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祸启 第二节
看着春梅焦虑的神情,华姑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有一个药方,兴许能对你的病有所帮助。若是这药方也不成的话,那我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听了这句话,我连忙催促华姑将药方写下来,她提起笔来,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落笔写方子:“金银花五钱;连翘五钱;板蓝根五钱;荆芥五钱;野菊花五钱;鱼腥草五钱;防风四钱;薄荷四钱;甘草二钱;黄芩四钱。”(这药方是作者杜撰的,不能拿它来治梅毒,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在皮肤性病科医师的指导下,用青霉素治疗梅毒是最佳选择,如果某些读者确实有难言之隐,也请到医院治疗,不要相信江湖游医的话,更不要用作者在这里写的方子来治梅毒,若是不听作者劝告,非得用它来治病,那出了什么问题的话,本作者概不负责,特此声明。)写完之后,她将纸上的墨迹吹干了,把药方交到春梅的手中,说道:“照这个方子抓药,先抓三剂,一剂吃三天,每天吃两次,吃完之后,我再来看看你的病有没有好转。若是好转了,你还能活个十年八年的,若是没有,恐怕……”
“恐怕怎样?”
“恐怕是坚持不了几天。”
春梅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却没有想过病情竟然会这样凶险,听到华姑的话,尽管她意志坚强,眼泪仍然免不了要扑簌簌地往下掉。我看了之后心里十分不忍,连忙劝慰道:“春梅姐姐不必害怕,我岳母大人不是说过么,若是这药有效,你还可以再活上十年八年的。”
“即便是这一次死不了,”春梅尽力止住哭泣,但鼻涕却没有办法止住(人的泪腺分泌出来的泪水,主要是通过内眦上下的两根泪小管引流到泪囊,再流入鼻泪管,从下鼻道流出来的,所以,人的泪腺分泌泪水之后,可以不流泪,但流鼻涕却绝对免不了),周围没有手绢之类的东西,她就抓起我的衣袖,捂住自己的鼻子和小嘴,“扑”的一声,狠狠地擤了一次鼻涕,然后才说道,“那八年后、十年后呢?那时候我还不是要死?”
我尴尬地看着自己的衣袖,上面被春梅的鼻涕、口水弄得污秽不堪,心想春梅即使找不到手绢,也别拿我的衣袖来当手绢用啊,这下子弄得我只好再换衣服了。但我又不好发火,因为我的衣服向来都是春梅洗涤的,她洗干净的东西,再自己弄脏,也还说得过去。(至于春梅为什么不用纸来擤鼻涕,那是因为在春梅所处的这个时代,纸是一种神圣的物品,绝对不能污损了,更不能用来擤鼻涕或是擦屁股,所以人们上完厕所之后,都只能用竹片来刮,手纸这种东西,也只有皇宫大内才敢用的。至于衣服什么的,相对而言,就没有纸那么重要了,因此春梅才敢拿我的衣袖擤鼻涕。)
弄脏衣服还在其次,此刻得赶紧安慰春梅,若是她一时之间想不通,可就不那么好办了。于是我马上说道:“春梅姐姐不必担心,十年八年之后,说不定我岳母就找到治愈杨梅疮的药方了呢?”
春梅点点头:“谢谢公子。”接着她又发现了我袖子上的污迹,马上不好意思起来:“对不起,少爷,刚才我没有注意,结果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我没有责怪春梅,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道:“没关系,我去换一套衣服就是了。”说着,春梅和华姑就离开了我的寝室,在外面的客厅等我,而我也直到换好了衣服,才从自己的房间里面走出来。
“少爷,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求你。”春梅看见我之后,就说道,“没有你的话,这件事情还真做不成。”
“什么事,春梅姐姐?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一定去做。”
“这么说少爷已经答应我了?”
我点点头,春梅和华姑都高兴了起来。春梅说道:“少爷,自从来到张府以后,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就没有办法在张府随便进出,平日里要买什么东西,也是托付给负责采买的小厮去做,可这一次,我却不能把抓药这件事情交给他们了?”
“为什么,不就是抓个药,”我被春梅郑重其事的态度给弄糊涂了,“用得着这么神神秘秘吗?”
“那也得看是什么药了!”春梅没有说话,这下子倒是华姑开的口,“这一次去买的,可是治疗梅毒的药。你知道梅毒是什么病吗?这可是花柳病。春梅一个女孩子家,你能让她去求那些负责采买的小厮抓这种治花柳病的药吗?”
华姑说得没错,春梅得梅毒这件事若是传出去,那她的名声恐怕也就要全部毁掉了。可是,如果不让这些负责采买的小厮去抓药,那春梅的病怎么办,总不能让她活活病死吧?华姑大约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说道:“女婿,不如你出去一趟,为春梅抓三付药回来?”
这是个馊主意。春梅一个女孩子家不好意思求别人抓药,我一个少年公子难道就好意思跑到药铺去抓治花柳病的药吗?若是被张家的人撞见,那我恐怕也不用活,干脆学含香上吊得了。
“女婿,如果连你都不愿意去,那还有谁愿意去为春梅抓药呢?”华姑看见我的神色好像要推托,说道,“我们也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春梅被病魔给吞噬了。”
华姑的话像一把重锤,一次次地敲击在我的良心上。“我……”我本来还想要拒绝,可当我一看到春梅那无助的模样,拒绝的话语就说不出来,最后只好答应了她们的要求,“那好吧,春梅姐姐,你把方子给我,我这就出去,到药铺里去给你抓药。”
“谢谢你,少爷,”春梅把药方交给我,说道,“我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老爷夫人,就只有少爷你对我最好了。”春梅一席话,说得我的心里麻酥酥的,舒畅得都快要找不着北了。
“慢着,女婿!”华姑看着我准备离开,连忙拦住我,道,“你这就准备去抓药?”
“是啊。怎么了?”我奇怪地望着华姑,刚才不就是她让我去为春梅抓药的吗,怎么我正要去抓药的时候,她却把我给拦住了呢?
“那你准备去一个药铺抓呢,还是多去几个药铺抓呢?”
“这还用得着问,当然是只去一家药铺买了。我又没有受虐倾向,连抓三付药都要跑好几家药铺。”
“女婿,你知道猪是怎么死的吗?”
我困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华姑怎么会问起这个完全无关的问题。
“笨哪,猪明明是笨死的嘛!我看你比猪还笨!”
好啊,我好心好意地去为你们抓药,你们居然说我比猪还笨,这是什么道理?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就不去抓药了!
“女婿,你难道还没有弄明白吗?”华姑见我还傻愣愣地,只得开导我说,“你抓的药不是治伤风感冒,是治花柳病用的!若是在一个药铺把药抓完,你想那药铺的伙计和掌柜会怎么想?”
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看来姜还是老的辣,酒还是陈的香。别的不说,就是华姑这些为人处事的经验,就够我学好多年的了。我想了一会儿之后,再对华姑说道:“我把药方分成几部分,到一个药铺只抓一部分,这样就没人知道我抓的是什么药了。”
听了我的话,华姑赞许地点了点头,道:“此孺子可教也。”我心里却感到害怕,得亏我是她女婿,若是其他人,说不定被华姑给卖了还在帮她数钱呢!
想好了买药的法子,我带足了药钱,出张府去为春梅抓药去了,临走之时,春梅还叮嘱我进去张府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可千万不要被张家的人发现我在买什么药。
这是自然,这不,出张府门的时候,我还是顺着墙溜出去的呢,绝对不会被人发现我是出去买治花柳病的药的,只不过,门口这些人怎么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朝着我看呢?我不过是抱着头,遮着脸而已嘛,又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用不着这么注意我吧!
好不容易摆脱了众人的视线,我就到药铺里去了。到了药铺,我把分成了两半的药方交给了药铺的伙计,伙计接过来一看,就马上用一种冰冷的,又带着一种嘲讽神色的眼光注视着我,好像在打量什么珍奇的野生动物似的。我可是奇怪啊,我只是来买药,又不是来干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没有杀人放火,二没有抱着你家的孩子跳井,你干嘛用这种瞧不起人的眼光看着我?这时候旁边的掌柜也看见了我们这里的尴尬局面,马上走过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伙计没有说话,只是把药方递给了掌柜,掌柜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立马也像伙计那样换了一副眼光看我,口里面还说道:“小伙子,年轻人血气方刚是不假,可以后千万不要再往青楼跑了,自己的身体要紧,若是想媳妇了,让你爹给你娶一房不就得了,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冒险哪!”
什么?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正人君子啊,虽然青楼去过一回,后来又招过一次妓女,可我却从来没有和那些不干不净的女子发生过关系。莫非,他们真把我当成花柳病患者了?
