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卷一)--作者:[日]梦枕貘
序空海这个和尚,要说是日本这一国土所产、最早的一位“世界人”也无不可。
“弘法大师”这一别名同为世人所熟知。
公元七七四年出生于赞岐,八○四年渡海入唐,抵达长安,跟随着青龙寺惠果和尚学习密教,返回日本后,创建密教真言宗。
要说是日本最伟大的宗教家,实在也无不可啊!
当时,他已自学完成传入日本的部分密教(杂密),因此也有人认为,空海入唐之前,对于密教早已大略了然于心了。
他的唐语说得有如唐人般流利。
这也算是一种天才吧!
空海入唐之时,长安有如即将掉落的果实。
就像即将从树上掉落的果实那样的成熟。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就是以这个时期的空海为主角而写成的小说。
事实上,空海停留长安之际,曾历经两次皇帝更迭。
这部小说,就是有关空海解开皇帝死亡秘密的故事。
与此同时,在长安,还有一位在日本享得大名的诗人白乐天,也就是白居易。
这位白乐天,写出有名的《长恨歌》,也是在这个时候。
《长恨歌》叙述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凄美恋情。平安时代起,这首诗就广为日本人所知悉。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也谈到了这首诗是在何种背景之下完成的。
这个时期,长安约有一百万人口。其中,大约有一万是外国人。
既有聂斯脱利派(景教)的基督教徒,也有伊斯兰教徒。琐罗亚斯德教、摩尼教也都流传进来了。
在长安,有专为各种宗教信仰的人所兴建的各式各样寺院,各种信仰也都获得官方保护。
从世界史角度看来,真可说是一个具有优质文化的城市。
深奥的大陆文化,就在长安这个城市开花结果。
对空海而言,无疑地,这个城市远比日本这个国家有趣多了。
与其返回日本,空海毋宁更想留在这一大唐首都吧!
每当我想起空海这一人物时,总觉得他为何不留在此时此刻的大唐,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
呼吸着自由空气的空海,又将如何跟那些使出玄术、妖法的魔道术士有所牵扯纠缠呢?就请大家密切期待,欢心享读吧!
主要登场人物
德宗~顺宗时代
空海:为求密宗大法而入唐的年轻日本修行僧。
橘逸势:以遣唐使身份赴长安的日本儒生,空海的好友。
丹翁:道士。经常出没于空海四周,并给予意见。
刘云樵:金吾卫卫士,家中出现妖猫,妻子为妖所夺。
徐文强:骊山下的农民,因在棉花田里听到谜般的细语,而引发怪异事件。
张彦高:金吾卫卫士,徐文强的好友。
大猴:出生于天竺的巨汉,空海的佣人。
玉莲:胡玉楼的妓女。
丽香:雅风楼的妓女。
马哈缅都:波斯商人。多丽丝纳、都露顺谷丽、谷丽缇肯三姊妹的父亲。
惠果:青龙寺老师父。
凤鸣:青龙寺僧人,来自西藏。
安萨宝:袄教寺住持。
白乐天:即白居易,大诗人,以玄宗和杨贵妃的关系为题材,写下名诗《长恨歌》。
王叔文:顺宗朝宰相。
柳宗元:王叔文的同党,中唐之代表文人。
韩愈:柳宗元同僚,亦为中唐之代表文人。
子英:柳宗元属下。
赤:柳宗元属下。
周明德:方士,督鲁治手下。
督鲁治:来自波斯的咒师。
玄宗时代
安倍仲麻吕:玄宗时入唐的日本儒生,一生都在唐朝度过。汉名为“晁衡”。
李白:唐朝代表诗人,曾得玄宗赏识后又失势。
玄宗:大唐皇帝,宠爱杨贵妃。
杨贵妃:玄宗爱妃。集玄宗宠爱于一身,因安禄山之乱而死于非命。
高力士:玄宗朝之宦官。
黄鹤:胡人道士。杨贵妃临刑时,提出不同处理建议。
丹龙:黄鹤的弟子。
白龙:黄鹤的弟子。
不空:密宗僧。
序卷 妖物祭
妖怪第一次出现在刘云樵宅邸,是八月上旬的事。阴历八月,即阳历九月。
那一年——贞元二十年(公元八○四)七月六日——从日本久贺岛出发的遣唐使第一船,途中遭到暴风雨,乘载着沙门空海的船只在海上漂流三十四天,来到了福州海岸。也是八月的事。
古籍记载:“福州长溪县赤岸镇以南海口。”
此处属于闽地。
空海来到这块土地时,还是个默默无闻的留学僧,这是他初次踏上唐土。
这些暂且不表。
我们再回到刘云樵宅邸的妖怪来。
那天下午,云樵的妻子坐在看得见庭院夹竹桃的厢房里,正吃着木盘上的瓜果。
女佣切上来的是哈密瓜。
整颗哈密瓜对切成两半,再将每一半切成三片,她正品尝着这些哈密瓜。
这时,有只黑猫,慢条斯理地从庭院走了过来。
那是只长毛大猫。
它走到盛着哈密瓜的木盘前坐了下来,用碧绿瞳孔仰望着云樵的妻子。
“喂,看起来很好吃喔。”猫如此说。
突然来了只会说话的猫,把云樵的妻子吓一大跳。
她把含在口中的哈密瓜囫囵吞下,环视四周。四下无人。再把视线落在猫身上。
“是俺在说话啦。”大猫说。
似乎没错。果然就是猫在说话。
这下子,云樵的妻子猛盯着猫端详。
那只猫张开红色大嘴巴,蠕动舌头近在眼前。
她虽然还不至于吓到呆若木鸡,却也讲不出话来了。
它真的在说人话。
可能是猫舌头长度、下巴构造和人类不同吧!发音和人有些不一样,但它所说的无疑是人话。
“给一块吧!”
