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11

    他们这个新警队的名称像刀片一样锋利。很好,他们喜欢这样,手头有几十个案件,由于幻想、散步和一堆堆海藻,一个个把它们破了。他们被安排在这个岗位上,跟凶手打交道,整天都碰到可怕的案件。他们被证明是破这些案件的高手——高得出奇,“出奇”是当格拉尔选择的一个词,用来说明亚当斯贝格的那种思维方式是行不通的。

    就这样,两个人在这个警队工作,手下有26个人。

    “我在想,”亚当斯贝格轻轻地摸着潮湿的石灰石,说,“我们会不会碰到和在海边礁石上一样的事。”

    “什么意思?”当格拉尔问,有点不耐烦。

    亚当斯贝格说话老是慢慢吞吞,不厌其烦地说明事情的重要性或可笑之处,有时会扯远。当格拉尔很难容忍这种做事方式。

    “好吧,就当这些岩石不是整块的,是硬石灰质的和软石灰质的。”

    “在地质中不存在软石灰质的岩石。”

    “我才不管呢!当格拉尔。有的石块是硬的,有的石块是软的,就像在生活中一样,你的生活或我的生活都不例外。这些岩石就是这么回事。由于海水的扑打和侵袭,岩石的边开始化掉了。”

    “不能用‘化掉’这个词。”

    “我才不管呢!当格拉尔。这些边没有了,坚硬的部分就突出来了。时间越久,海浪侵袭得越多,脆弱部分便化掉得越快,随风而逝。就像人一样,岩石的生命终结时,只剩下牙床、牙齿和用来咀嚼的石灰质下巴。而软的东西呢,现在变成了一个洞,空了,没了。”
    “然后呢?”当格拉尔问。

    “所以,我在想,警察和生活在这种喧嚣中的其他人,是否也会这般风化。软的部分消失了,只剩下啃不动的、没有感觉的、坚硬的东西。说到底,是在衰退了。”

    “你是说,你会不会像这种石灰质的下巴一样?”

    “是的。如果我没有当警察会怎么样。”

    当格拉尔想了一会儿这个问题。

    “至于你这块岩石,我认为风化得不正常。这么说吧,在你身上,硬的东西是软的,软的东西是硬的。当然,结果与此无关。”

    “这有什么不同?”

    “一切都不同。留下来的那个软的部分,是一个颠倒的世界。”

    当格拉尔考虑了一会儿自己的情况,把一沓纸塞到一份延期的案卷中,然后又问:“如果有块岩石完全是由软石灰质构成的,那又会怎么样?他会成为警察吗?”

    “他最后会变成像弹子一样小,然后完全消失。”

    “这使人信心倍增嘛!”

    “但我不相信自然界有这么自由的岩石,而且是警察。”

    “要有信心嘛。”当格拉尔说。

    那个年轻女人在警队门前犹豫不决。因为门上挂着的那块亮晶晶的牌子上写的是“警察局刑警队”,而不是“派出所”。这地方只有这么一个警察机构,而且房子又旧又黑,玻璃很脏。四个工人正在装窗子,他们把一块乱七八糟的木架塞到石头中,用来装窗栅。玛丽丝最后想,派出所,刑警队,不都是警察吗?他们比马路那边的人近。她向门口走去,然后又停了下来。保尔事先告诉过她,所有的警察都不会理睬她的。但她带着孩子们,不得安宁。进去有什么用?五分钟?有时间说完话并且得到帮助吗?

    “所有的警察都不会理睬你的,我可怜的玛丽丝。如果你愿意这样,那你就进去好了。”

    有个人从大门里出来,经过她面前,然后又走回来。她绞着手袋的带子。

    “有什么事吗?”他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12

    这是一个棕发的小个子男人,衣着非常随便,甚至头发都没有梳,黑色上衣的袖子挽着。这肯定是一个跟她一样不知如何开口的人,不过他已经讲完了。

    “里面的那些人态度好吗?”玛丽丝问。

    那个棕发的家伙耸耸肩。

    “那要看是哪个人。”

    “他们听你说吗?”玛丽丝又详细问。

    “这要看你跟他们讲些什么。”

    “我的侄儿认为他们不会理睬我的。”

    那个人侧着脑袋,警觉地看着她:

    “你有什么事?”

    “关于我住的那屋子,昨晚的事。我是为孩子们担心。如果哪个疯子晚上进来,或发生别的事,那该怎么办?谁敢说他不会回来呢?”

