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35
得到孟铁蛋的报告,也赶来增援的萧云成、高进等弟兄,听说没有看见旅座,都急了,四处寻找,高进忽然听到一声急迫的马叫,寻声望去,只见张灵甫的坐骑正在山下时而仰天撕鸣,时而低头拱动,似乎是在呼喊什么、找寻什么。
“虎子!” 高进撒开双腿首先奔过去,众人见状,也连忙跟着跑下山坡。孟铁蛋心里已经明白八九分了,知道大事不好,“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紧接着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
果然,张灵甫倒在雨水和血水里。
在反击日军中,他的右腿膝盖不幸被坦克机枪打断,由于失血过多,已经昏迷不醒。
大家一下子吓得腿都软了,七手八脚将旅座抬上担架。
卫生兵及时赶来,包扎伤口。
在弟兄们一声声急切呼唤中,张灵甫终于苏醒,平日那寒气逼人的眼神,现在是那样的无辜和疲惫,他喃喃地说了一句:“我好象做了一个梦。”
看到旅座醒过来,孟铁蛋马上破涕为笑,连声直说:“旅座醒啦、醒啦,俺就知道旅座是猫,不会有大碍的。”旁边马上有人反驳道:“咱旅座明明是老虎,怎么会是猫?” 他又理直气壮地回答:“猫有九条命,老虎有九条命吗?”
包扎好伤口,将雨衣盖在他身上,萧云成和高进一前一后抬起担架,开始将旅座送下山。
“立正!敬礼!”
卢醒一声令下,所有在场的弟兄们全都面向担架,立正敬礼,神情肃穆地目送着担架的远去。尽管刚刚经过一场生死大战,他们衣履不整,但立正敬礼的动作全都一丝不苟,在他们的心目中,自己的旅长就应该值得这样永远的尊重。
雨还在下,风还在吹。
躺着担架上的张灵甫,感觉到好冷、好冷,伤口好痛、好痛,全身都在发抖,牙齿磕得当当响。但他紧咬牙关,双手死死地攥住担架,尽量让自己少抖动一点、再少抖动一点。在部属面前,即使是受了伤,他也要努力保持自己的那一份尊严和矜持,不卖弄哀苦,不唠叨不幸,不冀求恩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路的两边,开始排了两行许许多多他叫得出名字、或者叫不出名字的弟兄,他们也一个个全都伫立在风雨中,立正立得整整齐齐,敬礼敬得端端正正。听说旅座是亲自带援军救援而中弹受伤的消息以后,他们自发地火速赶来,说要送一送自己的旅座、再看一看自己的长官;他们还说,从今以后,不管是谁遇到危险,都要像旅座一样出手相助,要不然你不救我、我不帮你,那我们就死定了。
望着路两边这一张张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容,才经过一番惨烈撕杀、心如铁石的张灵甫,柔情忽然涌动。多好的兵啊,他们一天一夜赶了五十多公里路,没有吃上一口肉,浑身都是泥巴水,尽管苦、尽管累、尽管有怨言,但打起仗来个个都不含糊。现在我可以逃避战场了、回后方养伤了,然而,幸存下来的弟兄们照样还得饿着肚子守阵地。
张灵甫将目光转到高进脸上,一字一句地说:“你把我的薪水都拿出来,给大家买几头猪。”他对钱财没有什么概念,也不善于理财,发了薪水就让高进保管起来,隔几个月寄回家里,或者买几幅名人字画。
高进含着泪光连连点头。
“要是钱不够……” 张灵甫本想说要是钱不够,就找师长借,但师长这一次留在了长沙,没有来,在前线指挥作战的是李天霞,所以他又改口说:“万一钱不够,就帮我把虎子卖了。”
孟铁蛋牵着虎子,跟在担架后面,听说旅座要卖马,又伤心的哭出声来,他边哭边走,边搂着虎子受伤的脖子。参军一年了,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但令他最难过的只有两次,一次是高进、高大哥的受伤,一次就是今天旅座的挂彩。
“哦,还有一件事。”听到孟铁蛋哭声的张灵甫,视线和思维又开始模糊起来,他知道自己又快昏迷了,便竭尽全力地继续交代道:“可别忘了,向军部为铁蛋报、报功领赏。”
高进、萧云成已经哭成一个泪人。
看见旅座身负重伤,还惦记着为自己报功,孟铁蛋更是哭得再一次双腿跪地,撕心裂肺般地锤打着自己的胸脯:“旅座啊!俺不要赏钱!俺也要把赏钱拿出来跟弟兄们买猪吃!”
① 领章上只有三颗星,为上等兵军衔。
② 队附军需宫 国军团一级军需官之一,掌理全团会计、经理各种事项,隶属于团长,业务上受师军需处指导、监督。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36
张灵甫的伤势耽搁了几天宝贵的时间。
战地救护所由于条件简陋,实在取不出卡在骨头里的子弹,万般无奈,只得开出通知单,转送设在桂林的陆军总医院,而从赣北到桂林,辗转千里,不仅没有直达的公路和铁路,路上还时而有空袭、时而有塞车,劳顿之苦可想而知。
刚刚抵达高安的军长俞济时闻讯赶来,望着昏迷之中的爱将,心急如焚,让出自己的中吉普,交代司机一定要全速将张灵甫送到长沙转车;又担心到时候挤不上火车,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萧云成、孟铁蛋他们说:“交通部部长俞飞鹏是我的本家叔叔,万一乘车有困难,你们拿着他的名片找当地站长。”
上一次南京突围时,就多亏军座有这一位本家叔叔,搞到一条小火轮,才把弟兄们救出绝境。接过俞部长的名片,就像接到护身符,萧云成他们连声致谢。军座临别的时候,还从副官那里要了几百元钱,不由分说地塞到了萧云成的手里,说了一句:“好好照顾你们长官,这是任务。”
吉普车载着担架,在风雨中向长沙疾驶。
半路上,因伤口被雨水感染,又流血过多,张灵甫发起了高烧,额头像火炭一样烫人,而全身却冷得打起了摆子,把棉被紧紧地裹住也无济于事。孟铁蛋已经哭肿了眼睛、哭不出眼泪,只是将旅座不时时抽动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胸口上,一路上抽泣着说:“长官呀,俺求你了,再坚持一下吧……”萧云成急得一会儿用毛巾接点雨水敷到旅座的额头,一会儿又不停地催促司机开快一点、再开快一点。
司机紧张地盯着前方,不停地来回打着方向盘,避开路上的弹坑和过往的车辆。
油门已经踩到最大了。
飞奔的车轮溅起一道道几丈高的水花。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赶到长沙火车站。萧云成纵身跳下车,直奔售票处,售票处的门窗紧闭,一群群焦急的乘客无奈地望着黑板上一行硕大的字:“今明两日车票告罄。”
萧云成掉头便去找站长,心想幸亏带了俞部长的名片。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脸色憔悴的站长被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往前面挤,挥动着手里各种各样的通行证、路条、介绍信,纷纷争抢着说:
“我有急事要去衡阳!”
