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诺,”当格拉尔一字一句地说,“达尼埃尔•巴特诺。”
“谢谢,”亚当斯贝格说着,在本子上记下了名字,“你有没有发现警队里有个大胖子笨蛋?我说一个,其实说不定有好多个呢!”
“法夫尔,让-路易。”
“是他。拿他怎么办?”
当格拉尔双手一摊:“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改造他?”
“那需要50年,老兄。”
“你准备拿那些4字怎么办?”
亚当斯贝格“啊”了一声。
他打开笔记本,翻到玛丽丝画了图案的那一页。
“就是这个样子。”
当格拉尔扫了一眼,然后把本子递回给他:
“有人犯了轻罪?行使了暴力?”
“就这几笔东西。值得一去吗?只要这里没有窗栅,所有的事情都归警察总局管。”亚当斯贝格说。
“那也不能因此而乱来。有些事情必须步入正轨!”
“这可不是乱来,当格拉尔,我向你保证。”
“这是涂鸦。”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在门上涂鸦的?在巴黎的三个地方?”亚当斯贝格问。
“取乐者?艺术家?”
亚当斯贝格轻轻地摇摇头。
“不,当格拉尔。这绝不是艺术,相反,它毫无价值。”
当格拉尔耸耸肩。
“我知道,老兄,”亚当斯贝格说着,走出了办公室,“我知道。”
摄影师来到大厅,穿过石灰渣走过来。亚当斯贝格跟他握了握手,当格拉尔对他说了几遍的名字现在又忘到脑后去了。最好还是把有关东西记在本子上,伸手可及。明天就做这事,因为今晚要见卡米尔,卡米尔排在这个布勒多诺什么的前面。这时,当格拉尔突然出现在他背后。
“你好,巴特诺。”
“你好,巴特诺。”亚当斯贝格也跟着说,并向当格拉尔投去感谢的目光,“我们走,去意大利大道。是干净的东西,艺术照。”
亚当斯贝格瞥见当格拉尔穿上衣服,细心地拉了拉后面的衣襟,让肩膀挺起来。
“我陪你去。”当格拉尔轻声说。
若斯匆匆来到三节半远的盖泰路。
从昨晚开始,他就在想,那个老文人是否真的说过:“那房间租给你了,勒盖恩。”当然,他听到了,但那句话真的就是若斯所希望的那个意思吗?它真的是说德康布雷愿意把房间租给他吗?和地毯、丽丝贝特和晚餐一道?租给他,租给吉尔维克的一个粗人?当然,就是这个意思。否则还有什么意思?但昨天说了以后,德康布雷不会感到沮丧,打算反悔吗?不会在他宣读完广告之后过来告诉他说,他很遗憾,但房间已经租出去了。先来先得嘛! 是的,事情就将这样,马上就会发生。
那个喜欢装腔作势的老家伙,那个胆小的老家伙,得知若斯不会公开他做花边小布巾的事情后,感到一阵轻松,一时冲动,无法自持,便答应把房间租给他。现在,他反悔了,要收回去。这就是德康布雷。一个混蛋,一个坏蛋,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若斯气呼呼地把箱子解下来,拿到达马斯的店里,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倒在桌上。如果他再发现关于那个老文化人的东西,他今天早上很可能会把它读出来。以毒攻毒。他急切地浏览了一遍广告,但没有发现这类东西。相反,那个乳白色的信封又来了,里面有30个法郎。
“这玩意儿,”若斯一边拆信,一边嘀咕道,“短时间不会让我安静了。”
但这并非坏事。现在,那家伙每天几乎都给他送来100法郎。若斯专心地读起来:
Videbis animalia generata ex corruptione multiplicari in terra ut vermes, ranas et muscas; et si sit a causa subterranea videbis reptilia habitantia in cabernis exire ad superficiem terrae et dimittere ova sua et aliquando mori.Ei si est a causa celesti, similiter volatilia.