    玛丽丝咬着嘴唇,额头有点红。

    那个男人轻轻地指着那栋油腻腻的房子,对她说:“这是刑警队,你知道,是负责凶杀案的。如果有人被杀,那就来找他们。”

    玛丽丝惊慌地“哦”了一声。

    “去马路那边的派出所吧。中午更安静一些,他们会抽时间听你说的。”

    “哦,不了,”玛丽丝摇摇头,说,“我下午两点还得上班呢!迟到了老板可不客气。这里的警察不能通知那边的警察吗?我的意思是说,警察不都一样吗?”

    “不完全一样。”那人答道,“出什么事了?入室盗窃?”

    “不是。”

    “强奸?”

    “不是。”

    “那就说出来嘛,说出来不更好吗?别人可以帮你。”

    “那当然。”玛丽丝有点惊慌。

    那人靠在汽车的车盖上,耐心地等待玛丽丝缓过神来。

    “那是一幅黑色的图案。”她解释道,“或者说有13图案,大楼的每个门上都有。吓死我了。你知道,就我一人带着孩子们住。”

    “图案?”

    “噢,不。是个4字,数字4,黑色的4字,大大的,写法有些古老。我在想,这是不是同一回事。也许警察知道,也许警察会知道,也许不知道。保尔说,‘如果你想他们不理睬你,那你就去吧!’”

    那人站直身子,抓住她的一只胳膊。

    “来吧,”他对她说,“我们会把这些都记录下来。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玛丽丝,“找个警察来不是更好吗?”

    那人看着她,有点惊奇。

    “我就是警察。”他回答说,“让-巴蒂斯特•亚当斯贝格探长。”

    “啊,”玛丽丝不知所措,“请原谅。”

    “你没做错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不敢说。”

    亚当斯贝格把她拉到刑警队里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13

亚当斯贝格

    “要帮忙吗,探长?”一个警察经过,问。他眼圈黑黑的,正准备去吃中饭。

    亚当斯贝格看了那个想给他帮忙的警察一眼,轻轻地把那个年轻女人推进他的办公室。调到刑警队来的警察他还没有认全,他想不起这个警察叫什么名字。警察们还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他们常常停下来参加别人的谈话,有时是想讽刺别人,有时是真心想帮忙。亚当斯贝格还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不大在乎。

    “我是诺埃尔警长,”那个警察问,“要帮忙吗?”

    “一个精神紧张的年轻妇女,没什么。她那栋楼里有人恶作剧,或者是涂鸦。她需要一点援助。”

    “这里不是社会援助机构。”诺埃尔有些粗鲁地穿上外套。

    “为什么不呢,警长……”

    “我叫诺埃尔。”那人补充说。

    “诺埃尔。”亚当斯贝格重复道,试图记住他的面孔。

    他的脑袋方方正正的,皮肤很白,头发是金色的,剪成板寸,耳朵很大,和圣诞老人一样。疲惫,傲慢,掩饰不住的粗鲁,诺埃尔。耳朵,粗鲁:诺埃尔。

    “以后再说吧,诺埃尔。”亚当斯贝格说,“她很着急。”

    “如果这位女士需要,我愿意帮忙,”又一个警察插话说,亚当斯贝格也不认识他。他双手按着腰带,说,“我有工具。”

    亚当斯贝格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叫法夫尔。”他自我介绍说。

    “法夫尔,”亚当斯贝格用平静的声音说,“你会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在这里,女人不是身上有个洞的圆鼓鼓的东西。如果这种说法让你感到吃惊,我劝你接着往下听。你会在下面看到大腿和脚,上面呢,有一个身躯和一个脑袋。好好想想吧,法夫尔,如果你有什么问题的话。”

    亚当斯贝格走向办公室,试图记住那个警员的面孔。他的脸颊很饱满,鼻子很大,眉毛很浓,傻乎乎的脑袋。鼻子,眉毛,女人:法夫尔。

    亚当斯贝格靠在办公室的墙上,面对那个颤颤巍巍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说,“把情况跟我讲讲。你有孩子,独自带着孩子们生活。你住在哪里?”

    亚当斯贝格把玛丽丝的回答记在本子上,姓名、地址等,以便安慰她。

    “这些4字用油漆写在门上,是这样吗?一夜之间?”

    “是的。昨天早上发现所有的门上都有。4写得这么大。”她把双手分开60厘米的样子,比划着。

    “没有落款?没有留名?”

