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部的负责人是个叫瓦拉米尔的退役警察。他告诉我他们昨晚四点看到吉田的车开出门去。”
“他们没有看到是谁在开车吗?”
“没有,他说汽车有深色玻璃,看不到里面。由于是晚上,玻璃反射灯光,所以更看不到是谁。”
“他难道不觉得吉田这个时候一个人开车出去有点奇怪吗?”
“我正是这样问他的。他说吉田就是个奇怪的人。他隔一段时间就会这么干一次。瓦拉米尔提醒他这样一个人出门不安全,但是他不听劝告。你想知道吉田奇怪到什么程度吗?”
“说吧。”
“我们在那个房间里找到大量恶心的录像带,内容足以让你发抖。里面的东西你根本想都想不出来。我的一个手下看了一点就开始呕吐。我要不要跟你说呢?”弗罗本不等回答就说了下去,“要是吉田喜欢这种东西,那他真是死不足惜!”
弗罗本的声音里表现出明显的厌恶。
“弗罗本,请让我知道你调查的结果。照片、指纹——如果有的话——等等。请不要破坏现场,我们如果需要,会再来看看。多谢。”
“没问题。尼古拉斯?”
“什么事?”
“上次我就想到了,这次我不得不说出来。我可真不愿处于你们的境地。真的!”
“我相信你,我的朋友。我当然相信你。”于勒挂断电话。
弗兰克靠着椅子,心不在焉地看着蓝色的天空。他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古。
“尼古拉斯,你知道吗?我一想到世界上这些事情,什么世贸中心大厦,这里的案件,战争等等,我就开始想到恐龙。”
警察总监愕然看着他,莫名其妙。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都在想方设法研究它们是如何灭绝的。他们想知道这些统治地球的动物为什么突然消失。也许最简单的回答正是最准确的。没准它们都疯了,所以就死光了。就像我们一样。你知道的。我们就像一些小型恐龙。迟早我们的疯狂会终结了我们。”
摩莱利把录像带塞进录像机,屏幕上出现开头的彩色线条。于勒拉下百叶窗,以便看清屏幕。弗兰克坐在扶手椅里,扭头对着屏幕。摩纳哥公国保安局的头头鲁克·隆塞勒坐在他旁边。他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于勒的办公室里,正好摩莱利和一名警察正用小推车推着录像机赶来。
这是一个高大、晒得黝黑的人,太阳穴周围的头发都是椒盐色的,样子和斯图尔特·格兰杰40年代的美国电影明星,曾主演《所罗门王的宝藏》等一系列冒险片。有点像。弗兰克带着本能的兴趣观察他。这个人与其说像个警察,不如说更像名政治家。一张英俊的脸,一份看重公关技巧超过看重现场侦察的工作。他是官方场合拿来陪衬场面的最好人选。于勒给他们做介绍时,他和弗兰克互相打量了一会儿。美国人看进隆塞勒的眼睛,判断出对方并不愚蠢。他也许是个机会主义者,不过并不笨。弗兰克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为了救自己,会毫不手软地把别人扔进大海的人。他一听到吉田的消息就赶了过来。这会儿他倒没提出什么批评,不过他显然是打算收集足够的信息,好在上级前推卸责任。摩纳哥公国是个小国,不过并不是童话般的纯洁乐土。
屏幕上终于出现了形象。起初,他们看到的一个捆在椅子上的人,胶带裹着嘴,眼睛惊恐地瞪得老大,看着他左边的什么东西。大家立刻就认出了艾伦·吉田的脸。他的照片曾经出现在世界各地的各种杂志上。然后,一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形象进入镜头。于勒屏住呼吸。弗兰克看到这个人和他的衣服时,起初以为是录像或者摄像机出了问题,以至于胳膊肘和膝盖处出现奇怪的变形。随后他意识到这是他的伪装,不由得佩服起这个人的精明。 “你这杂种,”他喃喃道。
周围的人本能地扭头看看他。弗兰克点点头,好像为打搅他们而道歉。大家又回头看录像。他们恐惧地看着黑色人形反复刺戳绑在椅子上的人,而且下手很科学,没有一次刺戳是致命的。他们看到他刺戳进受害者的衣服,切开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他们看到鲜血慢慢流下吉田的白色衬衫,就像鲜花吮吸着他的生命慢慢开放。他们看到这个人围绕着受害者舞蹈,品尝他的痛苦和恐慌。舞蹈者身上沁出死亡气息,只等把对方打发到黄泉。
