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斗智 第三节
此时,丫鬟们已经上了一道道的热菜,别的也就罢了,最美妙的是一道菊花锅。菊花锅本是重阳节、菊花盛开时候的应景美食。它不同于火锅,是个扁形红铜锅,底部置一酒盏,以烈酒作燃料。菊花锅的主要食品为桂鱼(学名:“鳜鱼”)烤粉丝,油条、干贝,放入汤内,一块烧煮,待开锅后,加进一盘名菊香牡丹,瞬间,清香四溢,闻者无不食欲大增。菊花锅是火锅中的佳品,换句话说,是一道高级汤菜,也是筵席上的压桌菜。张府的厨师别出心裁,在菊花锅里涮“黄瓜条”(即羊肉片),“鱼”、“羊”同煮,意在突出一个“鲜”字,其味更美。不过,这一道菜的价值可是不菲,连同方才四十年的花雕,恐怕就够庄户人家过一年的了。
张沅看丫鬟打断了我的回答,连忙催我道:“表兄,你还没有答谜呢!”
我微微笑道:“造化钟神秀。刚才那首‘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本来就是神秀的作品,据《六祖坛经》载:唐高僧五代传人弘忍禅师与徒众论道,命各以心得书一偈语,时上座神秀书偈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偈曰:菩提本无树,明镜也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两人各有心得,而以惠能更高一境,弘忍乃授衣钵子惠能,是为南宗,而以心印传神秀,是为北宗,世固有南能北秀之称。所以说谜底就是杜工部的诗‘造化钟神秀’。”
张沅又道:“个中未与红丝系,虽咏关睢各一方,猜一个字。”
“这是个‘鸿’字,‘未与红丝系’点明‘红’字的‘纟’不存而余一‘工’,‘个中’二字表明‘工’又恰巧在谜底的中间部位。‘关关睢鸠’是‘在河之洲’的水鸟,故‘关睢’各一方,便是指‘氵’、‘鸟’在‘工’的两旁,合起来就是‘鸿’字。没曾设想这对情深弥笃的水鸟,却被一个“工”字在“个中”阻隔遮挡,于是无可奈何之际,也只好天“各一方”,做牵牛织女之遥望了。”
“忧愁幽思作离骚,猜七言唐诗一句。”
我轻叹一声道:“这不就是‘似诉平生不得志’吗?《离骚》是屈原的作品。屈原名平,所以‘忧愁幽思作离骚’,就是‘似诉平生不得志’啊!”接着,我微微拱了一下手,说道:“各位,今天你们问了在下这么多问题,在下也有一个问题想向各位请教。”
“什么问题?表兄请说。”
“在下的问题是对联。在下出一个上联,希望各位能对出下联来。”
“不就是对联吗?”谢迟说道,“我打小时候就开始练对课了,这有什么难的?”
纪晚村却要沉稳一些:“吴公子请说,我们尽力就是了。”
“好,在下的上联是‘欠食饮泉,白水岂能度日?’”欠和食合在一起,是一个饮字;白水合在一起,是一个泉字,所以这个上联,是一个拆字联,如果要对出下联,也必须是拆字联才行。
众人冥思苦想,半天也没有对出来,我缓缓地说道:“诸位恐怕是没有见识过欠食饮泉的场景,所以才对不出。那就让在下为大家讲一讲吧!四个月前,黄河南堤决口,南岸两省七府二十三县全为泽国,颗粒无收。灾民上千万,云集在徐州、济南、扬州等地,嗷嗷待哺,正是欠食之时。白水岂能度日?为了活命,他们宰杀了平日爱如生命的鸡犬,宰杀了他们相依为命的耕牛,卖掉他们的锄头、棉袄,然后卖出他们的土地,最后摘下他们的心头肉——卖了儿女,卖了老婆。然而,他们的结局还是被死亡所吞噬。他们吃干了的柿叶、剥下的柿蒂,蒺藜捣成的碎粉,吃麦苗,捡收鸟粪,淘吃里面没有被消化的草籽,甚至掘食已经埋葬了的尸体。在扬州,马永道夫妇,亲自动手煮吃了他们的亲生女儿香菊;在济宁,有个灾民亲手杀死他的一妻二子后投井。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的血淋淋的事实。”
这本来是大家靠教我学问的聚会,我却在这里讲述了这样残酷的现实,想来他们这些温室中的花朵是难以想象的吧。
果然,张沅听了我的话之后,俏脸发白,已经没有了血色,她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表哥,你说的这些话,都不是真的吧?是你拿来吓我的吧?”
我摇头回答:“不,我所说的全是事实。古书上不是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这样的场景,每一回天灾人祸,都会发生,不信你可以去问春梅、去问夏荷,去问每一个从南方来的人,问一问他们,我说的话对不对?”
“吴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谢迟从菊花锅上抬起了头来,“怎么在我们吃东西的时候说这些恶心的话!”
“阁下嫌在下说的话恶心?”我不怒反笑道,“在阁下的眼中,原来一锅菊花锅,一坛花雕,比成千上万灾民的生命重要!”
“你这是什么话?”
“在下说的是人话。我们读书人,就应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还配谈什么读书人!”
“说得好!”这时候门外拍着手走进来一个人,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舅父,他说道:“好一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为官几十年,好久没有听到这样铮铮的铁骨之言了!沅儿,你得好好跟你的表兄学一学啊。”
“爹,你怎么也来了?”张沅见父亲来到,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召集旁人为难我的事情,还没有告诉过她的父亲。
“我怎么不能来,我再不来,你表哥不知会被你欺负成什么样子。”
舅父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道:“好孩子,我们都没有看错你,你不但学问好,难得的是有一副好心肠。我们学的是孔孟之道。什么是孔孟之道?孔孟之道就是一个‘仁’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若没有仁者爱人的思想,那还读什么书,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这句话说得谢迟脸都发白了。我想,他这辈子都别想当官了。舅舅身为吏部尚书,执掌全国官员的赏罚黜涉,谢迟不懂得节用爱人,没有做父母官的资格,在他改过之前,舅舅是不会让他当官的。听到了舅舅称赞我的话,我连忙说道:“舅舅缪赞了。”
“沅儿,你现在应该明白,你表哥的才学不会比你差吧?”
张沅点了点头,含羞带怯地看了我一眼,马上又低下了头去。我发现她这样非同寻常的举动,心想这是怎么啦?方才张沅还表现得咄咄逼人,此刻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是害怕舅舅的处罚?也不像啊!若是害怕舅舅的处罚,她应该向舅舅求情,而不是对我表现出这样害羞的样子来啊。莫非是因为她又即将对我有所行动,准备把我除之而后快,用刀杀了、盐腌了、醋浸了、火烧了、油烹了,做出一道香喷喷、甜蜜蜜、酸啾啾、火辣辣的糖醋活人来?以表妹平时的表现来看,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如果我一不小心的话,很可能就会着了她的道儿。
“爹爹,我下去了!”张沅对着她父亲说道,舅父点了点头,她就从翠微居消失了,而她找来的那些人也作鸟兽散。
“这孩子,就是这么任性。”舅舅说道,“她刚才没有亏到你吧?我一听到她要找人对付你的消息,就马上赶了过来,谁知还是来晚了。”
“没有。我看表妹虽然表面任性,但内心是极好的,她所问的那些问题,虽然难了些,却并不刁钻,以次来看,她确实只是在考教我的才学,没有其它的意思。”
“你这么想就好,希望你不要和她产生什么误会,毕竟,你们过一段时间就要成亲了。夫妻之间,应该相敬如宾嘛!”
“成亲?舅舅,你是说我和表妹成亲,这从何说起啊?”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对了,可能是闺臣还没有告诉你。这件亲事,就是她首先提出来的。昨天你和沅儿见面的场景,她看在眼里,便对老太太说你和沅儿十分般配。沅儿早已过了及笄之年,是应该为她找一个婆家了。闺臣说你学问好、模样好、心地好,同你成亲,也不会辱没了沅儿。更何况,你又是张家的至亲,亲上加亲,岂不很好。老太太是极喜欢你的,夫人也爱你说话得体,举止适宜,她们同父亲一商量,父亲也同意。这桩亲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么着就决定了我的终生大事,怎么就没有人来问过我的意见呢?老太太、舅妈都喜欢我,可是,我喜欢张沅吗?她这么刁蛮,和她结婚,谁受得了啊。我可不想新婚之夜就被她骑到身上去。而且,结婚是双方的事情,我看张沅也未必喜欢我。于是,我说道:“舅舅,这件事恐怕不妥当吧,毕竟表妹见到甥儿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给过甥儿好颜色,她恐怕是不喜欢甥儿。”
“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昨天晚上,闺臣就与沅儿谈起过这件事情,”舅舅说道,“那时候,沅儿也不愿意。她说,虽然你读过书,进过学,但她却不知道你的学问如何,要是你的才学差了,那她还不得抱恨终身啊?闺臣再三向她保证你的学识过人,沅儿只是不信。后来,我们以为她会直接拒绝你,没想到她竟然会采用这样的方式来考察你的才学。”
“即使她这样做,也不能说明什么啊!”
“你还不明白吗?如果沅儿一点都不喜欢你,那么她根本不会采用这样的方式来考察你的才学,而是直接就拒绝你了。她这么做,就说明她其实是喜欢你的。刚才,她也看到了你的确才华横溢,所以才会有那些不同寻常的表现,这些表现,可是沅儿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小妮子,还真是看上你了。”
不会吧,我竟然被这个刁蛮的小姐看上了,那我以后还活不活啊?
“对了,”舅舅说道,“我还没有问你呢,你同意这件婚事吗?”
我不同意!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又不喜欢那个刁蛮任性的小姐,干嘛要娶她回家找罪受啊?她的确美丽、漂亮、能干,可就是有一点不好:她不温柔,不能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好妻子。她的性格火爆,说不定婚后还会对我动刀动枪的,使我死于非命。更何况,如果我答应和张沅结婚,那雨欣怎么办?夏荷又怎么办?我早就答应雨欣要娶她的,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所以,我不能同意这桩婚事。可是,我却不敢把这句话说出口。到目前为止,我在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的眼中,都是一个守礼、听话、懂事的后辈,我如果告诉他们,我要违背他们的意愿,不同他们选定的人结婚,而且还与一只狐狸精私定终身,与一个丫鬟发生了超越友谊的关系,那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还不得一落千丈,达到我那两个白痴表哥的水平啊?
想到这里,我不禁犹豫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舅舅看出了我的犹豫,道:“怎么,你不同意这桩婚事吗?”
快说啊,快告诉他,你不同意这桩婚事,这样你就可以解脱了,就可以和雨欣、夏荷她们成亲了。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脑海中回荡着。我张开了嘴,可话到了口中,却变成了:“舅舅,自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我的父母去世了,你们是我的长辈,我唯一的亲人,我的婚姻,自然也应该由你们作主,你们让我娶谁,我就娶谁。”
说完之后,我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机械地点了点头,这便是我的第三次堕落了。舅舅满意地去了,临走之前,他还问我:“你刚才出的上联,我一直也没有想出下联来,这下联究竟是什么啊?”
“麻石磨粉,分米庶可充饥。”我有气无力地说道。
第二十章 丧耻 第一节
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
而妻彼洛嫔?