    “噢,有。下面有三个字母,比上面的字小一些。CTL。不,是CLT。”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15

    亚当斯贝格记了下来:CLT。

    “也是黑的吗?”

    “也是黑的。”

    “没别的了?墙面上什么都没有?楼梯间呢?”

    “就门上有。黑色的。”

    “这个4字,是否有点走样?像是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的缩写?”

    “哦,对。我可以写给你看,我的手并不笨。”

    亚当斯贝格递给她一个本子,玛丽丝写了一个大大的4字,印刷体,笔画饱满,中间的十字又粗又大,像一个马尔他皱叶剪秋罗。竖线上还有两条短短的横线。

    “就是这样。”玛丽丝说。

    “你写反了。”亚当斯贝格看着本子,轻声地说。

    “因为它本来就是反的。它是反的,脚很大,竖线上有两条短短的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这是盗窃的记号吗?CLT是什么东西?”

    “盗贼在门上作标记会十分小心的。你害怕了?”

    “阿里巴巴的故事,我信。凶手在所有的门上都写上一个大大的十字。”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那个故事中,只有一个记号。阿里巴巴的太太在别的门上也作了记号,想误导他。”

    “你说得对。”玛丽丝恢复了平静。

    “那是涂鸦,”亚当斯贝格说着,把她送到门口,“也许是街边的孩子们画的。”

    “我在街区里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4字,”玛丽丝低声说,“我从来没有在大楼的门上看到过涂鸦。涂鸦是为了让大家都看见,是吗?”

    “不一定。把你的门洗干净。别再想它了。”

    玛丽丝离开后,亚当斯贝格把那几张纸从本子上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然后重新站起来,靠在墙上,在想如何给法夫尔那样的家伙洗脑。太不严肃了,形式上的瑕疵,非常深,很容易被忽略。只希望警队里的人大家都能和睦相处,队里还有四个女警呢!

    每当沉思的时候,亚当斯贝格很快就会像死了一样,茫然得如同打盹。几分钟后,他突然轻轻地惊跳起来,在抽屉里寻找写着27个队员的名字的花名册。除了当格拉尔,他想记住所有队员的名字,他低声地背诵着。然后,他在空白处写着:耳朵,粗鲁:诺埃尔;鼻子,眉毛,女人:法夫尔。

    他出去喝咖啡。由于遇到了玛丽丝,他没能及时去喝。警队里的咖啡机和自动售货机还没交货,大家争抢着三张椅子和纸张,电工们在给电脑的蓄电池安装插座,窗栅已经安装好了。没有窗栅,也就没有罪犯。工程完成后才能关押杀人犯。

    不如到外面去幻想,到人行道上去救助精神快要崩溃的年轻女人。也可以想想卡米尔,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她应该是明天回来,或者是后天。他忘了日期。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16

    星期二早晨,若斯弄咖啡渣时就谨慎多了,可以说小心翼翼。他昨晚没睡好,显然是因为没租到那个房间。那个房间一直在他眼前跳动着,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笨拙地在桌边坐好,面对着他的咖啡碗、面包和香肠,满怀敌意地打量着他所住的这15个平方米。墙是裂的,床垫放在地上,厕所在楼道里。当然,他每月挣9000法郎,可以找一个好点的地方住,但这些钱差不多有一半要寄到吉尔维克去,寄给他母亲。如果母亲挨冻,做儿子的又怎么能感到温暖呢?生活就是这样,就是这么简单,也这么复杂。若斯知道那个文化人的房租并不高,因为那是别人的屋子,是偷偷地出租的。而且,必须承认,德康布雷不是那种为了巴黎的40平方米就要剥人一层皮的剥削者。丽丝贝特甚至是免费居住的,只是帮他跑跑腿,做做饭,打扫打扫公共浴室,其他都由德康布雷负责,比如说吸尘、清洗公用的桌布、支起早餐桌子。应该承认,那个文化人虽然70岁了,但并不吝啬力气。

