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米娜·莫利的日记8月10日,晚上十一点钟
哦,我很累!要不是我早已把写日记当做是我的职责,今晚我就不会翻开它了。我们散步散得很愉快。过了一会儿,露茜的兴致很高,我想是因为在灯塔附近有几只牛走过来用鼻子嗅我们,吓了我们一大跳的缘故。我相信在那个时候,我们除了害怕之外,别的事都忘了。看起来这件事吹散了我们心头的阴云,给我们一个崭新的开始。
现在露茜已进入梦乡,她轻缓地呼吸着,脸颊比平时更具光泽,看起来如此甜美动人。如果霍尔姆伍德先生当初只是在客厅见过她一面就爱上了她,我不知道他见到现在的露茜会做何反应。也许将来某一天人们会提倡男女在求婚或接受求婚之前先看看彼此的睡相。但我猜新潮女性在未来不会只满足于接受求婚,她自己会提出求婚,而且她会做得很好,这其中还会产生某些快慰。今晚我感到非常快乐,因为露茜看起来好多了,我真的相信露茜已经走出黑暗,而且已经摆脱了那些睡觉的麻烦。如果能够知道一点乔纳森的情况……我一定会更高兴。愿上帝保佑他,并眷顾他。
8月11日,凌晨三点
我又开始写日记。因为睡不着,所以决定写点什么。焦虑令我难以入睡,我们的经历如此离奇、痛苦。
上回合上日记,不一会儿我便睡着了……突然间我惊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心中升起一种恐怖的感觉,空落落的。房间一片漆黑,我看不见露茜的床。于是,我蹑手蹑脚地摸到她床边,想确定她在不在床上,但床是空的。我燃着了火柴,我发现她不在房内,门是关着的,但并未上锁,我睡前就是这样。她的母亲近日身体特别不好了,所以我不敢惊动她,于是随便披上一件衣服准备去找露茜。
正要离开房间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她所穿的衣服也许可以提供线索,帮助我了解她梦游的意图。如果她穿罩衫,表示她只在房子内,穿长裙则表示她会出门。不过,罩衫、长裙都还在。我自言自语道:“感谢上帝,她只穿了睡袍,应该不会走太远。”
我跑下楼梯,往客厅一瞧——她不在那儿。而后我到其他的房间寻找,内心的恐惧越来越强烈。最后我来到门厅,发现门没关,门并不是大开着,只是销扣没插上。这里的人每晚都会很小心地把门锁上,所以我担心露茜一定是出去了——而她的确出去了。我来不及细想会发生什么事,莫名的恐惧让人无心留意所有的细节。
我披上厚重的大披肩便往外跑。当我来到新月街时,钟声敲响了一点,四下看不见一个人。于是我一路沿着北特瑞斯街走下去,我期望能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但是没有。走到码头上方的西崖边缘,我充满希望,或恐惧地(我搞不清楚究竟是哪个)向东崖眺望,看看露茜是不是会坐在我们最喜欢的位置上。
当时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空中,有一团浓重的乌云缓缓飘过,景物被分成明亮和阴暗交错的不同区域。有一段时间,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云影覆盖住了整个圣玛丽教堂和附近的地区。乌云移开后,大教堂的废墟才映入眼帘,乌云的一圈边缘非常明亮,犹如宝剑的光芒。渐渐的,可以看见教堂和院子了。
不管我期望什么,总算没叫我失望——我看见,就在我们最喜欢的位子上,银色的月亮照着一个半躺着的雪白身影。然而,由于下一片乌云来得太快,阴影几乎立刻又遮住刚才看到的景物,我没能看仔细,但是我觉得有一个黑色的影子站在白影躺着的座位后方,正向白影弯下身。我无法认出那到底是人还是野兽。
我等不及再看第二眼,就急奔下陡峭的台阶来到码头,穿过鱼市再跑过桥,这是到东崖惟一的路。全镇似乎一片死寂,不见人迹,我暗自庆幸,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可怜的露茜的梦游病情。时间真是很漫长,当我吃力地登上通往大教堂的阶梯时,我双膝打颤,呼吸急促。我一定跑得很快,因为我却觉得双脚好像灌了铅,身体各关节都像生了锈。
我快跑到顶,已经可以看到那个座位和白色身影了。即使阴影仍在,我的距离已经足够近到可以辨别事物了。毫无疑问,有个又长又黑的东西,俯身在半躺的白色身影上。我害怕地叫唤:“露茜!露茜!”那个黑色的东西抬起了头。我可以看见一张苍白的脸和闪烁着红光的眼睛。
露茜并未回应我,我继续跑到教堂院子的入口,教堂挡在我和座位之间,所以有一段时间我看不见露茜。当我再次看到露茜时,乌云已过,明亮的月光照射下来,我看见露茜半躺在座位上,头靠着椅背。她是一个人,边上没有任何活物。
我弯身俯视露茜,发现她仍睡着。她双唇张开,呼吸不再如平时那般舒缓,而是又长又粗地喘着气,好像每一次吸气都想让肺吸足。我走近她时,她在熟睡中抬起了手,把睡衣衣领拉近她的脖子,身子微微颤抖着,似乎觉得寒冷。她穿得实在太单薄了,我担心夜晚的冷空气会让她着凉,便将披肩披在她身上,并把披肩的两边紧紧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我害怕一下子弄醒她,为了把双手腾出来搀扶她,我用安全别针把披肩固定在她颈间。但是一定是我太慌张了,笨手笨脚的,所以别针可能戳到了露茜。因为过没多久,当露茜的呼吸平静了一些时,她再次把手放在颈部,并呻吟起来。当我小心翼翼地把她包裹好,并把我的鞋子脱下来套在露茜的脚上之后,才开始轻轻地叫醒她。
刚开始时露茜没有回应,但是,她渐渐睡得越来越不安稳,还呻吟叹息了几次。因为时间飞快流逝,还因为其他各种原因,我希望马上带露茜回家。于是,我更使劲地摇她,一直到她睁开眼睛清醒为止。她看到我时一点也不惊奇,当然,她一下子还搞不清楚她身处何地,露茜醒来时总是那么楚楚动人,即使在这种时候——她的身躯正因为寒冷而打颤,她的脑袋也一定会因为发觉自己竟半夜从教堂的院子里醒来而感到惊奇——但她还是不失其妩媚。
露茜紧紧抓住我,微微颤抖。我告诉她,必须马上跟我回家,她一句话不说便站起来,顺从得像个小孩。一路走下来,碎石子扎得我的脚生疼,露茜也注意到了我负痛的动作,她停下来,坚持要我穿回自己的鞋。不过,我当然没有同意。走到教堂外的小径时,地上有一洼暴风雨留下来的泥浆,我灵机一动,两脚交互涂抹,使双脚都沾满泥巴。这样一来,如果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人,别人也不会注意到我赤着脚。
幸运之神眷顾我俩,我们回家时没碰见任何人,有一回,我们看见一个似乎不太正经的男人在我们前面的一条街上走着。我们躲在一扇门边,直到他消失在一个好像是一个小通道,或者是苏格兰人所说“小径”上时,我们才继续往前走。我的心一直扑腾扑腾的剧烈地跳,有时我觉得我都快要昏过去了。我非常担心露茜,不仅是她的健康,她可别着凉或生什么病,我更忧虑如果这件事传出去,会有损她的名声。
进了房子,我们先洗去脚上的泥污,然后一起祷告,感谢上帝,随后我便催她上床睡觉。露茜临睡之前要求我,甚至是哀求我答应她不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即使她的母亲也不例外。起先我有点犹豫要不要许诺,但考虑到她母亲的健康状况,又想到如果这件事传出去,绝对会被大家大肆渲染、扭曲,那时她一定苦恼至极,我觉得保密会是明智的做法。但愿我没做错。我锁上门,把钥匙系在手腕上,也许这样我便不会再次受到打扰。露茜现在睡得很沉,曙光已经从遥远的海面升起。
同一日中午
一切顺利。露茜一直睡到我叫醒她,她似乎连身都没翻过一个。午夜的历险似乎并没对她造成任何伤害,相反,好像还对她有所帮助,她今早的气色看起来比先前几个星期更好了。我很难过地注意到因为我昨晚的粗心,安全别针弄伤了她。看起来还挺严重,因为她脖子上的皮肤弄破了,而且我一定是先刺到她脖子,然后又刺穿出来了,因为她脖子上有两个小红点,像是针刺的痕迹,她的睡衣上也有一滴血迹。我向露茜道了歉,还很不安,她笑笑轻拍着我,说她根本不感觉痛。还好伤痕非常小,不会留下疤。
同一天晚上
我们度过了愉快的一天,阳光明媚,空气清新,凉风习习,我们带着午餐到马革瑞夫森林中野餐。韦斯特拉太太开车走马路,我和露茜由崖边小径步行至大门和她会合。我有点沮丧,一直忍不住在想,如果乔纳森也在我身边的话,那该是多么的快乐啊。不过,我需要耐心等候。傍晚我们闲逛到特瑞拉斯赌场,欣赏了斯柏尔和麦肯纪创作的曲子,然后便早早回家睡觉。露茜比前些时候更稳,马上就睡着了。虽然我不觉得今晚可能会发生什么麻烦,我还是像以前一样锁上门并收好钥匙。
8月12日
我估计错误,当晚我被露茜吵醒了两次,她想要出去。即使仍在睡眠中,当她发现门被锁住时,她还是变得很焦躁,然后不情愿地回到床上。我醒来的时候,晨曦已经射进屋内,窗外鸟儿娇啼。露茜也醒了,我真高兴她的精神比昨天早上更好,而且她以前的欢愉神态全都回来了。她走到我身边,依偎着我,诉说关于亚瑟的事情。我也告诉她我多么的牵挂乔纳森。她试着安慰我,她的确起到了一些作用,虽然安慰和同情不能改变事实,但却能使残酷的事实变得比较容易接受。
8月13日
平静的一天。像往常一样我把钥匙系在手腕上,然后上床睡觉。半夜我再次醒来,突然看见露茜坐在床上,仍旧睡着,但是手指向窗子。我悄悄地站起来,打开百叶窗往外看。天上有一轮明月,柔和的月光撒向茫茫天际和无边的大海,天地之间就在这样一种巨大而寂寥的神秘力量中融合在一起,此等美景真是难以用笔墨形容。在我和月光之间有一只巨大的蝙蝠,沿着螺旋形的轨迹来回振翅飞翔,有一两次它飞得相当近,但是,我猜可能是它看见了我,被我吓着了,便穿过港口朝大教堂方向飞走了。我转身回床,露茜已经躺下了,并睡得很平静。一整晚她都没有再起来过。 8月14日
我们一整天都在东崖读书和写东西。露茜和我一样,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了,即使是该回家吃午餐或下午茶的时候,都很难让她离开东崖。整个下午露茜都谈笑风生。后来我们离开那里准备回家吃晚餐,走到西码头上的高一层阶梯时,我们和平常一样停下来欣赏风景。夕阳低垂在天际,刚巧落在凯特尼斯大礁石后面。红色的光辉遍洒东崖和大教堂,宇宙万物似乎都沐浴在其美丽的玫瑰色光芒中。
我们沉默了一会,然后露茜突然似乎在对自己喃喃自语:“又是他的红眼睛!它们都是一样的。”这话真奇怪,没头没尾的。我在露茜旁边兜了兜圈子,因为我要好好看看她,又不想让她察觉我正在瞪着眼看她。她正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脸上有一种我无法揣摩的奇特神情。我一语不发,随着她的眼光看去。露茜显然正在看我们最喜欢的座位,有一个黑色人影独自坐在那里。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在一瞬间,我似乎看到那个陌生人烈焰般的可怕眼睛,但再看一眼时,这种幻象已消除。