——《天问》
舅父离开了翠微居,而我却还愣在那里。旁边的菊花锅下的火焰还没有停息,翻滚的沸汤还冒着热气,汤里面无数的沉渣浮起,是羊肉条,还有鳜鱼;敞开的花雕也还在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这一切显示着此处正在举行一场宴席,可席面上的人空了,看不到觥筹交错,听不到雅致的酒令,也没有嘈杂的言语。
终于,翠微居里的丫鬟们上来收拾残局了。她们一个个走过我的面前,眉眼里,突然有了一种暧昧的笑意,似乎她们也已经听到了这场婚事的消息,或许,仅仅是一场游戏。
宴席收拾完毕,但我,却还没有动。
“表少爷,”一个丫鬟走到我的面前行了一礼,说道,“你是想要见小姐吗?她现在不在这里。如果你要见她,可以到梨花院去。”
“好了,我知道了。”我淡淡地回答了一声。是应该离开这里了,毕竟翠微居不是我的房间,我要是一直待在此处,那张沅恐怕连住处都会没有了。可我又应该到哪里去呢,爱竹轩?不行,要回爱竹轩的话,必须要经过梨花院,张沅还在那里,我却不想和她见面。还是到表兄那里去吧,毕竟到张府已经有一天了,我却还没有见两位表哥一面。
打定了主意,我离开了翠微居,下了小山,沿着一条卵石铺成的小径向前走。小径穿过一个怪石嶙峋的花园。这个花园,本来也是张府当中,一处绝美的风景,只因前些日子闹鬼,这里才少有人来,所以也有些荒废了,寂静深幽,让人不寒而栗。但我想此刻青天白日,鬼是断然不会出现的。更何况即使有鬼,我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像优昙小姐,就是女鬼一名,虽然脾气不太好,对我又有些误会,不过她容颜美丽、心地善良,此刻想来,其实我也是怪想念她的。只可惜从秦女村分别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优昙了;但她的容貌身影,还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进了花园,迎面就是一带翠嶂挡在面前,只见白石?
第二十章 丧耻 第二节
离开了花园,此时我已经再没有兴致去张渲所在的天香阁见他了,于是回转脚步,来到了外面的正房,到外祖父的书房里找了几本书读,不外乎是《范文正公集》、《欧阳文忠公集》一类,读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地方,也免不了要击案叫绝。读累了,旁边一个人影递上一杯清茶,我接过来喝完之后,继续读书,根本没有正眼看这人一下,就把茶杯又交还给他。就这样,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天色就渐渐地黑了下来。我放下书,抬起头来,在看清楚眼前这个人之后,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接着就马上下拜行礼道:“孙儿见过外祖父,孙儿不孝,竟然让外祖父给孙儿递茶水。”
原来刚才递给我清茶的人,竟然是我的外祖父、当朝宰相张先!
外祖父微微一笑,伸手将我扶了起来:“起来吧,我刚才看你读书专心,就没有打搅你,没想到现在倒把你给吓住了。”
他这句话令我十分羞愧,回答说:“孙儿读书时有一习惯,不论外面发生什么事情,孙儿都不闻不问,只读眼前之书。所以孙儿没有发现外祖父到来,还望外祖父恕罪。”
“专心读书,何罪之有?正所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恰恰就是这样的人!”外祖父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像你这样喜欢读书的人了。不过,有一句话外祖父要提醒你,不要充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应该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外祖父见教的是,孙儿记住了。”
“好了,今天的书就读到这里,你恐怕也饿了,就在正房陪我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外祖父让我和他一起吃饭,和当朝宰相一起吃饭,这是何等的殊遇!我点了点头,就随着外祖父坐到了正房的桌前。由于张府各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所以吃饭的时候,张家难得聚到一块儿,平时外祖父只是一个人吃饭,这一次加上我,也不过才两个人。
桌子很小,大约只有三尺见方,我和外祖父面对面坐下,旁边的小厮连忙递上来两杯淡茶,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茶!不过也只是市面上一般的茶叶,中等人家就可以喝得起,比起我在后院喝的那些茶水要差许多了。泡茶的水,也不过是院中的井水,按照陆羽的茶经来讲,泡茶最好是山中的泉水,比如京师城外玉泉山的泉水,南方天下第二泉的泉水,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其次是江河水,比如三峡中巫峡的江水,可以使茶叶半浮半沉,北宋王安石曾经托人专门给他带巫峡里的江水;这种井水就是等而下之了,勉强可以泡茶而已。京师内外,玉泉山的泉水是皇室专用,谁也不能染指,永定河绕城而过,百姓洗衣淘菜全部在这条河里面,也没有几个人愿意用这河里的水来泡茶。像后院中,多半是用冰窖储存的隔年的雪水来泡茶,味道也很独特。但不知为什么,外祖父身为堂堂的东阁大学士,却只用井水泡茶。
正在喝茶的时候,外祖母身边的一个丫鬟过来,告诉我们外祖母想让我过去陪她吃饭。我对丫鬟说,此刻要陪外祖父进餐,过会儿才能过去。丫鬟就回去复命了。
不多时,饭菜也端了上来,不过是两盘素菜,一盘炒青菜、一盘拌萝卜;一盘荤菜,青椒炒肉丝;还有一碗三鲜汤。仅此而已,我便问旁边上菜的小厮:“外祖父平时就吃这些东西?”
“不!”小厮回答,“今天表少爷过来,老爷吩咐多加了一个菜,平时老爷只吃两菜一汤的。”
堂堂宰相,吃的就这样简单!我向外祖父投以询问的目光,外祖父莞尔一笑:“勤以修身,俭以养德,习惯了。”
这才是一朝宰相的胸怀。勤以修身,俭以养德,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外祖父是时刻以诸葛武侯的榜样激励自己啊!如果朝廷上下的官员都像外祖父这样,又怎么会发生两省七府二十三县大饥荒这样的灾难?
我深受感动,眼眶中含着泪水吃完了这顿晚饭,又同外祖父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正房,来到后院外祖母住的地方。
这里的晚餐也刚刚结束,到处是杯盘狼藉,想起在翠微居吃过的那一顿午餐,我猜测这里的一顿晚餐也差不到哪里去。外祖父一世英名,却没有料到整个张府,除了他自己还保持着勤俭的本色,其他人都以豪奢为荣,攀比为耀吧?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外祖父老糊涂,毕竟整个张家只有他一个人出身贫寒,外祖母是皇帝的表姐妹,舅舅是宰相公子,舅妈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女,更不用提张渲、张漩两个纨绔子弟和张沅这一朵温室里的花了,他们这些人,又有几个人经历过灾荒和饥馑?但治家不严,外祖父却难辞其咎,《大学》上说:“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外祖父连齐家都做不好,又如何治国平天下呢?
外祖母看见我的到来,连忙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坐下,说道:“乖孙儿,今天可苦了你了。先是你表妹将你骗去考教文采,后来你外祖父又让你在他那里吃饭。阿弥陀佛,你外祖父那的饭都吃得么,常年两菜一汤,夏天是青菜萝卜,冬天是萝卜青菜,难得见到一点儿油腥,天可怜见,你这样粉雕玉琢的娃儿,如何吃得下?”
“外婆,今天外祖父多加了一个荤菜,孙儿还是吃得下的。”
“荤菜?恐怕又是青椒炒肉丝吧。你外祖父其他都好,就是这一点不好,还常常说些‘勤以修身,俭以养德’这些劳什子话。”
看来外祖母对外祖父勤俭节约的态度很不满意,对这种情况,我也无话可说,总不能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吧?好在几十年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今后再这样过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在外祖母这里,我没有见到张沅,却意外地见到了张渲的妻子刘闺臣,她趁着没有人注意的时候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正要问她纸条当中是什么内容,她却已经离开了。
又说了一会子闲话,时间已经是二更,我就辞别了外祖母,回爱竹轩休息。到了爱竹轩,春梅和夏荷都没有休息,正在灯下下棋,我偷偷来到春梅身后,示意夏荷不要作声,然后突然捂住了春梅的眼睛。
“少爷,你别闹了,快将我放开吧!”
“春梅姐姐,我又没有作声,你怎么知道是我?”
“少爷回回都这样,我想不知道都难。”
“可是,如果我不回回这样,你又怎么能猜到是我呢?”
夏荷见我们这样打趣,她也被我们的言语给逗笑了。
“对了,含香姐姐呢,我怎么没有见到她?”我四处扫视了一下,却没有看到含香,忍不住这样问了。
“她呀,她吃过晚饭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对了,少爷,你找含香姐姐有事吗?”
“不,没事,夏荷姐姐,今天晚上我想好好休息一下,你就不必来陪我了。”
一句话说得夏荷满脸通红,这小丫头自那天晚上开始,食髓知味,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要纠缠我到半夜,弄得我腰酸腿软,叫苦不迭。
夏荷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道:“少爷是应该好好休息了。不然就会有人责怪奴婢没有照顾好少爷了!”
她说的当然是气话。我只对她笑了一下,就脱衣上床,准备休息了。但夏荷却突然叫道:“少爷,这是什么?”
原来她发现了刘闺臣递给我的纸条。我从夏荷手中接过纸条,只见上面写道:“明天下午申时初天香阁见。”
“是大少奶奶给你的吧?”夏荷嘟起了嘴,“少爷,你怎么招惹上她了?张府的人都知道,大少奶奶可不是什么善茬。少爷若是和她也……”
我曲起指头敲了一下夏荷的头,说道:“夏荷姐姐,在你的眼睛里面,少爷我就真的这样不堪吗?”
夏荷捂住被我敲打的地方,嘟囔道:“可不就是,少爷哪次见了人家不是……”
听见她的嘟囔,我板起面孔说道:“夏荷姐姐,你说什么?”那意思就是你再说这些话,我可就要生气了。
“我说少爷是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见了美女也是目不斜视、坐怀不乱,连柳下惠都比不上!”
这小妮子,居然懂得说反话了。这时候春梅走过来,说道:“夏荷,你怎么能这么同少爷说话呢?”
夏荷这才闭上了嘴,乖乖地退出了我的卧室,而春梅却对我说道:“少爷,夏荷虽然说话有些过分,但她也是为了少爷好,希望少爷能够原谅她。”
我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但她也不应该随便怀疑我和其他女人有什么关系吧?”
“少爷,你还不明白夏荷的心思吗?”春梅说道,“她的身子已经给了少爷,但她终究是个婢女,这一生只求少爷能给她一个名分,哪怕是做妾,她也心满意足了。可是少爷,再贤惠的女人,看到自己最心爱的男人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心中也会不是滋味的。更何况夏荷这样一个和少爷还没有夫妻名分,却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的女子呢?春梅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责备少爷,而是希望少爷能明白夏荷的苦心。”
“春梅姐姐,”听到这里,我将春梅轻轻揽到了怀中,“在你的心里面,看到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会不是滋味吧?”
“少爷,你怎么能这样……说春梅呢?春梅已经是残花败柳,身上又有那些不干净的疾病。少爷不嫌弃春梅,让春梅留到身边,春梅已经很满足了,又哪里敢奢望其他呢?”
“春梅姐姐,你真是一个好女孩。”我吻上了春梅的唇。
春梅一惊,正要反抗,我却已经把我们的嘴唇分开了:“春梅姐姐,放心吧,我总有一天要治好你的疾病,让你做一个正常的女人。”
春梅听了我的话,浑身一震,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说道:“少爷,奴婢的病自己明白,还是不要提它了吧。不过,大少奶奶为什么要约少爷见面呢?这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可能是因为张沅表妹的事情吧,在刘闺臣的鼓动下,张府已经决定把张沅嫁给我。”
“什么,少爷要和张沅小姐成亲,这是真的吗?”
我苦笑着点了点头:“舅舅今天已经问过了我的意见。他们都是我的长辈,我没有办法拒绝。”
春梅的神色有些黯然:“这下夏荷姐姐恐怕有些不妙了。据奴婢所知,张沅小姐性情激昂,有男儿本色,让她和其他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恐怕不会同意。”
“她岂止不会同意,恐怕会弄得大家的面子都过不去!”我满怀忧郁地说道,“本来我已经说定了一门亲事,这样下来,让我如何面对雨欣?”
“雨欣?”春梅有些惊奇,“这么说来,夏荷不是少爷唯一的女人了?”