“说那些废话干嘛,我又不是没有药钱,你赶紧抓药吧!”我有些恼怒地说道。
掌柜的看见我如此态度,摇了摇头,道:“小伙子,以后看病最好找一个好一点的医生,你这次得来的药方虽然药物都对了,可是分量却少了一半,治不了病啊!”
这当然治不了病了,我可是按照华姑的吩咐,将原来治疗梅毒的药方分成了两部分,每部分的用量只有原来的一半,比如说,原来的药方是:金银花五钱;连翘五钱;板蓝根五钱;荆芥五钱;野菊花五钱;鱼腥草五钱;防风四钱;薄荷四钱;甘草二钱;黄芩四钱。我修改后的药方是:金银花两钱半;连翘两钱半;板蓝根两钱半;荆芥两钱半;野菊花两钱半;鱼腥草两钱半;防风两钱;薄荷两钱;甘草一钱;黄芩两钱。这样,只要去两个药铺,就可以把分量给打足了。
我对掌柜的啰嗦十分不满,催促道:“掌柜的,别啰嗦了,快把药给我抓齐了,我有的是钱!”说着,我从包里掏出一大把铜子儿,堆在柜台上,哗啦啦地响。
掌柜的没有再言语,按照我给的药方,把药抓齐了,包好,递到我的手中,我只道是金钱发挥了作用,将药钱给得足足的,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收好药包,我走出了药铺门,只听见后面的掌柜对伙计说道:“可怜啊,又一个梅毒病人被庸医给耽误了!就那方子里的分量,能治病吗?”
我可不管他们说什么风凉话,又去了一家药铺,把药给买齐了之后,才回张府,只是在后一家药铺遇到的情景,和前一家药铺差不多,那掌柜的眼神,比起前一家药铺的掌柜来,少了一分遗憾,更多了一分鄙夷。
买好了药,我高高兴兴地回张府。我可没有忘记华姑的嘱咐,悄悄地进门,吆喝的不要。守门的家仆看见我,刚要同我打招呼,就被我给制止了,说道:“李二哥,您甭多礼,我们今后见面的时候还多着呢,若是每一次都这样,那您还不得烦死啊?”
“表少爷,这张家上上下下,还是您明事理,除了您,哪一个主子见了我不得吆三喝四的,都好施礼这一口。”
我怕在门口呆久了,发生什么变故,连忙同李二道别,就朝着爱竹轩的方向往回走,刚走到梨花院前面,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吴笛,你先停一下!”
我转身一看,啊呀不好,原来是他!
第二十六章 祸启 第三节
前面说到,正当我买好药,经过梨花院,准备回爱竹轩的时候,有人将我叫住了,我扭过头一看,啊呀,不好,原来叫住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舅舅吏部尚书张忠!华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在买药的过程中,千万不要被张家的人发现,没想到尽管我小心翼翼,仍然被舅舅给发现了,这可怎么是好啊!看到舅舅张忠,我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药包往身后边藏,可就是这样的小动作,也被舅舅给发现了。他问道:“吴笛,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原来舅舅叫住我只是为了同我打一声招呼,却没料到我慌乱之下全然没有了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气度,心中已然有了疑惑,这下子见我躲躲闪闪地,疑惑也就更深了。
没有办法,我只得将手中的药包拿了出来,回答说:“舅舅,这是我买的药。”
“药?”舅舅吃惊地打量着我,“怎么,你生病了吗?看医生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可千万不要乱吃药啊。舅舅也懂一些医术,你把药拿过来,让我看看这药对证不。”
我心中暗暗叫苦。舅舅既然懂得医术,那他当然也知道这药是干什么用途的。如果把这药给他看了,他肯定会误认为是我得了梅毒,而我为了保住春梅的名声,也不可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就只能独自承受了。
“吴笛,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药包拿过来啊!”舅舅见我动也不动,催促我快点将药包拿给他。我正犹豫是不是把药包拿给舅舅的时候,一个丫鬟走过来为我解了围。
“老爷,”丫鬟过来之后,先后对舅舅和我各施了一礼,接着才说道,“有客来拜访,请老爷,还有表少爷一起到外面的大厅接待他。”
听了丫鬟的话,舅舅不解地问道:“到底是哪里来的客人,怎么还要吴笛一起去接待他呢?”
丫鬟回答说:“是新近封到湖北武昌的楚王爷家的长史官,他点名要表少爷出去见他。”
楚王是当朝皇帝的次子,也是皇帝最喜欢的文淑贵妃的儿子,本来可以取代太子之位的,只因遭到皇后和诸大臣的反对,才没有如愿。但皇帝仍然将他封到了土地膏腴的武昌,实封三万户,早就超过了普通亲王食邑的不得超过一万户的限度,不但如此,皇帝还不顾亲王成年之后不得留在京城的惯例,在京城为楚王建造了规模巨大,超过东宫的楚王府,使楚王自受封之后,一直留在京城。
因为外祖父和舅舅都曾经反对过楚王取代太子的地位,所以楚王和张家的关系一直以来就不太好,这一次,楚王家的长史官怎么无缘无故跑到张府来,还指名道姓要见我呢?看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哪!
舅舅不敢怠慢客人,拉着我的手,我们一齐来到了前院的大厅里面迎接客人。
来到大厅,才发现这位长史官大人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了,他身穿三品服饰,与亲王长史官从三品的官阶相符,不过他的权势,可不仅仅是一般的三品官员所能相比的。这不,就连舅舅这样的吏部尚书,从一品的大员,见了他都得给他见礼,他还爱搭理不搭理的。
“不知大人到此所为何事?”在递过茶水之后,舅舅坐了主位,我站在舅舅的身边侍立着,舅舅就问起了长史官大人的来意。
长史官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尚书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 舅舅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 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王府里最近新买了一个丫头,一向好好在府里,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她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她近日和尊府里新到的一位表少爷,也是最近京城里名噪一时的才子,名唤吴笛的,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丫头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丫头是我花了一千两纹银买来的,容颜淑丽,品貌风流,甚合我的心意,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大人转谕吴笛少爷,请将这丫头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舅舅听了,一时也是惊骇,恰好我就在他的身边,连忙说道:“大人所说的吴笛,正是学生身边之人,大人有什么事情,尽管问他好了。”
我心中也是疑惑,自己从来没有和楚王府的人来往,怎么可能和楚王亲近的丫头关系密切呢?便说道:“这位大人怎么可以血口喷人,我从未和楚王府的人来往过,又怎么会同王爷喜欢的丫头相厚呢?”舅舅还没有说话,那长史官已经冷笑道:“若是别人说的,下官还相信,可恰恰正是公子的表兄,也是尚书大人的公子,张渲少爷亲口告诉我,是公子你将默娘带走的,公子如何抵赖得?”
默娘?怎么会是她呢!我所知道的冬雪,只不过是落入火坑,然后被我救出来的女人,她什么时候又是楚王亲近的女子了?而且张渲,他又怎么会告诉别人,是我将冬雪带走的呢?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舅舅听到这件事里面还牵涉到张渲,连忙吩咐道:“还不快将张渲那个畜牲给我带过来!”
不久,张渲就来到了大厅里,他看了看房间里面的人,就朝着舅舅说道:“爹,你让过来干什么?”
“畜牲!”舅舅说道,“这位长史官大人说你告诉他,是吴笛将楚王爷亲近的丫头默娘带走的,有这么回事吗?”
张渲点了点头,道:“爹,这一切都是表弟干的,与我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张渲这句话可是将我的肺都要气炸了,明明就是他让人将我带去见到冬雪,后来我把冬雪带走了,他居然又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别人,有这样的表兄吗?亏我还救了他的命呢!
“吴笛,”舅舅听完了张渲的话,对我说道,“你不会真干出了这样的事吧?”
看来我只好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舅舅了,我说道:“舅舅,你请听我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你。”于是,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不虚美,不隐恶,最后说道:“默娘明明只是一个妓女,我是看不惯别人欺负她,才将默娘救出火坑的,又怎么和王府扯上关系了?”
长史官冷笑一声道:“这样说来,默娘正好在张府之内,何不让她出来,自己把话说清楚呢?”
舅舅点了点头,对我说道:“这样吧,你叫人将默娘带出来,让她自己来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同意了,让一个小丫鬟到爱竹轩把冬雪叫了出来。冬雪来到大厅,朝着舅舅盈盈下拜,舅舅说道:“默娘,你来告诉大家,你究竟是怎样来的张府。”冬雪看了我一眼,然后说道:“回大人的话,小女子本来是教坊司的人,后来蒙楚王爷不弃,为小女子赎身,带入王府,成了王爷亲近的人。日子本来也过得不错,却不料有一天晚上,小女子正在房间里面歇息的时候,被别人用迷香迷昏了,等到醒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吴笛少爷的房间里了。”
冬雪的一席话,对我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令我当场就惊呆了。她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对冬雪来说,我虽然说不上是恩重如山,却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诬陷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心底澎湃的情绪强行压制下来,凝视着冬雪,说道:“冬雪,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我?”
