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告诉您一件奇怪的事。"说着,他把那块红布递给福尔摩斯,说,"第一尊佛像被送回来后,我检查了一下,发现像底表面已经碎了,像身里塞着这块布。这块布在失窃前就有还是后来被放进去的,我不知道。"
从我坐的地方看去,那块布很大,可能是一条毯子。
"奇怪。"福尔摩斯说着,用手摸了摸那块布,"这是我见过的最精细的编织品,相当紧密,绝对结实,华生。注意那两条从中心织出的金线。"
"看上去像是一条毯子或是一件长袍,"我说,"到底是什么呢?"
福尔摩斯凝神静思起来。然后,从他的表情上我知道他有了答案。他笑着说:"很有趣,亲爱的上校。请您把这块布留在我这儿一段时间好吗?可能会有用。"
"您可以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上校回答。
福尔摩斯把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到扶手椅旁。
"那么您对我的问题怎么看,福尔摩斯先生?"
"我敢肯定,利德灵顿上校,您给我们看的绝不是个毫无价值的东西。"福尔摩斯说,"不过,幸运的话,我们很快就能解决。我会跟您一起回您格洛斯特郡的家,我想亲眼看看房子及其周围地基。当然,还有那两尊佛像。"
福尔摩斯转过来对我说:"华生,这次我得叫你呆在这儿,你不能跟我一起去。我要你现在就走,然后马上再从后门回来,要保证没人看见你又进来了。呆在屋里别出去直到我回来。还有,华生,你回来后,请呆在卧室里,拉上窗帘,天亮后再拉开,然后,你也可以在其他房间自由活动了。"
我大惑不解,对福尔摩斯的要求也很失望,这个案子比我原来想象的要有趣,我本打算跟他一道的,但我还是照他说的做了。我知道,问他为什么也是白问。
我们两个和利德灵顿上校一起走了出来。走到牛津街,人很多,我们就分开了,我从后门回到了我们的住处。当时,天已经黑了,我确信没人看见我。
那个晚上真是难熬,白天的酷暑一点也没有减退。最后,我只好坐在窗前的地板上,点一根蜡烛,翻看我的治疗日志。后来我睡着了,当我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蜡烛已经燃尽,在地板上睡了一晚上,我全身僵直。我爬起来,走到客厅里,满脑子都是前一天下午利德灵顿讲的那个古怪的故事。福尔摩斯还没回来,我猜他应该还在格洛斯特郡。
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哈德逊太太来了,说楼下有两个送货员送来福尔摩斯先生的一个大包裹。我说让他们进来。他们进来时,我没太注意,因为当时我正在看一篇关于热带肾病的论文。
"放在哪儿,老板?"一个人问,那人年纪很大,穿得破破烂烂的。我指了指房子中央,继续读论文。那个老人递给我一支笔,让我在收件单上签字。
"签在这儿,快点儿,华生。"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们时间不多。"
我抬起头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老人直起身,好像年轻了很多岁,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正是我的朋友。
"福尔摩斯!"我大叫道。
"没错,华生,是我!这是我的搬运工同事,苏格兰场的托比亚斯·格里格森先生。"
格里格森摘下他的送货员帽子,鞠了一躬。"很荣幸,老板。"他说。
"福尔摩斯,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得给我一个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很生气,倒不是因为我没认出他来,而是因为我受到了双重欺骗,看到福尔摩斯难以掩饰的笑意和格里格森洋洋自得的表情,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请接受我的道歉,华生。"福尔摩斯咧嘴笑着说,"在这件事里,你作用重大,还有要事要你去做。请跟格里格森先生去另一间屋子换换衣服。另外再放一套衣服到这个大包里带着,然后,我会跟你解释的。"
说着,福尔摩斯走到靠背椅前,把椅子挪开,揭开一块地板。那里一直是个藏身之所,以前福尔摩斯曾用过多次。他把那个大包放进去,迅速地盖好地板,又把椅子挪回原处,动作从容谨慎。然后,他躲在窗帘后边朝下面的大街张望,静静地笑了。
我按他的要求做了,在他的帮助下,我装扮成一个送货员,跟格里格森没两样,格里格森并没走,他藏在我的卧室里。
对于福尔摩斯的做法,我百思不得其解,像往常一样,他来去匆匆,没有时间跟我解释。我们穿过贝克街,又走过一条背街的小巷,来到一栋废弃的房子前面,福尔摩斯撬开门锁,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去了。我们换上便装,把送货员的制服堆在地上。
"现在我们只能说两句话,华生。我们很快就要见到主犯了。很危险,但我相信我们胜券在握。"
身着便装,福尔摩斯和我走回家去。福尔摩斯的眼睛巡视着每一个过路人,但是我们一刻也没停,一直走到住处。
"现在,华生,"进门后,福尔摩斯说,"除非我判断有误,门铃几分钟内就会响起来,哈德逊太太会把我们下一位客人领进来。"
福尔摩斯坐到他的扶手椅里,把利德灵顿上校留下的那块红布铺在大腿上。他轻轻地抚弄着那块红布,把其中一条金线缠在手腕上。
五分钟不到,门铃就响了,哈德逊太太一脸困惑地说,有一个先生要见我们。她领进来一个和尚,那人穿着一件橘黄色的长袍。虽然他剃了头,一身佛教徒的打扮,但他的脸一望便知是一个欧洲人。
福尔摩斯两眼放光,就像是一个渔夫看到大鱼咬钩了一样。
"华生,"他高兴地说,"让我给你介绍杰克·伊文斯先生,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他来自盐湖城。他因盗窃和非法闯入在美国几个州都受到通缉,是安东·福勒一伙的骨干之一。"
福尔摩斯一揭穿他的身份,那和尚的举止就变了。
"我可不是来跟你吵架的,福尔摩斯。东西在哪儿?福勒给我发过来了,这回他可不是开玩笑的。"
那和尚的装束和他刺耳的美国口音形成强烈反差,我忍不住笑起来。但是没高兴多久,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了,另一个和尚站在我们面前。
"这位,"福尔摩斯并没有转身看一眼闯入者,他说,"就是臭名远扬的安东·福勒,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品大盗。我向你表示祝贺,安东,你躲了这么久。我很高兴,你对艺术品的狂热最终还是把你吸引到这儿来了。请坐。"
"我没工夫跟你废话,福尔摩斯。这是你最后一次干扰我的计划了。拜托,我们两个手上都有武器,如果拿不到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是不会走的。"
福勒比我想象中的更高更瘦,也更加亡命。他两眼飞快地扫视着房间,边说边仔细地检查着每一样东西。不过,一无所获,他骂了一声。
"东西在哪儿,福尔摩斯?"他问。
"恐怕你找不到。"福尔摩斯说,并点燃了他的烟斗。"伊文斯,亲爱的伙计,"他继续说,"看一眼窗外的大街吧。看了你就会知道,警察已经包围了这栋房子。"
"他在虚张声势。"福勒说。
"不,他没有。举起手来。"
这话出自格里格森,他突然打开房门,大概是收到了福尔摩斯的信号。惊慌失措的伊文斯放下了枪。说时迟那时快,福尔摩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闪到福勒身前,打掉他手上的枪,一把将那块红布裹在他头上,拉紧了缠在手腕上的那根金线。脖子一下子被勒住了,福勒呼吸困难,倒霉的他倒在地上,气喘吁吁,胡乱地抓扯着红布想拿掉它,但一点用也没有。福尔摩斯一脸胜利的表情,看着福勒在自己脚下折腾,几秒钟以后,他拉了一下另一根金线,松开了蒙在福勒头上的布。一时之间,福勒喘不上气来,在地上一会儿喘息一会儿呻吟。几分钟后他才缓过劲来。
"对你来说,这是一次极好的经历,亲爱的安东,尽管恐怕有点不太愉快。你刚刚体验了一次大名鼎鼎的卡尼西卡毯,它曾经闷死过一个古代的皇帝。应该说,这是一件比较危险的东方古董。"
福尔摩斯低头看着他的手下败将,然后扶他站起来。
"我请你朝下面看看,安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敢说,即使你把我们杀了,你们也跑不掉。我还要告诉你,你的那些秘密潜入伦敦东方协会的同伙也已经被捕了。你早就应该知道有今天。"
福勒一脸怒色,福尔摩斯轻而易举地就诱捕了他,他的眼中怒火中烧,我想,如果不是他动弹不了的话,他一定会把福尔摩斯和我们其他人五马分尸的。格里格森给他和伊文斯扣上手铐,带到街上,他们很快被押回了苏格兰场。
"福尔摩斯,您一定对自己感到很满意。一个惯犯草草收场。我祝贺您,不过,我不太明白,我感觉好像错过了主要情节。"
"是的,华生,不过,这不是你的问题。过去两天所发生的事只是一系列事件的结尾,主要情节在一段时间以前发生在印度,那一部分你不太熟悉。也许我跟你讲讲那些事,你会很感兴趣。"
"当然,"我说,"那非常有意义。"
"不过,让我们先看看这件逃脱了福勒之手又让他走向毁灭的宝贝吧。"
福尔摩斯挪开靠背椅,飞快地揭开地板。他把事先藏在下面的大包取了出来,打开包裹,露出一尊佛像来。福尔摩斯把佛像头朝下反拿着,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底部。
"也是空的,跟我想的一样。"他说,"华生,快点儿把你包里的大剪刀给我。"
我把剪刀扔过去,福尔摩斯接住剪刀,底部覆盖着一层很薄的石膏,他拿剪刀剪出一个洞。过了几分钟,洞越减剪大,我们可以看到,在雕像内部有一个矩形的东西,一盒什么东西。福尔摩斯继续剪,等到剪到足以拿出盒子那么大时,福尔摩斯伸手进去把盒子拿了出来。他兴奋极了。
"现在,"他说,"华生,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我们有了来自古代的一批财宝。"
他把东西放到桌子上,继续打开包裹。一个黄金的小盒子出现在我们眼前,表面有华丽的图案,还有一些古代文字。
福尔摩斯笑了。"几年前,这件东西差点儿就是我的了,我还以为它永远地消失了呢。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的确是一件宝贝。它是个遗物盒吗?"
"里面装着很多卡尼西卡国王的珠宝,他是古山的国王,那是一个好战的民族,大约两千年前,他们建立了幅员辽阔的帝国,从印度北部一直延伸到中亚。这上面刻有铭文,用的是他们的文字,叫卡若斯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文章证明了这一点。让我们打开它,看看里面装着什么。"
真的就像福尔摩斯说的。盒子里面全是精美绝伦的珠宝,首饰上镶嵌着红宝石、蓝宝石,还有翡翠。
"瞧瞧这个,华生。"福尔摩斯大声地说道。他拿着一枚巨大的金戒指。上面有两条漂亮的大蛇互相缠绕着,顶端是一个佛教的十字形,在古代这是好运的象征。这时。落日余辉透过窗户射进室内,戒指闪闪发光。
"试试,华生。"福尔摩斯说着把那枚戒指放到我的左手上。"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分享一下古代国王的遗物。你的可要比福勒的愉快得多。" 我把戒指戴上,并仔细端详了一阵子。那玩意儿漂亮极了,但我并没有动心。福尔摩斯继续翻看着盒子里其他的东西。他把珠宝都拿了出来,现在冲着光看,然后又用耳朵听。我看见他使劲儿地按盒子的左边。突然响了一声,接着就听见福尔摩斯高兴地叫了起来。
"啊哈!华生,这儿还有。看,底部是假的。让我们看看还有什么。"
福尔摩斯从盒子上把那个假的底子拿下来,把它和珠宝一起放在旁边的桌子上。里面有一个小布袋,用锦缎做成,还有一个小卷轴,但我一时看不出质地来。福尔摩斯展开卷轴,上面写着一些古老的文字。
"桦树皮,"他说,"用于书写的最古老的材料之一。一篇简短的铭文,用的是一种叫普兰科特的古代印度方言。我们先来试着读一读,不行的话再去博物馆咨询专家。"福尔摩斯举起眼镜对着卷轴,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写下来,华生,我差不多能通读全文:'大彻大悟的佛祖释迦牟尼,他的一缕头发,即使卡尼西卡的财宝也无法与之媲美。'所以,我们现在知道了,包里装的是菩萨本人的一件遗物,也许就是在他大彻大悟或者圆寂时得到的,但我们无从知晓,华生。我们并非信徒,所以我们还是不打开为好,让那些虔诚的佛教徒来开吧。"
他把袋子和这个卷轴放回遗物盒,又把假底子照原样安上。"不早了,"他说,"我们应该吃晚饭了,然后抽上一支醇厚的雪茄,喝上一杯甜美的白兰地,我再跟你讲讲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
"所以,华生,福勒现在是终得其所--落入了政府当局之手,他一生作恶多端,罪有应得。"
我看着福尔摩斯点燃一支雪茄,悠闲自得地坐在他心爱的椅子里。他神采奕奕,难得高兴这么长时间。
"案子破了,看得出,您很开心,我亲爱的福尔摩斯,不过,有些部分我还是不太清楚。您是怎么知道福勒会轻易地落入您的圈套的?您怎么知道第二尊佛像里藏的是什么?还有,您又怎么知道那里面一定藏着东西呢?"