    若斯慢慢地吃着泡在牛奶里的面包,一边悄悄地听着收音机,怕落下他每天早上都要记录的海洋天气预报。住在那个文化人家里有很多好处,一方面,那里离蒙帕纳斯火车站只有几步之遥;另一方面,那里空间大,有暖气,有床,有橡木地板,有地毯,虽然地毯的边已经磨损。刚搬进来时,丽丝贝特好几天都光着脚在温暖的地毯上走,她觉得很舒服。当然,那里还管晚饭;若斯以前只知道到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的,只会开牡蛎吃滨螺,所以现在只能天天晚上吃罐头。最后,那里还有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丽丝贝特。不,他决不会碰丽丝贝特的,决不会把自己粗糙的手放在比他小25岁的丽丝贝特身上的。还必须向德康布雷说清楚,他一直很尊重她。丽丝贝特跟他讲过一个很可怕的故事,她第一天晚上躺在地毯上的故事。可那个贵族,眉头都没有动一动。要向他致敬!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风度。那个贵族有这个风度,若斯也有。不需要说明理由。勒盖恩家族中,也许有些粗人,但决不会出强盗。

    弱点就在这里。德康布雷把他当作粗人,永远不肯把房子租给他。别梦想了。别再梦想丽丝贝特,也别再梦想晚餐和暖气了。

    一小时后,他把箱子里的广告倒出来时,又想起了这事。他马上抓起那个乳白色的大信封,伸进食指,一下就把信封弄开了。30个法郎。价格主动提高了。他扫了一眼文字,懒得把它读完。那个疯子又开始唠唠叨叨,用难以理解的东西来烦他了。然后,他机械地把可念和不可念的广告分开。在第二堆里,有这么一些广告:“德康布雷是个鸡奸者,他自己制造花边小布巾。”和昨天一样,但意思不同。那家伙缺乏创造力,人们很快就会转过身去置之不理的。若斯正想把这个广告放到不可念的那边去时,他的手停住了,比昨天犹豫得久了一些。把房间租给我,否则我就把它广而告之。敲诈勒索,一点没错。

    8点28分,若斯已经准备就绪。大家都各就各位了,就像一个已经演出了两千多场的舞蹈:德康布雷站在门口,低头看书;丽丝贝特在他右边的人群中,贝尔丹在他左边,站在海盗小饭店红白相间的条纹窗帘后面;达马斯站在他后面,靠在达马斯的店里的玻璃门上,离德康布雷4号房间的女房客不远,那个房客可以说就藏在一棵树后。最后是那些熟悉的看热闹的人,他们像斗牛爱好者一样,围成了一圈。大家好像都已成习惯,找回昨天所站的位置。

    若斯开始宣读广告了:

    “一,寻找做面包的配方,里面不要有果酱;二,隐藏丑事,关门有什么用?上帝在上,在判决你和你的婊子;三,埃莱娜,你为什么不来?请原谅我对你做过的一切。署名:贝尔纳;四,在广场上玩滚球游戏输了6个球;五,卖ZR7750,1999年出产,8500公斤,红色,有报警装置,防风配件,保护罩,3000法郎。”

    人群中有人无知地举起一只手来,表示自己对这则广告感兴趣。若斯不得不停下来。

    “呆会儿到‘“海盗”’再说。”若斯有点粗鲁地说。

    那个人很快就红着脸把手臂放下了。

    “六,”若斯接着宣读,“我并没有在肉中;七,寻找比萨车,能全部敞开的那种,有重型卡车行驶证,炉子能烤6个比萨;八,敲鼓的年轻人,下次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九……”

    德康布雷急于听到学究的那个广告,其他广告就听得不是那么专心。丽丝贝特记下有人要卖普罗旺斯的草本植物。终于到了播海洋气象的时候,德康布雷准备好了,抓住手心的铅笔头。

    “……七到八级逐渐减弱到五到六级,下午西部地区回到三到五级。海浪很高,大雨或暴雨减弱。”

    若斯读到了第16条广告,德康布雷听到第一个字就知道了。

    “后来,我意识到,省略号,我坐船到了城里的那头,夜幕降临的时候,我进入了……夫人的房间,在那里,我得到了她的陪伴。尽管困难重重,我最后还是满足了自己对她的愿望。这方面满足后,我就徒步离开了。”

    一片寂静,然后很快被若斯打破,他又念了几篇好懂一点的广告,最后开始念“历史一页”。德康布雷一脸痛苦的样子,来不及都记下来,文章太长了。他竖起耳朵,想听清“人权”号的命运。那是一艘配有74门大炮的法国军舰,1797年1月14日在爱尔兰打了败仗回来,船上有1350个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17

    “……两艘英国船‘不倦’号和‘亚马逊’号追逐着它,打了一夜之后,它在康泰海滩附近沉入了海底。”

    若斯把纸张塞进了上衣口袋。

    “哎,若斯,”有人喊,“多少人得救?”