“给我一个车皮,前线正等着被服!”
站长声嘶力竭地锤着桌子说:“没有车了没有车了!”
不能讲规矩了,何况大家都没有排队。身材高大的萧云成奋力扒开人群,将俞部长的名片伸到站长面前,斩钉截铁的就是一句:“我们要去桂林。”
那站长接过名片一看,再一抬头,只见萧云成雄赳赳、气昂昂,尽管身穿士兵的军服,但腰里却别着手枪,心想连我都没有部长大人的名片,想必来人十有八九是他老人家的亲兵,不可得罪呀,但他又不便当场开口答应,还得装装样子,要不然厚此薄彼,眼前这一帮人撕撕了他不可。于是,他板起脸把名片往桌子一拍,大义凛然似的说道:“休想拿官老爷来压本人。” 又指指窗外的几个大木箱:“看见没?孔部长、财政部孔祥熙部长要托运的家具,我都撩在外面好几天了。”说着,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他几脚。
那知萧云成根本没反应过来,一听他这话急了:“我们长官身负重伤呀,是家具重要还是救人重要?!”直到站长又重重踢他一脚,还使了一个眼色,他这才会过神来,便故着很气愤的样子说:“你跟我装蒜撒,行啊,我到外面直接打电话给你们部长!”说罢挤出了办公室,等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果然,过了一会儿,站长快步走出来,带着歉意连声说让老总久等了、久等了。
萧云成心想军座果然有先见之明,给了一张他本家叔叔的名片,要不然麻烦可就大了,他十分感激地双手握住站长,说:“真的谢谢您。”
灯光下,站长忽然看见他伸过来的左臂上,有“74A”①的臂章,惊奇问道:“你们是七十四军的?你们受伤的长官是谁?”
“啊,对呀,我们是七十四军的,我们长官张灵甫昨天在江西受了重伤,一直到现在不省人事。”
“哎!为什么不早说你们是七十四军的!长沙民众谁不知道你们、谁不知道张灵甫?” 站长一跺脚激动起来。“就是跟你们搞个专列都不过分,老子刚才还装什么蒜!”
泪水一下子盈满萧云成的眼眶。任何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他后退一步,向这位站长深深鞠了一躬。
很快,站长给一列开往桂林的货车挂了一节车厢,
长长的站台亮如白昼。又一列军车即将开出,哨声和鸣笛声此起彼伏,一群提着开水桶劳军的市民开始退出站台。当萧云成和铁蛋抬着旅座匆匆走进市民中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拉着她年轻的母亲,声音尖尖地喊了一声:“妈妈快看!是那个叔叔他病了!!”
母女俩调头手牵手跟着担架跑。
担架上的叔叔眼睛紧闭,全身都在发抖,他会死吗?会把他救活吗?小女孩哭出声来,边跑边伸出自己的一只小手要抓住担架。爸爸病重的时候,她整日整夜地陪着病床旁,生怕一眨眼睛爸爸就不见了。可是有一天,她实在困了,妈妈把她抱回了家,就这一次,就只离开过这一次,等她醒来,爸爸就永远地走了,再也睁不开眼睛逗她笑了。
今天,她说什么也要抓住叔叔不放。
“坨坨乖啊,来,把手松开,让叔叔他们上车。”妈妈劝着自己的女儿。
一两分钟后,这列货车也拉响了一声长长的汽笛,徐徐启动。
站长站在月台边,向开动的列车举手敬礼,这既是铁路上的行规,也是他作为一个长沙市民对七十四军爱国将士表达的敬意。而那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搂着自己的妈妈,已经伤心得放声大哭。
列车远去后,站长走过去问:“他们是你家的亲人吗?”
