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微尘经过我的面前一直蔓延到我后面的阴影之中。它们越积越多,最后形成一幅模糊的影像。
此时我的意识突然清醒了,我想起来了!我忍不住惊叫着逃走。那些幻影在月光下正逐渐变得越来越具象,这就是那三个恶魔般的女人!我惊惶地逃回自己的房间,这里没有月光,只有明亮的灯火,让我感到安全多了。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从伯爵房间里面传出一些响动,好像是一阵尖锐哭声被突然压抑住了。随后四周就恢复了平静,是一种可怕的死寂,让我直打冷颤。我的心狂跳着,试着想打开门,但门被反锁上了。我束手无策,坐下哭了起来。
这时,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女人凄厉的哭泣声。我跑到窗边,拉开窗帘,透过窗栏往外张望。院子里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双手捂着胸口,就像飞奔之后喘不上气来一样。
她倚靠在大门口的拐角。当她看到我在窗户后面,便向前猛扑,同时高声威吓我:“妖怪,把孩子还给我!”她跪在地上,挥舞着双手,口中不断重复着那句话,听起来让人揪心。然后,她又扯着自己的头发,还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完全处在一种压抑愤懑的状态中。最后,她又扑倒在地,我虽然看不到她,但仍然能够听到她的捶门声。
这时,从我上方传来了伯爵尖锐刺耳的呼啸声。随后,一阵阵的狼嚎在远方回应起来。没过多久,一大群狼犹如破闸的洪水般从大门口倾泻而入。
我没有听见女人的叫喊。狼群的叫声极为短促,不久它们便舔着嘴,一个个离开了院子。
我不知道该不该同情她,我现在知道她的孩子出了什么事了,她恐怕还是死了更好。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如何才能逃离这阴森的夜晚和无尽的恐惧呢?
6月25日清晨
只有饱受黑夜折磨的人才知道清晨有多甜蜜和亲切。太阳很快升起来了,阳光照到我窗户对面大门的上方,那片闪耀的光芒就像是从诺亚方舟上飞出的鸽子降临在那里。我的恐惧感也逐渐淡去,它好像一件蒸汽做的斗篷,随着温度升高而消散了。
我必须在一天中最有勇气的时候采取些行动。昨晚,那封标有邮寄日期的信应该已经寄走了,那也是伯爵企图把我从这个地球上抹去的一系列邪恶计划中的第一步。
还是不要想这些了,该行动了!
我总是在夜晚遭遇麻烦和威胁,或者说总是在夜晚才会身处危险以及恐怖之中。我从没在白天见过伯爵。他是不是在别人醒着的时候睡觉,而在别人睡觉的时候起床?
我要是能去他的房间看一看就好了!但似乎行不通,他的房门总是锁着,我进不去。我又一想,只要敢尝试,就一定能找到机会。既然他可以来去自如,为什么别的人就不可以呢?我亲眼看见他从他自己的窗户爬出来。为什么我不试一试学他的样子从他的窗户爬进去?
虽然机会渺茫,但我要冒这个险。最坏也不过就是死,人死不像一头牛的死,对我来说,死后也许仍然还有来生。求主保佑我一切顺利!永别了,米娜,万一我失败的话。永别了,我挚爱的朋友和继父,永别了,所有的人。最后,再一次向我生命的全部——米娜说一声:再见了!
同一天,晚些时候
我已经尽力去做了。上帝庇佑我,我平安归来了。我必须把整个过程详细记录下来:
我鼓足勇气来到靠近南边的那扇窗户,并从窗户爬到了外面。墙壁的石头很大很粗糙,上面涂抹的灰泥已经脱落。我脱下靴子,开始了危险的攀岩。
我故意往下张望过一次,以免我不留神看到下面深不见底会吓瘫了。但是此后,我再也没有往下看过一眼。我很清楚伯爵窗户的位置和距离,我竭尽全力朝那边爬过去。我利用每一处突出的落脚点。我没有觉得头晕,也许是太亢奋的缘故吧。
很快,我已经爬到那个窗户的窗台上,接着试着把活动窗户推了上去。当我猫着腰钻进窗户脚尖落地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我四处打量,想找到伯爵的踪影,不过房间里没有人!
里面布置着一些古怪的家具,看上去好像从没有被人用过。这些家具跟我在南边那间屋子里看到的家具是同一种风格,上面也蒙着厚厚的灰尘。我想找到门钥匙,但钥匙并没有插在锁孔里,也没在别的任何地方找到它。
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堆着一大堆金币,有罗马的、英国的、奥地利的、匈牙利的、希腊的、还有土耳其的金币。这些金币上都蒙着一层灰,看上去好像堆了很长时间了。我想它们的年代至少有三百年。此外,我还看到链子和饰品,有些镶嵌着珠宝,但是所有的东西都很陈旧,而且有点点锈斑。
房间的一角有一扇大门。我试着看能不能推开它。因为我找不到房间的钥匙和外面大门的钥匙。而这是我这次冒险的主要目的。我必须采取进一步的侦察,否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
门开了,门后面是一段石铺的甬道,连着螺旋楼梯一直朝下延伸。我顺着旋梯小心翼翼地走下去,除了从厚重石墙上的小孔中透出的微光之外,旋梯里几乎是漆黑一片。在旋梯底部,有一条像隧道一样的通道,通道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恶心气味,那是一种陈年的泥土被翻挖出来的味道。
当我朝通道深处走过去的时候,这种味道也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近。最后,我推开了一扇虚掩的门,发现自己走进了一个破旧不堪的暗室,很显然这是一个墓室。屋顶已经坏损,在两个地方有台阶通往地窖。地面看上去好像最近被挖过,那些被挖出来的泥土都装在木箱子里。
显而易见,这些木箱都是由那些斯洛伐克人运来的。暗室里面没有人。为了不漏掉机会,我仔细搜索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走进了地窖,里面光线非常昏暗,我真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进去。我检查了其中的两间地窖,那里除了一些破棺材板和一堆灰尘以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
但是在第三个地窖里,我有了重大发现!
那个地窖里总共有五十个大箱子,其中有一个箱子,放在一堆刚挖出来的泥土上面,我发现伯爵竟然躺在箱子里面!他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睡着了,我无法判断。他双眼圆睁,一动不动,但又不是那种目光呆滞的死人眼睛。他的脸颊虽然苍白,但看起来像是带着体温,他的嘴唇依然红润如常。然而他整个身体纹丝不动,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我弯下腰仔细审视了他,看是否还有生命存在的迹象,结果完全没有。他躺在这里的时间不可能很长,因为箱子里的泥土味依旧很新鲜,而这些味道一般会在几个小时内挥发干净。
箱子盖敞开着,上面还钻了很多小孔。我想钥匙也许就在他身上,于是便打算去搜他的身,而就在此时,我看见他那双僵直的眼睛好像突然射出一种仇恨的目光,尽管伯爵绝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
我吓得撒腿就跑。我逃到伯爵房间的窗户边,爬出了窗户,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一头扑倒到床上,试图思索这一切……
6月29日
今天是我写的最后一封信上的日期。伯爵故伎重演想证明这封信的真实性。因为我看到他又一次穿着我的衣服,爬出那扇窗户,然后离开了城堡。当看到他像蜥蜴一样顺着城墙往下爬的时候,我真希望能用一支枪或者别的什么武器来干掉他。但也许人类制造的所有武器都根本无法伤到他。
我不敢再待在那里等他回来,因为我害怕看到那些诡异的女人。于是我回到书房看书,直到自己睡着了。
我后来被伯爵叫醒了,他用一种冷酷到极点的眼神看着我,同时对我说:“明天,朋友,我们必须分别了。你回到你美丽的英国,而我得做一些事情,可能我们从此就要永别了。你的信已经寄出去了。明天我就不在城堡里了,但我会为你打点好你的行程。明早会有一些兹甘尼人来,他们要在这里干一些活,还会来一些斯洛伐克人,等他们走了以后,我的马车会来接你,然后把你送到博尔戈关道,那里会有从布科维纳到比斯特里斯的公共马车。但是我还是期待在将来,你能够再有机会来访问德拉库拉城堡。”
我颇有些怀疑,决定探试一下他的诚意。诚意!把“诚意”这个词和这个恶魔联系在一起,简直是对这个词的亵渎。
于是我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我不能今晚就走呢?”
“因为,亲爱的先生,我的马车夫赶着马车外出办事去了。”
“那我很乐意步行。我想立即就离开这里。”
他淡淡一笑,笑得如此温柔和蔼。很明显这微笑后面藏着杀机。他说:“那你的行李怎么办?”
“没关系,我可以另外找个时间来取。”
伯爵站了起来,用一种极委婉谦和的口气对我说话,以至于我几乎就要相信他了,他说得简直像真的一样。他说:“你们英国有一句俗话叫‘缘起则聚,缘尽则散’,这句话深得我心,同时,它也是我们贵族的处世原则。跟我来,我年轻的朋友,你不用违背你的意愿在这里多等一个小时,尽管我会为你的离开而伤感,但既然你突然做出这个决定,那来吧。”
他的语气庄严凝重。然后他拿着灯领我下了楼梯,来到了大厅里。突然,他停了下来。
“听!”
狼群的嚎叫声从很近的地方传过来。这种叫声似乎是随着他举起的手而发出来的,就好像一个大型交响乐团在指挥棒的挥舞下进行演奏一样。他停顿片刻,仍旧用那种庄重的姿态继续向前走去。 他走到门口,拔下了门闩,解开了链条,随即打开了门。让我非常惊讶的是,我亲眼看见门锁被打开了。我狐疑地四下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任何类似钥匙的东西。当门打开的时候,狼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狂暴。那群狼张着血盆大口,露出尖利的獠牙,粗壮的前蹄正试图从门缝里钻进来。
我此刻明白跟伯爵对着干是无济于事的。他手中控制着这群猛兽,我无计可施。门还在继续打开,只有伯爵站在门缝处。
刹那间,我意识到此刻就是我的末日,而且是以这种方式。我会成为这群狼的美餐,而且是在我自己促成的。伯爵真是用心险恶啊。就在最后的一刻,我大叫了起来:“关上门!我决定明天早上再走!”我捂住了脸,不让他看到我苦涩而绝望的眼泪。伯爵用他强有力的手臂一挥,就把门猛地碰上了,门闩的撞击声在整个大厅里回荡。
我们默默地回到书房,大约一两分钟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伯爵向我飞吻告别的时候,我看见他眼中闪着胜利的光芒,他的笑容恐怕地狱中的犹大都会感到自叹不如。
当我回到房间准备躺下的时候,似乎听到门外有人在窃窃私语。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侧耳倾听,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是伯爵的声音。“回去!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你的时间还没有到。等着,耐心点!今晚是我的,明晚才是你的。”接着从里边传来一阵甜润的笑声。
我愤然打开了房门,看见门外是那三个舔着嘴唇的可怕女人。看见我出现,她们一起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随后离开了。我回到房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难道死期临近了吗?明天!明天!主啊,帮帮我,和那些我挚爱的人!
