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讶异你竟然连梵教的圣地凯依拉沙都知道。在我们那里,凯依拉沙被称为冈仁波齐峰(Kangrinboge Feng)。正如你所言,我的确到过凯依拉沙。因为我父亲是梵教徒,我也曾是梵教徒。其实,在吐蕃的佛教徒,有许多原本就是梵教徒,或者两者同时信仰。”凤鸣说道。
梵教——为佛教尚未传入吐蕃前,人们所信仰的宗教。据说其根源与胡(伊朗)的宗教有所关联。
祭拜生命之神——拉(bla),成为穆(dmu)部族的宗教起源,梵教发达后,以梵教为基础,中国和印度传来的佛教,在和梵教融合的过程中,渐渐发展成被称为“喇嘛教”的西藏密宗,这是后话。
“不过——”凤鸣又对空海说道。“你不是为学密宗才来长安的吗?”
“正是。”空海答道。
“既是如此,为何不尽速到青龙寺呢?”
“因为要去青龙寺前,还有很多要做的事。”
此时,自然成为只有空海和凤鸣的对话。
“譬如何事呢?”
“梵语。”空海说道。
“原来如此。”
空海一回答梵语,凤鸣好像立刻明白其意。
“其实,若是梵语,在青龙寺也能学到。”
“我还有其他想学的事。”
“何事呢?”
“譬如:毛笔的制作方法。还有纸的滤法、河水拦堵法。又譬如:如何在深河架桥的方法,还有唐都的典章制度。”
“原来如此。”
“对我而言,包括这些事在内的一切都是‘密’。”
“对你而言,那些就是所谓的‘密一乘’。”
“是的。”空海答道。
“那么,就此向你请教吧!”凤鸣自顾点头,问空海:“想必你已经读过《理趣经》了吧!”
“是的。”
“那么,清净句之一为何呢?”
“妙适。”空海答道。
凤鸣所提及的《理趣经》,是记载着密宗最重要根本思想的经书之一。这是记载着有关男女爱欲为清净菩萨境界的经书。
空海在日本时,已经读过这部经书。初次接触这部经书时,空海大为惊讶,宛如体验到天地颠倒的冲击。
啊!原来如此。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那部经书肯定了包括身为人的自我欲望、饥饿,及其他有关人类的一切羁绊。
人的肉体和心、与生俱来的一切欲望,在那部经书中称之为“清净菩萨境界”。
空海的肉体里,所具有的不仅是才华而已。才华洋溢的他,也具有比常人更多一倍的欲望。
因为渴望女人的肉体,卧倒在山野里,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的夜晚也不知有多少次了。
怀抱着这深不可测的强烈欲望,翻读到那经典的瞬间,强烈的欲望一转而为令人炫目的光辉。
原来自己这般的人,好像可以完全替代这些经句。
妙适清净句是菩萨位
这是清净句的第一句。
“妙适清净句,即是菩萨之位。”——语译即如此。
所谓“妙适”,梵语为SURATA,即是男女交合所产生的愉悦——亦即快感。
换言之,“男女交合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即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
清净句计有十七句,所以称为十七清净句。
譬如:当中有所谓“欲箭”,也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欲箭”指的是疾驰的欲望之箭。
男看到女、或女看到男,贯穿内心的欲望之箭,也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
还有“爱缚”,也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
“爱缚”即是想独占对方,或因情爱之念将对方和自己束缚。其实,也就是男女裸露拥抱,手脚相互交缠的姿态。《理趣经》上写着,这也是达到清净的菩萨境界。 妙适清净句是菩萨位
欲箭清净句是菩萨位
触清净句是菩萨位
爱缚清净句是菩萨位
一切自在主清净句是菩萨位
见清清净句是菩萨位
适悦清净句是菩萨位
爱清清净句是菩萨位
慢清清净句是菩萨位
庄严清净句是菩萨位
意滋泽清净句是菩萨位
光明清净句是菩萨位
身乐清净句是菩萨位
色清净句是菩萨位
声清净句是菩萨位
香清净句是菩萨位
味清净句是菩萨位
何以故一切法自性清净
故般若波罗蜜多清净
(男女交合所产生的妙不可言感觉,就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所谓欲望之箭疾驰,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身体相互接触,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因情爱产生的束缚,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一切的事情,只要自己做主,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以情爱的眼看着对方,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最高的愉悦,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怀抱着爱情,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心情亢奋,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梳妆打扮,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丰润的心,是清静的菩萨境界。
闪亮的满足心,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身体的欢乐,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眼睛能看到对方的模样,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耳朵能听到对方的声音,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鼻子能闻到对方的香气,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舌头能触到对方的味道,是清净的菩萨境界。
何以如此说呢?因为这一切自始都是清净,所以可以达到菩萨境界。
因此,透彻真理的智慧,就是清净。)
以上就是《理趣经》十七清净句的部分内容。
凤鸣凝视着答出“妙适”的空海。
“那么,你曾体验过妙适吗?”