红色的阳光正照耀着我们的座位后面的圣玛丽教堂的窗子,当夕阳移动时,窗户上便有不同的反射,就好像光线自己会移动一般,我叫露茜去看这个有趣的现象,她回过神来看了一下,但表情还是那样哀伤,也许她在想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在座位上的事情。我们绝口不提此事,所以我也没说什么,然后我们便回家用晚餐。
露茜有些头痛,很早就上床睡觉了。在她睡着之后,我决定自己出去散散步。我沿着崖边往西走,心中充满着甜蜜的感伤,因为我正在思念着乔纳森。返回家时,月光皎洁,尽管在新月街靠近我们这边的前半部分被阴影遮着,但所有景物都清晰可辨。我向我们的窗户看了一眼,见到露茜的头正向外伸,我以为她在找我,就把手帕展开,向她挥舞。她并没注意到我,也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这个时候,月光移到建筑物的一角,光线射在窗户上,我一下就看清楚了露茜,她闭着眼睛,仰着头倚靠在窗台边,仍在熟睡当中,在她旁边,有一个看起来像只大鸟的东西站在窗台上。我担心露茜会受风寒,所以一路跑上楼,但我进房时,她正向她的床上走回去,熟睡着,呼吸沉重。她双手捂着脖子,好像是为了取暖。
我没有叫醒露茜,只是帮她塞紧被子,使她暖和些,然后我把门闩好,窗户关紧。睡梦中的露茜永远是那么甜美,但现在的她比平常更苍白,有一种我不喜欢的紧绷、憔悴的神态,我担心她是在忧虑什么,但愿我可以找出她忧虑的原因。
8月15日
我们比平时起得晚。露茜没精打采很疲倦的样子,在佣人叫我们起床后她又睡了一阵子。早餐时,我们得到一个惊喜——亚瑟的父亲身体好多了,他希望尽快举办婚礼。露茜静静地沉浸在喜悦之中,她的母亲则既高兴又伤感,那天晚些时候她告诉我:她为即将失去她惟一亲爱的露茜感到难过,但同时也为露茜很快就有人可以保护她而感到高兴。可怜又可爱的女士!她向我透露她自知死期不远了,她从未让露茜知道,并要我承诺不将秘密说出去。她的医生告诉她,她的心脏愈来愈衰弱,最多几个月,她就会死。任何时刻,即便是现在,一点惊吓都可能要她的命。啊!看来我们向她隐瞒露茜在那个骇人的夜晚梦游的事情是明智的做法。
8月17日
整整两天没写日记,我没心情写,似乎有种沉重的阴霾压抑着我们的欢乐。乔纳森依旧没有消息,而露茜的身体越来越差,她母亲离去的日子也屈指可数。我不明白,露茜为什么正在消瘦下去。她吃得好睡得好,并且每天呼吸新鲜空气,然而她玫瑰色的双颊却日渐褪色。她正日益虚弱,憔悴。夜里我听见她的喘气声,仿佛吸不到空气。我总是把我们房间的钥匙系在手腕上,但露茜会起来,在房内走来走去,坐在敞开的窗户旁。昨晚我发现她靠在窗户上,我试着叫醒她,但并未成功。她已经昏过去了。当我终于使她恢复神智时,她柔弱得像水一样。她无声地啜泣着,同时悠长而痛苦地挣扎着呼吸。我问她怎么会来到窗边,她只是摇摇头,径自转过身。我相信她的痛楚绝不是来自别针所造成的伤害。当她躺下睡着时,我观察了她的颈部,那两个小伤口似乎并未愈合,伤口犹在,而且比以前更大,边缘呈现惨白,它们像是白色红心的小点。如果一两天内伤口还没有痊愈的话,我一定要请医生来看看。
律师塞缪尔·比尔林顿父子寄给伦敦佩特森公司卡特先生的信
尊敬的先生:
随信请见“大北方铁路货运”的货物清单,请检收。在金斯克罗斯的货运站收到货物的同时,同样的一份清单亦将送达佩弗利特附近的卡尔法克斯。那座房子现在空着。请检收内附的钥匙,每一把都编了号。
请您将委托运送的五十个箱子储存在那座部分损毁荒芜的建筑内。内附简略的地图上标示“A”的房子,便是建筑物的所在地。贵公司可以很容易地认出那个地点,它正是旧时庄园的古老小教堂。这批货物将于今晚九时三十分送出,明天下午四时三十分时将抵达金斯克罗斯。由于我们的委托人希望货物尽快运达目的地,我们有责任提醒您务必在上述时间准时到达金斯克罗斯,接手将货物传送至其目的地。为避免各种必要手续拖延时间,造成贵部门的额外支出,使贵公司蒙受损失,我们预先附上十英镑支票,请开出收据。如果贵公司额外支出小于十英镑,请退还多余数目。倘若多于十英镑,我们将在接到您的通知后立刻寄上差额的支票。离开时,请将钥匙留在房子的主厅。主人到时可以用他自己配的钥匙进入主厅。但愿您不要以为我们让你冒这么多的险是有违商业道德的行为。
您最诚信的伙伴塞缪尔·比尔林顿父子敬上
佩特森公司伦敦办事处的卡特寄给怀特白的塞缪尔·比尔林顿父子之信
尊敬的先生:
已收到面额十英镑的支票,随信附上余额,面值为1英镑、17先令9便士的支票,请查收。货物已遵照指示运达,钥匙则放在主厅里的包裹中,一如您的要求。
敬爱您的卡特·佩特森公司敬上
米娜·莫利的日记
8月18日
今天心情愉快,我坐在教堂院子里我最喜欢的座位上写作。露茜好多了,昨晚她整夜都睡得很好,一次也没吵醒我,她双颊上的玫瑰色又重现出来,尽管她还是有些面色苍白,神情倦怠。如果说她有贫血的可能的话,我还比较能理解她脸色苍白的原因,可是她没有贫血。
她现在精神很好,充满生机且活泼愉快。那个病态、沉默的露茜好像完全消失了。她刚刚还提醒我(好像我还需要她的提醒似的),那个夜晚,我就是在这个位子上发现她的。露茜一边用长靴的跟部顽皮地拍打岩石一边说:“我可怜的脚在那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敢说可怜的老史威尔先生一定会告诉我,那是因为我不想吵醒乔治的关系。”
看她兴致这么好,我便问她那天她是否一整夜都在做梦。在她回答之前,她俏皮地蹙了蹙眉,亚瑟——我跟着露茜的习惯这么称呼他——最喜欢她这种表情。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奇怪亚瑟会喜欢这样的表情。然后,她神情恍惚,似乎努力想回忆起这件事:“我并不像在做梦,那全都像是真实的,我只想来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害怕某种东西,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想我那时应该是睡着的,但我记得我走过街道,然后上了桥。我走过桥时还有一条鱼蹦出水面,我还凑上去看它。
“当我走上阶梯时,我听见好多狗在叫,似乎全镇在一刹那间都挤满了狗。之后,我隐隐约约记得有个又黑又长的东西,有着我们那次在夕阳里所见到的红眼睛,那一刻,有一种又甜蜜又痛楚的东西包围着我。然后我好像沉入深不见底的碧波之中,耳边依稀有歌声,就像我听说溺水而死的人可以听见的那种歌,所有的东西都从我身边离开,我的灵魂好像要离开躯体,飘浮在半空中。我记得西面灯塔就在我的下方,之后有一种痛苦挣扎的感觉,好像发生地震了,我便醒来,发现你在摇我。而且我是先看到你在摇我,然后我的身体才有感觉。”
然后她开始笑。对我来说,这件事似乎有些难以理解。我屏息凝神地听她陈述,我并不喜欢这个故事,而且觉得不应该让露茜老是想着这件事,所以我们便改变话题,转而谈论别的事情,此刻,露茜又像往昔一样了。回家的路上,阵阵清新的微风吹得她心旷神怡,她原先苍白的脸上有了玫瑰般的红润色彩,露茜的母亲看到她这个样子,感到非常高兴,于是,一整晚我们都很愉快。
8月19日
开心!开心!我太开心了!虽然不都是开心事,但总算有了乔纳森的消息。可怜的人儿病了,所以才没写信。我以前就担心是这样,但是不敢说出来,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原因,就不怕了。霍金斯先生人真好,亲自写信告诉我这个消息。我将在早晨离开,去看乔纳森,如果必要的话,我会照顾他,然后带他回家,霍金斯先生说如果我们在那个地方结婚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把善良的修女写给我的信按在胸前,眼泪不住地流下来,直到我发现信纸都湿透了。这些眼泪都是为乔纳森流的,因为我的心中只有他。行程已经安排好了,行李亦收拾妥当,我只带一件替换衣服,露茜会把我的皮箱带到伦敦,替我保管好,直到我去取。因为,也许……我不再写了,我应该留着告诉乔纳森,我的丈夫。这封他看过、摸过的信,可以在我们重聚之前给我安慰。 圣约瑟夫与圣玛丽医院阿加莎修女,在布达佩斯寄给米娜·莫利的信
敬爱的女士:
乔纳森·哈克尔先生请我代笔替他写这封信,感谢上帝与圣约瑟夫、圣玛丽的庇佑,使他身体恢复得很快,但他身体仍有些虚弱,无法写信。他在我们这里已经疗养了将近六星期,他曾经发过严重的高烧。他希望我向你转达他的爱意,并告诉你,在我写这封信前,我已替他写信给在伊克斯特的彼得·霍金斯先生,从职业道德的角度为他的耽搁表示歉意,并告诉他,他的工作已完成。乔纳森·哈克尔先生仍须在我们山上的休养所疗养几个星期,之后便可以回去。他要我告诉你,他身上带的钱不够,但他要自己支付住在这里的开销,以便其他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可以得到帮助。相信我。
您充满同情与祝福的朋友阿加莎修女
8月12日
附注——我的病人睡着了。我另外再写一点希望你能知道更多事。乔纳森告诉我很多关于你的事,包括你即将成为他的妻子,上帝祝福你们!我们的医生说他受过某种可怕的惊吓,在他精神错乱时,他会胡言乱语说些可怕的东西,有关狼、毒药、鲜血、鬼魂、恶魔和我不敢说的事情。请你务必小心,因为任何有关这方面的事情都会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刺激他的神经,他这种病的影响不是轻易可以清除的。我们早该通知您,但我们不知道他有什么朋友亲人,也没有人了解他所说的东西。他从克劳森伯格搭火车来,警卫从站长口中得知他冲进车站,叫嚷着要一张回家的车票。他们见乔纳森举止粗暴,又是英国人,便给了他一张可以到达最远车站的火车票。
请放心他正受到悉心的照顾。他的温和、谦恭已赢得所有人的心。他的确正在恢复中,我相信几个星期后他一定能完全恢复。但为了他的安全,还是希望您多照顾他。愿上帝与圣约瑟夫、圣玛丽保佑你们幸福直到永远。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8月19日
伦菲尔德昨夜有突然的、奇异的变化。大概是八点钟左右,他开始非常兴奋,而且坐下来的时候像狗一样嗅来嗅去。看护被他的举止吓住了,他知道我对他有兴趣,便开始鼓励他说话。他一向对看护很尊重,有时甚至屈从看护,但今晚,那个看护告诉我,他傲慢无礼,根本不屑与他说话,他只说了:“我不要跟你说话,你算什么;主人就快来了。”
看护认为他是被某种形式突然的宗教狂热控制了。果真如此的话,我们便只能等待暴风雨的来临,因为一个强壮的男人,同时兼具杀人和宗教狂热双重倾向是很危险的,这肯定是一种骇人的组合。九点时我亲自拜访他,他对我的态度和对那个看护的态度一样。在他极度膨胀的自我感觉中,我和看护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看起来他像是宗教偏执狂,可能没多久他就会说他是上帝。对一个所谓全知全能的神来说,人跟人之间的无限差异也只是微不足道的。这些疯子怎么想出来的!真正的上帝惟恐一只小麻雀都会跌落受伤,但是人类浮华世界所创造的上帝却把鹰和雀一视同仁。唉!人类若能明白其中的真谛就好了!
