫,屋里的丫鬟就在桌子上摆上了四个冷盘,不过是火腿,牛肉之类的卤味。倒是一大坛子的绍兴酒不凡,开坛就溢出醉人的香气,别人也就罢了,那纪晚村立刻像是冷水浇头一般精神起来,用鼻子用力的一吸,陶醉的赞道:“当是四十年的花雕,香气馥郁,沁入心脾,快拿汤桶来,定要好好的温温,才能品出它的妙处!”

  大家很快围着桌子,分宾主坐定。

  表妹的兴致很高,她亲自起身给桌上各位斟上上好的美酒!当然没有我的份。她端起酒杯,笑道:“各位都是有学问的人,小妹我见识浅薄,今日有许多问题要向各位讨教,还望各位不吝赐教。”说完,她便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纷纷站起身来,说些什么小姐客气之类的话,也把杯中酒液喝干。我虽然并不贪恋杯中物,不过此时也不能免俗,自斟自饮了一杯。

  表妹又端起酒杯,说道:“这一杯,小妹首先要敬表兄,希望表兄喝完这杯酒后,能回答小妹一个问题。”

  此刻我明白了,张沅摆出这个架势,明显是要考教我的学问,所以才会把翰林院的翰林也给请了来,怕是想在我的话语里面找些漏洞,羞辱于我。其实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最好是马上离开这里,因为献丑不如藏拙,虽然一个人的学问再好,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要是她问了一个我也不清楚地问题,我岂不是就要在众人面前出丑了?但此时此刻已经容不得我退缩了,便道:“表妹有什么问题,只管问便是,何必敬酒?”

  “那好,”张沅放下酒杯,说道,“小妹听说读书之难,最难的是识字,而识字当中,最难的却是辨音。如果读音弄不清楚,那么字的意思也会混淆不清。例如经书上面记载的‘敦’字,它的读音就不相同,在什么地方应该读什么音调,小妹没有得到高明指教,往往读错。听说表兄你旁搜博览,自应该知道详尽了?”

  我方欲回答,早有一人端起张沅放在桌面上的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有何难,且让我为你道来。”

  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京城求知书院的教习谢迟。他款款而谈:“小姐请坐,既然在下喝了这杯酒,自然会为你一一讲清。案这个‘敦’字,在灰韵,应当读作‘堆’,《毛诗》里面有‘敦彼独宿’;在元韵中读作‘?纭兑拙防锩娴摹亍偌辉系敝谢箍梢远磷鳌唷纭逗菏椤分小鼗停っ缓现卸磷鳌拧纭睹贰乇诵形幌粼现卸磷鳌瘛纭睹范毓燃帷婚粼现卸磷鳌肌纭吨芾瘛贰谠壮銎涠攘慷刂啤蝗钤现卸磷鳌荨纭蹲蟠贰街攵亍欢釉现卸磷鳌浴纭兑抢瘛贰蝠⑺亩亍辉冈弦簟佟纭抖拧贰暝谧釉焕Ф亍缓旁弦簟肌纭吨芾瘛匪健慷匾患浮3苏馐侄烈糁猓坏厦挥兴烈簦褪潜鸬氖樯弦采偌恕P铱餍〗阌錾狭嗽谙拢粑时鹑耍慌铝话牖辜遣坏昧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5-6-4 20:03

第十九章 斗智 第二节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里面有淡黄色的酒液,一股股酒香不绝于缕,的确有些迷惑人的味道。慢慢地,我品尝起了这天下少有的美味,半晌方才说道:“大家都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了呢,这一次不是表妹向大家请教学问么?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在下就是了。”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就将自己一切后路完全断绝,摆在了这一屋子文人学士的对立面。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在众人面前丢丑,要么脱颖而出,从此名镇京师。

  “那好,既然表哥这么说,小妹就请教表哥这样一个问题:适因方才谈论切音,小妹偶然想起《毛诗》句子总是叶著音韵。如‘爰居爰处’,为何次句却用‘爰丧其马’,未句又是‘于林之下’?‘处’与‘马’、‘下’二字,岂非声音不同,另有假借么?”这回还是张沅先开口,不过此时没有人替我回答了。

  我微微一笑,道:“古人读‘马’为‘姥’,读‘下’为‘虎’,与‘外’字声音本来是押韵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例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马’,难道不是以‘马’为‘姥’?‘率西水浒,至于歧下’,难道不是以‘下’为‘虎’?韵书始于晋朝,秦、汉以前并无韵书。诸如‘下’字读‘虎’,‘马’字读‘姥’,古人口音,原来就是如此,并非另有假借。即如‘风’字《毛诗》读作‘分’字,‘眼’字读作‘迫’字,共有十多处,都是这样的情况。若说假借,不应该处处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问的道理。即如《汉书》、《晋书》所载童谣,很多叶韵的句子。既然称为童谣,自然都是街上小儿随口唱的歌儿。若说小儿唱歌也会假借,必无此事。其音本出于天然,可想而知。我们读这些童谣时,总感觉读音与《毛诗》相同,却与近时不同。即偶有一二句与近时相同,也只是《晋书》中的句子。因因晋代离古代已远,非汉可比,故晋朝声音与今相近。音随世转由此可见。”

  纪晚村说道:“吴兄所论,深得音韵之旨,在下惟有拜服。还有一事,意欲请示,不知吴兄可肯赐教?”