“是的。”空海爽快地答道。
“如何呢?”
“妙适的感觉吗?”
“是的。”
“真是好感觉啊!”空海也是毫不犹豫地答道。
“原来如此……”凤鸣隐约带着一抹微笑。
志明和谈胜,好像要说什么似地张开嘴唇,却是什么都没说又合上了双唇。
僧人,是有所戒律的。
女犯——即僧人破了不淫戒,而与女人交合,其罪大恶极。然而,自古以来,并非每位僧人都严守戒律。
僧人除了不能与女人交合外,饮酒、食肉等都是被禁止的,但是破戒的人却不少。
大唐的西明寺,当然也不例外。虽说不例外,一旦被问起是否抱过女人,却无法爽快地回答“有”。
所谓“懂得妙适吗?”这问题和“抱过女人吗?”是同等意义。
不过,被凤鸣如此一问的空海,却坦然回答“有”。
接下来被问到女人的滋味如何,空海的回答,换成白话就是“真是好滋味。”
无论言词的表面是如何的修饰,话语的内容就是如此。
这些内容让志明和谈胜深感惊讶,而忍不住想开口。
曾经和女人交合过,若是在成为僧人之前也就罢了。若是之后的事,既然听到了,志明和谈胜就不能不对空海有所处置。
“懂得妙适,是在当和尚之前,还是之后呢?”
看到凤鸣辉偌绦追究这问题而放下一颗心的,或许是志明和谈胜?/p>
若是空海被问到这问题,假若他是在当和尚后才体验到妙适,相信他必定也是不假思索回答“之后才体验到”。
无论《理趣经》如何记载,《理趣经》也只是众多佛经之一而已。《理趣经》是《理趣经》,戒律是戒律。
志明和谈胜两人的心情暂且不表,有两个人对这番谈话却有些难以掌握。
那就是橘逸势和大猴。 两人大致上明白是在谈论男女之间的性事,对于细节则不太理解的样子。
不过,逸势却知道这位来自吐蕃的僧人,无法难倒空海。
然后,又谈论一阵子日本国和吐蕃的事。
“我曾经在吐蕃的僧院大招寺修行,之前就对密宗很感兴趣,才会为学密而来到长安。”凤鸣如此说道。
“不知凤鸣师父来到西明寺有何贵事呢?”空海问道。
“明天上午有事要到太平坊——”凤鸣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一下空海的反应。
“是。”
“因为从青龙寺的新昌坊出发比较费时间,所以才先到西明寺。”
从西明寺的延康坊到太平坊,只有一坊半的距离。
换句话说,比起从长安东边的新昌坊走过去要近得多了。
“太平坊的何处呢?”