福尔摩斯从我的话中听出了怒意,尽管我极力忍着,但没什么用,我仍在为自己没有看穿他和格里格森的伪装而感到不快。他的语气更加自得,我觉得好像有人在往我的伤口上撒盐。
"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华生,其实本身很简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就是这样。福勒是个贼无疑,不过,他对美很有品味,应该说是一种对称的美感,但却最终导致了他的毁灭。他走进我们的住所就像我几年前在德拉仪走进他的营地一样。这些年来,他所向无敌,这种感觉有时让他不惜冒生命的危险。因此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接近我,可以这么说。他这么做了,恐怕就彻底失败了。至于其他的问题嘛,我亲爱的华生,你知道我推理的能力还算不差,我斗胆说一句,我很快就能推测出,在这种情况下,其中一尊佛像里一定藏着什么不寻常的东西。而这一次,我是确切地知道。事实上,我一直在等待着它的出现,尽管我不知道何时何地。当利德灵顿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假定第一尊佛像是个骗局,它里面被人不知不觉地放进了那块古怪的红布。善良的上校故事还没讲完,我已经看到了结局。格洛斯特郡之行只是为了证实我的假设并取得第二尊佛像,那东西福勒急切地想拿到手。你可能仍然觉得整件事疑雾重重,华生,只是因为你不了解起因。"
福尔摩斯吸了一口气,他突然站起来说:"华生,这是个宜人的六月的夜晚。还有几个小时天才会黑。我们到格林公园去走走吧,我会把福勒一案的前一部分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那天晚上是伦敦少有的好天气。街上三三两两的男女愉快地散着步,有的手挽着手,有的还牵着狗,孩子们玩着夏日的游戏,人们兴高采烈,笑声不断。我们快走到公园时,人才少了一些,福尔摩斯又继续讲起来。
"故事的开头很不寻常。在瑞金纳德·麦斯威尔事件之后紧跟着就发生了。"
"您是说,当您还在印度时,这个故事就发生了?"我问。
"正是,华生。你还记得吗?我在印度时有一个假名,叫罗杰·兰登-史密斯。"
"当然记得。"我回答。
"麦斯威尔的事情完了以后,我仍用这个名字和身份。很方便,最重要的是,真实可信。我跟总督道别后,继续我的旅行。我坐上火车向西走。我计划在印度呆上几个月,然后去阿富汗山区。
"从加尔各答出发后,我停留的第一站当然是巴纳拉斯,也是一座印度教的圣城。我记得,从加尔各答坐上图番快车,一路上平静无事,我住进克拉克旅馆,那是我们在印度比较舒适的一家旅馆。
"自从孟加拉的事情以后,我需要过一段安静的生活,所以我一般呆在旅馆附近,晚上才大胆出去走走。我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记录前几个月所发生的事情。除了旅馆的那些服务员以外,我没跟别人说过话,服务员都很能干,也很有礼貌。晚上比较冷,我一般静静地坐在阳台上,直到天黑,那时蚊子开始猖狂起来。
"第三天晚上,我到城里闲逛。跟印度其他城市一样,夜幕下的巴纳拉斯披上了一件神秘的外衣:一片黑暗,人类的声音虚无飘渺,无数双赤裸的脚在街上走来走去,狗声阵阵,还有豺狼和鬣狗的尖叫声。但那里基本上还是一个乡村,跟大都市截然不同。最重要的是,那是个宗教中心,印度教最崇敬的地方之一,也是世界上一座相当古老的城市。
"我穿过城市中心区勾图利亚,然后到恒河边的德舍西瓦梅塔台阶,那里是一个巨大的沐浴场所。虔诚的印度教徒临终前都会到那儿去,离开人世,获得永生,从眼泪谷中解放出来,梵语里把这叫做轮回。
"你很清楚,华生,我不是教徒,几天后,对巴纳拉斯的这种古怪的宗教狂热行为,我就不感兴趣了。我第三次晚上出去漫游后回到旅馆,决定离开巴纳拉斯。但是,我的行程却突然被推迟了,因为第二天早上出事了。
"我起得很早,但我没在克拉克旅馆吃早饭,而是去了巴黎旅馆,那家旅馆坐落在军营路对面,因此得名。但那是一栋很舒适的房子,房前的花园里满是九重葛和蓝花楹,在晨曦中含苞待放。
"我走进去,看见一个印度男人和一个英国女人,他们坐在阳台的角落里,好像正在严肃而沉重地谈着什么事情。据我判断,那个男人大概四十岁上下。他穿着讲究,从他的举止上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地位较高的印度人。从他的体形和口音上,我觉得他是孟加拉人。那个女人年轻一些,身体瘦弱。她脸色苍白,两眼红肿,还流着眼泪,很明显,她哭过了。"
福尔摩斯看着他们,那个女人突然站起身来,好像是生气了,她大步走进旅馆里去。那个男人对她的这一举动非常吃惊,但并没有跟上去。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惊讶的神色变成了悲哀,然后离开了旅馆。
"我直接走进早餐厅。侍者给我上茶后不久,刚才那个女人也进来了,她在我旁边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这样我可以仔细地观察她而不至于显得无礼。从外观来看,她很年轻,也许刚三十出头,举止有贵族做派,已婚,丈夫多半是我们的一位政府官员,她对侍者讲印度语,而且还讲得很不错,可见她在印度已经生活过一段时间了。侍者跟她很熟,服务也细心周到,这说明她不是个普通客人,在这儿也住了几天了。但是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悲痛和恐惧,看得出她相当紧张。她偶尔擦擦流下来的眼泪,我注意到,摆在她面前的食物,她几乎一动未动。她不停地拨弄着她的结婚戒指,时不时地看一眼花园门口,好像在等什么人出现。"
那时早餐时间快结束了,福尔摩斯说,餐厅里没有别人,只有裹着头巾的侍者站立一旁,准备为他们服务。然后,他决定走过去了解一下那个女人悲伤的原因。他飞快地在一张名片上写了几句话,吩咐一个侍者拿到那个女人那儿去。他写道:
请恕我冒昧,我注意到您十分紧张,在为您丈夫的下落担忧。也许日上三竿之前,我们可以去阳台上再喝一杯茶,聊一聊。我或许可以帮您找到他。
刚看到这张字条,那个女人很惊讶,也非常生气,一个陌生人要帮忙去找她的丈夫,福尔摩斯看见了她怀疑的眼神。突然,她的脸色变得很冷漠,甚至是冷酷无情起来。她抬起头,朝福尔摩斯点了点头。福尔摩斯便叫侍者把茶给他们端到阳台上去。
"我根本不认识您。"那个女人说,"不过,您既然知道我丈夫失踪的事,所以您一定参与了陷害我丈夫的阴谋,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恳求您。"
她的眼中充满了绝望。福尔摩斯估计得没错。
"您说对了,女士。我们素未谋面,但我可以发誓说我不知道您丈夫在哪儿,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我所知道的都来自我的观察。"
"您的观察?"她语含讽刺地问道。
"一个女人焦躁不安地拨弄她的结婚戒指,并注意着旅馆门口等着什么人来,这一看就能明白,那个人肯定是她丈夫,但他没有来,这让他的妻子极度惊恐。服务员看起来跟您很熟,所以我想您一定已经等了好几天了。您害怕的是,现在您的丈夫遭遇了不测。"
"作为一个药剂师,您真是太聪明了。"她说。
"我以前还干过别的。也许,女士,给您看看这个才能得到您的信任。"
那是一封总督写给罗杰·兰登-史密斯的短信,为一件在巴特那的小事感谢他,还热情地赞扬了他。她看完信后,福尔摩斯对她说:"我向您保证,女士,您完全可以相信我,我只是想帮助您夫妻团聚。"
她苍白无力地笑了一下,说:"这么多天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了一点希望能找到我深爱的文森特了。"
"请您把整件事情从头讲给我听听。"福尔摩斯说。
"我和我丈夫在印度已经住了六年了。我们本来住在加尔各答,前不久搬到了德里。我丈夫叫文森特·史密斯,是印度考古勘测的总指挥。我们一直过得平静而幸福,因为我对他的考古事业也很感兴趣。跟很多到这儿来的英国人不同,我丈夫的工作并没有让我们分开。他把他的热情和考古发现都跟我一一分享,我也尽力助他一臂之力。"
"您丈夫写的书我很熟悉。"福尔摩斯说,"请您说下去。"
"您知道,我丈夫把他的一生都投入到重建印度历史和保护印度历史遗迹的事业中了。他现在正在写一本关于南亚次大陆早期历史的书,我斗胆说一句,那将是多年来这一领域中第一流的作品。在写作过程中,文森特对早期历史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但是他感觉到自己十分欠缺早期佛教方面的知识。于是,他开始热心于把勘测推进到尼泊尔的德拉仪一带,他相信,在深山老林中一定隐藏着一些考古遗迹可以解决很多历史问题。他研究过众多课题,但是这一次我发现他几乎陷了进去,想的说的全是这些。"
正当她丈夫全神贯注之际,她说,有一天在考古时来了一个英国人,他刚到印度不久,自称是个受过训练的考古学家,正在找一份野外考古员的工作。他出示的介绍信上,对他的评价很高,尽管考古队里谁也没听说过他,但他很快就被录用了。他说,他不久前在河内跟法国人一起工作,又在香港呆了一段时间,然后决定到印度来找份工作。他的推荐信上全是溢美之辞,看上去法国学者们说得有点过了。在文物方面,他懂得可真不少。他说自己对比哈尔北部以及尼泊尔德拉仪一带的地形很了解,说是曾做过专门研究。这一点让他立刻引起了她丈夫的注意,只是简单地跟他谈了谈,她丈夫就当场雇佣了他。
"那人叫安东尼·弗丹。"她继续说,"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人看着很不顺眼,相貌堂堂,过分殷勤,油腔滑调,我从心底里觉得他不可信。但他却很快赢得了我丈夫的信任,他们俩变得形影不离起来。他们越聊越起劲儿,文森特开始经常请他到我们家里来。这种关系让我非常不自在,有几次我甚至中途起身离开,弗丹总是贪婪地看着我,这让我不得不离开那个房间。" 她丈夫对她的怀疑不以为然,还斥责了她一顿,说她的疑虑都毫无根据。第一次,她觉得跟丈夫有了距离,丈夫对她的关心也有些变了。但是,她越看弗丹越觉得信不过他。
"因此,当文森特决定派弗丹去德拉仪对佛教遗迹进行初步的考古勘测时,我感到了一种解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从尼泊尔统治者手里拿到了这次远征的许可,然后弗丹出发了,身边只带着一个助手,这大概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考古队本来要给他提供一队工作人员,但他拒绝了,他说到了以后,在当地雇佣、训练工人就行了。"
一个月后,她丈夫兴高采烈地对她说,弗丹取得了重大发现,他找到的一些遗迹可以将佛教的历史向前推进,这是个相当轰动的消息。弗丹的画像和图表都非常详细。考虑到这份报告是对印度古迹的巨大补充,她丈夫没有校阅就安排立即出版。
"六个星期以前,"她接着说,"文森特回到家,情绪非常低落。他说弗丹的报告刚从印刷商那里拿回来,正准备出版时,他发现文章里有一些重大出入。跟他的副手穆克吉磋商后,他们觉得,弗丹不是犯了大错误就是制造了一场大骗局。尽管报告已经印出来了,但是文森特决定推迟出版,先进行一次实地调查。但最近弗丹却不再回信,失去了联系。现在只有穆克吉意识到可能上当了,为了避免给自己和政府带来困窘,文森特决定亲自去调查一下。
"穆克吉先出发了。几天后他从巴特那发回电报说,那个地方已经被弗丹及其同伙洗劫了,而他们抢走的主要是文物,弗
丹本人已经逃之夭夭,很可能带着从古迹中得来的战利品离开了印度。这证实了我丈夫心底的忧虑。他仍然觉得必须亲自去一趟,他强烈地感到自己被出卖了。
"两个星期前,他上路了,让穆克吉留下来负责考古勘测,他以需要几周时间来详细记录自己的考古报告为名,出发前往尼泊尔的德拉仪。他答应我一到就给我发电报。但他离开后,却音信全无。十天了,我得不到一点儿他的消息,于是,我决定去找他。穆克吉陪我一直走到这里,他恳求我别再往前走了,他说光是德拉仪恶劣的自然环境,我就受不了。他说他要把一切都告知政府当局,并派一队警察和印度士兵去寻找我丈夫,但我不同意这样做。我丈夫不想让弗丹的事公开,为此他不惜一切代价。所以我意识到我只有一个人深入德拉仪的丛林地带去找我的丈夫。您昨天也许已经看到了,那个跟我一起在花园里的人就是穆克吉。他还是想说服我别去,但我打算今天就去巴特那,再前往德拉仪。"
说到最后,福尔摩斯从她脸上已经看出了心底深深的恐惧。
"我认为您冒险去德拉仪是不明智的,女士。喜玛拉雅沼泽地的重重危险的确能让您寸步难行。如果我让您相信您丈夫只是落到了一个精通考古的江湖骗子手上,那么我就太不负责任了。实际上,他落入了一个文物惯犯之手,那人相当危险。那个自称叫安东尼·弗丹的人真名叫安东·福勒,为了自己的利益,他抢劫、盗窃文物古董,不断地毁坏历史遗迹。安东尼·弗丹这个名字是他过去曾使用过的假名之一。他在河内和香港的活动,我了如指掌。法国安全部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发出了通缉他的警告。不过,遗憾的是,印度还没有得到消息。"
她看起来比刚才更害怕了。"他会伤害我丈夫吗?"