经过半小时,或者更久,伦菲尔德变得越来越兴奋。我假装不在看着他,但是我始终在仔细地观察着他。突然间,他眼中出现了游移不定的眼神,一种我们常常可以在精神病患者有了什么想法时看到的眼神,此外他的头、背也跟着移动,连精神病院的看护也很清楚这点。他变得相当安静,走到床边,顺从地坐下来,无神的双眼凝视空中。
我想知道他的冷漠究竟是真的还是假装的,所以试着引导他谈论他的宠物,这可是他一直都很热衷的话题。起先他没回答,但最后他终于暴躁地喊:“管它们呢!我可一点都不在乎!”
“什么?”我说:“你不会告诉我你不喜欢蜘蛛吧(目前他的爱好是蜘蛛,他的笔记本里到处都是蜘蛛的小图案)?”
对这个问题,他神秘莫测地回答:“少女们都兴高采烈地期盼能够目睹盛装的新娘,但是当新娘走近时,她们的眼神反而不再充满激情。”
他什么都没解释,在我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内,他只是固执地坐在床边。
我今晚累坏了,且情绪低落。我实在无法不想露茜,事情原本会多么不同啊!我必须尽快入睡,也许可以借助三氯甲烷——现代睡神!不,我得小心,不能养成习惯。今晚不该吃东西!我已经在思念露茜了,把食物和思念混在一起,是对露茜的不尊敬,如果要吃才能入睡,今晚将是个不眠之夜。
稍后
幸好我没有吃安眠药,更庆幸的是我一直不吃。我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只听见钟声敲响了两次,这时,巡夜的守卫从监护区跑来对我说,伦菲尔德已经逃脱了。我立刻披上外衣跑下去,我的病人具有危险性,绝对不能让他在外面游荡。他可能会把他的怪诞想法付诸行动,伤害别人。
看护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他说他十分钟前从门上的观察孔里往屋里看时,还看见伦菲尔德,他似乎在床上睡着了。后来他听到了推窗的声音,于是他跑了回来,看见伦菲尔德的脚刚刚爬出窗外,然后他就派人来叫我。伦菲尔德只穿着睡衣,不可能跑得很远。看护认为与其跑出去追,还不如先看清他逃跑的方向,因为若他跟随伦菲尔德跑,在他从大门出去之后可能就看不见伦菲尔德的踪影了。因为他太胖了,不能从窗户爬出去。我比较瘦,于是,在他的帮助下,我从窗子爬出去,因为屋子离地面只有一米多高,所以我毫发无伤地跳到地上。看护告诉我病人是沿左方径直逃走的,于是,我尽快地奔跑。在穿过树丛带后,我见到一个白色的人影,爬上隔开我们的土地和那座荒芜的房子的高墙。
我马上往回跑,告诉巡夜守卫立刻找三四个人跟随我进入卡尔法克斯空地。我找了一把梯子,爬过高墙,从另一边下来。我看见伦菲尔德的身影正消失在房子的一隅,我便追上去,在房子远远的另一边,我发现他正在推小教堂的一扇旧铁皮橡木门。他显然是在对某人说话,但我不敢走近听他说些什么,怕他会被我吓到而跑开。追一群迷途的蜜蜂与追一个半裸的精神病人相比,根本算不上什么。过了几分钟,我发现他根本没注意周遭的事物,于是我冒险靠近他,当我这么做时,我的帮手也已经爬过墙在靠近他了。
我听见他说:“主人,我来这儿接受你的命令,我是你的奴仆,将对你忠诚不贰,而你会奖赏我。我很久以前便在遥远的地方膜拜你。现在您已离我不远,我等待您的指令。亲爱的主人,您在分配好东西时,不会撇下我吧?”
他可真是个自私的老乞丐,甚至在他相信的真实世界中,他都想要面包和鱼。他的狂热是一种可怕的组合。当我们靠近他时,他像一只老虎般攻击我们,此刻,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他像只野兽。我从来没见过疯子发作起来像他如此狂怒,而且,我希望我不用再见到这种景象。能够适时发现他的力量和危险性实在是一件好事,像他那样拥有如此力气和决心的人,很可能在被关进牢笼前便闯下大祸。无论如何,他现在安全了。伦菲尔德自己不能脱下限制他行动的马甲,他在一个铺有垫子的房间,被链子铐在墙上。他的咆哮声有时很恐怖,但之后的宁静更教人心神不宁,因为任何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谋杀。
刚刚他第一次说出了一句连贯的话:“主人,我必须忍耐。时机快来了,来了,来了!”
我太兴奋了,无法入眠,但是记日记让我平静下来,我觉得我今晚该睡会了。
第九章
米娜·哈克尔给露茜·韦斯特拉的信布达佩斯,8月24日
我最亲爱的露茜:
我知道你急切地想知道自从我们在怀特白火车站分别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我顺利抵达了赫尔,然后搭上了去汉堡的轮船,最后坐火车到了这里。我已经很难回忆起旅途中所发生的事情,我只知道我是去见乔纳森,还知道我会有看护的工作要做,所以打算先好好地睡一觉。
我发现我的爱人,哦,如此身形消瘦、面色苍白,而且精神不振。他双眼无神,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坚毅。而且我曾经告诉过你的那种沉静的尊严在他的脸上也消失了。他只剩下了一具躯壳。而且他对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情也记不起来了。至少,他希望我能这样认为,我也从来不问。
他曾经受到过强烈的惊吓,我担心如果他试着去回忆过去的话,他的大脑神经会受不了刺激。阿加莎修女是个好人,而且天生是个做护士的料。她对我说,乔纳森意识不清的时候曾经胡言乱语过很多可怕的事情。我要她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情,但是她只是在胸口划十字,什么都不肯说。她说病人的胡言乱语是上帝的秘密,即使她在工作中听到了,也会尊重上帝对她的信任。
她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第二天,当她看到我心烦意乱的时候,便主动引到了这个话题上,她先说她不能告诉我我可怜的爱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补充道:“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我亲爱的:他说的不是他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而即将成为他妻子的你也无须担心。他并没有忘记你,以及你给予他的好。他害怕的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没有凡人可以解决。”我相信那位护士认为我在怀疑我的爱人是不是爱上了别的女孩,她居然以为我在怀疑乔纳森!但是,亲爱的,让我轻轻告诉你,当我知道并不是由其他女人引起这些麻烦的时候,我心中的确有过一丝喜悦。现在我正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他快醒来了……
他醒来后,让我把他的大衣拿过来,他想从衣服口袋里取一些东西。我问了阿加莎修女,然后她把他所有的东西都带了过来。其中我发现了一个笔记本,我打算求得他的同意看一看它,没准从中能够找到一些线索,不过我想他已经透过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意图。他让我到窗口呆一会儿,因为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后来他叫我回到床边。他把那本笔记本递给我,很郑重严肃地对我说:“薇荷米娜,”——我知道他此时的态度极其认真、诚挚,因为只有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才那样称呼我的名字——“你知道,亲爱的,我对夫妻间应有的信任的看法,我认为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的秘密,任何的隐瞒。我曾经受到巨大的惊吓,每当我试着去回忆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头都要裂了,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是真实的,还是只是一个疯子的梦幻。你知道我的大脑曾经烧糊涂了,差点就快疯了。秘密就在这里,但我并不想知道它,我希望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从我们的婚姻开始。”
因此,亲爱的,我们已经决定只要手续办完就立即结婚。“薇荷米娜,你愿意分享我的无知吗?本子在这里,你拿去保存吧。如果想看你就看吧,不过不要告诉我,除非,会有什么神圣的职责降临到我身上,让我不得不重新回到那段苦涩的时光。无论我是醒是睡,是疯还是没疯,都记录在里面了。”说完他筋疲力尽地倒下了。我把本子塞到了他的枕头底下,并且吻了他。我已经请阿加莎修女去向她的院长申请同意我们在今天下午举办婚礼,我正在等她的答复……
后来,她过来告诉我说,英国传教会已经派了一个牧师来,我们的婚礼将在一个小时内举行,或者在乔纳森醒来后就立即举行。
露茜,时间飞逝,我感觉此刻非常的神圣,同时又觉得非常的幸福。一个小时过后,乔纳森醒了过来,一切准备就绪,他坐在床上,背后垫着枕头。当他在回答“我愿意”时,是那样的坚决、有力。而我那时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感慨万千,甚至这几个字都能让我哽咽、窒息。那些修女都是那么的善良!主啊,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忘记她们,我也不会忘掉此刻自己身上那美好而神圣的职责。
我一定要告诉你我的结婚礼物。当牧师和护士们单独把我和我的丈夫留在一起的时候——哦,露茜,我是第一次用到“丈夫”这个词——我从枕头下面取出了那个笔记本,用白纸把它包了起来,然后剪下脖子上的一小段蓝丝带把它扎好,最后在打结的地方封上了封蜡,并且用我的结婚戒指在蜡上面印上了封印。我亲了亲笔记本,然后把它拿给我的丈夫看。我告诉他,我就把它这样好好保存着,它将成为我们在共同生活中互相信任的标志。我永远不会打开笔记本,除非他自己要看、或者出于某些神圣的责任。他握住了我的手,哦,露茜,这是他第一次握住他妻子的手,他说我的手是茫茫天地中他所最为珍爱的东西,如果有必要,他情愿再经历一次所有的事情来赢得这双手。我可怜的爱人曾试图讲一点儿过去的事情,但却想不起确切的时间,其实如果他不但搞错月份,哪怕把年份搞错,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亲爱的,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告诉他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的,除了自己,我的生命和信任,以及伴随着我生命中的每一天的爱与责任。亲爱的,当他亲吻我,并用他那双虚弱的手把我拥入怀里的时候,我感觉那就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神圣而庄严的誓言。
亲爱的露茜,你知道我为什么告诉这一切吗?这不仅因为这些对我来说是那么甜蜜,而且还因为你一直都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当你从学校毕业在准备一个全新的生活的时候,我非常荣幸地成为了你的朋友和向导。我现在想让你明白,从我这个幸福的妻子的角度,我是如何履行职责的。这样的话,在你今后自己的婚姻生活中,你也会像我一样幸福。
在万能的主保佑之下,亲爱的,你的生活将无比美满,风和日丽,不忘责任,永无猜疑。我并不会祝福你毫无苦痛,因为那根本不可能,但我真的希望你能永远像我现在这样快乐。再见,亲爱的,我得立刻把这封信寄出去,也许,我很快会再给你写信的。我必须停笔了,乔纳森醒过来了,我得照顾我的丈夫了!