“吕家祥的家中。”
“喔……”
“我想你也知道,吕家祥的家中住了一个叫刘云樵的人。”
“然后呢?”空海并未回答知道还是不知道。
逸势只是一味地吞口水。
“这事情变得可是愈来愈有趣了。”凤鸣说道,又看空海一眼。“若邀你明日同往,你愿意去吗?”凤鸣突然问道。
喂——
逸势以差点脱口叫出的眼神,看着空海。
“一定去。”空海说道。
“大约在辰巳时刻出发。”
“好的。”
有关刘云樵事件,两人的交谈仅此而已。接着,又谈了一会儿吐蕃的事。
“时候不早了。”空海打算告退。
“请留步。”凤鸣叫住已经起身的空海。“你的脸上显现一种即将有祸事降临之相——”
“是吗?”空海以蛮不在乎的神情望着凤鸣。
“我有一件好东西想送你。”
凤鸣一说完,就闭上双眼,口中低声念起咒语。
“南摩。阿迦舍揭婆耶。嗡……”
他边念,边将伸开的双手往前举起,慢慢地合在胸前。
“南摩。阿迦舍揭婆耶。嗡。阿唎。迦玛唎。慕唎。梭哈。”
念完后,凤鸣睁开双眼。
“这切榭詹仄腥真言啊!”空海说道?/p>
“正是。”他边说,边将合十的双掌张开。
“咦……”逸势低声叫着。
凤鸣的双掌之中,有一颗闪着淡淡金光的圆球。
“这是尊玉吗——”空海盯着那散发着光芒的玉说道。
“虚空藏菩萨的尊玉。”凤鸣说。“这送给你。今夜不管你如何熟睡,任何妖物也无法挨近你。”
“感谢你的惠赠。”
空海伸出双手,从凤鸣手中接过那散发着淡淡金色光芒的圆球。空海以双手捧着并举起来,放在自己的额头上。那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圆球,立刻钻进空海的额头。
“那么,我也得有所回礼才行。”
空海说着,就闭上双眼。嘴唇发出低低的咒语声: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他。咀罗咤。赞拿。摩呵路洒拿。欠。?覅洹 逸势回到房里,两眼炯炯发光,充满兴奋。
“哎呀!真是太开心了,空海。”
“为什么呢?”空海问道。
“因为,你和那个吐蕃来的凤鸣较劲,一点也不逊色啊!”
“逊色?”
“是啊!当我走进那房里,看他浮在半空中时,魂都吓跑了。”
“原来是那件事?”
“说得倒轻松,你不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浮在半空中,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
“了不起是了不起,那又如何呢?”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觉得那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我没有这样说。”
“你的口气就是这样。你若不是自认也办得到,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倒也不是办不到——”空海蛮不在乎地说道。
“什么?!”逸势忍不住惊叫道。“空海,你也办得到吗?喂——”他的声音更加提高。
“我只是说‘倒也不是办不到’而已。”
“总之,就是办得到喽。”
“办得到。”
“那我就安心了。”逸势说道。
“安心?”
“若是凤鸣办得到的事,你却办不到,不是令人很懊恼吗——”
“为何要懊恼?”
“因为喜欢你啊!空海。若是你被他比下去,就是整个日本国都被比下去了……”
“日本国吗——”
空海好似从逸势的口中听到什么意料之外的话般嘟囔着。
空海以“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的眼神,看着曾经说过“日本国和大唐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的逸势。
“空海,我很了解自己的性格。一碰到事情,立刻就要作比较。我很喜欢把自己和别人作比较。而且,还得判别高下优劣——”逸势坦白说道。
“你确实有这种毛病。”
“空海。坦白说,在日本时,一直都自认为是天才。那些官吏,在我眼里都是一群俗物,我认为在那个国家里没有任何人真正能够评价我的才华。我认为大唐的长安,由于人才荟萃,应该会有人真正能够了解我的才华——”
“嗯。”
“我希望出入唐宫,与天下名士交往,谈笑于觥筹交错之间,让人知道倭国有个橘逸势。不!我认为一定可以如此——”逸势望着空海,继续感慨地说:“但是,空海啊!我碰到你,又来到大唐的长安,才完全明白。所谓什么天才,只是在日本国内的事而已——”
“我能够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好。若是没有你,在长安的我或许会更胆怯、更退缩——”
“是吗?”