过了仿佛有几个世纪之久,黑衣男人终于停下。吉田脸上淌出冷汗。男人伸出一只胳膊,用袖子给他擦擦脸。吉田脸上顿时一片殷红,宛如这个死亡仪式中一点点生命的象征。到处是血。大理石地板上,衣服上,墙上。黑衣男人走到左边墙前的录像机前。他向机器伸出手。突然,他又停下,歪着头,好像突然有个新想法。他走到摄像机前鞠个躬,右手优雅地指向椅子上垂死的人。他转过身,按了个按钮,屏幕上终于只剩一片来自冬天和地狱的雪花。
房间里一片死寂,沉默中众人各有各的想法。
弗兰克想起了过去,想起海边的小屋,和他从来都无法抹去,像永不终止的电影在他的脑海中播放的形象。回忆再度引发痛苦,痛苦变成憎恨,弗兰克把这憎恨平均地分摊在自己和这个杀手身上。
于勒打开百叶窗,阳光像赐福一样重新涌进房间。
“基督啊,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隆塞勒像祈祷一样喃喃道。
弗兰克站起身。于勒看到他明亮的目光。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要是录像里那个形象摘下眼镜,那么他的眼睛必定也有同样的光亮。水对水,火对火,疯狂对疯狂。死亡对死亡。
于勒颤抖了一下,好像空调直接把北极的寒风吹了进来。弗兰克的声音仿佛也来自寒冷极域。
“先生们,录像带里就是魔鬼本人。这个人可能是个疯子,但是他又像一个精明无比的人一样头脑清晰。”他指着仍旧闪着雪花的屏幕说,“你们看到了他的衣服。胳膊肘和膝盖上的鼓起物。我不知道他是否在去吉田家之前已经计划好要录像。可能没有,因为他可能不知道有秘密房间和那些荒唐的录像。他可能是临时想起的念头。也许,他是在吉田打开他的神秘巢穴时突然出现的。他觉得不妨让我们看到他杀死那个可怜的坏蛋。不,准确的词应当是‘钦佩’。这是疯子的思想。摩莱利,你能把带子倒回去吗?”
警长举起遥控器,喀哒一声,录像带嘶嘶倒了回去。两秒钟之后,弗兰克挥手叫停。
“够长了,谢谢。请把画面定格在这家伙出现时,让我们好好看看他。”摩莱利按了下按钮,屏幕上的黑衣人正举刀欲刺。凝固的形象上,一滴鲜血正从刀间遥遥欲坠。警察局长厌恶地挤了挤眼睛。他显然并不习惯看这类表演。“看这里。”弗兰克指了指屏幕上杀手举起来的胳膊。
“这个人知道房子里有摄像机。他知道公国里到处是摄像头。他对情况一清二楚,知道如果开车到布里格林停车场,他就有可能被摄进镜头。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我们可以通过录像分析,进行人体测量,从而确认他的身份。每个人身上都有特别的尺寸。耳朵长短,手腕到胳膊肘的长度,脚踝到膝盖的距离等等。全世界的警察都有进行这种分析的设施。所以他在胳膊肘和膝盖上安装了支架。这样我们就得不到任何可以分析的资料。既看不到脸,也无法对身体进行测量。我们只知道他的身高,成千上万人的身高都是一样的。所以我说他除了疯狂之外,还非常清醒狡猾。”
“这个疯子为什么闯到了这里呢?”隆塞勒可能觉得自己作为头头很没面子。他看看弗兰克,强作镇定。“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弗兰克看看于勒。警察总监明白他应该亲自出马对付隆塞勒。
“我们打算朝几个方向调查。我们手头没有多少线索,不过还是有一点东西的。我们在等里昂送来他们对电话录音的分析结果。心理学家克伦尼也正在写关于录音的分析报告。对游艇、吉田的汽车和别墅的检测报告也快要出来了。我们并不抱太大希望,不过也许会有点收获。解剖结果没有什么价值。我们和凶手唯一真正的联系是在他杀人之前打到蒙特卡洛广播电台的电话。我们现在严密监控这家电台。不过他是个精明的杂种,我们也都看到了。他不光凶残,而且还准备充分。我们现在只能指望他犯下一点错误。我们已经安排了一队人随时待命,由摩莱利指挥,专门负责追踪电话,调查一切可疑的线索……” “有不少电话打来,”摩莱利补充道。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两句。“肯定还会有更多电话。有时候,打电话的人都是无聊的疯子,自称来自外太空的人啦,是复仇天使啦等等。不过我们对稍微像样一点的电话都没有放过。对它们一一加以检查,显然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人力,而我们这两样都不够用。”
