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血幽灵》--作者:[爱尔兰]布拉姆·斯托克
第一章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
5月3日,比斯特里斯
五月一日晚上,火车八点三十五分从慕尼黑出发,第二天清晨到达维也纳。
我们本来应该在六点四十六分抵达的,但火车晚点了一个小时。在火车上,我对布达佩斯只有惊鸿一瞥的印象,下车后又逛了一小部分街区。看起来,布达佩斯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我不敢走得离车站太远,火车虽然晚点了,但是会差不多按原定的时间起程。印象中火车是自西向东前行。多瑙河的水域幽深宽阔,河面上架着一座座精美的桥梁,它们象征着西方世界的文化精髓,把我们从西方逐渐引入以土耳其为代表的传统的东方世界。
火车出发的时间赶得很好,正好在黄昏时分抵达了克劳森伯格。
晚上我在罗伊阿尔旅馆过夜。我在旅馆用了晚餐,更确切地说是夜宵。吃的是红辣椒烧鸡,味道很可口,但吃了以后觉得很口干。
我向服务生打听这道菜的名称,他说叫“paprikahendl”。这道菜是这个国家的传统菜肴,所以我想在喀尔巴阡山脉一带应该都可以吃到它。在这里,我发现我的那点“三脚猫”德语居然颇有用武之地,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当我还在伦敦做先期准备工作的时候,我参观了大英博物馆,并研究了有关特兰西瓦尼亚的文献和地图。在这些资料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个国家的历史掌故,这将对我和该国的一位贵族打交道很有帮助。
我发现以这位贵族的名字命名的地区位于该国最东边,在特兰西瓦尼亚、摩尔达维亚和布科维纳三国交界的地方,大约在喀尔巴阡山脉中部一带。
这个地方也是欧洲最蛮荒、最鲜为人知的地域。在任何地图或者著述上都找不到德拉库拉城堡的确切位置,因为这个国家没有相当于我们国家《奥尔丹斯勘察地图》之类的东西;但是我发现由德拉库拉伯爵命名的市镇比斯特里斯倒是更有些名气。我想我应该记一点笔记,这样等我以后向米娜说起这次旅行的时候,这些笔记就能提醒我了。
特兰西瓦尼亚人由四个独立的民族组成: 南部的撒克逊人,和他们混住在一起的达夏人的后裔——瓦拉赫人,西部的马扎尔人,和住在东部及北部的泽克利人。而我现在将要进入泽克利人的地盘。他们自称是匈奴人的后代,这也许是事实,因为当11世纪马扎尔人攻占这个地域的时候,发现匈奴人早就已经居住在这里了。
我从书中读到,在喀尔巴阡山脉的这块马蹄铁形地域里,集中了世界上各种迷信和传说,好像这里就是一个魔幻世界的中心地带一样。这样看来,此行应该会很有意思。
我的床倒是非常舒适,但我睡得并不安稳,一直都在做各种奇怪的梦。窗下有只狗整晚都在不停地狂吠,可能就是因为这,我才睡不好。也有可能是因为我吃了太多的辣椒,尽管我把玻璃瓶里的水喝得一干二净,但仍然饥渴难耐。将近凌晨我才终于睡着了,最后一连串敲门声把我吵醒,我想可能是我的鼾声太大的缘故吧。
吃早餐的时候,我吃了更多的辣椒。其中一道菜是玉米麦片粥,他们称之为“mamalga”,另一道菜是塞着肉馅的茄子,味道相当不错,他们管它叫“impletata”。
我急急忙忙吃完早餐,火车要在八点左右开。其实更准确的说法是原本应该在这个时候开车——我七点半钟就匆匆赶到火车站,但上了火车后又等了一个多小时,车才开。好像火车越往东开就越不守时似的,天晓得要是开到中国会成什么样子。
火车一整天都在这个充满各种美丽景致的国家里穿梭。有时我们能眺望到矗立在陡峭山冈上的小镇或者城堡,样子就像旧弥撒书里描绘的那样;有时我们沿着溪流奔驰;河岸两边的岩石都光溜溜的,估计是河水泛滥时冲刷的结果,只有湍急的水流经过长期的冲刷,才能把那些石头冲刷成这个样子。
每一站都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有些人看上去像英国的农民,有些人的打扮像一路上看到的法国和德国的农民。他们都穿着短上衣和自家缝制的裤子,头戴小圆帽。而另外一些人的服装就比较光鲜了。
只要你别凑得很近,那些女人们乍一看还是挺漂亮的,但她们的腰很臃肿。她们穿着各式各样的白色长袖衣服,腰部扎着非常宽大的腰带,上面系满了随风飘动的丝带,看上去就像芭蕾舞演出服。
我看到的最特别的要算是斯洛伐克人了。这些人看起来更凶悍。他们戴着很大的宽边牛仔帽,肥大的白裤子弄得脏兮兮的,腰上的那根粗笨的皮带要将近一英尺宽,上面钉满了铜钉。
他们脚蹬高筒靴,裤脚掖在靴子里,留着黑色的长发,蓄着浓密的黑色络腮胡子,确实很与众不同,而且有点令人望而生畏。如果在舞台上,他们活脱脱就是一副劫匪打扮。不过,有人告诉我,他们其实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吓人,甚至在维护个人利益方面的能力还有些欠缺。
火车到达比斯特里斯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这是一个古老而有趣的地方。因为地处边境——博尔戈关道从这里一直通向布科维纳——这个地方在历史上经历了各种腥风血雨,至今那些历史的烙印仍然清晰可见。50年前,那里接连发生大火,熊熊的烈火同时在五个不同的地方肆虐。17世纪初,该地遭受了长达三个星期的围攻。战死的、加上在饥荒与疾病中饿死病死的,总共有13000多人罹难。
德拉库拉伯爵向我推荐了金克朗旅馆。我很高兴地发现,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旧式旅店,因为我想从各方面去感受这个国家。
很显然,已经有人在等我了,当我走近大门的时候,一个身着普通农装的老妇人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她穿着白色衬衣,下面一前一后围着两条花色长围裙,从雅观的角度来评判,她的衣服实在是有点太紧了。
当我走近时,她对我鞠了一躬,然后问道: “您是英国来的先生吗?”
“是的,”我说,“我叫乔纳森·哈克尔。”
她微微一笑,然后对身后一个穿白袖衫的老人递了一个眼色,这个老人是跟她一起到门口来的。老人马上进屋去了,然后很快又回来,并递给我一封信:
我的朋友:
欢迎来到喀尔巴阡。我正在焦急地期盼您的到来呢。今晚好好休息,明晨三点会有大马车驶往布科维纳,我已经为您订好了位置。我的马车届时将在博尔戈关口迎接您,然后把您接到我的住所。我想您从伦敦出发到这里的这一段旅程一定非常愉快,我相信,您也一定会在我的这片美丽的土地上度过一段快乐时光。
您的朋友,德拉库拉
5月4日
我想伯爵应该给房东捎过信,让他为我预订最好的马车座位。但是当我向房东询问详情时,他又变得支支吾吾,甚至装作听不懂我的德语的样子。他肯定是装的,因为刚才他还完全听得懂我的话呢。至少来讲,他曾经非常准确地回答过我的问题。
房东和他的太太,就是迎接我的那个老妇人,彼此用一种胆怯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后来房东吞吞吐吐地告诉我,他收到过伯爵寄来的钱,他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当我问他是否认识德拉库拉伯爵,或者是否知道城堡的事情时,房东和他太太都不约而同地划了个十字,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再也不肯说什么了。
出发的时间快到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向别人打听了。这件事看起来颇有些神秘古怪,而且让人感觉有点不对劲。
就在我要走的时候,老妇人来到我的房间,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语气对我说:“您必须去吗?哦,年轻人,真的非得去吗?”
她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以至于连德语也说不连贯了,话里面还搀杂着其他语言,我听也听不懂。
在我不断的追问之下,才弄懂了她的意思。我告诉她我必须马上出发,因为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她又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回答说:“今天是五月四号。”
她摇摇头又说:“噢,是的,这我知道,我知道。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继续说道:“今天是圣乔治日前夜,你难道不知道吗?当午夜的钟声敲响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的妖魔鬼怪都会倾巢而出……你知道你是在去哪儿吗?你在做什么吗?”
