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谁与流芳 第二节
见过礼后,张渲招携众人入坐,举盏呼饮。樱樱与四名侍儿前后服侍,流水般端上时鲜果蔬佳肴美酒,那班丽人却在一旁调丝弄弦弹奏助兴。忽然间有一人说道:“怎么就喝了起来?咱张渲大爷今日丰席款待,不知是什么原故?我们大老远从城里赶来,可不能吃得不明不白。”众人一听,皆跟着起哄,要张渲说话。我见这人六尺个头,粗短身材,大团脸上长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时刻流露出淫秽的目光,却不认识他究竟是谁,连忙问站在一旁的服侍锄药。锄药道:“这位公子呢,便是静海侯李师承的公子李柏耀,现在袭了一等伯爵,身家不凡哪!”
想不到形容这样猥琐的一个人竟然是当朝的一等伯爵!想我外祖父身为朝廷宰相,东阁大学士,却也没有爵位,这位李柏耀仗着父亲的功劳,年纪轻轻就袭了伯爵(当朝爵位可以世袭,但却是降一等袭爵,比如李师承是侯爵,他的儿子李柏耀袭爵的时候就只能是伯爵了)。按照朝廷律法,大学士是一品衔,子爵也是一品,伯爵就是超品,李柏耀的品级比我外祖父还要高。当然,这只是从爵位上来看的。实际上,一个一等伯爵的实权绝对比不上一品大学士的职权高。所以,身为宰相之孙、尚书之子的张渲,才可以凭六品同知的身份和李柏耀坐在一起,互开玩笑。张渲说道:“有什么原故?只不过多日不聚,思念大家哩!我在这地方新置了几间房屋,因此做个东道,把你们哄来吃几杯薄酒呗!若说还有其他,也就是借此机会向我的表弟,就是这位吴笛吴公子酬谢救命之恩哩!”
“这位公子就是近来名震京师的才子吴笛吴公子?”众人一听张渲的介绍,都是非常吃惊,连忙向张渲追问仔细。
张渲点了点头,道:“正是。我这位表弟也是我将来的妹夫。你们也知道,我妹妹张渲向来眼高于顶,普通文人是根本看不上的,她能看上我表弟,可以想见我表弟的文才有多高。”
张渲向众人一吹嘘,人们便把目光齐刷刷地向我投过来。这些目光里面有惊叹,也有赞赏,有羡慕,也有嫉妒,当然,也有几个人因为张沅这朵鲜花终于插在了我身上而投来愤怒的目光。
当这些包含了不同意思的目光向我射来的时候,我也有些不知所措了。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先前在张沅那里的一次斗智,居然会使我的名声遍布京城。我不是一个沽名钓誉的人,但能因此而得到人们的重视,我心中难免也有些飘然,希望自己以后不要为盛名所累才好。
李柏耀见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大概是有些嫉妒,说道:“刚才张渲大爷说新置了几间房屋,却不知张渲大爷新置这几间房屋又做何用?”
张渲哈哈一笑,将樱樱柳腰儿一揽,大声道:“金屋藏娇呗!还不晓你们想听什么,喝酒喝酒!”樱樱满面晕红,只垂着首帮男人斟酒,旁边那些丽人皆望着她嘻嘻而笑。
一群猪朋狗友高谈阔论,觥筹交错间无非谁家的园子好,谁家有奇物异宝,谁家的戏子俊,谁家的丫头标致,初时还有点规矩,后渐露出本相,一个个言中猥亵不堪。人说自古纨绔少伟男,以这些人而论,一点也不差的。
旁边的女人毕竟不是小家碧玉,酒酣耳热间没谁顾忌,几个跟樱樱已见过面混得略熟的,还不时跟她狎言调笑。这姐儿十分乖巧识趣,依在张渲身畔笑颜对应,矜持中不乏风情。李柏耀乃静海侯李师承之子,年纪青青已袭一等伯爵的爵位,平日里就鲜把谁放在眼里,灌多了几杯黄汤,此刻更是轻狂,见樱樱甚是可人,竟嚷嚷要她过去陪酒。
张渲丝毫不恼,朝女人道:“樱儿,小爵爷喜欢,你便过去敬一杯,我们兄弟俩不分彼此,敬他就如敬我一般。”
樱樱斟了酒,道:“奴家敬小爵爷一钟。”笑吟吟上前敬献,孰料被李柏耀忽一把搂入怀内,借着酒劲道:“若不跟我交杯,定须陪一杯方可去!”
姐儿乜斜了张渲一眼,见他不来解救,只好笑道:“小爵爷高兴,陪一杯也没什么,只是奴家不能多饮,就饶半杯可好?”
李柏耀见其娇俏可人,又闻缕缕淡香袭来,心里酥了一半,紧紧地圈住她的蛮腰,喷着酒气道:“也成,就在这陪,免得赖帐。”
樱樱嫣然道:“奴家岂敢在小爵爷面前赖帐。”就坐在李柏耀的腿上,探臂到桌上又斟了半杯酒,端过来对他妩媚一笑,杯口往男人的杯底轻轻磕了一下,柔声道:“小爵爷请。”翠袖半遮檀口,迳自饮起来,转眼间便把杯口朝男人一扬,竟是一气干了,丽目随之斜斜乜向他手里的那一杯。
李柏耀目瞪口呆,心中已是迷坏,忙举杯也饮,谁知樱樱趁机一挣,已从他大腿上溜了下来,轻烟般躲入张渲怀内,耍娇弄嗔地仰着螓首,不知跟男人诉说什么。
众人瞧得心旌摇荡,连我的心里也是难过,脸上还烫烫的,恨不得把这尤物一把捉过来揽着。有人就嚷嚷道:“小爵爷有人敬酒,我们怎就没人理睬呢,莫非此处只有他是个官儿?”我见这人长得唇红齿白,浓眉斜飞入鬓,也是极英俊的人物,只不过脸上略带有酒色之气,脚步似乎也有些虚浮,不过举手投足间,也带着几分官相。一旁锄药向我介绍道:“这位官人呢,就是左羽林卫大将军于士龙的公子于承瑛,现在袭着右神武军马军副指挥使之职。”原来此人是个武将,只不知以他的状况,是否骑得上马,打得动仗,是否听到马儿长嘶就说这是老虎叫。
张渲听到于承瑛的话哈哈大笑:“都有都有,今个儿不单有人敬酒,还有人陪酒呐!”遂同怀内美人道:“叫你姐妹们歇一歇,都来与叔叔伯伯们陪杯酒。”原来旁边的那些弹奏的华裳丽人,皆是品花楼里的姐儿,今儿被张渲请来作陪的。
樱樱朝她们挤挤眼,笑道:“有劳姐姐们啦。”众美早有默契,纷纷放下手里的乐器,笑嘻嘻地斟了酒,各自寻一个男人敬奉。来敬我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女孩儿,生得俊俏伶俐,干净利落地斟了酒,抢在别人前面来到我跟前,双手捧杯妩媚娇甜道:“奴家敬公子一钟。”惹得旁边几个也想染指我的姐妹直噘嘴儿。
我一看眼前的女子,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透过她脸上涂得厚厚的浓妆仔细看来,心中突然一震,手禁不住发起抖来,忍不住张口道:“是你……”
她却连忙把酒杯送到我的唇边,打断了我的话:“公子请用。” 我忙接过饮了,谁知这俏姐儿竟一屁股坐到我的大腿上,一臂勾着我的脖子,一臂复去桌上斟酒。我脸上烧得通红,偷望四周,原来都是一样,席间坐位根本无多,那些姐儿皆坐于男人腿上,心里这才稍稍定下来,小声问道:“姐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俏姐儿小声说道:“少爷,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等会儿奴婢再告诉你!”接着大声说道:“奴家叫默娘,公子尊姓大名?” 说着捧杯又敬。我这才知道她方才在旁弹奏时,一定打量过席间众人,瞧见了我,就做好了打算要同我见面,因此张渲一叫陪酒,她便抢先来到我的面前。于是我也忙着举杯回答:“我是张渲公子的表弟吴笛。”
默娘一听,大声道:“原来是名震京师的才子,难怪气宇如此轩昂。”说话间,却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小声道:“少爷,你不该到这里来的。”
她这一掐,疼得我哧牙咧嘴,我正要发作,樱樱却突然向我们走了过来,我和默娘连忙停止了小动作。默娘说道:“樱樱姐姐前来,不知是不是向吴公子敬酒的?”
樱樱笑道:“奴家哪里敢抢默娘姐姐你选的公子呢?不过因为奴家听说吴公子是京中才子,便想请公子为奴家填一首词。”
原来她是找我填词来的。这有何难,我接过樱樱手中的纸笔,略一思索,就写下了一首《天仙子》:“黛眉恰似远山长,当窗轻点梅花妆。鬓云耸翠上重楼。凭栏望,自堪伤,不见人间琢玉郎。落叶梧桐秋草黄,枝上残红应留香。吾心好似楼前月,照大江,映寒塘,片光度与点酥娘。”
樱樱接过我手中的纸,看了一遍,频频颔首,说道:“谢谢吴公子!”说完,就回到了张渲的身边。
众人正在迷乱,张渲忽唤待儿取过琵琶来,命樱樱亲自弹唱助兴,却是一阕我刚才新填的《天仙子》。待其檀口一启,才知音色出奇甜美,吐字也腔悠气柔,只听得众人不住拍手称赞大声喝彩。而我也才明白适才樱樱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原来不是因为她听到我和默娘私底下的对话,害得我白担心一场。
我见樱樱精通音律,又颇得神韵,心道:“这樱樱不但容颜出众,兼而多才多艺,更有绮情媚趣,难怪张渲会丢下屋里的俏人儿不顾,却大老远跑到来这儿宠她。”旋而暗叹道:“唉,若非青楼妓户的手段调教,寻常人家,哪个又能养出这般风流的女孩儿呢!只可惜这花一般的女孩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张渲的手上,张渲生性风流,对她的宠爱只怕也不会长久,到时候还是会苦了樱樱。”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含香,也不知她此刻在西天过得还好吗。
这时候李柏耀嚷道:“这阕《天仙子》虽好,却嫌斯文做作,不合今夜之宴,须得再来一阕动兴的。”
张渲一听,便叫道:“既然不好,再唱再唱。”
樱樱抱着琵琶笑道:“这吴公子填的词都还不好,那唱什么呢?”
李柏耀狎笑道:“就来个《十香词》吧!”众男人一听,个个叫好。
樱樱晕了脸,笑道:“这个我可不会呢,换别的可好?” 众爷只是不允,皆道:“莫哄人,这《十香词》可是当今最红的,都中的姐儿,哪个不会唱?” 李柏耀更道:“若是不唱,便再来陪我饮三杯!”
这《十香词》类似于《拾捌摸》,不过却不是中原文人所作,而是辽朝南院枢密使耶律乙辛手下的作品,还与辽道宗的皇后萧观音有关。萧观音生性贤淑,时时劝诫老公不要忙于射猎,不要疏于政务。但小里小气的道宗以后便很少在她那里过夜了。萧后寂寞悲哀,想挽回道宗对自己的宠爱,便作了一首《回心院》,词中尽是“扫深殿,待君宴”“拂象床,待君王”“换香枕,待君寝”“铺翠被,待君睡”……的句子。词藻美丽,情真意切,惹人怜爱,只此一阕,便足以让萧观音成为大辽国第一诗人。
《回心院》的难度很大,只有伶官赵惟一能够演奏,便常常进宫弹给皇后听。宫婢单登也善弹古筝琵琶,但和皇后比试了四天共28套曲子,全部败北了,而且皇后又因她出身不好,要皇帝别理她。单登便怀恨在心,与南院枢密史耶律乙辛勾结起来,找人作了一首黄色小调。这首诗便是《十香词》。单登进宫请萧皇后帮她抄一篇,哄她说是大宋皇后的诗,还甜言蜜语地说:“她的诗,加上您的字,就堪称双绝了。”到底是女人,萧观音经不起哄,捏着鼻子帮她抄了一遍,为了劝诫,还作了一首道学气十足的怀古诗:“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娱汉王。惟有痴情一片月,曾窥飞鸟入昭阳。”
耶律乙辛拿着这首诗给皇帝,说是皇后与赵惟一私通。皇帝大怒,拉皇后对质,还把皇后打昏了。打完了人,皇帝有点半信半疑:“咦,最后这首诗明明是在骂飞燕淫乱误国呀,那皇后怎么还会私通呢?”昧着良心的宰相张孝杰说:“这首诗正是证据,含了‘赵惟一’三个字,说明皇后这篇用身体写作的小说,男主角就是赵惟一呀。”道宗气得半死,立马赐死了皇后,赵惟一灭族。萧观音的儿子,当时已是太子,也被害死了。
这一段典故,一般文人都是知道的,不过李柏耀这种草包却是不知,所以才会让樱樱演奏这一篇害死了一位皇后的不详之作。
第二十二章 谁与流芳 第三节
樱樱拗不过,只得将琵琶放下,换了檀板,重启朱唇,细啭莺喉,娇滴滴唱道:“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我听了头一句,心道:“这说的是头发了。”听樱樱又唱:“芙蓉失新艳,莲花落故妆;雨般总堪比,可似粉腮香。” 李柏耀笑道:“既说粉腮香,且当印证一下。”便捧了怀里姐儿的玉颊,在上边亲了一口。
于承瑛道:“有理有理。”也把腿上的女孩儿香了一回,笑道:“果然不错。”场面已微微乱了起来。
樱樱接唱道:“蝤蠐那足?K?长须学凤凰;昨宵欢臂上,应惹领边香。”
众爷们这回争先恐后,纷纷把鼻口往美人的领口里钻,一个个叫道:“好香好香。”惹得怀内姐儿耍娇弄嗔,低声俏骂。
樱樱继唱:“红绡一幅强,轻闲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乳香。”这一句愈是淫糜,李柏耀最张狂,领头把手往姐儿的领口里探,猥笑道:“什么叫做颤乳香呢?”
