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3

    “好,很好。”亚当斯贝格从抽屉里取出花名册,然后趴在桌上,写道:消瘦,红发,摄影师……“他叫什么名字?”

    “巴——特——诺,”当格拉尔一字一句地说,“达尼埃尔•巴特诺。”

    “谢谢,”亚当斯贝格说着,在本子上记下了名字,“你有没有发现警队里有个大胖子笨蛋?我说一个,其实说不定有好多个呢!”

    “法夫尔,让-路易。”

    “是他。拿他怎么办?”

    当格拉尔双手一摊:“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改造他?”

    “那需要50年,老兄。”

    “你准备拿那些4字怎么办?”

    亚当斯贝格“啊”了一声。

    他打开笔记本,翻到玛丽丝画了图案的那一页。

    “就是这个样子。”

    当格拉尔扫了一眼,然后把本子递回给他:

    “有人犯了轻罪?行使了暴力?”

    “就这几笔东西。值得一去吗?只要这里没有窗栅,所有的事情都归警察总局管。”亚当斯贝格说。

    “那也不能因此而乱来。有些事情必须步入正轨!”

    “这可不是乱来,当格拉尔,我向你保证。”

    “这是涂鸦。”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在门上涂鸦的?在巴黎的三个地方?”亚当斯贝格问。

    “取乐者?艺术家?”

    亚当斯贝格轻轻地摇摇头。

    “不,当格拉尔。这绝不是艺术,相反,它毫无价值。”

    当格拉尔耸耸肩。

    “我知道,老兄,”亚当斯贝格说着,走出了办公室,“我知道。”

    摄影师来到大厅,穿过石灰渣走过来。亚当斯贝格跟他握了握手,当格拉尔对他说了几遍的名字现在又忘到脑后去了。最好还是把有关东西记在本子上,伸手可及。明天就做这事,因为今晚要见卡米尔,卡米尔排在这个布勒多诺什么的前面。这时,当格拉尔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你好,巴特诺。”

    “你好,巴特诺。”亚当斯贝格也跟着说,并向当格拉尔投去感谢的目光,“我们走,去意大利大道。是干净的东西,艺术照。”

    亚当斯贝格瞥见当格拉尔穿上衣服,细心地拉了拉后面的衣襟,让肩膀挺起来。

    “我陪你去。”当格拉尔轻声说。

    若斯匆匆来到三节半远的盖泰路。

    从昨晚开始,他就在想,那个老文人是否真的说过:“那房间租给你了,勒盖恩。”当然,他听到了,但那句话真的就是若斯所希望的那个意思吗?它真的是说德康布雷愿意把房间租给他吗?和地毯、丽丝贝特和晚餐一道?租给他,租给吉尔维克的一个粗人?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否则还有什么意思?但昨天说了以后,德康布雷不会感到沮丧,打算反悔吗?不会在他宣读完广告之后过来告诉他说,他很遗憾,但房间已经租出去了。先来先得嘛!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3

    是的,事情就将这样,马上就会发生。

    那个喜欢装腔作势的老家伙,那个胆小的老家伙,得知若斯不会公开他做花边小布巾的事情后,感到一阵轻松,一时冲动,无法自持,便答应把房间租给他。现在,他反悔了,要收回去。这就是德康布雷。一个混蛋,一个坏蛋,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若斯气呼呼地把箱子解下来,拿到达马斯的店里,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倒在桌上。如果他再发现关于那个老文化人的东西,他今天早上很可能会把它读出来。以毒攻毒。他急切地浏览了一遍广告,但没有发现这类东西。相反,那个乳白色的信封又来了,里面有30个法郎。

    “这玩意儿,”若斯一边拆信,一边嘀咕道,“短时间不会让我安静了。”

    但这并非坏事。现在,那家伙每天几乎都给他送来100法郎。若斯专心地读起来:

    Videbis animalia generata ex corruptione multiplicari in terra ut vermes, ranas et muscas; et si sit a causa subterranea videbis reptilia habitantia in cabernis exire ad superficiem terrae et dimittere ova sua et aliquando mori.Ei si est a causa celesti, similiter volatilia.