“空海啊!我真的比不上你。但是,对于比不上你这件事,我一点也不觉得懊恼,实在很不可思议。”
“……”
“我想那是你真的很厉害。”逸势以带着兴奋的口气说道。
逸势在唐都长安西明寺的一室,望着房内燃烧的灯火。
“现在,我很怀念那小小的倭国……”逸势说道。
漫长的一日,这一天最后的一盏灯火,如此被熄灭了。
第十一章 猫道士
空海和逸势,徒步走出西明寺。还有青龙寺的凤鸣。大猴也随行。
“看来大猴也想去——”
正要出门时,空海看着来送行的大猴,便口邀他同往。另外有个带路人。
那人是吕家祥家中的仆役赵子正。
途中,逸势未发一语。
虽是未发一语,他的脸上却充满着好奇的神情。
仅是普通的脚程而已,可能因为兴奋而喘不过气来,不时会深呼吸一下,然后再狠狠吐了口气。
终于,抵达位于太平坊的吕家祥家。
吕家祥的为人,是金吾卫当中少见的温和,年约四十余。凤鸣、空海、逸势,和吕家祥都是初次见面。大家各自报上名号。
“寄居西明寺,倭国留学僧空海。”
“橘逸势。”
“大猴。”
吕家祥一知道和青龙寺凤鸣同来的人,竟是一位倭国留学僧和留学生后,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何况还跟着一个胡人模样的大汉。
“这几位都是我的友人。昨夜,我从这两人口中得知,在倭国也发生过好几次如贵友刘云樵遭遇到的事件。特别空海师父,更具有这方面的法力,他对贵友刘云樵的事颇感兴趣,今日才会带他们一起来。听说刘云樵的病情不时会发作,带大猴来是为了预防不时之需——”凤鸣流利地说出事先预备好的说词。
吕家祥恭敬地迎进四人。
一到刘云樵房内,看到刘云樵已经起身坐在床铺上。
吕家祥。
凤鸣。
空海。
逸势。
大猴。
他的眼睛依序观看了进入房内的五个人。虽然视线追着五人,焦点却看似游移不定。
刘云樵的脸颊消瘦,两眼突出眼窝,露出一种怪异之相。脸颊到下颚,长满凌乱的胡须。嘴巴半张,可以看到他的牙齿和舌头,嘴角有口水干掉的痕迹。
他望着站立在自己周围的人,冷不防脸颊开始抽搐起来。
“唷——”他叫道。“你们是要来杀我的吗?原来你们是要来杀我的……”
他以一种发自喉咙深处的低沉声音说道。刘云樵在说话当中,两个眼球转个不停。
“等一下。不是说好一个月吗?时候尚未到,不是还有好几天吗?过些时候再来吧!”
刘云樵说话的口气,好像在告诉做错事的部属一般。
四人来到这房间之前,已大致听说过事情原委。
这是青龙寺两位僧人回去报告:“妖猫已经被降伏,没问题了。”之后才发生的事。
刘云樵的妻子行踪不明,他本人则陷入半疯狂状态。因此,青龙寺方面才又派凤鸣前来探望。
空海在青龙寺那两位僧人抵达刘云樵宅邸之前,曾到过那屋里和妖猫会面并交谈。
谈论有关宇宙的问答。那是个难缠的妖怪。
妖猫已经看透空海对青龙寺颇感兴趣。
总之,那不是一个好应付的对手。
空海离开刘云樵家的翌日,从青龙寺来了两个僧人。
虽然听说妖猫被那两人降伏,空海却不太相信。因此,拜托胡玉楼的玉莲,若发觉刘云樵有什么苦恼,叫他到西明寺来找空海。
不过,刘云樵还来不及找空海,就变成一个疯子了。
凤鸣对于空海曾到过刘云樵家之事,似乎知道、又像不知道。总之,凤鸣好像知道这次事件和空海有所关联。
空海。
凤鸣。
都不是大唐子民。而是异邦的僧人。
“空海,该如何好呢?”凤鸣对空海说道。
“总之,得先听刘云樵把事情讲一遍,不过他好像无法正常地把事情说清楚。”
“是的。”
“刘云樵家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妻子春琴又如何了呢?首先,就从妖猫现在是否附在刘云樵身上开始吧——”
“空海,你来吧?”
“不,今天我只是跟着来而已,请让我见识一下凤鸣师父的法力。”空海语毕,后退一步。 反之,凤鸣跨前一步,站到刘云樵床铺旁边。
刘云樵畏怯地缩着身子,往床铺角落爬逃过去。他所逃躲的尽头,就是墙壁了。
“不要怕!我是来帮助你的。”凤鸣以沉稳的声音说道。
刘云樵一听到凤鸣的声音,好像立刻回过神来。
“真的吗?”
刚说着,眼神又变得有些诡异,露出狂气。
“是来杀我的吧!一定是这样。在哪里?把绢布藏在哪里呢?”
“绢布?”
“对啊!你想用绢布把我绞死,对不对?春琴也想这样把我绞死。”
“春琴?”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刘云樵好似梦魇般喃喃自语。
“我是你的朋友。”凤鸣轻轻地伸出右手。
“哎呀!”刘云樵大叫一声,扑向那只手。
喀——
半空响起刘云樵的咬牙声。原来刘云樵想狠狠咬住凤鸣伸出的那只手。凤鸣若非及时缩回手,说不定会被咬断手指。
就那样,手脚趴着的刘云樵,从床上跳下来,四处乱跑。当他正要撞向空海之时……
“等一下!”