猫突然伸爪从盘中抓了一块瓜,挪扫到地上,立刻吃得干干净净。
“要能再来条鱼就更好了。”它用可怕的眸子,凝视着云樵的妻子。“今天中午,隔壁张家不是送来鲤鱼吗?”
确实如猫所言,中午隔壁张家才送来两条肥美硕大的鲤鱼。
而且是活鲤鱼。现在还活蹦乱跳养在水盆里。
“鱼比较好,把活鲤鱼拿上来吧!”猫对云樵的妻子说。
仿佛主人在使唤下人一般。这不是普通的猫。
云樵的妻子心里想着,自古以来,就有老猫幻化成妖、能解人语的传说,这只猫恐怕就是这类妖怪了。
她愈想愈害怕,就唤令女佣把装着鲤鱼的水盆端过来。
“真是好鱼!”
那猫一说完,立刻伸出手爪从水中一把抓起鲤鱼来,鱼尾巴还在地面上下拍打,大猫便已从头部咯吱咯吱地扯嚼起来了。
“剩下一尾,留给云樵吧!”猫说。
话才说完,随即跃往屋墙奔去,眼看它倒挂在天花板上奔跑,一溜烟儿就消失无踪了。
“哈密瓜跟鲤鱼真是好吃。过阵子俺还再来。”屋顶传来猫声:“你到院里夹竹桃树下挖挖看吧!”
留下这句话后,就再也听不到猫的声音了。
妻子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要佣人挖挖看,结果挖出一个陶坛。打开一看,里面装满小铜钱,虽说是小铜钱,数一数竟然也有云樵半年薪饷那么多。
傍晚,云樵一回到家,妻子急忙报告此事。
听完妻子的话,云樵起先还疑惑怎么会有这种事?看到坛子和钱币后,也只好相信了。
“不过……”云樵双手交叉胸前。
问题是,这些钱该如何处置呢?
刘云樵任职于“金吾卫”。这官职,换成现代说法,就是大唐首都长安警局的警官。这个职位并非一般人就可担任的。
在长安,从皇城北侧中央的朱雀门到南侧的明德门,有条南北向的笔直大路,此大路名为“朱雀大街”。以大街为中心,西侧称“右街”,东侧则称为“左街”。
云樵负责右街的警备,所以是“右金吾卫”官员。 尽管是从自家庭院挖出来的,然而,依他这种身份,能否把这笔无主钱财据为己有呢?他心中非常犹豫。
这座宅邸,原本也非云樵所有。这是一百多年的老宅子。
据说,最初是从洛阳迁来长安的一名油商所建造,屋主早已几度更迭。
刘家从云樵的祖父那一代才住进来。祖父刘仲虚,安史之乱时曾随玄宗逃到蜀地。
若是祖父所藏之物,死前理应有所交代才对啊!这些钱,恐怕是最早入主的油商、或是后来进住者所埋藏的吧?
事到如今,根本无从查出是谁的;倒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只是非常困难罢了。
到底该如何是好呢?云樵抱着手臂暗忖。
“这有什么不好?”云樵的妻子说:“我们不也收过好几回别人的钱吗?”
“但是,那些钱算是……”
云樵想说的是——“贿赂”总还算是来路清楚的钱。所谓贿赂,是云樵对某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给人家什么方便所获得的报酬。
“这些钱来路不明,”因为是妖怪所给的,所以云樵说:“很可怕!”