她如此的惶惶不安,我怎么安慰都无济于事。最后,她竟然跪在我面前,求我不要去,或者至少等过了这一两天再去。
这件事真荒唐,我觉得很奇怪。我有公务在身,可不能有什么差错。
我扶她起来,并尽可能郑重地对她说,我很感激她的提醒,但我不能渎职,所以我必须去。她站了起来,擦干眼泪,接着从脖子上取下她的十字架念珠递给我。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作为一个英国信徒,灌输给我的教条说这些都是装神弄鬼的迷信。然而,要我去拒绝一个如此诚心诚意,而且又正在苦苦哀求我的老妇人,我又觉得很不忍心。
我想老妇人察觉到了我的迟疑,她把十字架念珠挂到我脖子上,说:“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戴上它吧。”然后就走出了房间。
马车当然又晚点了。而那串念珠仍然挂在我的脖子上。也不知是因为老妇人的恐惧,还是这个地方的迷信风俗,抑或是念珠本身的某种影响,我也说不清,但在内心,我确实感到心里沉甸甸的。
5月5日城堡
灰蒙蒙的天逐渐亮了,太阳已经高高地悬在了天际。地平线不太平坦,分不清是树林还是丘陵的轮廓。因为离我们太远了,所以大小景色都混在了一起。
昨天的晚餐真是不错。其中有一种食物称之为“烤排”,是一些熏肉、洋葱和牛肉块,上面洒上辣椒,然后用签子穿起来拿到火上去翻烤。酒是金米蒂阿斯克牌子的酒,这种酒会在舌尖产生一种奇妙的酥麻感,不过,这种感觉还不赖,我就喝了几杯。此外,别的什么都没吃。 我坐上马车的时候,车夫还没有上来,我看见他正在和房东太太说话。他们不时地朝我打量,很显然是在谈论我。而一些坐在马车外面的长凳上的人也围过去听他们谈话,还不时地扭过头来看我,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怜悯的表情。我还经常听到一些重复出现的奇怪单词,估计这些人来自不同的民族。
于是我从口袋里拿出多语词典,想查查这些词什么意思。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谈的不是什么高兴事儿,因为他们提到的这些词是:“Ordog”——撒旦,“Pokol”——地狱,“stregoica”——巫术,“vrolok”和“vlkoslak”——这两个单词都是同一个意思,一个是斯洛伐克语,一个是塞尔维亚语,它们都是指狼人或者吸血鬼的意思。
我得向伯爵打听打听这些鬼故事。
我们快要出发的时候,围在旅馆门口的人已经相当多了。他们都在划十字,并向我做交叉两指的手势。我好不容易拉住一个同行的乘客,向他打听这种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开始他不愿意回答,但当他得知我是英国人之后,他解释说这代表一种用来抵御“魔眼”的护身符。
这听起来真让人不太舒服,我只不过是到一个陌生地方去见一个陌生人而已。而这些人看上去都那么善良,而且不住地流露出对我深深的担忧和无限的怜悯,我不禁被这种情绪所打动。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离开旅店前最后一眼所见到的景象:一群衣着各异的人站在旅店的院子里,他们簇拥在拱门周围,不停地划着十字,他们的背后是院中央郁郁葱葱的盆栽植物,盆里种着枝叶浓密的夹竹桃和橘树。
宽宽的麻缰绳从马身上一直连到整个车篷前部,他们管这种缰绳叫“戈特扎”,车夫挥动手中粗大的鞭子,一阵劈啪声响过,四匹并排的小马驹跑动起来,我们出发了。
当我欣赏沿途美丽景致的时候,很快便淡忘了那些吓人的说法,心中也不再忧虑。不过要是我懂得同行的旅客们所说的语言的话,可就不那么容易忘掉了。
我们前面的山坡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随处可见陡峭的山岩。参天大树和农舍互相掩映,白色的山墙通向路的尽头。山坡上到处果实累累——苹果、杨梅、梨和樱桃,树下的绿草如茵,点缀着落花瓣瓣。
人们把这个丘陵地带称作“米特尔地带”,驿道就在其间穿梭,它时而隐没在起伏的草地里,时而被松树的盘根错节截断,而到处恣意生长的松林好似燃烧跳跃着的火苗。
山路虽然崎岖,但是马车却飞速狂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得这样快,反正很明显的是,我们的车夫一分一秒都不想耽误,想尽快抵达博尔戈普朗德。
有人告诉我,这条路在夏天走起来很顺,但到了冬天飘雪的季节,路况就变得很糟糕。这条路在这一点上是和喀尔巴阡其他的路不一样的。这是一个传统,霍斯帕达尔斯人不愿去修缮它,免得会给土耳其人以为他们准备从这条路把国外的援兵带进来,这样的话反而会加速战争的爆发。其实现在这场仗也已经像是箭在弦上了。
在米特尔地带起伏的山坡上,覆盖着广袤的森林,陡峭的山崖层峦叠嶂,这就是喀尔巴阡山脉了。这些山崖矗立在我们左右,午后的阳光照射其上,映照出各种奇异绚烂的光彩。山峰的阴影泛着青紫的幽光,草地和岩石交相辉映着绿色和褐色,突兀的岩石和嶙峋的峭壁无尽绵延,直至消失在远处,而远方的雪峰高耸入云。
山上随处可见巨大的豁口,太阳开始西沉,我们时不时地透过这些豁口看到远处的瀑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光。我们绕着山脚蜿蜒而行,一座山顶覆盖着积雪的高山突然横亘在我们眼前。
这时一位乘客碰了碰我的手臂。“看!圣山!”他虔诚地划起十字。
我们在无尽的长路之中继续前行,夕阳西斜,夜幕悄然降临。雪峰仍然反射着落日的余晖,山体泛着细腻清冷的粉红色光芒。
一路上,我们随处可见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他们都穿着独特的服装,但我注意到他们当中正流行“大脖子病”。途经的道路两旁矗立着许多十字架,当我们经过的时候,同行的所有人都立刻开始划起十字。沿途还可以随处见到跪在神龛前虔诚祈祷的农夫或农妇。甚至我们从他们身边驶过时,他们都不回头看上一眼。看来他们已经全身心投入,对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
我还看到很多新鲜的东西:比如砌在树上的干草垛,还有美丽的白桦树林,在嫩绿色树叶的映衬下,白色的树干闪烁着银子般的光芒。
我们还时不时地碰到一辆大篷马车,这是普通农民使用的四轮马车,长长的蛇形车骨很适合这里崎岖不平的路面。马车上坐着一大群准备回家的农民。捷克人穿白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穿彩色的羊皮衣。斯洛伐克人还随身带着长矛——长长的矛杆经过精心打磨,一端镶着斧头。
夜幕已然降临,天气变得很冷。灌木丛、橡树、山毛榉树和松树的阴影逐渐模糊成漆黑的一团。当我们通过关口向上攀行的时候,即使是穿行在山梁之间的幽谷,那些杉木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和白雪相互映衬。
有时候马车要穿过一片松树林,凝重的黑暗从头顶直压下来,落在枝叶的间隙,形成一团团灰蒙蒙暗影,营造出一种阴沉诡异的气氛。这种气氛又让我回想起我在傍晚时分有过的那种恐怖感。当时,在奇特的落日烘托下,喀尔巴阡山脉上空的云层像幽灵般不停在山谷间来回缭绕。
有时候,山势变得十分陡峭,尽管车夫想加快行驶,但马还是跑不快。我本打算下车跟着马车自己走,就像在老家那样,但是车夫不答应。
“不,不,”他说,“你不能在这里步行,这儿的狗太凶猛了。”然后他又补充说:“在睡觉之前还有得你受的!”
他是用一种很明显的玩笑口吻对我说的,说完他还朝大伙看看,好像是要从其他人脸上找到会意的笑容。一路上我们只停下来过一次,那是因为他要给马车点灯。
天色暗下来以后,乘客们的情绪开始变得有些激动,他们一个个不断地催促车夫加快速度。车夫用粗大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抽打着马匹,并且狂暴地吆喝、驱赶它们,让它们竭尽全力地飞奔。
透过夜幕,我感觉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亮光,仿佛在山林中突然看到一条裂缝一样。乘客们好像变得更激动了,马车疯狂地摇晃,就像暴风雨中在大海上飘摇的一叶孤舟。我不得不紧紧地抓住扶手。路面越来越平稳,我们感觉像在飞一样,两旁的山丘快速地朝我们扑面而来。
我们正在进入博尔戈关。
一些乘客开始轮流送给我礼物。我感觉得到他们的诚意,令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些礼物都是古怪各异的玩意儿,每个人给我礼物的时候都表达了他们纯良的善意、温暖的问候和祝福。但他们面露惧色地对我做了我曾在比斯特里斯的旅店外看到的那种手势,就是用来抵御邪恶“魔眼”的十字架形手势。
马车继续飞奔,车夫向前倾着身子,车里每一边的乘客都伸长脖子透过车沿儿向着黑暗深处窥望。很显然他们在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不过,不管我如何向这些人打听,就是没人肯给我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解释。
这种兴奋骚动的状态持续了片刻,最后我们终于看到了面朝东面的关口。我们头顶上乌云翻滚,空中响着沉闷的雷声,看上去重重山峦好像把天空分成了两半,而现在我们正在进入雷声轰鸣的那一半。
我探出身张望有没有接我去见伯爵的马车,我每时每刻都在期待看到黑暗之中的一线灯光,但眼前始终是一片黑暗。惟一的一点光线就是来自我们马车的那盏灯。透过摇曳的灯光,我可以看到飞驰的马匹呼出的白雾。
我们现在可以看清楚我们前方的沙石路,但上面并没有其他马车走过的痕迹。乘客们缩回头来,脸上浮出一丝喜悦,仿佛在嘲笑我的失望之情。
我开始考虑该怎么办,这时车夫看了看表,用一种含混不清的语调很快地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声音又轻又低,我几乎听不清楚。我猜想他是在说:“比原定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
随后,他转向我,他的德语比我还糟糕,“马车没有来,并没有人等您,那么您就继续赶往布科维纳吧。明天或者后天再回来好了,最好是后天。”
就在他讲话的时候,马开始嘶鸣,喘着粗气,好像十分狂躁不安,车夫不得不抓紧缰绳。这时候,乘客们突然齐声惊呼起来,随即开始划起十字。一辆四匹马拉的遮篷马车正从后面向我们驶来,接着超过我们,在我们的马车边停下。透过车灯的余光,我可以看到那些马都是煤黑色的良种马。
赶马的是个高个子男人,蓄着长长的棕色胡须,头戴一顶大黑帽,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的脸。只是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隐约看见了他那双非常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在灯光下泛着红光。
他对车夫说:“今晚你早到了,我的朋友。”
车夫结结巴巴地回答道:“那位英国先生很着急。”
陌生人接着说:“我想,是因为你希望他继续赶往布科维纳吧。你唬不了我,朋友,我知道得太多了,加上我的马也跑得快。”他边说边笑。灯光下,他嘴唇的线条十分刚硬,嘴唇很红,牙齿很尖,好似象牙般洁白。
这时,车里有一个人向另一个人低声嘀咕了一句话,这句话来自布尔格尔写的“勒诺”中的一句诗:“死神飞驰如电。”