6月30日晨
这也许是我在这本日记里所写的最后的片段了。直到黎明前我才睡去。醒来后我又跪在了地上。我决定如果死神来临的时候,它至少会发现我已经准备好了。
后来,我感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化,我知道现在已经是早晨了!我听到了公鸡的啼声,感到自己安全了。我内心充满喜悦,打开门冲到楼下大厅。我昨天亲眼看到门并没有锁上,而我马上就能逃走。
我急切地,用颤抖的手解下铁链,拔下了笨重的门闩。然而,门却推不动,绝望的情绪紧紧揪住了我。
我一次又一次使劲去推拉晃动那扇门,但由于门太重,仍然纹丝不动,只能够听到门框嘎吱作响的声音。我可以看到锁簧已经被拨上了,显然在我昨晚离开之后伯爵把它锁了起来。
我突然有种狂热的冲动,我不惜一切都要找到那把钥匙。于是,我决定又一次爬回到伯爵的房间里去。他也许会把我杀了,但此时,死亡相对于邪恶来说,倒是一种更好的选择。我立即跑到东面的窗户,顺着墙壁爬了下去,然后我又进入了伯爵的房间。
正如我希望的,房间是空的。那堆金币还在那里,此外我哪儿都找不到钥匙。我穿过屋角的门,顺着旋梯走下去,最后通过黑漆漆的走道来到旧地窖。我很清楚那个恶魔现在在何处。
那个大箱子还在原地,离墙很近,但这回箱子是盖着的,还没有被固定,但是钉子已经放在眼子里准备被敲进去。我想必须从他身上找到那把钥匙,所以我掀开盖子,把盖子靠到墙上。瞬时,我被眼前看到的情景吓坏了。
伯爵还是躺在那里,但看上去却好像年轻了一倍。原来的白头发白胡子已经变成铁灰色。脸颊也更为丰满了,原本苍白的皮肤看上去也有了点血色,嘴唇也比以前更红了,而且上面还沾有鲜血,这些血顺着他的嘴角滴下来,落到下巴和脖子上。那双凹陷暴怒的双眼像是镶在一堆浮肉里面,因为他的眼睑和眼袋部分都肿起来了。
看起来这个邪恶的身躯整个都充满了鲜血。他躺在那里,犹如一个刚吸饱血后筋疲力尽的水蛭。我颤抖着弯下腰碰了碰他,我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都在抗拒触摸他,但我只能去搜他的身,否则我就完了,而且当晚还很可能成为那三个怪物的一顿美餐。
我整个人都搜过了,但就是找不到钥匙。我停下来看着伯爵,他浮肿的脸上浮着一丝冷笑,简直要把我逼疯了。这就是那个我曾经帮助他搬迁到伦敦的家伙,也许在接下来漫长的几个世纪里,他都会和他不计其数的同类在伦敦疯狂地吸食人们的鲜血,然后无限制地创造出一种半人半兽的种群,专门贪婪地欺压无助的人。
想到这里,我便热血上冲,想立刻把这个妖魔从世界上铲除。我手头没有致命武器,但我随手抓起了一把工人用来填土的铁铲,高高举了起来,利刃向下,朝他那可恶的脸狠狠地砸了下去。但与此同时他的头转了一下,那双恐怖的眼睛充斥着怒火,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手打滑,铁铲滑过他的脸,只在他的前额留下一道深深的印子。
铁铲从我手中落下掉进箱子里,当我把铁铲拿出来时,铲子突起的边碰到了箱盖,盖子关上了,把那个怪物遮住了。我最后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张浮肿的脸,一张被鲜血浸透的、带着来自地狱最底层的邪恶狞笑的脸。
我想了又想下一步该怎么办,但我的脑子像着了火,我在绝望地等待。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欢乐的吉卜赛歌声,歌声越来越近,而且歌声中夹杂着滚滚的车轮声以及马鞭的劈啪声。
伯爵提到过的兹甘尼人和斯洛伐克人来了。我最后打量了一眼这个装着一个邪恶身躯的箱子,然后跑回到伯爵的房间里,我决定趁门被打开的那一刻猛冲出去。
我侧耳倾听,听见了楼下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随即而来的是大门重重关上的声音。肯定还有其他进来的办法,或者有人有这里某扇门的钥匙。随后,我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然后它的回音逐渐消失在某条走廊里。
我转回身又一次跑下地窖,也许在那儿可以找到新的入口。这时,突然刮来一阵强风,通往旋梯口的那扇门被风猛地碰上了,以至于门楣上的灰尘都扬了起来。我跑过去想推开门,但很快发现门紧得根本打不开。我又一次成为了囚徒,毁灭之网收得更紧了。
就像我前面听到的,楼下的一条走廊曾传来过很多脚步声,还有一种重物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很显然那些都是装满泥土的箱子发出的声音。我后来听到锤子敲击声,那是箱子盖被钉上了。现在我又能听见重重的脚步声回荡在大厅里,在它们后面还夹杂着一些零碎的脚步声。
门关上了,然后是链子的喀哒声,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我还听见钥匙被拔出来,然后另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最后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锁声和拔闩声。
听啊! 那是沉重的车轮在院子里以及在岩石路上碾过的声音,和鞭子的飞扬声,还有越来越远的兹甘尼人的歌唱声。
现在,古堡里只有我一个人和那些恐怖的女人们了。呸,米娜也是女人,但她们毫无共同之处,这些女人是该死的魔鬼!
我不应该一个人和她们待在一起,我应该试着在城墙上爬出更远的距离,我也许还应该带走一些金子,以防日后之需,我也许能绝地逢生。
我要逃回家!我要找到最近的速度最快的火车!我要离开这个该诅咒的城堡,离开这个有恶魔和它们的子孙践踏着的土地。
至少,上帝的仁慈要好过那些魔鬼的。悬崖深不见底,就算摔死了,我也还是作为一个人长眠于深谷!再见,所有的一切!再见,米娜!
第五章
米娜写给露茜·韦斯特拉的一封信5月9日
我最亲爱的露茜:
请原谅我拖了这么长时间才给你写信,因为这一段时间我简直被工作压垮了。你知道,当一个校长助理有时候确实很让人费神。我期待和你再次相聚,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海边,然后在那里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地交谈。
最近我工作很辛苦,因为我要配合乔纳森的学习进度,我现在正努力学习速记。我想,也许在和他结婚以后,我可以帮助他。如果我的速记水平很高的话,我就可以迅速记下他想说的话,然后用打字机把它打印出来,当然,现在我也很用心地在练习打字。他和我有时候会用速记符号通信,他现在在海外旅行,仍然用速记在写日志。在我与你见面的日子里,我同样也会坚持用速记写日记。我说的不是那种只有在星期天才悄悄记两页周记的日记,而是类似于日志的那种,是只要一有感触就写下来的日记。
我觉得别人可能对我的日记不会有多大的兴趣,但我不是为他们而写的。如果里面有什么东西值得分享的话,也许有一天我会给乔纳森看一看,但是我现在还只是练习写一写。我应该学一学那些女记者,写一些采访和综述,并且记录与别人的访谈。有人告诉我,只要稍加练习,一个人就可以记住一天中所发生的一切或所有的所见所闻。反正,我们走着瞧吧。等我们见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的一个小计划。
我刚刚收到乔纳森从特兰西瓦尼亚寄来的草草写了几行字的一封信。他现在很好,将于一周后回家。我一直在盼着他的信。能到外国旅行真好啊。我希望我们——我是指乔纳森和我,可以结伴去旅行。好了,钟已经敲了十点。我也要说再见了。
你亲爱的米娜
另外: 你回信的时候告诉我你所有的新闻。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跟我联络了。我听到了一些绯闻,特别是有关一个英俊的高个子卷发男人。
露茜·韦斯特拉写给米娜的信
查塔姆街,17号星期三
我最亲爱的米娜:
我看了你的上封信,我非得说,你对我的抱怨真是不公平啊。自从我们分手以后,我已经给你写了两次信,而你的上封信才是你写给我的第二封。另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没什么能让你感兴趣的事情。城里现在很安逸,我们经常去画廊或者到公园里去骑马、散步。
至于那个高个子卷发男人,我想你说的是那个在上次音乐晚会中和我呆在一起的男人。很显然是有人在闲言碎语。那是亚瑟·霍尔姆伍德先生。他经常来拜访我们,他和妈妈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聊得很投机。
对了,我们前段时间认识了一个人,要不是你和乔纳森已经订婚的话,我看那个人和你正般配。那个人是个很好的伴侣,英俊潇洒、家境富有、门第很好。他是个医生,非常的聪明。总之,他真的很不错。他才二十九岁,而且自己掌管着一家规模颇大的精神病疗养院。是霍尔姆伍德先生把他介绍给我的,后来他来看过我们一次,现在他经常来了。
我想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果敢冷静的男人之一。他看上去绝对沉着。我能想象他对他的病人有着多么大的影响力。他有一个奇特的习惯,总是喜欢直视别人的脸,仿佛是要看透别人的思想。他也这么看我来着,但我想,我可以自夸地说我可不那么好对付。我是从我的镜子里知道的。你曾经仔细端详过你自己的脸吗?我有过,这可是很有趣。我告诉你,如果你还没试过的话,这可比你想象的更复杂。
他说,我成为他很好的心理学研究对象。谦虚地说,我也这样认为。你知道,我并不十分热衷穿着打扮,因此也无法去赶时尚的潮流。“穿衣扰人心”这又是一句俚语,别介意,亚瑟每天都这样说。好,我都说完了。
米娜,我们从小就毫无保留地分享彼此的秘密,我们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一同欢笑与哭泣,现在,尽管我已经讲了许多,但我还想讲得更多。哦,米娜,你难道猜不出吗?我爱他。写到此我的脸都红了,虽然我想他也爱我,但他从来没有明确地告诉过我。哦,米娜,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这真让我感到快乐。我多么希望现在是和你在一起啊,亲爱的,就像我们以前那样,我们身着便服坐在炉火边,我会向你倾吐我所有的内心。
现在即使是写给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写措辞。我担心一旦我停下笔,我会把整封信撕碎,所以我不想停,我想向你倾吐我所有的秘密。立刻给我写信吧,把你的所有感想都告诉我。米娜,我必须搁笔了。晚安,在你祈祷的时候请为我祝福吧!