    “他妈的!”若斯骂道,“是意大利语。”

    8点28分,若斯登台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德康布雷是否靠在自家的门边。

    两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急于想看到德康布雷。是的,在那儿。德康布雷穿着灰色的衣服,不易察觉,还用手理了理白发,然后打开手中的那本精装的皮面书。若斯凶巴巴地扫了他一眼,扯起大嗓门,宣读起第一个广告来。

    他今天好像读得比往常快,他很想知道德康布雷将怎么把自己的话收回去。他开始草草地朗读法国历史一页,心里更恨那个文人了。

    “法国轮船,”他最后突然念道,“3000吨,在庞马尔角触礁,然后走锚一直漂到托奇。船员丧生。”

    广告宣读完了,若斯毫无表情地把箱子扛到达马斯的店铺里,达马斯拉起了金属卷帘门。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达马斯的手凉凉的,肯定是因为天气冷,而他又只穿一件背心。这样出风头,他会得病的。

    “德康布雷今晚8点在‘海盗’等你。”达马斯放下咖啡杯,说。

    “这话他不能自己来说吗?”

    “他今天一天都有约会。”

    “也许是吧,但我不能让人随便拨弄,那个贵族不能要别人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为什么说‘贵族’?”达马斯惊奇地问。

    “哦,达马斯,你忘了,德康布雷不是贵族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总之,他一直很穷。”

    “贫穷的贵族,这并不是没有。贵族们甚至越来越穷。”

    “是这样吗?”达马斯说,“我可不知道。”

    达马斯喝了一口热咖啡,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布列塔尼人生气的表情。

    “这件毛衣,你是今天穿还是明天穿?”若斯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不相信你妹妹。她已经为你担了太多的心。”

    “我马上就穿,若斯,我马上穿。”

    “别从坏的方面去理解这件事。哎,你的头发这么脏了,为什么不洗洗呢?”

    达马斯惊讶地抬起头,把头发往脑后甩了甩。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很长,波浪形。

    “我母亲说过,头发是一个人的资本,”若斯安慰他说,“可你呢,不好说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4

    “我的头发很脏吗?”年轻人一副困惑的样子,问。

    “有点。别往坏的方面想,这是为了你好,达马斯。你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应该好好护理。你妹妹没有对你说过吗?”

    “当然说过,只不过我忘了而已。”

    达马斯抓住自己的发端,仔细看了看。

    “你说得对,若斯,我马上就洗。你能不能替我照看一下店铺?玛丽-贝尔10点前来不了。”

    达马斯匆匆地离开了,若斯看着他穿过广场,往药店的方向跑去。他叹了一口气。可怜的达马斯!这家伙,太好说话了,头脑里没什么东西。任人宰割。那个贵族则相反,脑袋里的东西太多了,心里却空空的。生活,太不公平了。

    晚上8点一刻,贝尔丹雷鸣般的敲打声在四周回响。白天大大地缩短了,广场已经处于阴影中,鸽子们都睡了。若斯一脸不高兴地来到海盗小饭店,看到德康布雷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打着领带,穿着深色的服装,白衬衣的领子已经破了,面前放着两个酒杯,正在看书。整个小饭店里只有他在看书。为了晚上的这场谈话,他准备了一整天。若斯心想,他一定准备得很充分了,但还需要用别的东西来纠缠某个叫勒盖恩的人。缆绳、粗绳等。他熟悉得很。

    若斯没有跟他打招呼,重重地坐下来。德康布雷马上斟满了两个酒杯。

    “谢谢你的到来,勒盖恩。我不希望把事情拖到明天。”

    若斯只摇了摇头,一把抓住酒杯。

    “你带来了?”德康布雷问。

    “什么东西?”

    “今天的广告,特别的广告。”

    “我不会把什么都带在身上。在达马斯的店里呢!”

    “你没有忘记吧?”

    若斯挠了挠脸,挠了好一会儿。

    “那个家伙又来讲述自己的生活了,没头没尾,像往常一样,”他说,“还有一份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像上午一样。”

    “那是拉丁语,勒盖恩。”

    若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过,我不太喜欢那玩意儿。念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这不诚实。那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诅咒全世界?”