“嗯,我会设法帮助你们的。我可以向法国警方要求支援。当然,公国完全可以独立承担这个案件。我们一贯是安全的象征,是当今的混乱世界中一个安宁快乐的小岛。现在我们却遇到了这样一个疯子,他干下了数量惊人的谋杀,我们必须高效率地处理这个问题,才能无损于我们的形象。换言之,我们必须抓住他。阻止他继续犯罪。”隆塞勒站了起来,掸了掸亚麻长裤上的皱纹。“好啦,我走了,你们好好干吧。你们应当知道,我将把一切如实汇报给首席检查官。不过我真希望不必做这个汇报。于勒,不管什么时候,一有情况就报告给我。祝你们走运,先生们。”
他开门走出了办公室,把门轻轻在身后关上。他的话,特别是他的语气,毫无疑问地表明“我们必须抓住他”的真实含义是“你们必须抓住他”,万一不成功,吃不了兜着走。21
弗兰克、于勒和摩莱利一言不发坐在办公室里,体会着失败的苦涩心情。他们有过一个线索,却没有理解它的意思。他们曾经有机会阻止凶手,现在却只能面对停尸房里又一具脸皮被剥掉的尸体。隆塞勒现在只是旁敲侧击,在战争开始前作好铺垫。他是在警告他们,让他们明白再无成效就意味着罢官撤职,而他显然会尽力把责任推卸给他们承担。
有人敲门。
“请进。”克劳德·弗罗本拉长的脸出现在门口。“警察总监弗罗本报告。”
“你好,弗罗本。快请进!”
“大家好哇。我刚刚碰到了隆塞勒。事情不怎么顺利,是吗?”弗罗本边说边走了进来。他立刻注意到屋子里一片垂头丧气的迹象。
“糟透了。”
“尼古拉斯,给你。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来。这是专门以创记录的速度为你冲洗出来的。剩下的部分还要等一阵子,很抱歉。”
他把手里的棕色信封放到桌上。弗兰克站起来,拿过信封打开。信封里有些黑白照片。他把照片翻过来,看到了他在录像上看到的场面:一间空荡荡的房间,犯罪发生的地方。在这个房间里,身穿黑衣的人屠杀着一个灵魂更加黑暗的人。不过现在他们俩都不在照片上。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照片,把它们递给于勒。警察总监看也不看就把它们放回信封。
“你们找到什么东西没有?”他不抱希望地问弗罗本。
“你可以想象我那些伙计们怎样仔细地搜查了那个房间和整幢房子。里面有无数指纹,不过你知道,太多指纹也就相当于没有指纹。如果你给我尸体的指纹,我可以对它们进行比较,得出确定的身份。我们在扶手椅上找到一些毛发,它们可能是吉田的……”
“就是吉田的。他就是死者。毫无疑问。”于勒打断了他的话。
“你怎么这么确定?”
“我们继续讨论之前,我觉得你应当看一件东西。”
“什么?”
“坐下,准备好。”于勒靠到椅背上,转头看着摩莱利。“摩莱利,放录像。”
警长按了一下遥控器,屏幕再次充满黑衣男人杀戮着另一个注定要死去的人的屠杀之舞。他的匕首看起来像一支死亡之针,缝制着一件供地狱狂欢之用的血衣。随着那个奇特的、自我满足的黑衣人的鞠躬,录像结束了。弗罗本过了很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
“天哪,这根本就不是人,不再是人了呀……我想划个十字。那个人脑袋里到底有些什么?”
“疯子用来为邪恶效劳的一切技巧:冷酷、机智、聪明。没有丝毫的怜悯之情。”
弗兰克的话语不光是对凶手的谴责,也在诅咒自己。他们俩都不会罢手。一个会继续杀人,直到另一个扼住他的咽喉。为了成功做到这个,他将不得不放弃正常思维,也穿上一身黑衣。
“弗罗本,你关于在吉田那里找到的录像带,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弗兰克语气没有改变,却突然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
有那么一会儿,警察总监很高兴能够换个话题。他被美国人眼睛里的光亮吓住了,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像低语着魔咒召唤鬼魂的人。弗罗本做着怪脸,指着屏幕。
“就像这样的东西,它们足以令你血液凝固。我们已经开始做调查,看看它是从哪里来的。那里面的东西使我不禁觉得,真实的吉田先生可能不比杀他的那个人好到哪去。那些东西使你对人类失去信心。我再说一遍,在我看来,那个虐待狂真是罪有应得。”
“我有件事想问你。你觉得谋杀者为什么要做这盘录像带呢?”于勒坐在桌边,终于问出了一直在想的问题。
“他不是为了我们录的,”弗兰克朝窗边走了两步说。他靠在大理石窗台上,对眼前的街道视而不见。
“你是什么意思?”