天!我怎么一不小心又说漏了嘴?真是该死。而且这位雨欣小姐还是货真价实的狐狸精,要是让春梅连这件事情都知道了,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面对春梅的问话,我点了点头,说道:“雨欣是我落难的时候遇到的女子,她是我的恩人,我的暗疾就是她母亲给治好的。所以,我就和雨欣私定了终身。”
“如此说来,也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现在少爷又答应了张家,一男不能娶两个妻子,这下就不好办了。”
我点了点头,道:“张沅是我的表妹,又是外祖父一家人给我选的夫人,让她做妾,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可雨欣是我的恩人,而且能耐也不小,要是负了她,我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那少爷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二十章 丧耻 第三节
对于我的婚事,春梅和我商量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来,后来就离开了我的卧室。离开之前,她提醒我不要让别人看到刘闺臣写给我的纸条,听从春梅的吩咐,我就将纸条架到火上烧成了灰烬。天色已晚,我们都灭了灯火,各自休息,我躺在床上,一点也睡不着,等待含香的到来。
含香最后还是来了,尽管已经是后半夜。躺在床上,听到卧室的门吱呀一响,我就感受到了她的气息,她那熟悉的香味。
“含香姐姐,”我压低声音说道,“你到底还是来了,我都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少爷,原来你还没有睡啊?”
“你没有来,我怎么睡得着?”我冷笑道,“含香姐姐,你恐怕巴不得我睡着了吧?”
“想到你今天下午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我的确巴不得你睡着了,最好一辈子就这样睡下去!”
“一辈子睡下去?你这不是诅咒我死吗?算了,我也没有必要和你计较这些。含香姐姐,如果你不想把其他人吵醒的话,最好把门关上,走到我的身边来。”
她转身轻轻关上房门,走到我的床前,说道:“少爷,说吧,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情?”
“你先坐下吧,含香姐姐!”我指了指床沿,含香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而我自己也披着一件外衣,坐直了身子。
“含香姐姐,有一件事情,我很奇怪。”我伸出手,把含香抱到怀中,含香身体一震,想要推开我的身子,却被我揽得紧紧的,一点也推不开。我紧靠着含香的俏脸,在她的耳边说道:“含香姐姐,今天晚上,你并没有呆在爱竹轩,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呢?”
含香身体紧绷:“我,我到哪里去,必须要告诉你吗?”
“当然不必,我说过,含香姐姐,我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我也不想看到你做让我不高兴的事情。”一边说着,我一边在含香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如果今天晚上你到张渲那里去的话,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含香厌恶地把脸偏向远离我的一侧,说道:“为什么,少爷,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奴婢记得在吴家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人啊?可现在,你为什么又变了呢?”
“含香姐姐,”我看见含香的举动,听到她的话语,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过,随着时事的变化,人终究都是会改变的。含香姐姐,你不是也变了吗,以前你叫秋菊,可为什么现在又要叫含香呢?”
“含香不过是一个奴婢,主人们怎么称呼含香是主人的权力,含香没有办法拒绝。”
“可是当我让你选择自己的名字,是叫秋菊,还是叫含香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选择含香呢?难道就因为秋菊这个名字是我母亲给你取的,你嫌弃我的母亲,所以你不想要这个名字吗?”
“不,不是这样的,夫人对含香恩重如山,含香怎么可能嫌弃夫人呢?”
“那就是因为你喜欢含香这个名字对不对?”
含香点了点头。
“就因为含香这个名字是张渲给你取的?含香啊,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并不介意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我却不能容忍你因为张渲而背弃我!”说着,我一把扯开了含香颈项上的衣衫,“看看,这就是吻痕,今天晚上,你到底还是到张渲那里去了!”
“到哪里去,是我的自由,你不是说不干涉我的自由吗?”
“没错,到哪里去是你的自由,可是我不能容忍你和张渲这个不学无术的人在一起!”我激愤地说道,“你知道吗,今天下午,当我看到你和张渲在一起做那件事情的时候,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吗?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你会选择张渲,而不是选择我;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可以得到你的青睐,而我却要面对你的 讥讽与冷淡。这难道是因为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不,我从来也没有伤害过你,倒是你,却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我,刺伤了我的内心。”
“你问我为什么选择张渲而不是选择你,”含香说道,“那是因为张渲不会让我当着他的面摆出各种耻辱的姿势给他欣赏,不会当着我的面说出羞辱我的话!”
“那都是因为你先伤害了我,我才会这样做!”
“不,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占有欲太旺盛了。任何一个你见过的女人,只要她还没有结婚,你都想要占有她!从春梅到夏荷,再到张沅小姐,她们都是你占有欲下的牺牲品。而我呢,你因为得不到我,就想出各种耻辱的方法来伤害我,污辱我!”
“啪!”我给了含香一个巴掌:“不许你这么说!”
“怎么,难道因为我刚才的话语触及到你的内心深处,你承受不了是不是?”含香尽管被我打了一下,仍然没有屈服,“单单从这一点来说,我就比你这个道貌岸然,背地里却男盗女娼的伪君子高尚得多!”
“好,你高尚!我就让你看看,你到底有多高尚!”我一把撕开含香的衣衫,指着她身上一处又一处欢爱的痕迹,说道,“这就是你高尚的证据。在被一个男人尽情地观赏完全身之后,又进入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展现出淫荡的嘴脸,追求身体上的欢愉。这就是高尚的含香姐姐,这就是高尚的你!”说完,我将含香扑倒在床上:“那么,你就在我床上也展开你高尚的一面吧,我要让你看一看,到底是张渲厉害,还是我吴笛行!”
这是一个疯狂的晚上,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我会做出这么多变态的事情。我把我所能想象到的一切可以伤害人的方式都用在了含香身上,让她感到痛苦,这样我才能得到心理上的安慰。至于身体上,我受到的痛苦,要比得到的欢乐要多得多。含香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十倍地反馈于我的身上。这一切,都源自我的行动,我不但伤害了含香,也伤害了我自己。华姑所说的话,再一次得到证实,只有让对方感到幸福,我才能得到幸福;如果让对方得到痛苦,我所得到的,将是更大的痛苦。此刻,我的身体感受痛苦,但我的心灵却感到快慰,那是因为我不知道,将来等待我的将是精神上难以弥合的伤害。而这伤害,恰恰就是我自己造成的。身体上的痛苦可以很快痊愈,而心灵上的痛苦,却会纠缠一生,即使在死后,如果灵魂还存在的话,它仍然会纠缠着你,让你永远也得不到安宁。
又到了清晨。以前,每一次的激情过后,我都会期盼着清晨的到来,那时候我就可以和身边的人一起感受激情后的幸福,这是心灵上的满足,是爱意的抒解;可是,这一天,我却不想让清晨到来,因为在片刻的欢娱过后,我感受到的,是从来也没有过的空虚。我不知道含香能呆在我身边有多久,我想,也许她马上就会离去,离开我来到张渲的身边,所以,我又一次紧紧地将含香抱在怀里。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属于我的。
“天已经亮了,你还想要做什么?”含香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面没有一点儿的生气,“我身上的一切,全部都给了你,前面、后面、上面、下面,你哪一个地方没有用过?你也应该满足了吧?”
“你能不能留下来,同我说一说话?”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你威胁过我,现在又得到了我,还想要我怎么样?”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含香姐姐,你能不能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就像春梅姐姐、夏荷姐姐一样?”
“不许你叫我姐姐,我不是你姐姐,只是你发泄兽欲的工具!你想让我像春梅、夏荷一样一直呆在你的身边,供你蹂躏,让你糟蹋,对不起,吴笛少爷,尽管你今天得到了我,你也不要奢望能永远都得到我。”
“难道我真的这么讨厌,让你恨之入骨,永远也得不到原谅吗?或者说,昨天晚上,我让你太过痛苦?含香,这只是因为我想报复你对我的伤害,我才这么做。如果你愿意跟着我,我一定会让你幸福、让你欢心愉悦……”
“别说了,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留下来的。”
“你真的不想留下来?这也由不得你,外祖母将你放在我的房中,除非死,你永远都是我的丫鬟,永远也不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你无耻!”含香终于哭出声来。而我也放下心来,她只要哭出来就好了,哭过之后,含香就会留到我的身边。
含香哭了一阵,见我没有什么反应,自己停止了哭泣,穿上衣服,走下了床。她是一瘸一拐地走出去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我对她的伤害有多大。当然,我的感受更痛苦,含香都可以下床了,我却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闭上眼睛,我又美美地睡了一觉。解决了含香的问题,我已经很疲惫了,需要充足的睡眠。这一觉,我一直睡到了红日东升才睁开眼睛。
“春梅!春梅!”一睁开眼睛我就叫了起来,“快来伺候少爷我起床!”
没有回音。人都到哪里去了?怎么此刻房中一个人都没有呢?我坐直了身子。“哎哟!”好疼啊。昨天晚上激情过后,我的腰背就一直都没有好受过,睡一觉之后,这种难受的感觉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重了。
“春梅!夏荷!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连抬手都十分痛苦,也只能坐在床上大叫大嚷了。
“少爷,你醒来了?”春梅终于来了,她的脸上不是像以前那样挂着笑容,甚至没有一点儿好声气,板着面孔就进了我的卧室,手中端着一个脸盆,咣当一声往地上一放,“起来洗脸吧!”
“你怎么现在才来?来,帮我穿衣服。”直到此时,我还没有发觉春梅的变化,依然颐指气使。
“自己穿!”春梅直截了当地回答。
“春梅姐姐,你这是怎么啦?”我终于看清了春梅的变化,“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样凶巴巴啦?”
“你!”春梅长叹一声道,“我怎么遇上了你这么个魔星!”说着,她走了过来,为我穿上了衣服,又拿起毛巾,给我擦了一把脸。
“起来吧,现在还赖在床上,像什么话!”
我挣扎着从床上站起来,身体却钻心地疼,忍不住叫了一声:“哎哟!”
“你怎么了,昨天晚上还龙精虎猛地,今天就成了这副模样?”
“你怎么知道昨天晚上我……”
“你呀,你呀,说,你昨天晚上到底对含香做了些什么?”
“你怎么知道了?”
“昨天晚上,你们弄得那么大声,我想不听到都难。”
我不好意思地将我和含香之间的事情说了一遍。
“你怎么能对含香做这种事情呢?你难道不知道,含香她喜欢你吗?”
“含香喜欢我?”我摇了摇头,不肯相信,“她明明另外有意中人,你竟然说她喜欢我,这怎么可能嘛!”
“你让我怎么说你呢,少爷?”春梅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含香说不喜欢你,那都是气话,你怎么把她的气话当真了?”
“可是我昨天下午明明看见她和张渲……”虽然春梅说之再三,我还是有些不相信。
“张渲是张家的大少爷,含香只是一个丫鬟,张渲让她做什么事情,难道她还敢不从?更何况,含香本来就是张渲从教坊司里面赎出来的,你让她如何拒绝张渲的要求?”
“这么说来,含香其实不喜欢张渲了?”
春梅点了点头。
“春梅姐姐,那你快告诉我,含香姐姐在什么地方,我要去向她道歉。”
“你现在才想起向含香道歉吗?”春梅不知怎么的,竟然流出了眼泪,“算了,你还是到后院正房里去看一看吧!”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一节
何山石之崭岩兮,灵魂屈而偃蹇。
含素水而蒙深兮,
日眇眇而既远。
哀形体之离解兮,
神罔两而无舍。
惟椒兰之不反兮,
魂迷惑而不知路。
——《七谏》
从春梅的话语中,我感受到了不祥的信息,于是马上离开爱竹轩,来到了后院的正房里。
一路上,人们似乎都在谈论一件事情,他们在交头接耳,他们在窃窃私语,但没有人高声说话,我也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些什么。不过,这似乎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因为没有人表现出一点欢乐的神情,反而,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你都可以看到深深的忧虑。
正房门外,人们来来去去,那厚实的墙壁、木制的屏风,也不能掩饰住什么,不安的情绪,从垂花门传播开来,弥漫了整个张府。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正房里的含香,可以改变整个张府的气氛?