“不是。只知道他们帮我们盖过房子、捐过棉衣。”年轻的母亲脸上也挂着泪光,摇摇头回答道。于是,站长很是认真地说:“哦,那我告诉你们,那位受伤的军官名叫张灵甫,就是话剧《德安大捷》中的张灵甫。”
① A为军一级编制的代号,师的代号为D。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39
丝丝的小雨轻轻打在屋檐上,点点滴滴都是泪。
烟雨中的漓江弥漫着轻纱似的伤感,山山水水朦朦胧胧,一阵风来,乌云便象宣纸上的墨四处洇散。四周真是静啊,静得让人忍不住想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爱尔兰风笛,为这样一个雨中的黄昏更增添几分静、几分愁。
陈芷若坐在陆军总医院外面的骑楼里,搁在栏杆上的手衬着腮,也衬着无边的落寞,以遥望的姿态凝视两只鹭鸶滑过漓江,一任风吹起自己飘逸的长发。今天,不是她当班,不当班的时候,她喜欢独自一人与落日并肩坐在一起,看满天彩霞、座座青山与鸬鹚渔火摇曳在这如梦似幻的江水里。
每每这个时候,还总会听到那时隐时现的风笛声。
她常常会不知不觉地在心里想象,吹着风笛的一定是一个英俊挺拔、略带忧郁的男生,他也一定会像她这样,陪着漓江,坐在黄昏的边上,用风笛想念自己的故乡,倾诉着自己的寂寞、慵懒和流浪。
不知道他吹的是什么曲子,但那甜美纯净的笛声却又是那样的沙哑和沧桑,勾起她深深的乡愁和说不出的伤感。遥看东方,在武夷山的北边,有一个美丽的常山县,那里便是她阔别已久的故乡。自七七事变爆发,在武汉读书的她毅然报名从军后,两年来便再也没有回去过,战乱频繁,山河阻隔,不知道年迈的父母是否安康?也不知道自己的另一半将来会在那里,抑郁何处排遣?她在漓江里、在风笛中打捞自己的遐思,等待着那一场注定会飘来的蝶舞虫吟。
陈芷若就是这样一个恬静、秀美而又聪明的乖乖女。
刚到陆军总医院从事医护工作的时候,为了让护士帽显得旧一点,好让人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小护士,尽可能地避免伤员和病人欺负自己,她就用手抓、牙咬、梳子挠,终于把护士帽的边边角角弄出丝丝缕缕状。
两年来从武汉、长沙到衡阳、桂林,陈芷若也在战火中成长,不再惧怕死亡和流血。
大门口那边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间或伴随着一声声急切的催促声:“快!快点!”
职业的本能和敏感让她站了起来,她不假思索地跑进了急救室。
手术台上的张灵甫血压低得已经接近零,脉搏也微弱得几乎摸不到了。
“赶快输血!” 一名佩带二等军医符号、相当于中校军衔的值班医生命令护士们,扭过头又严厉责怪起萧云成:“你们怎么搞的,这么晚才送来!!”
“报告长官,我们是从江西赶过来的,一千多里路啊。”萧云成满脸都是风尘和焦虑。
陈芷若熟练解开伤员满是淤泥的上衣,掀开内侧一看,才发现写有姓名、番号、血型的标签已脏得看不清楚,擦了几下却越抹越黑,她抬头就问萧云成:“知道血型吗你们?”
萧云成一愣,忙问孟铁蛋,陈芷若也将目光投到他的脸上。做随从的,都应该知道长官这些最基本的个人信息,以便于遇到紧急情况可随时抢救,可孟铁蛋偏偏在这节骨眼上一下子卡了壳,想不出来那个O型的“O”怎么说了,“是、是……”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是圆型的!”说着,双手合拢还做了圆框框。
“是O型的吧?” 陈芷若皱起眉毛,又好气又好笑。
“对对,是欧型、欧型!” 孟铁蛋搔着后脑勺难为情极了。
萧云成瞪了他一眼,并不放心,见污垢糊住旅座衣上的标签,忙低下去头去舔,想用舌头舔出字迹来。一个强悍的兵为了自己的长官能做到这样的细心不怕脏,那他的长官又该是以怎样的人格才会感动他们啊!陈芷若心里一热,她轻轻推开萧云成,说:“来不急了,我也是O型的,抽我的血!”
四百CC血从她的手臂上抽出来,又一滴一滴输进张灵甫的身体,
陈芷若的脸色苍白了,而一抹淡淡的血色终于染上这个男人的脸颊。
她静静坐在手术台旁边,打量着面前这个身体里有了自己血液的男人。她发现他不像别的军人那样五大三粗,尽管昏迷不醒,双眼紧闭,但那刚毅的面容、俊朗的剑眉和傲岸的嘴唇,都无时无刻地散发出凛然的阳刚之气,尤其是他那挺拔的鼻子,宛如漓水边上拔地而起的奇峰峭壁,高傲而孤独。还没有看见他的眼睛,不知道等他清醒过来,他的目光是咄咄逼人、还是带着一丝忧伤呢?
陈芷若的意识一时迷离,视线分外柔和。
那爱尔兰风笛的天籁之声又在她心中悄然萦绕,她觉得他就应该是那个演奏风笛的男生。
陈芷若看到张灵甫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来查房,推开房门,从昏迷中醒来的那个男人正靠在床上喝水,听见动静,抬头一看,两个人的目光就这样不期而遇。陈芷若以前从未见过一个人有这样一双眼睛,她的心陡然一跳,哦,我的上帝,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仿佛深不见底的一潭寒水、高不可攀的一弯冷月,看着你的目光能够摄人心魂!
孟铁蛋在一边见陈芷若进来,连忙指着她对长官说:“喏,她就是陈护士,昨天就是她给您输的血,多亏了她呀。”
“啊,谢谢你了。”张灵甫的嘴角钩起一丝笑意,眼睛里开始有柔光鳞动。他刚一醒过来,就从铁蛋嘴里知道有人给自己献了血、救了他一命,这么重的情该怎样去还呀。面对救命恩人,他又说不出更多报恩的话,感谢的话语全沉淀在他心里,就像一只栓住深情厚意的铁锚落进了他的心海,荡起的阵阵涟漪便是他眼睛里那鳞动的柔光。
陈芷若没有勇气迎接他的目光,她有些慌乱地一笑,指了一指自己护士裙上的一排红字:“把你的痛苦分给我”。
“旅座!”萧云成陪着那位二等军医也走了进来,估计他知道情况不太好,正要开口说什么,军医朝他摆摆手,自己带着歉意和委婉的口吻对张灵甫说:“将军阁下,您的膝盖被子弹打得粉碎性骨折,伤口溃烂严重,高烧至今不退,如不采取断然措施将危及生命。”
“断然措施?何谓断然措施?”