很显然,陌生人听到了这句话。他抬起头诡异地笑了笑。那个乘客慌忙侧过脸,同时伸出两根手指,开始在胸前划起十字。 “把那位先生的行李递给我!”陌生人说道。
我的包很快就被递到他的马车上。我从车上下来,他的马车就停在我们旁边,他扶了我一把。他抓住我胳膊的手就像钳子一样,他的力气一定大得惊人。然后他一言不发,一甩缰绳,马跑了起来,我们朝关口后面漆黑的路上继续前行。
我回头张望,看见后面那辆马车的马匹在车灯下吐着白气,而车上那些旅客还在不停地划着十字。这时,他们的车夫扬起鞭子,吆喝了一声,朝着布科维纳方向驶去了。当他们的影子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一阵奇怪的凉意向我袭来,随即是一种莫名的孤独感。
这时候,一件斗篷搭到我的肩上,我的膝盖上也盖上了毛毯,赶车人用一口流利的德语对我说:“晚上很冷,先生,我的主人伯爵先生吩咐我一定要好好照顾您,座位下有一小瓶梅子白兰地,如果您需要的话,请随便。”
我没有拿出来喝,不过想想有酒放在那里,还是觉得舒坦一些。其实我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而且不止是一点点的恐惧。我想我要是还有别的什么选择的话,我是决不会选择在黑夜中进行这趟前途未卜的旅程的。
马车一直拼命地向前奔跑,然后我们转了一个角度很大的弯,朝另一条笔直的路驶去。我感觉我们似乎在原地兜圈子。于是我试着记住一些明显的记号,结果证实了我的猜测。我原本想问一问他用意何在,但是我却实在害怕开口。我想,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即使他真的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的话,我的抗议也于事无补。
马车就这样跑了一圈又一圈,我好奇地想知道我们到底走了多长时间。于是我划亮一根火柴看了一下表,再过几分钟就是午夜时分了。我心中一惊。我这两天的经历都在不断加强我对午夜幽灵传说的印象。我焦躁地等待着。
这时,从离山路很远的某个农舍传来一声狗叫。这是一种悠长的哀号声,好像充满了恐惧。随后又有其他的狗跟着叫了起来。似乎只要借助风的传送,一旦一只狗叫起来,不管它在何处,总能唤起别的狗加入嚎叫的行列,最后就能传遍全国。
那只狗一叫,马立刻撂起了蹶子,不过当赶车人轻轻地跟它们耳语了些什么后,它们又逐渐平静下来,但它们还在颤抖,并且冒着汗,就像受惊狂奔后的情形一样。不久,从路两旁的远山深处传来狼群的嚎叫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我和马都吓坏了,我差点想跳下马车逃走,而那些马又一次扬起了前蹄,然后向前猛冲。赶车人竭力用缰绳勒住它们。
过了一会儿,我已经有些适应了这种狼嚎,马匹好像也安静了下来。赶车人跳下去站到马的前面。他安抚着这些马,轻声在它们耳边咕哝着什么,就像我以前看过驯马师也是这样做的一样。这一招好像很有效,在他的安抚之下,这些马变得非常温顺驯服,虽然还是有一点惊魂未定。
赶车人随后又回到座位上,抖了抖手中的缰绳,马车又快速地行驶起来。之前我们一直沿着关口的一边走,现在,赶车人突然把马车朝右方的一条小道拐过去。很快我们便开始穿越一片茂林,树枝在路上方弯成一片拱顶,我们就像在穿隧道一样。
然后,路的两旁又变成突兀的岩石,紧紧地压迫着我们。尽管有岩石挡着,但我们仍然可以听到从岩缝里钻出来的呼啸的风声,还可以听到马车和树枝劈啪作响的撞击声。气温越来越低,天空开始下起粉状的细雪,不一会儿,我们及周围的世界都披上了一层银装。
刺骨的风中仍然传来狗的阵阵嚎叫,但是声音已经变得越来越微弱。但狼的嚎叫声却越来越近,仿佛隐藏在我们周围的各个地方。一种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我想马肯定也跟我一样。而那个赶车的却好像完全不受影响,他不时地扭头左右观察,像是在黑暗中找寻什么,但我什么也看不到。
突然,我看见道路左方闪烁着一团蓝色的火苗,赶车人也看到了,他立刻停住马,跳到地上,随即消失在黑暗中。而狼的嚎叫声越来越近,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正当我迟疑之际,他又出现在我面前,一言不发地坐回他的位置,马车又一次跑动起来。
我想我一定是睡着了,然后不断地做着相同的梦,因为这样的情形不断地重复出现。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像一场可怕的噩梦。
有一次蓝色的火苗离我们非常近,我甚至可以看到赶车人的动作。他快速朝那儿走去,火苗很弱,周围并没有被火照亮。他找了一些石头,把它们堆成一堆。这时,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幅诡异的景象,当他站在我跟火苗之间时,他的身体似乎是透明的,因为我能够看到他身后摇曳的火苗。
我震惊之极,但这种景象稍纵即逝,我想可能是在黑暗中产生的一种错觉吧。不久,蓝火不见了,我们又一次在黑暗中前行,狼的嚎叫声依然在我们四周回荡,它们好像始终围成一个圈子在跟着我们跑。
最后,赶车人又一次下车,走得比以往都远。在他消失的那一段时间,马抖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厉害,它们不断地喘气,同时发出惊骇的嘶声。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因为这时候狼已经停止了嚎叫。
但就在此时,头顶的月亮忽然穿破了乌黑的云层,从后面长满松树的悬崖顶上探出头来。借着月光,我看见我们四周都是狼:白色的獠牙,长长的红舌头耷拉着,粗壮有力的四肢,还有浓密的毛。
要知道,狼群在冷眼相向、一声不吭的时候比它们嚎叫的时候要恐怖千百倍。我这时几乎要吓晕了。只有当一个人在亲身经历这种恐怖后,才能够体会得出来这种感受。突然,狼群开始疯狂地嚎叫起来,月光似乎对它们产生了某种影响。马变得安静起来,它们的眼睛带着无助的悲哀四处张望着,但是恐怖的包围圈渐渐进逼,马只能原地踏步。
我大声呼唤驾车人,对我来说,惟一的办法就是设法突破这个包围圈,把他接进来。我大叫着,不停地敲打车篷的一边,我希望这些声音可以吓唬这边的狼,然后找机会把车夫接进来。我也不清楚他是如何突然出现的,我只是听到他威猛的呼喝声。当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站在路的中央。他挥动着长长的双臂,就好像是在拨开一些无形的障碍物,狼群慢慢地后退,越退越远,然后停了下来。这时候,一片浓云遮住了月亮,霎时间,我们又陷入一片黑暗。
这时,我看见驾车人爬上了马车,狼群消失了。对我而言,这种致命的恐惧是那么的奇特和不可思议,我已经无法再说话或者动弹了。滚滚的乌云遮挡住月亮,我们一直在漆黑的夜里前行。除了偶尔会走一段下坡路以外,我们几乎一直是在向上攀行。
突然,我意识到赶车人勒马停了车,我们已经到了一个破败的城堡的场院里了。在这个大城堡中,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而残破不堪的城垛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凸凹不平的曲线。
第二章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续5月5日
我想我肯定是睡着了,要是我完全清醒的话,就不可能忽略前面有这么显眼的地方。这个庭院在阴影中看起来很大,院子里有好几个拱门,而拱门下面有几条黝黑的小道通向外面。
我不知道这个院子在白天看起来怎么样,也许实际上并没有晚上看上去那样大。当马车停下来的时候,赶车人跳下车,伸手扶我下车。我再次感受到从他的臂膀传递过来的惊人力量。他的手就像一把钢钳,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捏碎我的骨头。
他取下我的行李,把它搁在我脚边,我的旁边是一扇大门。门已经很旧了,上面钉满了大铁钉,门镶在由巨石制成的门道里。即便光线昏暗,我也能够看出那是由一整块石头切割而成的。但它久经岁月和风雨的侵蚀,已经变得陈旧不堪。
这时,赶车人又跳上了马车,摇起了缰绳,马匹迈开四蹄,从一个昏暗的出口驶出去,消失不见了。
我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我找不到门铃或者门环之类的东西。面前是斑驳的厚墙和漆黑的窗户,我想,在这种地方,即使大喊大叫,声音恐怕也传不进去。我仿佛已经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此时不禁又疑又怕。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里面又住着什么人?我正被牵扯进什么样的冒险中?
我只不过是律师行的助理,被派到这里向一个外国客户解释一些有关伦敦房产的收购事宜,难道我就非得把这一切当做是家常便饭来承受吗?律师行的职员!米娜可不喜欢这个称呼!
出发之前我得到消息说,我的律师资格考试通过了,我现在已经是一名职业律师了!
我揉了揉眼睛,然后掐了自己一把,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一切真的像噩梦一样,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猛然惊醒过来,然后发现自己原来正躺在家里的床上,而曙光正透过窗棂照射进房间。就像我以前工作过于劳累的时候,第二天早上就会这样。
但是这次,我被掐得很疼,而我的眼睛也没有欺骗我。我没有在做梦,我的确身处喀尔巴阡。现在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忍耐,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就在我这么打定主意的时候,一阵沉闷的脚步声从大门后面传了过来。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随后听到一阵哗啦啦的铁链声和拔门闩的喀嚓声,最后是很刺耳的开锁声,显然这锁很长时间没有被开启过了。
大门打开了。里面站着一个高个老人,一把长长的白胡须修剪得很整齐。他全身上下一袭黑衣,看不到其他的杂色。
老人手里拿着一盏老式的银灯——没有透气孔和灯罩之类的那种烛灯,在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火苗抖动起来,它四周投射出的阴影也跟着晃动起来。老人用右手非常礼貌地示意我进来,他的英语说得很好,但说话的腔调很奇怪,“欢迎光临寒舍!请您不必拘束。”
他并没有想要走过来迎接我的样子,而是像一尊雕塑似的站在那里,好像他那个欢迎的手势突然就把他定格成了石像一样。然而,就在我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他主动向前跨了一步,然后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力量太大,简直把我的手握得生疼。而且他的手冰冷冰冷的,倒更像是死人的手。
他又一次开口对我说:“欢迎光临寒舍!希望你随意而来,平安而去,在此地留下快乐的回忆。”
这个老人握手时的力度和那个赶车人很像。我没有看清楚那个车夫的脸,所以我还有点怀疑他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了证实一下,我试探地问道:“您是德拉库拉伯爵吗?”