“他妈的!”若斯骂道,“是意大利语。”
8点28分,若斯登台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楚德康布雷是否靠在自家的门边。
两年来,他这是第一次急于想看到德康布雷。是的,在那儿。德康布雷穿着灰色的衣服,不易察觉,还用手理了理白发,然后打开手中的那本精装的皮面书。若斯凶巴巴地扫了他一眼,扯起大嗓门,宣读起第一个广告来。
他今天好像读得比往常快,他很想知道德康布雷将怎么把自己的话收回去。他开始草草地朗读法国历史一页,心里更恨那个文人了。
“法国轮船,”他最后突然念道,“3000吨,在庞马尔角触礁,然后走锚一直漂到托奇。船员丧生。”
广告宣读完了,若斯毫无表情地把箱子扛到达马斯的店铺里,达马斯拉起了金属卷帘门。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达马斯的手凉凉的,肯定是因为天气冷,而他又只穿一件背心。这样出风头,他会得病的。
“德康布雷今晚8点在‘海盗’等你。”达马斯放下咖啡杯,说。
“这话他不能自己来说吗?”
“他今天一天都有约会。”
“也许是吧,但我不能让人随便拨弄,那个贵族不能要别人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为什么说‘贵族’?”达马斯惊奇地问。
“哦,达马斯,你忘了,德康布雷不是贵族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总之,他一直很穷。”
“贫穷的贵族,这并不是没有。贵族们甚至越来越穷。”
“是这样吗?”达马斯说,“我可不知道。”
达马斯喝了一口热咖啡,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布列塔尼人生气的表情。
“这件毛衣,你是今天穿还是明天穿?”若斯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不相信你妹妹。她已经为你担了太多的心。”
“我马上就穿,若斯,我马上穿。”
“别从坏的方面去理解这件事。哎,你的头发这么脏了,为什么不洗洗呢?”
达马斯惊讶地抬起头,把头发往脑后甩了甩。他的头发是棕色的,很长,波浪形。
“我母亲说过,头发是一个人的资本,”若斯安慰他说,“可你呢,不好说它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我的头发很脏吗?”年轻人一副困惑的样子,问。
“有点。别往坏的方面想,这是为了你好,达马斯。你有一头漂亮的头发,应该好好护理。你妹妹没有对你说过吗?”
“当然说过,只不过我忘了而已。”
达马斯抓住自己的发端,仔细看了看。
“你说得对,若斯,我马上就洗。你能不能替我照看一下店铺?玛丽-贝尔10点前来不了。”
达马斯匆匆地离开了,若斯看着他穿过广场,往药店的方向跑去。他叹了一口气。可怜的达马斯!这家伙,太好说话了,头脑里没什么东西。任人宰割。那个贵族则相反,脑袋里的东西太多了,心里却空空的。生活,太不公平了。
晚上8点一刻,贝尔丹雷鸣般的敲打声在四周回响。白天大大地缩短了,广场已经处于阴影中,鸽子们都睡了。若斯一脸不高兴地来到海盗小饭店,看到德康布雷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边,打着领带,穿着深色的服装,白衬衣的领子已经破了,面前放着两个酒杯,正在看书。整个小饭店里只有他在看书。为了晚上的这场谈话,他准备了一整天。若斯心想,他一定准备得很充分了,但还需要用别的东西来纠缠某个叫勒盖恩的人。缆绳、粗绳等。他熟悉得很。
若斯没有跟他打招呼,重重地坐下来。德康布雷马上斟满了两个酒杯。
“谢谢你的到来,勒盖恩。我不希望把事情拖到明天。”
若斯只摇了摇头,一把抓住酒杯。
“你带来了?”德康布雷问。
“什么东西?”
“今天的广告,特别的广告。”
“我不会把什么都带在身上。在达马斯的店里呢!”
“你没有忘记吧?”
若斯挠了挠脸,挠了好一会儿。
“那个家伙又来讲述自己的生活了,没头没尾,像往常一样,”他说,“还有一份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像上午一样。”
“那是拉丁语,勒盖恩。”
若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过,我不太喜欢那玩意儿。念那些不明不白的东西,这不诚实。那个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诅咒全世界?”
“很有可能。这么说,你不愿去拿?”