“就是截肢,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哼哼,截肢也算最稳妥的办法?”张灵甫一声冷笑,“倭寇未灭,先折一腿,今后何以冲锋陷阵?行医者,布阵也,最要紧的便是积极进攻,消灭敌人,岂可一枪不发就割地赔和?尔等身为军医,这个道理不会不明白。”
“可是……” 军医还想解释什么,张灵甫却一把抽出孟铁蛋腰里的手枪,往床头柜上一搁,说:“不必罗嗦,要截肢可以,请先打死我。”
面对强硬的病人长官,军医束手无策。陈芷若一听要截肢,也急了,这样一个男人要是失去一条腿,泰山都会崩塌。她对军医说:“用最好的药吧,尽量争取,先消炎退烧再开刀手术。”
“唉——那好吧。”军医勉为其难地长叹一口气,点点头,背着手走了。
“哈!” 萧云成和孟铁蛋乐得击掌庆贺。
陈芷若也开心地一笑,转身离去,蝴蝶一样轻盈。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想着自己的身上流着她的血,只知道领兵打仗、舞文弄墨的张灵甫,也是知道感恩的,他对萧云成说道:“是否要跟人家表示一下?”
孟铁蛋抢着回答说:“萧大哥给她钱她还不要哩。”
“给钱也是显得俗。要不……”张灵甫想了想,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抓起那把手枪说:“送支枪她做纪念不是很好吗?这枪还是美国货呢!”
“我的旅座呀,人家一个小女孩要手枪干什么?”萧云成哭笑不得。“这样吧,我看干脆送她一块手表。”
“中!陈护士戴手表一定很好看!”孟铁蛋首先欢呼起来。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54
几天后萧云成买来一块带日历的十八钻欧米茄夜光女表,在陈芷若不当班的时候送给了她。那是一个夕阳坠下西天的傍晚,漓水婉约,倦鸟归林。
“这是我们旅长的一片心,也许不成敬意,但请您一定务必收下。旅长说,只有等他伤好了,重上战场,多杀倭寇,才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尽管不在那个男人身边,陈芷若镇定自若多了,但她还是有些腼腆地接过这一块亮晶晶的表。戴在手腕上,她满心欢喜,觉得自己应该接受这份礼物,因为这是一个令她心仪的、身上还流着她的血的男人,给自己送的礼物,这既不能算作是伤员对护士的感激、也不能算作是她付出后的回报,而应该算作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事情。
可他有家室吗?都是少将了,想必也应该有夫人。
“你们旅长有小孩了吧?” 她巧妙地换了一个角度问,又以将手表贴在耳边听走针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心跳。
“啊,是有小孩的,我们旅长在老家成过亲。” 萧云成简略回答。
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一颗心还是幽幽沉进了漓江中。
落日将最后一抹余晖依依不舍地刷在云朵上。夜将临,天将黑,一叶扁舟载着鱼鹰顺水而下,载不动的,却是许多愁。
不知道萧云成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和她做伴的,只有那依旧唱起的风笛。
有些呢喃想倾诉,有些缠绵想啜泣,多想也拿起自己的小提琴啊,和着这淡淡忧伤的笛声,让自己的思绪随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旋律游丝一般飘动,在这样一个失落的春夜。
陈芷若在武汉读书的时候,曾是学校有名的小提琴手,如今戎马倥偬,这把小提琴挂在墙上已经许久许久了……
经过一周精心治疗,张灵甫的伤势已得到基本控制,高烧也退了。见自己安然度过危险期,他便将萧云成赶回了部队,只留下铁蛋一人。俞济时军长和王耀武师长又分别寄来一笔钱,够他们好好开销的了。这一次张灵甫享用的是单人病房。对此,他很满意。又让铁蛋从医院图书室里借来几本书,一个人成天就躺在床上如饥似渴地捧读,既不喜欢别人来串门,也很少拄着拐棍去外面闲转,医院里的很多事情都是铁蛋讲给他听的。
比如,伤兵们以前都叫陈护士叫陈小姐,因为陈护士不光是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而且家里还很富有,爷爷是地主,外公也开了好几家商店和钱庄,但是现在大家都好像约好了似的,改口喊她喊姐姐了。
“哦?这是为什么?”张灵甫眉毛一挑,兴趣盎然,等孟铁蛋把来龙去脉一讲,却又让他唏嘘不已,对这样一位救过他命的护士更增添无限的敬重。
原来,有一位伤兵大腿上的伤口发炎化脓了,用手轻轻一挤他就痛得直叫,为了把脓水挤干净,又不让他感到痛,陈护士说她用口来帮他吸。那伤兵弟兄连忙说,这使不得使不得,你是高贵的小姐,可陈护士说你们连性命都不顾,我还怕什么脏,真的就蹲下身用嘴去吸,直到最后她坚持不住呕吐起来。所以,打这以后,很多爱脾气、爱发牢骚的伤员,都被陈护士感动了,再不也乱喊乱叫了,还有弟兄说,陈护士就像自己家里的姐姐一样,所以大家现在都叫她叫姐姐。
听到这里,张灵甫有一种揪心似的痛,思绪久久不能平静,他难以想象那样一个面容秀媚、性情温婉的女孩会有这样的善举,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是滚烫滚烫的,而他身上这每一滴热血也来自于陈芷若。
姐姐,好一个可亲可敬的小姐姐!