于承瑛紧随其后,也一臂深插入女孩领内,一掌扪扣住玉峰,把怀中美人弄得娇喘吁吁,笑道:“此处平时皆有遮拦,最透不得气的,需咱助以摇晃,使内里所蕴香气流出,这便是颤乳香了。”
我见场面愈来愈是不堪,涨得俊脸通红,虽然先前我也曾经对含香她们胡闹过,毕竟不曾这般放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默娘晕着脸笑道:“真粗俗呦。”转首来瞧我,附在我耳边道:“他们都胡闹,少爷却怎么不玩呢?莫非不喜欢奴家?”
我忙道:“不是不是,只是……只是怕唐突了姐姐。”心想我怎么敢对你做这些事情,想当初在家里的时候,稍微做错了一件事情,你就要摆出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半天不同我说话,此刻我若是像其他人那样,还不得被掐死啊?
樱樱此时已唱第五句:“非关兼酒气,不是口脂芳,却疑花解语,风送过来香。”却是口脂香了。
“这样啊,”默娘低声说道,“还好少爷没有像他们一样,不然……”她又狠狠地在我腿上掐了一下,疼得我马上叫出声来:“啊!”
“怎么了?”这下子周围人的眼光全向我们转了过来。默娘瞪了我一眼,当下却使出青楼妓户中的勾魂手段,娇滴滴道:“公子不轻薄奴家,奴家也敬重公子,来,让奴家再敬公子一杯。”双手奉了酒又柔柔献上。
我一边对着周围人说没事,一边伸手来接,谁知却被默娘轻轻推开,笑盈盈地把酒杯送到我嘴边,竟是亲自来喂。我心里迷迷糊糊的,情不自禁张嘴饮了,尚余三分时,那默娘便抽手退了杯子,道:“你都喝了,不留一点给我么?” 我烫着脸道:“你喝你喝。”只觉她那软绵的身子依偎上来,焐得小腹一团温热。默娘双目水汪汪地望着我,却道:“奴家也要你喂。”
我点点头,欲接杯子喂她,谁知默娘又摇螓首,秀目水盈盈地望着我,微微娇喘道:“你用嘴。”
我吓了一大跳,心想她怎么一改往日的矜持,变成了这副模样?正想要拒绝,却看见四周的人都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只好噙了那杯里的残酒,颤颤然地凑过去跟默娘对了嘴,再一点点地哺过去……而此时厅中男女也有搂抱亲嘴的,早已乱得火热,默娘秀目迷朦,嘤咛一声,舒臂将我的颈紧紧圈了。间中一缕酒液从我们的嘴角漏出,流了她一胸,湿处隐隐透出里边肚兜上的纹缕。
我何曾遇过这样的挑逗,周身血脉贲张,哪里还能把持得住,也将默娘一把抱住,来了个满怀软玉温香,耳边只听那樱樱荡人心魄地唱:“和美好滋味,送语出宫商;定知郎口内,含有暖甘香。”
看到这样的场景,其他人也都认为我刚才是舒服得过头才呻吟的,因为贪恋怀中美人的滋味,各自转过了视线,哪里知道我其实是被默娘掐得生疼。
默娘见周围人的目光都转开了,一把将我推开,又狠狠地在我身上掐了好多下,一边掐还一边低声说道:“少爷,不是奴婢狠心,实在是少爷不该来这样的地方!奴婢这样做,是为了少爷有一个深刻的记忆,今后再也不会来这种地方了。”我一边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一边还得承受精神上的折磨,还不敢出声,生怕再把别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樱樱又唱道:“咳唾千花酿,肌肤百和装;元非漱沉水,生得满身香。”这一句描摹的是女子的体肤,惹得这帮王孙公子上下其手,在众美娇躯上大肆禄山之爪。
他们这帮纨绔膏粱,往日在张渲或李柏耀的书房鬼混,多少还有点约束,如今移到这逍遥自在的风月圣地来,更是放浪忘形,肚内黄汤一多,不单这些爷们的,竟连几个姐儿也有些按捺不住,当下便有人当众荒唐起来,那帮丽人皆是青楼娼妓,半推半就便欣然相从了,地上顿然丢了许多霓裳罗带,只羞得几个递汤送菜小待面红耳赤。
又听樱樱唱道:“既摘上林蕊,还亲御苑桑;归来便携手,纤纤春笋香。”这说的便是玉手香了。此时默娘坐在我的前面,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堂上发生的一切,但樱樱的歌声,却依旧传来:“靴抛合缝,罗袜卸轻霜;谁将暖白玉,雕出软绵香。解带色已战,触手心愈忙;那织罗裙内,销魂别有香。” 余音未落,已丢下手中檀板,溜回张渲怀里,撒娇道:“口都干了,快拿酒来喝。”
张渲哈哈一笑,倒了满满一杯酒递上,道:“前边的我都听得懂,独独这最后一句不知唱的是哪儿?好樱樱,你便告诉我罢。”
樱樱在他腰里拧了一把,娇啐:“不知道!”这下子不但樱樱的脸红了,就连默娘和我的脸也都红了,我们对视了一眼,默娘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我其实知道这最后唱的是什么地方,连忙掐了我一把,说道:“不许朝那方面想!”
她这里正说着,堂上早已有人付诸实践了。这群狐朋狗友听得无比动兴,纷纷与陪酒的美人强索欢好,厅内霎已是浓云密雨春色无边。张渲百般都玩腻了,要的正是这种新鲜绮趣,快活地大声道:“难得今日聚得这么齐全,大伙儿尽情痛饮,不醉不归呀!我这里有许多房间,都备了枕席,若当真醉了,只管随意躺去。”
厅内愈来愈乱,众人荒唐相戏,美人娇娃这个含嗔,那个带笑,你指我,我羞你,在席边闹做一团。又不知谁先带了头,公子哥儿们竟换起伴来,这个到东边采一阵,那个去西边搅一回,除了张渲身底的樱樱,还有我怀里的默娘,其余姐儿几被乱遍。那些淫形秽状,你入我目,我落你眼,糜艳交映,真是让人不堪入目。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景,受不了诱惑,虽然没有做什么,也忍不住这里瞧一瞧,那里看一看。
默娘见我东张西望,虽然并未如别人乱来,但目中所视,心中所想,定然也是十分淫秽的了,禁不住生起气来,大声道:“公子醉了没有呢?想不想睡去?”
她的话,我哪里敢不从,否则身上又得挨掐了,连忙说道:“有一点儿了,去哪儿歇才好呢?”
默娘遂从我身上立起,悄声道:“奴家知道个好地方,少爷请跟我来。”牵了我的手,撇下众人,往宴厅旁间溜去。
默娘拉着我,从宴厅的旁门溜出去,转了几转,便到了一间小小暖阁,但见里边铺锦垂绣华丽非常,壁上挂着一副对联:醒时只在花前坐,醉罢还来花下眠。我肚里好笑,这联也算雅致,只是想到此处的主子乃是我张渲表哥,便显得有点不伦不类了。
默娘转身将门关好,说道:“好了,少爷,这里没有其他人来,你就告诉奴婢,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她的脸上带着煞气,似乎我不好好回答,她就不会放过我。
“冬雪姐姐,你慢慢听我说……”我在床沿上坐下来,说道:“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荒淫的人,这一次只是因为我救了张渲一命,他才让人把我硬拖到这里来的。其实在我的内心,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冬雪,也就是刚才的默娘,冷冷地看了我一下,说道:“少爷,冬雪服侍你这么些年,你是什么样的人,冬雪心中清楚得很。五个月前,你不就去过青楼一回吗?虽然少爷不具备某些能力,可少爷的心却从来没有残缺过啊!”
天!冬雪怎么把我看成这样的人?我的心从来没有残缺过,却又不具备某种能力,那不就是说我变态吗?除了死去的含香,冬雪还是第一个这样对我说的人。
“冬雪姐姐,你不能这样诬陷我啊!虽然我这个人又笨又拙,没有什么本事,到现在还寄人篱下,可是,可是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哎哟,我的少爷!”冬雪讥讽地说道,“早在好几年前,夫人让我们四姐妹伺候你饮食起居的时候,就知道你不能做某些事情。那时候我想,这一辈子也许就这么过了,少爷虽然不能满足我们,但也不能在外面做坏事。谁知少爷在五个月前不告而别,打听之下,才知道少爷原来去了青楼,还让人家给羞辱了一顿。少爷,如果你不是我说的那种人的话,请你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冬雪一席话说得我是哑口无言。我感觉像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总不能告诉冬雪,我是因为想体会一下结婚的感觉,才跟着南宫贺去青楼的吧?如果我这样说,冬雪同样会把我当变态,而不是少爷看待的。
“冬雪姐姐,”我想了一会儿,说道,“你刚才也说过了,我生下来就是一个身体上有残缺的人,可是,我却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也许会认为我是一个白痴,怎么连这种事情都懵懵懂懂的。其实,不单单我一个人,连你在内的四位姐姐,对这些事情恐怕也是一知半解。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当中,一方面,许多无耻的男女荒淫堕落,像今天我们在大厅里面看到的那样;另一方面,许多人,特别是少年男女,对人生当中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却懵懂无知,就像从前的你和我。这,并不是我们的错。人们常常说‘万恶淫为首’,对男女之间的情事讳莫如深,我们平日所见,都是道德文章,你想,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情?那一天晚上,我受南宫贺所惑,进了青楼,虽然受到了侮辱,却也明白了一件事情,一件从来没有人向我解释过的事情。为此,我决定离开这个家庭,走自己的路。”
冬雪的情绪受到了感染,她说道:“少爷,那你这条路走得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冬雪姐姐,我也不知道我这一条道路是对,还是错。离开了家,我遇上一位年轻妩媚的女子,她让我替她送一封书信,我答应了。”
“少爷,这并没有什么错啊,毕竟助人为快乐之本嘛!”
“为人排忧解难,帮人送信并没有错,可是,我却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决定,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
“送一封信,改变你一生的命运,少爷,这可能吗?”
“冬雪姐姐,你听我把话说完。我拿着这封书信,从徐州地界一直来到杭州,杭州城北有个秦女村,那里就是我送信的目的地。可是,在秦女村我却没有遇到我要找的人,却遇上了另外一个女子。”
“那这个女子也一定很漂亮了?”冬雪的话语里面开始有了一些酸酸的味道。听到这里,我笑了:“冬雪姐姐,她的确很漂亮,可是,直到现在,我也只能远远地望着她而已。”说着,我的心中逐渐产生了淡淡哀愁的情绪,目光也慢慢地迷离。
第二十二章 谁与流芳 第四节
“那后来呢?”冬雪的一句话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我继续说道:“后来,后来我又得罪了这个女子,一直到现在,她还和我过不去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优昙小姐的影像,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耳边仿佛听到了优昙小姐的声音,不过却是指责我的话语。“少爷,她干嘛要和你过不去啊?”
“这个?”对啊,优昙小姐干嘛要和我过不去呢?难道是因为当初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和她春风一度;还是我没有迎娶雨欣,惹得她不快呢?我想,恐怕还不是这些理由,优昙小姐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她这么恨我,一定别有原因。
“冬雪姐姐,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和我过不去,可如果不是她,我也不能见到影响我一生的人。”
“影响你一生的人?少爷,这个人是谁啊?”
“她是一只老狐狸。”我老实说道,不过在冬雪的听来,怕是真以为这位华姑狡猾狡猾的,才得到了老狐狸的评价,冬雪心思再细腻,也想不到华姑可是真的狐狸精,“不过她对我还真是不错。冬雪姐姐,我的病,就是她给治好的!”
“什么?是我听错了吗!少爷,你的病好了?”冬雪脸上写满了疑惑,看样子是不肯相信我,没有办法,只好让她见识一下了。我脸上烧得通红,伸出手来,握住冬雪的小手,说道:“冬雪姐姐,你如果不相信的话,可以来检查一下。”说着,我就把冬雪的手牵向了我双腿之间。
只是轻轻的一触,冬雪马上臊红了面,她有些尴尬地说道:“冬雪恭喜少爷,没想到少爷竟然已经……还是吴家列祖列宗保佑,少爷终于可以有后了!”