云樵向妻子说明,自己并非只烦恼能否能将“非报酬性”的金钱据为己有而已。
“那只好扔掉啰。”
“这样也……”云樵含糊其辞。
真要扔掉,又觉得可惜。若是给别人,更是心有不舍。
如果呈报上去,事情会变得更加复杂,到头来,这笔钱不是落到某官吏怀抱里,便是被某人给霸占了。
话虽如此,若说要把钱再埋回原处,还是不甘心。
“把这当成报酬,不就得了吗?”妻子说。
“嗯,可是……”
“就当是那只猫吃掉鲤鱼后,送给我们的回礼,这不是很好吗?”妻子又说。
尽管如此,云樵仍然拿不定主意。
“嗯。”他歪头苦思。
“收下吧!”屋顶又传来了声音。是那只猫的声音。
最后,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那真是一只好猫啊!”云樵的妻子喜孜孜地说。
于是,那只猫就变成云樵家饲养的猫了。
虽说饲养,却和一般人的饲养方式有些不同。总之,那只猫只在高兴时才会出现。
也因此,所谓猫食,就是每晚将一尾活鱼放入水盆里,再把水盆放置在屋角。翌日早晨,前去查看,水盆中就看不到鱼了。
“喂,我想吃肉!”当猫想吃别的食物时,自己也会出声。
大猫还经常预言。
“傍晚要下雨啰。”突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结果,无论早上天气多好,一到傍晚,果真就会下起雨来。
“今天,你丈夫会晚点回来。”
果然,当天云樵就会因急事而晚归。
刚开始还觉得很方便,但最近那只大猫愈来愈令人感到不愉快。
某天,云樵和老相好的妓女春风一度回到家。
“喂,和女人幽会去啦。”
他正向妻子解释晚归理由时,声音突然从天花板传了下来。
“那女人是‘雅风楼’的丽香喔。”
甚至连妓女的名字都给说了出来。
“那女人呀,只要一吸她的右边乳房,就会变得激情万分。”
为此,云樵和妻子大吵一架。
大猫全凭自己喜怒,时而现身、时而隐形。虽然有时它也会告诉云樵在什么时刻、到什么路去会捡到钱。但还是令人极为不爽。
夜里,云樵与妻子行房时,冷不防有个声音会从天花板传到云樵背后说:
“腰不会酸啊?”
云樵家的下人们,若是说了主人坏话或偷懒一下,那只猫不知何时已经蹲在脚边。
“像云樵那样小家子气的主人,真是伤脑筋!”
它就模仿那人说坏话的口吻,把内容重复一次。
“我要去告诉云樵,扣你的薪水!”猫说。 主人和下人——两者皆不得轻松。
“给我滚出去!”
尽管云樵和妻子都如此要求。
“不知道,不知道。”它完全不理会。
他们只好每晚不再替它准备食物,但这么一来,厨房里总有同等量的食物一到早上就不见了。有时,云樵一大早醒过来,发现啃过的大鲤鱼被扔在床上。正是养在庭院池子里的鲤鱼。
实在没办法,只好又替它准备食物。
有天早上,它竟然说出毫无道理的话来。
“今晚,你的女人让我抱一下。”
一大早,云樵正要出勤时,那只猫突然出现在跟前,说出那样的话。
“什么?!”
“今晚,要抱你的女人。”
不觉火冒三丈的云樵,立刻拔出腰间的剑,向猫砍下,并大喊:
“我女人怎可以让畜牲之流的——”
当剑刃将要碰到那只猫时,它一溜烟就消失了。
“说定了。就是今晚啰。”不知从何处,传来猫的声音。
无计可施之际,云樵终于找上旧识的道士商量。
“那么,今晚我就到府上去。”道士说。
“可是,道士您一来,对方立刻知道我们要干什么。搞不好,我跑来和您商量的事,它都已经知道了。我感到很不安。”
“不必担心。我家贴有特别的符咒,就算对手使出什么法术,也看不到你和我究竟在何处?”
“不过,您一到我家,不管怎样对方总会发现吧!”
“这也不必担心,我会施法后才去。这样一来,对方就不知道我是谁。在对方眼里,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
“是这样吗?”
“是的。你可以说我是从洛阳突然来访的亲戚啊。”
“刚好我叔父就住在洛阳。”
“就这么办。”
“好。”听了这些话后,云樵安心地点头。
“只要我去的话,想必就不会有差错。不过为慎重起见,今晚不是也要给妖怪准备食物吗?”