    “很有可能。这么说,你不愿去拿?”

    若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事情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他很不安,就像那天晚上在海上,船上的一切都乱套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以为右舷触礁了。黎明时分,他们一直向前,朝着正北,与灾难擦肩而过。

    他迅速地来回踱步,心想德康布雷是否在左舷,而他以为他在右舷。他把三个乳白色的信封放在桌上。贝尔丹刚刚端来热菜,诺曼底土豆烧肉,还有一杯酒。若斯立即就吃了起来,而德康布雷则在低声地读着中午的广告。

    “今天上午我去办公室,左手的食指很疼,我跟昨天提到过的那个女人打架,扭伤了手指……我太太去了浴室……在灰尘满天的家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她想洗澡。她下决心从此一定要干干净净的。这能持续多长时间,我不难猜到。”

    “他妈的,我读过这段文字。”他把信塞回信封里,“但我隐隐约约,记不清了。要么是我喝得太多了,要么是我记错了。

    “有时,是因为舵松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5

隐蔽作案

    德康布雷又斟满一杯酒,继续读下面的广告:

    Terrae putrefactae signa sunt animalium ex putredine nascentium multiplicatio, ut sunt mures, ranae terrestres (…), serpentes ac vermes, (…)praesertim si minime in illis locis nasci consuevere.

    “我能留下它吗?”他问。

    “如果对你有用,你就留下吧。”

    “现在什么用都没有。不过,我会找到用处的,勒盖恩,我会找到用处的。那个玩猫与老鼠游戏的家伙,总有一天,只要他多说一个字,就会被我捉到尾巴。我相信这一点。”

    “你想干什么?”

    “想知道他想干什么。”

    若斯耸耸肩。

    “照你的个性,你永远也当不了广告宣读员。因为,如果你读到哪里就停在哪里,那就什么都停住了。你再也不能宣读了,你被掐住了喉咙。作为一个广告宣读员,必须高瞻远瞩,因为我能看见有些疯子往我的箱子里面塞东西。只是,我没有看见谁塞的钱比我规定的更多。用拉丁语写的家伙和用古老的F来代替S的人都这样。我在想,这有什么用?”

    “戴着面具前进。一方面,说话的并不是他,因为他是在引用别人的文章。你懂得这种文字游戏吗?他没有上当。”

    “我不相信不会上当的人。”

    “另一方面,他选择了一些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古文。他在隐蔽作案。”

    “请注意,”若斯挥舞着餐刀,“我一点都不反对古文。你注意到了吗,我甚至在宣读广告时安排了‘历史一页’。这要追溯到上学的时候了。我很喜欢历史,尽管我不听课,但我很喜欢。”

    若斯吃完了盘中的东西。德康布雷又要了第四杯酒。若斯扫了他一眼:这个贵族,好酒量啊!还不算在等他的时候喝的呢!若斯也在按自己的节奏喝,但觉得渐渐地头晕了。他打量着德康布雷,发现他的神态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毫无疑问,他这样喝,是想借酒壮胆,说房间的事。若斯发现自己也在让步。如果谈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会提到旅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说到底,是因为我很喜欢那个老师,”若斯又说,“如果他讲中文,我也会感兴趣的。当我被他们从寄宿学校里赶出来时,我惟一的遗憾就是离开了他。在特雷吉耶,没几个好玩的人。”

    “你在特雷吉耶干些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吉尔维克人呢!”

    “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是上寄宿学校,让别人改造我。他们白费劲了。两年后,他们把我送回了吉尔维克,说我对同学们产生了不好的影响。”

    “我对特雷吉耶很熟悉。”德康布雷又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说。

    若斯看着他,一副不解的样子。

    “你知道自由路吗?”

    “知道。”

    “男子寄宿学校就在那里。”

    “是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6

    “就在圣罗歇教堂后面。”

    “是的。”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要说‘是的’?”