冬雪的眼神有些慌乱,她不敢面对我的视线,而是将头低下来,说道:“吴笛公子,我不明白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长史官说道:“尚书大人,现在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下官这就将默娘带回王府,至于这位吴笛公子怎么处置,我想大人应该很清楚,就不用下官多说什么了吧?”说完,长史官就拂袖而去,而冬雪也跟着长史官离开了。此刻大厅里面就剩下舅舅、张渲还有我三个人。
“吴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舅舅已是气急,连话也是冷冷的。我摇了摇头,道:“舅舅,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带我上顺天府吧!”说完,我把药包放在桌上,伸出了双手,准备束手就擒。舅舅叹息一声,道:“那好吧,既然你自己认罪,我也没有其他方式处置你,你就跟我上顺天府衙吧!”说完,舅舅就叫人将我用绳子捆上。
“谁敢绑我的外孙!”就在这时候,外祖母听到了消息,从后院里赶了过来。舅舅连忙对她施礼道:“母亲,是吴笛犯了国法,我正准备带他到顺天府衙门投案呢!”“什么,犯法,他犯了什么法?”外祖母坐下来问道。“拐带人口!”舅舅话刚落音,外祖母就哈哈地笑了起来:“你以为你的外甥是谁,是神枪霸王的传人?就凭他的模样身段,也能拐带人口?若是张渲这小子还差不多!”“可是,吴笛拐带人口明明证据确凿。”“证据?难道证据不可以伪造么?亏你还是个吏部尚书,朝廷从一品的大员,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
面对外祖母的一连串问话,舅舅没有办法回答上来,最终只有将我松绑了。可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使形势再度逆转过来。一个小厮跑到大厅里面,对着舅舅耳语了几句,舅舅的脸色马上就改变了,他手指着我,大声喝道:“把这个畜牲给我捆上!”
“怎么回事?”外祖母见形势发展到这样的地步,连忙问舅舅。“母亲,你自己看吧!”说着,舅舅将一张纸递给了外祖母,“现在闺臣刚刚从绳子上解下来,还没有苏醒呢!”
外祖母看了纸条之后,脸色也是大变,她将纸条扔给了我,说道:“看你做的好事!”
我接过纸条一看,原来是一张揭帖,上面写道:“儿媳妇闺臣谨白:祖父、祖母暨公公、婆婆大人尊前。儿自成亲以来,不敢有尺寸非分之想。虽刘家寒门衰薄,却也是官门之女,并无期功强近之亲。只影茕茕,飘蓬靡适。荷蒙大人垂恩收育,眷爱有加,方拟永奉慈辉,撤填侍膝。不意表弟狂童肆侮,窗隙潜窥。此而可忍,政恐履霜坚冰其驯,至有更甚者。蚁命如斯,更何足恋?轻缳七尺,行将随亡亲于九原也。伏冀终始矜怜,藉干,归衤付祖茔。犬马之酬,矢诸再世。闺臣挹泪百拜。”这段话说得很明白了,就是说我趁着她刘闺臣洗澡的时候,爬在窗户上偷看,闹得她快要投缳自尽了。
我看了之后,心道这刘闺臣多半也是来陷害我的,上次她勾引我没有成功,多半害怕我向舅舅告她的状,结果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用自尽的办法将我诬陷,使我百口莫辩。刘闺臣不是那种肯吃亏的人,这会子多半也死不了。我便说道:“不知还好救得活么?我去瞧瞧。” 一面说一面往外就走。
外祖母道:“别忙,若待你这会子去救,恐怕十个也死定的了。幸喜昨日里闺臣的丫鬟见闺臣神色不对,心中已然有了疑惑,便将闺臣照看得紧。今日见闺臣呆在屋中许久不出,就带了众人前去察看。谁知已经栓上门,正在那里上吊。忙叫几个健老妈打开了窗,跳进去救了下来,已是满口涎痰,眼珠都是定的了。起先不知为着什么缘故,瞧见桌上这个禀贴,才知道是你闯的祸!可怜,可怜!她也是个名门闺秀,忠臣后裔。现今嫁入我家做了媳妇。你做表弟的,不肯照看她也罢,竟忍得这样凌贱她!”外祖母口里说,止不住眼里淌下泪来。
第二十六章 祸启 第四节
我猜得没有错,刘闺臣果然没有死,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拿出来装样子的,可是此刻所有人都相信她,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我告诉每一个人,是因为刘闺臣企图勾引我,我拒绝了她,于是她就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我?估计就是这样说了,别人也会当我是狡辩,更何况前面还有冬雪的先例呢!“外祖母、舅舅,你们听我一言,”我没有办法让所有人都相信自己,但至少可以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于是说道,“尽管表嫂写了一份冤单,还准备自尽(不是准备自尽,是已经自杀,不过未遂罢了——旁边的舅舅补充道),可是,任何案件,都不能听取受害者的一面之词,如果我真的调戏了表嫂,那就请表嫂拿出证据来!”
这时候,舅舅的夫人刘琳,表兄张渲、张漩,表妹张沅,还有春梅、夏荷等人听说舅舅正在审问我,纷纷来到了大厅,只有当事人刘闺臣因为刚刚才被救醒,不便于移动而没有来,还有华姑、优昙、小红等,因为至今仍然没有在张家人面前表露身份,所以也没有出现。这下子,几乎所有与我和刘闺臣有关的人都聚集到了一起。
“住口!闺臣都伤成那样了,你竟然还不肯承认自己做的坏事?身为士子,我真为你的言词丢脸!”刘闺臣的丈夫,我的表哥,张渲愤愤地说道,给人的感觉他与刘闺臣简直就是一对模范夫妻,恩爱无比。若非刘闺臣当面同我讲述过她与张渲之间冷漠的夫妻关系,还有我曾经见识过张渲在外面花天酒地,连我自己,一个被刘闺臣诬陷,刚刚还被张渲陷害的人,都会被张渲的表面功夫给骗了。
我看穿了张渲的本质,却并不等于所有人都明白张渲是什么样的人,这不,张渲的祖母,当然也是我的外祖母,就相信了张渲的话。尽管张渲平日里也还顽劣得很,但比起我这个外人来,他在金夫人(就是张渲的祖母、我的外祖母,前面提到过她是神枪霸王金玄白的女儿)心目中的地位,自然要高许多。结果金夫人就冲着我说道:“我看渲儿说得不错,吴笛,你还是承认了吧!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连自己做过的事情也不肯承认,那你下辈子还不如投胎作女人!”
因为张渲比我更亲近一点的亲情,我的外祖母就这样将我打入了万丈深渊。不过令我奇怪的事,在这样紧要的关头,竟然是张渲的亲爹,张忠为我说了一句话:“娘,孩儿看吴笛的话有道理,连官府办案都要讲求证据,自己家里的家丑,且不可草率行事,既然闺臣说吴笛调戏她,就请闺臣拿出吴笛调戏她的证据吧!”
金夫人被张忠说服了,道:“既然这样,就请闺臣过来一趟,请出她的人证和物证。”
“不必了,”张渲说道,“闺臣她现在身体不好,不便于移动,就让我来替她请出人证吧。春梅!”
春梅,怎么会是她?她怎么又成了我调戏刘闺臣的人证?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炸开了,眼前直冒金星,没有听清楚耳畔张渲的言语:“……大家都知道,春梅是吴笛从自己家里面带过来的丫头,可以说是我们所有人里面对吴笛最熟悉的人了。就请她来告诉大家,吴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春梅走了出来,我朝着她望了过去,春梅依然是从前那样的袅袅婷婷、从从容容,脸上也依然带着平静的笑容,好像她从来也没有受过伤害,也从来没有出卖过谁。春梅走了过来,我的视线正好对上了她的脸:“春梅,怎么……怎么会是你?”
除了春梅,现场大概也只有张渲能够明白我这句话的含义。春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她不敢面对我的视线!可是,即使是低着头,我也能够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一丝丝的寒意:“奴婢回金夫人、张忠老爷还有张渲公子的话,我家少爷自幼疏于管教,自从老爷、夫人过世之后,更是顽劣无比,只因他表面功夫做得好,故很少为人知道少爷真实的一面。吴笛少爷性喜冶游,最近更是染上了梅毒,刚才出外,正是去购买治疗梅毒的药物,张忠老爷熟悉医药,一看便知。至于他调戏闺臣少奶奶的事情,奴婢不知道事情的经过,所以不敢妄言。”
春梅果然背叛了我!比起冬雪来,她更恶劣地将自己要买的药物扣到我的头上,结果就成了我得了梅毒。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难道我平时对她不好么,难道不是我将她从火坑里面救出来的么?