我的心怦怦地跳动着,呼吸急促,血流迅速。就要见到含香了,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原来含香是喜欢我的,可是,前一天晚上她为什么要反抗我呢?弄得我们俩都不舒服,凭添了许多痛苦。也许在她的心目中,我本来是一个好人,可是前一天晚上我的表现,却改变了她对我的印象。这不是我的本来性格,我一定要向她解释清楚,否则让她误会下去,她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喜欢我了。
走进了正房门,迎面就看到外祖父和舅舅,他们怎么到后院来了?难道是因为含香把我和她之间的事情告诉了他们?如果这样的话,我的形象就全毁了,我恐怕也没有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只好上吊自杀。
小心翼翼地走到外祖父的身边,我提心吊胆地问道:“外祖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你和舅舅也到后院来了?”
外祖父看了我一眼,说道:“原来是笛儿啊,怎么,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情么?”
好,他还没有责备我,说明含香并没有把我所做的那些龌龊事情说出来。我回答说:“外祖父,孙儿昨天晚上看书到深夜,睡得晚了些,刚刚才起床,所以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脸不红、心不跳。
外祖父点头道:“你多看书是好事,不过今后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累,要是因为太用功而得病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至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与你倒也有些相关。”
与我相关?难道是我强迫含香的事情东窗事发了?我不由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说道:“外祖父,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与孙儿相关啊?”
“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就是服侍你的丫鬟含香死了。”
晴天霹雳!一听到含香的死讯,我马上就呆在了原地。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早上起来看不到一个丫鬟仆人的身影,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春梅的话语中有不祥的语气,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路上看到的人脸上都结着忧郁。原来,原来都是因为含香死了。可她,她怎么就死了呢?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外祖父,含香,含香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自杀的,今天早上,有人在天香阁外,看到她吊在了房梁上。”
“你是说,含香是自杀的?”
外祖父点了点头:“是。因为她是在天香阁自杀的,所以大家就认为这件事情与张渲有关,后来又有人说曾经看到含香与张渲关系暧昧……”
我沉浸在悲伤里面,只听见外祖父说的第一句话,他后来说了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听清楚。含香自杀了,尽管其他人不知道,我却很清楚,她自杀是我造成的。如果我不是那么残忍的对待她,如果我没有用那么绝情地语言伤害她,她不会走上这一条不归的道路。我的心开始隐隐地疼痛起来,自从离开徐州那一处破败的家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心痛的感觉了。而且,这种感觉比以前所经历的都更痛苦,更难受。父母的自尽、家族的遭遇,并不是所所能改变,当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我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可是,含香是被我害死的,当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除了自责与愧疚,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在里面呢?
“你还好吧?”外祖父见我发愣,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
我反应了过来:“外祖父,孙儿没事,只是觉得有些震惊。含香姐姐在我小时候就开始照顾我,我,我没有想到她竟然就这么去了,所以精神有些恍惚,让外祖父担心了。”
“哎,也真苦了你,”外祖父慈爱地牵住我的手,说道,“刚刚满十七岁,就遭遇了家破人亡的变故,到了外公这里,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家人,却没想到她又选择了这样一条不归路。”
听到外祖父这句话,我再也掩饰不了心中的悲痛,眼泪不由自主地沿着面颊流下来,我扑倒在外祖父的怀中,哭道:“外祖父,孙儿,孙儿……”
外祖父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一切都过去了。含香在九泉之下,看到你这样思念她,为她伤心,她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外祖父不知道含香的去世是因为我伤害她的结果,所以他才会这样安慰我,而我,却因为良心的谴责,哭泣得更伤心了。含香,含香姐姐她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好了,孙儿,你就不要再哭了,你看,沅儿也过来了。”
听到外祖父这句话,我才止住了悲声。我不想让张沅看到我哭泣的模样,连忙从外祖父怀里脱身出来,整理了一下衣衫,擦了擦眼睛,对着张沅说道:“表妹怎么也来了?”
张沅看到我的眼睛红红的,知道我刚刚哭了一场,说道:“我听说这里出了一点事情,就走过来看一看。表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含香姐姐死了,”我忍住悲痛回答道,“今天早上,她上吊自尽了。”
“什么?含香她怎么会上吊呢?表哥,你不会是骗我吧?”张沅一脸惊讶的神色。
“你表哥没有骗你,”外祖父说道,“含香的确是自杀了。”
“可含香为什么要自杀呢?”
“这,……恐怕就要问问你那个混蛋哥哥了。”外祖父看着垂花门外,缓缓地说道。
垂花门外,一群家丁簇拥着一个衣饰华丽的人走了过来,那人一边走还一边说道:“我是你们大少爷,你们凭什么抓我?”
原来被捉来的人,正是张家大少爷张渲。
“外祖父,他们怎么把大表哥捉来了?”我十分疑惑,不解地问外祖父。
“你再多看一会儿就明白了。”外祖父此时也没有多说话,大家看着张渲被带到了近前。
“孽障,你还不快点跪下!”舅舅一见张渲来到,就气得面如金纸,连声喝骂。
“爹,你这是做啥呢?”张渲现在和我一样,大概也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你!”舅舅见张渲当面顶撞自己,更是怒火冲天,“还不快把棍子拿来,我要打死这个畜牲!”
这下子事情闹大了,舅舅竟然要打死张渲,只不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难道与含香自杀有关?这不确啊,含香明明是因为我而自杀的,怎么又扯上张渲了?
张渲听到舅舅要打他,马上也着了慌,不过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在这样的场面下还能说出话来道:“爹,我好歹也是同知,大小也算是朝廷的官员。就算是国法处置,也得经过法司审理之后才能用刑,爹爹身为吏部尚书,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可是孟子说‘不教而诛谓之虐’,爹,你就是要打死我,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好个不教而诛谓之虐!”舅舅已是气急,道,“既然你想知道我打你的原因,那我就告诉你:含香自杀了,她就吊死在你的天香阁外!”
“什么,含香吊死了,她为什么要寻死觅活呢?我昨天看到她的时候,她还好好的呢!”从张渲的言语当中可以看出,他对含香的死也十分惊奇。
“畜牲,你还说这些话!难道含香不是你逼奸未遂,上吊自杀的吗?”
“我,”张渲指着自己说道,“我逼奸未遂?爹,你这理由也太可笑了吧?我还用逼奸她?只要我一勾手指头,她马上就会爬到我的床上来。”
张渲这次没有说假话,但却惹起了他父亲更大的愤怒:“拿张渲!拿大棍!拿索子捆上! 打死这逆子,我把冠带家私一应舍了!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众家丁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抓张渲。
张渲虽然也练过几天拳脚,但这些年酒色过度,早已掏空了身子,如何是这几个虎背熊腰的家丁对手。只因家丁们认他是个主子,才没有用强,逼着他过来了。一见,眼都红紫了,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 家丁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张渲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舅舅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打了三四十下。张渲房里的丫鬟们见打的不祥了, 忙上前劝解。舅舅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狐媚子把他引诱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引诱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丫鬟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气急了,忙又退出,而外祖父也只是冷冷地看着不言语想是他平时也被张渲给气坏了,正好让舅舅好好教训张渲出气。张沅虽然心疼哥哥,但父亲在气头之上,也不好劝解得,眼下张府之人虽多,却都是不好劝解的,只有我算是个客人,又很得外祖父、舅舅的欢心,若是让我来劝说舅舅,再也恰当不过的了。于是张沅就把求助的目光向我投了过来。
而我,还没有等到张沅的目光向我求助,就已经冲到了舅舅的身边,舅舅见我上前,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按张渲的两个家丁忙松了手走开,张渲早已动弹不得了。舅舅还欲打时,早被我抱住了板子。舅舅气道:“罢了罢了,连你也和我作对!”
我抱住板子哭道:“表哥平日行为虽然不端,但这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没有查清楚,舅舅怎么能把表哥往死里打呢?更何况表哥还是舅舅的亲生儿子,要是舅舅把表哥打死了,传将出去,说是吏部尚书把自己的儿子给打死了,岂不是有损舅舅的声誉?表哥现在已经是朝廷的官员,若是朝廷问起来,舅舅如何向朝廷交代?如果舅舅还要打表哥的话,那就先打死我好了。” 说完,我就爬在表哥身上大哭起来。这段话也是我的真心话。老实说,张渲其实是被冤枉的,他的这一顿板子,其实是替我挨了。我已经害死了含香,不能再害死其他人了。
舅舅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而此时,外祖母和舅母也赶了过来,外祖母还好些,到底是出身武将世家,看到这些情况,还支持得下去;舅妈看到表哥气息奄奄地躺在凳子之上,早已晕了过去。
我抱着张渲,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得亏是张渲替我挨了打,若是这顿板子落到我身上,这条小命多半也得随着含香去了。因为想起了含香,我又忍不住大放悲声,哭了起来。虽然我是在哭含香,但在别人眼里,却以为我是在哭张渲,不由得微微颔首,赞我知情懂礼。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二节
不久张沅也走到她哥哥面前来,一边向我投以感激的目光,一边审视亲哥哥的伤势,免不了要哭泣一番,好似梨花带雨,细柳着烟,别有一般滋味。后来刘闺臣也来了,她倒是哭得惊天动地,就像怕别人都不知道似的。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张渲,刘闺臣便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的这么个样儿, 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张渲抬放凳上,随着外祖母等进去,送至正房中。另外一拨人围着舅妈,灌水的灌水,掐人中的掐人中,七手八脚将舅妈救醒了过来,她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我那苦命的孩儿啊!”说完就大哭了起来,直到后来有人告诉她张渲已经安顿妥当,她才止住了哭泣,也来到正房当中。
这一场轰动张府的大戏,终于收场,张渲后来也被接到了天香阁内,由他方中的媳妇丫鬟细心照料。人们只在谈论张渲挨打的情景,却没有几个人谈论张渲挨打的原因,那个上吊的丫鬟含香,也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除了少数几个人还记得她之外,大多数人将她慢慢地忘却,即使以后记起来,也是因为人们在谈论张渲少爷挨打的时候,才顺便提起了她这个导致张渲挨打的人。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自古如此。
当张府里面其他人都在围绕张渲这颗星星转动的时候,我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后院的正房,走了出来。
经过垂花门的时候,我微微停了一会儿,这里是我和含香重逢的地方。那时候,我还叫她秋菊,她也没有认出我就是她的少爷。这不过就是两天前的事情,秋菊的音容笑貌都仍然历历在目,而今佳人已逝、物是人非,唯有这垂花门,垂花门前的影壁,依然默默地立在这里,见证这此处发生的一切,经过此处,怎能不让人痛断肝肠?
过了垂花门,绕过影壁,照面就是一排倒座南房,这里是丫鬟、仆人们居住的地方。有人见我走过来,连忙问道:“表少爷,你这是要到哪里去啊?”我轻轻摆手:“别问了,我心里很乱,只想一个人到处走一走。”那人道:“既然这样,表少爷就请自便,不过有一处地方,表少爷可是千万去不得的。”一听到这句话,我就疑惑了,虽然我是个外人,但好歹也是张家的外孙,未来的姑爷,怎么张府里面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呢?于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去不得?”那人含笑道:“还不就是天香阁的偏房了。若是平时,表少爷大可去得。不过今天含香吊死后,尸体就停放在此处,如果去那里的话,恐怕对表少爷不利!”