大猴高大的身体,挡在刘云樵面前,用强壮的双手抓住正要往前撞的刘云樵。真是孔武有力。
刘云樵的双手被往后扳,动弹不得地被抓住。
“喔……”吕家祥忍不住对大猴那双强壮的手臂发出赞叹之声。
“如何处置呢?空海先生。”大猴气定神闲地问道。
空海以询问的眼神看着凤鸣。
“麻烦就这样抓住他。”
凤鸣语毕,走近刘云樵身边。他把自己的右掌,放在刘云樵额头上。不久,又把手移到喉咙。
接着,是胸部。
然后,是腹部。
再来,是股间。
手掌如此顺序触摸,口中低声念着不知什么咒语。
“在做什么呢?空海——”逸势压低声音悄悄问空海。
“看看妖怪是否附在刘云樵身上。”空海答道。
“那样就能知道吗?”
“有时知道,有时不知道。因为妖怪并非一直附着,时而附身时而不附,纵瓜衷诿桓缴恚明日如何就不得而知了。?/p>
“喔。”
逸势看着凤鸣的手在刘云樵身上到处触摸着,全身不禁紧张起来。
不久,凤鸣放开手掌。
“好像没有被附身。”凤鸣说毕,收回触摸刘云樵的手掌。
“喂……”逸势拉拉空海的袖子。
因为他看到凤鸣的手掌变成一片乌黑。
凤鸣手掌上黑黑的东西,好像还会蠕动。仔细一看,那是比蚂蚁更小的黑色小虫。
“只是聚集着这些像垃圾的小东西。”
凤鸣瞪视着在手掌上爬动的黑虫说道。呼地一声,凤鸣手掌上的小黑虫有如溶入大气之中般消失了。
“他在做什么?”逸势问道。
“我上次不是从玉莲姑娘手臂上抓出饿虫吗?类似那种东西——”空海说道。
“对不起,可否准备一些干布——”凤鸣面不改色地对吕家祥说。“打算要丢掉的破布也可以。”
吊起眼梢观望方才光景的吕家祥,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朝房外命人准备干布。干布立刻送了过来。
“抱歉,请再压住刘云樵一阵子。”凤鸣道。
“啊!当然可以。”大猴开心地说道。 凤鸣又站在刘云樵面前,这次徐徐地将双掌放在刘云樵头上。双掌合拢住他的脑袋。
“需要帮忙吗?”空海问。
“那就麻烦了。”凤鸣说道。
凤鸣的嘴唇,传出低低的咒语声。
Namo buddhaya namo dharmaya nam-ah samghaya,namah,suvarnavabhasasya……
这是孔雀明王咒。
空海将准备好的干布——一块破布握在手里,站在凤鸣一旁。凤鸣继续念咒。逸势只是一个劲儿发出吞口水的响声。
呕——
刘云樵的鼻子流出黑黑的东西。黑黑、湿湿又闪光的东西。那东西从两个鼻孔流到嘴唇旁边。
空海拿布去擦。刚擦过,又流出来。
不久,黑色液体流出来的速度渐渐变慢。然后,停止了。整个屋内,充满一股腐败臭味。凤鸣把手放开。
“结束了。”凤鸣说道。
“可否将这扔掉呢?”