露茜
另外,我就不用告诉你这是一个秘密了吧。再次说晚安。
露茜·韦斯特拉给米娜·莫利的信
5月24日
我最亲爱的米娜:
谢谢,谢谢,再次感谢你甜蜜的回信。我真高兴我告诉了你,并得到你的共鸣。
亲爱的,俗话说,雨要么不下,一下就是倾盆大雨。我九月份就要满二十岁了,以前从没有人向我求过婚,真正的求婚。但是今天,一下子有三个人向我求婚。简直太棒了!一天之内三个人向我求婚,是不是太稀奇了?
对他们其中的两个可怜人,我真感到抱歉,发自内心的真诚抱歉。哦,米娜,我简直太高兴了,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三次求婚!不过,为了别人好,你可不要告诉别的女孩,否则她们一定会胡思乱想。这样,如果她们在回家乡的第一天没有六个人向她们求婚,她们就会感到受到伤害。有些女孩真的很虚荣!而你和我,亲爱的米娜,我们现在都已订了婚,而且很快就要安定下来成为传统的家庭主妇了,所以我们能够放弃虚荣。
好吧,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三个人的情况,但你必须对任何人都保密,当然,除了乔纳森。我想你会告诉他的,因为如果换成是我,我也会告诉亚瑟的。一个女人应该什么事都和丈夫说,难道你不这样想吗?所以,亲爱的,我得公平对待。男人希望女人,特别是他们的妻子,能够像他们自己一样公平。但是女人,恐怕并不总是如她们应该做到的那样公平。
好吧,亲爱的,一号求婚者是在午餐前来的。他就是我前面说的谢瓦尔德医生,就是开精神病院的那个人。他有着硬朗的下巴和漂亮的额头。他表面看起来很冷静,但还是很紧张。很明显他已经想好了各种该注意的细节,而且都尽力照办,不过他还是差点一屁股坐到自己的丝质帽子上面,而一个镇定的男人通常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尽管他想做出很轻松的样子,但手中却始终不停地摆弄着一把小刀,晃得我直想尖叫。
米娜,他讲话非常直率,他告诉我他是如何地爱我,虽然对我知之不多。他说和我在一起,生活会变得美好,欢畅。他还说如果我不在乎他的话,他会感到多么的难受。不过当他看见我哭起来的时候,他说自己太鲁莽了,他其实并不想增添我的烦恼。随后,他停下来问我是否能够去爱他,当我摇了摇头时,他的手颤抖了起来。犹豫了一阵后,他又问我是否已经另有所属了,然后非常婉转地说他不想勉强,只是想知道实情而已,因为当一个女人仍然心无所属时,那么他就可能还有希望。
那时候,米娜,我觉得我有责任告诉他我已经有意中人了。我只告诉了他那么多。他很坚强地站了起来,但面露伤感。他握着我的双手,并祝我幸福。他还表示,如果我需要朋友的话,一定要把他当成最好的朋友。哦,米娜,我忍不住哭了,所以你要体谅洒落在信上面的那些泪渍。被人求婚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情,但是,当你看到一个深爱你的可怜人,在他深知此刻无论说什么你都正在淡出他的生活,因此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离你而去的时候,那就根本不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了。
亲爱的,我必须在此停笔了,此刻,我感到非常的难过,尽管我同时又那么的快乐。
现在是晚上。亚瑟刚离开。我现在的心情比刚才搁笔时要好得多。所以我可以继续给你讲讲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好,亲爱的,二号求婚者是午饭后来的。他真是一个好人,来自美国得克萨斯州。他看上去那样年轻和有活力,你简直无法相信他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有着那么多的冒险历程。
我和可怜的德斯德·莫娜在这方面有同感,她很容易被类似这样的传奇故事所打动。我想我们女人真的很懦弱,我们幻想有个男人英雄救美,然后我们再嫁给他。现在我知道,如果我是个男人,并且想让一个女孩爱上我,我也会这么做。
但是我不是这样的女人。因为莫里斯先生一直和我们讲着他的传奇,但是亚瑟从来不讲。我还是,……亲爱的,也许我说急了点。昆西·莫里斯先生发现我一个人在那里。看起来,有些男人总会在女孩子独自一人的时候发现她。但亚瑟没有,虽然他试过两次,但只得到一次机会,而且还是我想方设法帮他的。现在说这些我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我必须事先告诉你莫里斯先生并不总是说俚语,也就是说,他从来不对一个陌生人,或者当着陌生人的面讲俚语,因为他受过非常良好的教育,举止谈吐很高雅。但当他发现我喜欢听他讲美国俗语的时候,他就会在没有旁人的时候给我讲这些有趣的东西。我担心,亲爱的,我想这些都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因为他的俚语总是恰到好处的蹦出来。不过,俚语就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如果我讲俚语会变成一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亚瑟是不是喜欢,反正目前我从没有听过他讲任何俚语。 接着,莫里斯先生坐到了我旁边,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气定神闲,但我同样看得出他非常紧张。他握着我的手,用最温柔的语气对我说:“露茜小姐,我知道我可能不太懂得如何修你的那双小鞋,但我猜你一直在等,等着碰到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男人。而在你放弃之前,为什么不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在漫漫长路上与我并肩驰骋?”
是的,他看上去确实非常具有幽默感,而且很轻松,所以,也许拒绝他不会给他造成像拒绝可怜的谢瓦尔德医生那样的伤害。于是我以尽可能轻缓的语气对他说我不懂骑马,而且目前根本没有骑马驰骋的打算。然后他说他刚才讲话有些轻浮,如果他说错了什么,希望我能够原谅他。他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显得很严肃认真,我禁不住也严肃起来,同时——我知道,米娜,你可能会认为我是在卖弄——这是今天第二次被求婚,我心里还是有一种窃喜。
随后,亲爱的,在我还来不及开口以前,他便开始对我滔滔不绝地表达爱意,把他的真心和灵魂奉献到我的脚下。他是如此的真诚,以至于我改变了自己长久以来的观念。以前,我总认为男人肯定都是嘻嘻哈哈的,从来不会太严肃,因为,他平时就是一直兴高采烈的。我猜他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我在洞察他,因为他突然停下来,然后用既充满阳刚之气,又饱含热情的语调对我说话,要不是我另有所爱,我肯定会爱上他。
“露茜,我知道你是个真心实意的女孩。如果我不相信你是个在灵魂深处都那么正直纯洁的人的话,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向你倾吐心声。告诉我,就像好朋友之间那样,你心里还有没有别人?如果有,我不会给你找一丝的麻烦,相反,如果你愿意,我会做一个非常值得信赖的朋友。”
亲爱的米娜,为什么男人总是那么高尚,而我们女人简直配不上他们?刚才我还差点在打趣这位胸怀宽广的真正的绅士,现在我却忍不住哭了。我恐怕,亲爱的,你会觉得这封信拖拖沓沓,婆婆妈妈。我现在的感觉真的很糟。为什么不能让一个女孩同时嫁给三个男人,或者愿意嫁多少个就嫁多少个?这样所有的麻烦不就解决了吗?但这是邪念,我本不该说出来。
尽管我正在哭泣,但我很高兴能面对莫里斯先生坚毅的眼神,直言相告:“是的,我爱着一个人,虽然他还没有告诉我他爱我。”看来直接讲出来是对的,因为不久他脸上就显出一丝轻松,然后他用双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想其实是我主动把手伸过去的——他诚恳地对我说:“多勇敢的姑娘,我情愿失去追求你的机会,也不愿拥有追求世界上其他姑娘的机会。不要哭泣,亲爱的。如果是为我而哭,那就不必了,我可是硬骨头,没那么容易被击垮,我承受得了。如果那个男人还没意识到他未来的幸福的话,那么,他现在最好动作快点,否则他就得先把我对付了。小姑娘,你的诚实与勇气已经让我成为你的朋友,这比成为你的恋人更珍贵,更无私。亲爱的,我现在离天国还有一段很孤单的路要走。你何不吻我一下呢?这个吻将在黑暗中给我带来光明。你可以的,你知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因为那个好人——他一定是个好人,否则你也不会爱上他——现在还没开口呢。”
他的话真的令我折服,米娜,对于其他的情敌,他表现得如此勇敢、甜蜜,还有高尚,不是吗?而且他看上去那么悲伤,于是我上前吻了他。他站了起来,双手握着我的手,当他低头看我的脸时,我恐怕我那时脸正涨得通红。
他说:“小姑娘,我握着你的手,而你也亲吻了我,如果这都不足以铸造我们的友谊,那就没有什么可以了。谢谢你给我的温柔真情,再见。”他紧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戴上了帽子,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门去,没有眼泪,没有哆嗦,也没有停顿,然后我像婴儿似的哭了起来。哦,为什么一个像他那样有很多女孩情愿臣服在他脚下的男人会遭遇如此打击?如果我心无旁人的话,我知道我也愿意。只是我不想。亲爱的,这真是让我难过。在给你讲了这些以后,我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再写下去了。在情绪好转起来以前,我先不谈那第三号求婚者了。
你爱的露茜
另外——哦,关于第三个人,我其实不需要再多说了,不是吗?而且,一切都是那么让人头晕目眩,他似乎在进房间后没有多久就张开双臂拥抱了我,并且吻了我。我感到非常非常幸福,我不知道因为我做了什么才换来这些幸福。我只有在将来向上帝证明我没有辜负上帝对我的厚爱,感谢他赐予我这样的爱人,这样的丈夫和这样的朋友。再见。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5月25日
今天食欲低落。坐卧不宁。自从昨天被拒绝以来,我内心一直感觉到空荡荡的。看起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比行动更有效更重要的方法了。我知道目前惟一的良药就是工作,于是我走到了我的病人中间。我挑选了一个足以引起我研究兴趣的病人,这个人是如此的奇特,我决定尽可能地去了解他。今天,看起来我比以前更深地探触到他内心的神秘世界。
我今天比平时询问得更详尽,我想掌握他所产生的幻觉的本质因素。我现在发现,在我做这件事的方式上看,有点残酷。我似乎希望让他保持这种疯狂的状态。而这是我以前绝对避免发生在病人身上的事,就想我躲避地狱之门一样。
在何种情况下我才不会躲避地狱?