“是的。正是如此。”
“那么,就把这东西加入食物里。”道士如此说,从怀里拿出小纸包。
“这是?”
“毒药。”
“毒药?!”
“无臭无味。把这混在食物里,不必等到我出现,妖怪自然就消除了。”
“您不来会让我很不安。道士您一定要来啊。”
“当然会去。”
“一切就拜托了。”
“啊!还忘记交代一件事。”
“什么事?”
“你回家后,说不定妖怪会问你:今天中午某时刻,看不到你的人影,到底跑到哪儿?”
“我该怎么回答呢?”云樵脸上浮出不安神情。
“好在这附近有一座青龙寺。你就回答曾受过寺里的和尚照顾,至今尚未答谢,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今天前往致谢。”
“若是被问受到什么照顾,和谁见面,又该如何回答呢?”
“我想神佛之事,不致于问到这般的细节,不过还是先想好吧!”
“怎么办?”
“今年七月,德宗皇帝曾在未央宫设宴,对不对?”
“确实有。”
“那时,左右金吾卫都派人来守备,你也是其中之一,不是吗?”
“是。”
“就说当时拜托青龙寺一位义操和尚,祈求守备工作顺利圆满达成,至今尚未向他道谢,今天特地跑去致谢。”道士说。
“那么,万事拜托。”云樵边说边欠身致意。
一回到家,果然从屋顶传来那只猫的声音。
“喂,云樵!今天中午未时看不到你的人影,跑哪儿去啦?”
云樵虽吃了一惊,却不露声色,依照道士所交代的说:
“因为受到青龙寺和尚的关照,觉得不去道谢未免过意不去,所以今天跑去道谢。”
“嗯。神佛之事也没办法。”声音说。突然,又问道:“不过,受了谁的什么照顾啊?” 云樵心想还好已经事先和道士商量过,再度依照预先商洽好的答案说:
“今年七月,德宗皇帝在未央宫摆宴。”
“义操吗?”猫喃喃自语,又突然严厉问道:“俺的事也说了吗?”
哇!这没事先套好。
“没、没有。你连和我在一起的妓女的名字及癖好都知道。我想任何时候你都盯着我看,哪敢把你的事说给和尚听。”云樵冒着冷汗说。
“嗯。”
“你这样问我,是不是有时候你也无法知道我在做什么?”
“不,没那回事。俺很清楚你做了什么,只是想试试你是否诚实才问。”声音说。
——转得好硬。云樵暗自窃笑,心想马上要你好看。
夜里。
夫妻寝室的地毯上铺着床,一旁整整齐齐摆着看似给人吃的食物。甚至还备有酒。
云樵的妻子已经换上白色寝衣,坐在棉被旁,等待妖怪出现。
房内点着灯火。
云樵在另一个房间,和突然来访的“叔父”道士会面,正在讲些无关痛痒的话。
云樵的妻子和叔父寒暄过后,说身体不适想先回房休息。
和云樵相对的道士额头上,好像写着细小古字。道士告诉云樵说妖怪看不到这些字。写上这些字以后,妖怪看到的道士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一切依计行事。
快来了。
快来了。
云樵满心期待地和道士交谈着。心不在焉地有一句没一句。
正等着时,突然传来女人“啊”一声尖叫。是云樵妻子的声音。自寝室传来。
云樵和道士赶紧往寝室跑去。寝室的门开着,二人飞奔直入。
房内充满一股异样的臭味。
“粪便?!”道士说。
不知如何从茅房拿过来的,房里到处撒满粪便。云樵的妻子则躺在当中,一动也不动。下毒的食物上、倒卧的云樵妻子身上,也都撒满粪便。
“像你这种毛头小道,能奈俺何?”天花板传来大喊。
道士从怀里拿出不知写着什么的符咒,想贴在房内柱子上。然而,他的身体,突然像被某隐形物用力抓起来,再用力摔出去。
道士仰卧在粪堆里。七孔流血。恐怕肛门也流血了。
道士半死不活,频频在地上呻吟。
“哇!”