空海把为刘云樵擦拭鼻孔的破布,交给吕家祥。
“那到底是什么?”逸势问道。
“是刘云樵体内的恶气及类似饿虫的东西,还有腐败的血。凤鸣让这些东西从鼻孔流出来。”空海说道。
刘云樵以畏怯的眼神看着凤鸣和空海。虽说畏怯,方才眼中那种诡异的神情,顿时减少了许多。
“放开也没关系了。”
空海一说,大猴立刻松开抓住刘云樵的手。
“真是厉害啊!空海先生。”大猴说道。
刘云樵的表情,好似大梦方醒。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却不会给人一种死人的感觉。
“吕施主,麻烦端杯热茶给刘施主。”凤鸣说。
热茶立刻端上。刘云樵慢慢地将整杯茶喝光。刘云樵的神情也变得比较镇静。
“那么,从头再问一次吧——”凤鸣对刘云樵说道。“刘施主,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事呢——”
刘云樵以畏怯的眼神看着凤鸣和空海。那是求救的眼神。
“我内人,也就是春琴,突然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想杀死我。” 刘云樵露出畏怯的神情,开始述说那晚的经过。
凤鸣在他的叙述当中,不时插嘴提问。提出问题的,只有凤鸣。基本上,局外者立场的空海和橘逸势,只是默默聆听。
可能因为畏怯和兴奋,刘云樵同样的话一再重复,或者前后不一致时,凤鸣就会出声问清楚,刘云樵的叙述才总算理出了头绪。
刘云樵打着哆嗦说,他和妻子春琴久别后想共寝,春琴突然变成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
那时,刘云樵在床铺上等着春琴。
春琴站在垂着绢帷床铺的另一边踌躇着。就在两人交谈之时,春琴抽搭抽搭地啜泣起来。
刘云樵急忙问春琴何以哭泣, 她的回答实在出人意外。
“你不会杀了我吧?”
“当然不会呀。”刘云樵回答。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而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春琴又说。
然后——
感觉到春琴在垂着绢帷床铺的另一边,把裹在身上的衣物脱掉了。
她的影子,映照在绢帷上。看来怪怪的。瘦小、驼背、又弯腰。
“我变成老太婆后,你还爱我吗?”
春琴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那不是刘云樵所熟悉的春琴的声音。
春琴的手伸进绢帷内。那也不是春琴的手,而是一只满布皱纹的手。那只手把绢帷拉开。
一个满身皱纹的裸体老太婆,伫立在床边。
“哇!”
刘云樵大声惊叫,从床上站了起来。他张大嘴巴,死命地喊叫着。
眼前是个皮包骨的老太婆。眼窝深陷,眼睛周围满是眼屎。白发苍苍。
虽然长着头发,却少得可怜。头上仅有稀疏的白发。
胸前肋骨浮现,脖颈上青筋暴露。乳房皱巴巴地往下垂挂,紧贴胸前。
“我,漂亮吗?”
老太婆问道,转动着满是眼屎的黄眼球,紧盯着刘云樵。
老太婆伸出瘦如枯枝的手,拿起掉落在地上的春琴的衣物,往自己身上裹起来。
她边裹,还边低声不知说着什么。说是在讲话,还不如说是在唱歌。
虽然知道在唱歌,但那低低的声音,加上让人很不舒服的沙哑声,听来更像咒语一样。
不过,确实是一首歌。
老太婆的身体,配合着歌声,开始动了起来。手舞。足蹈。还转动脖子。
老太婆,配合自己的歌声,竟然舞蹈起来。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看到云想到你天衣飘逸,看到花想到你的容貌,
花的浓香藏在露珠之中,春风轻吹才散发出来。
像这般美丽的人,若不是在群玉山见到,
就一定是在瑶台月下相逢。)
优美又感人的词曲,声音却断断续续,舞动的姿势也不像舞蹈。老太婆突然停止不唱,以怨恨的眼神瞪着刘云樵。
“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呢?”老太婆说。“我的姿态,是那么丑陋吗?”
老太婆走近刘云樵身边。裹着老太婆身体的春琴的美丽衣物,一件件掉落到地上。
老太婆伫立在床边。
刘云樵简直魂飞魄散。
她以猫般闪着光芒的眼睛盯着刘云樵,以牙齿衔住垂在床铺周围的绢帷,然后狠狠地把它咬碎。
刘云樵被变成老太婆的春琴盯着看时,身子一动也动不了。
“这是绢布唷!我要用这绢布把你勒死。绢布是很牢固的——”
春琴边说,边把柔软的绢布缠绕在刘云樵的脖子上。
脖子一被勒住,渐渐失去知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转过来时,已是翌日被佣人们发现在吃自己的粪便了。
刘云樵的头发,一夜之间全变白了。
大致听完刘云樵的说明后,凤鸣低声自语:“事情原来如此。”又转向空海, 简短问道:“意下如何呢?” “真是不可思议。”空海说道。
“正是。”
“春琴为何变成老太婆,倒有几个可思考的方向。”
“有什么想法呢?空海——”逸势问空海。
“一是春琴真的变成老太婆了。”空海说。
“另外呢?”逸势问。
“刘云樵认为是春琴的人,根本就不是春琴,自始至终就是那个老太婆——”
“还有呢?”