有句俗语“地狱不是谁都能进的”。如果这是一种本能,那么隐藏在本能后面一定有值得仔细琢磨的东西。所以我最好立刻着手去做,所以——
伦菲尔德,五十九岁,性情急躁,力大无比,病态的兴奋,周期性忧郁。我弄不明白他的混乱的思维模式。我认为是这种急躁性格本身加之外界的干扰性影响使之最终定型成为一种精神性综合症,这种综合症病人有潜在的危险性,或者在缺乏自我关注的情况下更为危险。对具有强烈自我关注倾向的人而言,谨慎本身就是对自我安全的最好保障。我的理论是,当人的自我成为一个固定点时,自我控制力与破坏力就会达到一种平衡。而当责任或某一种动机等等形成一个定点时,破坏力就会被突显出来,而这时只有通过一系列的外在冲突或者事件才能有效平衡这种破坏力。
昆西·莫里斯给亚瑟·霍尔姆伍德的信
5月25日
亲爱的亚瑟:
我们曾在大草原上的营火边讲传奇故事,在马尔喀彻斯着陆后互相包扎伤口,在提提喀喀岸举杯祝福健康。我们还有许多传奇没有讲,我们有别的伤痛需要治愈,还有别的祝福需要举杯相贺。明晚为何不让这一切心愿在我的营帐边实现呢?我毫不犹豫地邀请你,因为我知道你的那位姑娘已经应邀要去参加一个晚宴,所以你明晚是自由身。
还有另一个人要参加,那就是我们在韩国认识的老朋友,谢瓦尔德医生,他正往这边赶来。到时我们泪眼相对,举杯同饮,为全世界最快乐的男人祝福,真心地祝他健康,因为他拥有了上帝所赐的那颗最为高尚的心,赢得了最有价值的胜利。我们热切地邀请你前来,用真心和挚情还有如同你右手般真真切切的问候。我们发誓,如果到时候你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一定会送你回家。快来吧!
你的,曾经的和永远的朋友昆西·莫里斯
亚瑟·霍尔姆伍德给昆西·莫里斯的电报
5月26日
无论何时都要算我一份,我有让你们两个都感兴趣的消息。
亚瑟
第六章
米娜·莫利的日记6月24日,怀特白
露茜到车站接我,她看起来比以往更甜美、更可爱。接着我们开车到新月街的房子。这是个可爱的地方。那条叫伊斯克的小河,穿过一个深深的峡谷,在入海口附近突然变宽。有一座大陆桥横跨在河流之上,桥墩很高,透过桥墩的间隔眺望远处,使景物看上去更缥缈。峡谷绿得很美,而且非常陡峭,当你站在任何一边的高地,都能立刻看到对面的高地,除非你非常靠近悬崖,才能看到下面。
古老市镇的房屋——在远离我们的那一边——都是红色屋顶,而且鳞次栉比,就像我们看过的纽伦堡的照片一样。在城镇的上方,就是怀特白大教堂的废墟,历史上它被丹麦人攻陷,这个大教堂也是“玛米安”景致的一部分,墙上刻着少女图。
这是个非常著名的废墟,占地很大,而且到处都是美丽而浪漫的历史古迹。据说,在这里,曾有人看见一名白衣女子坐在大教堂的一扇窗口边。在大教堂和市镇间有另一个教堂,教堂周围是墓地,中间立满了墓碑。
我认为这一带是怀特白最美丽的一处地方,因为它的地势高于城镇,从这里能看到整个港口,和由凯特尼斯岬延伸入海而形成的海湾。海港附近的地势很陡峭,一部分岸边的石头已经坠入大海,有些墓碑遭到毁坏。在一处地方,部分墓地的石雕延伸到了下方很远的沙石路上面。
有一些小路穿过教堂的地带,路旁有座椅,人们到这儿散心,在椅子上一坐就是一整天,欣赏着美丽的风景,享受着徐徐的微风。我也应该常到这儿坐坐,做一点事。的确,我现在正在写着日记,本子就放在膝上,一边还在听着坐在身旁的三位老人的聊天,他们每天似乎除了在这里聊天之外,别的就什么都不做了。
港湾就在我脚下。远处,有一面长长的花岗岩墙一直延伸入海,在尽头处有道弯,当中建有灯塔,一堵坚硬的墙围绕着它。在近处,这堵墙从反方向弯成胳膊肘状,在末端也有一座灯塔。在两个灯塔间有一狭窄的出海口进入海湾,然后就突然变得宽阔起来。
涨潮时很美,可是退潮时这儿就没剩下什么了,只有溪水在沙石岸间流动,随处可见一些岩石。这边在海港外部,有一座绵延半英里的大暗礁,陡峭的一端从南面的灯塔后穿出来。在暗礁尽头有一座绑有吊钟的浮标,天气不好时它会摇动,在风中发出凄凉的声音。传说中,当船在海里迷航时,会在海里听到钟声。我要向老人问问这件事,他正向我这边走来……
这是个有趣的老人,他一定很老了,脸像树皮一样布满了疙瘩和皱纹。他告诉我说他快一百岁了,在滑铁卢之役时,他是格陵兰渔船上的水手。我想恐怕他是个非常多疑的人,因为当我问到海上的钟和在寺院的怀特白大教堂的少女时,他很断然地说:“小姐,我不会为这些事费神。这些事都老掉牙了,注意啊,我可不是说这些事在以前没发生过,我说的是在我这个年代没发生过。对游人访客来说,这些传说是不错,但对像你这样的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来说,可不合适。从约克郡和利兹郡来的旅行者总是吃咸鱼干,喝茶和到处求购廉价的黑玉,他们什么都信。我真怀疑谁会那么费事去对他们撒谎,甚至报纸上也不会,尽管报纸满纸登的都是傻话。”
我想我可以从他身上知道一些有趣的事,所以我问他是否介意告诉我一些有关以前捕鲸的事。当他正准备要讲时,远处传来了钟声,一共敲了六下,他费力地站了起来,说道:“小姐,我必须随大伙一起回家了。我的孙女不喜欢在茶预备好以后花很长时间等我,我还得花时间爬好长一段台阶。而且,小姐,到现在我肚子里也没食了。”
他蹒跚地离开了,而且我可以感觉到他匆匆地在石阶上往下赶。这些台阶也算是此处一大特色,它们从城里一直往上通向教堂,估计总共有好几百级,虽然我还不知道具体的数字。这些台阶蜿蜒曲折,线条优美,坡度很缓,马也可以轻松地走上走下。我想起初它们应该跟那大教堂有关。我也该回去了,今天露茜和她母亲一起外出拜访,由于只是礼节性拜访,所以我没去。现在她们也该回来了。
8月1日
一小时之前,我和露茜来到这里,我们和那个老人以及另外两位常来和他聊天的老人进行了一段非常有趣的谈话。我想那位老人很明显是他们的主心骨,而且我相信他在盛年时期一定是个发号施令的人。他对任何东西都不屑一顾,目中无人,如果他辩不过,他就会转为恐吓,然后把他人的沉默看做是对他的认可。
露茜穿着一件白色的麻质上衣,看起来美得可爱,她到这儿来以后,脸色一直都很好。我注意到老人们都不愿放过跟她比邻而坐的机会。她在老人们面前总是那么乖巧,我想老人们可能都爱上她了。虽然那个老人对露茜很迁就,也反驳她,但却对我并不一视同仁。当我把话题转到那些传说上的时候,他立即变成另外一副说教的嘴脸。
“这全是傻话、疯话、胡说,就是这样,没别的了。这些诅咒,传言,还有那些鬼怪、灵异、妖魔,只适合用来骗骗小孩和头昏脑涨的女人。它们只是泡影罢了。所有鬼怪、异象和警告,都是牧师创造出来的,好驱使人们去做些他们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我一想到这些谣传就感觉到他们的丑陋。他们不仅不满足报上的那些谎言,而且还把它们向弟子们传教,好让它们刻在墓碑上。看看你周围的墓碑,不是写着‘某某之墓’就是‘神圣纪念某某’,但实际上它们之中将近一半根本没有埋人,而这些所谓的纪念就像呼出的一口气那样无足轻重,一点儿也不神圣。都是谎言,一个接一个的谎言!我的天,当审判日到来,他们一定会在慌乱中拖出他们的那些墓碑拼命为自己辩解。有些人会无助地发抖,就像在大海上失去了方向一般。”
我看到了老人脸上自满的表情以及环视四周找寻同伴认可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有意“炫耀”,所以我说了一句话逗他继续讲:“哦,史威尔先生,你不是认真的吧?很明显,这些墓碑不全是假的啊?”
“当然,可能会有少得可怜的几个是真的,只是别人把他们说得天花乱坠的。俗话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整个事情都是谎言。看吧,现在你来到这里,作为一个陌生人,你看到这个教堂的墓地。”我点点头,我想最好表示同意他讲的话,虽然我不太懂得他的方言,不过我想是跟教堂有关的一些东西。他继续说:“而你认为所有这些传说中的事都发生过,是圣洁的,真实的,对吗?”我再次点点头。“这就是谎言的来源。为什么?因为其实这些棺墓里是空的,就像传说中星期五晚上讨债人的果酱盒。”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他们都笑了。
“我的天!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在那里呢?看看那儿,在墓碑背面写的,读一下!”我走过去,只见上面写道:“爱德华·史班斯拉格,大副,1854年在安着斯海岸被海盗谋杀,卒年三十岁。”
在我回来后,史威尔先生又说道:“我想知道,是谁会把他的尸体带回家下葬呢?他可是死在安着斯海岸!而你相信他的尸体就在下面!哈!我可以说出一串人的名字,他们就葬身在格陵兰海底,”——他指了指北方——“或者我都可以告诉你那些洋流会把他们的尸骨冲到何处。你周围都是这样的谎言,你可以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读一读这些精雕细刻出来的谎话。这位布瑞斯威特·罗瑞,我认得他父亲,他二十岁时在格陵兰岛以外的莱富里海失踪;还有安祖鲁·伍德浩斯,1777年时,溺死在同一个海里;一年之后,约翰·帕克斯顿,溺死在永别角;老约翰·罗林斯,五十岁时溺死在芬兰湾,他祖父曾和我一同出海。”
“你以为,只要吹响号角,这些死人就会急急忙忙往怀特白赶吗?我早就看透了!我告诉你,即使到了这里,他们也会互相诋毁、排挤,就如同往日我们在冰天雪地里的争斗,从早到晚,然后用极地之光为自己疗伤。”
很明显,他的话中带着当地人才听得懂的笑料,因为那老人讲完之后就咯咯地笑开了,他的同伴们也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不过,”我说,“显然,你讲的也不全对,因为你一开始就假定这些可怜的人,或是他们的灵魂,都会在审判日时,扛着自己的墓碑去受审吗?你认为那真的必要吗?”