云樵叫了一声,就蹲在门边,吓得身子直哆嗦。
“你到这道士的住处、还有下毒的事,俺通通知道。俺想正好趁这机会,让你瞧瞧俺的本事,才假装被骗。”
接着,看似有只隐形手抓住道士的头发,把道士的上半身提起来。道士的头发,往上倒竖。道士的嘴巴被扳开,隐形手抓起有毒的食物,连同食物上的粪便,塞进道士嘴里。
道士立刻很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呜”地一声后,道士身子就再也不动了。
此时,灯火突然全灭了。同时整个屋子咯吱咯吱地摇晃起来。
接着,屋顶传来喀嚓喀嚓声。像是锯子在锯梁柱的声音。
“哇!救命啊!都是我不好。千万不要毁掉我的屋子。”云樵拼命叫着。
整个屋子发出轰隆轰隆响声。 “老婆要让我抱吗?”声音问。
“好。但是请您不要毁了我的屋子。”
“若是如此,就滚到外面去。半个时辰后再回来。”
即便拒绝,也无济于事。云樵只好向倒卧在地的妻子大喊:“原谅我吧!”
语毕,便飞奔似地往外跑。
一到外面,刚才还轰隆隆作响的屋子,竟然一声不响,也没在摇晃。
“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很挂念妻子,云樵仍不敢在约定的半个时辰内进去。
下人们老早就往屋外跑,甚至已经从庭园逃到围墙外。
半个时辰过了。云樵终于下定决心回到家里。
进屋一看,寝室门开着。全裸的妻子端坐在寝具上。她只是以冰冷眼光盯着云樵。
“你……”云樵向妻子搭话,妻子却不作声。
抱起浑身粪便的道士一看,早已断气了。
从那夜起,妻子就不再和云樵说话。虽然依旧照料他的三餐和日常生活,但也仅止于此。
夜晚,则和云樵分房睡。
从她的房内,几乎每晚都传来妻子的娇喘声。那是妖怪在和云樵的妻子交媾。
云樵虽内心满怀强烈嫉妒心,却毫无办法。
妻子到底如何和妖怪交媾呢?他很在意,也很想去窥看,却因害怕而不敢做。
道士的尸体,就在庭院挖个洞埋了。还好没任何下人在家。
教他如何处置道士尸体的,也是那只猫。
“别担心。”猫说。“没人知道你去找那道士。下人们都认为,来访的人是你叔父。他穿的也不是道袍,只是普通衣服。趁着现在,赶快把道士的尸体埋掉,等下人们回来,就说家里发生这些事,叔父因害怕今晚改住别人家,而后就回洛阳了。总之,事情发生在今晚,道士应该还未向任何人提起要来你家的事。日后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反正你在金吾卫任职,多少可以隐瞒过去吧。”
所以,他就听从这些话。
他辞退家中所有下人,重新雇用一批。
表面理由是当屋子轰隆作响、开始摇晃时,他们自顾逃命置主人于不顾。真正理由是怕真叔父从洛阳来访时,被下人们识破,发现原来前次来访的人是假叔父。
那只猫依旧在家里走动,也经常预言。下人们也察觉到那只怪猫的存在。
“我家主人好像养了一只了不起的猫。”
虽说察觉,也仅止于此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天早上,仍在睡梦中的云樵,突然不知被谁摇醒。
睁开眼睛往枕边一看,那只猫正用前足摇着云樵的额头。
“醒了吗?”猫说。“特地把你叫起来,因为今早知道一件有趣的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云樵问。
“将要死了。”猫说。
“将要死了?”
“对。”
“谁将要死了?”云樵大吃一惊,心想该不会在说我吧!
“安心啦。不是指你。”
“谁要死了?”安下心的云樵,再次问道。
“德宗。”
“什么?!”云樵提高声音。
因为猫所提到的人名,令人不敢置信。
“唐德宗皇帝将要死了。”妖怪不改声调地说。“大概明年初就会死吧。”
第一章 空海说怪力乱神
洛阳,仅次于长安,是大唐帝国的第二大城。空海和橘逸势,正走在洛阳的街道之上。
供应京城长安一切粮食的正是洛阳。长安这个大都城,所需要的米粮都得先集中到洛阳来。
当然,经由洛阳运到长安的物资,不仅是米粮而已。
举凡从全国各地运来的各种货物、地方工艺品,也和米粮一样,先经过洛阳才转运到长安。
大唐帝国的许多运河,几乎都能以水路连接黄河等各大川名河。各地物资无不以船只运送,经由运河再溯黄河而上,运送到洛阳来。
然后,或继续以水路船只、或陆路牛马运达长安。
当时的中国,由一地运送物资到另一地,最广为利用的就是水路了。因为水路船只容易大量运送物资。
因此,大唐帝国有好几条水深流长的大运河。