原来含香的尸身就停放在天香阁的偏房!我不由得浑身一震,决定说什么也要到那个地方去了,于是问道:“那含香的尸身到底要在那里停放多长时间?”那人道:“不会太长,总之不会超过两天。含香不过是一个丫鬟,总不能因为她而让大家都不方便吧?老爷说了,把一个吊死的丫鬟长期放在家里只怕不吉利,所以只等买棺材的人回来,就把含香运到城外乱坟岗埋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头又是一恸,含香啊含香,你生前是伺候人的丫鬟,受人凌辱;死后也埋葬在乱坟岗,被人遗弃,你的坟前,恐怕连墓碑也不会有一个吧!想到自己也曾经是凌辱含香的人,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要流下来了,但我又不想让眼前的人看到我的异样,只好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掩饰我那即将要流出来的泪水。
“表少爷,好好的你干嘛要叹气呢?”那人的好奇心还真不小,我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念了一首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一边念着,一边迈步离去,只留下那个仆人愣在那里。
不多时,我已经回到了爱竹轩,春梅和夏荷都在,她们望了我一眼,说道:“少爷,你看完了,回来了?”我点了点头,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春梅和夏荷都吓坏了,连忙拉着我起来,看见我泪流满面,连忙问道:“少爷,少爷,你不要吓我们,你这是怎么了?”
“含香姐姐死了,是我害死她的!”我一边哭一边说道,“我本来以为这样做含香姐姐就不会离开我,而是一直呆在我的身边,哪里晓得她竟然会走上这么一条道路,狠心地舍弃我们而去。如果我要是知道她这么刚烈的话,我断然不会这样对待她的!本来我今天早上就准备向她道歉的,哪里知道她竟然这么狠心离开我们,含香她恐怕到死也没有原谅我!春梅姐姐,夏荷姐姐,你们说我该怎么做啊?”
春梅和夏荷对视了一眼,她们知道我虽然有时候显得十分老成,可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一个大孩子而已,心智还远没有成熟。于是她们连忙安慰我,说道:“少爷,含香的在天之灵,知道你现在这么伤心,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在天之灵?”我咕哝道,“含香的在天之灵真的看得到她死后我为她做的一切,她真的会原谅我吗?”
听到我的问话,春梅和夏荷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止住了哭泣,说道:“春梅姐姐,夏荷姐姐,我要到含香那里去祭拜她,你们能为我准备一些祭拜用的线香、纸钱吗?”
春梅和夏荷面面相觑,这线香和纸钱,张府里面是没有的,要想准备的话,必须到外面的集市去买。可张府不同其他地方,门禁非常严格,像春梅、夏荷这些丫鬟平日里很难出去,要买什么东西的话,必须要同负责采买的小厮说好,让他们带进来。
“怎么,这件事情你们觉得为难吗?”
见我的神情有些不满意了,春梅连忙说道:“少爷放心,春梅马上就去给你准备!”说完,春梅和夏荷就一同出去了。整个爱竹轩里,此刻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着,心情烦闷,也看不进书,也写不出文章,只同自己生着闷气。不一会儿,我就听到门外有人在叫我:“表少爷在家么?”我走出去一看,原来是刘闺臣身边的丫鬟,名唤翠儿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但生得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原来是翠儿姑娘,找我有事么?”
翠儿向我行了一礼,说道:“大少奶奶有事情找表少爷商量,请表少爷跟我来。”我这才想起,原来刘闺臣前一天曾经偷偷递给我一张纸条,让我和她见面,此刻时辰已到,而我却没有去见她,所以她才会让翠儿来请我。我本来不想去的,春梅和夏荷去准备纸钱和线香去了,她们回来要是见我不在房间里面,一定会着急的。可我也架不住翠儿的催促,只好在桌上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要出去一会儿,如果她们回来的时候没有看见我的话,不要着急,只在房间内等我,我不一会儿就会回来。
写完纸条,我就随着翠儿去了。说来也奇怪,翠儿没有带着我去天香阁,却带着我往花园里的假山来,小径上迎面过来了几个人,走近一瞧,却是二门内巡园子的几个婆子,为首的正是那舅妈手下的王婆婆,她见了我,连忙请安,奇道:“表少爷怎么走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了?”我方要回答是刘闺臣要我过来的,翠儿却抢先说道:“刚才大少爷挨了打,表少爷十分伤心,此刻心绪一直都不宁,少奶奶因为表少爷是为了少爷才会这个样子,就让奴婢带着表少爷寻个清静的地方走走,好散散心哩!”我十分奇怪,为什么翠儿会说这些话,但转念一想,她这么说一定有她的打算,我也不好再站出来指出翠儿的话中有误,就只好点头默认了。
众婆子哪会怀疑我们,说道:“表少爷今天勇救少爷的样子,我们都看在眼里哩,表少爷心肠这么好,菩萨都会保佑表少爷的。”听了这话,我心中一苦,没想到我为了避免良心谴责的举动,在她们的眼中就成了真心实意的善事。众婆子都要陪着我们走,翠儿摇摇手道:“你们还是巡园子去吧,表少爷图的就是一个清静,人多了反而不美。”众婆子笑道:“表少爷是读书人,想法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我们图的是热闹,表少爷要的是清静,既然表少爷想一个人散散心,我们去就是了。”一干人便过去了。
翠儿松了口气,说道:“表少爷,以后你再遇上这些人,可就要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说,千万不要说是大少奶奶叫你来的,知道了吗?”我点了点头,道:“翠儿请放心,我自然省得的。毕竟我和大少奶奶是叔嫂关系,让别人听见大少奶奶约我见面,恐怕会说些闲话,于大少奶奶的清誉有损。”翠儿道:“表少爷若能这样想,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走到假山旁边,翠儿看了看,又带着我绕了一圈,到了一块巨石后躲着,悄悄往假山周围望了望,并不见一丝人影,我都被她给绕糊涂了,忖道:“这小丫头也不知在干些什么,怎么这样神神秘秘的。”
站了一会,仍不见动静,我心中更是疑惑,又想道:“刘闺臣总不会在假山那一边等我吧?”我刚这么想,翠儿已经有行动了。翠儿带着我,提了裙角,刚从巨石后走出来,忽听旁边枝叶声响,便跳出个人来,笑道:“等得我好苦呀,还以为表弟你不来了呢!”
我先是唬了一跳,随即听出是刘闺臣的声音,心头一松,说道:“原来是表嫂,你怎么让翠儿带着我到这个地方来见面呢?”刘闺臣此时却没有回答我,而是对翠儿说道:“翠儿,我和表少爷还有些话要说,你就先回去吧,看看少爷的伤好了没有,顺便给他换换药。”
“少奶奶,”翠儿的样子看上去有些为难,“奴婢为少爷换药没什么难的,可要是少爷又对奴婢……”
“他敢!”刘闺臣说道,“都被老子打成这副模样了,他还敢做这些事情,也不怕刚刚捡回来的小命又丢了。翠儿,你放心吧,有我替你做主,少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翠儿这才放心地离去。看着翠儿走远了,刘闺臣便突然拉了我的手,我吃了一惊,想要甩脱,却被刘闺臣握得紧紧的,怎么甩,也挣脱不掉。刘闺臣拉着我,转到假山一侧,隐隐见树木繁密处露出一角墙壁,待走近一瞧,却是间小木屋,上边爬满了藤萝植物,似乎荒弃已久,前面一扇小门上却锁着一把崭新的小铜锁。
我正待要问刘闺臣想带我到这个地方干什么,就望了望刘闺臣,只见她眼中带笑,杏脸含春,整个人淑丽窈窕,身上轻垂着纱罗裹的霓裳,隐隐透出里边玫瑰色的艳亵肚兜,裸露的肌肤白晕模糊,俏丽的脸上笑盈盈的,正妩媚地望着我,仿佛那传说里的美丽狐仙一般悄然立在眼前,四周却是蓊蓊郁郁的树木,静谧非常,更衬得眼前情景如梦似幻的不太真实。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忍不住心中放荡了一下,一股火焰就从心底腾腾升起,血流加速,脸上也火辣辣地发胀。
刘闺臣看见我含羞带怯,脸上红彤彤的一片,不由得嫣然一笑,这下子更是如姣花绽放,美得无法形容。我的头晕乎乎的,心也在通通地跳着,丝毫也没有感受到在这样暧昧的气氛中,隐藏着的危险。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三节
刘闺臣从袖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那门上的锁头,推门进去。屋内虽然空气清新,却因为关窗闭户,漆黑一片。刘闺臣又熟门熟路地点了灯火,居然是一盏精致的琉璃灯。我眼前一亮,原来小小的屋子里春凳、小几、香炉、立镜、罗帐、卧榻、纱衾、绣枕一概俱全,地上还铺着一张软绵绵的西洋丝绒毯,布置得异样华丽舒适,便如那梦幻里的温柔乡一般。不禁讶异道:“竟然有这么个好地方,嫂嫂是怎么知道这儿的?”刘闺臣掩了门,搭上了铁扣子,这样外面的光线透不进来,里面的光线也透不出去。她笑道:“这原是我院子里花匠放杂物的地方,后来荒置不用了,前阵子天热,我又贪这里荫凉,便叫人收拾了,中午不时过来这里疲一会儿哩!怎么样,弟弟喜欢吗?” 我在一张铺着丝棉的凳上坐下来,叹道:“嫂嫂真会享受哩,把这里弄得这样别致,比我屋子里还舒适呢!”
“是么,嫂嫂我还怕弟弟在这里过得不习惯呢!”刘闺臣笑道,“现在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她的幽香,一下子涌入我的鼻端,我的心一下子就要从嗓子眼里边跳出来了,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春梅和夏荷可能已经准备好线香与纸钱回来了,她们若是没有看见我在卧室,多半会担心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一路寻找,发现我和刘闺臣在这样一个地方,那我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就想马上说完事情,好早一点离开,于是便对刘闺臣说道:“嫂嫂,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弟弟,”刘闺臣微笑道,“今天嫂嫂要谢谢你,如果不是弟弟舍命相救的话,你表哥这条小命就得完了。”
“嫂嫂,这是吴笛所应该做的。”
“弟弟,你可真会说话。”刘闺臣嫣然笑道,“嫂嫂我今天特地准备了一些酒菜,准备好好谢谢弟弟。”说完,她把壁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壶酒,一盘腌的胭脂鹅脯、一盘酒酿清蒸鸭子、一盘奶油松瓤卷酥,在桌子上排开来,一阵酒肉的香气,马上就布满了整个屋子。刘闺臣说道:“弟弟,嫂嫂知道你今天早上起床后还没有沾过水米,就到厨房里,专门为你准备的酒菜,你看合不合你的口味:这壶酒,是合欢花浸的女儿红,《广群芳谱》上载,合欢花,一朵云,泡酒服,能治眼雾不明,弟弟你每日里读书作文,眼睛怕有些不适,喝了这种酒,包治你失眠健忘,风火眼疾!这道腌的胭脂鹅脯,乃是先用鹅一只,不剁碎,先以盐腌过,置荡锣内蒸熟,以鸭蛋三五个洒在内,等到蒸熟之后,用杏腻浇供,名为杏花鹅,其肉鲜红,所以又叫胭脂鹅脯。这酒酿清蒸鸭子呢,则是把肥鸭一只洗净,斩成八块,加甜酒、秋油,淹满鸭面,放在磁罐中封好,置于平底锅里面蒸熟,蒸的时候要用文炭火,不用水,临上时,其肉烂如泥,以线香二支为度。你再看这一道奶油松瓤卷酥,乃是取酥油十两,化开,倒入盆内,加入白糖七两,用手搽得极均匀了,再用白面一斤,和成剂,擀作小薄饼,拖炉微火烤,在饼子上加有松子,所以名叫奶油松瓤卷酥。”
听了刘闺臣的介绍,我见这几道菜都是油腻腻的,没有多大心思去吃,只是懒懒地动了几下筷子,就没有再吃什么。刘闺臣见我对菜肴没有兴趣,连忙给我倒了一杯酒,说道:“弟弟,嫂嫂没有想到这几道菜不合你的口味,结果你不爱吃,还是多喝几杯酒吧,这酒可是窖藏有十六年的正宗绍兴女儿红加上新采的合欢花儿浸成的,香气馥郁,弟弟一定喜欢。”
听了刘闺臣的话,我是盛情难却,于是伸出手,端起玛瑙红色的酒杯,望着杯中红艳艳的酒液,一饮而尽。不错!这合欢花浸的女儿红真的是酒中绝品,比起我昨天在翠微居喝的花雕一点儿也不逊色,在色和香上甚至犹有过之。
“弟弟,怎么样,这酒很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又喝了一杯,酒入心肠,顿时化为一股清凉之气,疏解了我心中的忧闷,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妙品。
刘闺臣微笑了起来,身子逐渐贴了过来,说道:“弟弟,你认为嫂嫂怎么样?”