“那么那些墓碑还能派什么用场呢?回答我,小姐!”
“是对亲人的慰藉。我想。”
“是对亲人的慰藉。你想!”他非常轻蔑地说,“他们的亲属都知道那是谎言,而且这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这是谎言时,他们的亲人能得到什么慰藉呢?”他指着我们脚边的一块放倒的石板,石板上面放了张椅子,就在山崖边缘附近。“读读刻在那个石头上的谎言吧。”他说。从我站的方向看碑文是颠倒的,不过露茜的位置较正些,所以她俯身去读给我们听:
“神圣纪念乔治·卡农,他在神圣复活的希望中离开了我们。1873年7月29日,落下悬崖遇难,墓碑是伤心的母亲建给她挚爱的儿子的。他是这位母亲惟一的儿子,而这位母亲是个寡妇。”
“真是的,史威尔先生,我看不出有任何好笑的地方!”她非常严肃地说出了她的看法,而且口气还有点不高兴。
“你看不出有什么好笑?哈哈!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那个所谓悲伤的母亲其实是地狱之猫,她憎恨她的儿子,因为他是个残废,一个不折不扣的侏儒。儿子也讨厌母亲,因此他宁可自杀,这样他母亲就得不到下在他身上的保险费。他用步枪朝他脑袋开了一枪,那是以前用来吓唬乌鸦的枪,但这一次却不是用来对付乌鸦,最终给他引来了牛蝇和小蚊虫。他就是这样摔到悬崖下去的。至于对神圣复活的希望,我倒常听他对我说,他希望下地狱,因为他母亲非常虔诚地想上天堂,而他不希望与他母亲同处一地,现在,那石碑上写的是不是,”他边说边用拐杖敲着那块碑石,“是不是一堆谎言呢?就好像是乔治自己气喘吁吁背着那块石碑爬到这里来,并且要求把它作为自己圣洁的证据,我想加百利天使看到后都会大笑不止。”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露茜转移了话题,她站起身对老人说:“哦,你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呢?这是我最喜欢的位子,而且不舍得离开,但现在我发现我肯定是坐在一个自杀身亡者的坟墓上。”
“这对你没坏处,漂亮姑娘,如果可怜的乔治知道有位少女坐在他身上,他可能还会感到高兴的。没有什么事的。我已在这儿坐了二十年了,什么事都没有。你也不要害怕那些你脚底下的,或者不在你脚下的墓碑。等到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墓碑都不见了,这里就像一片刚刚收割完毕的空田地中一样,你再害怕也不迟。听,敲钟了,我也该走了。很高兴为小姐们效劳!”说完他就蹒跚着走开了。
露茜和我坐了一会儿,我们手拉着手,欣赏着眼前的美景;她从头到尾把亚瑟和她即将举行的婚礼再说了一遍。我听着有点心酸,因为我有整整一个月没有乔纳森的消息了。
同一天
我独自来到这儿,因为我很难过。没有我的信,我希望乔纳森没出什么事,大钟敲了九下,小城里灯火通明,有的时候灯光沿街排成一条直线,有的却孤零零的。它们向上延伸到伊斯克,消失在山谷的坡底。我左边的视线被大教堂旁的一幢黑房子的房顶给挡住了。羊群在远处的田野里鸣唱,还有驴子在人行道上行走的喀哒声。码头上的乐队正热热闹闹地演奏着华尔兹舞曲,沿着码头一直往前,救世军在一条后街集会。两拨人彼此互不干扰,不过坐在高处,我能够看见也能够听见下面的一切。我不知道乔纳森在哪里,是否想着我?我希望此刻他就在这儿。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6月5日
伦菲尔德的病例变得愈有趣,我就觉得愈了解他这个人。他有一些特征在迅速加剧:自私、自闭,并抱有很强的目的性。我希望我能了解他这种目的性的具体内容到底是什么。他似乎有一套自己的体系,不过我还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他自我解脱的方式是一种对动物的爱,但是说真的,他真的对动物的爱有着非常怪异的倾向,有时我想,他只是冷酷得变态罢了。他养的宠物都很奇怪。目前,他的嗜好是抓苍蝇。他现在养的苍蝇数量很可观,我不得不警告他了。让我吃惊的是,他并没有像我估计的那样发作起来,而是处理得相当严肃。他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可不可以给我三天时间?我会把它们弄走。”当然,我说可以。我一定要看看他怎么办。
6月18日
他现在又把兴趣转向了蜘蛛,而且盒子里已经有好几只大家伙了。他不断地用那些苍蝇喂它们,所以苍蝇的数量明显减少,但是他还是省下自己一半的食物去招惹房间外的更多的苍蝇。
7月1日
他的蜘蛛现在变得和苍蝇一样讨厌。今天,我告诉他必须把它们处理掉。他看上去很伤心,所以我告诉不管怎样先处理掉一部分就好了。他欣然接受了。这次我给他同样的时间。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会让我很恶心。因为当一只吃饱了烂肉的可恶苍蝇撞进他的房间时,他会抓住它,然后兴致盎然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它把玩好几分钟,然后,在我意识到他想干什么时,就把苍蝇扔到嘴巴里,吃了。
我斥责了他的行为,不过他平静地辩解说这样很好,而且有益健康;还说苍蝇是个生命,顽强的生命,并且赋予他生命。这让我有了一点启发,或者一个初步的想法。我必须观察他如何除掉那些蜘蛛。很显然,他的思想里有很严重的问题。他有一个小记事本,他常常在上面写些东西。笔记中满篇都是一大堆的数字符号,通常是很多单个的数字加个总数,这些总数再加在一起,好像他在算账一样。
7月8日
伦菲尔德的疯狂具有一定的规律性,这种初步的想法逐渐在我脑海中增强。我很快就会有眉目了。哦,然后成为无意识的思考,你将不得不控制你的意识。我有几天没去看他,这样如果有什么变化,我就能立刻注意到。结果,我发现他处理掉了一些原来的宠物,又养了一个新的宠物,除此之外一切没什么变化。他抓到了一只麻雀,而且已经部分地驯服了它。他驯养的方法很简单,这就是为什么蜘蛛正在减少的原因。蜘蛛剩下的不多了,但它们都吃得很好,因为他仍旧用食物招苍蝇来喂蜘蛛。
7月19日
我们有了些进展,这位老兄现在养了一群的麻雀,而他的苍蝇和蜘蛛已经几乎绝迹了。当我进他房间时,他跑到我面前,说想请我帮个忙——一个很大很大的忙;他说话时像狗一样讨好地看着我。我问是什么忙,他全神贯注地对我说:“一只小猫,一只小小的、柔顺的、顽皮的猫仔,我可以跟它玩,教它,喂养它,一直喂养下去!”
我对他的请求不是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因为我注意到他的宠物个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活跃。但是我并不在意要像除掉蜘蛛和苍蝇那样除掉那些温驯的麻雀家族;所以我说我会考虑一下,而且我问他是不是愿意养一只成年猫。他回答我时流露出的渴望的语气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哦,是的,我想要一只成年猫!只是当初我怕你不允许我养大猫,所以才提出养猫仔,没有人会拒绝让我养小猫,是不是?”我摇摇头,告诉他目前恐怕不可能,不过我会考虑考虑。
他的脸沉了下来,我看到了一种危险的讯号,因为他突然流露出的愤怒、乜斜的目光预示着杀机。这个人是个潜在的杀人魔王。我要利用他目前的这种渴求,去测试他,看看结果到底如何,那时候我就能知道得更多。
晚上十点
我又一次去看望了他,发现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沉思。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跪在了我面前,然后哀求我同意他养一只猫,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救赎。但是我态度坚决,我告诉他不能养,随后他一言不发地起来,坐回到了原来的那个角落里,一边还啃着手指甲。明天一大早我再来看他。
7月20日
我赶在巡房之前去看望了伦菲尔德,发现他已经起床了,嘴里还哼着小调。他将自己存下来的糖撒在窗边,很明显又开始抓苍蝇了。他似乎很乐意从头开始,而且很悠闲的样子。我到处找他的麻雀,但都看不见它们,于是我问他鸟都到哪儿去了,他头也不回地告诉我说它们都飞走了,房间里散落着一些羽毛,而在他的枕头上还有一滴血迹。我没说什么,但是去找了打扫人员,要他们随时向我报告这一天中他任何反常的举动。
上午11点
助手刚来告诉我伦菲尔德病得很厉害,而且还吐了一大堆羽毛。他说:“医生,我相信他把他养的鸟都吃了,而且是生吞下去的!”
晚上11点
今晚我给伦菲尔德打了一针很强的镇静剂,强到足够令他睡熟,然后把他的笔记拿来看一看。最近在我脑中零零星星的想法已经逐步趋于完整,我的理论也得到证实。他那种具有杀人倾向的躁狂症状是一种很特殊的症状。我只能为他另立一个类别,称之为“生吃癖”躁狂症。他的渴望就是尽其所能地猎食生命,他以一种累计的方式设法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让蜘蛛吃苍蝇,让一只鸟去吃很多蜘蛛,然用又想让一只猫吃下很多鸟,那么最后一步会是什么呢? 这个实验值得完成。只要找到充分的动机,就完成了。人们曾经讥笑过活体解剖,但看看今天的成果吧!为什么不把科学研究推进到更复杂更至关重要的阶段,比如说对大脑的研究?如果我掌握了其中的一部分奥秘,哪怕我对某一个疯子的思想有深刻的了解——我就可以创立属于我自己的科学派别,那样的话,桑德森的生理学理论或者福瑞尔的脑科学理论简直就不值一提。希望能找到合理的动机!也许我不该想这么多,否则反而会迷失方向;一个好的动机也许会改变我自己,因为不是的话,我本身也可能会头脑异常,或者是先天的?
那个人很充分地证明了一个精神错乱的人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知道他认为一个人值多少命,或者是否只是一人抵一命?现在,他已经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以前的账目,今天又开始记录新的账目。我们之中又有多少人每天都有新的记录呢?
对我来说,好像昨天我的整个生命带着新的希望结束了,而同时我的记录又翻到了新的一页。而这一切还将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最后给我算总账,衡量出我的得与失。哦,露茜,露茜,我不能生你的气,也不能生我朋友的气,因为他的快乐就是你的快乐。我只有无望地等着,并工作,工作,再工作!