你永远爱的米娜·哈克尔
露茜·韦斯特拉写给米娜·哈克尔的信
怀特白,8月30日
我最亲爱的米娜:
我以我深沉的爱与无数的吻,祝福你尽快和你的丈夫回到你们自己的家。我也希望你们能早点回到这里来和我们相聚。这里的清新的海风很快就会使乔纳森恢复活力,我已经恢复了很多。我的胃口大得像鱼鹰一般,生活充实,睡眠很好。我已经差不多克服了梦游的毛病,你一定很高兴知道这个消息吧。我想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梦游过了,我一周前的一个晚上曾经有过那么一次。
亚瑟说我长胖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亚瑟在这儿。我们一起散步、驾车、骑马,还有划船,打网球和钓鱼,我比以前更爱他了。他也告诉我他对我的爱更深了,但我表示怀疑,因为他那时求婚的时候说他爱我爱得不能再深了。不过这都是废话。他来了,正叫我呢。你的好朋友现在只能写这么多了。
露茜
及,我母亲向你问候。她看上去好多了,可怜的妈妈。
又及,我们将于9月28日举行婚礼。
谢瓦尔德斯医生的日记
8月20日
伦菲尔德的病例越来越有趣了。他现在太安静了,好像有符咒令他暂时从狂热中平息下来似的。因为在他逃跑后的第一个星期里,他一直非常的狂躁。然后有一天晚上,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他立即安静下来,还不断地对自己喃喃自语:“现在我能等,现在我能等了!”看护跑来告诉我这事,所以我立即跑下楼去看他。他仍旧穿着隔离马甲呆在那间隔离病房里,但是他的脸部表情不再紧张,双眼又恢复了以往恳求的神色,甚至是有些卑贱,阿谀。
我对他现在的状况很满意,决定把他放出来。看护开始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毫无怨言地按我的要求去做了。奇怪的是,病人似乎看出了看护眼中的犹豫神色,随即凑到我身边一边鬼鬼祟祟地看着他们,一边悄声对我说:“他们以为我会伤害你!居然以为我会伤害你!这帮傻瓜!”
我多少感到有些舒坦,甚至在这个可怜的疯子的意识里都能将我和其他人区别开了。但是我仍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不是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所以我们应该是一条战线的,还是他是想从我身上捞到什么很大的好处,所以要利用我?我以后必须弄个明白。今晚他不愿讲话,甚至猫咪或者大猫的利诱都打动不了他。他只说:“我根本不在乎猫,现在我有更多的东西要思考。我可以等,可以等。”
过了一会,我便离开了他。后来,看护告诉我,在黎明之前他都很安静,但此后就开始不安起来,接着变得非常狂躁,最后突然发作起来,直至昏厥过去。
伦菲尔德三个晚上都是如此,白天狂躁不已,在月亮升起和日出之间又安静下来。我希望我能找到某些线索,看上去似乎有某种潜在的因素在来来回回地影响着他。有个好主意!今天晚上,我们就和他斗智斗勇。他以前自己逃跑过,今天我们就帮他逃跑。我们会给他制造机会,并且让守卫随时待命,万一需要他们帮忙。
8月23日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迪斯雷利对生活了解得多透彻啊。我们的宝贝发现自己的房门开着的时候,他却并不逃走,所以我们所有精心的安排都泡汤了。不管怎样,我们证实了一样东西,令他安静的符咒可以持续相当一段时间。看来以后每天都可以在某几个小时里放松对他的拘禁。
我已经吩咐夜间值班员,从他开始安静下来,到太阳出来前的一个小时,只需把他关到普通病房去。这样,至少这个可怜人的身体可以得到一些放松,尽管他的思想并不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听!又出了什么意外,有人在叫我,病人又一次逃掉了。 后来
另一晚的冒险。伦菲尔德巧妙地等待着时机,直到看护到房里来查房。然后他猛冲出去,绕过看护,冲下走廊跑了出去。我派人传话让看护跟着他,他又一次跑进了那间废弃房子的空地上,我们发现他在同样的地方推那个老礼拜堂的门。当他看见我的时候,变得愤怒起来,要不是看护及时制伏他,他可能早就要把我杀了。就在我们抓住他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突然力气大了一倍,然后又突然安静下来。我本能地朝四周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看见。然后我跟随着病人的视线看过去,但是看不见什么东西,明月当空,只有一只大蝙蝠正静悄悄地、幽灵一般地朝西面飞去。通常,蝙蝠总喜欢在空中盘旋飞行,但是这只蝙蝠却径直往前飞去,好像它知道要飞向何处,或者有它自己明确的意图。病人逐渐安静下来,后来他对我说:“你不必绑着我,我自己会乖乖地走回去!”我们很顺利地回到了房间。我觉得在他的这种平静后面似乎隐藏着什么,总之,我不会忘记今晚……
露茜·韦斯特拉的日记
希林汉姆,8月24日
我必须学米娜的样,把一些东西记下来。这样,当我们见面的时候,就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此刻,我希望她就在我身边,因为我现在很不快乐。昨天晚上,我似乎又做梦了,就像以前在怀特白的时候那样。也许是因为气候不一样了,或者是又回到家的原因。梦里一片漆黑和充满恐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感觉非常虚弱和疲惫。当亚瑟中午过来吃午饭时看到我的时候,显得很忧郁,我已经无心强装欢笑了。我希望今天晚上能够在母亲的房间里睡觉。我应该找个什么借口试一试。
8月25日
又一个糟糕的夜晚。母亲似乎不太同意我的请求。看起来,她自己身体也不太好,无疑她害怕会让我担心。我努力保持着清醒,但只坚持了一会儿,后来,十二点的钟声把我从瞌睡中惊醒,所以我一定还是睡着了。我听见窗子上传来某种刮擦的声音或者翅膀拍打的声音,但是我没有太注意,后面我就记不清了,我猜我一定又睡着了。做了更多的噩梦,真希望我能够回忆起一些来。今早我已经十分的虚弱。我的脸像鬼一样的惨白,喉咙疼得要命。我的肺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我总觉得喘不过气来。在亚瑟来之前我应该试着让自己开心点,否则的话,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会难受的。
亚瑟给谢瓦尔德医生的信
阿尔别马尔勒旅馆,8月31日
亲爱的约翰:
我想请求你的帮助。露茜病了,并不是特别的病,但她看上去很糟糕,而且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我曾问她有没有什么原因,我不敢去问她的母亲,因为以她母亲目前的健康状况来看,如果再让她为女儿担心,恐怕后果不堪设想。韦斯特拉夫人曾对我说她自己的死期快到了,是心脏病,可怜的露茜还不知情。我敢肯定,一定有什么事困扰着我可怜的露茜。我一想到她就心烦意乱,去看望她的时候简直就像挨了一棍子。我告诉她我会请你去看望她,起初她表示反对,我知道为什么,老朋友,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但是,老朋友,这是为了她好,所以我必须毫不犹豫地提出我的请求,也希望你能答应下来。明天,请到希林汉姆来和我们共进午餐吧,定在下午两点钟,这样的话就不会引起韦斯特拉夫人的疑心。午饭过后,我会找机会让露茜单独和你见面。随后我会进来喝杯茶,然后我们一起离开。我太焦虑了,所以一旦在你和露茜谈过之后,我就会向你咨询她的病情。请一定要来!
亚瑟
亚瑟给谢瓦尔德医生的电报
9月1日——家人召我回去,我父病危。我会写信给你。请你写信告之详情,今晚送抵。如紧急情况,发电报给我。
谢瓦尔德医生给亚瑟的信
9月2日
亲爱的老朋友:
关于韦斯特拉小姐的健康状况,我必须立刻让你知道,在我看来,目前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功能紊乱,或者疾病方面的症状,但同时,我对她的外表非常不安。她和我上次见到她时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当然你也必须清楚这点,我没能有充分的机会对她进行检查。我们的友情出现一点困难,这不是医疗或者习惯所能逾越的。我最好确切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然后你先据此做个结论。然后我再告诉你我的结论,以及建议。
我发现韦斯特拉小姐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蛮精神的。当时她的母亲在场,不过我很快意识到她是装出来哄她母亲的,她怕自己的母亲为她担心。我肯定她一直在揣摩自己该注意那些方面,如果她不知道的话。我们在一起共进午餐,彼此都尽量装得很高兴的样子,不过毕竟还是有效果的,我们还真的变得高兴起来。然后韦斯特拉夫人进去休息去了,只剩下露茜和我。随后我俩进入她自己的闺房,那时候仆人们仍然进进出出,所以她还装作很高兴的样子。然而,门一关上,她就立刻卸下了脸上的面具,长叹一声瘫坐到椅子上,随后用手捂住了双眼。当我看见她放松戒备,就立刻趁此机会对她做诊断。
她很轻柔地对我说:“我简直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讨厌谈论我自己!”我提醒她要相信医生,而且你那么为她担心。她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回答说:“把一切都告诉亚瑟,我不在乎我自己,但我在乎他!”这样一来,我就放开了。
很容易看出来她有些失血,但我还看不到普通贫血的特征。刚好有个机会,我可以验一下她的血,因为在她开一扇不灵活的窗子时,一块玻璃塌了下来,玻璃碎片稍稍划破了她的手。这事并不严重,但却给了我一个好机会,我取得了几滴血液样本,并进行了检验。分析结果表明一切都很正常,因此我可以推断,从血液本身看来,她的身体应该充满活力。
从她身体别的方面来看,我也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但是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我认为那一定是精神方面的因素。她抱怨经常不能顺畅地呼吸,睡觉也睡得很不安稳,经常会做一些噩梦,虽然她又记不起梦中任何的情节。她说在她小时候就有梦游的习惯,在怀特白的时候之后,老毛病又复发了。有一次她曾在晚上梦游出门到东崖边上,最后还是莫利小姐找到的她。但是,她向我保证后来就没有再发生过了。对此,我心里有些怀疑,因此我做了最好的决定,我给我的老朋友以及导师——阿姆斯特丹的范·黑尔辛教授写了信,他是世界上对疑难杂症最在行的人之一。我请求他到这里来一趟,记得你说过你会承担所有的费用,我向他提到了你,并说明了你和韦斯特拉小姐之间的关系。
亲爱的朋友,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顺从你的愿望,我也很荣幸、很高兴我能为她做些事情。由于私人的原因,范·黑尔辛先生肯定会愿意帮我这个忙,不过,无论他基于什么立场而来,我们都应该满足他的一些要求。他表面上看起来有点专断,那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精通他的业务。他是一个哲学家以及精神病治疗专家,也是现今最权威的科学家之一,而且我相信他的思维绝对开阔。他的意志坚强,冷静沉着,坚韧不屈,高度自控,宽容忍耐等等,都是值得赞美的品格。他还有着一颗最善良真诚的心,使他能够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在为人类做着神圣高尚的事业。他的见解就像他无私的同情心一样的宽宏。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为何如此信任他。我已经让他立刻赶过来,明天我会再见一次韦斯特拉小姐,我们相约在百货店见面,那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我那么早再次来访会惊扰她的母亲了。