    德康布雷耸耸肩,眼皮耷拉下来。若斯摇摇头。

    “你喝多了,德康布雷。”他说,“你坚持不住了。”

    “我喝多了,但我熟悉特雷吉耶。二者互不干扰。”

    德康布雷一饮而尽,示意若斯再把酒倒满。

    “开个玩笑,”若斯道歉说,“开个玩笑骗骗自己。如果你以为我蠢到那种地步,别人一说去过布列塔尼,我就抵挡不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并不是一个家乡至上主义者,而是个水手。我熟悉布列塔尼人,他们和别的地方的人一样愚蠢。”

    “我也很蠢。”

    “你是因为我才说这样的话的吗?”

    德康布雷轻轻地摇摇头,两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真的熟悉特雷吉耶吗?”若斯像那些喝醉酒的人一样固执地问。

    德康布雷点点头,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倒不怎么熟悉。”若斯突然有些伤心起来,“寄宿学校的校长,克马雷克老爹每个星期天都安排人看守我。那个城市,我想我是通过玻璃窗和同学们的讲述了解的。记性有些差了,因为,尽管我还能想起那个混蛋的名字,但历史老师的名字我却忘了。他是惟一保护我的人。”

    “他叫杜库埃迪克。”

    若斯慢慢地抬起头来。

    “怎么?”

    “杜库埃迪克。”德康布雷又说了一遍,“你的历史老师叫杜库埃迪克。”

    若斯眯起眼睛,在桌上俯身过来。

    “杜库埃迪克,”若斯想起来了,“对,扬•杜库埃迪克。哎,德康布雷,你是在侦查我?你想对我怎么样?你是警察?是这样吗,德康布雷,你是警察?那些信件都是开玩笑的;那个房间,也是开玩笑!你是想引我上钩!”

    “你害怕警察,勒盖恩?”

    “这与你有关吗?”

    “这是你的事。可我不是警察。”

    “说得好听。你是怎么认识那个杜库埃迪克的?”

    “他是我父亲。”

    若斯惊呆了,双肘支在桌上,伸着下巴,一副醉态,不知所措。

    “开玩笑。”他过了好久才嘟哝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8

    德康布雷撩开上衣,动作有点迟钝地从左边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钱包,抽出身份证,递给若斯。若斯看了好久,用手指点着姓名、照片和出生地。艾尔韦•杜库埃迪克,生于特雷吉耶,70岁。

    当他抬起头来时,德康布雷用食指按住嘴唇。别出声!若斯几次低下头去。骗局。尽管他已经醉了,但这骗不了他。海盗小饭馆嘈杂得很,轻声地说别人听不到。

    “这么说……德康布雷?”他嘟哝道。

    “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这么说,得向他致敬。向那个贵族致敬!必须向他承认这一点。若斯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贵族?”

    “贵族?”德康布雷把证件放回口袋,“这么说吧,勒盖恩,如果我是贵族,我就不会老眼昏花地做花边小布巾了。”

    “不是有破落贵族吗?”若斯不松口。

    “我甚至连这都算不上。仅仅是贫穷而已,一个贫穷的布列塔尼人。”

    若斯靠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就像一个怪念头突然消失,或是从梦中突然醒来。

    “请注意,勒盖恩,”德康布雷说,“要保密,对谁都不要说。”

    “对丽丝贝特也不说?”

    “就连丽丝贝特也不知道。谁都不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有来有往嘛!”德康布雷一口喝光杯中的酒,说,“你信任我,我更信任你。如果你因此而对租房产生了新的想法,那就明白地告诉我。我可以理解。”

    若斯“腾”的一下站起来。

    “你还要吗?”德康布雷问,“因为还有一些人想租。”

    “我要。”若斯立即说。

    “那就明天见!”德康布雷说着站起来,“谢谢你的信件。”

    若斯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德康布雷,这些信件里面有什么?”