“嗯!”我回答道,“可是,冬雪姐姐,我正为这件事情烦恼呢!”
“烦恼?”冬雪被我的话语弄糊涂了,“少爷治好了病,怎么还会烦恼呢?”
我苦笑一声道:“那人治好了我的病,便要收我做她的女婿。我想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不可自己作主,若是我们私相授受,那可不就成了淫奔,有违先贤教化吗?于是就不肯答应。”
我刚刚说到这里,冬雪就扑嗤一声笑了出来,看到我满面困惑,冬雪解释道:“少爷,人家招你作女婿,你就推托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为淫奔;可今日之事,少爷又该作何感想呢?”
天!我遇到的这些女子怎么个个都是伶牙俐齿啊?张沅就不用说她了,本来就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刘闺臣心机深沉;含香秀外慧中,却又倔犟不屈;优昙不知怎么的,也学会了欺负人;就连冬雪,本来好端端一个娴静优雅的女子,也在我面前讽刺我了。可是,对冬雪的讽刺,我可没办法提起气来。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理亏,不论冬雪嘲笑我,还是讽刺我,我都只能认倒霉,没有脸面和她争辩下去。
冬雪大概是见我一张脸涨得像关公似的,怕把我给憋坏了,忙转移话题,说道:“少爷,那后来又怎么样了,你到底有没有做人家的女婿?”
我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点头承认了:“后来,我离开秦女村,准备北上回家,同父母讲过,再来迎娶妻子,没有想到,家里面会遭遇到这样大的变故。在杭州城,我遇上了春梅姐姐,那时候她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在北上路途中,我们又遇到了夏荷姐姐,她差点被人家杀来吃掉。”
同伴的遭遇引起了冬雪的共鸣,听了我的话,她也开始感伤起来,泪水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再后来,我回到了徐州,回到了家;看到家里残缺破败的样子,我知道,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贵介公子,无忧少爷了。我的身上,担负着复兴吴家,为爹娘伸冤的重任。在家里没有办法呆下去了,我决定来京城投靠外祖父。”
“就是外面那位纨绔公子张渲的祖父?”
我点点头,道:“是当朝东阁大学士,一品宰相,有了他的帮助,我复兴吴家,为父母伸冤也就有希望了。可是,外祖父一家却作出了一个决定,令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什么决定?”
“他们让我和张沅结婚。”
“这很正常啊!”冬雪说道,“张老相公是少爷你的外祖父,少爷父母驾鹤西去,他和你舅舅就是少爷的长辈,他们让少爷同谁结亲,可不就等于父母之命,再找一个说媒的,可不就是媒妁之言。这三媒六证的婚姻,不就是少爷你想要的吗?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答应了。可是,我的另一位妻子却已经怀孕了,她还派人到京城来找我,让我同她成亲。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这?确乎是一件难事。”冬雪说道,“可谁让少爷这样风流呢?惹下的情债,还得少爷自己来偿还哪。”
听了冬雪的话,我难过地低下了头。
“好了,少爷,也别太为这件事情为难。今朝有酒今朝醉,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东流到海不复还;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 金樽空对月……”
看到冬雪煞有介事地念起李白的诗句,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冬雪姐姐,你要再这样念下去,我恐怕就要学外面的那一帮子人了。”
“你学他们做什么?”
“当然是学他们那样及时行乐,将姐姐你就地正法呀!”说完,我就跃跃欲试,只要冬雪一个眼色,我立马就可以扑上去了。
“好了,好了,”冬雪仿佛从我的眼睛里面看出了什么,马上正襟危坐,说道,“张渲他们这么闹,难道少爷你也跟着他们一起闹吗?张渲他们不是好人,难道少爷你也跟着他们学坏吗?若是少爷再这样堕落下去,做错了事情,伤害了别人,今后一定有后悔的时候!”
冬雪这么一说,我又想起了含香,心中顿时一冷,那腾腾的火焰也就熄灭了下去。忽然听见有人粗声说道:“这间屋子最好,我们里头耍去。”又传来一声女音道:“奴家好累了,让人去睡一会儿好不好?”接着听见一个男子笑道:“嫂子尽管歇着,小红一个侍候我们哥儿俩。”再有一女啐道:“你做梦!”说着,门口就响起了怦怦的敲门声。
我和冬雪对望了一眼,这四个怕是前厅里的那伙男女,大约在前厅还不够尽兴,也转到后面来,想要恣意而为了。
我是张渲请来的,又先行离开了前厅,若是让别人看见我和冬雪只是在聊天而没有发生其他什么事情,这些人一定会把我当成一个另类,讽刺、嘲笑还好,最怕这些人以为我会向外祖父告发这些事情,黑着心肝将我给害了,那我可不就是冤哉枉也了。
想到这里,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冬雪。冬雪知道了我的心思,含羞一笑,那模样儿,可真是百媚横生、倾国倾城,令我一看之下,不由得痴了。
看着我的傻样子,冬雪含嗔带怒地拍了我一下,努了努嘴,朝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将身上的外衣脱去,只剩下一件裤衩。冬雪又将我的头发给弄散乱了。她自己把床上的被子摊开,弄乱了头发,却也并不脱衣,只将自己的身子都埋在了被子底下。接着,就让我去开门。
看着自己光溜溜的身子,我是哭笑不得,可不去开门还真不行。于是收起羞怯之心,将门打开。
门开了,珠帘掀起,从门外相拥着进来两男两女,男的正是张渲与李柏耀,身畔各携一女,皆是罗裳零落,肌肤半裸。我仔细瞧去,原来张渲搂着的是樱樱,李柏耀拖着的却是一个柳眉杏眼、纤腰楚楚的女孩子,想来应当是李柏耀说的小红了。
李柏耀淫秽地笑道:“双剑合璧,可比刚才销魂多了,我们哥儿俩定教你……”声音突然顿住,四人皆瞧见了赤裸着身子的我,还有腻在床上的冬雪。
冬雪低声婴宁一声,忙扯过锦被遮住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别人见了,只当她被子底下一定赤裸着身体,而我却知道,其实冬雪一直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她这么做不是因为害羞,而是怕被外人看见她其实身上穿了衣服的。
张渲等四人回避不及,欲走又怕太着迹,反而上前笑嘻嘻地瞧我们。张渲见冬雪云鬓散落花容狼狈,一副神饧气弱地娇模样,笑道:“表弟好手段,竟把默娘玩成这样。”
倒!我什么时候和冬雪做过了?可怜我辛苦大半宿,非但没有碰到冬雪的身子,反而担了这样一个名声,实在是冤枉。可张渲等人的偏见,不正是我想追求的效果么?所以我虽然被张渲的话语弄得面红耳赤,却也没有作声。
张渲一向视我为假道学,此刻见了我默不作声的样子,只当他的这位表弟真和他是同道中人,不过一时脸嫩放不开而已,却没有想过原来我和冬雪在合伙欺骗他们。
正在我一时无言以对的时候,倒显得冬雪从容,她斜睨着张渲身畔的女孩笑道:“谁不知张大爷的厉害呢,我妹子才销魂哩。”
啊,冬雪从什么地方学会了这样的话?连我听了都臊得慌,而张渲等人却视之如常,特别是张渲,听了冬雪的话,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自然也是猥亵非常。
我见这情形,知道要早一点将这四位给送走,否则不一定会出什么事情呢!于是问道:“表哥到这里来,所为何事呢?”
所为何事?当然是男女之事了。只不过张渲虽然无耻,却也不能当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只是说道:“我在大厅上看不见表弟,怕表弟走失了,就四处走一走,看一看,想找到表弟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我和张渲都是心怀鬼胎,不肯将实话说出来,“表兄,如今你也见到我了,可不可以就此出去,我还得……”我故意不把话说完,心中的意思自由张渲去猜。
张渲果然猜岔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猥琐的笑意,道:“这个,表兄自然省得,不过表弟长这么大,怕是没有见过合欢大会的场面,享受过无遮大会的滋味,今日何不……”
我听出了张渲的意思,这样的想法虽然吸引人,我却不敢尝试一下,也不愿意冬雪被张渲他们给糟践了,连连推却。
张渲有些失望,他还当我放不开,不过晓得这些事情强迫不得,若是将我逼急了,我跑到外祖父身前告他们一状,那张渲还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他笑着说道:“表弟的脾气表兄是知道的,不肯像我这样将自己的女人送给大家分享,既如此,我们也不强求,就此告辞了!”
说完,张渲就和着李柏耀、樱樱、小红等人退了出去。樱樱离开的时候,还向我望了一眼,那目光里面,似乎还带着钦佩的神情。
等四个人都出去了,我连忙把门关上,长舒了一口气,心道:乖乖,总算将他们骗走了,若是让他们发现冬雪衣衫整齐,而我们不过是假凤虚凰,那事情可就坏了。
正当我心上的石头落地的时候,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我的心马上又提了起来,小心问道:“谁啊?”
“表弟,是我!”这是张渲的声音。
“什么事啊,表兄?”我不肯开门,只隔着门说话。
“表弟,”张渲小声说道,“我见你年纪尚轻,怕你对付不了默娘,要不要表兄送你一些好东西啊?”
“什么好东西?”
“金枪不倒方,还有玉女销魂散!”
晕!这张渲也真是的,居然送我这些东西。我什么时候要用这些下三滥的东西来对付女人了?连忙说道:“表兄,你放心,我应付得来,不需要这些东西。”
“这样啊……”张渲的言语里面有些遗憾,不过还是说道,“那表弟你要加倍努力哦!”
说完,他才悻悻然离去了。
第二十二章 谁与流芳 第五节
好不容易哄走了张渲、李柏耀、樱樱、小红四个男女,我的心差点没有跳出嗓子眼儿来,背后也是冷汗涔涔,直道此后再也不与张渲打交道,不赴这样的宴会,就是路面上撞见了这位表哥,我也只当没看见,打另一条道上走。离开房门,我走到桌边坐下来,见上面还有一壶残茶,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喝剩下的,也不倒进茶杯里,直接拿起茶壶,把那壶口放到唇上,骨碌碌就倒了干净。半壶凉茶下肚,身上的冷汗,心中的烦闷,也就慢慢平复下来。“少爷,这残茶也喝得么?”旁边一个声音传来,接着又是一只纤细洁白的小手伸过来,夺了茶壶,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冬雪已经起了床,站到了我的面前。这冬雪,鬓发散乱,眼波横流,最是销魂时候,上身穿一件燕尾青五色洒线天马皮袍子,外套紫黑色蜀绣貂皮披风,大红绸穿花百蝶皮裙,令人一见倾心。
我看得冬雪口干舌燥,却又不敢唐突了她,只把她手中的茶壶夺过来,又瞎灌了一气,看得冬雪是又急又气:“少爷,你咋就不听我的话呢?吃了残茶,喝坏了肚子,可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明白冬雪确实是为我好,就将茶壶放了下来,心道如此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女子,怎么就成了风月中人?当初伺候我的春夏秋冬四姝,而今春梅患病、含香自尽,唯有夏荷一直在我左右,时常使我伤怀,眼下遇见了这位贤惠的姐姐,就想带她脱离这芜秽的地方,长伴在我身边。
“冬雪姐姐,这些年你待我很好,我心里一直记得。就是方才在大厅上,姐姐虽然掐了我,我也知道那是为了我好。从前娘亲归宁,常常当我面夸赞张渲,我以为他是一个成器的人,没料到也这么不中用,看来舅舅打他也是应该的,我今后不与他这样的人来往就是了。可是,冬雪姐姐,过了今夜,我就要离开这里,回张府去了,以后怕也不能再和姐姐见面,让人怪想念的。姐姐何不同我一起离开这里呢?”
冬雪叹了一口气道:“少爷,你当我当真愿意留在这里么?我也是逼不得已啊!冬雪本是良家女子,只因家乡遭了水灾,被夫人救出来,到吴家伺候少爷,本想今后就这么过一辈子,谁料吴家竟然遭遇惨变,冬雪无从脱逃,被官家卖入品花楼。老鸨逼我接客,我不肯,她就千方百计折磨我,到底还是被人家破了身子,成了残花败柳,日日为张渲一类人所欺凌。冬雪原也想过要逃走,怎奈何看管严密,没有机会逃开;便是有逃跑的姐妹,也多半被龟公抓回来,千般凌辱,直让人惨不忍睹。冬雪一个弱女子,见了这样的场面,吓得打消了逃走的念头。只是这神女生涯,没有尽头,冬雪只盼哪一日再见少爷一面,就算了了心愿。天可怜见,今日让冬雪在此处遇上了少爷,从此再无牵挂。”
我听冬雪这番言语,总有寻死的念头在里面,心中骇然。含香去了,我没有办法阻止她,尚且懊悔不已;此时冬雪就在我面前,我若是不救她一命,怎么着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于是说道:“冬雪姐姐,你这是何苦来哉!我虽然鄙陋,但也算是世家子弟,姐姐照顾我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姐姐是因为我们吴家的变故才遭难的,我怎么能扔下姐姐不管呢?姐姐若不嫌弃我驽笃愚笨,我愿意救姐姐跳出火坑,从此长伴我左右,如何?”