你永远的约翰·谢瓦尔德
范·黑尔辛(医学博士、精神病医生)给谢瓦尔德医生的信
9月2日
我的好朋友:
一收到来信,我就准备动身到你那里去了。幸好我现在可以立即出发,也不会耽误别的病人。如果真的有别的病人,我也只能耽搁一下他们的事了,因为当我的朋友需要我去帮助他亲爱的人的时候,我不能辜负他。
告诉你的朋友,在我被毒刀割伤的时候,是你立即用嘴吸去我伤口上的毒液,而那时候,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却紧张地溜走了。现在,你为你的朋友而请求我来,而你的请求是你朋友的金钱所不能替代的。我很高兴帮助你的朋友,因为我是为你而来。请为我在大东方旅店安排好房间,这样我可以方便点。另外我们明天看那个女孩的时候别安排得太晚。这样我有可能当晚回来。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三天内我还会再来,有必要还会待得再长一点。见面再说吧,约翰。
范·黑尔辛
谢瓦尔德给亚瑟·霍尔姆伍德的信
9月3日
我亲爱的亚瑟:
范·黑尔辛来过了,现在又离开了。他是和我一起去希林汉姆的。在露茜的安排下,我们趁她母亲外出吃午餐的时候到了她家,这样的话,我们就有机会单独和她在一起了。范·黑尔辛对露茜进行了很详细的检查,他将会向我说明情况,因为他检查的时候我都不在场。我恐怕他对露茜的情况相当忧虑。但他说还要再考虑考虑。
当我告诉他我们的友情,以及关于此事你是如此信任我的时候,他说:“你必须把你所有的想法都告诉他。如果你能猜得出我的想法,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告诉他。我没有开玩笑,这可不是玩笑,这是性命交关的事情,甚至更严重。”他口气非常严肃,我就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时我们已经回到城里,在他起程回阿姆斯特丹之前,他去喝了杯茶。他不肯给我透露更多的讯息。
亚瑟,你不能对我生气,其实他这种沉默说明他满脑子都在考虑怎么帮助露茜。一旦时机成熟,他就会非常坦率地把实情讲出来,请相信我。我告诉他,我会先对我们的这次行程做一个记录,就像在给《每日电讯》写专稿一样。这次,他似乎没有注意伦敦的天气,他只是说现在伦敦的烟尘并没有他在这里读书时那样严重。如果顺利的话,我明天就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最后的结论了。无论如何,我还会给你写一封信。 这次见面时,露茜比我上次见她时心情要好得多,看起来也好些了。她以前令你感到非常担心的惨白脸色已经改善了许多,呼吸也很正常。她对教授先生非常的亲切(她一贯对人如此),而且想法使教授觉得更自在一些。但是我可以看得出来可怜的女孩做得非常辛苦。我相信范·黑尔辛也看出来了,我是从他浓眉下那种一闪而过的表情看出来的,我很熟悉他那种神色。
然后,他开始聊到各种话题,而对我们的来访和有关疾病的问题避而不谈。他是那么的亲切和善,我看到露茜那原本有些做作的表情慢慢变得相当自然了。然后,博士非常自然而然地把话题转到他这次的来访,他和气地说: “亲爱的小姐,我是如此的荣幸,因为你是那么可爱。而且你还有很多我没看到的美德。他们告诉我你的情绪很低落,而且面无血色。我对他们说:‘胡说!’”然后他用手指指了指我,继续对露茜说:“你和我必须让他们看看他们有多荒谬。他怎么能——”说着他指着我,那种神态和姿势就好像以前课上他点我的名时那样,还有在后来的某些特殊情况里,他也是那样指着我,我可忘不了他这种神态,“了解年轻女孩的心思?他整天和疯子泡在一起,让那些疯子重新找回快乐,重返家人怀抱。虽然这些工作很繁重,但也能给他带来回报,因为是医生赠给了病人这种快乐。但是关于年轻小姐!他既没妻子也没女儿,而且年轻人往往不愿意向另一个年轻人敞开心扉,而是向我这样的长者吐露心声,所以我知道很多年轻人的苦恼和原因。所以,亲爱的,我们还是派他到花园里去抽烟吧,然后让我们两个人关起门来单独谈谈心。”
我明白他的暗示,随即站起身走了出去。后来,教授来到窗口把我叫了进去。他看上去很严肃,但他又说:“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了,身体功能没有什么问题。我同意你的看法,她曾经大量失过血,是曾经,但不是现在。但是她的症状绝不是贫血。我已经请她把她的女仆叫过来,然后我会问女仆一两个问题,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的线索。我清楚地知道她会说什么,那是有原因的,任何事情都是事出有因的。我必须回家好好想想。你得每天给我发电报,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会再来。这个病——只要状态不佳都算是病——让我很感兴趣,而且这个温柔甜蜜的女孩也让我感兴趣,她很迷人。所以就算为了她,如果不是为了你和这个病,我也会来的。”
我前面已经说过,即使在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也没有多说一个字。现在,亚瑟,我已经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给了你。我会继续密切关注这件事的。我相信你的父亲会逐渐康复。我理解这事对你的打击一定很大,我的老朋友,两个你钟爱的人如今都出了事情。我明白你对你父亲的责任和孝顺,你这样做是对的。但如果必要的话,我还是会写信让你立刻回来看望露茜。在你接到我的信之前,别太焦虑。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4日
那个喜欢生吞活剥吃东西的病人仍然令我们很感兴趣。他只发作过一次,那是在昨天一个不平常的时刻。就在快到正午的时候,他开始坐卧不宁起来。看护知道这是发病的前兆,于是马上叫来帮手。幸运的是,这些人赶到得很及时。因为一到正午时分,他开始发狂了,守卫们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才把他制伏。然而,仅仅过了五分钟,他又安静了下来,最后陷入一种忧郁状态中,一直持续到现在。
看护告诉我他发作的时候发出的尖叫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当我进入病房的时候,我忙坏了。别的病人都被吓坏了。实际上,我很理解会有这种结果,因为那种声音我听了都很难受,而且我离病房还有一段距离。现在已经过了病房的晚饭时间,然而那个人仍然蜷缩在角落里阴郁地沉思。他脸上呆滞、闷闷不乐、愁眉苦脸的神态与其说在向我们直接展示什么,倒不如说是向我们预示着什么。我还是搞不明白。
后来
他又发生了变化,五点钟我去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又变得和平时一样的快乐和满足了。他在捕食苍蝇,并且用指甲在门的边缘空白处记录他捕获的苍蝇的数目。当他看见我的时候,走过来为他的这种不良行为道歉,并且非常卑微地请求我让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拿他的笔记本。我想还是满足他比较好,于是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的窗户开着。他把喝茶用的糖撒到了窗台上,因此又捉到了大量的苍蝇。这次他没有吃掉它们,而是把它们放进了盒子里,然后又像以前那样满屋子去找蜘蛛。
我想引他说说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因为有关他思维的任何线索都可能对我有极大的帮助,但是他闭口不提。有几回他看上去很哀伤,而且用一种缥缈的声音说话,好像不是在对我说,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他遗弃了我。除非我亲手去做,否则将毫无希望!”然后,他突然转向我,以一种强硬的口气对我说:“医生,难道你不愿对我好一点,再多给我一些糖吗?我想这会对我很有好处。”
“对苍蝇呢?”我问。
“是的,苍蝇也喜欢糖,我喜欢苍蝇,所以我喜欢糖。”有些不了解的人还以为疯子从不辩解呢。我给了他双份的糖,他高兴得什么似的,我希望能够彻底了解他的思想世界。
午夜
他又变化了。我曾去看望过韦斯特拉小姐,她的情况好转了很多。我刚从她那里回来,当我站在自己房门口欣赏日落的时候,我又听到了他的叫喊声。因为他的房间在房子靠近我这一头,所以这次听起来比早晨更清晰。他的狂叫一下子把我从伦敦上空雾蒙蒙的落日美景中惊醒,让我的心从欣赏那些红光暗影,以及云层和水面反射出来的美妙色泽中回到自己阴冷的石头房子中,这里有痛苦的呼吸和自己那颗孤寂的心。
我就在太阳正要落下去的那一刻来到他那里,透过他房间的窗户,我看到太阳完全沉了下去。随着太阳的落下,他就变得越来越克制自己,当太阳消失的时候,他整个人从别人手中滑了下去,完全瘫倒在地板上。这真太神奇了,这个精神病人具有何种复原的力量啊,因为没几分钟,这个疯子就平静地站了起来,随后四下打量起来。
我示意看护不要去抓他,因为我急于想看看他要做什么。他径直走到窗户边,把窗边的糖粉用刷子扫掉了,然后他拿起那个装苍蝇的盒子,打开它,把苍蝇都放了出去,随后把盒子也扔了出去。最后他关上了窗户,走回来,坐到了自己的床上。这一切让我很吃惊,于是我问他:“你不打算再养苍蝇了吗?”
“不,”他说,“我已经对那些垃圾感到厌烦!”他真的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研究对象。我真希望我能够捕捉到哪怕一点他的思想,以及他情绪变化后面的因素。等等,可能是有线索的,如果我们能够找到他为什么会在今天正午和日落时发作的原因,那么我们就会找到线索。是不是因为由于太阳的某种周期性影响呢,就像太阳对自然界的影响一样?而月亮又对他产生别的影响呢?让我们等着瞧吧。
谢瓦尔德医生给范·黑尔辛的电报
9月4日——病人情况好转。
谢瓦尔德医生给范·黑尔辛的电报
9月5日——病人好转了许多。胃口很好,睡眠正常,精神焕发,脸上有了血色。谢瓦尔德医生给范·黑尔辛的电报
9月6日——情况非常糟糕,请立即赶过来,一刻也不要耽误,见到你以后我再给霍尔姆伍德发电报。
第十章
谢瓦尔德医生写给亚瑟·霍尔姆伍德的信9月6日
亲爱的亚瑟:
今天的消息不是很好。露茜今天早上病情有些恶化。不过,也有一件好事,就是韦斯特拉夫人很担心露茜,她非常正式地向我咨询了她女儿的病情。我借此机会告诉她,我的导师范·黑尔辛,一个了不起的专家,会和我住在一起。我可以请他和我一起来照顾露茜。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自由地来来去去,而不必担心会引起她过度的警惕了。因为突然的惊吓也许会让夫人猝死,照目前露茜的糟糕状况,夫人知道了一定会受到沉重的打击。我的老朋友,我们每个人都正面临着诸多困难,但是,恳求上帝,我们能够最终度过难关。如果有必要,我会写信给你。如果你没有接到我的信,那么是因为我还在等待消息。
你永远的约翰·谢瓦尔德
谢瓦尔德的日记
9月7日
当我和范·黑尔辛在利物浦街碰面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向我们年轻的朋友,也就是露茜的爱人说过什么吗?”