他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回答道:“我就是德拉库拉,哈克尔先生,欢迎您光临我家。请进来吧,晚上天气很冷,你一定需要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一下。”
他边说边把烛灯放在墙上的灯架上,然后出门拎起了我的行李。我已经来不及制止他了,我说自己来拿,但他坚持要帮我拿行李。
“先生,你是我的客人,我的仆人们现在已经睡觉了,所以,就让我自己来照顾你吧。”他还是坚持提着我的行李朝过道里走去,然后我们登上了一个很大的螺旋形楼梯,接着又穿过一条长长的通道,我们的脚步在石头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
在通道的尽头,他用力打开了一扇笨重的门,我很高兴地看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已经布置好的大餐桌。宽大的壁炉里柴火烧得正旺,看上去刚加过火,火苗蹿得很猛。
伯爵停下来,放下了我的行李,关上了门,然后带我穿过这个房间,走到另一扇门前。他打开了这扇门,里面是一个八角形的小屋子,只有一盏灯亮着,屋子里好像没有窗户。我们穿过这个房间,他又打开了另一扇门,随后示意我进去。
房间的布置看起来很温馨。这是一间很大的卧室,烛火明亮,火炉把房间烘得很暖和,柴火还是新添的,最上面的柴火烧起来时还劈啪作响。
伯爵把我的行李拿进来后对我说:“经过长途劳顿,我想您需要洗漱一下,相信您所需的一切,这里都能找到。您洗漱完之后,请到前面那个房间去,您的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温暖的灯火还有伯爵谦恭的欢迎,逐渐驱散了我心头所有的疑惑和恐惧。等我慢慢回过神来,不禁发觉自己几乎饿得半死。我匆匆洗漱了一下,就走到那间房间。我发现夜宵已经准备好了。
城堡的主人则站在壁炉的另一头,他倚着石墙,用一种很优雅的手势指了指桌子,然后说道:“请您入座,并尽情享用您的晚餐,我相信,您会原谅我不能同您一起用餐。我已经吃过了,不能再吃了。”
我把霍金斯先生委托给我的信转交给他,他打开信后很严肃地读了起来,随后脸上露出了迷人的微笑。他把信递给我让我看,其中至少有一段话读来让人觉得很开心:“很遗憾,我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个病长久地折磨着我,以致我不能进行任何旅行。不过我很高兴能够找来一位优秀的人选代替我此行。我对他充分信赖,他年轻有为,充满活力,恪守诚信,举止得体,而且温文尔雅。他在我的事务所不断成熟。如果你愿意,他将在贵府逗留的时日里为您效劳,而且会无条件地遵从您的吩咐。”
伯爵走上前去揭开了餐盘上的盖子,一股浓郁的烤鸡香味立刻扑鼻而来。除了烤鸡外,还有一些奶酪和一份沙拉以及一瓶陈年葡萄酒,瓶子旁边还有两个玻璃杯,这就是我的夜宵了。在我吃饭的时候,伯爵不断问了我有关旅途的很多问题,我都一一详尽地告诉他。
等我吃完了晚餐,伯爵邀请我坐在靠近炉火的一张椅子上,并点燃了一枝雪茄烟递给我,同时对我抱歉说他自己不会抽烟。我刚好有机会去端详他,我发现他的面相非常特别。
他的脸型显得非常强悍,鼻梁很挺很窄,并且呈鹰钩状,有着非常特别的拱形鼻孔。他的额头非常饱满,额角处的头发比较稀松,但其他地方则很浓密。眉毛又粗又长,几乎在鼻梁上方连在一起。他浓密的头发自然地弯曲,嘴唇上是浓重的胡子。嘴角线条很硬朗,看上去相当冷酷。他洁白的牙齿异常尖利,而嘴唇的颜色非常红润鲜亮,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符。还有其他的部位:耳朵苍白,而且耳廓上部非常尖,颧骨宽阔且线条硬朗。脸颊消瘦,就更显得刚毅。总体印象就是,这是一张极度苍白的面孔。
在火光中,当伯爵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的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手背,颜色很白,看起来保养得不错。但是当我近距离观察时就发现其实他的手非常粗糙,手掌宽大,手指蜷曲着。奇怪的是,他的手掌心还长着毛。指甲长长的,修剪得很尖。
伯爵弯腰的时候他的手碰到我,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也许是他的口里有股腥臭味,我感觉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伯爵显然注意到了,他抽回身,咧嘴笑了起来,也就露出里面更多尖利的牙齿。他坐回到壁炉边自己的椅子上。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这时候,透过窗户,我看到了拂晓的第一道曙光。周围处在一种奇特的宁谧之中。不过,我细听就能听到山谷深处狼群的嚎叫。
伯爵的眼睛闪着光,他对我说:“听啊,它们是夜晚的孩子,这是多么美妙的歌声啊。”
我猜他也许是看到了我奇怪地看着他的表情,他补充说:“啊,先生,你们这些城里人是不可能体会猎人的感受的。”
然后他站起来继续说:“您一定累了,您的卧室已经整理好了,明天睡到多晚都没有关系。我得离开一会,明天下午才回来,祝您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他鞠了一躬,然后为我打开了通向八角屋的门,我走进了我的卧室。
我脑子里像一团乱麻,心里满是困惑和恐惧。我止不住地胡思乱想,简直都不敢面对自己的灵魂。请上帝庇佑我,就算看在我的至亲至爱的份上!
5月7日
又是一个凌晨。
在过去二十四个小时里我得到了充分的休息,过得很愉快。我一直睡到下午,直到自然醒。我穿好衣服来到我们昨晚用餐的地方,发现桌上放着已经凉了的早餐,但壁炉边的一壶咖啡还是热的。
桌子上有一张卡片,上面写道:“我离开一会儿,不要等我。——D.”
于是,我坐下来享受了一顿愉快的早餐。吃完饭,我想找摇铃,好通知仆人我已经用完了餐,但是我却没找到。这真是有些奇怪,这里明显布置豪华,但是却会缺少一些基本的东西。 餐具都是黄金打造的,而且做工精致,价值一定不菲。窗帘、椅套、沙发以及睡床的幔帐都是用最昂贵、最漂亮的布料制成,当初做这些东西时一定花了很多钱,它们已经历经几个世纪,但仍然保存得很好。我在汉普顿宫廷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已经变得陈旧不堪,或者被虫蛀得很厉害。
但是在这里的任何一个房间里都找不到一面镜子,甚至在我的桌子上面连梳妆镜都没有。我只好从包里找出刮胡子用的小镜子,这样我需要刮胡子或者梳头的时候可以用。
另外,我哪儿也没看见一个佣人,而且除了远处狼嚎声之外,也听不到城堡附近有任何声音。在我刚吃完饭不久——我也不知道那该算是早餐还是晚餐,因为我是在下午五六点钟吃的——我想找点书来看。
我不想在没经过主人同意的情况下到处乱逛,但是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书、报纸或者任何有文字的东西。于是我打开了另一扇门,发现这是个类似藏书室的房间,我也试了试我房门对面的那扇门,但是发现是锁着的。
在这个藏书室里,我欣喜地发现了大量的英文书,整整的一书架,另外还有装订成册的杂志和报纸。屋子中间的一张桌子上零散地摆着一些英文杂志和报纸,但都不是近期的。而书的种类繁多,有历史、地理、政治、政治经济学、植物学、地质学和法律,一切都和英国以及英国人的生活、风俗和礼节相关。我甚至还发现了几本伦敦指南书籍,例如《红页》、《蓝页》、《惠特克年鉴》和《陆海军名录》,最令人高兴的是,我还看到其中有一本法律名录。
正当我浏览这些书时,门开了,伯爵走了进来。他非常友善地和我打招呼,并希望我昨晚睡了个好觉。
然后,他继续说道:“很高兴你能找到这里来,我相信这里有很多东西让你感兴趣,这些书——”他把手放在其中的几本书上说,“在这么多年来已经成为我最亲密的朋友。自从我萌生了去伦敦的念头后,它们就一直带给我无数快乐的时光。通过它们,我逐渐了解了你们伟大的国家——英格兰。我了解了它,也就热爱上了它。我期待在繁华的伦敦街头漫步,我想融入到湍急的人流中去分享伦敦的生活、变化、兴亡以及所有造就伦敦的一切。但是,唉,如今我只是通过书本去学习你们的语言。朋友,现在我期待能用英语和你交流。”
“但是,伯爵先生,”我说,“你不仅懂英语,而且说得很好!”
他郑重地对我行了个礼,说道:“谢谢,朋友,你实在是过奖了,但我担心我只是刚刚入门而已,我懂语法和单词的意思,但是不知道如何把它们说出来。”
“真的,”我说,“你说得非常好。”
“没那么好,”他回答,“我知道。如果我搬到伦敦生活,没有人会认得我。这对我来说是不够的。在这里,我是伯爵,是贵族,老百姓人都认识我,我是这里的主人。但如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当一个陌生人,那他就什么都不是,人们不了解他,不了解他也就不会在乎他。我可不想做个陌生人。那样的话,没有人会因为看见我而停下脚步,也没有人会在听到我的声音时,停止说话。哈哈,陌生人!我已经做了太长时间的主人了,而且我还会继续做下去,至少已经不会有其他人来做我的主人了。
“你作为我在埃克塞特的朋友彼得·霍金斯的代理人,不是单单来跟我探讨我在伦敦的新房产的事务。我相信,你应该还会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这样的话,我可以通过我们的谈话来学习正宗的口音,我希望你能及时纠正我的错误,哪怕是最小的差错。很抱歉,今天我离开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过我知道你会原谅一个事务繁忙的人。”
当然,我对他说我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他,并且问他我是否能够随时进入那个房间。
他回答道:“是的,当然。”接着他又说:“你可以去城堡中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除了那些上了锁的房间。因为那对你没什么好处。这些都事出有因,如果你能从我的角度和我的见解出发的话,你就会更理解的。”
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他继续说:“我们是在特兰西瓦尼亚,不是在英国,我们的方式与你们不同,所以这里会有不少让你感觉奇怪的事情。而且,从你告诉我的你一路上的经历来看,你也许已经感觉到一些奇怪之处了。”
我们聊了很多。很显然,他是个健谈的人,也有可能是没话找话说。我问了他许多问题,是关于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或者是我注意到的某些事情。有时他会避开主题,有时会故意装作听不懂而转移话题,但基本上他还是坦白地回答了我问的大部分问题。
随着交谈的深入,我问得更具体了,我问了他前一天晚上发生的奇怪的事情。比如说,为什么车夫在看到蓝火苗后要走近它们。他跟我解释说人们相信一年当中的某一个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所有邪恶的幽灵都要出动,而有蓝色火苗的地方就是埋有宝藏的地方。
他继续说:“宝藏已经被藏到你昨晚经过的那个地区,毫无疑问是这样的。因为这个地区已经历经了几个世纪的征战。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一寸土地不被战士们或入侵者的鲜血浸透。在过去曾经有一段轰轰烈烈的时代,那时奥地利人和土耳其人大举进犯,战士们,包括男女老幼,都奋勇迎战。他们在关口上的山岩上等着,然后制造雪崩,以铺天盖地之势压向敌人。虽然入侵者最终还是胜利了,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因为除了泥沙之外,别的什么都被掩埋起来了。”
“但是如今,”我说道,“为什么这些宝藏至今还没有被挖掘出来呢?既然有这么明显的线索,只要人们不怕麻烦,就可以去挖出来啊。”
伯爵笑起来,当他咧嘴时露出了牙龈,嘴里又长又尖的犬牙奇怪地龇出来。他回答道:“因为这些农民都是胆小鬼和傻瓜!这些火只在一个晚上出现,而在这个晚上,本地没有任何人有胆量跨出门槛一步。我尊敬的朋友,即使他们敢出来,他们也是无计可施。就算你提到的那个人在有火苗的地方做了标记,到了白天他也还是找不到。我发誓,即使是你也不可能再找到那些有火苗的地方。”
“你说得对,”我说,“那只会让我想到死亡,更不要说去找它们了。”随后我们又把话题转到了其他一些事情上面。
“来,”他最后说,“给我讲讲伦敦,还有你帮我购买的房子吧。”
我为我工作的疏忽向他致歉,然后走进自己的房间去取包里的文件。就在我整理这些文件的时候,我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瓷器和银器相碰发出的声音,我走过去一看,发现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房间里还点着一盏灯。
现在天色渐晚,阅览室或者说是书房里也亮着一盏灯,我看见伯爵躺在一张沙发上单挑了一本全英火车时刻指南在看。
我走了进去,他把桌子上堆放的书籍和杂志整理了一下,然后我和他谈到了各种计划和数据等。他似乎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他问了无数个关于这所房子,以及周围环境的问题。很显然,他事先已经对这所房子的街区做过详尽的研究,以至于我发现到最后他知道得比我还多。