若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事情并没有像他想像的那样,他很不安,就像那天晚上在海上,船上的一切都乱套了,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都以为右舷触礁了。黎明时分,他们一直向前,朝着正北,与灾难擦肩而过。
他迅速地来回踱步,心想德康布雷是否在左舷,而他以为他在右舷。他把三个乳白色的信封放在桌上。贝尔丹刚刚端来热菜,诺曼底土豆烧肉,还有一杯酒。若斯立即就吃了起来,而德康布雷则在低声地读着中午的广告。
“今天上午我去办公室,左手的食指很疼,我跟昨天提到过的那个女人打架,扭伤了手指……我太太去了浴室……在灰尘满天的家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她想洗澡。她下决心从此一定要干干净净的。这能持续多长时间,我不难猜到。”
“他妈的,我读过这段文字。”他把信塞回信封里,“但我隐隐约约,记不清了。要么是我喝得太多了,要么是我记错了。
“有时,是因为舵松了。”
隐蔽作案
德康布雷又斟满一杯酒,继续读下面的广告:Terrae putrefactae signa sunt animalium ex putredine nascentium multiplicatio, ut sunt mures, ranae terrestres (…), serpentes ac vermes, (…)praesertim si minime in illis locis nasci consuevere.
“我能留下它吗?”他问。
“如果对你有用,你就留下吧。”
“现在什么用都没有。不过,我会找到用处的,勒盖恩,我会找到用处的。那个玩猫与老鼠游戏的家伙,总有一天,只要他多说一个字,就会被我捉到尾巴。我相信这一点。”
“你想干什么?”
“想知道他想干什么。”
若斯耸耸肩。
“照你的个性,你永远也当不了广告宣读员。因为,如果你读到哪里就停在哪里,那就什么都停住了。你再也不能宣读了,你被掐住了喉咙。作为一个广告宣读员,必须高瞻远瞩,因为我能看见有些疯子往我的箱子里面塞东西。只是,我没有看见谁塞的钱比我规定的更多。用拉丁语写的家伙和用古老的F来代替S的人都这样。我在想,这有什么用?”
“戴着面具前进。一方面,说话的并不是他,因为他是在引用别人的文章。你懂得这种文字游戏吗?他没有上当。”
“我不相信不会上当的人。”
“另一方面,他选择了一些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古文。他在隐蔽作案。”
“请注意,”若斯挥舞着餐刀,“我一点都不反对古文。你注意到了吗,我甚至在宣读广告时安排了‘历史一页’。这要追溯到上学的时候了。我很喜欢历史,尽管我不听课,但我很喜欢。”
若斯吃完了盘中的东西。德康布雷又要了第四杯酒。若斯扫了他一眼:这个贵族,好酒量啊!还不算在等他的时候喝的呢!若斯也在按自己的节奏喝,但觉得渐渐地头晕了。他打量着德康布雷,发现他的神态从来没有这样平静过。毫无疑问,他这样喝,是想借酒壮胆,说房间的事。若斯发现自己也在让步。如果谈些乱七八糟的事,就不会提到旅馆。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说到底,是因为我很喜欢那个老师,”若斯又说,“如果他讲中文,我也会感兴趣的。当我被他们从寄宿学校里赶出来时,我惟一的遗憾就是离开了他。在特雷吉耶,没几个好玩的人。”
“你在特雷吉耶干些什么?我还以为你是吉尔维克人呢!”
“我什么都不做。我只是上寄宿学校,让别人改造我。他们白费劲了。两年后,他们把我送回了吉尔维克,说我对同学们产生了不好的影响。”
“我对特雷吉耶很熟悉。”德康布雷又倒了一杯酒,漫不经心地说。
若斯看着他,一副不解的样子。
“你知道自由路吗?”
“知道。”
“男子寄宿学校就在那里。”
“是的。” “就在圣罗歇教堂后面。”
“是的。”
“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要说‘是的’?”