“没有,”我说,“就像我在电报中说的,我想见到你之后再跟他说。我只是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你会赶过来,因为露茜的状况不是很好,如果有新情况的话,我会告诉他。”
“对,朋友。”他说,“很好!最好他现在还别知道什么,也许他永远不该知道。但愿如此,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应该知道一切。另外,朋友,我也该提醒你一下,就是你正在对付疯子。其实所有的人在这样那样的情况下,都会有点疯狂。因此,对付你的精神病人时你要小心谨慎,同样你对待上帝的精神病人——也就是世界上其他人的时候,也要小心谨慎。你不要告诉他们你在做什么,或者为什么这么做,也不要告诉他们你在想什么。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你的知识,让它们在合适的地方休息,生长。你和我都要好好将它们保存在这里,还有这里。”他点了点我的胸口和前额,然后又指了自己同样的地方,“现在,我已经有一些想法了,以后我会讲给你听。”
“为什么现在不说?”我问,“可能现在讨论会有好处,我们也许可以得出一些结论。”
他停下来看了看我,说道:“我的朋友,庄稼长高了,在它还没成熟前,它仍然在吮吸大地母亲的乳汁,阳光还没有把它晒成一身金色。这时,农夫会用粗糙的手拨弄揉搓着麦穗,轻轻吹掉绿色的糠壳,然后对你说:‘看!这是好庄稼,时机成熟时就会结出硕果。’”
我说我并没有听懂其中的寓意。他凑上来,用手把玩起我的耳朵,就像很久以前他在上课时那样。他说:“好农夫之所以在此时告诉你这些,那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结果,而在此之前他并不敢确定。没有哪个好农夫会把稻子掘出来看看它是否在生长对吗?只有孩子玩闹才会那样做,靠这个为生的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你现在明白了吗,约翰?我已经撒下了种子,大自然会让它们生根发芽。如果发芽了,那么就有希望,我在等着庄稼抽穗呢。”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得出来我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接着,他很严肃地说:“你总是一个很认真的学生,你的病例笔记总是比其他人记得多,那时你还只是个学生,现在你是医生了。我相信拥有好的习惯是不会让你失望的。记住,朋友,知识比记忆更有力量,我们不能单靠记忆。尽管你以前还没有怎样历练过,但我告诉你,有关露茜小姐的这个病例,也许,我是说也许,对于我们而言非常有意思,而其他人可能根本无法应付。好好做记录吧,不要轻易放弃每一个细节。我建议你甚至把你的疑惑与揣测都记录下来。事后你可能会饶有兴致地发现你曾经猜得多准确。我们往往从失败中学到东西,而不是胜利。”
当我描述露茜的症状时,他的神色看上去跟以往一样严肃,而且更凝重了些,但是却不置一词。他随身带着一个装着很多器械和药物的袋子,“我们谋生的可怕工具!”他曾经在他的学术报告里这样称呼康复医师的医疗装备。
当我们来到露茜家的时候,韦斯特拉夫人接待了我们。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但比我想象的要好。她天性中有某种积极的因素,认为对死亡也有解救的药。根据她的病情,任何惊吓都可能会导致致命的后果,但是,韦斯特拉夫人——尽管她挚爱的女儿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却还是井井有条,好像并未被击垮。这可能存在某种原因,反正不是个人的因素。就好像传说中的自然女神给人的躯体蒙上了一层感觉迟钝的表皮,用它来抵抗恶魔的侵犯一样,如果恶魔一旦触摸这层表皮,就会受伤。我想如果这只是出于自私的话,那么我们就应当停止去批判任何人的自私自利,因为在这种自私后面,可能有着我们还不了解的深层原因。
我根据精神病理学方面的常识,建议韦斯特拉夫人不要与露茜见面,也不要过多地担心她的病情。夫人立刻同意了我的建议,态度如此毅然,让我好像又看见了自然女神那只与命运搏斗的手。我和范·黑尔辛被带到了露茜的房间。
如果用惊讶这个词来形容我昨天见到她时的感受,那么今天只能用惊骇来形容了。她形容枯槁,面色惨白,甚至连嘴唇及牙龈上面的血色都消失了。她脸上的颧骨突出,呼吸的样子简直不忍目睹。范·黑尔辛的表情如大理石般冷峻,眉头紧蹙。露茜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有那么一刻我们都沉默着。
后来范·黑尔辛对我做了一个手势,于是我们轻轻地走出了房间。我们刚一关门出来,范·黑尔辛就快速沿着走廊走进另一扇敞开着的门,他快速把我拉进房间并关上了门。“我的天!”他说,“太可怕了,看来时间不多了。她会死于心脏因供血不足而无法跳动,我们必须立即给她输血。是你还是我?”
“我更年轻强健,教授,让我来。”
“那就做好准备,我去取医疗袋,我已经准备好了。”
我和他一同下楼,这时大厅里响起了敲门声。当我们走到大厅时,女仆刚好打开了门。亚瑟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冲到我面前,急促地小声对我说: “约翰,我急坏了,我读出了你信里的意思,我太苦恼了。我父亲病情已有所好转,所以我就立即赶到了这里。这位就是范·黑尔辛先生吗?我太感谢你能来了。”
当教授第一眼看到亚瑟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时,显得有些生气,但当他看到这个年轻人身材高大,而且看上去有点像年轻时的自己时,教授眼睛一亮。他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郑重地说道: “先生,你来得很及时。我知道你是露茜小姐的爱人,露茜现在情况很糟,非常非常糟。哦,不,孩子,不要那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亚瑟脸色苍白,一下瘫坐在椅子里,差点昏过去。“你是来帮她的,你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有帮助,你的勇气是你最好的帮手。”
“我能做什么?”亚瑟嘶哑着嗓子问,“告诉我,我一切照办,我的生命也是她的,我情愿为她奉献我身体里的鲜血,直到最后的一滴。”
教授也有非常幽默的一面,而且我可以察觉出他的言下之意。他说: “年轻人,用不着那么多,至少用不着你最后的那一滴血。”
“我该怎么做?”他眼睛里好像着了火,鼻翼快速地扇动着。范·黑尔辛拍了拍他的肩膀。“来!”他说,“你是一个男人,而且是我们需要的男人,你比我,还有我的朋友约翰更合适。”亚瑟看上去有些糊涂,于是,教授婉转地给他做了解释:“露茜小姐情况不妙,甚至可以说非常糟糕,她需要血液,一定要,否则就会死。我和约翰已经商量过了,需要给她供一点血,医学上称之为输血,就是把满的血管里的血液抽出来输入到空的血管里去。约翰决定献血,因为他比我年轻强壮。”这时,亚瑟紧紧握住了我的手说不出话。
“但现在你在这里,你比我们老少两个都更合适,我们整天殚精竭虑,神经高度紧张,所以我们的血液不如你的鲜活。”亚瑟转过身对他说,“如果你知道我是多么乐意为她去死的话,你会理解我……”他说不下去了,嗓子已经哽咽住了。
“好孩子!”范·黑尔辛说,“不久你就要为你所做的一切感到欣慰。跟我来,别出声,在输血之前你该吻她一次,但之后你必须离开。我做手势你就离开。绝不要跟夫人提起,你知道这对她的影响。不要惊慌,集中思想,来!”
我们都上楼来到露茜的房间。教授示意亚瑟在门外等候,我们先进去了。露茜转过头看着我们,什么也没说。她并没有睡着,但是她太虚弱了,动弹不得。她只能用她的眼神和我们交流。
范·黑尔辛从包里取出一些东西放在露茜看不到的小桌子上,随后兑好了麻药。他走到了床头,温和地对露茜说:“小姑娘,这是你的药,把它喝下去,像个乖孩子那样。来吧,我扶你起来,这样吞起来方便一点。好。”她终于努力把药喝了下去。
让人吃惊的是,过了很长时间麻药才开始生效。而这事实上更显示出她有多虚弱。时间如此漫长,过了好久她才疲乏地闭上了眼睛。终于,麻药发挥了作用,她睡得很深。教授对此感到满意,然后把亚瑟叫进了房间,并让他脱掉了大衣,然后他又说:“在我把桌子抬过来的时候你可以吻她一下。约翰,来帮忙!”当亚瑟弯下腰去吻她时,我们都把视线移开了。
范·黑尔辛转过身对我说:“他年轻强健,他的血液很纯,因此,我们不需要进行血液过滤。”然后范·黑尔辛麻利而有条理地开始了输血手术。随着输血过程的进行,露茜的脸色仿佛恢复了一点生气,而亚瑟的脸色逐渐转白,但却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过了一会,我开始更担心了,因为像亚瑟那么强壮的人,都可以看出来输血对他造成的反应。亚瑟只是输给了露茜部分血液就变得如此虚弱,由此可见露茜的生理系统正在经受怎样的考验。 教授的脸色阴沉,他站在那里,目光交替看着露茜和亚瑟。此时,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过了一会儿,教授轻声对我说:“别激动。血够了,你去照顾亚瑟,我来照顾她。”当一切结束的时候,亚瑟看上去已经非常的虚弱了。我给他包扎好了伤口,准备扶他离开这个房间。这时,范·黑尔辛头也不回地对我们讲了一句话,就好像他背上有眼睛似的:“我想,那位勇敢的男人,应该再去亲吻一次他的爱人,最好是现在。”
当他收拾完手术器具后,他调整了病人头部枕头的位置。这时,露茜脖子上好像总是戴着的一条黑金丝绒带——上面还镶有她爱人送给她的一个旧钻石扣——被拉起来一点,露出了脖子上的一个红色斑迹。
亚瑟没有注意到它,但我听到范·黑尔辛深深地倒抽一口冷气时发出的嘶嘶声,这不禁泄露了他的情绪。不过,当时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对我说:“把这位勇敢的绅士带下楼去吧,给他喝点酒,让他躺下来休息一下。他必须回家去休养,多睡多吃,这样的话他就可以把他献给爱人的又补回来。他绝不能留在这里。等等,先生,我肯定你现在很想知道结果,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手术绝对是成功的,这次你救了她的命,所以你可以安安心心回家休息。当她好转以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她会因你所做的一切而更加爱你。再见。”
亚瑟离开后,我重新回到了房间。此时,露茜已经安静地睡着了,她的呼吸更急促了,当她胸部起伏的时候她身上的床单也跟着在动。范·黑尔辛坐在她旁边,专注地看着她。丝带又一次把那个红印遮住了。我轻声问教授:“你对她脖子上的这个红印怎么看?”
“那你又是如何看的呢?”
“我还没有检查它。”我回答说,接着,我松开了她脖子上的那条丝带。在颈静脉血管的上方有两个孔,孔不是很大,但看上去很不健康。它没有发炎溃烂,但孔的边缘有些发白,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磨过一样。我立刻觉得就是通过这个伤口,不管这是什么,才造成大量失血的。但我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这样的小孔不可能流失那么多的血。从露茜输血前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她所失去的血量足可以把她整个床单染红。
“怎么样?”范·黑尔辛问。
“嗯,”我说,“我还看不出什么头绪。”教授站了起来。“我今晚必须回到阿姆斯特丹,”他说,“那里有我需要的东西。今晚你必须整晚陪在这儿,你必须整晚看着她。”
“需要叫个护士吗?”我问。
“我们就是最好的护士,你和我。你一定要整晚保持警惕,要让她吃好,不要让任何东西打扰她。今天晚上你不能睡觉,我们可以以后再睡吧。我会尽快赶回来。然后我们就要开始工作了。”
“开始工作?”我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们等着瞧吧!”他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没一会,他又折回来,把头探进了房门,对我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同时对我说:“记住,她现在由你负责,如果你离开她,而有什么东西伤害她的话,那么你这辈子都别想再睡安稳了!”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续
9月8日
我整晚都陪坐露茜的身边。安眠药的药效持续到了天明,她一直睡到了自然醒。她现在看上去跟手术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她的精神状态不错,充满了活力。但是,我还是能够看出她曾经虚脱过的一些迹象。
当我告诉韦斯特拉夫人说范·黑尔辛让我继续守护在她身边时,夫人显然认为没这个必要,她说她女儿已经恢复了活力,精神状态很好。然而我很坚决,并为长期的守夜做好了准备。
当女仆为露茜准备床铺的时候,我已经吃过晚饭,然后我就搬了把椅子坐到了床边。她没有表示任何反对。不过,无论什么时候我们目光相遇,她的眼神总是充满感激。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她似乎快要睡着了,然后又惊醒过来,好像在刻意抵制着睡意,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很显然,她并不想睡着。
于是,我立刻问她: “你不想睡觉?”
“不想,我害怕。”
“害怕睡觉!为什么?人人都渴望睡个好觉啊。”
“啊,如果你像我这样——睡觉对你来说意味着一种恐怖的话,就不会想睡觉了!”