我的意思说得很明白,就是让冬雪跟我一起回家,作我的妻子;冬雪生性聪明伶俐,岂会不解?只不过她面上有些放不开,更兼出身青楼,自卑之心自然不免,她说道:“少爷厚爱,冬雪却不能承受。冬雪已是残花败柳之躯,不敢高攀少爷这一枝,更何况少爷已有妻室,冬雪更不敢同张沅、雨欣姐姐等兼美。”
我见冬雪一直在推托,连忙拉住她的小手说道:“冬雪姐姐,我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姐姐身虽下贱,却心地纯良,便是那些大家闺秀也是及不上的。我爱慕姐姐的心,自从小与姐姐见面时就有了,只因当初身有残疾,所以无法同姐姐细说,如今我顽疾已愈,正好与姐姐共效于飞,姐姐就不要推托了。”
“可是,可是……冬雪出身青楼,已为众人所污,身上早已不干不净,少爷难道你就不嫌弃冬雪么?”
说了半天,原来冬雪还是怕我嫌弃她啊!我微微一笑,念了一首诗:“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枝香。直道相思无了意,未妨惆怅是轻狂。冬雪姐姐,在我的眼里,你始终是纯洁的,正如山中高士晶莹雪,我必不嫌弃于你,”说着,我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咬到皮破血流为止,“今后我若是违了这些话,必遭天谴!”
冬雪听了我念的诗,早已明白我没有拿她当妓女看待,后来见我啮臂出血,已是震惊,再听我发下毒誓,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扑到我的怀中,说道:“少爷,好端端的,你怎么就说起天谴这样的话来,若是让九泉之下的老爷夫人听见了,指不定怎样责怪冬雪呢?冬雪信你就是了……”说着,说着,冬雪就流下泪来。
我是最见不得女孩子哭的,冬雪一哭,我就没有了主意,只一个劲地劝解,冬雪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说道:“少爷,你为了冬雪发下毒誓,冬雪也不能负了你,今后少爷往哪里,冬雪便往哪里,纵是刀山火海、阿鼻地狱,冬雪也在所不惜。”
我这时才真正明白冬雪的心意。以前看古书上有魂断蓝桥的故事,有梁山伯祝英台化蝶的传说,有“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绝,乃敢与君绝!”的诗句,总不肯相信这是真的,此刻见到了冬雪的真心实意,才知道厚地高天,古今情缘本难尽;痴男怨女,多少风月债难偿!
等到冬雪哭过,我们便商量着如何离开此处。冬雪本来是品花楼中人。这品花楼向来看管严厉,很少有妓女能够逃得出去,但这一次,却是因为张渲在外面摆下酒宴,请来的品花楼中女子,看守要比品花楼内松懈得多,若是不趁着这个机会逃出去的话,今后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了。更何况张渲等人此刻要么正在荒唐,要么已经熟睡,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被张渲请来的客人,当朝宰相的外孙,竟然会带着一个妓女离开。
“冬雪姐姐,我们离开这里,你这身衣裳是用不上了,得换上一套小厮的装束,头发也要弄散了,重新疏一个髻,戴上小厮的帽子,免得被别人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听了我的话,冬雪自去准备,我到外面去为她找一身合适的装束。
掩上房门,我又让冬雪在里面把门给关严实了,才放心离开,来到南院的倒座里,众人带来的小厮们都喝醉了,睡得是一塌糊涂,按照冬雪的身材,我找到了李柏耀的小小厮,方才曾在席上伺候过李柏耀的。这人年方十四,名儿也取得好,叫作小百合,长得也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可惜了一身细皮嫩肉,却落入了李柏耀这样的淫棍手中。李柏耀除了喜爱美女之外,据说也喜欢男风,这两全其美的事情就这么让他赶上了。此刻小百合也多喝了几杯酒,睡死了过去。我剥去他身上的一件灰色棉布袍子,一件石青色灰鼠皮马褂,一顶六合一统毡帽,一条暗蓝色棉布裤子,却又扯来一条布被,替他盖上。做完了这些事情,我正待离开,却又想起一计,留了下来,于是将另一个小厮,也剥去他身上的衣衫,塞入小百合的被子,这样第二天即使被李柏耀发现,也只当这些小厮当中,有人忍不住小百合的细皮嫩肉,把他当兔子做了一回无耻的事情,追究不到我身上来。
等到做完这些,我才拿着手中的衣裤,回到了冬雪的房前,轻敲了几下房门,说道:“冬雪姐姐,是我,我回来了。”
不一会儿,冬雪将门打开,此时她已经将头发扎成了一个发髻,只是衣衫还是原来的模样。等我进了屋,冬雪又关上了房门,对我说道:“少爷,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你找来衣衫换装了。”
我点了点头,将手中从小百合身上剥下来的衣衫递了过去。冬雪结果衣裤,就对着我努嘴,让我转过身去。她还不想让我看见她换衣服。此时我和冬雪已经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立马就转过了身来。等了半晌,只听见冬雪说道:“好了,少爷,你可以转过身来了。”
我转了身去,眼前一亮,好一个漂亮的小厮,长得就跟戏里面的女驸马一样。若是让哪一国的公主看见冬雪的模样,非得招她做驸马不可。看着冬雪,我也发起呆来了。
“怎么,不好看么?”冬雪误解了我的意思。
“不,不是不好看,而是长得太好看了。”我吞了一口口水,说道,“不过我们现在是逃离此处,越不惹眼越好。姐姐你长得太漂亮了反而不好,还得再化一下妆。”
冬雪点点头,便任凭我摆布,我将毡帽的帽沿拉下来,又用墨汁涂黑了冬雪的脸,在她身上扑了些灰尘,这才满意了。
打点停当,我领着冬雪出了房间,走过院子西边的游廊,穿过垂花门,绕过照壁,前面东南角就是大门,不过却有人在把守。这些人,不同一般的小厮,而是挺胸叠肚、器量高长之人,看上去就不是善茬,像我这样的文弱书生,若是冒犯了他们,走上去肯定是一拳头一个,管杀不管埋的。
冬雪握着我的手心里边冒出了冷汗,她轻声说道:“这几个人就是品花楼的护院打手,他们都认得我的。”冬雪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听出来她在害怕,连忙安慰道:“别怕,你改换了装束,他们认不得你!”冬雪定了定心,方才跟着我向前走。
“站住,干什么的!”看到我们越走越近,一个打手就把我们拦下来问话。
“瞎了你的狗眼!”我大声骂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我是当朝宰相的外孙,吏部尚书的亲戚,张渲大爷请来的客人,你们敢拦我?看我不让张渲表哥打烂你们的狗腿!”说着,我一腿就蹬了过去。
那人无缘无故吃了一条火腿,心中虽然有气,却也不敢造次,仔细看了我一眼,连忙赔罪道:“原来是吴笛吴公子,小人瞎了狗眼,没有看清您哪!不知您老这么晚出来,是要到何处去啊?”
“我这不是要回去么?我家老太爷门禁森严,对我更是严厉,回去晚了,或是彻夜不归,都要让我吃板子。我说这些,你都明白么?”
“小的省得,可是这么晚了,没有车夫,您老怎么回去呢?而且城门也关了,您老叫不开城门也是白搭,不如就在这里住一晚上如何?”
“住一晚上?你这小子是想要我的命啊?没有车夫,我身后跟的这人不就是车夫?城门关了,我不会同送玉泉山泉水入城的车队一起进去么?”说完,我又是一个大嘴巴扇了过去。
刚刚吃了一记火腿,此刻又来了一记熊掌,那人连吃两道亏,知道我也是得罪不起的,只得给我们让路,他们就没有注意到,我身后的这位,可不是什么车夫,而是一位娇滴滴的娘子。
第二十三章 天女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
使湅雨兮漓尘。
君回翔兮以下,
逾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
何寿夭兮在予!
——《大司命》
离开门口,冬雪和我都惊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我机灵,才逃过这么一劫。若是换了张渲这样的草包,那还不得露馅了。冬雪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走在前面的我,甚至都能听到她的心跳声。等到了车马之前,冬雪竟然吓得浑身瘫软,差点倒地,还好我将她扶住了,搀着冬雪上了一辆太平车。这辆太平车,就是我先前来这里时坐的那一辆。这时候,冬雪突然告诉我,她不会赶车。这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若是说冬雪不会弹琴,不会唱曲,我可能还会吃一惊,不会赶车,却没有什么惊人的。她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要是真会赶车,恐怕才会吓人一跳。问题就在于,连我自己,也不会赶车。
不会赶车又怎样?我即使没有吃过马肉,难道还没有见过马跑么?我便让冬雪坐到车里,自己拿起马鞭,“啪”地抽了一鞭,口中喝道:“驾!”在我的心里,只要是这样,这马车就会跑起来,谁知我弄了半天,马车却丝毫没有移动,急得我是满头大汗,这时候门口已经有人注意了,再不动的话,就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使整个逃跑计划,功亏一篑。
就是在这危急的时刻,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怎么样,吴公子,携美私奔的滋味不好受吧?你难道就不怕被官府抓住,问你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又羞又气,扭过头一看,惊叫道:“是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原来说话的不是其他人,正是女鬼优昙小姐。优昙微微一笑,道:“吴公子,我不是说过么?只要你到什么地方,我就跟到什么地方。这一次,你受了张渲的邀请,我又怎么能不来呢?”
我到什么地方,她就可以跟到什么地方,那她可不就跟着我看了许多不该看的事情?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这优昙怎么连圣人说的话都不听?她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有些事情怎么就看得下去?“那你又看到了什么?”在优昙的面前,我感到没有丝毫的秘密可言,忍不住就这么问了一句。
“见所见而来,闻所闻而去!”优昙学着古人说道。听了这句话,我涎着脸说道:“那大厅里面的事情,优昙小姐你也看到了?”
“呸!”优昙眼圈一红,啐了我一口,“你们做的那起子龌龊事,我才懒得看呢!我是真真没有想到,你竟然会和这样的人交往,真是辜负了你外祖父,你舅舅对你的信任!”这句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我的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
看见我的脸改变了颜色,优昙又接着说,“吴公子不必惊慌,再怎么说你也是我雨欣姐的夫婿,只要你不背着雨欣姐做坏事,我才不会管你同什么狐朋狗友交往呢!今日吴公子还算老实,没有像张渲那样荒淫无耻,却能大发善心,救冬雪姐姐跳出火坑,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一把!”听了优昙这句话,我的心放了下来,虽然我不会赶车,而一个大姑娘驾车也有些骇人听闻,可优昙是什么人?她不是人,是一个女鬼!这女鬼,法力无边,赶个车啥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只见优昙轻轻地摆了摆手,也没见她有什么奇异的举动,这马车就行动了起来,上了大路,风驰电掣地向着城里驶去。
但这时候院子里也发现走失了妓女,开始嘈杂起来,不多会儿,就从院子里涌出一阵火把长龙,原来都是些护院打手,骑上马追了上来,他们边追还边在喊:“前面的马车停下,你们跑不了了!”
听了这话,我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骑马,我们坐车,骑马的可比坐车的快多了。若是让这些护院打手给追上来,我还好说,不过吃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弄到衙门里挨顿板子,关上几年也就罢了;只苦了冬雪和优昙两个娇滴滴的美人儿,看她们的模样,连一个大男人也挨不住,更何况是这么一大群。只得紧紧抓住优昙这根救命稻草,说道:“怎么办,怎么办……他们马上就要追上来了!优昙小姐,你赶快想想办法呀!比方说什么撒豆成兵啊,缩地成寸哪,只要是把他们赶跑了就行。”
“吴公子,”优昙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连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他们又没有追到眼前来,你就着了慌,害怕了。就是他们追上来了,凭你的三寸不烂之舌,难道还阻止不了他们么?就算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可吴公子你也有手有脚有拳头,难道还打不过他们这几个小小的护院么?早知道是这副熊样,你干嘛还要救冬雪呢?”
啊?这么威猛的打手,还是小小的?优昙她不知道这些人的厉害,说起话来也是吃根灯草,说得轻巧,我可不能不提醒她:“害怕是害怕,可我不能眼看着冬雪姐姐处在火坑里不去救她啊!优昙小姐你是不知道,这帮人有多可怕。他们一拳头可以砸死一头牛,像你我这样的个头,更是不在话下,只怕我们死了,连个全尸都找不到。”
听了我的话,优昙扑哧一笑:“他们真有那么厉害么?”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恐怕还不止,你看啊,这些人一个人就可以打死一头牛,这么多人还不得打死一群牛啊?优昙小姐你非比常人,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我和冬雪不一样啊。我是个文弱书生,冬雪是个娇媚女子,怎么看,也打不过人家啊。那时候小姐你可以一飞了之,只苦了我和冬雪两个人顶缸!”