    “见不得人的东西,肮脏污秽的东西,也是非常危险的东西。我可以肯定。我有了什么启发①,会马上告诉你的。”

    “灯塔,”若斯好像在做梦,“当你看到灯塔的时候。”

    “那当然。”

    18区的那三栋公寓的门上,大部分的“4”字都已擦去,据一些住户说,都已经写了八九天了。但这些字是用高质量的化学材料画上去的,木门上还留下一些黑印,清晰可辨。而玛丽丝所住的那座公寓,所有的字都完好无损,亚当斯贝格让人把它们都拍了下来之后再擦掉。这些字是用手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而不是用刷字板一气呵成的,但它们有些共同的特点:70厘米高,笔画很粗,足有三厘米,全都是反过来的,下面有只脚,竖线上还划了两道杠。

    “写得不错,不是吗?”亚当斯贝格对当格拉尔说,后者在整个行程中没有说一句话,“那家伙手很巧,他是一笔而成的,没有修改。就像中国字。”

    “毫无疑问。”当格拉尔说。他们坐进汽车里,准备回刑警队。“笔迹很潇洒,写得很快。那个人有一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9

    摄影师把器材放在车后厢里,亚当斯贝格轻轻地发动了车子。

    “这些片子,要得急吗?”巴特诺问。

    “不着急,”亚当斯贝格说,“什么时候能给我就什么时候给我吧!”

    “两天后给你吧!”摄影师建议,“今晚,我要给警察总局冲印照片。”

    “至于总局,你没必要把此事告诉他们。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一场小小的散步。”

    “如果他有这么一手,”当格拉尔又说,“他很可能是个画家。”

    “我觉得这并不是艺术作品。”

    “但整体来说可以说是的。你想像一下,那家伙袭击了几百栋大楼,成了大家议论的对象。范围大,并且让大家成为他所绑架的艺术人质。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直接参与社会的艺术表现形式’。半年以后,人们会知道作者的名字。”

    “是的,”亚当斯贝格说,“也许你说得对。”

    “肯定是这样。”摄影师插嘴说。

    这时,摄影师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亚当斯贝格的记忆中:布拉特诺。不,巴特诺。瘦长,红发,摄影师:巴特诺。很好。至于他姓什么,这无关紧要。不要强人所难嘛!

    “在我的家乡,在南特伊,”巴特诺接着说,“有个人在一个星期内给一百来个垃圾桶涂上了红漆,还加上了黑点。好像是一大群巨大的瓢虫袭击了全城,每只瓢虫抓住一根柱子,好像栖息在一条大树枝上。可是,一个月后,那家伙被当地最大的电台录用了,现在,他是当地文化界呼风唤雨的人物。”

    亚当斯贝格默默地开着车,心平气和地在六点钟的高峰期穿过车流,慢慢地回到警队。

    “有个细节有些蹊跷。”在停下来等红灯时,他突然说。

    “我已经发现了。”当格拉尔打断他的话。

    “什么?”巴特诺问。

    “那家伙没有把公寓里所有的门都写上,”亚当斯贝格回答说,“他留了一间没有写。三栋楼都一样。没有写的那扇门的位置并不都一样,在玛丽丝那栋楼里是七楼的左边,布莱路是四楼右边,戈兰库尔路是五楼左边。这和‘直接参与社会的艺术表现形式’可不怎么合拍。”

    当格拉尔咬着嘴唇,咬了一边又换一边,他说: “这种不平衡的笔触才使它成为作品,而不是装饰,艺术家给人的是一种思考而不是一张被画过的纸,所以有残缺的部分,有锁孔,有没有完成的东西,有偶然的痕迹。”

    “做出来的偶然。”亚当斯贝格纠正道。

    “艺术家本身必须创造偶然。”

    “他不是艺术家。”亚当斯贝格低声说。

    他把车停在警队门口,拉上了手刹。

    “很好,”当格拉尔说,“那他是什么人?”