来自日本国、由藤原葛野麻吕所率领的遣唐使一行,从杭州到汴州约一千公里的距离,走的就是运河。
十一月三日,一行人辞别了遣唐使船漂流所至的福州。
从福州到杭州走的是陆路。杭州起开始搭船,走的是运河。
船只时而张帆、顺风而行;时而摇橹、欸乃前进;时而沿着河岸由牛只拉纤拖行。
中国的长江大河,都是由西向东流;联络大河和大河之间的运河,则是南北走向。
空海所搭乘的船只,首先从杭州顺着运河到达扬州;越过长江之后,继续沿着运河北上到达汴州。
渡海抵唐以来,最长的这段距离,走的是水路。
从汴州到洛阳,则是陆路。
若不走陆路,仍以运河前进,进入黄河地界,溯黄河北行也可以。不过,汴州经洛阳到长安有一条官道,以马车行走,速度会比较快。
藤原葛野麻吕的内心比谁都焦急。
无论如何,他希望过年之前能够抵达长安。
日本国的遣唐使团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洛阳。
空海与橘逸势,和各种货物一样,被吸卷入来自大唐帝国各地的人潮之中。人来马往纷纷攘攘,黄土飞扬,从两人身旁呼啸而过。
逸势毫不掩饰内心的兴奋,被熙来攘往的行人及各种建筑物所吸引。在他身旁、出生于赞岐(译注:今日本四国香川县)的留学僧空海,则是把兴奋之情按捺在心中,悠哉游哉地漫走着。
“喂,空海。你看!那就是天津桥了。”
洛阳被洛水一分为二,当他看到架在洛水上连接南北的大桥,以手肘碰了一碰空海说道。
——原来这就是那座天津桥。
逸势的声音和表情,充满感慨。
不仅是逸势,每个赴任长安的遣唐使,对于大唐帝国的相关知识都有概略的认识。
从大唐传入日本的书物,他们大致上都已看过了。
在尚未踏进洛阳之前,关于洛水及横亘其上的天津桥等知识,早已深植于脑海里了。从书本获得的知识——异国之都的情景,此刻千真万确呈现在自己眼前,这种兴奋之情让橘逸势几乎陷入半迷醉状态。
——橘逸势。
和空海同年龄的儒生。他到大唐的目的是学习儒学。渡唐至今尚未如此这般赤裸裸表达出心中的喜悦。
对于运河的壮观及其工程之伟大,他曾几次发出惊叹之声,但都异于此欢喜之声。
逸势很少将自己心中的感情流露颜表。这逸势,现在却很直率地把兴奋给表现出来。
“唔。”空海抿嘴微笑。
“有什么不对吗?空海。笑什么?”逸势问道。
“不。因为第一次看到你如此欢喜的模样。”
空海一说完,逸势脸上忽然一改而为严肃的神情。
“不好吗?”
“不。没什么不好。”
这是好事。如此一说,空海径自往前走。
为了要追上空海,逸势说道。
“我啊,空海,在船上时也跟你说过啦,其实,当初我不是很想来大唐的。” “那又为何而来呢?”
“只是想来镀金而已。”逸势毫不犹豫地说。
“镀金?”
“若是能来大唐学习儒学,我讲的话就会更有份量了。”
“嗯。”
“譬如说,从大唐回去的我,若有机会向皇上进言时——”
“什么机会呢?”
“哎,到时候的情况,摆明应该是这样……”
逸势开始说明想象的状况。
“好吧。就假设皇上正在和他所信任的几个人无聊地闲扯好了。”
“唔。”
“此时,不经意谈到所谓的‘诚信’,自己的臣子到底有多少诚信?该如何去试探呢?”
“然后呢?”
“当然是众生喧哗,大家都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嗯。”
“不过,就只有我一人默不作声。该说话的人都说过了,我依然保持沉默。皇上察觉后,就问道——逸势啊,你一直不吭声,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意见吗?”
“喔。”
空海嘴角泛起笑意,仔细聆听逸势的话。
“这时候,我就说啦——恕臣冒昧奉告,依臣之见,以皇上之尊,实在不宜去试探臣子。皇上就问我为什么?”
“嗯。”
“我就继续说,我曾在大唐听过‘试三狗失三狗’的故事。”
“试三狗,失三狗?”
“这是我现在创作的啦。”
“原来如此。到底是何事呢?”
“听着!空海——”逸势微笑道:“地点,就在这洛阳吧。”
在洛阳,有三个非常爱狗的男子,狗儿也很眷恋它们的主人——
逸势开始叙述。
有一次,这三个男人聚在一起,相互吹嘘自己的狗儿对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忠实。
第一个说:
“就算没吃没喝和我关在一起,我家的狗也不会因为饥渴难耐而攻击我。”
第二个说:
“非但如此,我家的狗还会先主人而死,让主人吃自己的肉。”
第三个说:
“我家那只,一看到有人攻击我,立刻奋不顾身去撕咬袭击者。”
于是,大家决定来试一试所言是否属实?