“春琴和老太婆,在刘云樵上床后被巧妙掉包,或者刘云樵本身中了什么邪术——”
“其他还有吗?”
“大抵就是如此吧!”
“你认为如何呢?空海。”
“不知道。”
“不知道?”
“相当凶恶的妖物附在春琴身上,或者附在刘云樵身上,也有可能两者都有,总之有种种的情况。”
“春琴被附身还可理解,为何说刘云樵被附身呢?”
“如同方才所言,也许刘云樵中了什么邪术,才把春琴当成老太婆,把老太婆当成春琴。”
“嗯。”逸势明白似地点点头。
空海看着凤鸣说道:
“春琴说出好些值得推敲的话来。”
“不错。”凤鸣点头答道。
你不会杀了我吧?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而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
我变成老太婆后,你还爱我吗?
“还有就是绢布。”空海说道。
“对。”
“像是用绢来绞首。”
“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凤鸣问刘云樵。
“你是指埋在土里几十年啦、绢啦什么的吗?”刘云樵说道。
“是。”
“没什么线索。”
“那首歌呢?”空海问道。
“春琴唱的歌吗?”
“还有舞蹈。”
“那首歌是第一次听到,那舞也是第一次看到。”
“若是还记得的话,可否照着春琴的姿势比给我们看。”
“现在吗?”
“是的。” 空海以决然的口吻点头,刘云樵立刻起身。
“无法全部记得,有些动作还很清楚记得,我可以比给你们看——”
刘云樵局促不安地举起双手,咚一声,右脚轻轻踏在地板上。刘云樵以不纯熟的动作舞动着。
“大概就是这样——”舞罢后,刘云樵自语道。
“对于这舞,你心里有谱吗?”
“没有。”刘云樵答道。
“吕施主,这舞你知道吗?”凤鸣替空海问道。
“不,这方面我完全不懂——”吕家祥摇头说道。
“空海,你知道吗?”逸势问。
“我还没余裕去钻研舞蹈。但是,却可以模仿刚刚那舞蹈模样,向某人问问看。”
“说的也是。我心中也有个谱。关于这舞蹈,我也想去调查。配合那舞蹈的歌词,应该是个重要线索。”凤鸣说道。
“这好像是歌咏一位非常美丽的女性的歌。”
空海一说道,凤鸣立刻点头。
“接下来……”凤鸣再度看着刘云樵。
刘云樵以不安的眼神回望凤鸣。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听说妖猫预言你一个月后会死掉。”
凤鸣话到一半,刘云樵脸上的不安,明显地转为恐怖的神情。
“唷——”他大声叫道。
空海和逸势也听过那些事。
妖猫如此预言,刘云樵因为胆怯而向青龙寺求救。青龙寺的僧人才前往刘云樵家中降妖。理应不再有事的,却不知发生何事,以致刘云樵呈半疯狂状态。今日凤鸣才找上刘云樵。因此,凤鸣大致也清楚经过情形才对。
“妖猫预言的日期,不是还有十天左右吗?”
凤鸣问到后,刘云樵一确认日期,然后才浮现放心的表情。
“是的。还剩九天——”他说。
“是吗……”凤鸣好似在思考什么般,简短自语。“明白了。那么,这九天当中,我就和你在一起吧!反正,看来你好像也没什么工作,我应该不会妨碍你吧。”
“这,这样不会太麻烦吗……”
“说来也是因为我们以为妖猫已经被降伏了,才会发生今日这种事——”
“不,不过……”
刘云樵的脸上一下子浮出“安心了”,一下子又出现“真能相信这个年轻和尚吗?”的不安而复杂的表情。
“当然,一来要你不嫌弃,另者也要吕兄允许——”
“我当然没问题。”全程观看事情演变的吕家祥说道。
“那么,就……就万事拜托了。”
虽然刘云樵仍不能去除心中不安,可是若不恳求帮忙,他也不知要如何度过这段日子,所以只得低头求助。
“那,从此时开始,我就住在这里。这件事也得赶紧通知青龙寺。如此一来,万一我不在时发生什么事就不打紧了。等一下就写封信吧!因为也得准备一些必要的东西。刚好也让青龙寺再派一个人来,如此我行动也比较方便——”
“可以吗?”
“当然。因为惠果师父已经把这件事委托我——”
“一切全靠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