德康布雷耸耸肩,眼皮耷拉下来。若斯摇摇头。
“你喝多了,德康布雷。”他说,“你坚持不住了。”
“我喝多了,但我熟悉特雷吉耶。二者互不干扰。”
德康布雷一饮而尽,示意若斯再把酒倒满。
“开个玩笑,”若斯道歉说,“开个玩笑骗骗自己。如果你以为我蠢到那种地步,别人一说去过布列塔尼,我就抵挡不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并不是一个家乡至上主义者,而是个水手。我熟悉布列塔尼人,他们和别的地方的人一样愚蠢。”
“我也很蠢。”
“你是因为我才说这样的话的吗?”
德康布雷轻轻地摇摇头,两人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真的熟悉特雷吉耶吗?”若斯像那些喝醉酒的人一样固执地问。
德康布雷点点头,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倒不怎么熟悉。”若斯突然有些伤心起来,“寄宿学校的校长,克马雷克老爹每个星期天都安排人看守我。那个城市,我想我是通过玻璃窗和同学们的讲述了解的。记性有些差了,因为,尽管我还能想起那个混蛋的名字,但历史老师的名字我却忘了。他是惟一保护我的人。”
“他叫杜库埃迪克。”
若斯慢慢地抬起头来。
“怎么?”
“杜库埃迪克。”德康布雷又说了一遍,“你的历史老师叫杜库埃迪克。”
若斯眯起眼睛,在桌上俯身过来。
“杜库埃迪克,”若斯想起来了,“对,扬•杜库埃迪克。哎,德康布雷,你是在侦查我?你想对我怎么样?你是警察?是这样吗,德康布雷,你是警察?那些信件都是开玩笑的;那个房间,也是开玩笑!你是想引我上钩!”
“你害怕警察,勒盖恩?”
“这与你有关吗?”
“这是你的事。可我不是警察。”
“说得好听。你是怎么认识那个杜库埃迪克的?”
“他是我父亲。”
若斯惊呆了,双肘支在桌上,伸着下巴,一副醉态,不知所措。
“开玩笑。”他过了好久才嘟哝道。 德康布雷撩开上衣,动作有点迟钝地从左边的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钱包,抽出身份证,递给若斯。若斯看了好久,用手指点着姓名、照片和出生地。艾尔韦•杜库埃迪克,生于特雷吉耶,70岁。
当他抬起头来时,德康布雷用食指按住嘴唇。别出声!若斯几次低下头去。骗局。尽管他已经醉了,但这骗不了他。海盗小饭馆嘈杂得很,轻声地说别人听不到。
“这么说……德康布雷?”他嘟哝道。
“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这么说,得向他致敬。向那个贵族致敬!必须向他承认这一点。若斯一言不发,陷入了沉思。
“那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是贵族?”
“贵族?”德康布雷把证件放回口袋,“这么说吧,勒盖恩,如果我是贵族,我就不会老眼昏花地做花边小布巾了。”
“不是有破落贵族吗?”若斯不松口。
“我甚至连这都算不上。仅仅是贫穷而已,一个贫穷的布列塔尼人。”
若斯靠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就像一个怪念头突然消失,或是从梦中突然醒来。
“请注意,勒盖恩,”德康布雷说,“要保密,对谁都不要说。”
“对丽丝贝特也不说?”
“就连丽丝贝特也不知道。谁都不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有来有往嘛!”德康布雷一口喝光杯中的酒,说,“你信任我,我更信任你。如果你因此而对租房产生了新的想法,那就明白地告诉我。我可以理解。”
若斯“腾”的一下站起来。
“你还要吗?”德康布雷问,“因为还有一些人想租。”
“我要。”若斯立即说。
“那就明天见!”德康布雷说着站起来,“谢谢你的信件。”
若斯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德康布雷,这些信件里面有什么?”