  好,你终于也掺乎进来了!我便说道:“纪先生请讲。”

  纪晚村道:“我听说古《礼》自遭秦火,今所存的惟《周礼》、《仪礼》、《礼记》,世人呼作‘三礼’。若以古《礼》而论,莫古于此。但汉、晋至今,历朝以来,莫不各撰礼制。还是各创新礼?还是都本旧典?至三礼诸家注疏,其中究以何人为善?何不赐教一二呢?”

  翰林果然是翰林,非同一般,竟然弄出这样大的题目!三礼各家,已经足够一谈,他又加上历朝礼制,真是茫茫大海,令人从何讲起。只怕今日要出丑了。我思索一会儿,说道:“在下听说《宋书》中《傅隆传》云:‘《礼》者三千之本,人伦之至道。故用之家国,君臣以之尊亲;用之婚冠,少长以之仁爱,夫妻以之义顺;用之乡人,友朋以之三益,宾主以之敬让。其《乐》之五声,《易》之八象,《诗》之《风》《雅》,《书》之《典》《诰》,《春秋》之劝惩,《孝经》之尊亲,莫不由此而后立。唐、虞之时,祭天之属为大礼,祭地之属为地礼,祭宗庙之属为人礼。故舜命伯夷典三礼,所以弥纶天地,经纬阴阳,纲纪万物,雕琢六情,莫不以此节之。’

  “但《魏书》有云:‘三皇不同礼。’又云:‘时易则礼变。’所以殷商因于夏有所损益,商纣无道,雅章湮灭。周公救乱,宏制斯文,以吉礼敬鬼神,以凶礼哀邦国,以宾礼亲宾客,以军礼诛不虔,以嘉礼合姻好;谓之‘五礼’。到了周昭王南征之后,礼失乐微,上行下效,故败检失身之人,必先废其礼:如昭公讳孟子之姓,庄公结割臂之盟,是婚姻之礼废了,那淫僻之乱莫不从此而生;齐侯悦妇以慢客,曹伯观胁以亵宾,是宾客之礼废了,那傲慢之情莫不从此而至;文公逆祀于五庙,昭公不感于母丧,是丧祭之礼废了,那骨肉之恩莫不从此而薄;天子下堂,河阳召君,是朝聘之礼废了,那侵陵之渐莫不从此而起。

  “孔子欲除时弊,故定礼正乐,以挽风化。及至战国,继周、孔之学,讲究礼法的惟孟子一人。嗣后秦始皇并吞六国,收其仪礼,尽归咸阳;惟采其尊君抑臣之仪,参以己意,以为时用,余礼尽废。汉高祖初平秦乱,未遑朝制,群臣饮酒争功,或拔剑击柱,高祖患之,叔孙通于足撰朝仪,胡广因之辑旧礼。汉末天下大乱,旧章殄灭。迨至三国,魏有王粲、卫觊共创朝仪,吴有丁孚拾遗汉事,蜀有孟光草建众典。晋初,荀觊以魏代前事撰为晋礼。宋何承天、傅亮同撰朝仪。齐何佟之、王俭共定新礼。至梁武帝乃命群儒裁成大典,以复周公五礼之旧。陈武帝即位,礼制虽本前梁,仍命江德藻、沈洙等随时酌斟弃取,以便时宜。迨至前隋,高祖命辛彦之、牛宏等采梁旧仪,以为五礼。自西汉之初以至于今,历代损益不同,莫不参之旧典,并非古礼不存,不过取其应时之变。所以《宋书》中《礼志》有云:‘任己而不师古,秦氏以之致亡;师古而不适用,王莽所以身灭。’

  “至于注《礼》各家:汉有南郡太守马融、安南太守刘熙、大司农郑元、左中郎将蔡邕、侍中阮谌;魏有秘书监孙炎、卫将军王肃、太尉蒋济、侍中郑小同;蜀有丞相蒋琬,吴有齐王傅射慈;晋有太尉庚亮、侍中刘逵、司空贺循、给事中袁准、益寿令吴商、散骑常侍干宝、庐陵太守孔伦、征南将军杜预、散骑常侍葛洪、太常博士环济、谘议参军曹耽、散骑常侍虞喜、司空中郎卢谌、安北将军范汪、司空长史陈邵、开府仪同三司蔡谟;宋有光禄大夫傅隆。太尉参军任预、中散大夫徐爱、抚军司马费沉、中散大夫徐广、大中大夫裴松之、员外常侍庚蔚之、豫章郡丞雷肃之、谘议参军蔡超宗、御史中丞何承天;齐有太尉王俭、光禄大夫王逸、给事中楼幼瑜、御史中丞荀万秋、东平太守田憎绍、征士沈麟士;梁有护军将军周舍、散骑侍郎皇侃、通直郎裴子野、尚书左丞何佟之;陈有国子祭酒谢峤、尚书左丞沈洙、散骑常侍沈文阿、戎昭将军沈不害、散骑侍郎王元规;北魏有内典校书刘献之;北齐有国子博士李铉;北周有露门博士熊安生;隋有散骑常侍房晖远、礼部尚书辛彦之。他们所注之书,或听见不同,各有来取;或师资相传,共枝别干。内中也有注意典制,不讲义理的;也有注意义理,不讲典制的。