听了这句话,我抬起头来,又看了看刘闺臣,她脸泛桃花,檀口如樱,确实是一个美人儿,只可惜配了张渲这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嫂嫂,你为人很好啊,若不是你,我恐怕还惹不上刁蛮任性的张沅小姐吧?”喝了一点酒,我的头有些晕晕乎乎,说起话来,也没有轻重了。
“怎么,弟弟不喜欢张沅吗?她虽然刁蛮任性了一点,却是心地善良、才貌双全的美人,甭说一般人家,就是京城里所有的王公权贵的夫人小姐里边,也挑不出比张沅更漂亮的人了。”
我点了点头,道:“表妹确实长得漂亮,不然我也不会答应这场婚事了。为了这事,我还得好好谢一谢嫂嫂!”说完,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端起手中的酒杯:“来,让弟弟敬嫂嫂一杯。”
刘闺臣也跟着站了起来,道:“弟弟敬的酒,嫂嫂不敢不喝。”接着,她就缓缓地把酒杯靠在红唇之上,又把袖子遮住了檀口,半晌,才放了下来,酒杯里面已经没有了液体。而我,也把杯中酒喝干了。
我们又坐了下来,刘闺臣笑道:“弟弟,你刚才说张沅小姐漂亮,你现在再看一看,究竟是她更漂亮呢,还是我更漂亮?”
怎么刘闺臣会问起这个问题?我从酒杯上抬起头看了看她,她的脸上荡漾着微笑,充满着成熟的魅力,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青梅酸涩,哪里比得上苹果熟透的滋味。”我淡淡地说了一句,又接着喝起酒来,刘闺臣却十分高兴,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美,如同三月的春光,渐渐地灿烂起来。
“弟弟,你可知道,嫂嫂的内心有多么痛苦?”刘闺臣笑过之后,脸上摆出了一副幽远的神情,仿佛春天过去,萧瑟的秋天马上就来临了。
“嫂嫂身为张渲的妻子,张家的大少奶奶,又是张府的管家,一呼百应,又有什么烦恼,什么痛苦呢?”
“弟弟,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有张渲在一天,嫂嫂我就痛苦一天。弟弟,你是知道的,张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自打结婚以来,他就从来没有关心过我,一天到晚,只去陪伴他那几个狐媚子,让我独守空房,弟弟,你知道我有多么寂寞吗?”说着,她突然把我的手牵住,向着她的胸前摸过去:“弟弟,你摸摸看,嫂嫂的心中是不是很痛苦?”
我被刘闺臣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嫂嫂,你这是要干什么?”
刘闺臣将我的手紧紧按在她的胸前:“弟弟,嫂嫂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希望弟弟能够明白嫂嫂的苦心,自从一见到弟弟的时候起,嫂嫂就明白,这一辈子是白过了。没有了弟弟,嫂嫂一天也活不下去。我知道弟弟刚到张家,还没有什么地位,所以嫂嫂就想为你做一件事情。张沅小姐待字闺中,弟弟你也没有婚配,嫂嫂就自作主张,为你们做一次媒。弟弟成为张家的姑爷,在张府中的地位就巩固了,这也算嫂嫂送给弟弟的一个礼物吧。弟弟,你收到这样的礼物,对嫂嫂,难道连一点表示也没有吗?”
“你,你想要我怎么样?”
刘闺臣站起身来,脱去了身上的外衣,露出她那艳丽的亵衣肚兜,上面还绣着一副秘戏图。肚兜很小,只能遮住刘闺臣身上最隐秘的一些部分,其他的地方,就全部都现了出来,尤其是那雪白的肩膀,在灯光的掩映之下,散发出萤白色的光辉,显得既性感又圣洁。
我虽然也见过女孩子的裸体,但这样若隐若现的感受,却是头一遭。刘闺臣的身材不是苗条哪一种,而是稍微有些丰满圆润,只因为她的肩膀下削,腰肢纤细,才显得窈窕,在脱去外衣之后,就显露出了她的真实身材:圆滚滚的胸部惹人遐思,前方有两处突起高耸入云;下面是白嫩嫩的腿,双腿之间,是一条白色绣花的中衣……哗啦,我的鼻血涌出来了。
扑哧,刘闺臣笑出了声来,她没有想到我的反应居然会这样剧烈,所以才会笑起来。在她的心目中,恐怕还以为我是个童男子吧?听到刘闺臣的声音,我开始生气了,虽然我的反应剧烈了一点,但她也不应该嘲笑我啊!于是我转身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你要走吗?”
“是。”
“可是,我已经被你看光了,该怎么办?”刘闺臣说着,从后面抱住了我,“不要告诉我,你的表哥张渲不会在意他的妻子和他的表弟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房间里面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时光,尽管你曾经救过他。”
我感到有两团巨大的、柔软的东西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背部,呼吸一下子变得短粗起来:“可是,实际上我们并没有发生什么。”
“那我们就让它发生啊,”刘闺臣说道,“难道我刚才没有告诉你吗?弟弟,我喜欢的人,是你啊。”说着,她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住我:“我早就觉得你的哥哥张渲是骷髅,而你才是人。弟弟,我喜欢你,感情是残酷的,没有办法,我知道我这样做对不起张渲,甚至对不起你未来的妻子张沅。但是,此刻你是我的,一个女人有权利得到她的感情,她的幸福,她喜欢的人!”
“可你现在还是我表哥的妻子!”我奋力挣脱了刘闺臣的怀抱,“嫂嫂,在我的眼里,你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子,希望你不要破坏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哈哈……”听到这一句话,刘闺臣放肆地笑了起来,“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在张家,竟然还会出产你这种在世界上已经绝种的好男人。”
我深知她这是在讽刺张家,也深知她不是在嘲笑我,但我的心中却有不同的感受。我是一个好男人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自从和雨欣在一起开始,我已经和三个女人发生了关系,她们有的是狐狸精,有的是我的丫鬟,有的是自愿,有的却是被我强迫。在肉欲的深渊里,我不断地堕落着,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一个好男人?我卑鄙、无耻、狡诈、言不由衷,连我自己都开始憎恨自己了。
此刻,我该怎么做呢?是留下来,继续在肉欲的深渊里面堕落下去,还是马上就离开,离开这个充满诱惑的地方,离开聪明、漂亮、含情脉脉的嫂子?一瞬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作出选择了。
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我忘不了前一天晚上含香面对我时的神情,她的目光里没有哀怨,没有惆怅,只是一片死寂,空空洞洞,到了早上,她就彻底离开了尘世。我明白,这是因为她对这尘世已经完全绝望了,她对我已经完全绝望了。如果含香的死还不能把我从这场肉欲的漩涡里面解救出来,那我,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对不起,嫂嫂,我不能留下来,”我对刘闺臣说道,“不管是因为表哥、表妹,还是因为我自己的缘故,我都不能留下来陪你。不过,你可以放心,我不会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你仍然是张渲的妻子,张家的大少奶奶,张府的大管家。”说完,我就抬脚准备离开。
“弟弟,你以为喝了嫂嫂的酒之后,还能离开这个地方吗?”刘闺臣什么也没有做,我却感到眼前突然眩晕起来,仿佛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了:“你……”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四节
合欢花酒,怎么会有这种令人眩晕的感觉,肯定里面有其他的成分,譬如蒙汗药,再比如麻沸散,这些成分无色无味,可以让人全身麻醉,失去意识。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刘闺臣将我麻翻在地,而我也失去了意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恢复了意识,虽然身上依旧有些贫乏无力,但心绪却慢慢地平静下来。我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经历了太久的黑暗,一下子又暴露在雕花木窗透射进来的灿烂阳光中,我眩晕了好一阵子。当我恢复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就处在天堂之中。
“我到底怎么了?”
这是我的意识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此刻,我显得十分的平静,因为即使是死了,能够来到这么美丽的地方,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这是一间明亮的房间,屋中窗明几净、不染纤尘,各种摆设与其说是奢华,无宁说是精致。门口是一挂珠帘,在阳光的映照之下熠熠生辉,而我自己,就躺在精雕细刻的檀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锦被,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里该不会是刘闺臣的房间吧?她那么大胆,将我麻翻了之后,还敢把我弄到她自己的房间,不怕别人发现?
接着,我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刘闺臣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没有对我做什么吧?她如果真的做了什么,我就成了不干净的人,那我又该怎么办呢?是继续和她保持这样的关系,从此堕落到底,随波逐流,放弃重振吴家的想法和为父母洗脱冤情的目标;还是同她一刀两断,逼迫她和我作对,从此令我永无宁日呢?想到这些复杂难办的事情,想到越来越渺茫的未来,我恨不得马上一死了之。为什么我当初没有听从春梅的劝告,与刘闺臣保持一定的距离呢?此刻回想起这一日的经历,我不由得懊丧万分。
“少爷,你终于醒过来了!”恰恰在我后悔不已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我熟悉的声音,“你已经睡了一整夜,要是再不起床,我和夏荷都要着急了。”
“春梅姐姐,真的是你!”我惊喜不已,“这么说,我已经回答爱竹轩来了?”
春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少爷,你该不会是睡迷糊了吧?这里本来就是爱竹轩,难道少爷以为是在其他地方吗?”
我没有在刘闺臣的房间里,这么说来,刘闺臣的胆子还没有大到将我公然留在她房间里的地步,我和她的关系,自然也没有其他人知道,我还有摆脱她的机会。
“春梅姐姐,那我是怎样回到爱竹轩来的呢?”
春梅听到我说这句话,又白了我一眼,说道:“少爷你可真健忘,明明是你让我和夏荷去准备祭奠含香姐姐的东西,结果我们回来之后,你却不知去向,好在一位姐姐将烂醉如泥的你给送了回来,不然的话,我和夏荷见不到少爷,没办法向九泉之下的老爷、太太交待,恐怕都要学含香姐姐一样吊死在这爱竹轩了。”
“春梅,你刚才说是一个姐姐将我送回来的,这位姐姐是不是大少奶奶房里的翠儿呢?”如果是翠儿把我送回来的话,那我多半就是被刘闺臣给吃干摸尽了。
“不是,少爷,不是翠儿,是另外一个不知姓名的姐姐。我和夏荷都没有见过她。”
“春梅姐姐,那她有没有告诉你们,她是谁,是哪一房里的人呢?”
春梅摇了摇头,道:“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只是说少爷你认识她!”
“我认识她?”我有些疑惑了,在张府,只要是我认识的丫鬟小姐,春梅和夏荷都认识啊,难道她不是张府的人?
“那这位姐姐现在在哪里呢?”这位神秘的女子引起了我的兴趣,她不是刘闺臣房里的人,却能把我从刘闺臣手中带出来,实在是不简单哪。
“那位姐姐说,她在外面等你醒来。”
“这么说,她一直都在外面等着我,而且等了我一夜?”
春梅点了点头,道:“夜深的时刻,我们都劝她在我或者夏荷的房里睡下,她却不肯休息,只在客厅里面等着少爷醒过来。”
我坐不住了。这个女子到底是谁,她为何会为了我而枯坐一夜?从这一点上看,她和我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她也亲口说我认识她。所以,我要马上出去见她。
春梅见我着急起床,连忙问我:“少爷你这就要见那位姐姐吗?”
我点了点头。
“你不让她休息一下吗?”