    若斯跳到台下。

    “我们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他不乏庄严地说。

    他正打算把台子搬到达马斯的店里,突然遇到了德康布雷的目光。他差点要朝德康布雷走去,但突然决定还是等中午的广告读了再说。喝了苹果酒后,胆子也许会更壮些。

    12点45分,德康布雷兴奋地记下了下面这则广告,但有所省略:

    “十二,行政长官们将颁布必须遵守的规则,把它贴在马路角落和广场的墙上,让每个人都知道,省略号,要杀掉狗、猫、鸽子、兔子、小鸡和母鸡,尤其注意保持房子和马路的清洁,清理城里和郊区的垃圾堆、肥料堆和臭水沟……至少也要把它们晒干。”

    若斯已经走到海盗小饭店去吃中饭了,德康布雷才下决心接近他。他推开酒吧的门,贝尔丹用玻璃托盘给他送来一杯啤酒,红色的纸杯垫上画着两头诺曼底金狮,那是专门为“海盗”订做的。宣布开饭时,老板用拳头敲打挂在柜台上方的一块大铜片。每天中午和晚上吃饭时,贝尔丹都要敲铜片,发出暴风雨般的轰鸣声,惊飞了广场上一群一群的鸽子。飞禽和人迅速地交错而过,所有的饥饿者都来到了海盗小饭店。贝尔丹通过这一举动,有效地提醒大家,吃饭的时间到了,同时,这也是向他可怕的祖宗表示敬意的一种方式。谁都知道这一点。贝尔丹的母亲那边有图丹血统,这就把她的后裔与斯堪的纳维亚的雷神托尔直接联系了起来,有词源为证。如果有人觉得这种说法过于大胆,德康布雷就是其中之一,谁都不会把贝尔丹家族的系谱树锯成小木块,让一个在巴黎街头洗了30年酒杯的男人梦想破灭。

    这种有些怪异的东西使海盗小饭店名声远扬,酒吧里永远顾客盈门。

    德康布雷举着酒杯,走到若斯所坐的桌前。

    “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他问,没有坐下来。

    若斯抬了抬蓝色的小眼睛,嚼着嘴中的肉,没有回答。谁走漏了风声?贝尔丹?达马斯?德康布雷有房却不租给他,仅仅是为了向他表明这个有地毯的旅馆不欢迎他这个粗人?如果德康布雷胆敢咒骂他,他就把那些废广告都拿出来。他用一只手示意德康布雷不要站起来。

    “第12号广告,”德康布雷说……

    “我知道,”若斯有点惊奇,说,“那个广告很特别。”

    这么说,这个布列塔尼人也发现了这一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的任务就没那么艰巨了。

    “还有一些类似的广告。”德康布雷说。

    “是的。三个星期了。”

    “我在想,你是否把它们都保存起来了。”

    若斯用面包蘸了蘸调料,一口吞下去,然后抱着双臂:

    “那又怎么样?”

    “我想再看一看。如果你愿意的话,”他见这个布列塔尼人有些惊讶,便连忙补充说,“我可以出钱买。你已经有的和以后还会收到的这类广告。”

    “这么说,不是你写的?”

    “我?”

    “我原先还以为是你塞进箱子里的呢!这些谁也看不懂的古老文字,符合你的风格。但既然你想买它们,那就不是你写的了。我的思维是符合逻辑的。”

    “多少?”

    “我没有全都留下来,只有最近的五张。”

    “多少?”

    “读过的广告,”若斯指着面前的碟子,说,“就像吃过的羊排:一钱不值。我不卖。在勒盖恩家族里,也许有粗人,但没有强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18

    说着,若斯坚定地扫了他一眼。

    “那怎么办?”德康布雷又问。

    若斯犹豫不决:能用五张没头没尾的纸张为条件来商谈租房间的事吗?

    “你好像有个房间空着。”他嗫嚅道。

    德康布雷的脸僵住了。

    “已经有好几个人向我租了。”他低声地回答说,“他们比你早。”

    “行了,”若斯说,“别吹牛了。艾尔韦•德康布雷不愿意让一个粗人来踩他的地毯,这样说不是更直截了当吗?只有读过书的人才能走进去,或者是像丽丝贝特那样的女人,我想,这两点,并不是我今天想做就能做到的。”

    若斯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粗暴地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耸耸肩,但他又突然冷静下来:“勒盖恩家族中还有别的人。”

    “很好,”他又要了一杯酒,说,“留着你的房间吧。说到底,我能理解。我们俩不是同一类人。够了,对于这一点,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这些广告,你可以拿去,如果它们把你吓成那样的话。今晚,在我开始6点10分的宣读之前,到达马斯的店里去拿。”

    德康布雷在约好的时间来到了达马斯的店里。达马斯正忙着给一个买滑轮的年轻顾客结账,他的妹妹在收银台跟德康布雷打了一个招呼。

    “德康布雷先生,”她低声说,“请您劝劝他穿上毛衣。他会着凉的,他没那么强壮,他会感冒的。我知道他听你的话。”

    “我已经对他说过了,玛丽-贝尔。让他明白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知道,”年轻的女人咬了咬嘴唇,“但您可以再试试呀!”