“有一个地方,就是在录像结束之前,他正打算关上录像机时,那才是他突然想起我们的时候。所以他转身鞠躬。不,录像带不是为我们录的……”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弗罗本转身朝着美国人,不过只能看到他的脖子和肩膀。
“他是给吉田录的。”
“给吉田?”
弗兰克缓缓转过身对着屋子。
“当然。你没有看到他确保没有一刀是致命的吗?有时,邪恶会以毒攻毒。那个杀了吉田的人让他看他自己的死亡录像。”
第五个狂欢节
男人回来了。他小心地关上身后金属墙上的密封门。一如既往,安静而孤独。现在,他再次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就像世界被隔绝在外面一样。
他微笑着,小心地把一个黑色背包放到墙边木桌上。这次,他确定没有弄坏它。他坐下来,像执行严肃仪式一样打开桌上的灯。他按开背包上的扣子,以同样庄严的态度打开包,取出一个黑色蜡盒。他把盒子放到桌上,端详了它一阵,仿佛正在欣赏一份礼物,拖延着打开盒子看里面的东西的欲望。
夜晚没有虚度。他巧妙地利用了不多的时间。又一个无用的人满足了他的需要,给了他所要的东西。现在可以自由地听音乐了,他脑海中正播放着胜利进行曲。
他打开盒子,小心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到手上。灯光照亮了他轻轻地从盒子里取出的艾伦·吉田的脸。几滴血淌下,滴到盒子里,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血迹。男人的笑容更深。这次,他的确非常小心。他把战利品披到一个理发师经常用来放假发的模特头上。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死亡面具,又满意地笑了,什么都没有损坏!只是从愚蠢的人类模特头上转移到了塑料模特头上而已。
他小心地用手指抚摩整洁的皮肤,抚弄已经失去生气的头发。没有切口,没有磨损。眼睛周围的一圈皮肤整齐地割下。嘴唇是最难处理的部位,它像活着时一样丰满灵活。只有几滴血破坏了这张脸的整洁和美丽。
真出色。他放松身体,瘫在椅背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他弯弯腰,放松脖子的肌肉。他累了。这晚收获颇丰,但是也非常累人。紧张的时刻已经过去,他得为此付出代价。
男人打了个哈欠,不过现在还不能睡觉。首先,他必须做完工作。他站起身,打开一个壁橱,取出一盒纸巾和一瓶消毒剂,走回桌边坐下。他小心地擦去面具上的血污。
现在,他脑海中的音乐变成一些新世纪的作品,宁静祥和,有着柔美的合唱配音,用的是民族风味的乐器,比如排箫。就像他轻柔地抚弄男人的脸皮一样,这音乐也轻柔地抚弄他的思想。他终于完工了。桌子上,面具的旁边,丢了几张沾了粉红色的纸巾。男人半闭着眼睛,陶醉在自己的杰作里。
他进门以来,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不过那个充满期待的声音还是响了起来。
是你吗,维波?
男人抬起头,看看桌边那扇打开的门。
“是的,帕索,是我。”
你为什么这么迟才回来,我感到很孤独,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男人有点神经质地开口,不过声音还是很平静。他转向左边那阴沉沉的门口。
“我并没有出去快活呀,帕索。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维波,我知道。我不是在怪你,千万不要道歉。只是你不在的时候,时间过得真慢呀。
男人短暂的愤怒过去了,随即一阵柔情涌上心头。他突然变得像一只记起了幼崽的狮子,一只保卫团队中的弱小成员的狼。
“一切正常,帕索。现在我要来和你一道睡觉了。我给你带来了礼物。”
一个惊喜的声音急不可耐地发出。
是什么,维波?