"在他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前还不会。但愿他还没准备好去别的国家作案,也希望他还没有找到他的目标。也许他得在您丈夫的帮助下才能找到,或者鉴定真伪。无论如何,我必须跟穆克吉谈谈,然后出发去寻找您的丈夫。"
"我想跟您一起去。"她说出这几个字时异常坚定,福尔摩斯知道根本劝阻不了她。
"我想您还是不去为好,但是如果您坚持,我也不能强迫您留下。不管怎么样,我得尽快跟穆克吉先生见上一面。"
穆克吉还没有离开巴纳拉斯,一小时后,他来到了福尔摩斯的旅馆。德拉仪一带史密斯可能关心的一些地方,穆克吉都很了解。他还给福尔摩斯带来了详细的地图。
"您知道,"穆克吉说,"我们所关注的德拉仪地区,困难重重,我们也是刚刚开始在那一带进行考古勘测。在这一点上,尼泊尔拉那多年以来一直坚持: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进入。但是,不知何故,这次他们变得温和了,同意了这次探险。"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福尔摩斯笑了,这很明显,一定是福勒对拉那宫中的一个小人物许以重金,引诱他从王公那里骗得了他想要的东西。
"一大笔钱就能解决问题,穆克吉先生,我敢肯定,福勒一定跟几个人许诺说跟他们一起分赃。谁是现任拉那?"
"那个地区属于卡德加·山姆希尔将军的管辖范围,他经常出去打猎,不在家。我们向他报告了第一个考古发现,是在汝敏德发现的一根阿育王柱子。您知道,这个发现证明了那个小山村就是菩萨的出生地。但是将军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允许弗丹自行进行考古勘测。"
穆克吉指着地图说:"考古地区就在这儿,用红笔勾出的这一片。位于两村之间,一个村子是汝敏德,佛祖悉达多·乔达摩的出生地,另一个村子叫迪拉乌拉科特,可能是他父亲的城池遗址。最初的调查就是在这两地之间进行的。对这一地区,弗丹刚做了一个初步的勘测,就开始迅速地劫掠起来。在几个地方,他从遗迹中收获颇丰,他大肆地破坏古迹,疯狂地搜寻未知的财宝,这对将来的考古发掘来说实在是天大的不幸。所有的地方都或多或少地遭到了破坏。不过,我了解那些佛教遗迹,我敢说他判断有误,因为遗迹里很少有值钱的东西。"
"所以,"福尔摩斯说,"他还在找,他要的东西也许价值连城,驱使他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仍然留了下来。因为有样东西让他没有逃跑,这个流氓东方学家。"
"我想到一件东西,不过只是猜测。"
"是什么?"
"比布拉瓦宝物盒。"
"那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在佛教徒中仍然通行,先生,公元一世纪时,克什米尔宗教会议后,卡尼西卡国王到佛祖的出生地旅行,他留下一件礼物以示纪念,那件礼物是一个宝物盒,里面装有价值不菲的财宝,这成了古山皇室收藏品的一部分。同时,里面还有佛祖的遗体,装在一个小布袋里。起先,宝物盒供奉在汝敏德附近的一个佛塔里,后来被移到了嘎比拉瓦斯都城,那里是佛祖长大成人的地方,他也是从那儿开始云游四方以求顿悟的。"
"对我们的对手来说,这真个合适的猎物。光财宝就值一大笔钱,更何况还有佛祖的遗体,这让福勒的战利品的价值变得无法估量了,特别是如果被卖给一个富裕的外国佛教徒的话。所以福勒埋伏起来,直到发现了目标再出击。他还把史密斯当作人质,以获取需要的信息。告诉我,亲爱的穆克吉,嘎比拉瓦斯都在哪儿?"
"确切的位置没人知道,不过,我猜大概在迪拉乌拉科特村附近,那个村子就位于尼泊尔边境的那一边。"
"史密斯同意这个看法吗?"
"就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多次,我保证他跟我持同一观点。不过,我们一直没有公开,因为我们知道,这个推论如果落入不法分子之手,后果将不堪设想。文森特和我一样,我想不管情况多么危急,他也不会把这个秘密泄露给弗丹。"穆克吉说。
"现在是我们的大好机会。如果史密斯真的在福勒手上,我们就应该马上赶到嘎比拉瓦斯都,或者去迪拉乌拉科特更好,我肯定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古老的地名,除了古文物研究者以外,没人知道。也许只有在那儿我们能遇上福勒。"
"我不能呆在这儿,福尔摩斯先生。我有责任找到史密斯先生。"
"我想说的是,您对我们此行至关重要,穆克吉先生,就像您现在所做的。没错,其实,您必须去;您必须陪着史密斯夫人,保证她的安全。我则走另外一条路。"
听说马上要离开巴纳拉斯去寻找丈夫,史密斯夫人大喜过望。不过,福尔摩斯却不那么乐观,他知道福勒可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他阴险狡诈,残忍无情。事实上,很有可能在他们到达前,福勒就已经找到了猎物。如果那样的话,福尔摩斯相信,福勒会毫不犹豫地干掉史密斯,拿他的尸体去喂德拉仪的豺狼。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让穆克吉跟史密斯夫人一道走最直接的那条路去汝敏德,他们三天后在那儿会合。福尔摩斯独自上路,非常希望能得到一位朋友的协助,他知道那个人在德拉仪很有影响。
"那天已经不早了。"福尔摩斯说,"穆克吉和史密斯夫人马上就要出发,赶下一班去巴特那的火车,那样他们当天晚上才能坐最后一班船渡过北边的河。他认为他们这样就可以比较轻松地在第二天到达贝萨村,第三天最后到达汝敏德。我们在旅馆的花园里道了别。"
福尔摩斯一直等到傍晚,然后,他匆忙换上印度男人晚上的衣服,宽松的衬衫和长裤。白天的话,这样装扮就足够了,天黑以后,这身打扮也至少可以让他行动起来比较方便。他招了一辆人力车,把他送到火车站,上了一趟开往莫迪哈利的列车,那是一座距离尼印边境不远的小城。
"车厢里很拥挤,我和一个印度家庭坐在一起,他们很和气,把东西分给我吃。他们下车后,就剩我一个人了。你可能对我这次冒险行动感到困惑,华生……"
"是的,"我说,"我不明白。您为什么希望找到史密斯而不管福勒?"
"你知道,华生,我虽然喜欢冒险,但并非有勇无谋,如果我对结果没有把握我就不会插手。这件事情,坦率地说,失败的可能性很大,我本来不应该管,但有一个原因:我在德拉仪有一个帮手。如果我能找到他,他就会给我提供巨大的帮助。他叫巴拉兰,住在一个叫哈里亚婆的村子里,那儿离莫迪哈利很近,火车在那里有一站。"
福尔摩斯是在从加德满都向南的长途跋涉中认识巴拉兰的,他说,巴拉兰还请福尔摩斯去他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福尔摩斯了解到,巴拉兰受到当地人的普遍尊敬,把他看作某种首领。他的家族本是一个古老的山地部落头领,但他的父亲被敌人从山上赶到了德拉仪的丛林之中。敌人以为可怕的疾病和气候会置他们于死地,但他们活了下来,不仅没有死,反而兴旺发达起来。巴拉兰继承了父亲的产业,成了地主,他经常外出察看自己的财产,他总是打扮成一个普通人,以便获得本地区的一些信息。因此,人们很爱戴他,对他也很忠诚。
"火车到达莫迪哈利站时,已经是夜里了。"福尔摩斯说,"幸运的是,虽然很晚了,但我还是找到一个马车夫,他认识去哈里亚婆的路,也愿意带我去那儿。我爬进他那辆老爷车,我们一路向西飞驰而去。"
那条路一开始还比较平坦,因为那是该地区的一条正路,不过很快他们就转向北朝尼泊尔边境驰去。他们走入一片茂密的森林,路开始变得崎岖不平,到处是车轮压过的痕迹,马都不想再走了。当他们走到德拉仪,福尔摩斯看到一块很大的白色石碑,标明印度边界,他知道离朋友的家不远了。一小时后,他走进一座玫瑰园,路的尽头就是巴拉兰的大宅子。房子漆黑一片,福尔摩斯走上台阶,但是,很快出来了一个仆人,告诉他主人在家。福尔摩斯被领进客厅,几分钟后,巴拉兰一脸睡意地出来迎接他,并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巴拉兰骨骼比较粗大,福尔摩斯说,脑袋也不小,一头浓密的黑发,鬓角处已经花白了。他大腹便便,双腿细长,但走起路来却行动敏捷,也不失优雅。在昏暗的房间里,他双眼闪烁着,当他笑着欢迎福尔摩斯时,福尔摩斯能看见他的白牙。
"我到这儿来是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福尔摩斯说,"我急切地需要你的帮助。"
"说说看。"巴拉兰说。
福尔摩斯说着,巴拉兰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
"这可是个艰巨的任务。"巴拉兰说,"我见过这个人,你叫他安东尼·弗丹。人们叫他'马丹',或者叫'致命礼物'。他到处抢劫,破坏寺庙,把村寨化为废墟,拿走我们的神灵,运到国外。为此,他手下有几伙土匪,他们对他惟命是从,抢劫后,马丹给他们的奖赏也很阔绰。"
"他到哪儿都这么干,"福尔摩斯说,"每到一处,他总是作恶多端。他杀人无数,自以为很了不起。"
福尔摩斯历数福勒的种种罪状,巴拉兰仔细地听着。福尔摩斯说完后,他一时什么也没说,他的表情更加沉重。
"你不能单干,得有人帮你。"他说,"来,我们马上就走。"
福尔摩斯跟着他的主人穿过玫瑰园走到马厩。巴拉兰在那儿养着大象,他挑了一头最高大的奔赴丛林之旅。
"它能带我们去任何地方。"巴拉兰笑着说。他轻巧地一跃而上,伸出一只手给福尔摩斯。大象从地上立了起来,仆人递给他们每人一把来福枪。
"让我们看看,"巴拉兰张着大嘴开心地说,"看我们怎么来对付这个欧洲佬。"
天上挂着一弯新月,万里无云,月光皎洁。福尔摩斯凝神静听森林里的动静,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不时有猫头鹰和其他一些夜间活动的鸟飞过,还有一些小动物疾跑而过,他还注意到偶尔有一双黄眼睛紧盯着他们,然后继续前进。 那头大象依照巴拉兰的指示而动,福尔摩斯很快就习惯了坐在象背上前进。他们走了一个小时,巴拉兰让大象放慢速度,改变了方向,开始朝西行进。不一会儿,他们到了一个小村子。巴拉兰示意大象停下。他们下到地面上,马上就有三个人出来迎接他们,那三个人全身上下只裹着缠腰布。他们来去无声,从他们的相貌和深色皮肤上,福尔摩斯很快就判断出他们属于塔如部落,是德拉仪的一个古老的种族。
巴拉兰问了他们几分钟,然后他转过来对福尔摩斯说:"这些人本来是在福勒的考古队里干活的,当他们发现福勒把找到的一切,包括他们的神龛,都据为己有时,他们就不干了。他们向当地的警察反映这个情况,但一点用也没有。现在,福勒的一个主要同伙戈甘·森是这一带的土匪头子,警察都怕他。他们一共有二十五个人,现在都跟着福勒在迪拉乌拉科特,离这儿有五英里。史密斯在他们手上,受到了非人的对待,昨天晚上,穆克吉和史密斯夫人坐火车刚到格勒科普就被他们抓住了。"
巴拉兰这么一说,福尔摩斯意识到局势更加恶化了。"不过,还没有什么损失。"巴拉兰说,"有个人能帮上忙,他是个年轻的军官,阿赫尔部落的一员,叫简·巴哈德。他为人清正廉洁,是少数几个能拒绝犯罪分子和政府官员奉承利诱的一个人。他们已经派人通知他了,他很快就来。"
过了一阵,一个年轻人大踏步地走过来,他相当魁梧,留着不太协调的黑胡子,穿着警察的制服。简·巴哈德笑着走进来,露出一口白牙,鞠了一躬,然后跟巴拉兰迅速地说了一句,巴拉兰接着对福尔摩斯说:
"得知上个月弗丹的劫掠活动,简·巴哈德已经召集了大约六十个人,全副武装,他们准备好了跟我们一同前往嘎比拉瓦斯都。我们将在弗丹一伙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包围他们。"
巴拉兰迅速地讲解了路线和攻击计划。福尔摩斯强烈要求进入福勒的营地和他正面交锋。福尔摩斯补充道,福勒是他的一个夙敌。他还解释说,除非万不得已,决不开枪,以保证史密斯夫妇以及穆克吉先生的安全,这比擒获福勒更为重要。巴拉兰向他保证,一旦人员就位,一切就听他指挥。
"简·巴哈德答应我们,在拂晓前带着他的人到福勒营地附近跟我们会合。巴拉兰和我以及愿意加入我们的塔如人,走出小茅屋,走进凉爽的夜色中。那头大象被留在了村子里。
"尽管巴拉兰大腹便便,可在丛林中他却健步如飞。对这片地方,他很熟悉,我只能跟在他后面。丛林里漆黑一片,惟一能见的就是那条土路,还有走在我们前面的包着头巾的一队人。
"这样走了三个小时才接近目的地,我们来到迪拉乌拉科特外的一片空旷地带。巴拉兰走进一间小茅屋,并示意我也进去。几分钟后,简·巴哈德进来了。他宣布,福勒的营地已经被他们的人给包围了。福勒以及戈甘·森一伙人都跑不了,并说剩下的事就看我们的了。"
福尔摩斯和巴拉兰继续走进营地,尽量接近中间的篝火。除了一名守卫,别的人几乎都睡着了。史密斯、他妻子和穆克吉坐在地上,挤成一团,离篝火不远,他们的手脚都被绑着。土匪们随地而卧。营地中有几顶帐篷,福勒肯定睡在一个帐篷里面,土匪头子戈甘·森则在另一个里面,他们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我决定走上前去,虽然这有点鲁莽。我径直走到守卫面前,用印度语跟他说话,要他带我去见福勒。丛林中突然冒出来一个高个子英国人,这让他惊恐万分,他没有发出警报,而是带着我直接去了福勒的帐篷。福勒正睡着,身边有一支来福枪。我把枪拖过来,他一下子就醒了。但为时已晚,我拿枪指着他的脑袋。
"'慢慢站起来,福勒,不许出声。'他一切照办。华生,我必须说,当福勒认出我来时,我正用来福枪抵着他的左鬓,他脸上充满了怀疑和恐惧,我这辈子很少让人那样。他害怕得发抖,但我却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得把他看紧了。我示意他放人,他立刻照办了。我叫惊慌失措的史密斯夫妇和穆克吉跟着巴拉兰。我们走回到我们自己人这边,终于安全了。这个时候,福勒脸色苍白,好像一个幽灵。"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福尔摩斯说。福勒意识到我们只是以智取胜,便从惊慌中回过神来,他转身就跑,狂奔回营地,大叫他的人起来战斗。但是,警告来得太晚了。简·巴哈德和他的人不想放过福勒一伙,他们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有利位置。接下来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大屠杀。所有的盗贼和杀人犯在他们起床的那一刻就被消灭了。
"我吩咐两个塔如人守护史密斯夫妇和穆克吉,然后就冲回混乱的场面中。但当我到达时,一切都结束了,一个也没跑掉。在晨光中,当时的情景看着令人毛骨悚然。包括戈甘·森以及福勒的三个欧洲同伙在内,共有二十四个土匪倒在地上,死了。只有四个人活了下来,但伤势严重,他们都被带去问话了。但是,让我极为吃惊的是,福勒竟然跑掉了。哪儿也找不到他。他利用火拼开始前的那一瞬间逃进了丛林。他到底是蜷伏在附近,还是在荒野里漫无目的地瞎跑,我不知道。
"我决定顺其自然。如果福勒还活着,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我们不想再找他了。我们给印度和尼泊尔当局都发去短信,要他们警惕他的行踪,但福勒还是逃之夭夭了。"
当天晚上,他们在护卫下,在西姆拉翁嘎附近宿营,第二天到达印度边境,福尔摩斯在那儿跟巴拉兰和简·巴哈德道了别,和史密斯夫妇以及穆克吉一起去了德里。在火车上,福尔摩斯了解到文森特·史密斯的痛苦经历。他们不断用酷刑威胁他,但他还是把他们引上了歧途,直到有一次偶然地发现了那座佛塔,里面藏着福勒搜寻的目标:卡尼西卡的宝物盒。
史密斯说:"您可以想象,福尔摩斯先生,当我看见这件无价之宝落到了福勒手上时,我有多么惊恐。他贪婪地盯着佛塔,然后他意识到他不再需要我了,痛苦的时刻到了。他残忍地想尽各种杀死我的办法,他甚至想把我打伤后扔去喂野兽。我妻子和穆克吉的被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我才逃过一劫。然后,他派一个手下奥博特设法把宝物盒送了出去。现在,我们丢失了宝物盒,但我希望总有一天能把它找回来。"
"我相信一定能,不过这需要一些时间。"福尔摩斯回答道,"您可以相信,巴拉兰和简·巴哈德会竭尽全力把宝物盒追回来,也许会安全地放在伦敦。"
福尔摩斯在德里没呆多久,他临走前,史密斯告诉他关于福勒的最新消息。有人看见福勒逃往尼泊尔,但随后又失踪了。尼泊尔当局已经得到了消息,但他们还没有回复。福勒又一次巧妙地避开了追捕。
"因此,华生,印度的故事我讲完了,多年以后,福勒终于在伦敦落入了法网。"
"真让人难以置信,福尔摩斯。您是怎么知道佛像里有宝物盒的?又为什么会有两尊佛像?"