    “只要有机会,我就对他说,我答应你。水手在这里吗?”

    “在里面呢!”玛丽-贝尔指着一扇门。

    梁上挂着自行车车胎,德康布雷弯着腰,穿过一排排滑板,走进维修间,里面从地板到天花板到处都是各种尺寸的滑轮。若斯和他的箱子占了工作台的一头。

    “我已经替你把它放在桌边了。”若斯说,身子都没有转过来。

    德康布雷拿起纸张,迅速地扫了一眼。

    “这是今晚的,”若斯又说,“正式宣读之前塞进来的。那个疯子加快了步伐。现在,我一天收到三张。”

    德康布雷翻开纸张,读道:

    “首先,为了避免大地遭到污染,必须保持马路和屋子的干净,把人和动物的粪便和垃圾都扫掉处理掉,尤其要注意卖‘俞’、卖肉、卖动物内脏的市场,那里往往粪便堆积,容易腐烂。”

    “我不知道这‘俞’是什么东西。”若斯仍弯腰在处理他的广告。

    “我想,那是‘鱼’,而不是‘俞’。”

    “哎,德康布雷,我很想对你客气点,但你也不要多管闲事,因为勒盖恩家族的人不是不识字。第二帝国时期,尼古拉•勒盖恩已经从事宣读广告这一行了。他妈的,用不着你来告诉我‘鱼’和‘俞’的区别。”

    “勒盖恩,这是古文,17世纪的东西。那家伙一字一句地抄的,使用了特殊的字体。当时,人们把S写成差不多是F的样子。所以,在中午的广告中,不是‘ferfonne’,不是‘foffes’,也不是‘croupiffante’,更不是‘f6cher’。”

    “什么,是S?”若斯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

    “是的,是S,勒盖恩。是fosse(沟壑)、eau crouissante(腐水)、sécher(晒干)、possions(鱼)。以前人们把S写成F的样子。你自己看看,如果你仔细看,你会发现它们不完全是一样的。”

    若斯拿过纸张,研究起那些字的写法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18

    “我这样说,只不过是想方便你朗读罢了,没别的目的。我并不想冒犯你。”

    “好了,拿走你的宝贝纸张,走吧。因为朗读毕竟是我的事,我不想和你的事搀和在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有很多关于你的东西,都是一些揭发信。”若斯指着被分到不可念那堆里的广告说,“就像我的曾曾祖父勒盖恩那天晚上提醒我的那样,人的脑袋里装的并不只是美好的东西。幸亏我作了选择。”

    德康布雷的脸变得很苍白,他想找一张凳子坐下。

    “天哪,”若斯说,“你也用不着惊慌到那个样子。”

    “那些揭发材料,勒盖恩,你天天收到吗?”

    “是的,我把它们当废纸了。你感兴趣?”

    若斯在不可念的那堆广告中翻寻着,递给他两张。

    “说到底,了解自己的敌人还是有用的。有备无患嘛!”

    若斯看着德康布雷打开纸张,双手颤抖起来。他第一次有些替那个老文人难过。

    “千万别害怕。”若斯说,“那是一些坏蛋。要是你知道我都收到了一些什么广告就好了!他妈的,总得让小河流水吧!”

    德康布雷读完了那两页纸,把它们放在膝盖上,露出一丝苦笑。若斯觉得他已经缓过气来了。这个贵族,他有什么好怕的?

    “做花边小布巾有什么不好?”若斯说,“我父亲补过渔网,跟你差不多吧?”

    “是的,”德康布雷把纸张递回给他,“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公开,有些人心眼小。”

    “非常小。”若斯继续干他的活。

    “那活是我母亲教我的。宣读广告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它们念出来?”