“恐怖的预兆!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哦,不知道。这就是为什么这么糟糕,一旦睡着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身体特别的虚弱,以至于我一想睡就害怕。”
“但,好姑娘,今晚你可以安心睡觉,我在旁边守护你,我可以保证什么也不会发生。”
“啊,我可以信任你!”她说。我趁机对她说:“我保证,一旦我看到你有做噩梦的迹象,我就会立刻把你叫醒。”
“你会叫醒我?哦,真的吗?你真是太好了。好吧,那我就试着睡一觉吧!”话一说完,她就大松一口气,很快就睡着了。
整晚我都观察着她。她没有惊梦,这个长长的觉睡得深沉,平静,能够充分补充她的体力和健康。她的嘴微张着,胸膛很有规律地起伏着。她的脸角挂着微笑。很显然,并没有噩梦来打扰她的睡眠。
一大早,女佣就进来了。我让仆人来照顾露茜,我自己回家了,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我分别给范·黑尔辛和亚瑟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们露茜的情况良好。之后,我一整天都在处理自己的工作。天黑了,我可以去继续关注我的那个食虫病人了。根据报告,他还不错,过去的一整天,他都非常的安静。
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收到了范·黑尔辛从阿姆斯特丹发来的电报,他建议我今天晚上到希林汉姆去,最好是立即出发,他说他正准备坐夜车出发,明天一早和我会合。
9月9日
当我来到希林汉姆的时候已经非常疲惫了。整整两个晚上我都几乎没有合眼,大脑也处于一种过度损耗后的麻木状态中。露茜已经起床,看上去很精神。在她和我握手的时候,她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对我说: “今晚你不要熬夜了。你累垮了。我又恢复了健康,真的。如果一定要熬夜的话,也该是我来为你熬夜。”
我没有辩解,而是去吃晚餐。露茜陪在我旁边,她的迷人风韵让我吃得很香,还喝了好几杯葡萄酒。然后露茜把我带上楼,引进她隔壁的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已经生起了炉火。“现在,”她说,“你一定要呆在这里。我会让我们的房门都开着。你可以躺在沙发上休息,因为我知道只有身边有病人,任何医生都不会愿意上床。如果我需要什么,我会叫你,你可以立刻赶过来。”我不得不同意了她的安排,因为我确实是筋疲力尽了,不可能再去守夜了。因此,在她再次向我保证有什么事就会来叫我后,我躺倒在沙发上,然后什么都忘了。
露茜·韦斯特拉的日记
9月9日
今晚感觉真好,我曾经那样极度疲乏虚弱,现在又一次地恢复了思考和行动能力,这就像一阵东风吹散阴霾,终于又看到了明媚的阳光的感觉。不知怎么的,我感觉亚瑟离我非常非常近。我几乎能感觉到他温暖的怀抱。我想病痛和虚弱是自私的东西,它们让我们顾影自怜。而健康和力量则具有博爱性,在我们的行为意识里,它可以自由地驾驭。现在,我知道我的意愿在哪里,真希望亚瑟也知道!亲爱的,亲爱的!你睡觉的时候一定很警醒吧,因为你知道我还醒着。哦,昨晚真是太幸福了!在谢瓦尔德医生的看护下,我睡得多么香!今晚我不会再惧怕睡觉了,因为他就在附近,随时可以召唤。感谢那些照顾我的每一个好人,感谢主!晚安,亚瑟。
谢瓦尔德医生的日记
9月10日
当我意识到教授将手放在我额头上的时候,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无论如何,那是我们在精神病院里学会的本事之一。
“病人怎么样了?”
“很好,在我离开她的时候,或者说在她离开我的时候。”我回答。
“走,咱们去瞧瞧。”他说。于是,我们一同走进了露茜的房间。
窗帘是拉着的,我走过去轻轻把它升了起来。这时候,范·黑尔辛蹑手蹑脚地迈着碎步来到床边。
就在我拉起窗帘,晨曦一泻而入的那一刻,我听见了教授受惊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以前很少这样,一种非常不祥的恐惧涌上心头。就在我往床边走过去的时候,他退了回来,惊呼一声:“我的上帝!”他的脸上也布满恐惧之色。他抬起手指指床,面如土灰。我感觉自己的双膝开始颤抖。
床上躺着可怜的露茜,她看上去已经处于一种昏厥状态,脸色以上次要更苍白、病态。连她的嘴唇都是白色的,而牙龈好像萎缩了似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如一具久病而亡的尸体。范·黑尔辛生气地抬起腿想跺脚,但他的本能以及多年的习惯使他把已经抬起的脚又轻轻放了下去。
“快!”他说,“把白兰地拿过来!”
我跑进饭厅,把那瓶白兰地拿了过来。他用酒润了润露茜的嘴唇,然后我们一起揉搓着她的手掌、手腕以及胸口。他俯下身去聆听她的心跳,令人窒息的一刻过去之后,他说: “还不算太晚。心还在跳,但是很微弱。我们的工作都白做了,现在得重新来过。这次亚瑟又不在这里,这次我不得不让你献血了,约翰。”
他边说边动手从那个装着医疗器械的袋子把输血仪器拿了出来。我也脱下了外套,卷起了袖子。现在已经不可能用麻醉剂了,也没人需要。我们片刻也没有耽误,就开始输起血来。 过了一会——感觉上可不是一小会儿,当一个人的血被抽出去的时候,无论他在主观上是多么的情愿,他也会感到非常的难受——范·黑尔辛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别急,”他说,“我担心随着力量的恢复,她会在当中醒过来,那将非常危险,哦,非常的危险,我应该提前采取预防措施,我要给她打一针吗啡。”说完,他便立刻着手做了。
输血的效果看来不坏,昏厥慢慢转变成沉沉的睡眠。当我看到一片淡淡的红晕又悄悄爬回到那苍白的脸颊以及嘴唇时,心里不禁有一种自豪感。除非一个人亲身经历,没有人能够了解把自己的血液输送到心爱女人的血管里时的那种感受。
教授仔细地打量我:“可以了。”他说。
“是吗?”我抗议道,“你从我这里抽的血远远比从亚瑟身上抽的多。”
他苦笑着回答我:“他是她的爱人,她的未婚夫。你要为她或他人做很多很多事,现在正是时候。”
输完血之后,他走过去照顾露茜,而我则用手指压住了自己的伤口。我躺了下来,希望他能抽空来照顾一下我,因为此时我感觉昏沉沉的,有点恶心。不久,他为我包扎了伤口,并让我下楼给自己倒一杯酒喝。就在我离开的时候,他从后面追了上来,压低了嗓子对我说: “记住,什么也别说。如果我们年轻的情郎今天又不期而至的话,什么也别对他说。这会吓坏他,也会让他吃醋的。什么人都别说,记住了!”
当我回来的时候,他认真地察看了我一阵子,然后说:“你看上去还不是太糟,回房去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然后多吃点早餐,再到我这里来。”
我照着他说的去做了,因为我知道这些关照有多正确。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下一步就是恢复体力了。我感觉非常的虚弱,这种虚弱令我对所发生的一切无法感到吃惊。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可脑子里还始终回旋着一堆问题:露茜的病情是怎么恶化的?为什么她失了这么多的血,却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我想我一定做梦都在琢磨这些,因为我无论是梦是醒,脑子里都在想着露茜喉咙上的小洞,以及小洞粗糙磨损的边缘,尽管那两个洞非常小。
露茜睡得很好,一直睡到大白天。醒来后又变得精神焕发,虽然不如前一天的那种状态。范·黑尔辛看完露茜后说他要出去散散步,让我来照顾露茜,走之前他严格吩咐我一步都不能离开她。我可以听见他在大厅里的说话声,他在打听最近的电报局的位置。露茜自由自在地和我交谈着,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则尽量去逗她开心。
露茜和我闲聊着,而且看上去一点都不知道发生的事情。我试着使她保持愉快的心情。露茜的母亲来看女儿时,她也没有发觉任何异常的地方,不过她还是感激地对我说: “我们欠你太多了,谢瓦尔德医生,你对我们付出了那么多。你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别过度疲劳了。你自己的脸色都很苍白,你需要一个妻子来护理、照顾你一下。真的需要!”
就在这时,露茜的脸红了一下,尽管只是一瞬间。因为她那虚弱的血管还不能适应突然给头部大量供血,所以她正用恳求的眼神看着的时候,面色又变得十分的苍白。我微笑着点点头,同时把手指放到了自己的嘴唇上。她叹了一口气,慢地又去睡了?/p>
几个小时以后,范·黑尔辛回来了,他对我说:“你现在回家吧,然后吃饱喝足,恢复自己的体力。今晚我待在这里,亲自为露茜小姐守夜。我们必须保守秘密,不能让别人知道。这其中有很重要的原因。不,不要问。你怎么想都行,别害怕思考,哪怕是最不可能的事。晚安。”
在大厅里,两个女佣向我走过来。她们恳求我能同意让她们晚上照顾露茜。我告诉她们,范·黑尔辛医生希望由他或是我来照顾露茜。不过,这些女佣还是拼命哀求我去跟那个“外国绅士”商量一下。我真的被她们的善良所打动了。她们也许是看到了我目前糟糕的身体状况,也许是因为露茜的缘故,她们的意愿是那么的坚定。我又一次见证了女人们那相似的仁慈之心。晚上,我及时回到这里吃了晚餐,然后四周巡视了一下,一切都好。
9月11日
今天下午我到希林汉姆去了。范·黑尔辛看上去兴致很高,露茜也好转了很多。我刚到不久,教授就收到从国外寄来的一个大包裹。范·黑尔辛很吃惊地打开了包裹——当然是装出来的——然后从里面拿出一大束白色的花。
“这是给你的,露茜小姐。”他说。
“给我的?哦,范·黑尔辛医生!”
“是的,亲爱的,但不是给你玩的。这些是药。”露茜做了个鬼脸。
“别这样。它们不是用来熬着吃的药,所以你不必皱起你漂亮的鼻子。要不然我会告诉亚瑟,如果他看到他深爱的美人如此的模样,他一定会非常伤心。啊哈,漂亮姑娘,不要再皱鼻子了。这是有治疗作用的花,但你却不知道方法。我要把它们摆在窗台上,我还要做漂亮的花环挂在你的脖子上,那样你就会睡得安心。哦,是的,它们就像莲花一样,可以使你忘记烦恼。它们闻上去有‘忘川水’的味道,又像是西班牙征服者在佛罗里达州所寻找的青春之泉的味道。”
在他说话的同时,露茜已经在仔细端详这些花并且去闻了闻它们。现在,她放下了那些花,用一种啼笑皆非的口气对教授说: “哦,教授,我相信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哎呀,它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大蒜。”
让我惊讶的是,范·黑尔辛站了起来,神情极其严肃,他僵着坚毅的下巴,眉头紧锁。“别把我的话不当真!我从不开玩笑!我所做的都有审慎的目的。我警告你不要违反我的话。你要小心,即使不是为了自己,也应该为别人着想。”
当看到露茜的表情有些惊恐,也许她真的被吓住了,范·黑尔辛态度缓和了一些,他继续说:“哦,小姑娘,亲爱的,别怕我,这都是为你好,这些看似普通的花其实会对你有很大的好处。好吧,让我自己来把它们放进你的房间,让我自己来做这个花环吧。但是,嘘——,别告诉别人这件事,他们会问太多奇怪的问题。我们必须服从,沉默也是服从的一部分,服从会给你带来力量与好运,让你重回企盼着你的爱人的怀抱。现在,安安静静坐一会儿吧。约翰,跟我来,你来帮我用这些大蒜来装备房间。这是从哈勒姆寄来的,我朋友范德普尔常年都在那里的玻璃花房里培植草药。我是昨天给他发的电报,否则今天也不会收到它们。”
我们拿着花进了露茜的房间。教授的举动有一点古怪,我从来没有从任何药典中看到这种做法。他首先把窗户关紧,并严实地插上了插销。随后,他拿起了一捧花,把它们撒遍了窗格上,就像是要确保每一丝漏进来的空气都要沾染上大蒜的气味一样。然后他又拿起一捧花把它们撒在门框四周上上下下,同时在壁炉的周围也这样做了。
我觉得这样做实在很奇怪,过了一会儿,我便对他说:“教授,我知道你做任何事情都有你的道理,但这实在让我困惑。还好,这里没有无神论者,否则他会指责你是在用某种符咒驱妖赶鬼。”
“也许我就是这样!”他一边平静地回答,一边开始做给露茜戴的花环。然后我们等着露茜梳洗完毕,当她回到床上的时候,范·黑尔辛亲自把做好的花环戴在了她的脖子上,他最后对露茜说的一句话是:“小心别把花环弄坏了,即使感觉房间太闷,今晚也不要去开窗或者开门。”
“我保证,”露茜说,“再一次感谢两位对我的帮助!哦,我多么幸运能拥有如此伟大的朋友啊!”