福尔摩斯笑起来。"比两个还要多。但是我把答案留给你自己去想,我亲爱的华生。推理很简单。走吧,不早了,我也说够了。如果我们快一点,回家前我们还能喝上一杯浓啤酒。"
所以,我们飞快地走进那家位于大英博物馆旁边的酒吧,那是福尔摩斯最喜欢的一家,把安东·福勒抛到了脑后。
苏门答腊的巨鼠
我把我的朋友歇洛克·福尔摩斯的英雄业绩写成书公之于众时,我曾特别提过,书中涉及到的很多案子都没有出版。为谨慎起见,这些故事几乎永远都不会被公开。其中只有一个故事--《第二块血迹》,很早以前我就征得了福尔摩斯的同意,决定在适当的时候出版。另外还有一个案子,现在我发现,对这本书来说,它非常合适,如果想全面了解福尔摩斯在东方的传奇经历的话,这个案子是必不可少的。福尔摩斯曾在荷属印度群岛航行过,故事就发生在那段漫长的航程里。读者也许还记得,以前在介绍那桩怪案--苏塞可斯的吸血鬼--中,我曾提到过这件事。这个故事与玛蒂尔达·布理格斯号轮船以及苏门答腊的巨鼠有关,福尔摩斯觉得世人根本无法接受。事实上,这个案子把原始人类和欧洲现代文明相接触所带来的可怕后果表现得淋漓尽致,福尔摩斯此前或此后经手的其他案子都无法做到这一点。
在这个故事中,我想让福尔摩斯现身说法。他回到英格兰后,把他的手稿给了我,也就是这篇故事的原稿。他还对我说,他在新加坡度过了一段较为平静的时光,那时,他精心写就了这篇原稿,然后登上了开往累范特的轮船。这篇还是延续了福尔摩斯惯有的言简意赅的风格。粗读一遍后,我把稿子放在白铁皮盒子里,那里面有很多福尔摩斯在查宁十字街考克斯公司的文件。对于是否应该现在发表,尽管福尔摩斯一直表示怀疑,但他也不得不同意我的意见:如果想完成他的东方历险记,这篇文章的内容非常适宜,而且也很必要。手稿没有标注日期,我也没有做任何改动。
亲爱的华生:
我到达新加坡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为了你,我决定把它记下来,或许有一天你还会像以前一样,把这个故事告诉读者。这个地方酷热难耐,我只能在清晨写作,但在离开之前,我必须完成。
1893年春天,我去了孟加拉南部的吉大港,我在那儿已经订了一张玛蒂尔达·布理格斯号的船票,前往荷属印度群岛。我之所以选择这艘船,是因为它的预定路线迂回行进,绕了个大弯子最后到达目的地巴塔维亚①① 现在的印尼首都雅加达的旧称。,那里是荷属殖民地的首府。轮船从吉大港出发,进入孟加拉湾,停靠安达曼岛以及其他一些港口,首先沿着缅甸南部培根附近的海岸行进,然后前往马来亚和新加坡,最后到达爪哇岛。这段航程最少需要三个星期,也可能更长,因为这种货船路线并不固定,经常停靠在一些偏僻的地方,事先也没有安排。这对我来说非常合适,在南亚次大陆的那段经历结束后,我需要一段安静的日子。
这艘船悬挂的是美国国旗,除了载货,还搭乘了十二名旅客。我上船后不久就发现,除了两个在后面的故事中要出现的人以外,其他人我都不感兴趣。有六个人是布莱克顿先生和他的家人,一个美国的传教士家庭;还有一对老年荷兰夫妇,带着他们有残疾的女儿从荷兰返回巴塔维亚;剩下的两名乘客我马上就会介绍。如果我想寻找一些振奋和鼓舞的话,我会失望之极,但是,呆在印度的那段日子让我身心疲惫,我只是想让大海的温柔平静来放松心情、恢复体力。
在这段航程中,我又改变了身份。这是为了更加小心我那些狡猾的敌人,特别是安东·福勒,他现在已经知道我还活着,他们很可能会跟踪我。我化名为威廉·瑞德福,看起来只是一个声称自己对亚洲尤其是荷属印度群岛的考古感兴趣的人,是个业余爱好者,此外没有什么生活支柱。为了避免说错话,我每天晚上都和船长一起用餐,但是其他时间就不得不在我的住处和别的乘客一起吃,我住在上层客舱。在舱里吃饭时间不长,容易应付,除了有时那些美国孩子比较吵闹,但他们一般还是比较乖的。船长是个大个子的瑞典人,他最大的兴趣就是大海,其次就是船上的食品。
就在这次平静的航程即将结束之前,我认识了另外两名乘客,莫泊图伊斯男爵,以前在荷兰--苏门答腊公司工作,还有他的妻子,我很快知道她有英国血统。我们第一次谈话时我得知她叫爱伦,娘家姓哈吉森,她是那位东方学者布莱恩·哈吉森最小的妹妹,关于布莱恩的'鬼'故事我以后再告诉你。莫泊图伊斯夫妇幽默风趣,善于交际,尽管对船上的人我感到厌倦,但是他们俩的出现却让这次酷热难耐而又平淡无奇的航程增添了一丝亮色。有几次,特别是在培根,我都冒险登岸去满足我对古迹的好奇心,再记录下来,一直到很晚。你会看到我的作品《缅甸的历史遗迹》,是我化名威廉·瑞德福所著,那篇专论我回来后发表,它是我这次旅程的全部作品。
莫泊图伊斯男爵祖上是乌得勒支市一个古老的荷兰家族,他曾在政府任职多年。在阿姆斯特丹工作一段时间后,他被派往日惹王公的朝廷担任驻扎官,他和妻子就住在那儿。
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最后一天,他们一定要我答应去他们在中爪哇岛上的家做客,玩几天。我愉快地答应了,因为这次航程比我预想的要长。现在我已经完全厌倦了大海,渴望看见一个新奇的地方,同时也想找个新问题来活动活动我的脑子。
我们在巴塔维亚分了手,他们继续前往日惹,我则要在这座大城市里停留几天,看看能否达到目的。这是一座普通的东方大都市,天气炎热,像东方很多城市一样乌烟瘴气,但是没有我在加尔各答感受到的那种神秘感。这里原本是一座信奉印度佛教的岛屿,但是现在伊斯兰教已经代替了佛教,同时也夺走了它的艺术财富。在整个亚洲,伊斯兰教徒和皈依者基本上都破坏或毁灭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我在巴塔维亚漫无目的地玩了一个星期后,决定离开,其中的高潮是我抓住了一个傻乎乎的小偷,他本想偷我的钱包,却被我逮个正着,差点儿没打断他的手。
尽管天气热得难受,但是这次航程还是给了我休息的机会,现在我觉得体力又恢复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想在离开前去参观爪哇的古代遗址。然后,我捎信给莫泊图伊斯男爵,说我几天后就会到达日惹,希望他们还欢迎我。当天我就收到了回音,他们说非常欢迎我去做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立即给他们发一封电报,表示接受他们的邀请。
我坐火车去了日惹,男爵派人到火车站来接我。没多久我就被安置到了男爵那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寓所里。驻扎官邸是一座很大的荷兰式平房,周围环绕着阿姆斯特丹风格的大花园。王公的宫殿坐落在城中心,统治着整座城市,官邸距离那里只有几步之遥。
一天晚上,我第一次接触到了日惹社会。莫泊图伊斯夫妇举行了一次热闹豪华的晚宴,王公本人也到了一小会儿。王公已经上了年纪,身体瘦弱,但是双目仍然炯炯有神,帝王风度犹存。商人社团差不多都参加了,特别是那些在这座热带岛屿上有大生意的人。他们红光满面,大腹便便,这些情况我一目了然,我很快就对这种华丽奢侈感到了厌烦。
莫泊图伊斯一定是注意到了我的不自在,他抓住我的袖子,把我拉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那里坐着一个相当专业的人,我刚才并没注意到。
"这位先生是我在上次旅行中认识的,我经常提起他。"莫泊图伊斯这样介绍我。"他对这个岛上遗留的古迹非常感兴趣。这位,"他转过来对我说,"就是莱顿的范·鲁伊斯代尔教授。"
范·鲁伊斯代尔点了点头以示欢迎。他没有站起来,我不觉得这是他的粗鲁无礼,因为他那肥胖的身躯实在很难从椅子上站起来。即使坐着,仍看得出他个头很高大,他人很聪明,身强力壮。他长着一张圆脸,秃顶,边缘还留着几缕棕色长发,他眼睛很小,却目光敏锐。他示意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我们开始谈话。
除了知道他叫范·鲁伊斯代尔,我还了解到,他是欧洲顶尖的考古学家之一,而且他还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古生物学家,在比利牛斯山研究哺乳动物取得了重大发现。荷兰政府请他负责东印度群岛的考古发掘工作,他在爪哇已经三年多了。
"我猜您大概是个考古学家。"鲁伊斯代尔说,有一点屈尊的口气。他的英语说得很流利,但没说几句,就表现出了十分的自信。
"我没受过专业训练,只是一直很有兴趣。"我用荷兰语回答他,从孩提时起我就会说荷兰话了。我用他的母语回答他,让他很高兴,我们两人都笑了。
"作为一个英国人,却能说一口地道的荷兰话,真是让人高兴啊!"
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那晚我们的谈话便使用了两种语言。我们谈论了印度以及亚洲其他地方的古代遗迹,完全顾不上别的客人,我们过得非常愉快。
范·鲁伊斯代尔刚刚完成了一处叫做博洛布答的著名佛教遗址的初步清理工作,现在又开始对普利姆巴南的几座佛教寺庙进行调查,普利姆巴南是一个村子,离日惹不远。但有一次,他严肃地说:"但我对这些遗迹并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一些深层的东西,也许隐藏在背后。"
我请他说说那些深层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这些遗迹,源于各个历史朝代,但从人类悠久的历史来看,并不算古老,那些无生命的石头,有的甚至还有精美的雕刻,都经过了一段漫长的历史过程,我们对此知之甚少。历史学家对它们的兴趣远胜于我,我只关心起源,包括人类的起源和人类的早期社会,人类最早了解以及驯养的动物,还有他们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我感兴趣的是人类文明的起源。您知道,我最早是个古生物学者,研究早期哺乳动物。因此,当我开始研究那些佛教寺庙时,激起我兴趣的是大自然,我沉溺于描绘那些动物和其他稀奇古怪的生物。您曾经从现实的角度、从古生物学的角度,而不是从宗教幻想的角度看待过那些佛教雕塑吗?"