“春梅姐姐,你是说这位姐姐已经睡下了吗?”
春梅摇了摇头,道:“没有,但我可以告诉她,少爷已经醒过来了,她不必再担心,可以先去休息一下,等她休息足够了,再见面也不迟。”
“原来如此,春梅姐姐,你想得可真周到,就这样去对那位姐姐说吧,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一边说着,我一边穿起了衣服,春梅向我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过了没多久,我这里还没有收拾停当,春梅又走了进来。看到春梅走进来,我忍不住说道:“春梅姐姐,我不是说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吗?”
春梅连忙说道:“少爷,奴婢不是进来伺候你的,是因为那位姐姐非要现在就见你!”
想不到这一位也是个急性子,非得马上和我见面,既然这样,我就满足她的要求,同她见面。我穿好衣服,春梅端来洗脸水,我一边洗脸,她一边替我收拾长发,等到我洗完脸,她就已经为我梳理好了头发,扎了一个髻,又为我戴上了儒生帽,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秀才,就展现人们的面前。
走出卧室,我向着客厅里面说道:“是哪一位姐姐要见我啊?”
话音刚落,客厅里面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站起身来:“吴笛,吴公子,怎么刚刚分别不过四个月,就不认识我了呢?”
啊呀,怎么是她!看来我出门没有看黄历,不对,我还没有出门呢,就已经华盖运罩顶了,否则,也不会遇上这样一位小姐了。我慌忙跑到她身后,看一看有没有影子。
“吴公子,你在干什么呢?怎么一直围着我转个不停?”这位小姐对我的举动十分不满意,“难道这就是你们吴家的待客之道吗?”
此时春梅也故意咳嗽,提醒我这样做太失礼啦。
我看了半天,有影子,看来不是鬼,可是,为什么雨欣会说她是个女鬼呢?我挠了挠头,说道:“对不起,优昙小姐,我为刚才的举动道歉,不过,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原来这一位神秘的女子,就是我在杭州城外秦女村遇到的优昙小姐,也就是雨欣所说的女鬼姑娘。
“什么原因,该不会是看我背后有没有影子吧?”
倒!她怎么什么都知道,看来我和她第一次交流,就处于下风,以后我还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呢?
“这个,这个……”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也是想确认一下,免得自己疑心。”
“吴公子,你尽管放心吧,”优昙小姐说道,“我背后是有影子的,不过呢,据我所知,用这种方法来判断人鬼之分,好像是靠不住的。”
“靠不住,为什么呢?”
“很简单啊,你附耳过来吧!”优昙小姐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喝了一口春梅地给她的茶,说道,“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真没面子,在自己的丫鬟面前被其他人呼来喝去的,我忍住不快,还真的将耳朵凑了过去。优昙小姐吐气如兰,馨香的热气在我的发际耳畔萦绕,有点痒,但也很舒服。她轻声说道:“因为你的夫人雨欣说得不错,我就是一个鬼,而且是一个死了好多年的女鬼!”
妈呀,我真的白天见鬼了!我差一点跳将起来,而优昙小姐却在那里哈哈大笑。春梅见我们的动作,非常奇怪,想笑却又不敢笑出来,站在一旁十分尴尬,只好说道:“少爷,你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听了春梅姐姐的话,我才冷静下来。对嘛,我连千年狐狸精都不怕,还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怎么会怕一个女鬼呢?不过,我记得在我离开秦女村的时候,优昙小姐还显得温柔贤淑,可这里怎么表现得完全相反,像是一个活猴,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等到心情完全平静下来,我对优昙说道:“优昙小姐,不知道你找在下究竟所为何事?”
优昙小姐见我这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道:“吴公子,我这一次找你,主要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雨欣怀孕了!”
什么,雨欣怀孕了?我听错了吗,雨欣,她可是一个狐狸精,狐狸与人之间发生关系之后,会有小孩吗?至少我没有见过。不过,既然雨欣已经修成了人身,具有与人一样的身体功能也是可能的。
“雨欣她真的怀孕了吗?”
优昙点了点头,道:“自从你离开之后,雨欣的月信就没有到,华姑给她把脉之后,就告诉我们她怀孕了。吴公子,想不到你这么厉害,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可是老实得不得了,像个柳下惠似的,怎么一和雨欣在一起,不过两天时间,就把人家的肚子给弄大了。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我没有雨欣漂亮吗?”
优昙的问话让我很为难,如果不告诉她实话的话,我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想,说不定会误以为我真的认为她没有雨欣漂亮;可如果我告诉她实话,恐怕又会被她指责为说谎话,因为我的经历太过于奇特了,没有人会轻易相信的。
思虑半天,我也没有作出最后的决定来,只是问道:“雨欣和华姑现在都还好吧,她们怎么没有来呢?”
优昙白了我一眼,说道:“雨欣一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有四个月大了)怎么赶路?华姑也要留在家里照看雨欣,结果她们就让我来了。”
“那她们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你?”
优昙又瞪了我一下,说道:“怎么没有,不过,我还是很生气:明明第二天的时候,你的病已经治好了,怎么也不来找我?”
“优昙小姐,在下那时候还被华姑关在东厢房里,怎么出得来呢?”
“好,这也算了,那你在张府为什么又答应和张沅结婚呢?难道你忘记了雨欣,忘记了她肚子中你的亲生骨肉吗?知道吗,这一次我就是来带你回去和雨欣成亲的!”
面对优昙小姐的问话,我无言以对,不管怎么讲,都是我对不起雨欣,我不能完成对她的承诺了。
“优昙小姐,有些话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不能不说。我的家,现在已经是家破人亡,现在我依附着外祖父和舅舅生活,他们是我的长辈,要我娶谁,我就得娶谁,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他们的孙女、女儿,我的表妹,我又如何拒绝他们呢?”
“好,这一点我也相信了。张沅小姐我见过,还是很不错的一个人,连我也在很多事情上受了她的影响了。”
我说优昙怎么变得这样刁蛮了,感情是让张沅给带坏了。
优昙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怎么又和刘闺臣这个荡妇扯上关系了呢?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我出手的话,你恐怕就和她苟合上了吧?”
“昨天晚上是你把我从刘闺臣的手下救出来的?”
优昙小姐点了点头,我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感激地说道:“优昙小姐,谢谢你啊,是你把我拉出了火坑,如果你没有出现的话,我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优昙小姐看见我如此举动,十分诧异,道:“难道你不愿意和刘闺臣在一起吗?”
“优昙小姐,瞧你这句话说的,我像是那种荒淫无耻的人吗?”
“你不像这种人,”优昙小姐和春梅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根本就是这样的人!”
第二十一章 招魂 第五节
我的天!优昙也就罢了,怎么连春梅也这样说我呢?我把自己的目光投向了春梅,出乎我的意料,看到我的目光,她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一点的羞怯,只听见春梅说道:“少爷的脾性,我是最清楚的。雨欣的情况我不清楚,但少爷在让人家怀孕之后,却不肯对人家负责,凭这一点来讲,少爷就已经做错了。从杭州回乡的路上,少爷曾经对我图谋不轨,后来又把夏荷姐姐给害了。就连张渲的妻子刘闺臣这样的有夫之妇,少爷和她的关系也是不清不楚的。从这几点来说,难道少爷不是荒淫无耻的人吗?”优昙小姐也点了点头,说道:“春梅姐姐说的情况,我也是知道的。吴公子你还不知道吧,自从你离开徐州家乡,前往北京城的时候,我就一路上跟上你了。”
难怪前一天晚上优昙能够把我从刘闺臣的手下救出来,原来是因为她一直在跟踪我啊。这么说,这几天我做的那些坏事,她都知道了?想到这里,我就不寒而栗,辩解道:“两位姐姐说的有些道理,可我不管对哪一位姐姐,都是有情有义,没有绝情绝义的事情发生吧?”
“有情有义?”优昙眉眼一挑,“那含香是怎么一回事?你对她,也是有情有义吗?”
优昙一提到含香,我马上就愣住了。有的人一生中可以做无数恶事,良心却丝毫不会感到不安;有的人一生当中只要做错一件事情,终生都不会原谅自己。我也许就属于后一种人吧。本来以为,自从与雨欣在一起之后,自从遭遇到家破人亡的悲剧之后,我得心已经结成了冰块,再也不会为谁而伤心,再也不会因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而愧疚。直到此时,我才发觉我错了,我无法在失去含香这件事上保持冷静,我无法在含香为我而死的时候不谴责自己。如果说我的心灵是一长串勾结在一起的链条,那么含香就是这个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
“含香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声音喑哑,面色如灰,心中一片沉郁。
优昙点了点头,道:“吴公子,我都不知道应该怎样说你才好。你已经有了雨欣,已经有了夏荷,将来还会有张沅小姐,为什么,你为什么还要招惹含香呢?”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和含香在一起,到了现在,我也希望她能留在我的身边,不要离开。当我看到她和张渲在一起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当时就想,一定要让含香离开张渲,一定要让含香和我在一起。”
“那你也不能伤害她呀?”
“我只是不想让含香离开,谁知道这么做却伤害了她,最后还使得她走上了不归路。如果当初我知道结果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不会对她做这些;如果现在含香还在我的面前,我会祈求她的原谅。可是,可是……”说着说着,我已经泣不成声。
优昙朝春梅望了一眼,春梅马上就走过来安慰我了:“少爷,算了,你不要再哭了。毕竟当初你也不曾预料到含香竟然会做这样的傻事。含香虽然是个下人,但也是一个明理的人,她知道少爷这样后悔难过,一定会原谅少爷的。”
“不,含香不会原谅我,我害死了她,害得她身败名裂,她是永远也不会原谅我!除非她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亲口对我说原谅我的话,我才会相信。”
“你真的很想见到含香吗?”听见我的话语,优昙说道,“如果含香此时站在你面前,你愿意对她说对不起,请求她的原谅吗?”
我十分疑惑地看着优昙,她怎么会突然说这些话呢?含香已死,她又怎么会站在我的面前,同我说话,接受我的道歉,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呢?不过,既然优昙问我愿不愿意对含香说对不起,祈求她的原谅,那我当然会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愿意!”
优昙对我的态度还算满意,她对我说道:“那好,你先闭上眼睛,直到我让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才能睁开。”我按照优昙的话闭上了眼睛,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飘飘然没有了重量,耳畔也似乎听到了乎乎的风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优昙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吗?她既然能把我从刘闺臣的手下救出来,自然也能把我带到其他地方去。可是,优昙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好了,你可以把眼睛睁开了。”过了许久,耳边终于传过来优昙的声音,我也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不在爱竹轩里,而是处在一个隐秘的房间中。这个房间四处都被封得严严实实的,虽然是白天,可房间里面却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优昙小姐,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到优昙的位置,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心中害怕起来。
“不要害怕,我就在你的身边!”就在这句话音响起的时候,我因为紧张而握着的拳头,感到了有一只滑腻的小手贴了上去,它把我的拳头展开,又将我的手握住,我想,这应该就是优昙小姐的手了。感受到优昙的存在,我那悸动不安的心逐渐平复下来。
“你不要担心,我马上就让含香出来见你!”优昙又说道,接着,我就听到她的口中念念有词,但我却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只知道她念的语句是:“朕幼清以贞洁兮,身既死而未沬。主此盛德兮,牵于俗而芜秽。有君子无所考此盛德兮,魂长销而愁苦。君子告朕曰:‘有人在下,我欲求之。魂魂离散,汝筮予之。’朕对曰:‘掌梦君子其难从。若必筮予之,恐后之谢,不能复用余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去汝之?a幹,何为乎四方些?舍汝之归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释些。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
第二十二章 谁与流芳 第一节
怅惝罔以永思兮,心纡轸宗而增伤。
倚踌躇以淹留兮,
日饥馑而绝粮。
廓抱景而独倚兮,
超永思乎故乡。
廓落寂而无友兮,
谁可与玩此遗芳?