听了春梅的话,张忠从桌面上拿起我刚才放在那里的药包,打开之后,仔细地探查了一遍,用手指搓了搓,又拿起来放在鼻前闻了一闻,方才把药包放下来,说道:“春梅说的不错,这正是治疗梅毒的药物,吴笛,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悲哀地望了春梅一眼,此时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有如水一般的平静,哪怕连一点起码的愧疚都没有!我失望了,只好说道:“即便春梅说的是真实的,她也没有证实我调戏过刘闺臣,如果要定我的罪,还请拿出新的证据来!”
“好!”有了春梅的说辞,张渲此刻已经很满足了,不过他更乐意在我的伤口之上再洒上一把咸盐、辣椒面什么的,“既然你还不肯承认,就请夏荷来告诉我们大家,吴笛是怎样调戏闺臣的吧!”
又出来一个夏荷,张渲可还真看得起我,居然将我身边的丫鬟都收买完了。不对!张渲他虽然狠毒,却没有构思这样完美的阴谋的智力,看来想出这个阴谋的,是其他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上吊自尽未遂的刘闺臣了!只有她,才有理由这样处心积虑地对付我。
听到张渲的话,夏荷走了出来,有了冬雪和春梅的表现,我对夏荷不抱任何的希望了,我知道,她会如同冬雪和春梅一样,平静地走到大厅中央,痛斥人面兽心的吴笛少爷所做出的禽兽行径,像什么勾结江洋大盗啊,杀人放火啊,甚至强奸母猪这样的罪行,当然调戏刘闺臣这样的事情更是免不了的。也许夏荷的证词当中还会绘声绘色地描绘我从起意到谋划再到实施的全过程,考虑到我的身高还够不上刘闺臣浴室窗户的高度,夏荷甚至会特意将我搬动到窗户下垫脚的那几块破砖头的大小、重量,有什么突出的特征说出来,顺便指点家丁们将那几块砖头找出来,当然,这些砖头也是张渲,不,是刘闺臣特地放到那里的。
正当我沉迷于被诬陷的幻想自怨自艾的时候,夏荷走到了大厅中央,说道:“各位老爷、太太、公子、小姐,奴婢是一个粗人,不知道礼数,言语里面肯定有冒犯的地方,奴婢先请诸位恕罪了。”
张忠点了点头:“夏荷,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就是了,我们都不会责怪你的。”
“那好,既然老爷这样说了,那奴婢就将实话说出来了!”夏荷扫视了春梅一眼,缓缓地说道,“奴婢家的少爷吴笛,从小就与别的男孩子不同,他一直生活在不幸之中,自生下来就是天阉,一辈子也不能生育,不能像他的同窗一样和女孩子成亲。为了照顾他的起居,太太买了四个丫鬟作为少爷的贴身侍女,有春梅、秋菊、冬雪,还有奴婢本人。春梅此刻正站在奴婢的身边,她可以证实奴婢的话有没有错。”
夏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众人将目光投向了春梅,春梅在大家灼灼的视线之下,点了点头,证实了夏荷的话。夏荷此时又接着说道:“秋菊就是以前贵府里的丫头含香,她现在已经不在了;至于冬雪,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一位默娘。少爷五个月前,离家出走,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只是不久以后,朝廷就来了诏书,征召老爷担任河道总督,治理黄河,可不久黄河就溃决了,老爷以身殉职,太太也守节自尽。我们四个丫鬟,除了我逃出来之外,所有的人都被打入教坊司,成为人尽可夫的妓女。后来秋菊被买入张府,改名叫含香,她的事情,诸位老爷、太太们应该知道,奴婢就说一下其他人的事情。春梅转营到杭州的时候,被少爷用钱赎买出来,一路北上,在一家饭店里发现了奴婢,此时奴婢差点被别人给吃掉,也是少爷从屠刀下面救出了奴婢,来到了张府。”
“夏荷,我们问的是吴笛是否调戏过闺臣,你说这些事情干什么?”张渲呵斥道。
夏荷淡淡一笑:“张公子别着急,奴婢马上就说到这里来了。昨天晚上,张公子派人找到奴婢和春梅,告诉我们,只要按照他告诉我们的说,就可以脱出奴籍,还能得到一大笔钱,如果我们不干,他就会杀死我们。”
“你,你血口喷人!”张渲气急败坏地叫道。
夏荷没有理睬他,继续说道:“后来奴婢和春梅、冬雪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冬雪怂恿我和春梅照张渲公子说的做,并告诉我们说这样可以为含香报仇,奴婢不相信是少爷害了含香,所以只是表面上答应了,今天才得以站在这里,将事情的真实经过告诉大家:少爷根本没有调戏过刘闺臣,这一切都是张渲的诬陷!就连春梅刚才说的梅毒药,其实也是春梅自己得的梅毒,却诬陷在少爷的身上,老爷熟悉医术,可以为春梅看一看,她是不是有梅毒!”
“爹,夏荷她受了吴笛的恩惠,所以才在这里胡说,你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话!”张渲还没有等夏荷闭口,就嚷嚷了起来。
张忠沉思了一下,道:“夏荷,你说这些话,有什么证据?这治疗梅毒的药包明明是从吴笛身上搜出来的,你怎么可以诬陷春梅呢?”
夏荷知道张忠这是摆明了要置她和我于死地,慷慨说道:“今日之事,明明是张渲、刘闺臣等人合谋陷害少爷,老爷你却不明事理,反诬赖少爷。在大堂之上这么多人,虽则众目睽睽,却也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少爷说一句话。罢、罢、罢……,既然少爷救过我的性命,今日我也用性命来回报少爷!”说着,她从绣中摸出来一只匕首。
“你,你要干什么?”张渲看见夏荷图穷匕见,战栗地说道,“这里是丞相府邸,你可不要行凶啊!快来人啊,夏荷她要杀人啦!”张渲这里又叫又跳,夏荷却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而大厅里面也因为夏荷拿出的一把匕首而混乱了起来。
“夏荷,不要!”所有人里面,只有我明白夏荷真实的心意,“只要留得性命在,什么话都好说!”
“晚了,少爷!”夏荷凄然地看了我一眼,说道,“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不弄出人命来,为了自己的儿孙,张家的人一定会诬陷你到底的。”说着,夏荷高声喊道:“今天,我就剖腹剜心,让大家看一看我说的一切都是真话!”说完,还没有等众人从混乱里面反应过来,夏荷就举起匕首,在自己的肋骨下方捅了进去,朝下面划出一道长达半尺的伤口,她的胃肠也跟着流了出来!