“见不得人的东西,肮脏污秽的东西,也是非常危险的东西。我可以肯定。我有了什么启发①,会马上告诉你的。”
“灯塔,”若斯好像在做梦,“当你看到灯塔的时候。”
“那当然。”
18区的那三栋公寓的门上,大部分的“4”字都已擦去,据一些住户说,都已经写了八九天了。但这些字是用高质量的化学材料画上去的,木门上还留下一些黑印,清晰可辨。而玛丽丝所住的那座公寓,所有的字都完好无损,亚当斯贝格让人把它们都拍了下来之后再擦掉。这些字是用手一笔一笔画上去的,而不是用刷字板一气呵成的,但它们有些共同的特点:70厘米高,笔画很粗,足有三厘米,全都是反过来的,下面有只脚,竖线上还划了两道杠。
“写得不错,不是吗?”亚当斯贝格对当格拉尔说,后者在整个行程中没有说一句话,“那家伙手很巧,他是一笔而成的,没有修改。就像中国字。”
“毫无疑问。”当格拉尔说。他们坐进汽车里,准备回刑警队。“笔迹很潇洒,写得很快。那个人有一手。” 摄影师把器材放在车后厢里,亚当斯贝格轻轻地发动了车子。
“这些片子,要得急吗?”巴特诺问。
“不着急,”亚当斯贝格说,“什么时候能给我就什么时候给我吧!”
“两天后给你吧!”摄影师建议,“今晚,我要给警察总局冲印照片。”
“至于总局,你没必要把此事告诉他们。这是我们俩之间的一场小小的散步。”
“如果他有这么一手,”当格拉尔又说,“他很可能是个画家。”
“我觉得这并不是艺术作品。”
“但整体来说可以说是的。你想像一下,那家伙袭击了几百栋大楼,成了大家议论的对象。范围大,并且让大家成为他所绑架的艺术人质。这就是人们所谓的‘直接参与社会的艺术表现形式’。半年以后,人们会知道作者的名字。”
“是的,”亚当斯贝格说,“也许你说得对。”
“肯定是这样。”摄影师插嘴说。
这时,摄影师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亚当斯贝格的记忆中:布拉特诺。不,巴特诺。瘦长,红发,摄影师:巴特诺。很好。至于他姓什么,这无关紧要。不要强人所难嘛!
“在我的家乡,在南特伊,”巴特诺接着说,“有个人在一个星期内给一百来个垃圾桶涂上了红漆,还加上了黑点。好像是一大群巨大的瓢虫袭击了全城,每只瓢虫抓住一根柱子,好像栖息在一条大树枝上。可是,一个月后,那家伙被当地最大的电台录用了,现在,他是当地文化界呼风唤雨的人物。”
亚当斯贝格默默地开着车,心平气和地在六点钟的高峰期穿过车流,慢慢地回到警队。
“有个细节有些蹊跷。”在停下来等红灯时,他突然说。
“我已经发现了。”当格拉尔打断他的话。
“什么?”巴特诺问。
“那家伙没有把公寓里所有的门都写上,”亚当斯贝格回答说,“他留了一间没有写。三栋楼都一样。没有写的那扇门的位置并不都一样,在玛丽丝那栋楼里是七楼的左边,布莱路是四楼右边,戈兰库尔路是五楼左边。这和‘直接参与社会的艺术表现形式’可不怎么合拍。”
当格拉尔咬着嘴唇,咬了一边又换一边,他说: “这种不平衡的笔触才使它成为作品,而不是装饰,艺术家给人的是一种思考而不是一张被画过的纸,所以有残缺的部分,有锁孔,有没有完成的东西,有偶然的痕迹。”
“做出来的偶然。”亚当斯贝格纠正道。
“艺术家本身必须创造偶然。”
“他不是艺术家。”亚当斯贝格低声说。
他把车停在警队门口,拉上了手刹。
“很好,”当格拉尔说,“那他是什么人?”