陈芷若的形象就这样定格在张灵甫的心里。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55
张灵甫把陈芷若当成自己最敬重的亲人,而陈芷若却并没有把张灵甫当哥哥,有一种情丝仿佛河边的杨柳,在冬去春来后发出了万千条嫩嫩的初绿。
一天上午,陈芷若刚给张灵甫量完体温,一位身穿西服的记者前来拜访,还拎来一兜点心、水果和几本刚出版的新小说,她便礼貌地退出了病房。等她查完所有病房、回到值班室以后,看到张灵甫和那个记者已经坐到外面的树阴下,正随意无间地说着什么,一棵高大的榕树把碎银般的阳光筛到他们身上,而铁蛋则像一只撒欢的狗,一个人在草坪上翻着跟头玩,乐此不彼。
从她坐着的窗口看过去,张灵甫是侧面像,只见他一会儿仰起下巴微笑,一会儿又凝视着远方沉默,衬着树阴外的灿烂阳光,他脸部的轮廓分外鲜明,鼻梁带着俊俏和傲气而挑起。
倘若把自己生命中的风笛,让这样一个男人来奏响,那该有多好啊,
陈芷若就这样远远地默默地注视着他的一说一笑,心里好酸楚,想起自己刚才在给他量烧的时候,也是站在他的侧面,他身上那种混着药味的气息又是那样的沁人肺腑,竟差一点令她昏眩。命运无常,世事难料,窗外的这个他已经有了太太与孩子。对于爱的渴望,她的要求多么卑微,不奢望天长地久,不在乎雍容华贵,只希望有一个她喜欢的人能够牵着她的手,陪她哭,陪她笑,陪她在漓江边说一些傻傻的话。热爱文学,喜欢音乐的她,内向羞涩、敏感而又故作坚强,失望的时候,她会流着泪说我宁愿流浪,宁愿逃避。
如果命中注定不能牵手,我会把所有的思念碾成泥,和一个我,捏一个他,再续前缘。她在心里这样默默地对自己说。
来拜访张灵甫的记者,是老朋友、中央日报的刘记者。
久别相逢,自然高兴。两人谈时局、说战事、忆故人,很是投机。这也是张灵甫住院以来话说得最多的一次。刘记者还提到以前在老虎桥监狱服刑的王大杆子、郑二麻子几个人,他更是难得好奇地问了一句:“你还知道他们的消息呀?”
“哎,还是将军您有眼光啊,当年甩都他们不甩他们一眼,这不,他们一回到国军没几天就哗变当了汉奸。”说到这里,刘记者有些气愤地说:“我们国军也是腐败,连桂老七这样的兵痞子现在都居然是政治处处长,这不是哗天下之大稽么?”
对桂老七,张灵甫当然也是看不惯的。但这样的人事安排涉及到长官,他不能在背后议论长官的是非,因此他保持了沉默。
刘记者趁着兴头继续讲道:“反观KP那边,政治清明,官员廉洁,延安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今年春节前,新华日报组织我们新闻界同仁去延安参观,真令人大开眼界,我亲眼看到毛泽东穿打补丁的衣服,朱德吃饭的碗都掉了好几块洋瓷,他们的抗日军政大学连课桌都没有,大家一律坐在小马扎上,把自己的膝盖头当课桌呢。看到这些后,我们不少记者都十分感慨,说难怪有那么多青年学生会投奔KP,真是得人心者得天下啊。”
张灵甫“嘿嘿”一笑:“得人心者得天下?貌似真理,其实荒谬,不值一驳。想当年,李自成大胜明军,清兵又大败李自成,试问民心在何方?”
“呵呵……” 刘记者一下子被问住了,他讪讪笑道:“您是学历史的,本人甘拜下风。不过——”他继续强调道:“KP的队伍的确廉洁。”
“窃以为廉洁不廉洁,不在乎表面文章。我也听过从延安回来的同志讲,说他们那里衣分三色,食分五等,一样有排场之处,为了给毛泽东的窑洞供暖,还专门挖有火道,从室外输暖进去,煤耗自然大,比起几个补丁,孰重孰轻?” 张灵甫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呀,就是年轻气盛呢,看问题多有偏颇。”
“也许是当记者以后,阴暗面见多了吧,心里憋气呢。”刘记者换了一个话题,问道:“您看这场战争估计要打多久?我们会赢吗?”
“赢肯定会赢,本人充满信心。只是要打多久,暂无法确认,十年八载都有可能。”
“那抗战胜利后,您打算做什么?” 刘记者又很感兴趣地追问一句。
张灵甫望着远处苍茫的云山,心如止水般地回答道:“那时侯,我已经死了。在这场战争中,军人大概都是要阵亡的。”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56
萧云成返回部队以后,刚好赶上五月上旬的反攻南昌。
国军全凭轻武器攻坚,难度可想而知,第二十九军军长陈安宝中将阵亡,七十四军曾一度杀到南昌近郊的新建、牛行,但终究是强弩之末,再也无力推进一步了。
五月七日,第九战区代司令长官薛岳见敌屯兵坚城、我师久无功,只得电告委座蒋介石,请求结束反攻。他在电文说:“今安宝壮烈殉国,伤悼已深,敬请重恤;岳指挥无方,南昌未克,而丧我忠良,敬请重罚,以慰英烈。”
蒋介石奏准他的请求。
五月九日,南昌会战结束。日军伤亡共计二万四千余人,中国军队伤亡总计五万一千三百七十八人。参与此次会战的第三战区认为会战失败的主要原因有:(一)未能用奇袭出敌不意;(二)限于地形,无迂回钻隙余地,不能避免攻坚;(三)炮兵、工兵太少,步兵装备不全,攻坚无力;(四)敌飞机活跃,并使用毒气,我方损伤过大;(五)各师奉命限点攻击,装备不齐,动作不协调。
渡边纯一郎的混成旅团还未派上用场,南昌会战就告结束,大日本皇军以凌厉的攻势,十天之内就拿下南昌,又挡住了支*那人的强力反攻。渡边见状乐不思蜀,不上战场上了床,点了两个名年轻貌美的军妓,天天在九江城里左拥右抱,花天酒地。
七十四军撤回赣北,主力沿幕阜山一线驻防。
在这期间,萧云成和高进还从长沙接回了一批来自长安的新兵。张灵甫再一次受伤的消息传回老家以后,引起社会各界强烈震撼,质朴的家乡父老以最实际的方式慰问英雄:将自己几百名子第送进了七十四军。