“你这人怎么这么罗嗦啊?你说他们厉害,难道我就是吃素的不成?那好,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厉害吧!”说着,优昙就从车辕上跳了起来,飞到了空中。那姿势,简直就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浓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
在这样的情景之下,我的表现比曹植先生好不了多少,甚至犹有过之,连哈喇子都流了出来。我非是没有见过优昙小姐的容貌,但那时候她显得娴静优雅,仿佛幽谷之百合,香远益清,却又含羞而待放,使人凌然不可犯之;此时的优昙,却好似怒放之牡丹,殊丽无比,却又带着王者风范,使人忍不住顶礼膜拜,不敢有非分之想。
我是个俗人,看见优昙的表现,只能流一地的哈喇子,那些打手护院却不一样,他们可是要直接面对优昙小姐凌厉的攻击,其中的惊险之处,令人难以想象。没有撒豆成兵,没有缩地成寸,从头到尾,只有优昙一个人在空中飞舞,在漆黑的夜空里,仿佛一道亮光,上至碧落之上,下达黄泉之下,沟通三界,联系六道,超度众生。在飞舞之时,一阵粉红色的烟雾从优昙的身上散发出来,慢慢地将优昙笼罩了起来。突然,这些烟雾发散开来,形成了一片片的花瓣。花瓣满天,粉红色的花瓣犹如天女散花般在空中突然出现,仿佛时令变了,此刻正是风景宜人的春天,优昙口中念道:“剑气满天花满楼!”
满天花雨动了。这些缓缓飘在空中的花瓣,开始急速旋转,发出轻轻的“嗡嗡”声。随著优昙小姐的全力催动,花瓣或五或六的聚合起来,旋转得更加快速。随著速度的加快声音也变了,震耳欲聋的破空声响彻天地。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万千花瓣,其中更有无数剑气,真是沾上一点皮开肉绽,挨上一点筋断骨折。那些追上来的护院打手不愿意束手待毙,纷纷抽出手中刀剑,与满天的花瓣对抗。花瓣和刀剑相逢了,剧烈的爆炸声响彻云霄,狂乱的气息四处奔流,由优昙的气息幻化而成的花瓣和精钢打造而成的刀剑相互碰撞碎裂,粉色和寒光在空中狂舞飞散。渐渐地刀剑越来越少,花瓣却飞舞得更加精神。终于,刀剑消散殆尽,而花瓣的飞舞也停息了下来。那些护院打手看不见了,他们纷纷跌落马下,身上无不带伤流血,甚至有人身首分离,而优昙也从空中落了下来。
看优昙的情形不对,我赶忙将她接了下来,抱在怀里。说来也怪,别看优昙方才的英武模样,她身上却一点重量也没有,抱在怀里的感觉,是轻飘飘、软绵绵的。再仔细一看,优昙的脸上也没有了血色,惨白一片。
“优昙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我被优昙的样子给吓住了,忍不住这么问道。
“快走!”优昙面如金纸,好不容易说出这几个字,马车又动了起来,优昙却抑制不住心血翻腾,哇的一下,喷出一蓬血雨,洒在了我的身上。
她受伤了!我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优昙虽然身手不凡,但杀敌壹千,自损八百,她打败了这么多人,又在空中展示出满天花雨的手法,受内伤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我连忙将优昙放在马车之中,让冬雪小心照顾她,我自己也换下了身上血淋淋的衣裳,在马车上找了一套车夫的装束穿上了。
马车很快,不多时就到了城门口,正好赶上送玉泉山水的车队入城,我们的马车就跟在送水车队的后面,也混入了城去,一打马,转了方向,来到了张府的后门外。
停下马车,我正要去叫门,门却自己开了,我正在疑惑间,夏荷走了出来,说道:“少爷快进来吧,没有人看见!”
我放下心来,带着冬雪,扶着优昙,快步进了张府,夏荷将马车赶到车马棚,也关上门,跟了进来。在回爱竹轩的路上,我问夏荷,她怎么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候,从后门进来,夏荷告诉我,这全部都是优昙小姐的安排。听了夏荷的话,我对优昙小姐心思细密、安排周详叹服不已。
回到了爱竹轩,才发现春梅原来也没有睡,正焦急地等着我们的归来。春梅、夏荷、冬雪三姐妹见面,自然欣喜不已,可此刻不是她们叙旧的时候,优昙小姐伤成这个样子,得马上医治才行。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优昙扶到了我的床上躺下来,优昙一把握住我的手,说道:“吴公子,我到底没有辜负雨欣姐姐对我的信任,将你完好如初的带了出来。”
“优昙小姐,你的心思,我知道。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负了雨欣姐姐的。你现在还是不要急着说话为妙。”
优昙张了张嘴,好像还想和我说什么话,可她在与那些护院打手交手的时候,过度耗费了真气,大大地伤了元气。此时一张口,话还没有说出,一阵鲜血又吐了出来。
“优昙姐姐!”我们连忙呼叫起来,优昙挣了一挣,昏迷了过去。看见优昙昏迷过去,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若优昙是个普通人,自然有医术可以救治,可优昙却是一个女鬼,我们又怎么样来帮助她呢?没有办法,并不等于无事可做,我让春、夏、冬三位姐妹先去休息,自己却坐在优昙身边,我要等着她醒过来。
第二十四章 桔梗的诗 第一节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所作忠而言之兮,
指苍天以为正。
令五帝以折中兮,
戒六神与乡服。
俾山川以备御兮,
命咎繇使听直。
——《惜诵》
不知不觉之间,天色已经大亮,优昙还没有醒来,而我,却快要支撑不住了,刚刚伏在床沿上休息一下,就有人走了进来。那人走进来之后,没有做其它事情,直接走到我的跟前,摇晃着我的肩膀,说道:“少爷,少爷!快醒醒!”
我睁开了酸涩的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春梅,便道:“春梅姐姐,有什么事情啊,这么早就叫我起来?”
春梅回道:“少爷,舅老爷有急事找你呢!快去,快去!”
我望了一眼优昙,她的面色依然很差,尚在昏迷之中没有醒过来,便道:“春梅姐姐,你看优昙小姐这个样子,我能走得开么?”
“少爷,舅老爷有急事找你,你好不去么?我们投靠他,人在屋檐之下,不得不低头,更何况,他还是少爷的长辈,少爷若是不去,舅老爷怕会以为少爷恃才而傲,仗宠而骄,瞧不起他这个长辈了。优昙小姐虽然昏迷未醒,但少爷留在这里也没有其它办法,不过照顾优昙小姐而已。这些事情,少爷做得,奴婢们自然也做得,少爷还是放心去舅老爷那里吧,奴婢们会照顾好优昙小姐的。”
春梅一席话说得合情合理,我也没有办法驳她,只得让她伺候我梳洗了一下,换上一套新衣,不过是戴着项熏貂的帽子,穿着酱色洋绉面大毛皮袄,翻穿着猞猁狲的马褂。就在春梅伺候我穿衣的时候,我问她道:“冬雪姐姐还好吧?”春梅一边替我系上汉白玉蝙蝠佩,一边回答说:“少爷放心,昨儿晚上,冬雪姐姐回来之后,喝了一碗安神定心汤,情绪就已经稳定了下来。后来我们还聚在一起说了会儿话,打消了冬雪姐姐心上的顾虑,她也就同意留下来伺候少爷,此刻她正在早先含香姐姐的房间休息呢!”听了春梅的话,我点点头,觉得她这样安排着实不错。
打点完毕,我就离开爱竹轩,跟着前来传话的丫鬟侍书,就朝着舅舅的书房走去。舅舅的书房,便在梨花院里,正方东侧的一间耳房里面,离我的爱竹轩,也不是很远,但一路之上,我却在不断思索舅舅为何要大清早把我叫到书房里去。传话的丫鬟侍书说是急事,可究竟为什么要传我,侍书也说不清楚,只道老爷急得很,一路催促我快行。我害怕昨儿晚上的事情宣扬开来,传入了舅舅的耳中,他招我前去,正是为了处罚我,脚步就越行越慢,弄得侍书走一步都要催促我好几回。
好容易进了梨花院。这也是一个坐北朝南的院落,院门开在东南角落,中间一道隔墙,南边是丫鬟、仆妇们住的地方,北边垂花门内,就是舅舅、舅妈活动的场所了。这北边的小院,栽种了许多梨花树,所以这院子才叫作梨花院。我穿过垂花门,沿着院子正中的卵石铺成的路径,直接来到了梨花院的正房。正房中,舅妈刘琳正在坐着休息,见我前来,请安完毕,就让我直接到东侧耳房舅舅的书房里去。
来到舅舅的书房前,掀起虾须门帘,我就闻到了一股子安息香气,知道舅舅就在里面了,忙快步走到他跟前,下跪请安。舅舅便让我起来,也不问我昨夜之事,只令我作一篇诗文。原来此时舅舅正与他的那些幕僚们谈论先前朝廷里中秋盛宴时的景况,又说道:“就在宴席将散之时,太仆卿蓼洲王公,官讳嗣源的,忽然谈起了一件事情,最是千古佳谈,‘风流隽逸、情仇慷慨’八个字都占全了,倒是一个好题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词。” 众幕宾听了,都忙请教系何等妙事。舅舅便说道:“却说当日元末大乱,妖孽横行,民不聊生,其中有一妖魔,名为犬夜叉,最是厉害,寻常道士和尚,根本不能收服他,反被其啃噬而亡,连魂灵都不得超生。于是孤魂怨鬼,悉集于此,男女埋没随百草,年年白骨无人收,新鬼烦怨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众清客都道:“如此说来,这妖魔岂不是无人管理,肆无忌惮了么?上天自古有好生之德,断不会令这等妖魔为害人间的!”舅舅又道:“诸位言之有理,却说这犬夜叉害人无数,怨气上达天庭,玉皇大帝见民间疾苦如此,便使钧天部仙女名桔梗者,下界降妖伏魔。”众清客又都言道:“这玉帝也忒大意。降妖伏魔,当是北斗七星,四方天神,二十八宿所做之事,怎么派下来一个仙女。若是这妖魔道行精深、魔力广大,这位娇滴滴的仙女,岂不是羊入虎口么?”舅舅笑道:“诸位也是小看了玉帝的心怀,虽则降妖伏魔乃天神所为之事,然经书上有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玉帝没有派下北斗星神、二十八宿,反而派仙女下凡,也是希望这妖魔能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啊!”众清客都称:“妙极神奇。玉帝心思,总是我等凡夫俗子所无法度量的。” 舅舅笑道:“这话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叹之事。”众清客都愕然惊问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 舅舅道:“这仙女桔梗下凡之后,本已度得犬夜叉不再害人,谁知半路上又杀出另外一个妖魔奈落来,这妖魔神通,比起犬夜叉来,又大了许多倍。奈落见犬夜叉要投身向佛,短了妖魔一份力量,就使计使犬夜叉和桔梗互相误会,桔梗到底为犬夜叉所伤,而犬夜叉也被桔梗一箭钉在御神木上。其后奈落到底为天庭所灭,也不待言,只是这桔梗一节,众位听了,可叹不可叹呢?” 众幕友都叹道:“实在可叹可奇,实是个妙题,原该大家挽一挽才是。”说着,早有人取了笔砚,按舅舅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几个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递与舅舅看了。舅舅道:“不过如此。这桔梗本是玉帝派下凡间,本来也不该我等悼挽,不过昨日圣上下了恩旨,着有司察核前代以来应加褒奖而遗落未经请奏各项人等,无论僧尼乞丐与女妇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汇送履历至礼部备请恩奖。这桔梗虽是仙女,然凡间也留下了她的事迹,将来青史之上,不可不留下她的姓名,所以王太仆那里也就写了一篇序,如今王太仆这原序也送往礼部去了。大家听见这故事,都要作一首挽词,以志其忠于任事,嘉其救民于水火之意。”众人听了,都又笑道:“这原该如此。只是更可叹者,这是千古未有之旷典隆恩,实历代所不及处,历朝虽有《列女传》名目,但多数简略,更有无数缺漏,惟有本朝,惟有当今圣上,才能有如此胸怀。皇恩浩荡之说,自来非虚。”舅舅点头道:“正是。”
说话间,又有人走了进来,我仔细一看,原来是张沅,她怎么也来这个地方了?这时只听得舅舅说道:“沅儿,今日找你来,也没有其它事情,你照着这题目,且去写一首挽词,同你表兄比较一下,先写成的有赏,写得好的,赏赐加倍。”我这时方才明白,原来舅舅将我和张沅找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其它事情,就只为了考教我和张沅的诗文。张沅听罢,望了我一眼,道:“爹爹,女儿于诗文一道,虽有些涉猎,但表兄高才,女儿不敢与他相比。”她说这话,比起先前考我才华的时刻,不啻天壤之别,我正诧异张沅的态度怎么变化得这么快,却听舅舅说道:“沅儿,你表兄非比常人,他的才学非凡,诗文自然也不差,沅儿不必为他担心。”舅舅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原来张沅是怕我出丑啊!我向她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谁知张沅也正向我望来,两人的目光相碰,张沅马上就低下了头去,脸红起来。
舅舅知道张沅是因为我与她婚事已定,才会有如此表现,马上说道:“既然大家都已经到了,那就开始吧!”