  “据在下看来;典制本从义理而生,义理也从典制而见,原是互相表里。他们各执一说,未免所见皆偏。近来盛行之书,只得三家;其一,大司农郑康成;其二,露门博士熊安生:其三,散骑侍郎皇侃。但熊氏每每违背本经,多引外义,犹往南而北行,马虽疾而越去越远;皇氏虽章句详正,惟稍涉冗繁,又既道郑氏,而又时乖郑义,此是水落不归本,狐死不首邱;这是二家之弊。惟郑注包举宏富,考证精详,数百年来,议《礼》者钻研不尽,自古注《礼》善本,大约莫此为最。在下冒昧妄谈,尚求指教。”

  那纪晚村听了,不觉连连点头道:“如此议论,才见读书人自有卓见,在下甘拜下风。”亲自倒了一杯酒,奉了上来。

  我端起这杯酒,还没有来得及喝,那陶然又道:“方才吴公子畅谈礼制,见解不凡,在下也十分佩服。但在下也有些疑问,尚要请教吴公子,不知道吴公子可否赐教?”

  可否赐教?话说得好听,我若是不回答,你能放过我吗?便说道:“陶先生有话请讲当面,何言请教二字。”

  “既然如此,那陶某就献丑了。方才大家所说,不是音韵,就是礼制。陶某想来,这些虽然是莫大学问,但倘若只专注于此,岂非皓首穷经,没有一点趣味。陶某不才,在辞赋上倒有些见识,今日遇着吴公子,便想请教:何为赋?如何为赋?为赋之人,又以何人为上?”

  这便是要考量我的文采了,不过比起方才那一段礼制之问来,这个问题要轻松多了。我说道:“《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攡文,体物写志也。昔邵公称:‘公卿献诗,师箴瞍赋’。传云:‘登高能赋,可为大夫。’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总其归途,实相枝干。故刘向明‘不歌而颂’,班固称‘古诗之流也’。至如郑庄之赋《大隧》,士蔿之赋《狐裘》,结言短韵,词自己作,虽合赋体,明而未融。及灵均唱《骚》,始广声貌。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繁积于宣时,校阅于成世,进御之赋,千有馀首,讨其源流,信兴楚而盛汉矣。

  “夫京殿苑猎,述行序志,并体国经野,义尚光大。既履端于倡序,亦归馀于总乱。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乱以理篇,写送文势。按《那》之卒章,闵马称乱,故知殷人辑颂,楚人理赋,斯并鸿裁之寰域,雅文之枢辖也。至于草区禽族,庶品杂类,则触兴致情,因变取会,拟诸形容,则言务纤密;象其物宜,则理贵侧附;斯又小制之区畛,奇巧之机要也。

  “观夫荀结隐语,事数自环,宋发夸谈,实始淫丽。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贾谊《鵩鸟》,致辨于情理;子渊《洞箫》,穷变于声貌;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张衡《二京》,迅发以宏富;子云《甘泉》,构深玮之风;延寿《灵光》,含飞动之势:凡此十家,并辞赋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发篇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馀;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观,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如组织之品朱紫,画绘之著玄黄。文虽新而有质,色虽糅而有本,此立赋之大体也。然逐末之俦,蔑弃其本,虽读千赋,愈惑体要。遂使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贵风轨,莫益劝戒,此扬子所以追悔于雕虫,贻诮于雾縠者也。所以说:赋自诗出,分歧异派。写物图貌,蔚似雕画。抑滞必扬,言旷无隘。风归丽则,辞翦荑稗。当然,这些都是在下的一面之词,陶先生以为然否?”

  陶然神色黯然,点了点头,便又退下了。直道这时,我才轻舒了一口气,拿起桌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可还没有等我放下酒杯,马上又有人来问我:“表兄涉猎广博,小妹已经佩服,但表兄的才思,小妹却还要讨教。”

  天哪,又是张沅,这下还有完没完!但我不好示弱,说道:“表妹请讲!”

  “小妹有几个灯谜,不知道表兄猜得中不?”

  “什么灯谜?”

  “天际孤帆愁别离,打一个字。”

  我喝了一口黄酒说道:“这是个‘穗’字。天际是‘一’,孤是‘一’,帆像个‘虫’字,愁别了‘火’(八卦中离就是火)是‘禾心’两个字,它们合起来就是‘穗’字。”

  张沅点了点头,又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猜五言唐诗一句。”

  我正要回答,却听见一个丫鬟说道:“小姐、诸位公子,菊花锅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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