新兵的学习和训练,全交给他们两人了。
这一批关中汉子俨然与张灵甫、刘奇一个样: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庞,饱满的斗志。只经过几天队列操练,弟兄们站在稻场上便横是横、竖是竖,竖看是中流砥柱,横看是铁壁铜墙。萧云成对此十分满意,暗自赞叹他们不愧为大秦的传人、旅座的乡党。
但他们中间也有一个刺头,让他不爽。
这后生名字倒很规矩:常宁,那知道他是常常把萧云成搅得不得安宁。
也不是说他怎样刁钻、横蛮,而主要是有些散漫、张扬和江湖习气,凭着自己出身绿林世家,懂些兵法,又有武功,便对一些基本的战术训练不屑一顾,成天嚷着要去前线真枪真刀干他小鬼子一仗。
有抗战热情固然很好,但你至少得尊重教官、服从纪律吧?可他做不到。
萧云成在前面讲解射击的要领,什么两点一线啊、什么打夜战和近战要把表尺定为“1”啊等等,他趴在地上不耐烦了,连连击发空枪,搞得叮当直响,前后左右都朝他这边看。萧云成问他怎么就扣了扳机,他回答说自己从小都会放枪,能左右开弓,不瞄即准。萧云成没和他较真,还和颜悦色劝他不要影响别人,可他安静不了几分钟,便又指点起张三握枪的姿势不对、李四的屁股翘高了、王二麻子的奶头没拉开。说到奶头没拉开的时候,他见别人没听懂意思,接着又解释一句:“哎,就是枪栓没拉开”,于是新兵们便哄堂大笑,觉得把枪栓说成是女人的奶头真他妈绝了,直到萧云成扳起脸才安静下来。
把枪栓说成“奶头”、天黑说成“撂帘子” 打扫战场说成“翻秧子”,像这样一些江湖上的黑话,常宁张口就来。他从家里带来一把驳壳枪,为了炫耀自己,一到“撂帘子”没事的时候,便将军装敞开,把枪插在腰间的皮带上,有时候还要挽起衣袖、或者把手插进军裤口袋里四处闲逛亮相,引来同伴一片羡慕声后他就心满意足了,军部宪兵关了他一天禁闭不说,又要萧云成去领人。
高进见他粗通文墨,还为他和一批有文化的新兵开小灶,上军事理论课,如何利用地形、使用地图等等,常宁刚一开始还很有热情,后来越听越没劲,那一圈一圈的等高线看得他晕晕糊糊,浑身不舒服,七扭八扭的。萧云成看见他这个样子终于烦了,说你的板凳上有钉子呀,怎么就坐不住呢?常宁并不知道他以前当过少校营长,见他只挂了一副上士领章,以为他顶多是个老班长,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站起来抱着胳臂很轻蔑地说:“拿红蓝铅笔指指戳戳顶逑用,我只知道两个人打架,我扯谁的后腿,谁就得趴下。”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57
赫赫,还知道扯人家后腿!这小子狂是狂,也还聪明,看来是块生铁,得重新回炉,千锤百炼,只有敲掉他的自大,才能打出好钢。萧云成于是上前挑战道:“听说你武功不错?咱俩过过招,如何?”
面对人高马大的萧云成,他毫不怯阵:“比就比!”
两人在稻场上摆开架势,四周围满看热闹的新兵和老百姓。
比武是斗志斗勇的较量。萧云成虽然从未练过武功,但摔交他会呀,而且体魄强健、经验又丰富,对付个把武林中人还是有把握的。而常宁在他对面侧身举拳跳动着,寻思对方块头大,耐力想必持久,自己得速战速决,于是首先出招,虚晃一枪的同时,飞起一脚踢过来。萧云成拨开他的拳头,不料左腿挨了重重一击,打得他连连后退,观众们顿时发出一声惊呼,常宁趁势闪电般扑上,萧云成赶紧站稳重心,侧身横跨,以右臀挡住一记掏心拳后,利用对方向前的冲力,顺势揪住其胸口,再一弓腰左手抓住其左小腿,一下子就把他扛了起来,然后旋转一圈便将他摔翻在地。
“不算不算!” 常宁一屁股爬起来,不服气地嚷道:“你块头大,自然占优势,我们比枪法!”
看见他从军衣里面抽出驳壳枪,萧云成一拱手说:“本人打机枪没问题,比手枪甘拜下风。不过,天外有天,请高教官与你一试高低如何?”
“行!谁怕谁呀?”常宁觉得自己多少赢回了一点面子,于是昂起头拿目光四处巡视找高进。
“我来也、来也!”高进钻出人群。“你说我们怎么比?”
“打天上的飞鸟!”
于是一大帮人又热热闹闹来到一片山林旁,正是傍晚时分,一群老鸦从远方飞来,常宁举手就是两枪,果然弹无虚发,两只老鸦从天而降,小伢们欢呼着纷纷撒腿跑去拣。
“怎么样?该你了。”常宁得意地冲着高进说,见他没有带枪,还很是自豪地把自己的驳壳枪递给他。高进摆摆手,说他要用左轮,便从萧云成手上接过他的佩枪,等另一群归巢的鸟飞过来,他身体侧转,两脚分开,以双手持枪的最佳射姿,对准目标稳稳地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好事成双,竟有两只鸟带着纷飞的羽毛应声坠地,围观的人群不由得发出热烈的叫好声。
高进是有意选择左轮的,这种枪由于构造简单,没有自动手枪的那些复退机件,所以子弹的装药量多、威力较大,即使是没有贯穿两个目标,但只要打中一只飞鸟,往往还可造成开花子弹的效果,溅起的血肉有时候也会击昏旁边的鸟。
常宁终于服气了。
他单腿跪地,向萧云成、高进谢罪道:“小弟有眼不识泰山,请两位教官多多原谅。”
知错便改,这是常宁身上最可贵的一点。
萧云成哈哈一笑,把他拉起来,说:“寸有所长,尺有所短,扬长避短,发挥我们每一个弟兄的强项,那我们七十四军不就成了一支铁军吗?”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58
隔着一条小河,望着那边比武射鸟的场面,刘骁并不知道其中原因,以为大家是纯属无聊寻开心的,便显得有些厌恶地对孟玲玲说:“我们一些弟兄真是无聊,为什么要浪费这么甘贵的子弹打鸟玩?”