当我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回答说:“也许吧,不过,朋友,难道这不正是我需要知道的吗?我去那里将会是孤身一人。哈克尔·乔纳森,我的朋友,哦,不,请原谅,我总是按照我们国家的习惯把你的姓放在了前面。乔纳森·哈克尔先生,到时候你又不可能在我身边给我指点或者帮助。你会在数英里之外的埃克塞特,也许正和我的另一个朋友彼得·霍金斯在讨论法律文件呢!所以……”
我们详细地讨论了那桩在普尔弗利特的房地产买卖。在我向他说明了有关的情况后,他签了一些必需的文件,然后写了一封信。信将和这些文件一起寄给霍金斯先生。
他又问我是如何挑选到这样一处非常合适的地方的,我给他读了我曾经记下的一些笔记。
“在普尔弗利特的一条小道旁,我看见一处看起来符合条件的房子,而且那里还贴着一张破旧的出售告示。该房子被高墙围起来,是很古老的建筑,都是用大石头砌成的,看上去年久失修,紧闭的大门由厚重的老橡木和铁做成,看上去已经完全腐蚀生锈了。
“房子名叫卡尔法克斯,毫无疑问,它看上去就像一张腐蚀了的老式四点牌,因为房子是四边形,而四角的方向完全符合正南、正北等四个方向。整个房子大约占地二十英亩,四周都被坚硬的石头严实地围了起来。那里绿树成阴,里面还有一个幽深的池塘或者说是小湖,很显然,不断有泉水注入其中,因为水很清澈,而且通向另一条溪流。这所房子非常大,我断定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中世纪,因为它的建筑石料又厚又大。墙上的窗户不多,且都被铁条严实地封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所监狱。它旁边还有一所小礼拜堂或者说是教堂。我没法进入这所房子,因为我没有进门的钥匙,不过我已经用照相机从各个角度拍下了它。我只能粗略地估算房子的面积,反正面积应该很大。我手头没有什么其他候选的房子,除了附近一座最近才盖的大房子,但是这房子现在成了精神病院。反正从这里也看不到那幢房子。”
听我介绍完毕后,他对我说:“我很高兴这房子又老又大。我本身就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家族,现在要我搬到一所新房子里去,那就跟杀了我一样。一所房子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让人住习惯的,就算一个世纪也没多少天。同时我也很高兴它里面还有一个附属的老式礼拜堂。我们特兰西瓦尼亚贵族的尸骨不会同普通人埋在一起。我不追求激情或者刺激,也不向往年轻人或贪图享乐者所憧憬的明媚阳光和晶莹的泉水。我已不再年轻,长期以来对死去故人的伤怀,已经让我的心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另外,现在我这座城堡的墙壁已经残破不堪,城堡里也有很多阴影,经常有冷风从墙垛与窗扉的缝隙中吹进来。我喜欢这些黑暗与阴影,并且只要有机会,我就会选择一个人独思。” 他的表情和所说的话感觉并不协调。他脸上虽然带着笑,但笑里面却带着一种愤恨和阴郁。不久,他就借故告辞了,走之前他请求我把文件收起来。他离开了一会儿之后,我拿起身边的几本书看了起来。一本是地图集,我发现书一打开就翻到英国那一页,看起来这一页经常被翻到。我发现在这张地图上有几个地方用小圆圈勾了出来。我仔细察看了一下这些地方,其中一处位于伦敦东面,很显然那是他新买房子的住址。而另外两处分别为埃克塞特和位于约克郡沿岸的怀特白。
一个小时之后伯爵又进来了,让我颇为高兴。
“啊哈,”他说,“还在看书吗?很好,但请不要工作得太劳累了,来,仆人告诉我你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他拉着我来到隔壁房间,只见桌上摆着非常丰盛的晚餐。伯爵又向我致歉说他出去的时候已经在外面用过餐了。但是,还是像昨天晚上一样,他依然陪坐在我身边,在我吃饭的时候和我聊天。
晚饭后,我像昨天一样吸了一支烟,同样,伯爵在我身边聊天并且问各种问题,我们就这样谈了好几个小时。后来,我觉得时间应该很晚了,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想让主人尽兴是我应尽的职责。
我没有睡意,昨天晚上充足的睡眠已经为我补足了旺盛的精力。但接近破晓时分,我感到有阵阵的寒意,就像经历一阵迎面扑来的寒潮。听人说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往往会死于黎明或者是潮起之时。我想任何一个处于极端疲乏又脱不了身的人,一旦感受过类似这种氛围,他都会很相信上面这种说法。
这时,德拉库拉突然跳起来说:“又到了早晨了!让你陪我待了这么长时间,真是太失礼了。要不是你把我新的国家——英国讲得那么有意思的话,我也许就不会忘记时间正飞逝而去呢。”说完,他对我行了个礼,就匆匆离开了。
我回到卧室,拉开了窗帘,但是外面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我的窗户面向院子,我所能看到的只有正在变亮的暖灰色天空。于是,我又把窗帘拉了起来。
5月8日
在我准备上床时,一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又袭住了我。我总觉得这个地方有些方面非常奇怪。但愿我能平平安安地离开这里,我甚至希望我根本就没有来过此地。
也许是因为我生活规律的昼夜颠倒才令我有此想法。但是这里的一切就是这样吗?如果能有个人能和我说说话,我也许还能忍受,但屋子里空无一人。我只能同伯爵讲话,但是他……我担心这个地方可能也只有我一个人算是活人。
还是既来之则安之吧,只有这样才能够忍受这一切。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否则非神经错乱不可。我安慰自己忍耐下去,至少表面上要敷衍过去。
我上床后只睡了几个小时觉,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只好起床。我把刮胡子的镜子挂在窗户上,准备刮刮胡子。突然,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了伯爵的声音:“早上好。”
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在镜子里并没有看见他,从镜子里应该可以看到屋里的一切。由于刚才吓得一抖,所以我不小心割破了一点皮,但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
在回应了伯爵的问候以后,我又回过头往镜子里看,看看哪里出了问题。这一次,我想不会有错,这个人就站在我的身边,而且扭头就能够看到他,但在镜子里,我却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镜中只有我身后房间的摆设,就是看不到除我以外的第二个人。这太不可思议了!在所有这些怪异的事情里面,最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当伯爵靠近我的时候,我所产生的那种隐隐不安的感觉。
此时,我忽然看到伤口出血了,血正从我的下巴上滴落下来。我放下刮胡刀,转过身去找药膏。当伯爵看到我的脸的时候,他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愠怒的凶光,他突然向我的喉咙抓过来,我一闪,他的手抓到了那串带有十字架的念珠。一瞬间,伯爵突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怒气突然消失了,以至于我都很难相信他刚才如此暴怒。
“要当心。”他说,“刮胡子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这个国家比你想象的要更危险。”
随后他扯下了那面小镜子,继续说道:“这东西是不祥之物,它是人们灵魂空虚的不洁产物,要远离它!”
他用那只可怕的手猛地打开窗子把镜子扔了出去,镜子落在院子里坚硬的石头地上摔得粉碎。最后,他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觉得有些恼火,没有镜子如何刮胡子呢?除非用我的怀表壳、或者刮脸盒底座,幸好它们是金属做的。
当我进入饭厅的时候,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但是我没有看到伯爵,我只好独自一人进餐。奇怪的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伯爵吃过或者喝过东西,他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吃完饭以后,我到古堡里面转了转。我顺着楼梯走出去,我发现那里有一间朝南的屋子。风景很美,从我站的角度有非常宽阔的视野。古堡整个建在一个恐怖的悬崖边上。如果从窗户扔一块石头下去,它即使掉下一千英尺深也还触不到底。放眼看过去,是无尽的树丛的海洋,偶尔只看到深陷的峡谷裂缝。而远看像银线一样的河流蜿蜒盘绕在森林和峡谷之中。
但我已没有心思来描绘这里的美景,我看完窗外的远景就开始在城堡里进一步探索。门、门、到处都是门,所有的门都插上了门闩并且上了锁。城堡的墙上除了窗户之外,没有一个出口可以通到外面。
这个城堡实际上就是一座监狱,而我就是一名囚犯!
第三章
乔纳森·哈克尔日记——续当我意识到已经被囚禁的时候,一种疯狂的冲动整个控制了我的身心。我奔上奔下,试图去开每一扇门,并且从经过的每一个窗户向外张望。但不久,我感到了彻底的无奈。回想过去的几个小时,我简直像是疯了一般,就像掉入陷阱里的一只老鼠在挣扎。然而,就在我完全绝望的时候,我倒反而安静了下来。我安静地坐着,就像我做其他事情一样安静。
我开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我静静地思索,却没有想出具体的办法。但是我很确信一件事,那就是不能让伯爵知道我的想法。他很清楚我是被囚禁在此的,这本是他亲手所为,毫无疑问他是故意这么做的。我要是完全相信他的话,他只会继续欺骗我。就目前来看,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充分运用自己的智慧,提高警惕,擦亮自己的眼睛。
现在,我要么是像一个孩子一样在自己吓自己,要么就是真正处于绝望的境地。如果是后者,那我就需要,而且必须要彻底思考如何度过这一切。
我刚刚想到这里,就听见楼下的大门传来了关门声,我知道是伯爵回来了。但他并没有立即来到书房,我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看见他正在铺我的床。这真奇怪,而且恰恰证实了我的猜测,那就是这所房子里根本就没有仆人。
后来我透过门缝又看见他在饭厅里布置餐桌,这更确认了我的想法。既然他在做所有应该由仆人来做的一切,那么可以肯定的是,城堡里就根本没有其他人来做这些事,那么那个驾车把我带到这里的人也一定是伯爵本人。
这个想法真让人恐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仅仅是不动声色做了一个手势就控制住了那群狼,那这意味着什么?而那些我在比斯特里斯以及在马车上碰到的人,他们为什么为我感到担心?他们送给我十字架、大蒜、野玫瑰或者花楸果又意味着什么?
愿上帝保佑那个给我带上十字架项链的好心肠妇女吧!每当我抚摸这个十字架,我就会感到一种安慰和力量。这真是奇怪,那些我以前一直认为是不好的,是属于迷信和盲目信仰的东西,却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给了我帮助。是否在这些东西中其实蕴涵着某种精髓,或者它们是一种媒介,将同情与安慰传递给我?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什么时候我一定要试验一下。同时,我应该尽可能地去了解德拉库拉伯爵,这可能对我了解全部真相有帮助。今天晚上,如果我把话题转到他身上,也许他会谈到他自己,但我必须非常谨慎,以免引起他的疑心。
午夜
我和伯爵进行了长时间的交谈。我问了他一些有关特兰西瓦尼亚的历史问题,他对这个话题相当兴致勃勃。在他讲到某些人或事的时候,特别是讲到战争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好似他身临其境一般。
后来他解释说:对于一个贵族而言,他的城堡和名字的荣耀就代表他本人的荣耀,这些东西的荣誉也代表着他自己的荣誉,同时它们的命运也是自己的命运。无论何时,当他谈到自己的城堡的时候,他总是用“我们”这种复数形式,就像一个君王讲话的方式。
我很想记下他所描述的一切,对我而言,这些都太神奇了,仿佛凝聚着这个国家的整个历史。他越讲越兴奋,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一边捋着他的白色长须,一边用手抓住他身边所有能够得到的东西,似乎他一用力就可以把它们捏得粉碎。
“我们泽克里斯人理当感到骄傲,我们血管中流淌着很多种族英勇的血液,那些种族的战士们为了领地,像雄狮一般勇猛作战。在这个由众多欧洲民族混杂的地方,有来自于冰岛的乌戈尔人,他们有着托尔和沃丁所赐予的善战精神。当年这些勇士在横扫欧洲、亚洲以及非洲沿海时充分展现了这种精神,以至于人们把他们当作狼人来看。
“同样,当他们抵达此地时,他们发现了匈奴人,而匈奴人打起仗来气势汹汹犹如野火燎原,死在他们手下的人会以为他们是一群古代巫师的后裔。那些巫师从锡西厄逃亡,并和沙漠中的恶魔进行过交配。傻瓜!傻瓜!你见过像匈奴王那样了不起的魔鬼或者巫师吗?匈奴人的血管里到底流的是谁的血?