——《哀时命》
就在含香的身体逐渐消散,我心中惊恐万状的时候,房中突然传出来高唱的梵音,檀香的气息霎时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奇妙的光彩化作了片片花瓣,莲花座上,一位慈眉善目的菩萨现身出来,原来是观世音大士。
我和优昙连忙下拜,道:“吴笛(优昙)参见观自在菩萨!”
“善哉、善哉!”观世音菩萨缓缓说道,“含香自毁身躯,本该灰飞烟灭,然地藏菩萨亲自超度你,贫僧不能不给这个面子,含香,你随贫僧去西天吧!虽不能立地成佛,九品莲台之上却有你的位置。地藏,幽冥不可一日无主,我佛之后,弥勒之前,也需你主持三界,此间事了,万不可贪恋尘世繁华。贫僧去了。”
说完,观世音菩萨就和含香一齐消失在空中。
含香得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我的心中十分欣慰;而观世音菩萨的那一席话,却使我震惊不已。地藏菩萨亲自超度含香,难道优昙她是地藏菩萨的化身?想到这里,我朝着优昙望了过去,而优昙却也向着我望了过来。
“你是地藏?”
我们俩同时问出了声,不过马上就笑了起来。观音菩萨肯定是看错了,我们两个人之中,怎么会有地藏菩萨呢?含香的事情已了,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不久,我就和优昙离开了这里。像来时一样,闭着眼睛,听着风声,睁开眼睛时,我已经回到了爱竹轩。
“少爷你可回来了!”一见到我们出现,春梅马上就扑到我的怀中,哭道,“刚才春梅看到你凭空消失,还以为少爷回不来了呢!”
我看到春梅的眼圈红红的,连忙安慰说:“好了,春梅,不要哭了,刚才是优昙小姐带我去与含香姐姐见面去了。”
“含香姐姐?她不是已经……”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春梅,春梅听说含香的结局,也十分欣慰,虽然不能转生复活,但前往西方极乐世界,也是一般人死后最大的愿望。不过,当春梅听到我们见到了观世音菩萨,非常惊讶;而当她知道观世音菩萨对我们说的话时,更加惊诧莫名。
“地藏,地藏菩萨?”她的嘴张成了一个圆,“观音菩萨说你们俩当中有一个人是地藏菩萨!那我是不是应该顶礼膜拜你们啊?”
我和优昙对望了一眼,看来以后不能随随便便就把我们见到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又对我们说了一番话的事情说出去了。我对春梅说道:“春梅姐姐,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虽然观音菩萨有这样的话,但地藏菩萨宝相庄严,又是幽冥教主,怎么会出现在我和优昙小姐之中呢?这件事情,你以后可千万不要提了。”春梅见我此刻的神情有些气恼,便马上点了点头,免得真把我给气坏了,又做出什么傻事来。
含香的事情已了,我的心情也不再似前日那样阴霾,而优昙也说道:“吴公子,既然含香姐姐的事情也已经办完了,你是不是应该同雨欣姐姐成亲了。”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马上又沉了下去。我该怎么做呢?难道我跑去对外祖父和舅舅说,我已经有了一个妻子,马上要和她成亲,张沅小姐的事情,就暂时放一放吧?可是,如果我不去说这些,我又怎么对得起雨欣,对得起她腹中的孩子?
见我无语,优昙大概也猜到了我的心思,说道:“出来的时候,雨欣姐姐就对我说过,她不期望吴公子娶她作妻子,只要吴公子给她和孩子一个名分,哪怕是做妾,她也甘愿。”
雨欣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妻子!为了不让我为难,她把自己的要求提到了最低限度。可是,即使这最低限度的要求,我恐怕也没有办法满足她了。我总不能在与张沅成亲之前就纳妾吧?若是这样,别说外祖父和舅舅,恐怕张沅就能把我给生吃了。
提到雨欣,我又想起了夏荷。她与雨欣不同,没有关心自己的母亲,没有亲密的姐妹来为她出头,而且,夏荷的地位又只是一个丫鬟,我将来又如何安排她呢?一时之间,万种心绪袭上心头,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吴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雨欣姐姐呢?”优昙见我许久不说话,忍不住又问了起来。
我摇了摇头,道:“优昙姐姐,现在还不行,你让雨欣姐姐再等一等吧!”
“再等一等?她能等,可是她腹中的孩子不能等!”优昙说道,“吴公子,如果你没有娶雨欣姐姐的打算,当初就不应该……”
“少爷,有人来找你了!”正当优昙要向我发难的时候,夏荷从外面走进来说道,“是张渲公子的小厮锄药。”
多谢夏荷此时进来为我解围!我连忙说道:“夏荷姐姐,他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奴婢也不知道,少爷你还是出去看看吧!”
我朝着优昙拱手道:“优昙小姐,此刻有人找我,我也没有办法,只好失陪了。”说完,我就像出了笼子的小鸟,飞也似地出去了。
来到门外,发现锄药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他看见我出来,连忙下跪施礼道:“奴才给表少爷请安。”
“起来吧!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锄药站起身来:“是我家少爷让奴才来请表少爷的。表少爷救了我家少爷一命,我家少爷特地让奴才来请表少爷到府外聚一聚。”
“这怎么好意思呢?你家少爷身上有伤,按理说应该是我来请你家少爷才对,怎么能让你家少爷派人来请我呢?”
锄药知道我说的是客套话,连忙答道:“表少爷可不能说这话。我家少爷说了,表少爷是他的救命恩人,让奴才一定要把表少爷请来。表少爷,你就随奴才去吧!”
我本来是不想和张渲这样的纨绔公子一同出去的,但一想屋里面还有一个优昙,我是避之唯恐不及,于是就答应了锄药,和他一同出去了。
出了门,锄药雇了辆大车,两人一起坐上,与车夫报了个地名,我没听清楚,道:“瞒神弄鬼的,到底要往哪儿去?”
此时车已行走,锄药才道:“水月庵,不知道表少爷听说过么?”
我摇了摇头,道:“还没有,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地方?”
“表少爷怎么连水月庵都没听过呢?那里可是个世外桃源,也是处藏娇纳玉之地哩!”说着,锄药就把水月庵的情况同我说了一遍。原来水月庵位于京城东郊,离城约有二十里地,山清水秀,景致如画,本只是一个有几个尼姑修行的的小尼庵,但不知从何时起,都中的王公贵胄、富户商家开始在其处安置私妾宠妓,久而久之,那里便渐渐成了一处专门藏娇纳玉的名地。
锄药笑道:“因为我家少爷在品花楼新收了个姬妾,叫做樱樱,说是今年品花榜中有名的,心里得意,也在水月庵买了几亩地,置办了几间房舍金屋藏娇哩。本来准备早点享用的,可不巧被老爷给打伤了。于是延拓到今日才摆了酒席,因为表少爷救过少爷一命,我家少爷就请表少爷过去品一品哩。”
“品花榜,什么是品花榜?”
锄药顿时来了精神,笑道:“啊呀!表少爷怎么连品花榜也不知道啊!这品花榜,便是品花楼里前十名的美姬。品花榜之人一经品题,便能声价十倍,而不得列于其榜者,皆自引以为憾。凡是品花榜上有名的美女,那可绝非庸脂俗粉了。这等美事,表少爷是一定要去的。”
他说得这么清楚了,我也想见识一下那艳名远扬的水月庵,趁此正好去瞧一瞧。不知怎么,忽想起那个可人的刘闺臣,心中轻轻一缩:“张渲真迷糊了,屋里放着个这么标致的人儿不怜惜,却跑到外边寻个青楼姐儿来宠。难怪刘闺臣想到要勾引我了,这可真是现世报啊!好在我把持得住,否则一顶绿帽子肯定要扣在张渲头上了。”
锄药又道:“表少爷猜猜我家少爷为此事花掉了多少银子?”
我想了想,道:“五百两内怕是弄不成吧?”
锄药笑了笑,扳着指头道:“跟表少爷估的可差远啦,有几件都是奴才帮少爷办的,这笔帐且算与表少爷听听,头一件,那品花楼里的花儿可不容易摘,而这樱樱姐儿又是品花榜题名的,价更不菲,从递牌到梳拢,咱张渲少爷半月内就花掉了六百多两银子。”
我早知青楼都是销金窟,却没想糜费至此,若在外边,六百两银子已可够十户中等人家过一年的了,说道:“还是张渲表哥的银子多,这么狠的价也下得了手,不过为了品花榜上的人儿,怕也是值得呢。”心中却很不以为然,知道张渲若是再这样靡费下去,张家早晚得给他败光了。
锄药点点头,道:“有这价便有人要,只是得像少爷这种主儿才奢侈得起哩。第二件,在这水月庵买了四亩二分地又花了五百六十两。”
我说道:“这也贵,都中许多地还没这个价。”
锄药道:“如今这水月庵已是炙手可热的宝地哩,只怕日后还要再涨价呢。”顿了一下续道:“余下建房子办家私约使了三、四百两,前前后后统共超出一千五百两。”
我咂咂舌,叹道:“不得了不得了。”心底恨不得立刻赶到水月庵,瞧一瞧那个让张渲大撒银子的樱樱姐儿是个什么模样。
我们一路谈笑,倒也不无聊,直到夜幕降临,方到了水月庵。我掀起窗帘,但见四下树影层叠,黑暗中点点霓灯透亮,隐约描出花木丛中的一栋栋精致楼舍的边角,又有丝竹管弦之声缈缈飘来,泄露出这里实是繁荣华之地。
锄药也朝外观看,边认路边指点车夫行走,忽然道:“到啦,便是这里。”唤停了车,两人一同下地,进了一围篱笆,绕过数丛细竹,眼前现出几间精美房舍,皆为紫脂泥墙,檐下挂着数盏大红纱灯,门口几个小厮迎上来,都笑唤:“锄药。”却不认得我。
锄药携着我迳自入内,大叫:“表少爷来啦。”堂上数人快步围过来,为首正是张渲,后边跟着几个狐朋狗友,我却并不认识。但他们却十分热情,这个抱腰那个拽手,闹哄哄道:“怎么现在才来?”
我笑道:“我得读书哩,又不能象表哥这样,想去就去,想歇便歇。”
张渲读书,不过是为了做个样子给外祖父、舅舅看的,开头还三日打鱼两天晒网,不时拿着本《大学》、《中庸》什么的应个景,后来捐了官,便再也不读了,闻言讪讪笑道:“我只是最近忙了些,过几日还要回去读书的。”
我哪里信他,只笑道:“忙什么呢?又背着大家弄来个新嫂子吧!”
张渲听我口称“嫂子”,心中高兴,道:“不过图个新鲜罢啦,来来来,酒席早已摆好,专等你哩。”携了我的手,往北间宴厅而去。
进到里边,见有几名侍儿正忙着摆碗按箸,绣屏前又有数女或立或坐,粉粉艳艳地围了一堆,手里持抱着红牙檀板箫管琵琶诸器,竟是个个衣鲜鬓秀,容颜俏丽,真谓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我一瞧,立知都是些什么人,心中怦怦乱跳。虽然我早已不是童男子,但这种场面,还是头一次遇到。锄药旁边低声笑道:“今日这般奢侈,可见咱家少爷多高兴哩。”
张渲朝当中一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叫道:“樱儿,快过来拜见你叔叔伯伯。”
那美人盈盈一笑,莲步行来,朝众人一一衽裣作礼,张渲说伯伯她便叫伯伯,唤叔叔她便唤叔叔,音如黄莺出谷,举止娴淑温柔,哪有半点娼家之气,大方之处尚胜许多名门闺秀。我见她身穿淡花绣袄,底下紫绫罗裙,一条芙蓉软巾低束蛮腰,秀目藏媚,娇靥含春,果然妍丽过人,心里不禁微微发酥,暗道:“果然是品花榜上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