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各自建造一间小屋子,把自己和狗都关在小屋里。
两个人不愿饿肚子,把狗丢在小屋里,自己每天都跑出去吃喝及大小便。
到了第七天,第一个人的狗,饿得伸出爪牙准备攻击自己的主人。主人深感危险,毫不犹豫拔出怀中短剑刺死那只狗了。
第二个人的狗,果真如他所说,第十一天便饿死了。
第三个人,在自己的狗面前,让好友假装袭击自己。狗儿果真奋不顾身去追咬主人的好友。好友的脚被狗紧紧咬住。
主人想阻止,狗却紧咬不放。主人终于大怒,拿起棍子把狗狠狠打一顿,狗儿才松口放开好友。
三个月后,第三个人在某次夜行时碰到贼人劫袭。同行的狗儿非但不去咬盗匪,甚至吠都不吠一声。结果,男人的钱被抢走,还被尖刀刺进胸部,受了重伤。
“再没有比这只更不中用的狗了。”
说完后,第三个人就叫家人把狗给杀了。
“结果,三个男人失去了三只狗。”
逸势模仿对皇上说话时的口气,非常严肃。
“嗯。”
“总之,就算是这种捏造的故事,从大唐归来的逸势,讲起来就是铿锵有力,不是吗?”
“所谓朝廷这种地方,确实会有这种偏见。”
“哪里?”
“朝廷啦。”空海若无其事地说。
“总之,应该可以抬高身价。不过……”逸势喃喃自语。
“不过?”
“不过,二十年实在太长了。”逸势说。
“真的太长了。”空海也同意。
不论是空海还是逸势,留学时间都得住满二十年。 当时日本朝廷规定,遣唐使/僧在大唐未居留满二十年,不准回国;提前回国,重者死罪。像逸势,若是违反此规定,如果只是一辈子被贬至地方为官,都还算好的。
“其实,在我决定启程赴唐时,就开始后悔了。为何得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二十年呢?”逸势如此告白。
“不过,走在这洛阳之都,眺望对岸的天津桥之际,竟差点把那些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唔。”
“空海,都是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又想起这些事。”
“想起之前的后悔?”
“是的。”
“对不起。”空海的语气很冷淡。
逸势早已习惯和空海如此对话。
像逸势这般有才华的人,最难忍受的是愚钝之人。
“哎啊!空海——”
在前来洛阳的途中,当船行运河时,逸势曾对空海说过。
“最让我难以忍受的,莫过于笨蛋了。”
逸势说话方式很直接。当然,他并非在众人面前口出此言。当时他站在船舷附近,趁同行人等不在跟前时,才说出此话。
遣唐使一行当中,最早发现空海具有不可思议才能的,就是橘逸势。
空海所搭乘的遣唐使船,曾在海上遭遇风暴。
当船只遭到风浪席卷,即使眼看船只就要断裂成半时,只有一个人超然以对,那就是空海。
在海上漂流几十天,也只有空海,用水浸泡着每天只分配一小把的干粮,默默地咀嚼着。
卜者和阴阳师,不断在船头作法、看方位,找寻船只应该前进的方向时,空海只是静坐船上,整天眺望蓝天和大海。
空海仿佛发呆一样,眺望着白昼的天空和云朵、夜晚的星星。风暴来袭时,空海不采任何措施,仅是静坐着,让身体随着风浪上下摇晃。
“喂,你是和尚,此时不是应该念经吗?”逸势问空海。
“念经,可以撼动天地吗?”空海坦率回答。
“卜者的法术也罢!阴阳师的法术也罢!都难以撼动这天地。”
“那么,你的佛法可以撼动吗?” 逸势问。
“佛法也不例外。”空海依然坦率回答。
“就是说,毫无办法啰?”
“正是。”空海向逸势答道:“因为毫无办法,我只能静坐。”
“你全然不在意吗?”
“并非不在意。只是决心一切由天命安排。”
“天命?”
“就是命运。若是我有赴唐的命运,这船一定可以平安抵达。”
“若是无此命运呢?”
“船大概会沉没。”
“那一切不都没改变吗?”
“并非如此。”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这个天命。”
“什么?”
“你只要相信我的天命即可。”
“天命?”