亚当斯贝格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沉思着,目光盯着远处。
“你能不能不说‘我不知道’?”当格拉尔说。
亚当斯贝格笑了,说: “在这种情况下,我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亚当斯贝格踏着他一贯的步伐,回到家中,怕错过了卡米尔。他洗了淋浴,然后斜躺在椅子上,想睡它半个小时,因为卡米尔一般来说非常守时。他现在脑袋里只有一种感觉,就是觉得自己一丝不挂,尽管穿着衣服。好久了,每当见到她的时候,他都有这种感觉。外面穿着衣服,里面却赤身裸体,每个人都这样。这种符合逻辑的事实并未使亚当斯贝格感到心慌意乱。事实上,当他在等卡米尔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穿着衣服也是赤裸的,而他在工作时就不会这样。区别非常明显,不管它符不符合逻辑。
星期四,在三场广告宣读的间隙中,若斯从达马斯那儿借来一辆有篷的小货车,跑了几趟,把家给搬了,他显得有些急躁和不安。最后一躺,达马斯给他帮了一个大忙,从狭窄的七楼把他的几个大件搬了下来,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一个箱子,箱上包着黑色的皮革,钉着铜钉;一幅挂图,上面画着一艘三桅船,停在码头上;还有一张沉重的扶手椅,上面有手工的雕刻,那是曾曾祖父在家中短暂逗留时用他的大手刻的。
昨晚,他越想越害怕。德康布雷——也就是艾尔韦•德康布雷——昨天说得太多了,他差不多喝了六杯红酒。若斯担心他醒来后感到恐慌,第一个反应是把他送到另一个世界去。但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德康布雷已经体面地把事情应付过去了,一到8点半,他又手里拿着一本书,靠在门口。如果说他感到了后悔,他可能已经后悔了,甚至可能因为把秘密透露给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一个粗人而害怕得发抖,他却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如果他头脑发昏,他肯定已经头脑发昏了,就像若斯一样,他也一点都没有流露出来。当若斯宣读白天的两场广告,宣读从此以后被叫做“特别广告”的时候,他看起来还是那么专注。
今晚,宣读完毕后,若斯把那两个广告都给了他。一回到房间里,他的第一个举动就是脱掉鞋袜,赤脚走在地毯上,分开大腿,垂着双臂,闭着眼睛。1832年生于罗克马里亚的尼古拉•勒盖恩就选择了这个时刻坐在这张有脚的宽大的木床上,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好。”若斯回应了一声。
“干得好,小伙子。”老人把臂肘靠在鸭绒被上。
“是吗?”若斯半睁着眼睛。
“你呆在这里比呆在那里好。我告诉过你,当广告宣读人能步步高升。”
“你跟我说了七年。你就是为这才到这里来的吗?”
“这些广告,”老前辈搔着没有刮干净的脸,慢吞吞地说,“也就是你所说的这些‘特别广告’,你给贵族的那些东西,唉,如果我是你,我会置之不理。那是些坏东西。”
“老前辈,可他付了钱,而且付了不少。”若斯又耸耸肩。
老前辈也耸耸肩。
“如果我是你,我会置之不理。”
“这是什么意思?”
“它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若斯。”
德康布雷并不知道尼古拉•勒盖恩光临过他家的二楼,他在底层狭窄的书房里工作。这回,他觉得白天的一则“特别广告”碰到关键部位了,很朦胧,但也许是决定性的。
早上宣读的那篇东西是若斯所说的那种“没头没尾的故事”的下文。毫无疑问,德康布雷想,那是他从自己熟悉的书中挖出来的一个片段,隐去了开头。为什么?德康布雷反复读了好几遍,希望这些熟悉而朦胧的句子最后能说出作者的名字。
和太太去教堂,她已经一两个月没有去了……我在想是否是因为那只用来替我挡风的兔爪的缘故①,但自从戴上它以后,我就没有腹痛过。
德康布雷放下广告,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拿起另一张,碰到关键部位的那张:
Et de eis quae significant illud, est ut videas mures et animalia quae habitant sub terra fugere ad supericiem terrae et pati sedar,id est, commoveri hinc inde sicut animalia ebria. 他注意到下面有简单的译文,其间还有问号:在这些表示预兆的东西中,只有你看见住在地下的猫和动物逃上了地面,感到非常难受(?),也就是说,它们像喝醉酒的动物,走出那个地方。
他花了一个小时琢磨这个Sedar词,这个词不是拉丁语,他相信没有抄错,那个学究细心得很,凡是省略的地方都加了省略号。如果学究写了Sedar这个词,这个词肯定存在,在一篇用罗马帝国后期和中世纪的拉丁语写的文章当中有。德康布雷爬上他的小木凳,想去找词典,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住了。