“不要啊,夏荷!”我发疯似地跑到她的身边,将她的匕首夺下来,她也一下子瘫倒在我的怀中。
“谢谢你,少爷!”夏荷的言语十分微弱,“让我在死的时候,也能躺在你的怀里,就像,就像……”她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仿佛看到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却突然从嘴里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沾染了我的衣襟。
“不要,夏荷,你不能这样啊!”我一边哭泣着一边用手抱住夏荷,还在将她腹中流出来的胃肠再填塞回去,再用手捂住她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
“少爷,”夏荷终于又缓过了一口气,道,“你还,还能再,再……抱紧我吗?”我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将夏荷抱得紧紧的,而她的鲜血却不断地通过我的手掌,从伤口涌出来,流了一地。
“少爷,我,我……好冷啊。”夏荷又断断续续地说道,眼睛慢慢地闭上了。
“别,别怕,我抱着你呢!”我眼睁睁地看着夏荷的情况不断恶化,却什么事也做不了,“有我抱着你,你是不会冷的。”眼泪顺着我的面颊向下流淌,我一动也没有移动,直到夏荷的身体慢慢地冷下来,直到我最后失去了意识……
第二十七章 花好月圆 第一节
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鞠,
长无绝兮终古。
——《礼魂》
我看到了什么?血,那是红色的血啊,一层层地覆盖在我的面前,遮掩住了整个的天空。天空,那天空中还看得到太阳么?不,没有太阳,血色已经取代了蔚蓝,掩盖了淡黄色的太阳。还有,还有无数的箭支在空中铺天盖地而来,许多人都被射死了,他们倒下了,朝着前方扑倒在地,身上插着箭杆,从他们身上的伤处,流出了好多的血,好多红色的液体。可是,还有许多人披散着头发,袒露着胸膛,手握戈矛,不顾一切地朝着前方冲锋,难道他们就没有看见天空中飞舞的箭支,还有前方排列成行的刀枪吗?这些人冲到了刀枪的树林前,好像一股浪潮涌了上去,却又像潮水被礁石挡住一样退了回来,留下了一地的尸体,还有无数的血。这些血流了回来,流到我的身边,淹没了我的身体,将我身边的盾牌都漂了起来,我越来越艰于呼吸,可是,我却一动也没有动,因为我的怀中,还抱着她,抱着因为掩护我而死去的她,感觉到她的身体慢慢地冷去,我的泪水也慢慢地流淌了下来。
“不!”我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
“你终于醒过来了。”耳畔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来,再擦一擦脸吧!”我的脸上感觉到一阵清凉,还有柔软的丝绢拂动过的感觉,我慢慢清醒了过来,可是,却没有办法睁开眼睛。终于,丝绢移开了我的脸,我也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没有错,身上还盖着被子;房间里充满了百合花的芳香,那是房间正中燃烧着的百合香料所发出的香味,并非真正的百合花香味。我认出来了,这正好是我的房间,可是,我丧失意识的时候,还在大厅里面,紧抱着夏荷,什么时候又回到自己房间里面来的呢?对了,我怀里面的夏荷,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阳光懒洋洋地照着房间西面的窗户,在东边的墙上留下一道道金黄色的圆形格子,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的心头好像火一般在燃烧着,而喉咙里面也干渴得快要冒烟了。吞咽了一点唾沫,我转过头,发现优昙坐在我床边的一方凳子之上,手中正拿着刚才为我擦脸的手巾,在脸盆中搓洗呢。“给我一点水,好吗?”我轻轻地说道,优昙转过身来,她的容颜显得有些憔悴,不过精神却还不错:“相公,你想喝水,我马上给你递过来。”优昙站起身来,走到桌子旁边,桌上还摆着一个茶壶,几个茶杯,优昙为我倒了一杯茶,递了过来。
我接过优昙手中的茶杯,放在唇边,先沾了一下,还好,不怎么烫,于是一饮而尽。一股清凉的液体就顺着我的食道,一直通到我的心中,扑灭了我心头的火焰,消除了我心中燥热的感觉,我慢慢地平静下来,头脑也开始思考起事情。“优昙姐姐,我昏睡了多长时间?”优昙接过我手中的空茶杯,一边将茶杯放回桌面,一边回答我说:“相公已经昏睡了三天了,三天前,张家的人将昏迷不醒的相公送回爱竹轩,我和华姑都吓了一大跳,华姑连忙为你诊治,说你是急火攻心,伤了心脉,故此昏迷不醒,还为你开了药方,买回药来烹煮,已经吃了三付了,此刻华姑正在外面为你煎药呢!”
优昙虽然绝口未提自己的事情,但我知道,自从我昏迷以来,她也绝对没有轻松过,不然怎么会这么憔悴呢?我感激地拉过优昙的手,轻声说道:“优昙姐姐,谢谢你!”
“谢什么呢!”优昙连忙从我的手中抽出自己的小手,说道,“比起我来,华姑更辛苦呢,这三天来,她一天也没有安睡过,要谢,你就先谢她好了。更何况,我们本就是夫妻,自应该相互协助,还谈什么谢不谢的呢,若不是相公当初舍身相救,我早已经……”优昙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小到像蚊蚋一般,只能感受到它的声音,却不明白它的意思了。
“咳咳!”门外有人干咳了两声,优昙马上臊红了脸,闭上了嘴巴,这下子,更是连蚊蚋一般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清了清嗓子,说道:“岳母大人,请你进来吧!”
来的人果然是华姑,她微笑着端着药碗进来,一边走一边说道:“我还以为有人要将我这个岳母给忘记了呢!”说着,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没想到,最终还是有人记得我啊。呶,把碗里的药喝了吧!”我接过药碗,微笑着对华姑说道:“岳母大人,小婿忘了谁也不可能忘了你啊,若没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漂泊呢!”说完,我就端起药碗,闻了闻气味,一种浓郁的带着几分热气的药香味扑面而来,使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快喝了吧,若是冷了,就没有药效了。”华姑劝着我说道。我皱了皱眉,憋住一口气,将碗中的汁液一下子全部倒进了口中,又吞进了喉咙。尽管药液已经进入了胃,但苦涩的味道还是一直残留在嘴角边上,舌头底下,看来短时间之内是消除不了了。“夏荷呢,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刚刚喘了一口气,我就问起了夏荷的情况。房间里面一下子沉寂下来,华姑和优昙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看到她们的表情和动作,我已经明白了一切,不用说,像含香一样,夏荷已经离开了我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沉寂了半天,优昙终于说道:“夏荷的身子,此刻正停放在爱竹轩的西厢房内,相公要不要去看一看她?”听了优昙的话,我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要去打搅夏荷了吧,该说的话,该做的事,我已经在大厅里面说过、做过了……不过我现在倒是想见一见春梅。”
“她不在这里,”优昙说道,“三天前,她就离开爱竹轩,去了梨花院,伺候老太太去了。”优昙的话令我有些难以置信:“怎么,春梅没有去张渲那里?”优昙摇了摇头:“刘闺臣不肯留她,你也知道这位表嫂的脾气,绝对不能让漂亮的女人留在张渲的身边。”“这么说来,春梅其实也很可怜。”“谁说不是呢!”优昙说道,“经过三天前的事变,她的名声算是毁掉了。”“那又能怎么办呢?谁让她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既然走上了不归路,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优昙点了点头,屋子里面又沉寂下来。
再过了一会儿,华姑终于开口了,她说道:“女婿啊,雨欣都已经怀孕五个月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她成亲啊,总不能等到她把孩子都生下来之后,你才和她结婚吧?”当着优昙的面,华姑又催促我和雨欣成亲了,不过这一次我不会让她失望了:“岳母大人,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回杭州秦女村。我想,也许我真应该结婚了。”华姑马上欢天喜地地出去准备回杭州的事情了,而优昙的脸色却沉了下来。“优昙姐姐,你放心吧,回去之后,我会同时娶你和雨欣的。”优昙的脸色这才又舒缓开来。
刚刚劝住了优昙,又有一位我绝对不敢得罪的人物走了进来,她来到我的身边,说道:“姑爷,听说你让华姑准备回杭州的事情,想要回秦女村娶雨欣了,有这么一回事吗?”我看着小红背在身后的双手,知道她身后一定藏着两把凶器,一旦我说错了什么事情,她就会把凶器拿出来,不管我是不是她的姑爷,就把我给大卸八块来为她的小姐消气,顺便解决一顿晚餐的材料。想了半天,最后我还是说了实话:“是的,小红,我要回去和雨欣结婚了。”“那你准备置我家小姐于何地?”妖魔终于露出了它的爪牙,而小红也终于露出了她的凶器,不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碎骨砍刀,还有一把分金错玉的剔骨尖刀。“小红,你放心,”面对两把利刃,我是面不改色(其实是已经吓得瘫软了),说道,“我也已经决定了,在娶雨欣的同时,也娶你家小姐过门。”“这还差不多,”小红终于收起了凶器,说道,“你以后可要好好对待我家小姐啊,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说完,小红也欢天喜地地走出了房门,留下尴尬的优昙和我。
“对不起,相公,小红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不要见怪啊!”优昙为小红的行为向我道歉,而我也连忙说道:“我怎么会见怪呢!小红对你这样忠义,我钦佩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见怪呢?若是我也有小红这样忠心的家人,夏荷今天就不会……”说到这里,我停住了话语,而优昙也知道,尽管我口中没有怎么提起,但在我的心目当中,夏荷一直占据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如今夏荷死了,我也十分地伤心,只不过没有说出来而已。看见我合上了嘴唇,优昙心中也是难过,便对我说道:“我先出去看一看,相公一个人好好休息吧!”说完,她也走了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屋中。
我对优昙的善解人意十分满意,因为此刻夏荷的音容笑貌充斥了我的心灵,使我不能再去为其他任何人着想,也不能为其他任何事情分心,此时,我只想缅怀夏荷而已。看着窗格上的残照,我想起了当初和夏荷在一起的场景,想起了她的吻,想起了她的笑,想起了她的温柔和她身上的味道。慢慢地,我想起了欧阳修的一首词,一首怀念故人的词,也许只有这首词,才能表达我对夏荷的怀念之情:“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一首《浪淘沙》是欧阳修最好的作品之一,虽然对夏荷来说,若是由我亲自为她作一首诗词,意义更大,可惜我方寸已乱,加上自己写的东西又比不上欧阳文忠公,所以只好借用他的词来凭吊夏荷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我像从前一样,依次来到张家诸位长辈的房中,向他们请安,不过这一次除了请安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向他们告别,告诉他们我要回故乡了。除了外祖父有些依依不舍之外,其他人都没有阻拦,毕竟大家已经为张渲和刘闺臣的事情撕破了脸面,我再留下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至于说我和张沅的婚事,那当然也是老寡妇死了独生子——吹灯拔蜡了。
辰时刚过,带上夏荷的棺木,我们就出发了,一共有三辆大车,我和优昙坐在第一辆上面,华姑和小红坐第二辆,第三辆是夏荷的灵车。想到来的时候,我和春梅、夏荷都是意气风发,而离去之事,春梅已经投靠别人,夏荷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我一路上默默无语。来的时候我没有带什么行李,这次回去,车上的行李也不多。出了崇文门——这里是税关——,就已经出了内城,再朝着南面走,出了永定门,便又走出了北京城的外城,京师就被我们甩在身后了,此时,已经过了午时。
我们下了车,在路边找了一个小茶棚,每人要了一碗盖碗茶,几个馒头——大致是男人三个,女人两个——,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吃馒头,待吃完之后,还要继续赶路。
就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大路上却扬起了一阵烟尘,一位骑士骑着一匹白色的骏马朝着我们这个茶棚奔了过来,待看见我之后,马上停下马来,大声叫道:“吴公子,且慢走!”