“是的。原本我搭不上此船,最后却搭上了。”
空海所言,确有其事。
遣唐使船原本应该在去年夏天出发。船团从难波津(译注:大阪的古称)出航的第六天便遭到暴风雨,船只毁损,只得把出发日期延后一年。
空海所说,就是因为如此,自己才能搭上这艘船的。
“因此,你相信自己有赴唐的命运吗?”
“可以这样说。”空海不假思索地说。
“不过,不管我相不相信你的天命,船可以抵达大唐,就会抵达,船不能抵达,就不会抵达,不是吗?”
“嗯。”
“信不信都是同样的结果?”
“正是。”
如此一说,逸势无言以对。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只要相信,无论船沉没、还是安抵大唐,直到有结果的这段时间里,内心始终平静。”
“什么?”
“这就是佛法。”
空海如此一说,逸势内心的紧张情绪一扫而空。 两人在海上,曾有过如此对话。
从那时候起,空海这位有着四方下颚的怪和尚,让逸势感受到一股奇妙的魅力。
总之,由于命运的安排,从日本出发的四艘遣唐使船只当中,空海所搭乘的第一船和最澄(译注:平安初期的僧人,日本天台宗的开山祖。)所搭乘的第二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大唐。第一船的一行人,日后才知道第二船已经先行抵达大唐。在此顺便一提,第三船遭遇大风暴而沉没,第四船则连是否沉没,至今都不得而知。
话又说回来,空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子呢?
其实,逸势也不明白。
船只在海上漂流了许多日子,好不容易才到达闽地。那是个穷乡僻壤。
当地官吏不知该如何处置从日本而来的遣唐使船,一心一意只想甩掉这颗烫手山芋,一行人只得从闽地再出发,将船驶往福州。
纵使如此,在众人心灰意冷之际,空海依然气定神闲。看来,他深信自己可以安抵长安的天命。
沿着海岸南下,进入闽江口,摇橹溯闽江而上约三天之后,终于抵达福州港,但在此等待的一行人,依然是过着答案遥不可及、不断得与官员交涉的日子。
漂流到闽地——赤岸镇,是八月十日。抵达福州则是十月三日。漂流至大唐已两个月了,一行人仍然在水面上摇荡。
而且,一直无法取得福州的登陆许可。
从日本带来的粮食也已告罄。虽然,在赤岸镇曾补充粮食,却不太够。
不少人病倒了。
也有些人不但身体变得虚弱,牙龈也出血,几乎只靠水在维持生命。
只要能够吃到大量新鲜蔬菜,牙龈出血、手脚浮肿的现象应该都可以改善。可是,粮食非常不足。
虽然还不致于像地狱图,不过也相去不远了。
载满一百二十人的船只行走到此,当中真正还能动弹的人,不到三分之一。
几乎全员都因身体或精神状况出问题,个个显得瘦弱不堪。只有空海,那双漆黑的眸子,依然露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从二十出头到三十一岁,将近十年的岁月里,空海曾遍历日本各地。其中半数的时间,都花费在所谓的“山岳修行法”上面。
因此,练就一身异于常人的强健体魄及惊人的毅力。
然而,登陆申请总是不被批准。
虽然人已在河口湿地上,但那只是形式上的,不能说是登陆了。因为船被查封,一行人起居只得在潮湿的沙洲上。
身为大使的藤原葛野麻吕,好几次呈递请愿书给福州地方长官,登陆许可书还是不下来。
地方长官好像不把那些请愿书当一回事,随手就扔掉了。恐怕是因为文笔很糟的缘故吧。
身为遣唐大使,虽有一定程度的汉文能力,却不足以流畅使用汉文交涉。
对这一行人而言,最不幸的莫过于那个可以证明自己是“国使”的印符,存放在第二船判官菅原清公那儿。
不携带国书,原本是日本遣唐使的通例。然而,这种通例对大唐地方官吏却是有理说不清。
当时的中国——大唐,是个“文章之国”,以文章凭断人的高下。
葛野麻吕本来就不是靠本身才能而得到官位,他是凭借派阀力量才居于目前此地位。而“文才”这玩意儿,却非靠派阀力量可得的。
在沙洲上,连回到母船的自由都不可得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二十天。
某天,橘逸势把空海叫到芦苇丛生的暗处,向空海说:
“你能不能想个办法呢?空海。”
“想什么办法?”
空海说着,微风吹过水面、穿过夏日繁茂的青草,轻轻拂过他的脸颊上。
“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呀。你应该可以解决问题的。”
此时,逸势对这个默默无闻的留学僧,已深感兴趣。
从形式上抵达大唐以来,空海不必透过通译,就能操着流利的唐语和当地人交谈。对此,逸势瞠目结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