张沅自小被当成男孩子来养,这样的场面,是时常遇到的,更兼几日来与京中才子谈诗论文,胆量愈壮,看了题目,自去思索,不多一会儿,就有了三首,录上来的时候,我还在出神之中。大家就先看张沅写下来的这三首,原来有两首词,一首绝句,第一首词写道是:
心怀千古恨,
舍却忘生尘,
潇潇情断御神木,
残念无归处。
云雨朝还暮,
霜寒燕归愁,
飘飘红裙亡灵土,
堪瑟谁与度?
原来是一首《卜算子》。众募宾看了,便皆大赞:“沅小姐身为女子就如此,可知家学渊源,真不诬矣。”舅舅道:“到底尚有几分脂粉气,不过也还由她。”再看下一首,却是一首《天仙子》:
前尘断缘今生续,
误入古井遇旧人。
潇潇暮雨春色深,
踏红尘,
寻四魂,
春草含笑望路人。
众清客见了,又赞叹道:“这一首更好,比起前一首来,立意又有些不同。”舅舅道:“还不算大错,终不恳切。”众人道:“这也就罢了,沅小姐不过如许年纪,就能写出这样的词来,假以时日,用了功夫,还不又是一个李幼安、谢道韫?”舅舅笑道:“过奖了。”再看下一首,就是七言绝句了:
脚踏双舟坠不前,
情丝摇摆补天阙。
待从罔途归旧处,
半屡辛酸半屡甜。
正当众人赞叹张沅小姐的诗词时,我还在思索,身边却突然递过一张纸来,上面写着些字,正是一首《南乡子》:
云渺渺,
雨霏霏,
是处薇草待君归。
苍木吟风望神木,
思旧处,
镜里折花梦难回。
我转眼一望,原来是张沅,她害怕我写不出来,便替我写了一首诗,给我递了过来,好让我拿给舅舅充数。我微笑着摆了摆手,将纸条递了回去。张沅方要生气,却见舅舅他们已经品评完了她写的诗词,正向我望来,只得把纸条收了起来。舅舅便问我的挽词作完了没有。众人知道我此时已经是张府的准姑爷了,纷纷赞道:“表少爷深思高举,精雕细刻,写出来的挽词自然不凡。”我说道:“像这样一个故事,以近体诗词,似乎不能述尽其中之事,须得古体,或者乐府,方能尽显奇妙。”舅舅点了点头,道:“那好,你来说,我来写。”于是排开纸笔砚墨,纸是上好的西川造白色雪浪笺纸,笔是考究的湖南造湘管狼毫笔,砚是西晋时造的凤池砚,墨是御赐的万年常青墨,就看我能不能作出一篇好诗文,留在这雪浪纸上面了。
思考了一会儿,我念了第一句,道是:“春雨西风冷画屏,”张沅已然摇头,道:“不通!”一清客道:“这样也好,也算有个铺垫,自古写歌写行的,大抵如此。且看他低下的。”我又念道:“一川云树暮冥冥。”舅舅写出,众人都道:“这句写得好,大气。”舅舅便道:“还有什么,只管说出来!”我点了点头,念了下去:
山樵海客听余诉,爱恨参差半世情。
情断此生歌无处,只将浊酒慰飘零。
陌上谁家女儿殊?白衣熠熠四魂珠。
弯弓满处逾明月,寒箭鸣时鬼夜哭。
更有飘飘动似舞,仙人掌上芙蓉步。
轻妆照水姣罗绮,玉立纤纤犹滴露。
众人都道:“妙极!妙极!布置、叙事、词藻,无不尽美,只是铺叙得如此委婉,下面不要累赘才好哩。”我又念道:
初次相识犬夜叉,路边落落桔梗花。
一夕欢梦峡云后,再见此心隔天涯。
天涯相隔犹可见,离别生死自荒宴。
长箭弯弓断前情,誓将半妖化等闲。
等闲秋月五十年,御神木下恍惚间。
残躯已随烈火去,此身非是旧红颜。
众人拍案叫绝,直道:“这韵转得妙,好似战鼓通通,连我们也感觉得出来当时场景呢!”我又接着续道:
弯弓弦索冷无声,直下奈落千万城。
风过眼前徒怅望,惟余魂玉记前生。
前生当是惜花人,满山桔梗向黄昏。
玉珠已碎情已尽,秋风冷月葬花魂。
念到这里,我想起了昨夜的优昙,她也当得起这样的词句呢!优昙为了我,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也不知道此刻好了没有,她醒过来了吗?我的心中顿觉迷惘起来,眼眶也有些湿润,把最后的几句诗念了出来:
魂飞香散鸟空啼,断续尺八泣别离。
碎玉斑斑巫女泪,此情公子应无疑。
又是一年风雨凄,飞花飘雨入眼迷。
歌残酒尽唯长恨,寂寞白花开放稀。
第二十四章 桔梗的诗 第二节
没有人注意到我表情和声音的变化,只不过,在我将诗句念完之后,所有人都赞叹不已。大家又都从头看了一遍,舅舅说道:“既然这一首挽词最好,那明日的呈递到礼部去!”清客们也都纷纷同意,无人提出反对的意见。看舅舅的意思,似乎要和幕宾们细细品味,我担心优昙的伤势,告了一个假,就退出舅舅的书房,准备回爱竹轩了。刚刚走到垂花门口,我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表哥,你等一下。”我转身一看,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表妹张沅。她一路追上来,脸上还泛着潮红,淌着汗水。我停下来问道:“原来是表妹啊,找我有什么事吗?”张沅走上来,说道:“表哥,没有想到你除了文才出众之外,连诗也写得这么好,表妹我想请你到我的翠微居坐一坐。”有道是宴无好宴,会无好会,表妹请我到翠微居去,虽则不是鸿门宴,但也绝对不会是坐一坐那么简单。我本想拒绝她,谁知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她拉着我的手,拖着我朝翠微居去了。她这样的举动,弄得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和张沅已经说定了婚事,按理说在婚礼之前是不应该见面的,更不能像这样拉拉扯扯的。更何况,张沅身为大家闺秀,平日里就要求行不摇臀、笑不露齿,拉着男人手的举动,简直就骇人听闻。还亏得母亲一再夸奖张家门风好、表兄表妹的教养好,根本就是名不副实嘛!一路上那些丫鬟、仆妇、小厮,见了我们的样子无不掩嘴暗笑。张沅还好,也许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面色如常,只苦了我这个知书又达理的人,被张沅弄了个大红脸。看来圣人所说,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着实不错。
好不容易到了翠微居里,张沅将我让到耳房来,此处是她的书房,也是她日常起居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房中弥漫着苏合香的味道,陈设也微带有脂粉气,不过其它地方,与外祖父的书房是大同小异。穿过珠帘,走进书房,张沅就请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旁边的丫鬟递过来一碗清茶,张沅便道:“这次请表兄来,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就是想请教一下诗词。”什么?又要考我?真的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如若当初我进张府的时候,就表现出一副什么都不懂得姿态,人们最多把我当成纨绔子弟,恐怕就不会遇到这么多的麻烦,也不会被别人考了一次又一次了。哎,这也怪我好胜心强,作法自毙了。张沅见我的脸色阴晴不定,料想我可能有什么心事,道:“如果表兄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只是我写的这些诗词,就没有人可以帮我品评了……”
“什么?你只是让我帮你品评诗句?”
张沅点了点头,我却兴奋得差点跳起来。原来是这么一件事啊,我还以为得自己来写呢。既然张沅诚心诚意地请了,我也得大发慈悲帮助她不是?谁让我这个人心肠软,看不得别人求我呢?于是,我便说道:“表妹,那就把你的诗稿拿出来,我先看一看吧!”张沅也高兴地去了,我翘起了二郎腿,端起茶碗,美美地品了一口茶。
不一会儿,张沅表妹就将诗稿拿了过来,说道:“我因见表兄诗作的不错,才把这些旧作拿出来给你看,你可不许笑话我。若是能说出些道理,对我有所补益,那就是我的造化了。”我笑道:“表妹,这些我自然省得,我作诗虽然不通,但评诗却还不差的。”于是接过张沅递过来的诗稿一看,首先是一首七言绝句:
将到日夕山气佳,常思月下共芳华。
此间犹是旧时月,小径已然满落花。
我点了点头道:“有些意思,到底还是浅近了些,落入了前人的窠臼里面。”再往下看时,却又是一首绝句:
昨夜西风过故园,销香菡萏花枝残。
知秋红叶萧萧落,惟见蒹葭碧水间。
我就忍不住批评道:“这一首就更不行了,简直不知所云。还不如这一首……”我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了另外一首七言绝句:
已是严霜染碧枝,芙蓉魂断落寒池。
残香可化身千亿,直待满城黄叶时。
“这一首就要大气些,同样是咏残荷,前面那一首只看见萧条,这一首却有了转折,带出一些喜气来。不过也模仿了陆放翁的诗: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说着,我又指向了另外三首绝句,道:“若以境界而论,这三首又要高远,表妹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指的什么意思。”
张沅听了我的话,探头过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是:
其一
一生不与等闲识,鱼雁只添心上思。
驿路扬花迷落絮,春风正自笑人痴。
其二
细雨微风过小桥,兰舟不动桨轻摇。
芳园寂寂梨花影,玉树枝头香雪娇。
其三
春绿江南景最奇,满山叠翠白云依。
暮烟一带中人醉,香玉昼暖花气袭。
这三首绝句,与前面写残秋的不同,描写的是春景,可是又不只是单纯的赞叹,还有些淡淡的愁思在里头,所以我才说这几首的境界要高远些。
“那这一首呢?”张沅一边说着,一边指向了一首诗,我转眼去看,只见上面写道:
柳岸春来处处莺,玉笛声里向天明。
涵涛阵阵连江阔,正伴花潮望海平。
“这一首不错,不过这一首就是你不应该写的了。”张沅随着我的目光望去,发现我指的诗是:
桥边酒肆俏佳人,最是销魂荡魄身。
目送阮郎踏歌去,芙蓉树下笑倚门。
这一首诗言语轻浮,又是男人的口吻,所以我说这一首不应该由张沅来写,若是张渲这等人,写这样的诗才合适。张沅听了我的话,眼圈一红,道:“表兄,这一首是我哥让我写的,他准备拿去送人,却不知怎的,还留在我这里。”“那你以后可别写这样的诗了,虽然是帮你哥哥的忙,可若是被舅舅发现,恐怕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张沅点点头,又拿过一首律诗,题目是《栀子花》:
重逢入夏残春时,又见白花开满枝。
频送暗香潜入梦,再佐清酒解愁思。
罢饮浅醉歌长路,酌尽难成咏事诗。
几度尘灰染鬓后,风华依旧笑人痴。
“不得了!”我叫了起来,“年纪轻轻,你怎么写起这样老气的诗来了?快换一首!”下一首是一篇《江畔中秋》:
廊桥日暮噪鸦回,乌桕满堤绿正肥。
酒醉临窗人欲瘦,隔江谁唱采莲归。
“这一首本也不错,不过还是萧索了些,还有这一首《中秋》,也犯了同样的毛病。”张沅似是不信,朝着我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原来薛涛笺上写的是:
中秋风露浸苍苔,枯卧草茵难自哀。
云暗夜残不见月,箫声一片入墙来。
听到这里,张沅已经有些不服气了,她说道:“表哥,我写的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表哥你何不将你自己认为写得好的诗拿出来一首,给我看一看?”糟了!我没有想到张沅会说出这样的话,都怪我刚才把话说得太满了,将她批评得太过分,结果把这位生性刁蛮的表妹给得罪了。她让我拿出一首写得好的诗来,这一时之间,我写得出来么?于是我赶快讨好张沅:“表妹,其实你一首《咏花》写得很不错,比我想象的都要好得多。”“是吗?”张沅一眼望过来,原来写的是:
万芳何苦竞春红,四季幽景各不同。
河畔杨柳夕照影,板桥荷叶泥香浓
寒烟深锁梧桐树,冷月残雪霜露重。
且看阶前生绿草,落花时节笑西风。
“这首诗很有大家风范,比起李白、杜甫来,也毫不逊色!”张沅一听我这话,就知道我在拍她的马屁。她写的诗歌再好,能赶得上诗仙、诗圣么?我说的这句话,不但没能起到讨好她的效果,反而被她认为是我在讽刺她的诗写得不好。结果,张沅更生气了。她说道:“表哥,你还是将你的大作拿出来给我看一下吧,也让作小妹的见识一下,你能不能比得上李太白、杜工部!”