我说我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猜印度人丰富的想象创造出的那些东西是用于教化人,但是这个世界往往不像我们当初所设想的那样,而是变得很奇怪。
范·鲁伊斯代尔看着我,说得很简单:"我也早就有了跟您同样的观点。但我的调查却让我看到了事情的不同。现在,我相信,对这些东西我们的了解还远远不够。这些庙宇、巨猿和猴子,半人半鸟,人身象头的神骑在鸟、啮齿动物以及公牛身上,长着四只手臂的神,这些到底都代表着什么?"
"当然,"我说,"您不相信这都是远古动物的真实描绘吧?"
他笑起来,说:"我不太相信,尽管我也不认为只是想象出来的。不过,我相信,它们可能是后人对早期生活的一种描绘,可能被宗教歪曲了,可能是一种对史前的仪式或祭祀形式的记录,但现在已经不为人知了,有时我也搞不清楚。"
他的脸色越发严肃起来,他把手伸进外衣口袋里翻找着什么,只见他拿出一个银制的小圆盒子。他把盒子递给我,叫我打开盒子看看。里面有一个发白的东西,大概有四分之一英寸长,我立即认出这是一颗牙齿。 "一颗门牙,"我说,"可能是一种啮齿类动物,一种鼠类的,可能是普通的田鼠。"
"是的,没错。"他说,"再看看这个。"说着他从外衣里又拿出一个大一点的盒子让我打开。那里面又有一个发白的东西,这次有四英寸多长,跟第一个样子差不多,就是大了很多。这颗牙嵌在一块黑石头里,部分已经变成了化石。
"非常奇特。"我说,"样子跟第一颗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要大很多倍以外。这是一颗啮齿类动物的牙齿,或是一种类似于啮齿动物的物种,不过体型巨大。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在欧洲是找不到的。"
"看来您很精通古生物学。您说得没错。这件东西很稀有,其实来自苏门答腊,几百万年前,这一物种繁盛一时,但是现在已经灭绝了。这是一只巨鼠的牙齿,那种动物可能有几英尺长,我得说,它们极其危险凶猛。很难想象这种动物到底有多么巨大的破坏力,想想普通老鼠的速度,再加上这样的大个头。很少有人能认出这是什么,您真是厉害。也许您愿意抽空去我的实验室,看看我发现的其他物种。我想您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是的,我非常乐意。"我回答说。
范·鲁伊斯代尔笑了。"'要打破这扇神奇的门,我需要一颗老鼠的牙齿。'摩菲斯特①① 歌德所著《浮士德》中的魔鬼。这样说,那就让我们看看要打破怎样一扇神奇的门吧。"
范·鲁伊斯代尔说他要去城外察看两处新发现的遗迹,要走几天。等他回来后,随时欢迎我去他的实验室。我们又接着谈话,到我们分开时,其他客人大部分都已经走了。
"我看您二位一定谈得很投机吧。"我们的主人说。
"是的。"范·鲁伊斯代尔说,"您的这位朋友是一位消息灵通人士,而且还是个优秀的考古学家。"然后他向我们道了晚安。我目送他那庞大的身躯出了门。
就剩下我和莫泊图伊斯两人了,他转身对我说:"他有一个聪明的头脑。但是他无所畏惧,甚至不惜冒生命危险。有两次,我不得不深入到岛内偏僻的腹地去救他。他什么都不怕,愿意为科学献身。他没有成家,也没有好朋友。他全副身心都投入到工作中了,别的一概不闻不问。"
"这种全力以赴的做法,我非常敬佩。"我说。
"他一定感觉到了这一点,因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对一个人有如此持久的兴趣。"
莫泊图伊斯掏出一只旧的银怀表,说:"很晚了,我还得准备一份文件,明早好送去给王公签字。睡个好觉,亲爱的朋友。"
我看着男爵径直走上了环形楼梯。我很快就困了,自从我离开印度后,这是头一次预感到将要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那个周末我收到了范·鲁伊斯代尔的消息。那是个大清早,我接到了他的一张字条,他告诉我他此行非常成功,如果我还有兴趣,可以第二天四点左右去找他。
没想到,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范·鲁伊斯代尔的住处。他住得离马琳泊罗很远,那是一栋寄宿公寓,叫孔雀宝座,位于市场后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里。经过一长排低矮的拱道,走进一个死胡同。右边挂着一个小木牌子,上面刻了一只孔雀。
我敲了敲门,马上就出来一个仆人把我引到教授的住处。院子就在门的另一边,修剪得很漂亮。到处鲜花盛开,这家小旅馆和过去一样非常整洁,跟城里别的旅馆不同。
范·鲁伊斯代尔住在这栋大房子后部一间白色的小屋里,对着花园的尽头。那是一间灰泥房子,锡制的房顶刷成了绿色,有一条狭窄的门廊,通向周围的房子。高高的围墙为他隔出了一片十分私密的空间。
我进去的时候,鲁伊斯代尔坐在书桌前,房间很大,既是起居室又是书房。书籍和纸张放得到处都是,有空的地方就放着骨头以及各种各样的标本。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架子,注意到几块很大的化石,包括一块古驴的股骨、一块早期猿的头骨和几个我不认识的标本。一个架子上放着大量的海贝壳,很可能是附近海域里早已绝种的动物遗骸。范·鲁伊斯代尔正在分捡一些他刚找到的东西,地上到处都是盒子,有的半开着,我能看见里面是一些他最近勘测的成果。他站起身来欢迎我,然后让我坐在书桌旁的一把舒服的椅子上。
看起来他好像遇到了麻烦,但眼神却很兴奋,一副自相矛盾的表情,似乎是他发现了非常具有科学价值的东西,但同时又很神秘,让他大惑不解。
"看来您的勘测非常成功。"我指着一个打开的硬纸盒对他说。
"让我意外之极,我的朋友。离开这里才几天,在一片从未探测过的地区,我偶然发现了巨大的财富。每种可想象出的远古形状在那儿都能找到。看看这个,迄今为止还无人知晓,一头古代的野猪,还有这个,一块类人头骨,年龄、体形不明。我们的发现远不止这些,那片区域方圆几平方公里,值得详细考察研究。"
范·鲁伊斯代尔一边说一边大口地喘气,他在房间里兴奋地走来走去,前额上渗出了滴滴汗珠,动作比我第一次见他时要优雅得多。他继续细说着他的发现,不断冒出新的想法。他的话滔滔不绝、言之有物,我本以为他是靠了后天的勤奋工作才取得这样的成绩,但现在我知道,他还是个极有天分的人:研究起极具科学价值的东西来,他的头脑是一流的。
说着说着,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转向桌子,从上面拿起一件东西,递给我说:"看看这个,您觉得这是什么东西?"
我一看就明白了他在为什么而烦恼。那是一颗巨大的牙齿,和几天前那个晚上他给我看的那颗巨鼠的牙化石几乎一模一样。
"这跟那块化石一样。"我说,"只不过是现代的。这其中肯定有一些事情是我们不了解的,那块化石如果我们没认错的话,那么这种动物已经从史前时代活到了现在。但是找不到其他证据,也没有人曾经看见或描述过这种动物。也许这些形状只是个巧合。那颗牙齿可能是别的动物的,也许是另一种不同的物种。"
"确实没有人看见或提到过这种动物,但这并不说明它不存在。我同意这种想法很奇怪,这种动物没有灭绝,现在是否依然存在还有待考证,但并非不可能。"
"让我们来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因素,"我说,"剩下的无论是什么,也不管有多么不可能,一定就是答案。这没有绝对的不可能,只是接近罢了。一只巨鼠从史前时代活到现在,这一观点将违背整个物种进化的趋势。但我们并不能排除这一想法。您愿意再去您发现它的那个地方吗?如果您去,我非常希望能和您一道前往。不管结果有趣与否,对那个拥有如此众多不可思议的发现的地方,我至少能去看一看。"
"如果您能陪我去,那就太好了,瑞德福,不过路途十分艰辛。那个地方在搜娄以东大约五十公里处,位于中央山脉的低气压里。我不知道在此之前是否有荷兰人深入到那个地区,但这一次我不想再独自前往了。谁也不知道--一次滑倒,或是一次小小的失足,就会掉到悬崖下或落入深坑里。不仅是摔断一条腿或是扭伤了脚踝,甚至还可能搭上性命。除此以外,"他又加上一句,"谁又知道我们会发现什么呢?"
我当即就接受了他的邀请,我们说好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黎明时分,一辆轻便马车来接我们,我们带上装备,被送到下一个大的城镇布拉乐。然后,我们就得步行了。
到布拉乐之前的路程,我们走得很顺利。经过了大片稻田,然后到达了布拉乐。在那儿我们找了两个挑夫帮我们搬运装备。那时是上午十点,太阳已经开始无情地炙烤着我们。我们把路线告诉向导,从中央山脉脚下向东往上开始了长途跋涉。我们得翻过第一座山到达对面的山谷。范·鲁伊斯代尔发现的那块地方就在那儿。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行进,首先经过了一大片茂密的森林。那条路倒是常有人走,没有什么障碍,低矮的灌木丛也没挡住去路。头三个小时我们走得很快,下午一点左右,我们走到一片空旷的地带,快要接近山顶了。我们坐在树阴下歇了一会儿,等挑夫给我们准备好吃的。
"再往上爬个把小时,"范·鲁伊斯代尔说,"我们就到山顶了。从那儿就能看见我们的目的地了,那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
当我们到达山顶后,我才明白范·鲁伊斯代尔为什么那么不愿独自前来,下山的那段路崎岖不平、遍地岩石,沿着山谷向下足有五百英尺长,一失足就会直落入谷底的河流之中。不过,山谷中却是片植被繁茂的低地,一部分覆盖着森林,另一部分是巨大的岩石,我觉得都是些玄武岩。
范·鲁伊斯代尔指着我们对面山边的一小块微黄色的土地,说:"那儿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幸运的话,黄昏时我们就能到。"
下山的路非常费劲,我记得有好几次走到陡峭的地方,我都觉得不该冒生命的危险。不过,除了双脚磨出了水泡以外,我们还是安全到达了谷底。峡谷上有一座狭窄的人行小桥,走在上面真叫人胆战心惊。走到对岸后,我们开始在山谷中继续向东跋涉。我们穿过一片茂密的大森林,挥刀砍出一条路来,夜幕降临前,我们终于到达了范·鲁伊斯代尔在山梁上指给我们看的那个地方。一片黄色的土地,长满了象草,就像他对我所描述的那样。夕阳闪过最后一道金光后,隐没在西边的大山背后,我们刚从那里翻越而来,黑夜马上就来临了,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们决定搭起帐篷,早点休息。挑夫为我们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然后我们就准备睡觉了。
范·鲁伊斯代尔虽然身体肥胖,体力却不差,身手也很敏捷,这再次让我印象深刻。一路上,他说话不多,现在他却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明天的计划。
"我们提前到达了。"他愉快地说,"明天我们就开始着手进行调查工作。我已经丈量过这片土地,也拟出了一个计划。明早我们再来仔细讨论一下。我们得在这儿请三个工人,找当地的村民即可,我第一次来时他们就帮过我的忙。现在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第二天一大早,不到五点,工人们就来了,都是附近一个村子的村民,除了一个胖胖的爪哇人,他满头是汗,看起来其他人都是他雇来的。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们对他们讲了讲工作进程以及近在眼前的任务。那个胖胖的爪哇人叫乌鲁,他在必要的时候充当翻译。他可以说英语、爪哇语,还有那些人所说的不知名的方言。
接下来我们整整干了三天。范·鲁伊斯代尔事先已经选好了我们工作的确切位置。那里很快就被清理干净,挖出了一条壕沟,于是发掘工作开始了。每挖到一个样本,我们都得标明它的大小、性质和出土地点,这活儿干起来可不轻松。 我们一共有五个工人,他们每天早上黎明就到。乌鲁给他们一些必要的交代。范·鲁伊斯代尔和我指挥,他一个人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能组织他们把那些我们要带回去的样本包装起来。一点到三点时,酷热难当,我们就休息一下;否则我们就一直工作到黄昏时分。
头三天的发掘工作后,范·鲁伊斯代尔和我开始讨论我们找到的那些样本。我们都很清楚,那个地方的确非比寻常。我们常常觉得很惊讶,很多反常的发掘物继续困扰着我们。毫无疑问,这块土地里蕴藏着可以用于科学研究的无比巨大的财富,其中很多将拓宽现有古生物学研究的领域。但是,那个在范·鲁伊斯代尔书房里的不祥征兆再次出现:我们不仅又找到了牙齿,而且在不同的岩层还找到苏门答腊巨鼠的各种遗骸化石。不过,在表层的发现物里,同种老鼠的遗骸绝对是近期的没有改变的形式。事实上,近期的样本数量远远多于远古的。
"这种巨鼠确实存在,"一天晚上,范·鲁伊斯代尔说,"而且直到今天仍然存在。我们必须面对这一无法回避的结论:苏门答腊鼠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连化石也找不到,但现在突然重新出现了。不过,这怎么可能呢?"