第二十七章 花好月圆 第二节
我从面前的茶杯上抬起头来,看见那人从马上跳下,朝着我们走过来,忍不住叫道:“纪大人,怎么是你?”原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科一甲三名进士及第,翰林院正五品编修纪晚村。纪晚村手中挥舞着马鞭,笑道:“吴兄,总算赶上你了。若不是这马跑得快,今日恐怕就要与吴兄失之交臂了。”他的动作既熟练又豪迈,看起来像是经常在做这些事情的样子。我连忙说道:“纪大人快进来吧,学生这里没有别的东西,清茶一杯还是有的。”接着,我又对茶博士说道:“伙计,再上一杯好茶!”茶博士应了一声,连忙到后面的厨房里准备茶水去了,等纪晚村在我身边坐下来的时候,一杯热腾腾的茶水便摆到了纪晚村的身前。“这人倒是蛮快的嘛!”纪晚村笑着说道,顺手递给了茶博士几枚铜钱,茶博士道了一声谢,欢天喜地地退下了,纪晚村端起茶杯,浅浅地品了一口,又皱了皱眉头,道,“不过这茶水却不怎么样,茶是十文钱一斤的碎茶叶,水也是普通的井水,只能用来解渴,不能用来品茗。”
听了纪晚村的话,我也是哈哈一笑,道:“纪大人,这地方可比不上京城里面的茶楼,没有江南的碧螺春、大红袍,武夷山的云雾茶,云南的红茶这些好茶叶,更没有玉泉山的泉水,经年的雪水,你看这些茶杯,都是大个的,这里的客人,也都是来来往往的穷客商和脚力,他们喜欢的,恰恰正是这地方卖的大碗解渴凉茶,纪大人想要品茗,却是来错了地方。”
纪晚村听了我的话,丝毫不介意,自我解嘲道:“当了官,对民间的东西难免就缺乏了解,让吴兄见笑了。不过吴兄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歇脚呢?以吴兄的家业,就算是大茶楼,也是大可以去得的。”
“我这不是要赶路嘛!”我端起手中的茶杯,又喝了一大口,说道,“如若不是遇上了纪大人,我们恐怕已经用完了饭,上路前行了。对了,纪大人急急忙忙地赶过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
纪晚村笑道:“方才我去大学士的府上求见吴兄,不想吴兄已经离开了学士府,准备回乡,所以在下就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希望能为吴兄送别。”
“纪大人不辞辛劳为在下送别,我是万分地感激。不过在下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秀才,最近的名声也不太好,纪大人为在下送别,我可是担待不起。”
“这话从何说起,吴兄的大才,我们都是见识过的,京城里面的传言,也都是说吴兄是近来少有的才子。我虽身为朝廷官吏,比起吴兄来才学却差了许多,为吴兄送别,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却不知吴兄所说最近的名声不大好,指的到底是哪一件事情?”
“纪大人难道还没有听说过吗?楚王府的长史官大人亲自来到大学士府邸,指定我勾引了楚王府的家人,一个名叫默娘的女子。纪大人你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的名声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原来如此!”纪晚村说道,“怪不得吴兄急急忙忙地要离开学士府邸,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情。那这位名叫默娘的女子,可在吴兄身边这些人当中?”纪晚村把我当成携美潜逃的登徒浪子了,竟然认为冬雪就在我的身边,连言语里面也带有了几分轻蔑的语气。我微微一笑,道:“纪大人,在下还没有向你介绍我的家人,现在就向你介绍一下吧!”说着,我指向了优昙,道:“这一位小姐呢,就是在下的未婚妻,名优昙,在下此次南下回乡,正是为了同优昙小姐成亲;这一位姑娘,是优昙小姐的侍女,名为小红;还有这一位,便是在下的长辈。也是未来的岳母大人了。至于纪大人所说的默娘,其实是在下以前的侍女,不过现在成了楚王心爱的女子,也已经被楚王府长史官带回楚王府了。”
听到我的介绍,纪晚村点了点头,道:“吴兄果然是正人君子,看来是晚村误会吴兄了,晚村在这里向吴兄致歉。”说着,纪晚村就朝我鞠躬作揖。我连忙把他扶起来,说道:“纪大人何须如此,在下如何当得。”纪晚村不断说道:“应该的,应该的。不过,在下还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吴兄。”
又来了,看来这纪晚村还真不好对付啊。想我吴笛仅仅是一个秀才,用得着他这样的翰林院编修如此关照我吗?他又不是吃多了,干嘛非得和我过不去呢?但面子上却不好驳回这位朝廷官员,即便是让他吃白眼,也不是我这种人所能做得出的,只好说道:“纪大人有话请讲当面,何言请教二字?”
纪晚村道:“前些日子,我听学士府的家人说,吴兄已经同学士府的大小姐张沅定了亲,那么吴兄的未婚妻应该是张沅小姐,怎么又成了这位优昙小姐了呢?”
原来他说的是这一件事情啊。我和张家的关系已经完全闹僵了,怎么能再娶张沅呢?不过我还不想把实话告诉他,只是说道:“纪大人,这位优昙小姐呢,是我父母在世的时候,为在下聘的未婚妻,而张沅小姐呢,不过是在下的表妹,因为外祖父和舅舅的缘故,才和在下定的亲。在下想百善孝为先,订亲之事,自然应该以父母决定的为准。所以,虽然在下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可在下却不能违背他们的遗愿。这次回乡,也是为了了结父母的心愿。”
听到我搬出了死去的父母,纪晚村自然不好再说什么,神情黯淡了起来,他正准备告辞的时候,一个女孩子却从外面冲了进来,一下子扑到我的怀里,哭泣着说道:“不,表哥,我不让你娶其他人,你一定要娶我为妻!”她这样的言语和举动,顿时把我们都给吓得惊呆了。
“张沅小姐,你怎么能这样呢?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一切事情由我为你作主,你这样的举动,像什么话?哪里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还是纪晚村首先反应过来,开始呵斥张沅。
我说纪晚村怎么会无缘无故跑过来为我送行呢,原来是为张沅说话来了。我止住了纪晚村的话语,将张沅从怀里面扶起来,说道:“张沅小姐,你先起来吧。不要怪纪大人了。他已经为你说了很多话,你也知道,我这一次离开,并不是为了你一个人,而是因为张府所有的人!”说着,我手指向了停放在大路边上的大车,道:“你看到了吗?那一辆大车里面停放着的,就是夏荷的遗骸,三天前,如果不是她,我恐怕就被送到顺天府衙门去了。即使是因为夏荷一个人,我也不能再留在张府,不能同你成亲了。”
“可是,可是……”张沅含着泪水说道,“这一切都是我哥哥他们做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你要娶的,又不是我哥哥,而是我啊!”
“你还没有明白吗?张沅小姐,这一次的冲突,并不只是我和张渲还有刘闺臣的个人恩怨,在张渲和刘闺臣陷害我的时候,张府中有哪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就连你,张沅小姐,也只是在一旁袖手旁观,你认为经历了这些事情,我还会答应和你成亲吗?”
听了我这一段话,张沅差不多已经绝望了,不过,她还是期待着能够劝服我,说道:“表哥,假如我离开张府,和你一起到南方去,你愿意娶我吗?”
她一说出这句话,我就明白了,这是鼓动我带着她私奔啊。结果还没有等到我回答,纪晚村就已经在呵斥她了:“张沅!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离开张家,和表哥一起离开,这不是淫奔是什么?亏你还是一个大家闺秀,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能是纪晚村的话重了一些,张沅马上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道:“我不管什么私奔不私奔的,就是要和表哥在一起!”