哎!人终有一死,看来我是躲不过这一场劫难了。没办法,我咬着笔杆,想了半天,才慢悠悠地写出了一首七言绝句来:
翠练犹须放画舫,澄江两岸正余香。
芬芳片片樱花雨,锦绣河山春未央。
张沅看了一眼,马上就摇起头来,道:“太俗!”
没办法了,总不能让我未来的夫人瞧不起我吧?我呕心沥血、披肝沥胆、耗尽神思,咬断了三支笔杆,磨穿了四方砚台,才憋出一首五言律诗来:
男儿存壮志,金甲配吴钩。
策鹰飞塞外,腾马跃西洲。
独步奈桥上,凝眸望故丘。
借光洗碧紫,折剑葬武侯。
张沅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差点没有笑掉大牙,说道:“表哥,原来你的近体诗,就是这种水平?我说你刚才怎么写古风呢,原来是不会写近体诗啊!”
糟糕,被人家给看出底细来了!以后我可怎么在张府混哪?看来结婚后夫纲不振是必然的了。可古风又怎么啦?有的人未必写得出来呢!于是,我不顾张沅的嘲笑,开始落笔,写起了一首《文姬行》:
瀚海胡天夜闻笛,文姬泣下满衣裳。
秋风阵阵彻骨寒,羌管悠悠催断肠。
燕然细沙白如雪,弱水明月寒似霜。
大河莽苍不尽流,惊鸿哀鸣向南翔。
极目乡关无处是,寒烟迷蒙路何方?
却话文姬少年时,娉婷婀娜贵家子。
睢园应答惊四座,溪亭日暮醉赋诗。
香闺梦迷醒时晚,未整云鬓梳洗迟。
凝露微明花窗下,独行芳径裙裾湿。
堪叹人生似流云,聚散纷纷谁人知?
若是欢乐长年在,万里江河断流时!
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张沅已经探头过来看了。我又接着写道:
汉季无道失柄权,太阿剑岂能倒持?
逆贼董卓乱长安,可怜中郎无辜死。
海内义师如云集,歃血共谋讨乱臣。
吕布大战虎牢关,十八诸侯卷旗滚。
若非貂婵连环计,争得贼首悬国门?
卓亡胡羌军东下,万里江山任纵横。
如狼似虎兵残虐,铁骑踏破汉宫城。
都内十室九室空,都外荒郊乱尸陈。
写到这里的时候,张沅已经明白了,我写的是东汉末年的蔡琰蔡文姬,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在一旁看着我写下去:
高门闺秀命途舛,骠悍武士强载回。
前驱后赶赴匈奴,青车玄马人泪垂。
频频返顾望斜阳,心知一去永无归。
渡罢若水出汉塞,入胡嫁为左王妃。
接下来,我的笔锋一转,描写起边塞的风景:
边荒风景异中原,阴山八月雪漫天。
玉带琼枝林中挂,幽咽流泉水缠绵。
禽兽潜行因霜冷,牛羊难见畏雪寒。
身系楚囚难归去,举目四望心茫然。
写到这里,也应该有所转折了:
闻有客从河南来,未至庐帐自相迎。
青骢马前共携手,妾有乡里事问君。
客奉魏王使命来,愿赎琰归以千金。
初闻赎归心欢喜,渐闻儿啼泣涕零。
二儿来前抱母颈,声声凄切唤娘亲。
虽云自家得解免,怎忍抛夫弃子行?
忍痛别子回向南,儿休怨母铁石心。
但从此后长相离,天涯依依两别情。
写到这里,我停笔下来,张沅连忙问:“下面的呢?”我轻声吟道:
朝辞阴山青庐去,暮宿驿亭长河边。
独上孤城望长夜,忽闻胡笳诉婵娟。
荻荻秋木鸣哀猿,飒飒青山流石泉。
胡笳声响情切切,此间与子共明月。
胡笳声断语声绝,孤城斯人泣幽咽。
四山啾啾若啼啸,寒风凛凛折百草。
聊作胡笳十八拍,权寄情思与月晓!
“完了?”张沅见我闭上了嘴唇,连忙问道。
“完了!”我点了点头。
“真使人意犹未尽哪!”张沅说道,“你还有吗?”
什么,还要?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听了这句话,我差点没有背过气去。
第二十五章 优昙花 第一节
开春发岁兮,白日出之悠悠。
吾将荡志而愉乐兮,
遵江、夏以娱忧。
——《思美人》
“表哥,你就再作一首嘛!”张沅使出了她的纠缠手段,我抵挡不住了,问道:“最后一首?”
“最后一首,绝不食言!”
“那好,我就再写一首。”我拿起湘妃竹做的笔杆,思索了片刻,又写出一首古风来:
湖清若无痕,西风近黄昏。
知君千里外,徒留旧日恩。
屋角罗蛛网,室内生纤尘。
尘灰懒不扫,出门行应早。
欲折西洲梅,枝枯花亦老。
花老人不知,犹怜裙边草。
草色碧连天,铁马越关山。
只为封侯事,大漠起狼烟。
狼烟何时熄,归日未可期。
只见归飞雁,难忘柳依依。
依依边塞路,离人哪可渡。
良人不可回,相思寄何处?
这一次,张沅没有再向我要求更多的了。而我也才得以脱身,离开了翠微居。
等到我回到爱竹轩,还没有走进门,就看到春梅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她望见我的身影,连忙跑过来对我说,优昙小姐快要不行了。我听完之后也是万分忧虑,还没有来得及歇口气、喝一杯茶,就匆忙走进内室,来到优昙小姐的床前。
优昙的气色依然很糟糕,但更糟糕的,不是她的气色,而是她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就像含香的灵魂离去的时候,身体慢慢消散在空中一样。但我知道,优昙和含香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含香最终前往西方极乐世界,而如果我不采取措施阻止她身体淡化的趋势发展下去的话,优昙则极有可能灰飞烟灭。
怎么办?身为一个凡人,我对女鬼优昙所处的危险局面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拯救她。难道又要像超度含香一样超度优昙吗?含香是游魂,优昙是野鬼,拯救她们的方式应该一样吧。想到这里,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在书架上拿起一本佛教经书,就开始念了起来。这回念的是《往生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哆,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棣,娑婆诃。”
我也不明白这些句子的意思,只是胡乱地念了一遍,而优昙的情况没有丝毫的好转,看样子反而越来越危险了。
“你这么念不是催小姐的命吗?”正当我稀里糊涂念咒文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再这么念下去,小姐非得被你咒完蛋不可!”
我扭过头一看,这女人我还真认识,原来她就是曾经在秦女村“磨刀霍霍”的女子小红,那一次若不是优昙小姐放了我一马,再加上华姑回来得快,我恐怕就成了小红的刀下鬼了。可她不是留在秦女村吗,又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呢?想到优昙小姐出现的时候也是这样神秘,我不禁对小红的身份产生了怀疑。不过此刻可不是考虑其他问题的时候,我连忙问她:“我不是正在念往生咒么,怎么就将你的小姐给咒完蛋啦?”
小红扑哧一笑,道:“往生咒是你这样念的么?什么‘阿米多破也’,梵语中有这样的读法么?往生咒应该是这样念的:‘拿摩阿眯搭巴呀,达塔嘎达呀,达得压他,阿弥利兜、巴威,阿弥利达、悉眈巴威,阿弥利达、威哥兰谛,阿弥利达、威哥兰达、嘎弥尼,嘎嘎那、给地、嘎利,司哇哈。’(这些词句是前面译文的现代汉语近似读音,梵文原文是namo-amitabhaya,tathagataya,tad-yatha,amrtod-bhave,amrta-siddhambhave,amrta-vikrmte,amrta-vikrmta-gamine,gagana-kirti-kare,svaha,意思是归命无量光佛,如来,即说咒曰,甘露主,甘露成就者,甘露播洒者,甘露遍洒者,遍虚空宣扬甘露者,成就圆满。)而且,即使你把往生咒念对了,也救不了小姐。”
“那我应该怎么办才能救优昙小姐呢?”
“很简单,”小红一边笑着,一边从身后拔出两样东西,一样是剔骨尖刀,一样是碎骨的板刀,“只要把你杀了,将你的血肉给小姐吃了,小姐就能恢复过来。”
“这……”面对小红手中两把刀,我犹豫了一下。
“怎么,你不愿意么?”小红咯咯地笑道。
废话,谁愿意自己被剁了之后喂别人?即使我想要把优昙小姐给救活,可也不能采用这样极端的方式啊。我说道:“能不能,不用这个方法。”
“不用这法子也行,”小红的视线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只要将你身上的零件卸一块两块下来,也能救得了小姐。”
“卸零件?”我的脸马上变得煞白,“你的意思是……”
“没错,就是把你身上的东西,比如眼睛啦、舌头啦、胳膊啦、大腿啦之类的,割下来之后喂小姐,也能够使小姐恢复过来。”
啊,原来真的是要把我的身体部件给割下来呀。这怎么行?可是,可是,如果我不让小红割的话,优昙就救不回来了。正在我犹豫的时候,小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催促道:“快一点,你一个大男人,别这么婆婆妈妈的。说,割你身上什么地方,是剜眼睛还是割舌头,是卸胳膊还是锯大腿?如果你舍不得这些地方的话,我推荐一个很不错的地方,割了之后也不影响你日常的活动,还可以让你多练一门武功。”
“什么武功?”
“葵花宝典!”
我一下子就明白小红说的是什么意思了,连忙捂住下身道:“这个地方不行,人家好不容易才治好的……”
“你这儿也不行,那儿也不行,究竟要割什么地方才行啊?”
“大不了,大不了……让你割一只耳朵算了。”
“真的吗?”小红笑着将刀磨得霍霍直响,“我可真的要割你的耳朵了。”
我心一横,眼一闭:“来吧,我准备好了!”
小红扑哧一笑,而另外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女婿呀,别太担心,小红是跟你闹着玩呢!”我连忙睁开眼睛,竟然是华姑。我说呢,小红一个下人,怎么会一个人跑到京城来,原来是华姑带她来的。华姑又对小红说道:“小红,你还不快一点给公子道歉,当心你家小姐醒过来,揪你的舌头!”
小红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下鬼脸之后才对我行礼道歉:“公子,刚才都是小红不好,公子你大人有大量,就请原谅小红吧!”
我掏出一根手绢来搽了搽脸上渗出来的冷汗,直感觉自己的双腿发软,心道得亏你没把我的耳朵给割了,不然我怎么出去见人啊,口中却道:“没关系,小红,反正我的耳朵还在自己的脑袋上,也没有酿出什么大的事端,不过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动不动就把刀啊、锯啊这些东西拿出来,要是吓坏了别人可就不好办了。”
小红又对我行了一礼,道:“公子的吩咐,小红记住了。不过要想小姐醒过来,还是得靠公子帮忙。”
什么?还要靠我帮忙,该不会又准备卸我身上的部件吧?我的心可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了。
“这,要我怎么帮忙啊?”
小红朝华姑一努嘴:“让公子的岳母告诉公子吧!”
“这死丫头!”华姑骂了一句,道,“女婿你靠过来,我把方法告诉你。”我走了过去,华姑轻声对我说了几句话,我的脸马上就涨得通红起来:“这,好像不太好吧!”
“美得你!”小红嗔道,“若不是小姐情况危险,才不会让你这个花心大萝卜占这个大便宜呢!”
听了小红的话,我却没有反驳,只是涅懦地说道:“小红姐姐见教的是。”而华姑却没有什么好声气了:“罢么,小红,当初若不是你家小姐将我女婿留下来,会有现在这些事情发生么?归根结底,都是你家小姐当初就选择了这家伙。现在只是把原先没有完成的事做完,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就是夹枪带棒的,小红姑娘家家的,怎么受得了。
“别,别……”看到小红的眼泪都要被华姑的话语给挤兑出来了,我连忙劝解道,“小红,你千万别着急,发生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与你家小姐无关,以后不管出什么事情,也由我一个人负责,这样行了吧?”
“你,你承担什么责任?”我的劝解没有发生效果,小红已经哭出了声来,“好处都让你一个人给占尽了,你还说这些风凉话。可怜我家小姐危在旦夕,自己的身体都做不了主。”
“小红,你别哭嘛!”华姑说道,“就那我女婿来说,也不是光占了便宜,等会儿要做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实在凶险得很。而且,这决定不是我们刚才就商量好的吗?为了救你家小姐,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的这个主意啊。”
“那,那……”小红虽然止住了哭,但还是有些要求想提出来,“我们小姐醒过来之后,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
“那还要怎么样?”
“公子必须要对我家小姐负责。”小红说着,朝我盯了过来。“这是自然。”我回答说,“优昙小姐是娘家女子,我自然不能吃干摸净了事,该负起的责任,我肯定会负的。”
“我的意思,”小红仍然不能对我的表态满意,“不是说你娶我家小姐作小妾就算对她负了责。”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
“我要你现在就表态,小姐醒过来之后,就要娶她作妻子。”
“我不同意!”还没有等我对小红的话语作出反应,华姑首先就表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优昙作了他的妻子,那我的女儿怎么办?雨欣可是最先同他在一起的,而且又有了他的孩子。总不能让雨欣做妾,优昙做妻子吧?”