    亚当斯贝格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沉思着,目光盯着远处。

    “你能不能不说‘我不知道’?”当格拉尔说。

    亚当斯贝格笑了,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31

    亚当斯贝格踏着他一贯的步伐,回到家中,怕错过了卡米尔。他洗了淋浴,然后斜躺在椅子上,想睡它半个小时,因为卡米尔一般来说非常守时。他现在脑袋里只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自己一丝不挂,尽管穿着衣服。好久了,每当见到她的时候,他都有这种感觉。外面穿着衣服,里面却赤身裸体,每个人都这样。这种符合逻辑的事实并未使亚当斯贝格感到心慌意乱。事实上,当他在等卡米尔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穿着衣服也是赤裸的,而他在工作时就不会这样。区别非常明显,不管它符不符合逻辑。

    星期四,在三场广告宣读的间隙中,若斯从达马斯那儿借来一辆有篷的小货车,跑了几趟,把家给搬了,他显得有些急躁和不安。最后一躺,达马斯给他帮了一个大忙,从狭窄的七楼把他的几个大件搬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箱子,箱上包着黑色的皮革,钉着铜钉;一幅挂图,上面画着一艘三桅船,停在码头上;还有一张沉重的扶手椅,上面有手工的雕刻,那是曾曾祖父在家中短暂逗留时用他的大手刻的。

    昨晚,他越想越害怕。德康布雷——也就是艾尔韦•德康布雷——昨天说得太多了,他差不多喝了六杯红酒。若斯担心他醒来后感到恐慌,第一个反应是把他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但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德康布雷已经体面地把事情应付过去了,一到8点半,他又手里拿着一本书,靠在门口。如果说他感到了后悔,他可能已经后悔了,甚至可能因为把秘密透露给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一个粗人而害怕得发抖,他却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如果他头脑发昏,他肯定已经头脑发昏了,就像若斯一样,他也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当若斯宣读白天的两场广告,宣读从此以后被叫做“特别广告”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专注。

    今晚,宣读完毕后,若斯把那两个广告都给了他。一回到房间里,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脱掉鞋袜,赤脚走在地毯上,分开大腿,垂着双臂,闭着眼睛。1832年生于罗克马里亚的尼古拉•勒盖恩就选择了这个时刻坐在这张有脚的宽大的木床上,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若斯回应了一声。

    “干得好,小伙子。”老人把臂肘靠在鸭绒被上。

    “是吗?”若斯半睁着眼睛。

    “你呆在这里比呆在那里好。我告诉过你,当广告宣读人能步步高升。”

    “你跟我说了七年。你就是为这才到这里来的吗?”

    “这些广告,”老前辈搔着没有刮干净的脸,慢吞吞地说,“也就是你所说的这些‘特别广告’,你给贵族的那些东西,唉,如果我是你,我会置之不理。那是些坏东西。”

    “老前辈,可他付了钱,而且付了不少。”若斯又耸耸肩。

    老前辈也耸耸肩。

    “如果我是你,我会置之不理。”

    “这是什么意思?”

    “它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若斯。”

    德康布雷并不知道尼古拉•勒盖恩光临过他家的二楼,他在底层狭窄的书房里工作。这回,他觉得白天的一则“特别广告”碰到关键部位了,很朦胧,但也许是决定性的。

    早上宣读的那篇东西是若斯所说的那种“没头没尾的故事”的下文。毫无疑问,德康布雷想,那是他从自己熟悉的书中挖出来的一个片段,隐去了开头。为什么?德康布雷反复读了好几遍,希望这些熟悉而朦胧的句子最后能说出作者的名字。

    和太太去教堂,她已经一两个月没有去了……我在想是否是因为那只用来替我挡风的兔爪的缘故①,但自从戴上它以后,我就没有腹痛过。

    德康布雷放下广告,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拿起另一张,碰到关键部位的那张:

    Et de eis quae significant illud, est ut videas mures et animalia quae habitant sub terra fugere ad supericiem terrae et pati sedar,id est, commoveri hinc inde sicut animalia ebria.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32

    他注意到下面有简单的译文,其间还有问号:在这些表示预兆的东西中,只有你看见住在地下的猫和动物逃上了地面,感到非常难受(?),也就是说,它们像喝醉酒的动物,走出那个地方。

    他花了一个小时琢磨这个Sedar词,这个词不是拉丁语,他相信没有抄错,那个学究细心得很,凡是省略的地方都加了省略号。如果学究写了Sedar这个词,这个词肯定存在,在一篇用罗马帝国后期和中世纪的拉丁语写的文章当中有。德康布雷爬上他的小木凳,想去找词典,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住了。