他抬起了手臂,“我们是一个战无不胜的民族。当数以万计的马扎尔人、伦巴第人、阿瓦尔人、保加利亚人或者土耳其人大举进犯时,是我们把他们赶了回去,这难道不是个奇迹吗?我们为此感到骄傲自豪。当年阿尔帕德率领他的军团横扫匈牙利国土的时候,他们到达了我们的边境,这不奇怪吗,历史上著名的‘征服家园’壮举就此结束了。
“而当匈牙利人大举东征的时候,他们把泽克里斯人归为同盟军,几百年来,他们一直相信我们是土耳其边境的守护神,而且还是我们将来永久的责任。土耳其人常说:‘水可以沉睡,而敌人从不休息。’在本地区的四大民族中,是谁更会欣然接受‘血战’书?或者说是谁在君王号召作战的时候,更能迅速地集结起来?当我们的国家在遭受羞辱,一种对卡索瓦的羞辱,当瓦拉赫与马扎尔的旗帜在新月旗面前降下的时候,是谁在关键时刻挽救了他们?我们的种族中是谁穿过多瑙河,在土耳其的领土上打败了土耳其人?他就是德拉库拉!不幸的是,他有一个卑劣的兄弟,在他潦倒的时候,把他的臣民出卖给了土耳其人,让那些人遭受奴役和耻辱。
“事实上,不正是这个德拉库拉一直在激励本民族的其他后辈一次次地展现他的遗风,打过多瑙河,进入土耳其领地。每当他被击败一次,他就会一次次地从头再来,即使他的军队在战场惨遭屠杀,只剩他孤身一人,因为他坚信,胜利终究属于自己!
“有人说他只会为自己着想,呸!农民失去领袖只是乌合之众?没有智慧和勇气的指挥,何时才能打赢战争?再则,在莫哈克尔斯战斗结束后,我们摆脱了匈牙利人的支配,流着德拉库拉血液的人成为了他们的领袖,因为我们不自由,毋宁死!
“啊,年轻的先生,我们泽克里斯人,也就是流着德拉库拉血液的人,用他们的智慧和利剑,一定能够创造一个连以往哈布斯堡王朝和罗曼诺夫王朝都没有达到过的辉煌。战乱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在这个粉饰太平的年代里,人们不愿再流血。而这个伟大民族的荣耀只能作为神话被人们传诵。”
谈话结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于是我们各自回房睡觉。
5月12日
还是先从事实谈起吧,直截了当、平白的事实,它们经过书本和数据的证实,无须怀疑它们的真实性。我绝不能把这些事实跟自己主观的研究和经历混为一谈。
昨晚,伯爵来到我的房间开始咨询一些法律方面的问题的时候,我已经花了整整一天去看书,纯粹是为了使我的脑子没工夫去想别的。我还复习了一些我当初在林肯法律学院参加考试时遇到过的问题。伯爵咨询的东西有着某种条理性,所以我得按顺序试着把它们整理出来。这些或许在某个时候或某个方面对我有所帮助。
首先,他问我在英国是不是同时可以聘请两个或者更多的律师。我告诉他如果愿意的话,他聘请一打律师都无所谓,但是如果处理同一桩事务,那同时请几个律师并不很明智。因为一桩事务一个人处理就足够了,如果换人的话,对当事人的权益并没有好处。
看起来他完全理解了我的话,接着他又问,如果他请一个人负责银行业务,而请另一个人负责航运,这样当他在本地需要帮助,而银行律师又远离此地,鞭长莫及的情况下可以协助他,那么这样做操作起来会不会有太大的难度。我要求他做更详尽的说明,只有这样,我才能尽量做到不去误导他。
于是他说:“具体一点说吧,你我共同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居住在远离伦敦的埃克塞特的一座漂亮大教堂的附近,他通过你本人的推荐在伦敦为我购得一栋房产。这很好,现在让我坦白地告诉你,免得你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愿意在远离伦敦的地方而不是在伦敦找一个代理律师。我的想法是:除了满足我的需求外,我的律师完全不应该有私心,而如果找一个伦敦当地的律师,他也许有为他自己和他朋友牟利的私心。所以我选择到别的地方去寻找代理人,这个人应该只为我的利益着想。比如说现在,我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假设我需要航运货物到纽卡斯尔或者达拉谟或者哈维治或者多佛,那么在当地港口找一个代理不是更简单易行吗?”我说这样做当然最省事,但我们法律界有一个代理互联系统,这样任何律师都可以向当地的代理人传达指令完成事务,也就是说,只要客户委托给某一个律师,就完全能够按自己的意愿办事,而省去很多麻烦。
“但是,”他说,“我也可以自行处理,不是吗?”
“当然,”我回答,“生意人经常这样做,他们不希望自己所有的事务都让别人知道。”
“很好。”他说,随后又问了一些有关委托方式和办理规定方面的事情,以及各种可能遇到但事先可以避免的问题。我竭尽所能地为他解答了所有的询问。我很惊讶地发现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出色的律师,因为他思维缜密,可以预见一切。对于一个从没有在英国呆过,又没有多少生意经验的人而言,他的学识和洞察力都很杰出。
在我从手头的书中对我所说的话一一证实之后,他问的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这时,他突然站起来说:“自从你给我们的朋友彼得·霍金斯先生写过第一封信之外,你还给他或其他人写过信吗?”当我回答说没有的时候,心里不免泛起一丝苦涩,因为我始终看不出有什么机会可以把信寄给任何人。
“现在写信吧,年轻的朋友,”他说,同时他把手重重地搭在我的肩上,“写给我们的朋友或者给任何人写信都行,然后在信里说,如果你乐意的话,从现在起,你将在我这里呆上一个月。”
“你希望我住这么长时间吗?”我的心都凉了。
“我非常希望这样,何况我也不容你拒绝。你的主人,也就是你的老板曾经允诺过有一个人将代表他到我这里来,我相信你明白你得需要无条件遵从我的意愿。我这个要求不算苛刻吧?” 除了无条件接受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是代表霍金斯先生的利益来此,并不是代表自己。所以我理当为他着想,而不是我自己。此外,伯爵讲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与举止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囚犯,不管我怎么想,我都毫无选择。伯爵从我的顺从之中看到了自己的胜利,从我为难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权威,并且,他立即开始用一种圆滑而又强硬的姿态来使用这种权威。
“我恳求你,我的年轻朋友,除了在信中写有关工作方面的情况外,请不要谈论其他的事情。毫无疑问,通过这些信,你的朋友将得知你一切安好,以及你期待某天回家与他们团聚,不是吗?”说着,他把三张信纸和三个信封递给我,它们都是国外产的最薄的那种信纸。我看了一眼这些信纸,然后又抬起头看着他,我注意到他的暗笑,他那锋利的暴牙从猩红的嘴唇里龇了出来。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弦外之音是在暗示我写信的时候必须小心,因为他能读到这些信的内容。
于是我决定现在只写一些公务性函件,以后再偷偷地把详细情况写给霍金斯先生,还有米娜,我可以用速记符号给米娜写信,那样的话,即使伯爵看到了也看不懂。当我写完两封信后,我静静地坐下来看书,而此时伯爵也正在写一些便函,边写边查阅他桌子上的书籍。然后,他拿起我的信放在他写的信旁边,便离开房间并带上了门。我凑上去瞧了瞧这些信,信是反扣在桌子上的。我才不会因为偷看这些信而责怪自己,因为在目前这种情形下,我必须尽可能地保护我自己。
其中一封信写给怀特白新月街第七号的塞缪尔·F·比尔林顿;另一封信写给在瓦尔纳的柳特勒先生;第三封信写给伦敦的科茨公司;第四封信写给布达佩斯的赫尔伦·克罗普斯托克和比尔留斯,他们都是银行家。其中第二封和第四封信还没封口,我正打算去看这些信时,突然看见门把手在动。我赶紧把信按原样摆好,坐回到椅子上,继续看书。这时候伯爵进来了,手里拿着另外一封信。他拿起桌子上的那些信,很仔细地贴好邮票,接着他转身对我说:“我相信你会原谅我就此告辞,因为今天晚上,我还有许多私事要处理。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转过身,停顿了片刻后对我说:“我想建议你,我年轻的朋友,不,我想严肃地警告你,如果你离开这几间房间的话,绝不可以到这个城堡中的其他任何地方去睡觉。这个城堡年代很久了,藏有很多的回忆,不乖乖睡觉的人一定会噩梦缠身!小心一点!无论何时,当你想睡觉或快昏昏欲睡的时候,请赶快回到你自己的卧室或这些房间来,只有这样,你才能睡得安全。如果你不遵守这规矩的话,那么……”他用一种威吓的方式作为结束,伸出双手做出好像在洗手的样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其实,有什么噩梦会比我正身处的这个由诡异和阴影交织而成的恐怖网络更让人感到可怕的呢?