"我跟您一样困惑。"我说,"但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它们的再次出现可能是因为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在别的地方可能会再找到一些化石,从而组成一个连贯的记录。但这中间的差距实在太大。表层的发现物中,最久的顶多不超过一个世纪。不过,我亲爱的教授,还有一些事情同样令人费解。"
"是什么事情?"他问。
"那就是:苏门答腊鼠,不论是远古的还是现代的,很明显都以同一方式被害。您注意到了吗?从我们发现的头骨上可以看到,它们头部被猛然一击,这几乎立时就要了这种啮齿类动物的命。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显然是个杀戮场,这种鼠和其他动物死后被抛尸于此。如果真如我所料,那么我们就要面临一个更加无法解决的问题:它们是如何被杀?为何被杀?因为杀死它们毫无技艺可言。这是一种可怕的动物,行动敏捷,凶猛残忍。它是怎么被杀的?还有一个问题,可能最难以解释,是被谁杀死的?"
我的话让鲁伊斯代尔感到不安,他准备在他的理论中采纳我的看法,但他有些怀疑,也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
"瑞德福,我亲爱的瑞德福,我们都不知道,只是在猜测,但您的话却能证实我的假设:这种老鼠是野生的还是家养的?也许两种都有。如果早期的巨鼠是死于同一种方式,那他们可能是被早期人类所杀,也许是用于祭祀仪式,人们捕获了它们又养了一段时间。也许,就像您说的,我们偶然发现了一个祭祀的场地。但是,够了,我们得工作,然后再分析,理论的形成只能是在我们取得了所有的证据以后。"
"尽管如此,这种老鼠现在跟我们在一起,"我说,"不管它们的历史是怎么样的。而且不止一只。"
"您说的没错。"他平静地说。然后他安静地站起来,不再说一句话,走向他的帐篷。
我一个人在篝火边坐了好一阵子。
天气凉了起来,我盯着即将燃尽的篝火看了很久。范·鲁伊斯代尔所不希望看到的事情很明显:也许就在附近,在某个隐蔽的地方,这种巨鼠和周围的人类依然存在,他们之间的关系神秘而不为人知。
我走进帐篷,躺下来,却睡不着。我们找到的那些东西还在困惑着我。丛林里有各种各样的动物活动的声音,一切并不安静,差不多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才安静下来,只是偶尔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回响在静谧的夜空中。因为睡不着,我爬了起来,准备打着灯笼看会儿书。但是,我想,我首先应该四处看看。
我看见,范·鲁伊斯代尔在篝火不远处睡得很香。天上有云,星星不多,月亮笼罩在薄雾中,但是走路的话,月光还是够亮了。我们的向导静静地睡着了。我能看见的最近的一条小路对着我们挖掘的地方,一直通到一座山上去。那条路我没走过,于是决定去爬一爬。
当我爬到山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离大海如此之近,可能还不到半英里。我发现自己正站在山的裂口处看着面前的小海湾,银色的月光洒满了海面。我甚至能听到微弱的波涛起伏的声音。
我站在那儿看着,发现在岸上有一处闪光的区域。光闪动了几次,每次相隔一两分钟。然后,我看见从遥远的海上传来了回答的信号。我决定再走近一点。
当我走近发出第一个信号的地方时,海上的亮光靠近了,我意识到有一艘小船刚刚靠了岸。我听见几个人从船上下来溅起的水声,还有他们的低语声。一个人说话带有英国口音:"安静,现在别亮灯。等我们到了岩石上再亮。我们很近。有人可能会听见。"
那群人离我越来越近,岩石就在我左边,他们燃起一堆火,开始说话。他们一共有五个人,四个欧洲人,一个当地人。我认出那个当地人就是乌鲁,我们的工头。他第一个说话。
"明天晚上,别迟到了。正是时候,没有月亮。天黑后来。等着。"
"很好。我们能拿多少?"那个跟他谈话的人说。
"也许二百,也许更多。"
火光移向那个说话的欧洲人,他显然是这伙人的头儿,我惊讶地发现,他正是玛蒂尔达·布理格斯号的那个瑞典船长,我就是坐那艘船抵达巴塔维亚的。
"很好。我们一定来,不会迟到。别让我们失望,乌鲁,你以前干得不错。这是你的钱。"
说着,他递给乌鲁一个包。乌鲁贪婪地紧紧抓在胸前。
船长和他的人站起身来,回到小船上,再返回轮船。在月光照耀的地平线上,轮船形成一个巨大的黑影。乌鲁消失在黑暗中,我也回到了我的帐篷里。
清晨,工人们来了,乌鲁也来了。他们告诉我们那天还是像往常一样工作,但只干到四点。在范·鲁伊斯代尔的强烈要求下,他们才回答说晚上要去庆祝一个重要的节日。范·鲁伊斯代尔对误工非常失望,但他不得不勉强同意。
"今天我们一天都会想着晚上的节日聚会。"他开玩笑地说。
乌鲁也说他很忙,那天和第二天他都不工作。他离开后我才放了心。
头天夜里的事,我对范·鲁伊斯代尔只字未提,我保持着沉默,不想让他烦心,也不愿意打搅他的工作。他带着笔记走进帐篷里,我跟四个工人留在挖掘现场,除了一些关于挖掘的事情,我也不和他们交谈。其中有一个年轻人叫布郎,能说一点英语,但在乌鲁面前他从来不说。我朝他示意,让他跟我来一下。我们走出挖掘现场后,我跟他打听关于节日的事情。
起初,他以为我要说服他们当天继续工作,所以语焉不详,他只是不断地说对他们而言,那是极其重要的一天。我让他放心,告诉他我只是对他们的人民和历史感兴趣。别无他意。然后,他才跟我说起来,虽然他的话我只听懂了一部分,但主要意思还是清楚的。他们的部落是苏门答腊巴塔克的一支,是一支古老的山地部落,他们企图保持独立,不受荷兰人的控制。他们自称为诺热姆-巴塔克,因为他们来自苏门答腊附近一个叫多巴的地方,在他们的语言里那叫诺热姆。他们是"海上的吉普赛人",到处流浪,四海为家。这里是他们主要的居住地之一。他们已经在这儿生活了好几代了,学会了如何在海上和丛林里生存。最初,岛上的动物很凶猛,特别是那些巨鼠,经常攻击他们,生活异常艰苦。但是他们的神科罗,加入了巨鼠的队伍,于是,巨鼠变成了他们的朋友。科罗作为一只巨大的黑鼠受到了崇拜,他们互相保护。
有一天,科罗走了。在天上,科罗对他们说,他们必须返回诺热姆。就像他们过去常做的那样,整个部落都要离开,回到他们的起源地苏门答腊。
开始的时候,他们和亲族见面,大家还很友好。科罗又出现了,他们都很高兴。但是,很快他们就打了起来,因为巴塔克人的国王玛哈吉·提日胄跟科罗是敌人。科罗诅咒玛哈吉,后来,一个叫马里安的白人来了。他是科罗的朋友,但是,玛哈吉在一次争论中把那个白人杀了,科罗怒不可遏。他对他的人说,他们应该离开,带上他最小的两个孩子回到爪哇去。由于马里力安的死,科罗不再是黑人而变成了白人。于是,这个部落的人带着科罗的小孩子,一男一女,出了海,再次来到了这个地方。在这里,他们把科罗的两个孩子养大,继续繁衍生息。他们每天都祭拜科罗,明天是他的一个重大节日。
我问他在哪儿庆祝。他指着北边的一座山,说,科罗居住的大房子就在那儿,也是他们养育科罗子孙的地方。还有最后的两个,他们都很老了。科罗告诉他们,他的子孙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又要开始流浪了。整个部落都聚集起来庆祝这个大节日,科罗将对他们讲话,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我问他我能否去科罗的家看看。他说他可以带我去,但是我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他说,我也可以去参加节日聚会,只要藏起来不被人看见。科罗不希望我给他们带来伤害。
我让一个工人捎话给范·鲁伊斯代尔,说我要出去几个钟头。他正埋头编目录,没有注意,不一会儿,我和布郎就走上了北山的斜坡,消失在丛林里。布郎走得飞快,不带一点声音,我尽量跟在他后面。如果没有他,我一个人可不认识路,那条小路走到一个地方分出好几条岔道。布郎走了右边的一条,接着我们开始往陡坡上爬,大概爬了有几百英尺。然后,我们的头顶上方出现了一段古老的石阶。布郎纵身一跳,把我也拉了上去。我们沿着石阶爬到顶,来到一片空旷地带。
我向下俯瞰,大吃一惊。这是一处庞大的石庙建筑,在当地还不曾见到过类似的庙宇。但现在已经废弃了。矗立的大殿有几百码高,就像一座黑色的金字塔,直插云霄。在我们正前方,有很多大型雕像,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动物,有大海龟、鱼,它们后面是一些丛林动物,大象、老虎、蛇,最后,在寺庙脚下有一根柱子,柱顶立着一只巨大的老鼠,它的尖牙露在外面,爪子做势欲抓。周围的一切都是黑色的,跟它的白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布郎告诉我这就是科罗。
布郎叫我越过那柱子,我跟着他爬上了寺庙。上面是一块平地,除了一个祭坛外,空无一物。他示意我保持安静,我们又下到寺后的一片丛林里。一走进去,我就发现,这里是一个宽阔的石制圆形剧场,但覆盖了一圈植物。中央是个很大的池塘,有五十英尺深。从上面望下去,我看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景象:一只苏门答腊巨鼠,还活着,但已经奄奄一息了。它被一根粗铁链拴在墙上,似乎睡着了。布郎见我一脸惊恐,就告诉我别害怕。那动物看起来起码有十英尺长,我意识到并没有危险,但它那庞大的身躯和外表却让我感到极其厌恶,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也许是我的到来引起了那只老鼠的注意,它动了一下,但动作缓慢。它眼神呆滞,反应迟钝,过度肥胖。它很老了,这不仅仅是指年纪,还有它的形态,我所看到的只是尚未进化的历史遗物,仿佛大自然慈悲为怀,在历史进程中遗漏了这个偏远的角落。
那儿有一大堆给它吃的蔬菜和水果,那只老鼠开始进食。布郎说,这是科罗的最后一个子孙。不会再有后代,因为它将在节日里被宰掉。然后,人们会分食它的肉,它的骨头会被放在祭祀品的骨地。没有它,这个部落也就不存在了,他们又将开始流浪,也许回苏门答腊寻找科罗新的子孙。布郎从旁边一棵树上摘了一朵花。这叫玛珈,他说。他们在祭祀后都要吃这种花,然后走去海边,睡在那儿。科罗会托梦给他们,告诉他们该怎么办,等他们醒来后,就会照科罗说的去做。
布郎陪我一起回来时,天差不多已经黑了。一走近营地我就发觉大事不妙。我们的营地已经全被破坏了。我们的两名向导倒在灶火旁,死了。东西都不见了,包括那些样本,范·鲁伊斯代尔也不知去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布郎叫我跟他走,作为惟一的幸存者,我别无选择,只能寻求他的帮助。
我们又回到那座寺庙。布郎把我带到一个圆形剧场上方的一间黑木屋里,他说那儿很安全。天黑后,他说,部落里的人是不允许到剧场的最高处的。科罗住在天上,他不喜欢人们晚上靠近他的家。不过,科罗会把我当成客人留下来的,布郎说完就消失在夜色中。我再也没见过他。
科罗神允许我留下来,并没给我带来多大安慰,亲爱的华生,因为我手无寸铁,如果被人发现就只能束手就擒。但是,这里就我一个人。我只能四下张望,企求平安无事。天亮后,我会设法搞清楚范·鲁伊斯代尔出了什么事,洗劫我们营地的恶棍到底是谁。但愿鲁伊斯代尔已经逃脱了,如果被抓住,希望他还活着。
我站在圆形剧场上往下看。一片漆黑,空荡荡的,除了住在剧场里的那些讨厌的动物偶尔动一下,四周寂静无声。几个钟头过去了。接着,就像是得了讯号,诺热姆人纷纷来到剧场。他们排成一路纵队,首先经过科罗柱。然后,爬上寺庙,又走下来来到剧场。他们进来的时候非常安静。剧场中央点着一盏灯,这是惟一的照明。大家站好后,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祭司,后面还跟着一些僧人,抬着大白鼠的像。他们把白鼠像放在祭司面前,祭司摸了一下像的头,然后开始慢慢地跳起舞来。人们都跟着他跳了起来,几分钟后,大家疯狂了一阵,又慢慢平静下来。
舞蹈结束后,僧人们拿出木长矛,跳进乐池,看着那个年老的祭司,他手持一根石棍,对着那只蠢笨的大白鼠的头,一棍子下去就要了它的命。别的僧人也把手里的长矛掷向那只白鼠。接下来,那只巨兽瞬间就被肢解了,人们很快分了它的肉。接着,有人分发玛珈花,然后,人们跟来时一样,排成一路纵队离开,祭司和僧人们抬着巨鼠像走在队伍的最前头。
仪式结束后,诺大的寺庙和圆形剧场就被人们遗弃了。我一直等到人群走远才跟在他们后面,以免被发现。他们打着火把,我借着那微弱的光亮看着他们蜿蜒前进。首先去了祭祀品的骨地,就在我们营地附近。人们把最后一只苏门答腊巨鼠的遗骨抛在了黑暗之中,人群又朝小海湾行进。