笑容回到了男人脸上。他转脸看着盒子,关上了盒盖。他关掉面前的灯。这次一定完美无缺。他挂着微笑,拿起盒子,走向声音传来的黑暗大门。
他用胳膊肘顶开左边一个电灯开关。
“你马上就要看到了,你会喜欢它的。”
男人走进大门。这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金属墙面刷成铅灰色。右边有一张简陋的铁床,旁边有个安了盏台灯的床头柜。床上的毯子整整齐齐,没有一丝皱折。枕头和被单都整齐地摆放在床上,一尘不染。
床边一码远的地方,与床平行地放着一个两码长的水晶棺,它安放在两个另一间屋子里也有的那种木架上。水晶棺一头有一个装了密封垫圈的洞口,连出一根橡皮管,管子又连在地板上两个木架子之间的地上的一台小机器上。从机器到墙上的一个小穴之间,连着一条电线。 水晶棺里躺着一具干尸。这是一个大约6英尺高的赤裸男人的尸体。从干枯的四肢可以看出,他的身材肯定和活着的这个男人相仿,尽管现在它那枯萎的皮肤上印出了肋骨,胳膊肘和膝盖部位皮肤绷得紧紧的,像动物的关节一样鼓出来。
男人走过去,一只手搁在棺材上。手掌的温暖在清澈透明的玻璃上印出一圈雾气。他的笑容更深了。他抬起棺盖,把它从尸体上移开,露出了干瘪的脸部。
快点,维波。告诉我它是什么。
男人亲切地看着尸体。他的眼光扫过这张完全地剥去了脸部和脖子的皮肤的脸。男人神秘地对尸体微笑着,凝视着它那没有生命的眼睛,急切地看着它凝固不变的表情,仿佛能够看出那些干瘪、死灰色的肌肉在变换移动。
“别急,别急。想听点音乐吗?”
是的,不,不要。看完再听。先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让我看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男人后退一步,好像在和孩子嬉戏,试图帮助他克制不耐的心情。
“不行,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帕索。我们需要一些音乐。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不,快点呀,维波。等下再说。先让我看看。
“只要一秒钟。等着。”
男人把盒子放在透明棺材边的木头折叠椅上。
他走出门。尸体独自躺在那里,在永恒的居所里一动不动,看着天花板。过了一小会儿,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1942—1970),美国黑人摇滚电吉他圣手。在伍得斯托克音乐节上弹奏的独奏曲的悲哀乐声响遍房间。故意弹得走调的美国国歌失去了原先辉煌的气质。这里不再有英雄或者星条旗。只有对那些出发去进行愚蠢的战争的人的怀念,以及那些为了同一场愚蠢的战争,再也没有看到士兵回家的人的抽泣。
另一间房间的灯关上,男人重新出现在走廊里。
“帕索,你喜欢这音乐吗?”
当然,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它。不过,现在快让我看看你带来了什么。
男人走到椅子上的盒子边,仍旧微笑着。他庄严地打开盒盖,把它放到椅子边的地上。他拿起盒子,把它放到与棺材里的尸体胸部平行的地方。
“你会喜欢它的。你等着吧。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郑重其事地拿起覆盖在模特儿头上的艾伦·吉田的脸皮,就像揭开一张塑料面具一样。上面的头发动了动,好像仍旧有着生命,好像被永远抵达不了这个地下巢穴的风吹拂着。
“瞧啊,帕索。你看!”
哦,维波。它真美。这真的是给我的吗?
“当然是给你的。我马上就给你戴上。”
他左手拿着面具,右手按了按棺材上的一个按钮。他听到空气灌进透明棺材的嘶嘶声。现在,这个人可以把装在右侧铰链上的棺材盖子掀开了。
他两手抓着面具,小心地盖到尸体脸上,仔细挪动它,让眼睛部位的空洞正好对准尸体玻璃般的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嘴对着嘴。他无限小心地把手放到尸体的脖子后面,把它略微抬起,把面具的后脑勺也戴到尸体头上,把边缘扯扯好,一丝褶皱也没有留下。
声音急切而担忧地响了起来。
看起来怎样,维波?让我看看。
男人后退一步,迟疑地打量着他的努力结果。
“等一下,等一下。还缺样东西……”
男人走到床头的桌子前,打开抽屉,取出一把梳子和一面镜子。他飞快地跑回尸体边,像一个画家焦急地赶回杰作前补完最后几笔。
他梳了梳现在变得黑沉沉、没有光泽的头发,好像希望赋予它一点早已不复存在的生命。男人此刻既像是父亲,又像个母亲。他无条件地付出,动作里充满无限的温柔和关切,仿佛他有足够的生命和温暖要赋予他们俩,仿佛他血管里的血液和肺里的空气可以平均地分给他和这具毫无记忆地躺在水晶棺里的尸体。 他带着得意的表情,把镜子举到尸体面前。
“看!”