阿拉伯语,来自阿拉伯的一个词。
他可以说很兴奋地回到桌边,双手抓住那篇文章,好像怕它飞走似的。阿拉伯语和拉丁语混在了一起。德康布雷立即去寻找动物逃到地面的别的广告,包括若斯前一天晚上宣读过的第一篇拉丁文,那篇东西可以说开始接近原文了:
你将看到
你将看到在垃圾中诞生的动物在地底下越来越多,比如说虫、蟾蜍、苍蝇,如果是地下出了问题,你将看到生活在地底深处的爬行动物会爬到地面上,抛弃它们的卵,有时,它们也会死去。如果是空气的问题,鸟儿也会有同样的反应。
文字互相抄来抄去,有时是一字一句地抄。不同的作者重复同一个观点,直至17世纪。这一观点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就像僧侣世代复制古罗马教喻一样。这么说还是个同行。一个有教养的、主张只培养尖子的同行。但不是僧侣,不是,与宗教没有任何关系。
德康布雷用手托着脑门,想了又想,这时,丽丝贝特的大嗓门在楼里响起来,她像唱歌一样,喊大家去吃饭。
若斯下楼来到餐厅时,德康布雷旅馆的房客们都已在餐桌边就座,并按照习俗,从木制的餐巾圈中抽出了各自的餐巾。每个人的餐巾圈都写上了明显的记号。天一黑,若斯就在犹豫要不要下去吃饭——半食宿公寓的晚餐不是强制性的,昨晚他不在人们就是这样告诉他的——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不习惯。若斯习惯独自生活,独自吃饭,独自睡觉,独自说话,只是偶然出现在贝尔丹的店里。他在巴黎住了13年,在这13年里,他有过三个女朋友,时间都不长,但他从来都不敢把她们带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们坐在地上的坐垫上。女人的家,哪怕是最不讲究的女人,也比他这个破烂的窝舒服。
若斯竭力想摆脱这种似乎是来自年轻时的愚蠢念头。他年轻时咄咄逼人,局促不安。丽丝贝特朝他笑了笑,把自己的餐巾圈递给了他。当丽丝贝特露出灿烂的微笑时,他会产生一种欲望,一种突然的冲动,想扑到她怀里,就像遭遇海难的人在夜里遇到了一块岩石。一块漂亮的岩石,丰满而光滑,肤色很深,人们会永远感谢她。若斯吃了一惊,他只对丽丝贝特产生过这种强烈的感情,当她微笑的时候。房客们嗡嗡地低声说着什么,向若斯表示欢迎。若斯在德康布雷的右边坐下。丽丝贝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忙着为大家服务。旅馆里还有两个寄宿者,一号房间住的是卡斯蒂永,是个退休的铁匠,上半辈子扮演了魔术师的角色,跑遍了欧洲的酒吧;四号房间住的是埃弗利娜•居里,一个不到30岁的小个子女人,很腼腆,不爱出风头,脸很温柔,但不太时髦,她正埋头吃饭。若斯一到旅馆,丽丝贝特就向他交底了。
她小心地把他拉到浴室里,告诫他说:“小心,水手,别犯错。对那个卡斯蒂永,你可以直来直去,那个身体结实的家伙自以为很豪放,但内心并不一定如此,不过你对他可以放心。如果你的手表在吃饭的时候不翼而飞,请不要担心,他有办法,他肯定会在吃点心的时候还给你。我们平时的点心是糖煮水果,或者是时令水果,星期天是粗面蛋糕。这里的东西不是塑料做的,你可以闭着眼睛吃。不过,你要小心那个小个子女人。她在这里已经平安地住了18个月了。她是结婚8年后从家里逃出来的。8年,你想想看,那是什么概念?她好像爱过他,但最后还是觉悟了,在一个美好的夜晚逃到了这里。不过,要当心,先生。她的男人在全城找她,想杀死她,想把她拉回到羊圈里去。当然不是很和谐,不过,那些家伙就是这样过日子的,这里并没有太多的选择。他准备把她吃掉,不想让她属于别人。你是过来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埃弗利娜•居里这个名字,你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这里,我们都叫她埃娃,但一点都没用。记住了吗,水手?你要小心待她。她说话不多,常常会惊跳起来,脸红耳赤,好像永远都那么害怕似的。慢慢地,她会恢复的,但需要时间。至于我嘛,你已经很熟悉了,我是个好女人,但下流的玩笑,我忍受不了。就这些。下楼吃饭了,很快就到时间了。你最好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最多两瓶酒,不会再多,因为德康布雷希望这样。我打住了。还想再喝,就去‘海盗’。早餐是七到八点,大家都吃,除了铁匠,他要睡懒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别围着我,我去给你找餐巾圈。我有两个餐巾圈,一个上面刻着小鸡,一个刻着一艘船。你喜欢哪条?” “什么圈?”若斯问。
“用来卷餐巾的东西。每个星期都洗,星期五洗白色的,星期二洗有颜色的。如果你不想让自己的衣物和铁匠的衣物混在一起洗,200米远的地方就有洗衣房。如果你想熨衣服,你得额外付钱给玛丽-贝尔,她负责擦玻璃窗。好了,你决定用什么样的餐巾圈?”