我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看见他们到了海滩。每个人都跪了下来,接着又躺下来,像是熟睡了起来。僧人们把那只石鼠放进浅水里,面朝大海,等待科罗的指示。然后,他们也躺下来,等着科罗前来托梦。
这时,我才意识到了诺热姆人的可怕命运,不管科罗会托一个怎样的梦给他们,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会改变他们的一生。等他们中的最后一个人也睡着后,黑夜里出现了几个阴影。我看见有乌鲁,还有玛蒂尔达·布理格斯号的那个瑞典船长的庞大身影,另外一些人我以前没见过,也许是全体船员。他们撒下一张网,把熟睡的诺热姆人全都罩在里面,并把他们的手相互捆了起来。这时我才明白,我乘坐过的那艘船现在将要搭载一批最不人道的货物--两百个人,而这些人还沉浸在信仰的梦乡之中,他们醒来后就会发现他们的神已经抛弃了他们,这个念头让我感到恐慌。
如果我以前的工作失败了,华生,那我就不会像当时那么痛心了。我无能为力。其实,如果我插手的话,肯定会让一些人送命,他们现在被绑了起来,逃脱不了。于是,我决定离开,尽快回到日惹,把这件事告诉莫泊图伊斯。
我转过身,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我们的营地,然后出发开始爬山。走了一小时后,我决定等到天亮再走,因为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不留神,我就会跌落山崖而死。我坐在小路边,也睡不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仍让我胆战心惊,这样一直坐到拂晓时分,我依稀能看得见才又上路了。当时下起雨来,小路一片泥泞。不过,我还是一直坚持着走到小桥,从那儿我看见了布拉乐村,从这里回到日惹就非常顺利了。
剩下的部分就不用细讲了,亲爱的华生。我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莫泊图伊斯,他对我的话有点儿怀疑,但还是派了一队人去寻找范·鲁伊斯代尔,然而,并没有找到。
至于玛蒂尔达·布理格斯号,我可以告诉你,在距苏门答腊西海岸不远的贝蓝邦,有人看见那艘船在海岸附近漂浮。船员发动了反叛,杀死了船长,惟一的幸存者是一个胖胖的爪哇人,当他对政府当局讲完所发生的一切时,也因为伤重不治而身亡了。关于范·鲁伊斯代尔被诺热姆人用来祭祀巨鼠的谣言,正是起于他之口。我自己没有这方面的证据。
好了,亲爱的医生,我死里逃生的经过就是这样。为了你我才把它记下来,因为这样的一个故事讲起来可能太过离奇,我相信世人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您真诚的挚友
歇洛克·福尔摩斯
厅可马里奇谈
伦敦的天气很少能热到让人渴望冬季的地步,寒冷而郁闷的冬季通常令人倍受折磨。不过,1897年6月末,天气就热到了这个程度,那时,福尔摩斯回来已经整整三年了。那个星期适逢女王陛下加冕六十周年,整个英国都在庆祝。庆典把一群群教士从农村带进城市,大家饮酒狂欢,我们敞开的窗户下,人声鼎沸,破坏了福尔摩斯和我业已习惯的舒适与宁静。"不可能,华生。"福尔摩斯一边用手帕擦着额头,一边略带恼怒地说。他躺在睡椅上看早报,但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我们应该把伦敦留给这群乌合之众,我们到乡下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起来……"
"这个想法不错,福尔摩斯,但是到乡下去的这段旅途可不令人愉快。火车晚点,汽车拥挤不堪。去哪儿呢?在这个王权至上的小岛上,能到哪里去找一个安静的所在呢?到处都在庆祝……"
"你说得没错,华生。不过,我们也别坐在这儿抱怨了。才刚11点,就已经热得快受不了了。附近有个凉快地儿--迪奥金斯俱乐部。我哥哥麦克罗夫特会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在安静的房间里度过这一天吧。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最近他们安装了一台冷却器,至少可以把温度降低二十度。来吧,麦克罗夫特和加了柠檬的杜松子酒正等着我们呢。"
我拍手叫好,福尔摩斯不在伦敦的那段日子里,我就在麦克罗夫特的俱乐部里度过了很多安静的时光。
"太好了!"我说,"我们现在就出发。"
我们一边走,福尔摩斯一边对我说:"你知道吗,华生,这种酷热和随之而来的潮湿让我想起我在锡兰①① 即现在的斯里兰卡。的那段日子。非常偶然的,有一个故事,你还没听说过,跟这周的庆典有关。事情是麦克罗夫特引起的,你直接听他讲更好。如果他还没被热得筋疲力尽的话,也许他愿意告诉你他是怎么被卷进去的。"
"太好了。"我说。总是在如此偶然的机会,我才能听到福尔摩斯讲述他在国外的冒险经历,我期待着,甚至忘了酷热。
贝克街上人潮涌动,福尔摩斯提议我们从后门出去。福尔摩斯对伦敦的大街小巷可谓了如指掌,他带着我先穿过了一排狭窄的用大鹅卵石筑成的马车房②② 指曾用作马厩,后经部分改建供人住宿的房屋。,我以前都不知道。然后,我们就到了贝尔林街,又走到伊顿广场。福尔摩斯出人意料地在一栋非常雅致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把门打开了。
"这是一个心存感激的客户的临时住处,"福尔摩斯说,"他非常好心,让我可以自由出入。我在全城有许多安全的房子,这里是其中一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也是最好的一处,惠灵顿公爵从埃及回来后曾在这儿住过一段日子。"
我们进去后,我看见左边的起居室里,有三个人围在一张小桌子旁。看见我们进来,他们吃惊地抬起头,福尔摩斯则马马虎虎地跟他们点了点头。我们径直走了过去,一句话也没说,很快下到一层,然后走进一个面积不大但照料得十分精心的花园。我们顺着园丁的梯子爬上后墙头,然后轻轻地跳到另一边的地面上,我们又走到一条伦敦的小巷子里了。我跟着福尔摩斯的大步子一路走来,现在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他停在一扇大黑门前,按响了门铃。
"这是俱乐部的后门。"他笑着说,"我经常觉得这个门非常方便,特别是如果我得迅速消失的时候。"
一个守卫来开门,他立刻认出了福尔摩斯,便把我们直接带到一个大房间,俱乐部里要求保持绝对的安静,只有在这个房间里可以轻声交谈。屋子里的人比我前几次来时多得多,但跟我们在贝克街上那闷热的住处比起来,还是凉快多了。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一个人坐在一张大桌子尽头,一般他都坐那儿。看见我们,他展颜而笑,但并没有起身。
"你好,我亲爱的歇洛克和亲爱的华生。原谅我不站起来欢迎你们,天气实在太热了,像我这种体格的人真的难以忍受。我正准备去好好凉快凉快。跟我一起来吧。对了,歇洛克,你认识酒吧里那位肤色较黑的先生吗?"
麦克罗夫特汗流不止,在这样的天气里,他一定烦透了自己肥胖。他宽大的下巴垂着,就像是粉红色的软枕头,他的大肚子让他必须与桌子保持一段距离。但他灰色的眼睛却异常兴奋,能考考弟弟,他高兴得咧开嘴笑了。
"你是说那个埃塞俄比亚马球选手?"福尔摩斯问。
"是的,其实他以前是科普特教堂的大主教。"麦克罗夫特回答说。
"没错,因为酷爱运动就辞职了。他爱马如命……"福尔摩斯说。
"可能是阿迪斯皇室的一员……"麦克罗夫特说。
"不,我觉得他更可能是盖拉部落的一员。看他那瘦小的鼻子,麦克罗夫特。他今天早上过得可不太愉快……"
"跟儿子发生了争执……"
"没错。上一场运气不好,他还在为失败而感到痛心呢。他马上就会离开去进行休整。"
我朝酒吧看过去,只见一个相当瘦小的人正站着和别人聊天。从他纤细的身材上,我看出他来自东非,但福尔摩斯和他哥哥说的其他事情,我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太多、太快,我都跟不上了。"我说。
"不要紧,华生。你只是缺乏练习,也没有作出必要的推理的勇气。还有,这是我们兄弟间消遣的一种惯有的方式,我们都已经很熟悉了。不过,这些推论没有什么持久的价值。喂,"福尔摩斯打断了自己的话,"我看俱乐部的规矩进一步被打破了。一个女人在迪奥金斯俱乐部里!也许是第一次,我亲爱的麦克罗夫特。"
一个穿戴华丽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穿了一身最迷人的印度服装,和那个埃塞俄比亚人说起话来。她全身上下珠光宝气,最昂贵的要算她头上那顶金冠里镶嵌的钻石和蓝宝石了,有着皇后般的自信。她看起来出身高贵,很可能具有皇室血统。
"就像我们有时也要打破一下保持安静的规矩一样,这一次我们也把厌恶女人的严格规定放松了一点。偶尔为之,可以确保我们避免狂热。这个女人是拉杰普塔纳的一位公主,据说,有一部分血统源自十五世纪法国和葡萄牙的冒险家。在英国,人们叫她玛丽·德·伯努瓦。唉,她的家庭近来在走下坡路。不过,她还是深受女王陛下宠爱的,我让她和随从在这几个拥挤的星期里住在俱乐部。女王陛下也表达了她真挚的谢意。"
福尔摩斯一边听麦克罗夫特说话,一边严肃地环顾四周,好像是要确保没有不友好的人或不顺眼的东西。
"很有趣,麦克罗夫特,但是我答应华生,把那个跟你有关系的故事……"
麦克罗夫特容光焕发,喝了一口杜松子酒,说:"你的意思是……"
"我们以前曾谈到过的那件亭可马里的怪事。"
"以及阿特金森兄弟。"麦克罗夫特补充道,他眼光闪烁。
"也许你应该给我们的医生好好讲讲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我接到你的信时正在爪哇。"
"一定一定,歇洛克,我非常乐意。华生,您应该知道,有时政府官员会跟我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特别是那些内阁觉得执行起来比较困难、比较棘手的问题。这常常需要中间人的帮助。那一次是四年前了,我也是坐在这把椅子里,来了一位著名的内阁大臣,那是一件跟首相有关的事。我想,歇洛克,那是1993年秋季的一天,确切地说是九月底。"
"是的,"福尔摩斯说,"我刚刚经历了苏门答腊巨鼠的怪事,关于那件事,我已经给了华生一份书面说明。"
"是的,"麦克罗夫特说,"这件事关系到首相以及首相跟女王的关系,非常麻烦。亲爱的医生,女王陛下并不太喜欢格莱斯顿先生,也不太信任他,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不过,值得赞扬的是,格莱斯顿常常设法融洽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他始终没能彻底消除他们之间的隔阂,女王对他还是有所保留。在这种情况下,四年前的九月,内阁开始讨论给女王庆祝加冕六十周年的事情。格莱斯顿先生表达了他热切的愿望,希望庆典圆满成功,不仅在英国本土,而是要在全世界。他强烈希望,对女王来说,庆典应该是一个世界性的礼物,是一次重大的成功。他再次表达了他的惊愕,说过去比金斯菲尔德勋爵是何等的聪明。不过,最让他头疼的是,庆典时他仍然在位,但却要强调女王对帝国稳定和扩充的确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说,要让人们记住,女王是在1837年继位的,当时君主政权衰微,是否能保留下去还是个问题。当然就没有人能预测到英格兰能有这么长时间的发展和繁荣。英国自从实行君主制以来,还没有出现过这种局面。因此,政府当局向她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她是受之无愧的。"
殖民局秘书第二个说话,麦克罗夫特继续讲,说庆典理所当然应该是世界性的。不仅是在英格兰,在殖民地的所有大城市都要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不能吝惜金钱。伦敦应该举行一次大型的阅兵式,一支军队就代表一个服从女王陛下的国家。
"首相和内阁马上就同意了。"麦克罗夫特说,"不过,格莱斯顿先生补充说,他希望能给女王送上一件独特的礼物,不但要让她高兴,而且要象征她比欧洲其他王室更加优越。聪明的迪雷斯利不是给她献上了苏伊士运河吗?就像那是她的私有财产一样。"
那个殖民局秘书又说话了,他说他刚从国外得到了一些消息,虽然还不确定,但正好符合首相的最后一个要求。我们驻科伦坡的官员安东尼·范西塔特今晨送来密报说,锡兰出产的珍珠历年来都是首屈一指的,而最近发现了一颗最大最完美的珍珠。据说重达五百多谷,质地细腻,色泽圆润。以前拿破仑曾拥有一颗僧伽罗大珍珠,现在是法国的国家收藏品,但这颗珍珠无论是大小,还是精美程度都远远在其之上。为什么不把这颗珍珠进献给女王陛下,作为庆贺的礼物呢?