    阿拉伯语,来自阿拉伯的一个词。

    他可以说很兴奋地回到桌边,双手抓住那篇文章,好像怕它飞走似的。阿拉伯语和拉丁语混在了一起。德康布雷立即去寻找动物逃到地面的别的广告,包括若斯前一天晚上宣读过的第一篇拉丁文,那篇东西可以说开始接近原文了:

    你将看到

    你将看到在垃圾中诞生的动物在地底下越来越多,比如说虫、蟾蜍、苍蝇,如果是地下出了问题,你将看到生活在地底深处的爬行动物会爬到地面上,抛弃它们的卵,有时,它们也会死去。如果是空气的问题,鸟儿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文字互相抄来抄去,有时是一字一句地抄。不同的作者重复同一个观点,直至17世纪。这一观点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就像僧侣世代复制古罗马教喻一样。这么说还是个同行。一个有教养的、主张只培养尖子的同行。但不是僧侣,不是,与宗教没有任何关系。

    德康布雷用手托着脑门,想了又想,这时,丽丝贝特的大嗓门在楼里响起来,她像唱歌一样,喊大家去吃饭。

    若斯下楼来到餐厅时,德康布雷旅馆的房客们都已在餐桌边就座,并按照习俗,从木制的餐巾圈中抽出了各自的餐巾。每个人的餐巾圈都写上了明显的记号。天一黑,若斯就在犹豫要不要下去吃饭——半食宿公寓的晚餐不是强制性的,昨晚他不在人们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不习惯。若斯习惯独自生活,独自吃饭,独自睡觉,独自说话,只是偶然出现在贝尔丹的店里。他在巴黎住了13年,在这13年里,他有过三个女朋友,时间都不长,但他从来都不敢把她们带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们坐在地上的坐垫上。女人的家,哪怕是最不讲究的女人,也比他这个破烂的窝舒服。

    若斯竭力想摆脱这种似乎是来自年轻时的愚蠢念头。他年轻时咄咄逼人,局促不安。丽丝贝特朝他笑了笑,把自己的餐巾圈递给了他。当丽丝贝特露出灿烂的微笑时,他会产生一种欲望,一种突然的冲动,想扑到她怀里,就像遭遇海难的人在夜里遇到了一块岩石。一块漂亮的岩石,丰满而光滑,肤色很深,人们会永远感谢她。若斯吃了一惊,他只对丽丝贝特产生过这种强烈的感情,当她微笑的时候。房客们嗡嗡地低声说着什么,向若斯表示欢迎。若斯在德康布雷的右边坐下。丽丝贝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忙着为大家服务。旅馆里还有两个寄宿者,一号房间住的是卡斯蒂永,是个退休的铁匠,上半辈子扮演了魔术师的角色,跑遍了欧洲的酒吧;四号房间住的是埃弗利娜•居里,一个不到30岁的小个子女人,很腼腆,不爱出风头,脸很温柔,但不太时髦,她正埋头吃饭。若斯一到旅馆,丽丝贝特就向他交底了。

    她小心地把他拉到浴室里,告诫他说:“小心,水手,别犯错。对那个卡斯蒂永,你可以直来直去,那个身体结实的家伙自以为很豪放,但内心并不一定如此,不过你对他可以放心。如果你的手表在吃饭的时候不翼而飞,请不要担心,他有办法,他肯定会在吃点心的时候还给你。我们平时的点心是糖煮水果,或者是时令水果,星期天是粗面蛋糕。这里的东西不是塑料做的,你可以闭着眼睛吃。不过,你要小心那个小个子女人。她在这里已经平安地住了18个月了。她是结婚8年后从家里逃出来的。8年,你想想看,那是什么概念?她好像爱过他,但最后还是觉悟了,在一个美好的夜晚逃到了这里。不过,要当心,先生。她的男人在全城找她,想杀死她,想把她拉回到羊圈里去。当然不是很和谐,不过,那些家伙就是这样过日子的,这里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准备把她吃掉,不想让她属于别人。你是过来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埃弗利娜•居里这个名字,你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这里,我们都叫她埃娃,但一点都没用。记住了吗,水手?你要小心待她。她说话不多,常常会惊跳起来,脸红耳赤,好像永远都那么害怕似的。慢慢地,她会恢复的,但需要时间。至于我嘛,你已经很熟悉了,我是个好女人,但下流的玩笑,我忍受不了。就这些。下楼吃饭了,很快就到时间了。你最好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最多两瓶酒,不会再多,因为德康布雷希望这样。我打住了。还想再喝,就去‘海盗’。早餐是七到八点,大家都吃,除了铁匠,他要睡懒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别围着我,我去给你找餐巾圈。我有两个餐巾圈,一个上面刻着小鸡,一个刻着一艘船。你喜欢哪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33