    “因为我不喜欢傻瓜。”若斯说。

    “但你也不喜欢我,勒盖恩。”

    “不喜欢。我不喜欢傻瓜。”

    德康布雷站起来,走了。经过低矮的门框时,他转过身来,说:

    “勒盖恩,那个房间租给你了。”

    下午一点左右,亚当斯贝格走进警队大门的时候,被一个他不认识的警察拦住了。

    “我是莫雷尔警官,探长,”那个警察自我介绍说,“有个年轻的女人在你办公室等你。她一定要找你谈,她好像叫玛丽丝•帕蒂。她已经等了20分钟。我把门关上了,因为法夫尔想教训她。”

    亚当斯贝格皱了皱眉头,昨天的那个女人,涂鸦的故事。天哪,他太鼓励她了。如果她每天都来倾诉,那就麻烦了。

    “我做错事了吗,探长?”莫雷尔问。

    “没有,莫雷尔。是我的错。”

    莫雷尔。高大、瘦长、棕发、敏感,下巴突出,脸上有粉刺:莫雷尔。

    亚当斯贝格小心地走进办公室,摇摇头,在桌边坐下。

    “哦,探长,很抱歉再次来打搅您。”玛丽丝说。

    “等一等。”亚当斯贝格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手里拿着笔,埋头看起来。

    这是警察和企业领导卑劣的手腕,已经被用滥了。用来拉开与对方的距离,让对方明白自己无足轻重。亚当斯贝格很讨厌用这一手。他好像觉得离那个叫诺埃尔的警察10公里远,那家伙动作粗鲁地穿上外套;觉得自己在做坏事。玛丽丝马上就不说话了,低下了头。亚当斯贝格意识到这是老板习惯用来侮辱人的办法。她长得还算可以,弯着腰,衬衣中露出了部分乳房。好像离开那个叫法夫尔的警察100公里远,否则,那就进了同一个野猪窠了。亚当斯贝格慢慢地在名单上记下:高大、瘦长、棕发、敏感,下巴突出,脸上有粉刺:莫雷尔。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0

    “怎么回事?”他抬起头,问,“你还害怕吗?别忘了,玛丽丝,这是凶杀组。如果你感到非常不安,找医生好像比找警察更合适。”

    “也许吧。”

    “那好,”亚当斯贝格说着站起来,“别再担心了,涂鸦者决不会吃人的。”

    他打开门,朝她笑了笑,示意她离开。

    “可是,”玛丽丝又说,“我还没有告诉您,其他大楼也有。”

    “什么大楼?”

    “巴黎另一头的两栋楼,在18区。”

    “有什么?”

    “黑色的4字。所有的门上都有,已经一个多星期了,比我们那栋楼出现得还早。”

    亚当斯贝格一下子怔住了,然后,他轻轻地关上门,指着一把椅子,要那个年轻的女人坐下。

    “探长,”玛丽丝一边坐下,一边怯生生地问,“涂鸦者一般都是在自己所住的区域乱画的吧?我是说,比如,在一个人口密集的地方。他们不会在城市另一头的每栋楼上都涂鸦的,是这样吗?”

    “除非他们分住在巴黎的两头。”

    “哦,是的。但一般来说,犯罪集团都有自己的地盘?”

    亚当斯贝格没有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开车送我儿子去治疗发音障碍的医生那里,我儿子诵读有些困难。他在接受治疗时,我总是在对面的咖啡馆里等,翻阅社区的社讯。您知道,首先是社区的新闻,然后是政治。上面有整整一栏,说布莱路的一栋大楼,戈兰库尔路也有一栋,所有的门上都被写上了一个4字。”

    玛丽丝停了一会儿。

    “我给您带来了一份,”她说着,把那份社讯放在了桌上,“这样您就不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是寻开心什么的。”

    亚当斯贝格浏览文章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女子站起来要走。亚当斯贝格扫了一眼已经空了的废纸篓。

    “等等,”他说,“我们从头来过。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那个4字是什么样的?”