“怎么高进哥也掺和在他们当中呀?”孟玲玲看见了高进,既为他着急也感到不可理解。
一只被击中的灰喜鹊扑腾着翅膀,坠落到前面的山坡上。两人跑过去一看,喜鹊已经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了,胸前被子弹打得血肉模糊。刘骁的心都是痛的,他蹲下身捧起鸟儿,良久无语。
“好可怜、好无辜的小东西啊。” 心地善良的孟玲玲,没有想到刘骁比她更富有同情心。
“我们把它埋了吧。” 刘骁拔出短剑,开始认真挖起坑来。
他的虔诚和善良,再一次感动了孟玲玲。她一边看着刘骁葬鸟,一边在心里暗暗将他和高进进行仔细对比:论年龄、学识,两人都差不离,但他们之间的差别就像是两株永远都各自对立的树。记得,高进有一次在医院里跟弟兄们说起KP来,很仇恨的样子,说他们杀人放火、共产共妻,无恶不作;而刘骁却说KP是要打倒地主资本家,让全天下的穷人都有地种、有工做,创造一个没有人剥削人的新世界。
刘骁和高进,都是她心目中的好人,但为啥两个人的说法咋就差别得那么大呢?
没有战事的时候,孟玲玲像以前喜欢听高进说书那样,开始喜欢听刘骁讲他的理想、讲那些她从没听过的事情和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国家,常常听得她如痴如醉、眼花缭乱。刘骁说,那一个叫苏联的国家,便是KP领导的国家,像天堂一样,人人平等,男女平等,没有地主老财,没有贪官污吏,人人吃面包、喝牛奶,连种地都用上了机器,再也不用脸朝黄土背朝天了。
年仅十五岁、没有读过一天书的孟玲玲,实在想象不出这个天堂有多美,也不知道“面包”为何物,刘骁很形象地告诉她,面包就跟她吃过的丹麦曲奇一样,是洋点心。于是,孟玲玲顿时心旌摇动,我们这里见都没有见的珍贵点心,而苏联人已经一日三餐当饭吃了,要是天天都有这种点心吃,谁又不情愿呢,那KP就应该是很受欢迎的呀。
一个美丽新世界,正在她心里出现。
挖出一个小小的坑之后,刘骁将一把黄灿灿的迎春花与灰喜鹊一起埋了。
他们继续在村外的山路上一边讲着话、一边散着步。
“刘队副,你说KP好,但高进哥为啥说他们杀人放火呢?”孟玲玲问道。还有一句“共产共妻”,她没好意思讲出来。
“如果我是KP,我会杀人放火吗?”刘骁半玩笑半认真地反问一句。
孟玲玲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连鸟儿都那样爱怜的刘骁,连连摇头。
“如果我真的是KP,被高进他们知道了,他们肯定还会像上一次消灭游击队一样消灭我,你说说,这到底是谁在杀人放火呢?” 刘骁接着说道,已经有些愤怒了。
“俺求求你们了,你们都是七十四军的,为啥就是两样的人呀?” 孟玲玲伤心得快要哭了,她左右为难。刘骁讲的新世界,她无比向往;而高进教她识字、给她讲书、有好东西吃就留给他们兄妹俩的那些感动,点点滴滴也在她的心头。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2:58
俞军长果然要高升了,委座点将,要调他去第三战区任第十集团军副总司令。对委座的这一动议,他有喜有忧,集团军的阶级为上将军衔,又可以回故乡,自然求之不得;然而,这一次重回浙江,不仅要整编地方武装,还要面对千里海防,那些名为“国民抗敌自卫团”的地方武装是桂系在浙江另搞的一套系统,并未报军事委员会核准,整编能否顺利?千里海防靠他们这几个师的兵力能否守得住?这都是未知数,他心里沉甸甸的。而且,要离开自己一手创建的七十四军,从情感上他也是不舍的,两年前,七十四军从一支保安团、杂牌军和中央军混编而成后,将士用命,在他手上竟一战成名。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两年来和他一起浴血奋战的部属们,纷纷前来与他话别。
从罗店、望亭、南京到兰封、德安、南昌,说不尽八千里路的血与火、云和月。有人说到南京大溃退那样一个绝望的夜晚,是军座的小火轮救了我们大家,有人讲到一位战友在淞沪会战阵亡之后,军座还专程去看望他的老母,替乡里修了路;有人提到在万家岭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军座把自己的警卫营都顶了上去……
说到动情处,这些曾顶着炮火死战不退的钢铁汉子无不潸然泪下。
没有什么比在战场上用鲜血凝结而成的战友情更感人。
听着大家依依惜别的话语,俞济时也泪眼朦胧。终于要走了,他将带着七十四军军歌的旋律踏上新的征程。
“我们在战斗中成长,我们在炮火里相从。
我们死守过罗店,保卫过首都,驰救过徐东,大战过兰封!
南浔线显精忠,张古山血染红。
我们是国家的武力,民族的先锋……”
王耀武、蔡仁杰、卢醒、周志道、邱维达、李天霞……我们会后有期了。
哦,还有一人远在桂林,没有见到,他的腿伤动了手术、打上石膏以后,一直不见好转,伤口经常发炎。不过,即使他在部队里,按他清高的性格,想必也不会来凑热闹叙旧话别吧?这个陕西冷哇呀!