"听了秘书的建议,"麦克罗夫特说,"格莱斯顿先生大喜过望。而且,他还进一步询问,这样的一颗珍珠在我们其他产珠的殖民地国家是否也能找到,可以为女王陛下做一顶皇冠,既代表帝国的王权,又表示当地人民爱戴并效忠于陛下。还可以举行一个特殊的仪式把这顶新皇冠献给女王,让她独享终身。这也许可以代表维多利亚女王就是世界的女王。"
那个殖民局秘书完全同意,他说,南非、印度、锡兰和缅甸都是优质珍珠的主要产地。只要时间充裕,需要多少珍珠都能找到。不过,第一步,是政府必须马上得到这颗最大的僧伽罗珍珠。
"大家一致同意得到珍珠,"麦克罗夫特说,"因此,内阁决定派那个殖民局秘书来跟我商量这件事。我们当时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谈话,歇洛克。他要求我帮他找一个人完成这项任务,当然是绝对机密的。"
"我猜,"福尔摩斯说,"这个秘书就是那个到佛罗伦萨找我,让我去一趟西藏的人。"
"就是他,亲爱的歇洛克。他首先问起你的行踪,还问我你能否完成这项任务。我回答说,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有联系了,据我所知,你还在东方,也许正在返回途中,但是我可以尽快把这件事告诉你。当然我还提醒他,根据你在西藏和其他地方的冒险经历,我对你的能力一点也不怀疑,不过,为格莱斯顿先生弄这么个小玩意儿,可不像去西藏那么有吸引力。
"那个秘书也同意,这项任务本身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挑战性,但是,政府打算付一笔丰厚的报酬,这还是值得的。对歇洛克·福尔摩斯来说,这只是一连串简单而无趣的事情:找到那颗珍珠的主人、鉴定真伪、商谈价格,然后买下它,把它送到范西塔特先生的手上,再由他把珍珠安全地运回英格兰。你应该记得,歇洛克,在我给你的那封信里我强调,尽管你可能觉得这个任务没有意思,但是却能让女王满心欢喜,还能加深她对格莱斯顿先生的好感,当我们到本世纪最后几年时,形势会比较危急,这样就可以让国家乃至整个帝国更加团结、更加强大。" 麦克罗夫特停下来喝了一口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了这么多,他相当累了,于是整个人都倒在椅子上,好像筋疲力尽了一样。福尔摩斯注意到哥哥的疲惫,他接过话题,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我第一次读你的信时非常生气。"他开始说,"说实话,我对首相和女王之间的问题并不感兴趣,为她寻找一件开心的玩物,对我来说也不是个有诱惑力的事。毕竟,格莱斯顿先生对于我,或者我对于格莱斯顿先生,都没有什么重要意义。我想,这个任务范西塔特本人就能轻松搞定。但是,旅行让我囊中羞涩,我开始感觉到一定的压力,那笔酬金正是我所需要的。还有一点,"他从容不迫地补充道,"我的确对宝石、珍珠有一定的了解,因为这些东西总是罪犯们觊觎的目标。"
看得出来,这最后几句话触动了麦克罗夫特。尽管疲惫不堪,但他还是强打精神,直起身子坐了起来。他说:"嗨,嗨,歇洛克太谦虚了,他没有把我之所以选他的全部原因都说出来。他成功完成了拉萨的使命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几个……"
"行了,我亲爱的麦克罗夫特。"福尔摩斯说,"你知道,华生,我并不认为谦虚是美德,因为谦虚让我看不清真相,总是让我误解一个人的能力。如果我对麦克罗夫特提及的事情有所保留的话,那是因为我曾郑重发誓要保守秘密。我过去办的一些案子确实给了我一些特殊的经验,处理起锡兰这件事来,这非常必要,一般我是不会违背誓言的。其中一件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巴特阿尼伯爵的黑珍珠一案。"
"正是歇洛克,"麦克罗夫特又一次打断福尔摩斯,"廓清迷雾,证实了那颗珍珠是一个半世纪以前从英国皇室被盗的。"
"最后它是怎样在布达佩斯的一家当铺里被发现的,我想这个故事读起来更有意思,"福尔摩斯转过身来对我笑了笑,说,"那颗珍珠叫佩乐格林娜,曾经被莫斯科的祖斯马兄弟俩所拥有。也许有一天我会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无论如何,现在,我们是在谈亭可马里的事情。"
"但是,这里面当然还有件事,福尔摩斯,"我说,"跟这个案子关系密切,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以前的记录里曾提到过亭可马里的阿特金森兄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在有关爱琳娜·阿德勒那件案子的开头……"
听到我提起阿德勒小姐,福尔摩斯显然生气了,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把她当作一个特殊的女人。他脸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说:"了不起,华生,你的记忆力实在惊人。不错,在伦敦,以前的确有人问过我一个案子,跟这几个主要人物有关,但我在此之前还没有去过亭可马里。虽然那个案子和这件事也有些关系,但由于种种原因,还是不能公开。我所能说的是那也跟一颗宝石有关,是一颗名贵的兰宝石……还有几个谋杀犯。"
福尔摩斯突然停了下来,喝了一口酒。他眼神迷茫,还有些许悲伤。
"想想看,"他说,"这些玩物所带来的不幸。一颗珍珠只是一些寄生虫的坟墓,有时是一粒沙子,有时是条小虫,这些蠢笨的软体动物深埋在海水深处,一个极微小的入侵者闯入它们的私人住所,这些主人恼羞成怒,藏到一种物质里,将它们包裹起来,它们也就永远被埋住了。所有好的珠子,都是魔鬼所宠爱的诱饵。一旦重达五十谷就能引发一桩大案。也许有人会想,出身低贱却如此美妙的东西,会是绞刑架和监狱的承办者吗?但事实的确如此。这些漂亮的珍珠,如果它们真的存在的话,一定是犯罪的焦点所在,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我才接受了这一任务。啊,这颗珍珠,华生!尽管这件事让我很生气,但是却很适合我。就像刚刚被杀的猎物,会引来众多的掠食者,老雕和秃鹰盘旋在受伤或垂死的动物上空,包围圈逐渐缩小。而我则站在一旁看着,我希望他们到来时并没有发现我。危险?显而易见。我饿了猎物越近,越有可能也被吃掉。不过,罪犯的气息如此强烈,我忍不住要靠近,而且,我还要说一句,越来越如我所料了。"
"我经常觉得您就像一只侦察犬,福尔摩斯。"我说。
麦克罗夫特笑起来。"没错,"他说,"这是我跟我弟弟不同的地方。这样的事会刺激他,他嗅觉灵敏,而我完全缺乏这方面的能力,从这把椅子上我什么也观察不到。"
福尔摩斯没有回答,只是喝了口酒,我趁机环顾了一下四周。房间里差不多都空了。那个漂亮的印度女人和那个埃塞俄比亚人已经走了,剩下的都是些俱乐部的常客,他们大部分外表古怪,但举止文雅。房间也比较凉爽。我从旁边一扇窗户看出去,天开始乌云密布了,一场大快人心的大雨将至。我又转过来看着福尔摩斯。他脸上的悲哀神色已然不见,又继续讲起了故事。
他给麦克罗夫特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福尔摩斯表示同意之后,马上就接到了最后指示。格莱斯顿先生的内阁已经拨出十万英镑来购买那颗珍珠,乌得乐支的尼森也奉命开始设计新王冠。福尔摩斯将直接前往锡兰,跟我们在科伦坡的驻扎官安东尼·范西塔特见面,地点是玛里奇古迪的一家剧院,那是珍珠交易市场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那颗大珍珠就是在那儿被发现的。锡兰政府当局会提供各种协助,但是他应该知道,要得到那颗珍珠,主要还得靠自己。
"我立即订了一张苏珊娜二世号的船票,从新加坡前往锡兰,那是一艘从利物浦开来的轮船,"福尔摩斯说,"预计十天后到达锡兰。但是,出发两天后,我们的船长就得知锡兰附近有风暴。因此,他改变航向,向北朝科罗曼丹海岸航行。我们停靠在马德拉斯以南的一座小岛旁。等了一天后,我认为走陆路反倒会更快一些,于是我下了船。我在旁迪切瑞附近登岸,并在那儿过了夜。我还给我的老朋友格拉夏写了一封信,他当时正在加尔各答,我要他到锡兰来跟我会合。我没说明原因,只是催促他说我有要事急需他的帮助。信写得很简单:'如果方便,请马上来;如果不方便,还是请你来。'第二天一早,我便搭乘第一班火车去了拉美斯瓦兰。"
先前,福尔摩斯就怀疑最近发现这颗珍珠的事已经走漏了风声,旅途上的情况证实了福尔摩斯的疑虑。火车上人很多,挤满了来自印度各地的珠宝商,有的还远自累范特一带。他们不停地聊着珍珠丰收的事,还说到在马纳尔发现了一颗有史以来最大的珍珠。福尔摩斯静静地听着,现在他觉得这项任务远比伦敦政府想象的要来得困难。那颗珍珠已经有了个非正式的名字:马纳尔之月。福尔摩斯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装扮成一个从伦敦来的考古学教授,正从新加坡赶往锡兰,去研究著名的阿奴拉塔普拉和泊笼那鲁瓦遗址。这个学者身份很快让他的同伴们感到了厌倦,没多久他们就对这个坐在他们身边而心不在焉的家伙失去了兴趣。
"在这么多乘客中,我只认出了一个人,"福尔摩斯说,"我在旁迪切瑞上车后她出现在火车站上,我隔着车窗看见她一直走进我这个车厢。她叫弗兰瑞丝卡·范·瑞德,不太清楚她具有欧洲哪个国家的血统。我第一次注意她是在巴纳拉斯,但我们俩从没打过照面。她身材高挑,一头长长的黑发,经常穿着印度旁遮普地区农妇的衣服。在很多人看来,她很漂亮,五官端正,肤色白皙,但她目露凶光,这破坏了她其他方面的美好形象。我曾在燃烧着的河边台阶上看见过她,但她并没注意到我,她晚上常去那儿走走,像个女巨人一样,穿着黑衣,审视着火焰,用一根长棍戳一戳,跟那些负责火葬的人说上两句,在他们面前,她是高高在上的,有时还对他们大声呼喝。她手掌宽大,非常引人注意,还有她的手指甲,又长又尖,很危险。她有一次大发脾气,就用手指甲戳其中一个火葬工,那人立刻流血不止。在火车上,我暗暗注意了她一阵,然后埋头看起那本揉皱了的彼特拉克的书来。"
黄昏时,火车到达拉美斯瓦兰。那是这条铁路线的终点,福尔摩斯和乘客们一道登上一艘轮船,渡过保克海峡,前往锡兰的主岛。他下火车后,看见弗兰瑞丝卡·范·瑞德正在他前面几米处,她没跟大家一起走,而是和小工站在一旁,好像在等什么人。福尔摩斯放慢脚步,有意看看她要干什么。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穿着一身白,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个欢迎的拥抱。福尔摩斯从他们身旁经过时认出了那个人:那是塞巴斯第安·莫兰上校,是莫里亚蒂那伙人中还活着的一个死敌。他们两人的偶遇比福尔摩斯预期的要晚得多。莫兰和那个女人一起走进火车站,然后他们就从福尔摩斯的视线里消失了。天暗了下来,福尔摩斯笑了,因为他知道这次在锡兰的任务将是格莱斯顿先生派给他的最有趣的一件事。
横渡海峡相当不易,很多乘客都病了。轮船上满载着商人和采珠工,其中大部分是印度人,也有一些安达曼人。幸运的是,路途不长。他们下船以后,又上了一列火车,沿着海岸向南行驶。福尔摩斯看着车窗外美丽的海滩和海上日落,他对即将达到的小岛几乎一无所知。他只有一张小小的地图,那还是一个在塔努时沟地下车的乘客给他的。在地图上,这座岛就像是一颗珍珠,挂在南亚次大陆的尖角上,并不起眼。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好像天堂。广阔的印度洋将其团团围住,海岸线上海港随处可见,那里有来自罗马和中国的商人及水手。岛上的地名千变万化,从中能看到入侵者的印记--葡萄牙人、荷兰人,最后是英国人。混合着当地名字的地方有亚当峰、世界尽头、污点,还有一些证明英国人存在的名字。
翌日清晨,福尔摩斯到达了玛里奇古迪,依照指示,他去了一家位于切特街的小旅馆。旅馆的老板给了他一张范西塔特的字条,上面说他希望当天下午在剧院跟福尔摩斯见面。
"我的房间条件很差,"福尔摩斯说,"又热又闷,只有一扇小窗户,用一张棕色的破纸封着,本意是想阻挡一下外面成群的虫子,但是根本不管用,嗡嗡叫的苍蝇不时来袭。屋子中央有一张床,脏得要死,还挂着破旧的蚊帐。我想躺下来休息片刻,但是没想到一躺上去,就感觉到有很多亚洲的小臭虫在狠狠地咬我,我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走出旅馆,四下闲逛,来到珍珠城,那里是珍珠市场的中心。我发现那里并没有正式的建筑,房子盖得很粗糙,仿佛是一夜之间搭成的。珍珠交易结束后,那里几乎留不下什么,包括我住的那家摇摇欲坠的旅馆。所谓城,其实只是一排茅草房,临时搭起来给打捞珍珠的人和生意人住,饮食也糟糕透顶。"
福尔摩斯走到坦克街上,那是条正路,离海边只有几码之遥。岸边,有数百艘船正在进行复杂的作业,一些船正驶向产珍珠的海面,另一些则停靠在岸边,把捕捞上来的珍珠卸下来。他发现这种作业让人非常不舒服,对嗅觉和眼睛刺激很大。成千上万的渔民潜到海底把这些软体动物捕捞上来,装在大大的黄麻袋里,送到岸边。然后,他们又把珍珠从麻袋倒进大桶里,有时也放进靠在岸边的小船里,在阳光下曝晒,使其腐烂。据说,腐烂可以让包裹珍珠的肉体松软。借助于腐烂的黏液,人们找到珍珠,从牡蛎胶里筛选出最微小的珠子,有时甚至只有半谷重。
"莎士比亚说得没错,华生,"福尔摩斯说,"珍珠的周围总是臭气熏天。获得其他宝石绝不会发出如此的恶臭,大约两千万只海洋生物在烈日下曝晒,这些甜甜的腐肉上爬满了一群一群的青蝇及其蛆虫,发出的恶臭根本无法消散。但是,当地人就是选中了这种办法,还得到了英国政府的批准,因为整个过程都在政府的控制之中。我想,我此行的目标就是一个人把手伸进那恶心的胶状物而摸到的一个天大的惊喜。"
那一长排卖珍珠的商店离腐肉遍地的海边只有几英尺远。商店都是些单坡屋顶的小房子,有时一个珠宝商撑起一把大伞,在烈日下辟出一点阴凉,就成了个买卖的场所。那些珍珠捕捞户们就是在这儿把他们的收获卖给这些生意人,这些生意人又把珍珠钻孔,做成美丽的装饰品,最终戴在富人们的头和肩膀上,让他们显得更加优雅。除了这两类人,就找不到别的人了,商人和他们的代理来自各个文明国家。总是有人跟福尔摩斯打招呼,伸出手来向他兜售各式各样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