“我要小鸡。”若斯坚决地说。
“男人啊,”丽丝贝特走出去的时候叹了一口气,说,“总是要干坏事。”
汤、炒小牛肉、奶酪和煮梨子。只有卡斯蒂永一个人说几句话,若斯小心地等待机会评论几句,就像接近一片新海域。小埃娃默默地吃着,只抬过一次头,要丽丝贝特再给她加一块面包。丽丝贝特朝她笑了笑,若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埃娃好像想扑到他的怀里。他还是他,没有变成别人吧?
吃晚饭时,德康布雷基本上没有说话。丽丝贝特悄悄地对若斯说:“如果他这个样子,那就是在一边吃饭一边工作。”这句话帮若斯摆脱了尴尬。果然,梨子一吃完,德康布雷就从餐桌边站起来,向大家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回自己的书房去了。
灵光直到早晨才出现,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没等他张开眼睛,那个名字就跳到了他的唇边,好像它一个晚上都在等待这个睡着的人醒来,火急火燎地想蹦出来。德康布雷听到自己低声说出了这个名字:阿维森纳。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多遍,怕它随着睡意一同消失。为了稳妥起见,他把这个名字记在了手边的纸张上:阿维森纳。然后在旁边写上《医典》二字。
阿维森纳。伟大的阿维森纳,11世纪初波斯哲学家和医学家,东方和西方不知抄袭了他多少遍。用拉丁语编撰,加上一些阿拉伯短语。现在,他找到蛛丝马迹。
德康布雷笑眯眯地在楼梯口等待若斯,一把抓住那个布列塔尼人的胳膊。
“睡得好吗,勒盖恩?”
若斯清楚地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德康布雷的脸又白又瘦,平时有点像死人,现在却容光焕发,像是被阳光照亮了一般。他没有露出近乎无耻的微笑和往常的那种做作,而是欣喜若狂,一切都写在脸上。
“我抓住了,勒盖恩,我抓住了。”
“抓住了什么?”
“那个学究!他妈的,我抓住他了。把今天白天的‘特别广告’给我留下,我在书中查到了。”
“在楼下,在你的书房里?”
“不,勒盖恩。我并不是什么书都有。”
“啊。”若斯有点惊奇,说。
德康布雷披着大衣,脚上夹着书包,在记录早上的“特别广告”:
季节的特点失常之后,比如说冬天不冷,而是非常热;夏天不热,而是很凉,春天和秋天也如此,因为这种巨大的不平衡表明体系遭到了破坏,星球、大气……
他把那页纸塞进公文包里,然后又等了几分钟,听每日的海难报道。9点差5分,他钻进了地铁。
这个星期四,亚当斯贝格到警队比当格拉尔晚,这是很少见的事情,以至于他的助手久久地看了他一眼。探长满脸皱纹,就像是每天只在五点到八点睡几个小时的人那样。而且,他马上又出门了,到马路边上的咖啡馆去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