只要我能够像我那可怜而疯狂的朋友一样拥有一个强烈的动机——一种良善而不自私的动力——让我投入工作,那也是种真正的快乐。
米娜·莫利的日记
7月26日
我感到有些焦躁。露茜和乔纳森让我感到难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收到乔纳森的信了,我很担心他,但昨天,一向都很和蔼的霍金斯先生给了我一封乔纳森的信。我曾写信问他是否收到过乔纳森的信,他说随附的信是他刚收到的。
这封由德拉库拉城堡寄出的信只有一行字,说他马上要出发返回。这不像乔纳森的风格,我不明白,我感到不安。另外,露茜梦游的老毛病最近又犯了,虽然她身体状况很好,她母亲曾对我提起这件事,我们决定每晚都要把我们的房门锁上。韦斯特拉太太有种印象,认为梦游者常会爬到屋顶沿着屋檐边上行走,然后突然醒过来,最后会在绝望的响彻四周的尖叫声中跌落。她总是担心露茜。她告诉我她丈夫——露茜的爸爸也有相同的毛病,他总会在夜晚起床,穿好衣服走出去,如果他不被拦住的话,就一直走下去。
露茜打算在秋天结婚,她现在已经在准备礼服,安排新居。我很同情她,我也在准备自己的婚礼,只是我和乔纳森想过简朴的生活,能维持收支平衡即可。霍尔姆伍德先生,也就是亚瑟·霍尔姆伍德,是贵族戈德明的独生子,只要安顿好身体不适的父亲后,就应该很快地离城来到这里,我想露茜一定正掐着手指头在算着他到达的日子。她想带他去教堂附近的崖边坐坐,让他看看怀特白的美景。我敢说是等待在困扰着她。只要他一到,露茜就会好起来的。
7月27日
没有乔纳森的消息。我愈来愈感到不安,尽管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我真的希望他能写信来,哪怕只是一行字也好。露茜梦游得更严重了,每天晚上我都被她在房间里的走动声吵醒。幸好天气很热,她才不至于着凉。不过由于焦虑,以及睡觉时经常被吵醒,我自己也开始有了变化,我变得紧张和容易惊醒。感谢上帝,露茜的健康状况还算良好。由于霍尔姆伍德先生突然被召回伦格去看望他病危的父亲去了,这使得露茜与他相见的时间不得不推迟。尽管露茜对此心烦意乱,不过从她的外表并看不出来。露茜是开朗型的人,她的脸颊现在透着可爱的玫瑰红,以前的那种苍白脸色已经不见了,但愿她的脸色能永远这样红润下去。
8月3日
又过了一个星期,仍然没有乔纳森的消息,甚至霍金斯先生也没有他的消息,我曾经从他那里得到过乔纳森的信。哦,我希望他不是病了,他应该写了信。我看了他的上一封信,它并不能满足我。这不像是他写的信,但确实是他的笔迹,绝对没错。上个星期露茜梦游的次数减少了,但是她表现出一种奇怪的专注,真让我不明白,就连在她梦游的时候,她都像要查看我。她试着开我的门,当她发现门锁着的时候,又满屋子走来走去地寻找钥匙。
8月6日
又过了三天,乔纳森仍旧杳无音讯。我的疑心变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我知道该写信到哪儿或者我能去哪儿,我会安心得多。但是自从上一封信后,就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乔纳森的音讯了。我只能祈求上帝能再给我一些耐心。露茜变得越来越兴奋,但身体状况依然不错。
昨晚很吓人,渔夫们说我们这里马上要有暴风雨,我一定要看看这场暴风雨,并了解一点天气变化的常识。今天天色灰蒙蒙的,太阳躲在凯特尼斯上空厚厚的云层里。所有东西都是灰色的——除了绿色的草地,看上去好像是块翡翠嵌在灰色的岩石之中。灰色的云与远处阳光射出的光线交融在一起,压在灰色海平面上空。而绵延在海平面上的那些沙丘看上去就像灰色的雕塑一般。海水向浅滩和沙地怒吼着翻滚过来,又在被海水湿气所包围的内陆上消退。地平线消失在灰蒙蒙的雾中。所有的东西都很庞大,云高高地堆起,像块巨石,海上传来的海啸声听起来像是末日的预兆。海滩上到处有黑色的影子,有时半掩在雾中,好像是“人形树在走动”。渔船正在加紧往家赶,进港的时候,海浪把渔船掀得上摇下晃,渔民们不得不随时进行排水。
老史威尔先生来了,他径直走向我,从他脱帽的动作可以看出,他想和我说话。那老人的改变简直让人感动。当他坐在我身旁时,他用一种非常温和的语气对我说:“小姐,我想告诉你一些事。”
我察觉到他的不安,于是我握住他布满皱纹的手,让他完完整整讲给我听。他让我握着他的手,然后说:“亲爱的,几个星期以前,我对你说的那些有关死者的事情恐怕吓着了你们,不过,我不是认真的,当我死的时候,我想要你记住这一点。我们这些老家伙耳朵都快聋了,一只脚已踏入了棺材,我们都不愿去想这些事,我们不想感到害怕,那就是为什么我轻描淡写地谈论它们的原因,因为这样才能让我的心轻松一点。不过,小姐,上帝保佑你。我并不怕死,一点也不,只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并不想死,我的时间不多了,因为我老了,一百岁对任何人而言都已经是太长了。我现在死期不远了,所以我已经在等我的大限了。你看,一时之间我还不能戒掉这种调侃的习惯。很快,死神会为我吹响号角,亲爱的,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因为他看见我哭了起来。
“如果他今晚来,我也不会拒绝他的召唤。因为生命的目的终究只是等待另一件事,而不是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而且死亡是我们完全能倚靠的事。我很满足,因为他正朝我走来,亲爱的,他正快速赶来。也许我们还在观望和徘徊的时候,死亡就到来了。也许他藏身海风之中,吹来了失落、危难、挫折以及伤痛。看,快看!”
他突然大叫起来,“风中有什么东西,就在嗖嗖的海浪声中,看啊,闻啊,这是死亡的味道。它就在空气中,我感觉它的到来。主啊,让我愉快地迎接它的到来吧!”老人虔诚地伸出双臂,举起手中的帽子,他蠕动的嘴唇好像是在祷告。几分钟的寂静后,他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并给了我祝福,然后说了声再见,步履蹒跚地走远了。
我被这一切完全地打动了,心里感到非常的伤感。当我看到海岸守卫向我走过来时,才觉得情绪好转了一些。他腋下夹着一副望远镜,像往常一样停下来和我说话。不过,他同时一直不断地望着一艘奇怪的船。“我无法辨认它,”他说,“看外形像是俄国船,不过它一直鬼鬼祟祟地在那儿徘徊,这船似乎拿不定主意的样子,它好像明白暴风雨就要来临,但它却不知道该往北开还是进港。再看看那儿——它行驶的方式很怪异,好像无人掌舵一般地随风飘荡。明天此时,肯定会有它更多的消息。”
第七章
8月8日,《每日电讯》的剪报 (贴在米娜·莫利的日记上)怀特白特派员报导
当地历史上最猛烈最突然的暴风雨刚刚降临,造成了奇特的景象。此前的天气的确有点闷热,但这在八月来看,也纯属正常。星期六晚上的天气出奇的好。而昨天,一大群游客出发去参观马革瑞夫森林、罗宾汉海湾、瑞格米尔、朗斯威克、斯泰塞斯,以及邻近怀特白的其他几个旅游点。爱玛号和斯卡尔波罗号游船沿着海岸行驶,往来怀特白的航线出奇的繁忙。直到下午以前,天气都是异常的好。
在东岸的断崖处有一片墓区,站在高处可以看到北面和东面宽阔的海域。到了下午,据说该地的人看到在西北方的空中突然出现了“马尾云”。随后,一阵风从西南方袭来,用气压学上的术语来说是“二级:微风”。当值的海岸守卫立刻做了报告,而一位老渔夫,他已经在东岸断崖观察气象长达半个世纪之久,预测说有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
日渐西垂,夕阳余晖,云影婆娑,这些美景深深吸引住了那些在断崖老墓区散步的人。在太阳被凯特尼斯暗礁遮挡住之前,它耀眼地横挂在西边天际,层层叠叠的云层放射出七彩光芒——火红的、紫的、粉红的、绿的、紫罗兰色的,还有黄金般的色彩。漫天云朵点缀,虽然不大,但却似乎全是黑的,它们有各种各样的形状,看上去好似巨幅剪影。画家们往往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无疑,一些叫做“暴风雨之前奏”之类的作品一定会在明年五月的英国皇家美术学院或皇家学会上大放异彩。
许多船主决定,在暴风雨离开之前,把他们的“渔舟”或者“骡船”停泊在海湾内(这些船跟普通的船属于不同的类别)。傍晚时分,风彻底停了,到了午夜,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有一种打雷之前的闷热,人的感觉器官都变得迟钝起来。海上只能看到一些零星的灯光,因为平常在岸边停靠的汽船都已经开走了,只有一些渔船在近海,惟一能看得清楚的只有一艘外国帆船,它撑满了帆,好像要往西航行。
船长要么是鲁莽,要么是无知,岸上已经有很多人不断发出信号提醒他们降下风帆,以及可能面对的危险。在夜幕降临前,他们曾见过这艘船在海面随意漂浮着,它随着海浪的起伏缓缓晃动——悠闲得就像油画中画的大海中的船一样。
快到十点时,空气的沉静变得非常的压抑,内地的羊叫声和城里的狗吠声都听得很清楚,码头上的乐队奏着法国乐风的曲子,就像在宁谧和谐的大自然中奏出的一个不和谐音符。午夜刚过,海上传来阵阵奇怪的响声,而天空也开始有奇怪的、若有若无的、空洞的隆隆声。
在没有预兆的情况下,暴风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袭来了。人们无法了解为什么整个自然界在一瞬间都震惊起来了。海面卷起怒涛,一浪高过一浪,不到几分钟,本来沉静的海就变成一只怒吼的怪物。白色的海浪狂扫平坦的沙地,然后冲向断崖。海浪也在码头激起飞溅的浪花,白色泡沫在怀特白港两端的灯塔附近四处散落。风像雷似的吼着,风力很大,就算是个强壮的男人都很难顶风而行,除非紧紧抓住铁柱子,否则无法稳住脚步。
现在看来,驱散码头上众多的观潮人群是必须的,不然,那晚的不幸会增加很多倍。团团的海雾向内地笼罩过来,让环境变得更为危险。幽灵般的浮云在低空滚动,又湿又冷,如果再加点想象力,似乎可以感觉到那些在海上失踪者的阴魂正用他们潮湿的手,触摸着他们活着的弟兄。