    “可我昨天已经告诉过您。”玛丽丝有点不安地说。

    “我希望从头来过。您知道,为了保险起见。”

    “那好吧。”玛丽丝乖乖地重新坐下来,说。

    玛丽丝离开之后,亚当斯贝格出去走了走。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一个小时是他的极限。在饭店里吃饭、在电影院里看电影、听音乐会、深深地陷在椅子上度过漫长的晚会,能给人一种真正的乐趣,却会给肉体带来痛苦。他非常想出去走走,至少也要站起来一会儿,这使他舍弃了音乐、电影和与人聊天。但这种不利的条件也有它好的一面,他因此懂得了什么叫不安,什么叫焦急,甚至有了一种紧迫感,这种感觉是他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所体会不到的。

    一旦站起身来或出去走动,那种焦虑就像潮水一样迅速退了回去,亚当斯贝格恢复了他自然、缓慢、平静和持久的节奏。他没好好想就回到了警队,但感觉到那些4字既不是涂鸦,也不是年轻人开的玩笑,甚至不是有人恶作剧,搞报复。这一系列数字让人隐约有些不安,有种转瞬即逝的不适。

    看到警队的大楼时,他知道没必要跟当格拉尔谈这件事。当格拉尔不喜欢他被没有依据的直觉引入歧途,在当格拉尔看来,这是警察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原因。他至少也会说这是浪费时间,亚当斯贝格无法向他解释清楚,浪费时间决不意味失去时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1-31 18:20

    当格拉尔坚决反对这种毫无逻辑的思维体系,说它缺乏理性。亚当斯贝格的问题在于他完全没有别的体系,他那套思维甚至谈不上体系,很不确定,甚至没有一点主观意愿,只是一种倾向,他自己独有的一种倾向。

    当格拉尔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由于中饭吃得太多,他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他在试别人刚刚给他接上的电脑系统。

    “我无法输入警察总局的登记卡,”亚当斯贝格经过他身边时,他嘀咕道,“他妈的,他们在干些什么?不通?接没接上?”

    “会碰到这种情况的。”亚当斯贝格平静地说。他能不碰电脑就不碰电脑,所以显得格外平静。

    这种故障还不至于影响当格拉尔探长的工作,他喜欢整理各种资料和系统。登记、分类、整理内容十分广泛的卡片适合他有条不紊、面面俱到的思维方式。

    “你办公室里有张条子,”他头也不抬地说,“马蒂尔德王后的女儿旅行回来了。”

    当格拉尔从来就把卡米尔叫做“马蒂尔德王后的女儿”,为时已久。这个马蒂尔德在美学上和感情上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像崇拜圣人一样崇拜她,这种虔诚很大一部分延伸到了她女儿卡米尔身上。当格拉尔觉得亚当斯贝格对卡米尔的关心和关怀远远不够。亚当斯贝格在他的助手的不满和指责声中清楚地听出了这一点。不过,当格拉尔努力表现出绅士风度,不去搀和别人的事情。甚至在此刻,当格拉尔也没有大声指责他两个多月没有卡米尔的消息,有一天晚上当格拉尔还碰到他挽着一个女孩的胳膊,至少上星期就这样。两个男人默默地打了个招呼。

    亚当斯贝格经过助手背后,看了一会儿电脑上出现的字。

    “哎,当格拉尔,有个家伙在一些大楼的门上涂写黑色的4字玩,写得很雕琢。准确地说,有三栋楼,一栋在13区,两栋在18区。我在想要不要过去看看。”

    当格拉尔的手指在键盘上方停住了。

    “什么时候?”他问。

    “现在吧!马上通知摄影师。”

    “去干什么?”

    “在它们被擦掉之前拍点照。如果它们还没有被擦掉的话。”

    “拍下来干什么?”当格拉尔又问。

    “我不喜欢那些4字。仅此而已。”

    好了,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当格拉尔最害怕以“我不喜欢”或“不喜欢”开头的句子。一个警察,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他只需干活,一边干活一边动脑筋想问题。亚当斯贝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见了卡米尔留下的一张条子。如果他有空,她今晚可以来找他。如果没空,他能通知她吗?亚当斯贝格点点头。当然,他有空。

    他突然感到非常满足,拿起电话,找摄影师。这时,当格拉尔闯进他的办公室,一脸阴沉的样子,有点困惑。

    “当格拉尔,那个摄影师长得什么样?”亚当斯贝格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三个星期前,我们就已经把整个警队的人都向你介绍过了,”当格拉尔说,“你和在场的每个男女警员都握了手,甚至还跟那个摄影师说了话。”

    “有可能,当格拉尔,甚至可以肯定。但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长得什么样?叫什么名字?”

    “达尼埃尔•巴特诺。”

    “巴特诺,巴特诺。不好念。长得什么模样?”

    “可以说很瘦,性情活泼,满脸笑容,表情丰富。”

    “有什么特征?”

    “密密的红斑,头发几乎是红的。”
页: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查看完整版本: 自杀的背后:《快走!慢回》--作者: 弗雷德•瓦尔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