俞济时通过战区总机,要通了重庆的长途电话,将张灵甫的伤情直接报告了最高统帅。
这是他在军长任内,为七十四军打的最后一个电话。
“桂林的条件实在有限,能否送他去香港治疗?”他在电话里请求道。他觉得,还是外籍医院医术高明,当年他腹部受重伤、肠子穿孔,就是在德国人开的医院治好的。
“这……”蒋介石一时为难了,没有很快作答。目前,广州已经失陷,去香港只能动用飞机,然而,在出海口已经被日军全面封锁的情况下,我们的飞机已经越打越少,现在只有几十架了,连作战都不能轻易动用;我们的汽油全靠从越南、缅甸长途转运,油比血还珍贵。他得在心里掂量一下分量,为了送一个伤员动飞机值不值。
终于,蒋介石开口说话了。
“异党的周恩来在延安骑马摔断了胳臂,尚且可批专机送他去苏联动手术,本党同志身先士卒与敌寇作战受伤,更应同等待遇,余即刻饬令桂林行营作妥当安排。”
若儿
发表于 2006-3-27 03:00
张灵甫要动身去香港了。
陈芷若伥然若失。几个月以来,朝夕相处,却一直没机会作一次长谈,他对她的尊重,他安静的性格,都使得她一次又一次失去了勇气,除了例行的查房、换药以外,她和他似乎没有更多的话可说,每一次进出他的病房,她只是会本能地放慢脚步、放慢动作,多呆上一点时间,也仅此而已。
惟独有过一次美好的野炊,将成为她一生中最灿烂的记忆。
那是前不久的一个秋夜,月凉如水,树影摇曳,她下班回宿舍,从骑楼下经过的时候,看见漓江边有一堆篝火,还有孟铁蛋说话的声音,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却原来他们正在河滩上烤红薯。铁蛋看见她来了,高兴得直叫陈护士来了、陈护士来了。
“呵呵,下班了?跟我们一起吃烤红薯吧?” 张灵甫坐在草地上,很有礼貌地笑着说。
“行啊,那我就不客气了呢。” 她欣然应道,童趣勃发。“怎么想起烤红薯的呀你们?”
“我们旅长说他胃口不好,就想吃老家的烤红薯呗,医院伙房又不会弄,只有俺亲自动手了。”这铁蛋以前傻得可爱,现在是傻得可恨,陈芷若想和张灵甫说话,他插什么嘴呀,还“亲自动手”呢,于是陈芷若把他一扒,说:“去去去,你亲自动手去拣柴禾,我来负责烧火。”
“哎!”孟铁蛋高高兴兴地去了,只要是陈护士支配的事情,他都乐意。
篝火旁只有他们俩了,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粉红。
然而,两个人一开始竟无话可说,冷场了,她仿佛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像无数对男女第一次见面要从天气说起那样,张灵甫抱着自己的那条伤腿,打破沉默说:“今天的月亮真亮啊。”
“啊,是啊,月亮弯弯的,像一只帘钩。” 陈芷若歪起头看了看夜空,想起李清照的一首词,又幽幽说下去:“还记得一句名句呢,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有了话题,话自然就多了。
当过教书先生的张灵甫,开始诲人不倦起来。“前人吟诗作赋,月亮常作愁的写景,以月光的清冷、圆缺,吐露不忍分离的思绪,故在这首词的下半阙,李清照方引出一番相思闺恨:‘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情态曲尽、韵味绵长之效果极佳。”
陈芷若忘记了烧火。她也坐在了草地上,手托在下巴上,静静望着面前的张灵甫,一时听得入了神。
“月为阴,有圆缺,前人咏月,多写惆怅,少写傲气,但也有人借月抒怀、表达自负,比如沈葆桢。沈葆桢原为林则徐的幕僚,林则徐见其颇有才干,后将女儿嫁与他。此人年轻气盛,目空一切,有一天乘着酒性,月夜吟诗,挥毫写下这样两句话: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必清辉满十分。知道他这两句的用意吗,陈护士?”
“嗯,知道的,他是想说一轮残月都可以照亮天地,何必还要那银盘一样的满月吧?”
“对。沈葆桢当时很得意,拿去给别人看,以为别人不过尔尔,改不了的。可是,林则徐看了之后,捋着胡须一笑,随手便将何必的‘必’改为何况的‘况’,把他的诗句改成: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况清辉满十分,一字之差,意思大相径庭,故步自封的自负自满变成了不断进步的凌云壮志。”
“一钩已足明天下,何况清辉满十分……” 陈芷若细细品味着个中的韵味。
“看到岳父大人的改动,沈葆桢十分惭愧,从此以后,他谦虚谨慎,学识才干与日俱增,先后当上江西巡抚、两江总督、南洋大臣等军政要职。” 张灵甫讲完这一段趣闻,话锋一转,轻松的语气里多了几份深沉。“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我们在这里舒适地烤着红薯说诗文,而在沦陷区那边,不知道还有多少民众流离失所,南望王师又一年?”
孟铁蛋很快抱着一大把干树枝回来,只听他嚷道:“咋搞的?火都熄了嘛!”。
他们相视一笑,那种会心的奇妙感觉不可言传。
红红的火又烧了起来,湿湿的河风中开始飘荡起烤红薯那特有的香味。
倘若时间能停滞,她希望永恒在那样一个月明夜:他们吃着香甜可口的烤红薯,脸上被炭灰抹黑了,你笑我,我笑你,是多么的开心和亲密……
期待的眼神,终究留不住时间的沙漏。
如今,他就要走了。
他即将远行,没有归期。
凝固在眸子深处的忧思经久不散,抬眼望人也给人心头一种不易抹去的伤感
每天黄昏依旧唱起的风笛,将点缀着陈芷若心里的思念,她心里的思念将会像漓江的水那样千回百转,在云天交接处久久徘徊。
漓江和湘江本来水连水、江连江,后来她们一条朝南、一条朝北,终于分开了手,史称“湘漓分流”、“相离而去”。她相信,漓江的得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