很多人都被这横扫而来的海雾吓坏了。雾散后,天空开始有闪电,照亮了近处的海,伴随迅猛闪电而来的是一串震耳的雷声,整个天空好像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中抖动了起来。有些景象看起来相当壮观,引人注目。海浪卷得像山一样高,然后把大量的白色浪花抛向天际,看起来好像是狂风裹住了它们,并把它们卷入了高空。稀稀落落的渔船,在疾风下忙着找寻避风港,还有不时在暴风雨中挣扎着白色翅膀的海鸟。在东岸断崖最顶端的地方,新的探照灯已装备好,但是没试用过。值日官准备好启用它,在急促的雾气散开时,把它照到了海面上。有一两次探照灯相当起作用,当一艘渔船的船沿都快没入水中时,最后都是借着它才顺利地驶入港口,避开了在码头触礁的危险。所有的船安全地入港后,岸上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热情的欢呼,好像要把强风给劈开,然而,欢呼声随即就被狂风一扫而空。
不久,探照灯发现一艘撑满帆的船出现在近海,显然这是那艘在傍晚时被注意到的帆船。此时,风已转往东吹,断崖上的人都不禁不寒而栗,因为他们知道那艘帆船所面临的危险。在船和港口之间有一大片暗礁,许多船都曾在那儿遇难,而根据目前的风向来看,它无法到达港湾的入口处。就要到涨潮时间了,而浪是如此的大,海岸上的浅滩几乎被卷起的浪涛所淹没。
那帆船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在行驶着,用一句古话来说:“哪里有地狱,它就往哪里去。”接下来,又出现了另一阵海雾,比往常的都壮观,好像一个巨大的帐幕,把所有东西都罩住了,人们只能耳听暴风雨的怒吼,但什么都看不到。隆隆的雷声和巨浪翻滚时的巨响一次比一次大。
探照灯的光线不断地打在东方码头的港湾口上,海难可能会在那儿发生,人群屏息以待。风突然转向东北,雾气在疾风中散开。说也奇怪,那艘以快速在巨浪间颠簸前行的帆船,在到达两个码头之间时,忽然落下了风帆,最后竟安全抵达了港口。探照灯跟着照了过来,所有看到船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掌舵的居然是一具尸体,他垂着头,恐怖的随着船的起伏而前后摇晃。甲板上根本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一切都那么可怕,船上除了这个死人之外没有人驾驶这艘船,而这艘船最后居然奇迹般地找到了港口。
然而,一切在瞬间又发生了变化,帆船没有停留,就直接冲过港湾,划过那片由潮水和暴风雨冲刷过的沙砾地,最后搁浅在东南角上那个在东岸断崖下的码头,大家称它塔特希尔码头。当然,轮船在沙堆上搁浅的时候产生了强烈的冲撞。船上的桅杆、绳索以及柱子都变了型,一些顶锤也从上面砸了下来。但让人奇怪的是,船一触岸,一只很大的狗便从船舱里跳到甲板上,它好像是被这种冲撞惊了一下,一直往前跑,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沙地上。它一直往悬崖方向跑去,悬崖上方就是那片墓地,一直通向东岸码头。悬崖如此险峻,以至于顶上的墓石和墓碑看上去好似悬突在崖壁上一样。那只狗最后消失在黑暗中,这种黑暗在探照灯亮光的反衬之下,显得更为漆黑。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没有人在塔特希尔码头上,住在附近的人不是上床睡了,就是到高处去了。因此,第一个登上船的,是那位从东边港口跑过来的值班守卫。控制探照灯的人员,在搜寻港口时没发现其他东西,于是把灯光固定在那艘无主的船上。守卫登上船尾,跑到轮舵旁,俯身检查了一下,这时他好像突然受到什么刺激一般,猛地把头缩了回来,他的这一举动似乎激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很多的人纷纷跑了过来。从西岸断崖的德罗桥到塔特希尔码头有好长一段路,不过你们的特派员——我,可是个快跑好手,我冲在众人前面,然而,当我到达时,码头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可是守卫和警察不让他们上船。作为特派员,船长很客气地让我上了船,船上站着少数几个人,我跟他们一起亲眼目睹了那个被绑在轮舵上的死亡水手。
难怪守卫会受到惊吓,感到恐惧,这种场景真的不是很常见。那个人的双手被绑在一起系到舵轴心上,在里面那只手与舵木之间有个十字架链子,念珠缠绕在手腕和舵轮上,紧紧地绑住它们。也许,那个可怜的人曾经坐在那里,不过航行时的起伏和冲击引起了船舵的摇晃,结果把他前前后后地拽来拽去,绑着他的链子勒进了肉里,都露出了骨头。
现场详细情况都被记录下来了,一位医生——外科大夫卡芬,三十三岁,住东方伊利亚德区——比我晚一点赶到,他对尸体做了检查后,声称那个人死了至少两天了。他的口袋里有个密封得很严实的瓶子,里面塞着一小卷纸。后来证实它是这次航海日志的一些附录。守卫说,那个人想必是自己把手绑起来,然后用牙齿打结。事实上守卫是第一个登船的人,这反倒省却了以后可能碰到的一些程序,因为根据海事法律规定,第一个登船实施救助的人可以申请援救补助,但海岸警卫队员除外。
但是搞法律的人总是巧舌如簧,一位年轻的法律系学生大胆断言道,船主已经丧失了对船的所有权——因为这种所有权不符合固定财产的定义,在还没有得到证实之前,至少那个象征产权的轮舵,如今握在一个死人的手上。毫无疑问,直至死前那一刻,那名舵手都在忠诚地看守着这艘船,一个忠诚如卡撒比安卡般的人,最后陈尸于此接受着人们的调查。突来的暴风雨过去了,强度正在减弱,人群渐渐散去,约克夏原野上的天空也慢慢地变红了。有关进一步的消息,我会在下期出版前及时发送给你——有关那艘神奇的在暴风雨中进港的轮船的详细报道。
8月9日
昨晚在暴风雨中进港的无主船,其后续消息似乎比轮船本身更令人吃惊。人们发现这艘船是从俄国瓦尔纳开过来的,叫德莫特尔女神号。整艘船几乎都由银色的细沙压舱,其中只有几个货箱——一些大木头箱子,里面装满了泥土。货物是托运给一位怀特白的律师比尔林顿先生的,在新月街七号,今天早上,他已上船去接收那些货物了。俄国方面负责承租事宜的领事也来接收那艘船,并支付了一些相关的港口费用等。 今天除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值得谈论的话题。进出口贸易部门的官员很严谨地检查了相关的货运手续,发现这些手续完全符合现行法规的规定。看来,这个案子的轰动效应应该立刻就会降温了,因为他们并没有找到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而由船上跳下来的那只狗却越来越广受关注,在怀特白很有影响的“防止动物受虐待协会”的一些成员则试图去领养那只狗。然而,让大家失望的是人们根本找不到它,它似乎从这个镇上完全消失了。它可能受到惊吓,一路跑到了荒原,至今仍然惊魂未定地躲在那里。有些人却持着另一种危言耸听的看法,他们认为这只狗本身可能就是一个危险,因为很显然它是只凶猛的动物。
今天一早,一只大杂交獒犬死在它主人院子对面的铁道上。它是由一位住在台特山丘码头附近的煤商饲养的。毫无疑问,死前它遇到过一个残忍的对手,因为它的脖子被扭断,肚皮也破裂了,好像是被爪子撕开的。
后来由于那位进出口贸易调查员的友好协助,我获准去看那本在德莫特尔女神号上发现的航海日志。日志依次记载着从起航到三天前所发生的事,其中除了提到一些失踪人员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然而,较有趣的是关于那个在瓶中发现的纸卷,它今天就要被呈交送审,在其中似乎藏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惜我没有运气看到。
因为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我被获准使用那些航海日志,所以我决定刊登一个副本给读者们,不过我把船员和货运方面的一些技术性资料给省略了。看起来,船长在出海之前似乎就已经处于一种狂躁状态,而在航行过程中渐渐变得严重起来。当然,我说这些是有根据的,因为我是根据一位俄国领事随从的口述记录的。他很详细地为我做了翻译,尽管所用时间不长。
德莫特尔女神号日志,从瓦尔纳到怀特白
写于7月18日:
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要准确记录从现在开始到上岸为止所发生的一切。
7月6日——我们把货物装上船,是一些沙子和一箱箱的泥土。下午出发,刮东风,空气新鲜。船上有五个船员、两个大副、一个厨子和我自己(船长)。
7月11日——我们清晨到达波斯弗拉斯。土耳其的海关官员上船。一切无误。下午四点继续出发。
7月12日——经过达尔达尼里斯。更多的海关官员和一艘防卫旗艇。海关快速巡视。要我们赶快出海,天黑时进入爱琴海。
7月13日——越过马它邦角。船员有些不满意什么事情,看上去有些害怕,但却不说出来。
7月14日——船上人员变得有点焦虑。从前和我一起航行时他们情绪都很稳定。大副不知道他们出了什么问题,他们只告诉大副“有事”,然后在胸前划起了十字。大副对其中一人发了脾气,而且打了他,随后双方猛烈争吵,不过最后都静了下来。
7月16日——早上,大副向我报告,有一个船员佩特罗夫斯基失踪了,原因不明。昨晚轮到他守夜,由阿姆拉莫夫接班,可是不见他回船舱。船员愈来愈沮丧,他们说将有事降临到他们身上,但除了说“有东西”在船上外,别的一点也不透露。大副对他们愈来愈没耐心,他有点担心会出乱子。
7月17日——昨天,船员中的一个——奥尔加伦,到我房间来,用恐惧的口气对我说,他认为有个奇怪的人在船上。他说他正在值班时,突然下起了暴雨,他只好走到船舱室后面的顶棚下去躲雨。这时,他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不像是船上人员的男人,来到升降扶梯处,然后沿着甲板向前走去,最后不见了。他小心地尾随其后,可是到了船头却没发现有人,而舱口也是关闭的。