后来
可怕。毫无疑问。只要他不在的地方,我在哪睡觉都不会害怕。我已经把十字架放在了床头,我想这样我的灵魂就可以远离噩梦。
伯爵走后,我就回到自己的卧房去了。过了片刻,我没听到任何响动,我走出了房间顺着石阶往楼上爬去,在那里我可以向朝南的方向远眺。和狭窄黑暗的庭院相比,远处开阔的视野令我体会到自由的感觉,尽管这种自由对我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向外远眺的时候,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被囚禁了。我想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尽管是夜晚的空气。
我开始感到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令我窒息,正在摧毁我的神经。我总是与自己的影子相伴,脑子里充斥着各种恐怖的想象。上帝一定知道,在这个可诅咒的地方,我为何会如此恐惧。我眺望着远方,沐浴在淡黄色的月光里,远山在轻柔的月光下影影绰绰,还有山谷的阴影和水坝的投影也融入其中。
这单纯的美景令我陶醉,我的呼吸也变得祥和与舒适。正当我斜靠着窗户向外张望的时候,我发现下面一层有个东西在移动,在离我稍微靠左的方向,从房间的排列顺序来判断,估计是伯爵的房间所在的位置。我靠着的那扇窗户又高又陡,外面包着石框,虽然受过风雨侵蚀,但仍然完整。不过显然这扇窗户的年代很久远了。我从窗台上缩回身子,再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我看见伯爵的头从那扇窗户伸出来。我看不到他的脸,但是我可以从他的脖子、他背部和手臂移动的样子认出他来。而且我绝对不会认错他的手,我已经多次观察过它们。刚开始,我兴致盎然,觉得颇有些好玩,因为对于一个囚犯而言,任何小事都有可能引起他的兴趣。但当我看到他整个人都慢慢地爬到窗子外面,并且脸朝下顺着阴森可怖的城墙往下爬,身上的斗篷在空中飘舞,仿佛巨大的双翅,这时我立刻感到无比的厌恶和恐惧。
刚开始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一度以为这是月光和阴影造成的错觉,但是我一直观察着,最后确定这不是幻觉。我看见他的手指和脚趾抓住石头的棱角上,石头上的灰泥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风化了。他就这样利用着每一处凸起,以一种相当快的速度向下移动,就像一只在墙上爬行的蜥蜴。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或者说这个外表是人样的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恐怖的地方实在令我魂飞魄散;我感到无比的惊恐,但我无处可逃。我被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怖气氛所包围着。
5月15日
我又一次看到伯爵像蜥蜴般爬了出来。他沿着一条斜线向下爬去,大约向下爬了几百英尺,同时往左边移动了一大段距离,然后消失在某个黑洞或者窗户里。当他的头钻进去时,我探出身子想看得更多,但是一无所获——距离太远,角度已经不够了。
我知道他现在已经离开了城堡,我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去探寻更多的地方。我回到房间,取出一盏灯,然后试着去打开所有的门,不出所料,它们全都上了锁,而且这些锁看上去都比较新。于是我沿着石阶朝着我当初进来的那个大厅走下去,我发现很容易就可以拔下大厅的门闩,并且解开门上的铁链,但门是锁着的,上面的钥匙也不见了!钥匙一定在伯爵的房间里。如果他的房门没有关的话,我一定要搜查一下,也许我能拿到钥匙逃出去。
我继续对各个楼梯和走廊进行彻底察看,看看那里是否有门可以打开。大厅附近有一两个小房间的门是开着的,但房间里面除了脏兮兮的被虫蛀的老式家具以外,什么都没有。不过,我最终在一段楼梯口处发现了一扇门,这扇门看上去是锁着的,推上去感觉有种阻力,于是我加大力气,才发现门实际上并没有锁,门之所以有阻力,实际上是因为门页有一点松动,导致这扇大门碰到地面上。
这真是机不可失,我竭尽全力推开这扇门,走了进去。现在我已经到达了城堡的一侧,它的位置比我熟悉的那些房间要偏右,而楼层要低一层。透过窗户看那些房间,我发现它们都排列在城堡的南边,最后那间屋子的窗户,则是朝西南方向开的。在城堡的西面和南面,都是一面大悬崖。
这个城堡建在一块大岩石的一角,这样从三个方向都很难攻破它,这个房间的窗户很大,而且投石器、弹弓或者长枪都打不到这里。这样采光又好,又舒适,这不是一般的哨岗的位置所能拥有的。西面是一个大山谷,而山谷的后上方则是连绵起伏的由群山组成的天然屏障。在那个险峻的大岩石上面长满了花楸和荆棘,它们分布在岩石的裂口里。
显而易见,这里过去曾是女士们居住过的地方,因为房间里的家具比我看到其他地方更温馨。窗户上没有窗帘,淡黄色的月光从菱形的窗格里一泻而入。当灰尘在月光中飞舞时,你甚至都可以看到月光里的其他颜色。房间里到处都积了很厚的灰尘,从某种程度上说,它们还对家具的老化和虫蛀起了保护作用。在明亮的月光下,我手里的灯都已经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我还是很乐意带着它,因为在这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地方,有一种可怕的孤独。即便这样,也比一个人呆在令我生厌的伯爵经常出入的屋子里强。
我稍稍定了定神,感觉心中渐渐平静下来。我坐在一张小橡木桌旁,开始在日记里用速记符号写下自上次日记以来所有发生的一切。我用的这张桌子也许曾经是古代某位金发女郎的书桌,而这位女郎娇羞,多情,她写的情书里还有错别字。而现在恍然已经是十九世纪了,除非我的感觉欺骗我,我相信古老的时代对人有种独特的影响力,而这不是现代的东西所能扼杀的。
后来,5月16日早上
求上帝保佑我保持理智,我不得不这样乞求。安全以及安全感早成为泡影。我现在活着,只希望一件事,就是我不要发疯,如果我现在还不算疯的话。假若我还算清醒,那么我绝不会认为在这个可憎之地隐藏的所有邪恶之中,伯爵是威胁最小的一个,我也不会认为只要我能顺着他的心意,我就会保证安全。
伟大的主啊,仁慈的主,请让我冷静下来,否则我内心将充满疯狂。我开始对一直困扰我的事情有了点新的认识。
以前我都不是特别明白,莎士比亚让他笔下的哈姆雷特说出这句话的确切含义,哈姆雷特说:“我的药,我的药!我需要用它们来镇静自己!”等等。但是现在,我一感觉脑子好像要爆炸了的时候,我就求助于写日记来镇定自己。我想,这种立即投入一件事的习惯一定会有助于我平复情绪。
那时候伯爵的神秘警告一度让我感到害怕。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更后怕,因为他将来可能会用可怕的手段对付我。我以后可再也不敢怀疑他所说的一切! 当我写完了日记并且把本子和笔塞进我的衣服口袋里之后,我感觉困了。伯爵的警告又浮现在脑海中,但是我宁愿违背它。睡意越来越浓,同时困倦也使我变得更大胆固执。温柔的月光抚慰着我,窗外的广阔天地令我感觉重获自由般舒坦。于是我决定今晚不再回到那些昏暗的屋子里去,而是睡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在古代曾经有淑女们围坐于此,浅唱低吟,过着甜蜜的生活,而她们温暖的胸膛也曾为她们浴血沙场的男人忧伤悲戚。
我从靠近屋角的地方拖出一张睡椅当床。我毫不在乎灰尘,而我躺下的时候能清楚地看见东面和南面的景致。我渐渐睡着了。我想我应该是睡着了,我希望如此,但我又很担心,因为后面发生的一切实在是真实得可怕。以至于即使我现在坐在阳光普照的地方,我都一点也不相信那一切全是梦。
我那时不是一个人,房间还是一样,跟我刚进来时没有任何的变化。在明媚的月光下,我能够看到我在覆盖着灰尘的地板上一路留下的脚印,月光中,三个年轻的女人坐在我的对面,从穿着打扮看都是富家小姐。我看见她们的时候想,这一定是一场梦,因为尽管月光从她们身后照进来,但是她们在地板上都没有留下影子。
她们走近我,端详了我一会儿,然后彼此之间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两个人皮肤比较黑,她们长着像伯爵一样的鹰钩鼻,一双很黑很锐利的大眼睛,眼珠在淡黄色月光的映衬下几乎变成了红色。另外一位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眼睛犹如淡蓝色宝石般晶莹闪烁。我感觉似乎在哪儿见过她,而且和一种朦朦胧胧的恐惧感相关,但是我却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她们三个都有一口像珍珠般洁白的牙齿,在红润娇嫩的嘴唇下闪闪发亮。我对于这三个人有种不安的感觉,既有种期待,同时又有点害怕。我在内心深处感觉我有种邪恶但又强烈的欲望,希望她们会用那红唇亲吻我。
当然把这些写在这里不太好。免得日后米娜看到这些东西会觉得不快,但是这些却是事实。她们就这样小声说着话,然后一起大笑起来——银铃般悦耳的笑声,然而笑声很大,听起来不像是从人类嘴唇里发出的声音,而是像一只灵巧的手在敲击玻璃杯时发出的撩人的丁当乐音。
那个金发女郎正优雅地摇着头,而其他两位则怂恿着什么。一个说:“去吧,你先来,我们跟在你后面,由你开始比较合适。”另一个附和道:“他年轻强壮,足够我们三个人的。”
我静静地躺着,带着一种极度的期待微睁着眼向她们窥望。金发女郎走过来了,她弯下了腰,她的呼吸触到了我的脸。我感觉甜蜜,真的像蜜一般甜,同时她的声音刺激着我的神经,使之极为兴奋,但是这种甜蜜底下又搀杂着一丝痛楚,一种被冒犯的痛楚,就像一个人闻到血腥味时的感受。
我不敢睁开眼睛,但透过睫毛我可以把外面看得很清楚。那个女孩跪了下来,弯下腰,静静地盯着我。她在故意制造一种色情的氛围,让人又刺激又冲动。她低下头时,像个动物似的舔了舔嘴唇,透过月光,我看到了她的红唇。她的双唇在月光下显得湿漉漉的,而且泛着光泽,红红的舌头正舔拭那洁白而尖利的牙齿,同样泛着光泽。
她的头越凑越低,然后双唇略过我的嘴唇和下巴,朝着我的脖子移动。然后她停住了。我可以听到她舌头舔着牙齿的啧啧声,也可以感觉到她呼到我脖子上的热气。我喉部的皮肤开始变得麻酥酥的,就像当一只准备搔你的手离你越来越近的时候,你身体会产生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一样。我脖子上十分敏感的皮肤能够感受到那双嘴唇轻柔微颤的蠕动,以及那两颗锐利牙齿在我的皮肤上滑过,然后停在那里。我双眼紧闭,在恍惚之中等待着,心怦怦直跳。
但是就在那一刻,另一种感觉像闪电般扫过我的全身。我感觉到了伯爵的到来,以及他那种怒气凌人的神态。我情不自禁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他正用那双有力的大手掐着那个金发女郎娇嫩的脖子,把她拽了起来。他的蓝眼睛燃着怒火,雪白的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脸颊因为愤怒都涨红了。这就是伯爵!
我从来没有想象到人会有这种程度的狂怒,哪怕是地狱魔鬼也不会如此狂怒。怒火还在他的眼中燃烧,那种红光让人战栗,犹如地狱之火。他的脸像死人般苍白,上面的肌肉僵硬得如扭歪的铁丝,而鼻梁上面的一字眉变成了好似烧到白炽化的铁条。他用力把手臂一甩,把那女郎扔到一边,然后又朝另外两个人走过去,好像要去揍她们。我曾经看他用这种粗野的手势对付狼群。
这时,他压低嗓子开始说话。声音虽然低,但穿越过空气在房间里回荡:“你们怎么敢碰他?在没有我允许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胆敢打他的主意?滚,我告诉你们,这个人属于我!小心不要多管闲事,否则我会让你们好看。”
那个漂亮女孩放荡地笑了起来,她转过身回敬道:“你从没有爱过!你也永远不会爱!”随后另外两个女人也加入进来,然后一种沉闷的、生硬的、没有灵魂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里,我听得差点昏过去。这简直像魔鬼的大笑一般。伯爵转过身,仔细看了看我的脸,然后喃喃自语道:“不,我也能爱,你们自己在过去一定也可以体会到,不是吗?好吧,我现在答应你们,我完事以后,你们想怎么亲他都行。现在,你们走,快走!我必须叫醒他,我有重要的事情做!”