华姑这样激烈地反对是有原因的。在这个时代,男人妻妾成群尽管很普遍,可不管他的妻妾有几个,妻子却只能有一个,而且地位最高,在所有的妻妾中也最有权力,如果我娶了优昙作为妻子,那雨欣的地位和权力必定要比优昙矮上一大截,这是身为雨欣母亲的华姑所不能接受的。
“这有什么不可以?”小红听了华姑的话,马上反驳道,“雨欣不过是寡妇再嫁,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说不准是谁的种,我家小姐可是地地道道的处女,让雨欣做妾,也没有埋没了她。”
小红这句话马上引起了华姑的强烈反弹:“处女怎么样?就一定高贵么?你也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来。优昙和你做的那些勾当难道我还不知道么?一天到晚到处勾引野男人,却没想到遇到的不是天阉,就是太监,不是和尚,就是道士,结果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老处女一个!”
她们这么吵来吵去,最难受的,却是站在旁边的我。我从来没有想到,原来雨欣和优昙还有这么多的秘密瞒着我,而她们却又是我必须要娶的人,我对以后的生活是越来越没有信心。
“好啦,你们不要再争吵下去了!你们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思考了半天,我终于说话了,而华姑和小红也安静了下来。
“你们争吵的目的,不过是想为雨欣、为优昙,争一个名分罢了。可是,到底娶谁为妻,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就可以决定的事情,别忘了,还有一个张沅呢!”
“张沅?这好办!”小红马上把刀子又掏了出来,“她在什么地方,剁了她,小姐就可以做你的妻子了。”
看着小红的举动,我真是哭笑不得,只得说道:“小红,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刀出来好不好,许多问题不是光靠刀子就可以解决的。”
第二十五章 优昙花 第二节
“不靠刀子?”小红举起的刀又放了下来,“那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件事情。”我松了一口气,说道:“这样吧,今后不论是张沅,还是雨欣、优昙,在我们家里面,都不分大小,我一视同仁,怎么样?”“不分大小,一视同仁?”小红大概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所以十分惊奇,“有这样的办法么?”
其实这个办法早就有了,南北朝时期有个皇帝,他就足有三个皇后,只不过这位皇帝过于荒淫,以至于我都不好意思在小红面前提出他的名字来。
“张沅、雨欣,还有优昙小姐,不管我娶谁为妻子,都会对其他两个人造成伤害,”我对小红说道,“只有不分大小的全娶回家,才是解决这件事情的最好办法。”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是一脸的严肃,不能让小红看出我有任何荒淫的念头在里面。
“好,我同意这个办法。”华姑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不分大小地迎娶雨欣和优昙,这已经是她的底线了,不过雨欣因为是寡妇再醮,能得到这样的安排也算是很不错的了。
华姑认可了我的意见,小红也就不好再坚持下去,她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的办法,不过,小红在答应我的同时,还多提出了一个条件。
“吴公子,”小红说道,“这一次我家小姐可是吃了很大的亏,以后你们一起生活的时候,一定要多让着她一点。”
“我多让优昙一点,那我岂不是成了怕老婆的人了么?”听了小红的话,我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件事要是传出去,那我还怎么见人呢?”
“怕老婆见不得别人,那一口气不分大小地娶三个妻子,传出去就好听吗?公子,你还是答应这个条件吧!”小红的话语里面明显有了威胁的气息,而华姑这时候也在旁边煽风点火,帮着小红说道:“其实怕老婆也很正常,没什么不对啊。女婿你想一想:在老婆刚刚嫁过来的时候,端庄殊丽,不苟言笑,就好像观世音菩萨一样,世人有不怕观世音菩萨的么;再则,老婆生了小孩之后,将孩子看成是小老虎,那她自己也就成了母老虎,世人有不怕母老虎的么;等到老婆年纪大了,满脸的皱纹也出来了,好似恶鬼一般,世人有不怕恶鬼的么?所以女婿你就答应小红吧!”
我听出华姑的意思来了。方才我提出对雨欣和优昙一视同仁,那么优昙享受到的待遇,雨欣也同样享受得到,既然我以后要多让着一点优昙,那也肯定得让着雨欣呀,不然人家又得说我说话不算话,言行不一致,食言而肥了。
我本来不想答应小红的条件,可眼下的局面又使我无法拒绝小红。没办法,最终只得牺牲自己,答应了小红,结束了这一场无谓的争论。
大家这才将注意力转到优昙的身上来。
优昙的情况十分危险,身体的大部分已经开始了淡化,毛发、衣裳的轮廓已开始模糊起来。看样子只能马上采用华姑所说的方法来救优昙了。
“小红,你把刀给我吧!”我深深地呼吸了几次,尽力压制住自己紧张的情绪,从小红的手中接过来一把锋利的尖刀,在手腕上割出了一道伤口,鲜红的血液一下子涌了出来。还没有等到这些血液滴在地上,华姑就将一包防止血液凝固的药粉洒到了我的伤口上,而我也将手腕放在了优昙的上方,一滴滴的血珠就从我手腕上的伤口直接滴到了优昙的身上,阻止了优昙的身体淡化的趋势。
“好了,我们可以出去了。”华姑对小红轻声说道,她们很小心地退出了房间,顺便把门给关上了。房间里面,只剩下了我和优昙。
优昙依旧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身体变淡的趋势也已经停止了,虽然肤色还是显得苍白,但口唇边上,也慢慢有了红润的色泽。优昙那双秀丽的眼睛紧闭着,我没有办法看到她眼中的明眸,还有那摄人的神采,不过,我丝毫没有感到遗憾。她的上眼睑是松软柔嫩的,懒洋洋地搭在下眼睑上,密密的眼睫毛就从眼睑上生出来,显得十分秀气,仿佛优昙从来没有受到过伤害,她也从来没有昏迷过,而只是慵懒地睡着了,等待着骑着高大的白马而来的英俊的公子王孙,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昏迷中的优昙是柔弱而无助的,好像一匹沉默的羔羊一样任人宰割,可她这种极端容易受伤害的情况却引起了我心底的怜惜,使我狠不下心来,掀开覆盖在她身上的锦被,剥掉她身上的衣衫,再对她做出十分无理的事情来。可是,为了救她,我又不得不这样做。我手腕上的伤口一直没有闭合,血流一直没有止住,就连滴在优昙身上的血滴也没有凝结,而是散开成一朵朵美丽的桃花,最后,这桃花的颜色逐渐黯淡下去,被优昙吸收入体内,而优昙的肤色也慢慢变得红润起来。
可是,这样做只能愈合优昙身体上的损害,却不能使她完全醒过来。如果不采取进一步的措施的话,优昙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而这时候我自己也快要支持不住了,我的血流得太多、太快,头已经开始眩晕起来。没办法,我只能让优昙快一点醒过来,即使冒犯了她,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我轻声地叫了一声:“优昙小姐,优昙小姐……”如同我所预料的那样,优昙没有丝毫的反应,不过我本来也没有打算她能对我的呼唤做出回答,此时此刻,我只是想在冒犯她之前,说一说我的心里话:“优昙小姐,没有想到,我们竟然会遇到这样的情况,说句实在话,我感到十分尴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面一直在期待着这件事情发生。当然,你可以说这是因为我的本性荒淫,贪图你的美色。但我却的确是因为喜欢你,才愿意和你在一起。优昙,你知道吗,在我刚刚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爱上你了……”
我一边倾诉着自己的心事,一边轻轻抚动着优昙的脸庞,希望通过我的抚摸,能够把我的心意传递到优昙的心底。突然,我感觉手掌下的肌肤动了一下,我连忙俯身仔细观察,原来是优昙的脸抽动了一下,一滴晶莹的泪珠也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好像清晨的露珠在荷叶上滚动一样。
“优昙,原来你已经醒了?”我揉了揉眼睛,想不到在我的眼前发生了奇迹,仅仅依靠我的血液,就可以使优昙醒过来。
优昙点了点头。
“那你是从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呢?”
“在你朝我身上滴血的时候,我就已经醒过来了。”优昙的身体还十分虚弱,她轻声地说道,“只是看到你滴血滴得那么认真,我就没有打搅你。”
这句话使我几乎为之气结,虽然不打扰别人做事是一种美好的品德,可是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流血流到虚脱啊!我又不是猪,反正早晚也得挨一刀,血流多了死了就当是提前完成它的使命,我可还有许多梦想没有实现呢!你既然醒过来,就通知我一声嘛,害得我白流了那么多的血。
可看到优昙柔弱的模样,我还真狠不下心对她发火,最后只得问道:“那你刚才怎么又醒过来了呢?”
“傻瓜,还不是因为你的那一席话……”优昙嗔道,脸上表情的变化显示出风情万千,看得我的眼睛都要发直了。
“对不起,”优昙的脸红了,好似秋天熟透的红苹果,我也发觉到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歉,“既然你已经醒过来,我,我……我这就出去,让她们进来照顾你!”说完话,我正想转身出去,却没料到眼前突然发黑,一下子栽倒在优昙的身上。
优昙用双手将我环在怀里:“看你,伤口都还没有包扎,就急着出去,难道我真的那么让你讨厌吗?”
“我,我……出去再包扎好了。”看到自己趴在优昙身上的姿势极端不雅,我连忙从她的怀里站起身来。
优昙的神色似乎有些失望,她对我说道:“你还是让我帮你治疗一下吧,她们的包扎未必就比我的治疗好。”
我点了点头,优昙就将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了几句,一道白光就从她的手指尖发出来,环绕在我的伤口周围。我只感觉手腕上有一点麻,还有一点瘙痒的感觉,但又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再过了片刻,白光退去,我手上的伤口也愈合了,连一点伤疤也没有,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线。而优昙的额头上也分泌出了粒粒汗珠。
我帮优昙将额头上的汗珠拭去,说道:“优昙,既然你的身体已经平复下来,也就不需要我做下一步了,我,我这就出去,好吗?”
说完话,我转过身准备出去,却被优昙拉住了我的衣角:“你不要走,好么?”
“可是……”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优昙说道,“可是,既然你一开始就已经做出了决定,要用这方法把我治好,你就应该把它做完。”
“可是,你不是已经好了么?”
“你真是个大傻瓜!”优昙说完这句话,就扭过头去,不肯理我了。我只得又回到她身边,说道:“优昙,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现在已经有了雨欣和夏荷,今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女孩子跟着我,你,难道就不介意么?”
“怎么能不介意呢?”优昙又转过头来,“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就得不到你,那时,我的心会更痛苦。你明白吗,吴笛?没有你,我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那好吧,我就留下来,”我说道,“虽然我会和许多女孩在一起,但在我的心中,我最喜欢的人,却是你。”
优昙笑了。比我不知道要大多少岁的优昙,亭亭玉立像一朵含苞的花朵,青春的气息似乎在她的眉梢间跳跃。尽管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年华,优昙的笑却有一种青春的、耀眼的,而又带点野气、不驯的味道。她的眼睛,那股浓而又凄美的秋意,吸引着我。轻轻低头笑着,笑意很淡,衬在脸上,神情更是迷人。在明眸中,具有一种清新的风韵,与雨欣相比,各有特色及风情,优昙够美的了。于是在一种无名的力量吸引下,我慢慢地靠近她的身旁,轻轻问道:“你感觉还好吗?”
优昙无语,只是不断拨弄衣角。我鼓起勇气,伸手去握住优昙的玉藕似的手臂,她虽然没有拒绝,但娇羞得把头垂得更低。这时我的心房受到了冲激,使我再也无法约束自己,于是就为她宽衣解带。
我的心跳的很厉害,脸上泛起了红晕。优昙轻轻地挣扎,但我的神志有点恍忽,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流血过多造成的,于是就无视了她的挣扎,仍为她宽衣解带……
结果,我又看到了我每天晚上在雨欣和夏荷身上看到的东西。“噗!”我的鼻血喷了出来:“对不起,优昙。”我一面说着,一面用毛巾慌乱地擦拭着沾在优昙身上的鼻血,忘记了这些血液可以自动被优昙的肌肤吸收掉。
优昙看着我有些傻傻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却没有阻止我的举动。
因为我手忙脚乱,结果,一不小心又跌入了优昙的怀抱里,不过这一次,优昙却没有让我再像刚才那样,离开她的怀抱了。当然,我也不愿意离开了,毕竟,这是我最爱的人的怀抱。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使我们俩都十分痛苦的事情,只不过,我的痛苦是优昙的十倍,一直到后来,优昙苦尽甘来的时候,我才跟着感受到十倍的快乐。就在这些痛苦和快乐交织的过程中,我明白了真正的幸福。
第二十六章 祸启 第一节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维纫夫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