他害怕极了,这种恐惧似乎来源于某种迷信。为防止他将这种恐怖情绪传染给别人,今天,我得将整条船从头到尾搜一遍。稍后,我集合了船上所有人员,告诉他们,因为他们认为船上有其他人,所以我决定从头到尾把船搜一遍。大副生气了,说这很荒唐,回应这种愚蠢的想法只会是船员更加混乱,而他宁可用大棒解决麻烦。我决定让大副来掌舵,其他人则排成一排一起去搜。每个人都拿了灯笼,我们没有漏过任何一个角落。因为船舱里只有那几个大木箱,所以没有任何角落可以藏得下人。搜完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然后轻松地回去工作了。大副看来很不高兴,但没说什么。
7月22日——坏天气持续了三天,所有船员都忙着撑帆——没空害怕。船员们似乎忘了那件事情,大副心情也好起来,不再说粗话,还夸奖大家在恶劣的天气下付出的努力。越过直布罗陀海峡。一切都好。
7月24日——我们的船似乎缠上了厄运。我们已经有一个船员失踪了,进入比斯卡湾时又遇上了坏天气,昨晚又不见了一个人,消失了。就像前一个人,他离开了了望岗位,再也不见了。所有的船员都陷入恐慌,他们要求要两人一组守夜,因为他们害怕单独一人,大副很生气。我担心又会出现麻烦,因为不知道谁会先动粗。
7月28日——四天地狱般的日子,我们漂游在大漩涡和狂风暴雨之中。没有一个人睡过觉。船员都筋疲力尽。不知道该谁守夜,因为谁去都不合适。二副自愿掌舵和守夜,让大家能睡几个小时。风减弱了,海浪仍很大,可是感觉好多了,船也稳多了。
7月29日——悲剧又发生了。今晚只有一个人守夜,因为大家都太累了,当早班的人来到甲板时,他除了看到舵手外,就不见其他人了。他大呼小叫,大家都来到甲板上。到处找遍了都找不到。现在失去了二副,大家都害怕起来。大副和我决定配备武器,等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7月30日——昨晚,很兴奋,就要到英国了。天气良好,帆都撑起来了。我疲倦地睡去,睡得很香。我被大副叫醒,他说两个守夜的和舵手都失踪了。只剩下我、大副和其他两个船员。
8月1日——整整两天下雾,看不见海上的航船。希望能在英吉利海峡求救或是先到某处停泊。我们再没力气去撑帆了,况且是在大风之中。我们不敢放下帆,怕不能再升上去。我们好像在一个噩运之中漂浮着。大副变得比其他人更丧气。他坚强的本质似乎在与内心的恐惧交战。船员倒不再害怕,只是麻木地工作着,大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是俄国人,而大副是罗马尼亚人。
8月2日午夜——才睡几分钟,我就被门外的叫声吵醒。在雾中什么都看不见,冲上甲板,碰到大副。他告诉我他听到甲板上有叫声,出来后却不见守夜的人。又失踪了一个。主啊,救救我们!大副说,我们肯定已经穿过了多佛海峡,因为稍早有一阵子雾气很薄,就在他听到船员的叫声的同时,他看到了北夫雷兰岛。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们现在是在北海,雾里面只有上帝才能导航。但是那雾如影随形,上帝好像遗弃了我们。 8月3日——午夜,我去接替舵手时,发现没人在那里。风平浪静,船走得还算平稳。我不敢离开那里,所以大声地叫大副过来。几秒钟后,他穿着法兰绒上衣冲到甲板上。他眼中闪着狂野的目光,看起来很凶悍,我怕他已失去理智。他靠近我,附在我耳边,好像怕被空气听见似的低声沙哑地说:“它在这里,我现在知道了。昨晚守夜时我看到了它。它像一个人,又高又瘦,面色如魔鬼般的苍白。它就站在船头,往外望,我爬到它后面,用刀刺了过去,但刀子穿过了它,就像穿过空气一样。”他边说边拿出刀子,粗鲁地比画着。他继续说:“但它就在这儿,我会找到它。它就在船舱里,可能就在那些箱子里。我要把它们一个个翻出来。你来掌舵。”随后,他把一根指头放在唇上,做了一个警告的表情,接着走到船舱下面去了。风突然吹了起来,我不能离开舵。
后来我看见他再次出现在甲板上,手里拿着工具箱和一盏灯,然后又到了前一个舱口,他疯了,彻底地疯了。阻止他是没有用的。他反正也伤害不了那些标着“黏土”标志的箱子,而且就算他把那些箱子拖来拖去也不碍什么事。于是我留在这,掌着舵,记日志。我只能仰仗上帝,等待雾散。然而,如果顺风而下,一路找不到任何港口的话,那么我只有割断帆绳,发出求救信号。
一切快要结束了,我只希望大副走出来的时候能够冷静点——因为我听见他在船舱里敲敲打打,工作对他会有好处。这时,舱口突然传来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我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了。不一会,大副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好像挨了枪子一样。他处于极度的狂怒之中,双眼圆睁,脸部肌肉因恐惧而抽搐着。“救我!救我!”他叫着,一边在雾中四处张望。很快,他的恐惧变成了绝望。最后,他冷静地说:“船长,你最好也跟我一块,不然一切都迟了。他在这里,我现在知道这个秘密了。大海会把我从他手中救出去,这就是我惟一的路!”我还来不及说一个字,并冲向前抓住他时,他就跳上舷墙,纵身跳进了海里。我想,我现在也知道那秘密了。就是这个疯子把其他人一个个解决掉,现在他也跟随其他人而去了。上帝救我,当我到达港口后,该如何解释这所有的恐怖事件?当我到达港口时,这可能吗?
8月4日——雾还没散,阳光都照不进来。我知道有阳光,因为我是水手。为什么不多知道点别的事情呢?我不敢走到下面去,也不敢离开舵,所以整个晚上待在这里。在迷蒙的夜色中,我看到了它——他!主原谅我,看来大副投海是正确的。死也要死得有人样,像一个水手般死在湛蓝的大海里,我想没人会反对。不过,我是船长,我不能弃船。我必须阻止那邪魔或妖怪,我该把手绑在舵上,再绑上一些他——它不敢碰的东西。不论天气好或坏,我都应该拯救我身为船长的灵魂和荣誉。我愈来愈虚弱,夜又降临了。如果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将没时间去行动……如果我们遇难,可能会有人能找到这瓶子,而且明白一切。如果没有遇难——好吧,船员们也该知道我是忠实于自己的信誉的。圣父,圣子和圣灵,请帮助一个可怜无知的灵魂去履行他的职责吧……
当然,这个论断还未成定论。因为没有证据,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船长自己杀的那些人。但是这里所有人都一致认为船长是个英雄,该有一个公开的葬礼。他的遗体被安排好由一列船沿着伊斯克河运回到塔特希尔码头,然后登上大教堂的阶梯,最后他将被安葬在断崖上的教堂墓地中。超过一百多个船主要求护送他的遗体到墓地。大雾的来去无迹可循,雾中充满着伤感,因为,在目前这种状况下,在人们的护拥下,他会最终被这座城市所接纳。葬礼在明天举行,而这个“海上的惨剧”也将就此告一段落。
米娜·莫利的日记
8月8日
露茜整晚都没休息,我也一样。暴风雨很猛,强风在烟囱之间呼啸穿行,让人战栗。有时,一阵尖厉的风声就如远处有人放枪一般。奇怪,露茜居然没醒过来;不过她两次起来穿衣服。很幸运,每次我都及时醒来了,我脱下她的衣服,而且没吵醒她,又把她弄回到床上。很奇怪,这种梦游现象,只要有些微的动作去阻碍她,她的行为意识——如果有的话——就会消失,然后一切恢复正常。
一早我们就起床,走到港口去看看昨晚发生了什么事。附近没什么人,因为阳光很强,空气也很干净清新,但那汹涌的巨浪却看起来更暗了,浪尖上的泡沫像雪一般白,它们强行挤入港口狭窄的入口,像一个粗鲁的人横冲直撞时的样子。幸好昨晚乔纳森不在海上。不过,谁知道他到底是在海上还是陆上呢?他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我真为他担惊受怕,如果我知道我能为他做什么,那我什么都愿意做!
8月10日
船长的葬礼很感人。港湾里所有的船都到了,所有的船长从塔特希尔码头一路护灵到教堂墓地。露茜和我一起去,我们早早就到了老地方,灵船正顺着河流往上行,到达高架桥,然后又一次向下游开过来。我们的视野很好,能看到整个过程。那可怜的人就要安息在我们座位的附近,所以到时候我们站在这里就能看到一切。可怜的露茜好像很伤心,她一直都焦躁不安,我只能认为是她的梦影响了她。
有件事很奇怪,她不愿向我承认她焦虑的原因,要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焦虑。另一个原因是,史威尔先生今早被发现死在我们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上,他的脖子断了。按照医生的说法,他是被某种突然发生的事吓得瘫倒在椅子上。他脸上遗留的恐惧和惊慌的表情让看到他的人们都不寒而栗。可怜的老人!也许他亲眼目睹了死神的到来!
露茜太和善、太敏感了,因为她的情绪比别人更容易受感染。眼下她又在对一件我并没有注意的小事伤感,虽然我本身也喜欢动物。有位经常到这儿来的男人也来看那些船了,他带着他的狗。那狗总是和他形影不离。他们俩都是很安静的性格,我从没看过那人发脾气,也没听到那狗叫过。在葬礼进行的时候,主人和我们坐在一起,但是狗不愿到它的主人身边来,而是站在几米以外的地方又吼又叫。主人开始很温和地叫它过去,接着是急躁,最后是生气地叫它。然而,它既不肯过来,又不肯安静。它似乎变得很愤怒,眼露凶光,毛都竖了起来,就像一只公猫竖起尾巴向母猫示爱一样。
最后,主人也火了,跳过去踢了那只狗,然后拎着狗脖子上的项圈半拖半拽地把它摔在椅子下的墓碑上。那狗一碰到石碑就立刻静了下来,开始发抖,它并没有试图逃走,而只是蹲下不停地抖着,好像极度害怕。我试着安抚它,但都没有用。露茜也很心疼,不过她没敢去碰狗,只是心痛地望着它。
我非常担心她这种极端敏感的性格将会让她在这个世界上遇到许多麻烦。我确定,今晚她会梦到这件事。这一连串的事:一个载着死人冲进港口的船,他的模样,把自己绑在舵上的十字架和项链,感人的葬礼,曾经愤怒、如今处于恐惧之中的狗……这些都是她做梦的素材。
我想,只有当她身体很疲惫的时候,才能睡得很香,于是,我决定带她好好走一段路,从这儿走到罗宾汉海湾再走回来。这样的话,也许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梦游欲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