我们坐上我已等候在那里的马车离开了露茜的家,范·黑尔辛对我说:“今晚可以安心睡个觉了,我太需要睡觉了,我两个晚上奔波往返,白天也是在查阅资料,然后是整日的焦虑和整晚的守夜,眼都没眨一下。明天早上你早点来叫我,我们一起去看看漂亮的露茜小姐,也看看我布置的那些‘符咒’的陪伴下她有没有变得更强壮了。呵呵!”
他看上去那样的自信,让我想起了两天前我也是那样自信,但是后来的结果却几乎是毁灭性的,我此后一直品尝着畏惧以及莫名的恐怖。也许是由于自身的懦弱,让我一直不敢把这些感受告诉我的朋友,这样反而加深了自己的难受,就像强忍着眼泪般痛苦。
第十一章
露茜·韦斯特拉的日记9月12日
他们对我那么好。我十分喜欢那个亲爱的范·黑尔辛医生。我搞不懂为何他对那些花如此紧张。他的确吓着我了,那时候他那么凶。但是他一定是对的,因为自那以后我都感到很安心。不管怎样,今晚我已不害怕一个人呆着了,我可以放心地去睡觉。也不用再去在意窗外的拍打声。哦,最近我经历了太多与睡眠所做的挣扎和抵抗,不眠之夜的痛楚,睡梦中感受到的恐惧所带来的痛苦,还有那些未知的恐惧感!
那些没有恐惧、没有担忧、每晚能够愉快享受睡眠的人是多么地幸福啊。今晚,我也期待着睡个好觉,就像莎翁话剧人物奥菲利娅那样躺着,“周身洒满了花瓣”。我以前从来不喜欢大蒜,但是今晚它令人感到愉悦!它的气味让人感到安宁。我感觉睡意已经慢慢爬上来了,晚安,各位朋友。
谢瓦尔德的日记
9月13日
我在伯克利找到了范·黑尔辛,跟往常一样,我们很准时。向旅馆预订的马车已经在等候我们。教授带上了他的包,现在他一直随身带着它。
范·黑尔辛和我在早上八点左右到达希林汉姆。这是个可爱的早晨。明媚的阳光以及初秋的清新空气揭示着大自然一年的工作即将完成。树叶的颜色五彩缤纷,还没有开始从树上脱落。
当我们进门的时候正碰上韦斯特拉夫人从晨间起居室出来。她总是起得很早。夫人热情地向我们问候:“你们一定很高兴听到露茜好转的消息。那孩子现在还在睡觉,我从门外往里张望过她,我没进去,我怕会吵到她。”教授笑起来,欢欣鼓舞。他搓了搓双手,说:“啊哈!我想我的诊断是正确的,我的治疗有效果了。”
夫人接过话题说:“医生,你可不能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你自己,其实今早露茜的好转还有一部分是归功于我。”
“你是什么意思?夫人。”教授问道。
“是这样的,昨晚我一直都在为孩子担忧,所以就去了她的房间。她睡得很香,以至于我进房时她都没有被吵醒。房间里简直太闷了,到处都是难闻的,味道刺鼻的花,而且在她脖子上还围着一圈。我担心这么强烈的气味会对孩子虚弱的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就把那些花弄走,还把窗子打开了一点点,好让新鲜空气进来一些。你见到她会很高兴的,我保证。”说完,她便转身去了自己的起居室,她经常很早在那里进早餐。
她说话的时候,我就在注意教授的脸,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怜的夫人在场的时候,他还能克制自己,因为他知道夫人目前的身体状况,他也明白如果告诉她真相后可能产生的致命打击。实际上,他甚至还面带微笑地为夫人开了门。可是,当夫人一离开,他就突然用力把我拖进了饭厅,关上了门。
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范·黑尔辛精神崩溃。他绝望地抬起手举过头,然后无助地猛击着两掌。最后,他坐到椅子上捂着脸放声干嚎了起来,这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强烈的干嚎声。不久,他又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就好似在向全世界哀求,“天哪,天哪,天哪!”他说,“我们都做了什么?这个可怜的人都做了什么?难道这都是命运吗?一切注定就要以这样的方式发生?那位可怜的母亲,因为不知详情,因为她自己的善良愿望,而做了一件足以扼杀她女儿的性命以及灵魂的蠢事。而且,我们还不能告诉她,甚至连警告都不可以,不然的话她就会死,然后两个人都要死。哦,我们处在何等的困境之中啊!那些邪恶势力又是在如何对付我们啊!”
突然,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来,”他说,“来,我们必须见机行事,不管是不是恶魔在作怪,哪怕所有的恶魔一起来都无所谓,我们都会一如既往,抗争到底。”他走到大厅里去取医疗包,然后我们上楼来到露茜的房间。
我又一次拉开了窗帘,范·黑尔辛则走到了床边。这一次,当他看到那张跟以前一样可怕苍白的脸时,他没有惊叫,而是露出非常悲悯的表情。“不出我所料,”他喃喃自语道,他唏嘘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关上了门,然后把包里的输血仪器拿出来放到了桌子上。我早已做好再次输血的准备,于是开始脱起自己的外套,但是他做了一个警告的手势阻止了我。“不!”他说,“今天你来动手术,我来输血,你已经很虚弱了。”他边说边脱掉外套,卷起了自己的衣袖。
还是这些步骤,还是打麻药,然后露茜苍白的脸颊又恢复了一点血色,呼吸再次平稳然后转入熟睡状态。这一次由我来照看露茜,范·黑尔辛去休息,恢复体力。后来他找了个机会告诉韦斯特拉夫人,在没有征求他的意见以前不要碰露茜房间的任何东西。他告诉她这些花有治疗作用,而且它散发的气味也是治疗的一部分。然后,他把我换了下来,他说今明两个晚上他都会亲自去照看露茜,需要我的时候他会叫我。
过了一个小时,露茜醒了过来,看上去很有精神,基于她目前这种身体状况,倒还不算太糟。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想可能是长期与精神病人打交道所养成的思维习惯令我对任何事都表示怀疑。
露茜·韦斯特拉的日记
9月17日
过去的四天四夜都平安无事。我已经完全恢复了活力,我都有点不认识自己了。我就像刚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苏醒过来,发现美丽的朝霞,和早晨新鲜的空气正包围着我。我经历了一段浑浑噩噩,处于半梦半醒之间的漫长等待,多么恐怖啊。在令人绝望的黑暗之中甚至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使我的痛苦更加刺人心肺。现在,经过长时间的忍耐,我的生命终于有了起色,就像一个潜水者冲破巨大水压,终于浮出海面一样。
自从范·黑尔辛来到我身边,所有的噩梦都好像一下子结束了。那些吓得我灵魂出窍的嘈杂声——包括翅膀拍打窗子的声音,忽远忽近的说话声,还有不知从哪传来的命令我做一些莫名其妙事情的刺耳的声音都没有了。现在,我上床睡觉时没有任何恐惧感,我也不用再努力保持清醒了,而且我现在也喜欢上了大蒜,每天都有一盒新鲜的花朵从哈勒姆寄过来。今晚,范·黑尔辛医生将要离开,他要去一天阿姆斯特丹。但我已经不需要人照看了,我一个人可以过得很好。母亲、亲爱的亚瑟以及我所有朋友都对我那么好,为了他们,感谢上帝!今晚和昨晚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因为昨晚范·黑尔辛医生在椅子里睡了很长时间,我两次醒过来时都看见他在熟睡,但是我并不害怕再次入睡,尽管外面的树枝或者蝙蝠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几乎是有点愤怒地拍打着窗户。
《帕尔摩尔公报》 9月18日专题报道: 逃亡之狼的危险历程
尽管多次请求,又每每遭拒,但是我最终还是以《帕尔摩尔公报》的名义设法找到了动物园的一个分区看守人,其中狼区就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托马斯·比尔德尔住在大象馆后面篱笆墙里的农舍中,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喝茶。托马斯夫妇非常好客,他们年岁已大,但没有孩子,如果他们招待我的那些东西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的话,那么他们的日子应当过得不错。
看守一开始不愿意谈“正事”,直到我们吃完晚饭为止,这顿饭吃得很让人满意。随后在收拾完餐桌之后,他点燃了烟斗,说: “现在,先生,你可以问你想问的问题了。请原谅我在用餐前拒绝谈论那些专业性的东西。我在问我的辖区的那些狼、豺、鬣狗们问题之前都会让它们喝完下午茶。”
“问它们问题?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我想引他打开话匣子。
“用竿子敲它们的头是一种方式,而当那些家伙在异性面前含情脉脉卖弄自己时,轻轻摩挲它们的耳朵则是另外一种方式。一般情况下,我并不急于看到结果,我只是在用竿子敲它们的头之前先摸摸它们,喂它们一点吃的。等到它们吃饱喝足了后我才会与它们对话,而之前我只会摩挲它们的耳朵。懂了吗?”
他还富有哲理地补充道:“其实在人性之中有很多跟这些动物相通的习性。现在,你来到这里要问一些关于我的事情,看到你那么性急,我当然有些恼火,所以我故意等到你急不可耐的时候再考虑是否回答你的问题。甚至当你对我蔑视嘲讽时,我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我会叫你去向主管方面打听。如果你没有冒犯我,我会叫你下地狱吗?”
“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我并不想和你争斗。我只是一个俗人,也需要觅食,就像狼、狮子或老虎那样。现在,夫人为我切了一块蛋糕,为我冲好了茶,我感到很满足。所以,你也可以为你所要的来试着摩挲我的耳朵,但请不要在我面前咆哮。把你的问题提出来吧。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是关于那头逃掉的狼吧?”
“确实如此,我想要知道你的看法,告诉我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在我知道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之后,我想要请你谈谈这件事发生的原因是什么,你觉得结果又会如何?”
“好吧,阁下。我就讲讲整个事情的经过。那头狼叫波斯克尔,是从挪威运到加穆拉克的三匹灰狼中的一匹,我们在四年前把它买了下来。这是匹规规矩矩的狼,从来没有招惹过什么麻烦。我很吃惊会是它想要逃跑,而不是别的动物。但是你不能真的信任狼对吗,就像你不能信任女人一样。”
“别听他的,先生!”托马斯夫人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要不是他自己就像匹老狼的话,他也不会那么长时间和那些动物混在一起。不过他倒不会伤害人。”
“第一次受到打搅是在昨天喂完食的两个小时后,当时我正在为一只生病的小美洲豹铺窝,然后我听到了一阵痛苦的号叫声,我立刻走了出去。那是波斯克尔,它眼泪汪汪地在笼子里面狂叫着,似乎想跑出来。那天没有多少游人,但是附近只有一个高个子男人,尖下巴,鹰钩鼻和翘胡须,胡子有一点泛白了。他表情冷若冰霜,双眼放着红光。我不太喜欢他,因为我觉得是他把狼激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