    “什么圈?”若斯问。

    “用来卷餐巾的东西。每个星期都洗,星期五洗白色的,星期二洗有颜色的。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衣物和铁匠的衣物混在一起洗,200米远的地方就有洗衣房。如果你想熨衣服,你得额外付钱给玛丽-贝尔,她负责擦玻璃窗。好了,你决定用什么样的餐巾圈?”

    “我要小鸡。”若斯坚决地说。

    “男人啊,”丽丝贝特走出去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总是要干坏事。”

    汤、炒小牛肉、奶酪和煮梨子。只有卡斯蒂永一个人说几句话,若斯小心地等待机会评论几句,就像接近一片新海域。小埃娃默默地吃着,只抬过一次头,要丽丝贝特再给她加一块面包。丽丝贝特朝她笑了笑,若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埃娃好像想扑到他的怀里。他还是他,没有变成别人吧?

    吃晚饭时,德康布雷基本上没有说话。丽丝贝特悄悄地对若斯说:“如果他这个样子,那就是在一边吃饭一边工作。”这句话帮若斯摆脱了尴尬。果然,梨子一吃完,德康布雷就从餐桌边站起来,向大家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灵光直到早晨才出现,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没等他张开眼睛,那个名字就跳到了他的唇边,好像它一个晚上都在等待这个睡着的人醒来,火急火燎地想蹦出来。德康布雷听到自己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字:阿维森纳。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多遍,怕它随着睡意一同消失。为了稳妥起见,他把这个名字记在了手边的纸张上:阿维森纳。然后在旁边写上《医典》二字。

    阿维森纳。伟大的阿维森纳,11世纪初波斯哲学家和医学家,东方和西方不知抄袭了他多少遍。用拉丁语编撰,加上一些阿拉伯短语。现在,他找到蛛丝马迹。

    德康布雷笑眯眯地在楼梯口等待若斯,一把抓住那个布列塔尼人的胳膊。

    “睡得好吗,勒盖恩?”

    若斯清楚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德康布雷的脸又白又瘦,平时有点像死人,现在却容光焕发,像是被阳光照亮了一般。他没有露出近乎无耻的微笑和往常的那种做作,而是欣喜若狂,一切都写在脸上。

    “我抓住了,勒盖恩,我抓住了。”

    “抓住了什么?”

    “那个学究!他妈的,我抓住他了。把今天白天的‘特别广告’给我留下,我在书中查到了。”

    “在楼下,在你的书房里?”

    “不,勒盖恩。我并不是什么书都有。”

    “啊。”若斯有点惊奇,说。

    德康布雷披着大衣,脚上夹着书包,在记录早上的“特别广告”:

    季节的特点失常之后,比如说冬天不冷,而是非常热;夏天不热,而是很凉,春天和秋天也如此,因为这种巨大的不平衡表明体系遭到了破坏,星球、大气……

    他把那页纸塞进公文包里,然后又等了几分钟,听每日的海难报道。9点差5分,他钻进了地铁。

    这个星期四,亚当斯贝格到警队比当格拉尔晚,这是很少见的事情,以至于他的助手久久地看了他一眼。探长满脸皱纹,就像是每天只在五点到八点睡几个小时的人那样。而且,他马上又出门了,到马路边上的咖啡馆去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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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自杀的背后:《快走!慢回》--作者: 弗雷德•瓦尔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