她这样的话语已经是意气用事了,我也只能劝告她说:“张沅小姐,你说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先不说我自己愿意不愿意,即使我同意了你的要求,带着你离开,你的父亲还会放过我吗?他一定会以拐带人口的名义在全国范围内通缉我,哪怕是我们到了天涯海角,也过不上平静的日子。”
纪晚村也连忙劝说道:“是啊,吴公子说得没有错。张沅小姐,你即便不为了自己考虑,你也得为吴公子多考虑一下吧,假如他带着你离开,你想,以张家的势力,恐怕他走不出顺天府,就被捕快给捉住了。”
张沅止住了哭,最终认可了纪晚村的话,我们这一次会面,也慢慢改变了气氛,变成了真正的送别场面。纪晚村儒雅风流,请来了一位卖唱的歌女,为我们弹奏起王维的名作《阳关三叠》:“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轻轻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断续的琵琶乐曲伴随着歌女沉郁的歌声,显得婉转而低沉,又富有变化,简直是催人泪下。就在王维的诗句当中,我们和纪晚村、张沅分别了,又踏上了南归的旅途。
回到车上,优昙马上用一种奇怪的神色看着我,我被她看得全身都快要发毛了,连忙问道:“优昙姐姐,你,你干嘛用这样的眼光看我呢?”
她诡异地一笑,道:“看不出来,相公,你居然可以拒绝张沅的投怀送抱。”
“那当然。你也不看看你相公是什么样的人。我可是振插不入,水泼不进,锤不扁、蒸不熟、煮不烂,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我能因为一点点诱惑就放弃自己的原则吗?”
“好啦,好啦!”优昙制止了我的自吹自擂,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明白吗?我看相公你啊,根本就是一个下半身思考问题的家伙!”
“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我真是你说的那样的人,那我不早就答应了张沅的要求,带上她远走高飞了?”
“你敢!”优昙的脸上笑容依然诡异,看得我的心头更是不舒服了,“假如你真的抛下我们,和张沅远走高飞的话,不用说张家的人不会放过你,就算是小红,也绝对不会让你好过。你想一想看,小红的手里面那两把锋利的刀,可不是吃素的,如果不相信的话,相公你可以尽管一试。”
什么?让我的肉体去试一试小红的刀是否锋利?那我还不成了老寿星上吊——活腻了不成?眼见得小红对我的印象就很不好,假如她真的对我动刀子,我恐怕只能去和夏荷做伴了。
“好了啦,优昙姐姐,你知道我不可能抛弃你和雨欣的。为了我,你付出了太多,我怎么可能忘恩负义呢?这世界上本来有一个陈世美,可他也被包公一刀铡成两半,我若是学他,别说小红,就是我的良心也不会放过我的。”
“这还差不多!”优昙将我搂在怀里面,腻声说道,“相公今后就跟着我好了,放心,我是不会让相公你吃亏的。”
啊,什么叫做我跟着她?三纲五常上面说得很好: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从四德也说过: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些都表明,优昙应该跟从我,而不是我跟从她,俗话说得好,夫唱妇随嘛!假如连自己的家政都管不好,那我还有什么脸面去治国平天下?
我刚想要向优昙表露一点自己的不同意见,她马上就朝着我瞪过来,看得我的底气都虚了:“怎么,你不满意吗?要不要我把小红叫过来,让你和她来商量商量呢?”
什么,小红,还商量?那我的命还要不要啊?结果,我只能低声下气地说道:“我,我没有意见。”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那个苦哦,可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夫纲不振啊!
第二十七章 花好月圆 第三节
我坐在客栈中自己的房间中,俯身趴在一方书桌上写东西。这是我写给雨欣的书信。离开京城之后,我们一行三辆大车就朝向南方迤逦而行,因为车上携带有夏荷的灵柩,半路上又雇了些车夫、仆人来照顾女眷、打前站什么的,结果我们南下的速度很慢,一直都快不起来,每天大约只能走上五十里,这一天,只见彤云密布,拉绵扯絮的下起大雪来。一望无际,真是白茫茫的一片银海。车夫们只嚷冻的慌,我们一众人等也着觉寒冷。正走着,只见路旁有几间草房,并没院墙,周围是篱笆,倒被雪压倒了一半。柴门外一株老树,树枝上挂着个破笊篱,一个砂酒壶。旁边一堆粪,早被那雪埋住,有几只鸡在那里刨食。
华姑叫车夫去买些酒来,大家搪寒。车夫下了牲口,用鞭子敲那柴门,出来了一条癞狗扑着乱咬。半晌,出来个老婆子,头上罩着块蓝布,穿着件挺厚的蓝布短棉袄。下边没穿裙子,是一条酱色布的破棉裤,两只黑油布的靴子。手里拿着半拉破瓢,问道:“你们是作什么的?”车夫问道:“你这里卖些什么?”婆子道:“卖酒,还有麻花豆腐、鸡子。要吃饼,是现打。”车夫问道:“酒卖多少钱一斤?”婆子道:“不论斤,六个钱一碗。”车夫走到车边回了华姑,华姑道:“买碗酒来看看。”车夫买了一碗酒,捧到车边。华姑见是一个拳头大的白砂碗,盛着多半碗烧酒,接过来尝了尝,笑道:“虽是村酿,滋味却醇。”便将剩的半碗叫人送给优昙,教她也煞煞寒气。于是大家也有喝酒的,也有吃麻花豆腐的。一阵吃完,算还了钱,上了牲口又走。
看看天晚,那雪越下的大了。前面已是站头,紧走了一阵,早见打前站的仆人在路北一座店门前等候,招呼车辆赶进店来,搀着华姑、优昙等人下车,掸了掸雪。早有人掀起那旧毡帘子,我也跳下大车走进来,见是一明两暗三间,靠后墙一张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子,两张椅子,当地笼着一个炭盆,迎面挂着幅三星图,旁边一副对联。华姑叫人拿灯照着,看上写着:帘影招来天下士,鸡声唤醒梦中人。
我看了,点了点头,对优昙道:“上联不过是店家的话,下联颇有点道理。”优昙道:“这字写的也可以,但不知是什么人作的。”又见满壁上写着好些歪诗,什么“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打上一巴掌,不知死多少”、什么“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床上狗男女,其中就有你”之类,面目可憎,我也不去看它。车夫便请示华姑,就摆饭罢。华姑又问:“你在那屋里歇觉?”我回答道:“我和优昙就在东间,岳母大人和小红在西间。”华姑白了我一眼,到底还是没有作声,说着就摆上饭来。
将要吃完,只听见店外一阵喧哗,传来了马嘶声,华姑吩咐仆人走出去看,半晌才跑回来,对我们说道:“新来了一位送信的伙计,刚刚下了马,一个店小二见着,就连忙赶过去招徕,躬身说道:‘大爷,小店是本城第一家,保证明窗房静,上等酒菜一色齐备,服侍周到……’”
听到这里,我打断了这仆人的话“这店小二满口总是一张油嘴,只懂胡吹乱捧,为求让来往客人看得高兴,多给二分钱粮银。”
“可不是嘛!”仆人接口说道,“那送信的伙计向那小二微微一笑,便翻身下马,把缰绳抛向店小二,并从腰间掏出五分钱,递到那小二手中,笑道:‘烦小哥把鞍辔拆下,把马儿带到槽头去吃些细料。’店小二见了这五分钱赏银,欢喜也来不及,一迭连声喊着多谢,并给他牵了马匹,显得十分殷勤。结果,就弄出了这样大的动静来。”
“看来这送信的伙计不一般,打赏起人来这么大方,我得出去看一看。”华姑说着,还没有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就走了出去,她不一会儿就喜笑颜开地走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
“女婿,你猜这个人是谁?”刚刚走进门,华姑就对着我兴奋地说道。我摇了摇头,这个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怎么猜得出来他是谁,又是干什么的,同我有什么关系?还没有等我说话,那中年男人就已经跪下来,对我施礼道:“华安见过姑爷!”
华安,他是干什么的?看着我眼睛里的疑惑,华姑道:“女婿,这位华安呢,就是我家里的一个老仆人了,他这次来,是为了替雨欣送信给你的。”
哦,原来这位华安是替雨欣送信的,还是华家的老仆人了,看来忠诚度不值得怀疑,我从他的手中接过雨欣的书信,见信封里面没有信纸,只有一味药材——当归!