“那我们今晚就一无所获了?”其中一个问道,她指着伯爵扔到地上的一个袋子,同时发出了轻微的笑声。袋子在动,好像里面有什么活的东西。伯爵点了点头。一个女人一跃而上打开了袋子。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我听到了口袋里发出的喘息声和低沉的呻吟,像是一个垂死小孩发出的声音。女人们聚拢上去,我真的吓坏了。但是,当我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她们已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包括那个可怕的口袋。
可是门不在她们那里,而且我也没有注意到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她们看上去就像融入到月光里,从窗户飘散出去了,因为在她们完全消失前,我曾经看到外面有过团团的阴影在漂浮。恐惧完全击垮了我,我昏了过去!
第四章
乔纳森·哈克尔的日记——续我在自己床上醒了过来,如果昨晚不是做梦的话,应该是伯爵把我抬到这里来的。我试图使自己接受这一点,但却不能完全令自己信服。我当然发现了一些小的证据,比如我的衣服叠放的方式并不是我习惯的方式。我的表也没有上发条,而我素来在上床睡觉以前给表上足发条。此外,我还可以找到其他的小细节。但这些也不足以证明什么,因为这也可能说明我脑子已经有点不正常了。由于发生的种种事情,我整个人已经变得非常的沮丧。
我必须寻找证据。不过有一件事还算令我高兴。如果是伯爵把我抬到这里,并为我脱了外衣的话,那么他显然很匆忙,肯定是有其他事等着做,因为他没有动我衣服的口袋。我打赌他绝对不能容忍我悄悄地写日记,如果他发现了我的笔记本,他一定会拿走并销毁它。
尽管心怀恐惧,我还是朝屋子四周打量了一番,这个房间现在已经成了我的避难所,没有什么东西会比那些可怕的女人更让人恐惧的了,那些等着喝我的血的人!
5月18日
我又一次下了楼,想趁白天看看那间屋子,我想知道真相。我走到楼梯顶端的过道时发现那扇门关住了,而且门因为被过于用力地关上,以致有的木料都被挤裂了。我注意到门的插销并没有插上,门是从里面被封死的。恐怕昨晚并不是梦,根据这个假设,我非得采取行动不可了。
5月19日
我相信我一定落入一个圈套中了。昨天晚上,伯爵用最文雅的口吻要求我写三封信。第一封信大致是说我的工作就要完成了,并将计划于几天之内起程回家,而第二封信说我将在该信签署的日期的第二天早上出发,第三封写我已经离开了城堡并已抵达了比斯特里斯。
我提出质疑,尽管我知道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公开跟伯爵争辩简直是疯了。我现在是他刀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违抗他只会引起他的怀疑并激怒他。他知道我了解他的很多秘密,肯定不会让我活下去,以免对他构成威胁。我惟一的选择就是拖延时间,见机行事,说不定还可以找到机会逃跑。当初在他把那个金发女郎扔开的时候,我就明显感受到了他眼中所累积的愤怒。
他向我解释说,因为邮差很少而且邮递没有规律,所以我现在先写好信可以让我的朋友感到放心一些。他还向我信誓旦旦,说万一我延长在这里逗留的时间的话,他就会把寄出去的后两封信撤回来。而这两封信会先搁在比斯特里斯,只有当信上的日期到了之后才会从那里寄出去。
此刻我要是再拒绝的话,就一定会引起他新的怀疑。我只好假装赞同他的想法,然后问他,我应该怎样在信封上写日期。他算了算,对我说:“第一封信写6月12日,第二封写6月19日,第三封写6月29日。”
我现在知道我生命的限期了。愿主保佑我!
5月28日
总算有了一次逃跑的机会,或者至少能够趁机捎一点消息回家。一群兹甘尼人来到了城堡,然后在院子里扎下了营。他们是吉卜赛人。虽然这些人跟世界上其他的吉卜赛人属于同一种族,但他们在这里却有特别之处。在匈牙利和特兰西瓦尼亚,成千上万的兹甘尼人生活在那里,他们几乎不受任何法律管辖。兹甘尼人往往依附于某个豪门贵族,并且以主人的姓称呼自己。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不信宗教,却保存着自己的一套迷信,而且只说一种属于罗曼语系的语言。
我该给家里写几封信,看看他们是否能帮我把这些信寄出去。我试着隔着窗框跟他们打招呼,他们脱下帽子向我鞠躬行礼,还做了许多其他的手势,然而就像我不懂他们的语言一样,我也不明白这些手势的意思……
信已经写好了,是用速记符号写给米娜的信,信里我解释了我现在的境况,但并没提到那些可能还是猜测的恐怖的事情,我怕如果我完全把内心的感受告诉她,她准会吓坏了。还有一封是写给霍金斯先生的信,在信中我只是请他跟米娜联络。
要不是后来这些信被伯爵拿到的话,他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秘密。我把这些信和一块金子从窗栏中扔了下去,并且在信封上做了各种记号,以保证能顺利寄出去。有个人把这些信拣了起来,并且把它们按在胸口,接着给我行了个礼,然后把信放进了帽子里。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我偷偷溜回书房,开始看书……
伯爵走了进来。他在我身边坐下,并打开了两封信,同时用他最平静的语气对我说:“兹甘尼人把这些给了我,虽然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这些信的,但我,当然还是应该妥善处理它们。看哪!”(他肯定早已看过信了)“一封是你写的,是写给我的朋友彼得·霍金斯的,另外一封,”他打开信封看到那些奇怪的符号,他的脸立刻阴沉下来,眼里燃起了一股怒火。“另一封信真是卑鄙之举,是对友谊和热情的亵渎!不过信没有署名。那么,这就跟我们没什么关系了。”说完,他不动声色地把信和信封放到了灯火上面,直到它们全都烧成灰烬。
他接着说:“那封给霍金斯先生的信,当然我会把它寄出去,因为那是你的信。你的信是不可侵犯的。请原谅,朋友,我的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拆开了信,你能不能再把它封上呢?”说完他把信递给我,然后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接着他递给我一个空白的信封。我只好重新写好信封再封好,然后安静地把信交给他。
他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听到了钥匙轻轻转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走过去试着开门,但门已经锁上了。大约过了一两个小时,伯爵悄悄走了进来,他进来时惊醒了我,我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态度非常谦和,见我正在睡觉,便对我说:“朋友,你很累吧?上床去睡吧,这样才能得到最好的休息。今晚,我没有荣幸和你聊天,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但我保证,你将睡得很好。”我回到卧室上了床,奇怪的是,我睡着了,而且没有做梦。原来人在绝望的时候反而会变得平静。
5月31日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想从行李中找一些信纸和信封,放到我的衣服口袋里,这样一旦有机会,我就可以写信。但接下来让我震惊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了!
我连一片纸都找不到了,包括我所有和火车时刻和此次旅行有关的笔记和备忘录,信誉证明信都不见了。实际上这些都是我将来逃出城堡之后用得着的东西。我坐下来思索着,忽然想到什么,我去检查了一遍我的旅行皮箱,还有放衣服的壁柜。我发现旅行时穿的衣服不见了,还有外套大衣以及小毯子也不见了。我各处都找遍了也不见它们的踪影。看起来,这一定表示一个新的罪恶计划开始了。
6月17日
今天早上,正当我坐在床沿苦苦思索的时候,听到窗外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好像是鞭子抽打马匹,和马蹄在院子里的岩石路上留下的摩擦声和踢踏声。我欣喜若狂,立即跑到窗边,看见两辆大马车驶了进来,每一辆车都由八匹高头大马拉着,每辆车前面都坐着一个斯洛伐克人。他们都带着宽边帽子,钉满大铜钉的腰带,脏羊皮衣,高筒靴,手中还拿着一根大棍子。
我向门口跑去,想走下楼,穿过大厅,跑到他们那里去,我想他们会有一条专门的通道。但又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的门被人从外面关死了!
我又跑到窗边朝他们叫喊。这些人迟钝地抬起头,还对我指指点点。这时,兹甘尼人的酋长走了出来。当他看见这些人正指着我的窗户时,便走过去对他们说了些什么,惹得那些人笑了起来。此后,无论我如何努力地哀求,急切地恳请,他们都无动于衷,甚至连看都不看我。
这些马车都装着很大的四方形箱子,它们被粗绳子固定在马车上。箱子里面显然是空的,因为斯洛伐克人赶起马车来显得很轻松,当马车动起来的时候,这些箱子也随着马车的节奏振动着。
他们把这些箱子卸下马车,集中堆在院子里的一角。兹甘尼人给了斯洛伐克人一些钱,斯洛伐克人接过钱后朝上面吐唾沫以求好运,然后就懒洋洋地回到各自的马车上。不一会儿,我听见他们赶起马车,绝尘而去。
6月24日黎明前夕
昨天晚上,伯爵很早就离开我,然后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时,我鼓起勇气,飞快地跑上螺旋形的楼梯,然后透过那扇朝南的窗户向外张望。我想我应该观察伯爵的行踪,他肯定在谋划什么。看起来,兹甘尼人正在城堡里干着什么。这个我知道,因为我时不时能听到远处锄头和铲子沉闷的挖掘声。无论那些人在干什么,现在肯定都是伯爵邪恶计划的收尾部分了。
我在窗户边待了将近半个小时。突然,我看到一个东西从伯爵的窗户爬了出来。我缩回身,仔细观察,看到是整个一个人爬了出来。又一次让我吃惊的是,那个人是伯爵,而且穿着我旅行时所穿的衣服,他的肩上还背着我曾经见过的被那三个女人拿走的口袋。
毫无疑问,他在故意假扮我。这一定是他的一个阴谋,他故意让其他人以为看到了我本人,他也许还故意在城镇或者乡村留下我的影子,假扮我去寄信。这样,人们就会把他所干的任何肮脏勾当都归咎于我。一想到这,我满腔的怒火就熊熊燃烧起来。但此时,我只是一个被监禁的囚徒,而且连真正的囚犯都能享有的基本权利和保障都没有。
我想等到伯爵回来,于是我一直守在窗户边。这时候,我注意到有一些奇怪的粉尘状的东西在月光里漂浮着,它们像小谷屑般旋转着然后聚集成云雾状的一团。我静静地观察着它们,内心平静异常。
我换了一个斜靠在墙上的方式,这样更舒服些,而且我可以更好地欣赏这些微尘的飞舞。突然,从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了微弱的野狗的哀鸣。我立刻站了起来。然后哀鸣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那些漂浮的粉尘也在随着声音不断地改变形状,就像在月光中跳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