当归,我明白雨欣的心意了,便对华安道:“雨欣还对你说了什么事情没有?”华安点了点头,道:“小姐吩咐,假如姑爷有什么书信的话,就让我一同带回去。”我便从自己的行李里面,拿出一摞书信来,对华安说道:“这些都是我写给雨欣的书信,你回去的时候,带给她吧!”华安答应了。
说着夜已深了,各自安歇。次日起来,仍是大雪不住。仆人上来回道:“骡夫教求各位老爷、太太多住一天,地下太难走,牲口搁不住,就是咱们的东西也怕遭塌。”依华姑还要赶路,优昙说:“多住一天也使得,下站叫他们多辛苦些儿就有了。”
于是又住了一天。到了次日雪霁天晴,一同起身。华安因为要替我们送信,就先行一步,骑上快马,风驰电掣一般地去了,我和华姑、优昙则要走得慢些。再后来,华安就成了我和雨欣之间的信使,我们一路上的许多书信,就依靠华安来回传递。我也养成了每天为雨欣写信讲述一天见闻的习惯。书信中的内容大多是:“细雪纷霏,雪霁,日出,冷气逼人,北风刺肤,终日不歇。日暮,天紫。高大的榉树木叶尽脱,树干坚硬,如老将铮铮铁骨。树梢高渺,千万枝条像细丝一般纵横交错,揶揄着紫色的天空。仿佛严寒侵凌着每一根筋骨。头上有苍茫的月,天空像结了冰一般。”当然也有一些情话,只是这些情话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过了黄河、过了泰山、过了微山湖,离徐州越近,我就越情怯。从离家的那一刻开始开始,到遇上华雨欣,再到听说家中的惨烈变故,最后又去投靠外祖父,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历历在目,而我所渴求的平凡的普通人生活总是一次次被外界强力粗暴的干涉,逼得我不得不一次次在残酷的生活面前败下阵来。离开张府、离开北京城,我什么也没有得到,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不仅如此,我和外祖父一家人之间的亲情,也像夜空里的焰火,虽然也曾绚丽过一次,最终却归于灰烬。没有了我,张渲也许会过得更滋润,刘闺臣也许会继续作威作福,可是,整个张家的前途,会变成什么样呢?君子之泽,六世而折,有张渲、张漩这样的子孙,也许等不到第六代,张家就会破落下来吧。这一点,在舅舅一家人将我赶出来的时候,他们可曾想象到呢?只可惜了张沅这个丫头,尽管她刁蛮了一些,可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不错的,也许张家振兴的希望,就在这位少女的稚嫩的肩膀上吧。
想到这里,我不免又苦笑了一下,张家依然是大户人家,外祖父依然是朝廷的宰相,他们的未来,用得着我这个外人来操心么?倒是我自己,此刻已经是家破人亡,好在还有两位美丽温柔的妻子,陪伴在我的身边。而几经生死风雨无数,我也必须要勇于面对现实。祭拜过父母之后,从徐州到杭州去,一切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压住内心的情感,我们的车队进入故乡的小镇。
这里和半年多以前没有多大的变化,那时候虽然已经到了季夏六月,但乡村的萧条冷落,却如同秋天。从这村到那村,几里地遇不上一个行人,一进村落,立即映入眼帘的是剥光了树皮的榆树。村上没有鸡啼,没有犬吠,广场上也再看不到一个牛羊畜牧。大门上,一家、两家、三家……家家挂着锁,有的用土坯封住,也有些敞开的,但大半连门都没有,因为里面没有一点怕人偷的东西,所以把门也劈开当柴卖掉了。而此刻,却是实实在在的严冬。看来灾难虽然已经过去,但故乡却依旧没有恢复从前的旧观。
我们又遇到了吴成,那一位忠心耿耿的佃户,让他带路领我们到父母的坟前。此刻已经是黄昏,那座名字叫做北大山的山其实并不大,山半腰父亲和母亲合葬的坟茔很显眼,那个位置是吴成在找到父亲、母亲遗体后的第二天专门选定的,站在他们的坟前可以看到家乡,还有环抱家乡的丘陵,依山傍水钟灵清秀,这是作为亲人们唯一为死者所能做的。父母去世也接近有一年了,很多时候这里就成了我内心深处时时涌起的思念和牵挂之地。从家乡的小镇向西看去,爸爸和妈妈就在那夕阳落下的地方,这让我感到了最后一丝温暖,太阳回家了,那里有我的父亲母亲。凄厉的寒风中,他们坟头上的野草已经零乱而干枯,只有坟前的碣碑依旧那样肃穆而庄重,静静地伫立着,注视着岁月的沧桑。
说是墓碑,但墓碑上却连一个字也没有,不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的名字流传下来,而是直到此刻为止,他们都还是一个罪人,我不能让九泉之下的双亲,再遭到挖坟掘墓的耻辱!
时候已经到了夜晚。我和优昙、华姑她们一起站在了父母的坟前。岁月的确是沧桑无边的,想来好像是一个噩梦。站在父母的坟前,我非常感到难过,因为我觉得自己渐渐冷落了他们,渐渐开始忘却了。一瓶冰凉的泉水,一碗已经凉透了的水饺,一捆草纸,就是这个日子所有的祭奠,猎猎风中那熊熊燃烧的草纸被火舌化为灰烬,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也顿然烧焦了。阴阳之间,除了这些我不知道怎样去沟通,生死之界难以逾越。父亲母亲,你们能知道我心中所想的这一切么?
感受到我的悲伤,优昙握住了我的手,让她心中的温暖,一点点从手中传入我的心底。我明白她的心思,抬起头来看了优昙一眼,只一眼,我就知道,今后的人生,我不会寂寞。
除了祭奠父母,我们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将夏荷也安葬在这个地方,安葬在我父母的身边。夏荷事我而不卒,是命,也不是命。假如她在张府的大堂之上,像春梅一样背叛我,甚至只要一言不发,她就绝对不会有这样悲惨的结局,可是,她最终选择了一条壮烈的道路,赢得了我的尊重,也得到了我的爱。
我让吴成为夏荷挖出一个巨大的墓穴,就挨在父母的坟边,下葬之后,看着我亲手题写的墓碑,优昙说话了:“你真的……真的要给她这样的待遇么?”
我知道优昙是什么意思,在墓碑之上,我清清楚楚地写上了“爱妻吴门夏荷之墓”,这八个大字,就像八块大石头,压在了优昙的心上。女人有时是很盲目固执不通情理的!可这件事情,绝对不会是争风吃醋那么简单。有了这八个字,夏荷就可以算是我的结发妻子,而优昙和雨欣,却只能算续弦。
看到优昙难过的样子,我知道应该安慰她一下了:“娘子,夏荷已经过去了,就让她得到一个安慰,不好么?而你和雨欣,得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啊!”说着,我将优昙揽在了怀里:“我们还会在一起渡过许多花好月圆之夜呢!”
优昙好似明白了我的苦心,她从身上摸出一把浅蓝色的草籽撒在了夏荷墓的周围。浅蓝色的草籽似有神秘能力般,落入并不疏松的土地上不一会儿,就全部钻入了泥土之中,再过了一会儿,竟然长出一丛丛荆棘来。我有些惊奇。“蓝刺蓟草,四季青,生长迅速,叶小枝密,有倒刺,难清除,最适合堵路封墓!”优昙低声介绍,“也算我送给夏荷姐姐的一点小礼物了。”
“谢谢你!”我吻上了她的唇,“回了杭州,我一定会迎娶你的!”华姑和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全都转过了脸去。
优昙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想要转换话题,便说道:“相公,那你以后还有什么打算,会不会对付张渲和刘闺臣呢?”
听到这话,我松开了优昙的怀抱,慢慢地朝着山下走去,一边走,口中一边吟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我的心意如此,至于优昙能不能明白,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外篇 后记
当我写完计划中的第一卷时,我就想到,应该写个后记了。如果说,一本书的生命仅仅存在于写作它的过程中的话,那么后记,无疑是这本书的墓志铭了。《鬼妻》,这是作者一本计划外的作品,如今,也似乎走到了它的尽头。不要责怪作者没有按计划写完三卷本的《鬼妻》,而是因为这本书,这个名字,本来就无法承担三卷本的重任。开始的时候,《鬼妻》仅仅是个影子,作者大约只写了一万字的开头,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计划,后来,作者终于想要把这一个坑填满,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坑却越来越大,大得作者不得不放弃了其他重量级作品的写作计划,同时,也让作者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作者写《鬼妻》写得太痛苦了,不是因为作者江郎才尽,而是《鬼妻》的架构太大,作者害怕几年时间也写不完。而在几年的时间当中,任何一个意外,就可以让《鬼妻》流产。
我们这些当作者的,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我不能让《鬼妻》成为太监,所以,我也不得不草草将这个坑填满,免得以后因为太监而挨骂。如果读者对《鬼妻》的结局不满意,那么请读者们等待,作者将要推出《鬼妻》的续集,不会再用《鬼妻》的名字出现,而是换上另外一个更恰当的名字,这部续集,就是计划中的第二卷。 那几个贴身丫头转变得也太快了点,作者真是草草收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