一阵震惊的沉默。吉米·亨德里克斯的吉他在《星条旗永不落》的战场里高亢地唱响着。音乐包容了所有战争的创伤,质问着人们为了毫无价值的欲望而死去的意义。
一串激动的泪水从男人脸上流下,淌到戴着面具的尸体脸上。它看起来宛如死者欢乐的泪水。
维波,我现在也很英俊了。我有一张和别人一样的脸了。
“是的,现在你的确非常英俊。比所有其他人都更英俊。”
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维波。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我会怎样。从前……声音显得很激动。它饱含感激和懊悔。男人眼中也闪烁着同样的亲情和关切。你先是帮助我摆脱了疾病,现在你又给了我……你给了我这个,一张新的脸,一张好看的脸。我该怎样感谢你呢?
“你千万不要这样说,知道吗?绝对不要这样。我这样做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别人欠我们的,他们必须还回他们夺去的东西。我会尽一切努力,帮你补偿他们对你做的一切。我保证……”
几乎仿佛在强调这个允诺中的威胁似的,音乐突然增强了,转变为《紫雾》狂热的电子节奏,亨德里克斯疯狂地拨弄金属琴弦,宣泄着朝向自由和湮灭的狂想。
男人关上棺材盖,让它悄无声息地沿着橡皮密封圈滑下。他走到地板上的压缩机旁按下开关。机器嗡嗡运行,将空气从棺材中抽出。真空的压力使面具更紧地贴在死者脸上,在一侧挤出一个小小的折子,看起来仿佛尸体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男人走到床边,脱下身上的黑衣。他将衣服扔到铁床脚边的凳子上。他继续脱衣服,直到全身赤裸。他将结实的身体塞进毯子下,头枕在枕头上,保持着和尸体一样的姿势盯着天花板。
灯关上了。唯一亮着的是另一间房间里音响上的红绿小灯,看起来像墓地里的猫眼。
音乐结束了。在坟墓般的沉寂中,活着的人沉入和死者一样无梦的睡眠。22
弗兰克和于勒开过左边的弗拉戈纳尔著名法国香水生产厂家。香水工厂零售店,开到艾泽古城的中央广场。弗兰克想起上次和哈瑞娅特到欧洲旅行时,她在那里买了不少香水,心里不由一阵刺痛。他仿佛又看到她娇小丰满的身体上穿着薄薄的夏季衣裙,伸出手腕,闻闻上面的香水味道的样子。他记得她摩擦着手腕内侧,等待香味挥发,然后再闻闻香水和皮肤结合发出的芬芳。她后来正是搽着那天买来的香水之一……
“你还好吗?要帮忙吗?”
“不必,我没问题,尽管有点累,不过还算清醒。”于勒的声音打断他脑海中接连不断浮出的形象。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失神了。
实际上,于勒比他更疲惫。他红肿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看起来像个彻夜未眠的人,真该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上一觉。弗兰克下午已经回到圣罗马公园睡了几个小时,而于勒却一直呆在办公室里,处理警察调查案件时必须对付的各种文件报表。弗兰克离开总部时,心想要是警察不必花这么多时间在公文上,那说不定都能拯救亚马逊雨林,或者根治犯罪了。
现在,他们正驱车前往于勒和他妻子谢琳娜的家用晚餐。他们开出停车场,把饭店和旅游纪念品店抛在身后。他们向左拐上通往小镇高处的街道。尼古拉斯·于勒的家在俯瞰艾泽的教堂附近。它位于山顶边缘,弗兰克经常禁不住纳闷建筑师怎样让房子不因重力影响而坠入山谷,反倒牢牢地扎根在悬崖边上。
他们在车位停好标志车,于勒打开车门。他们走进房子,弗兰克四处环顾。于勒关上房门喊道:
“谢琳娜,我们回来了!”
“亲爱的,你好!”一头深色头发的于勒夫人从大厅尽头的厨房里探出头来。“弗兰克,你好!你还是像我记得的那样帅嘛。你好吗?”
“精疲力竭啦。唯一能让我振奋的就是你的食物。我鼻子一闻就知道很快我就会感觉舒服多了。” 于勒夫人晒黑的脸上浮现出微笑。她从厨房走出来,一边在毛巾上擦着手。“快好了。尼克,你给弗兰克倒杯喝的吧。我耽误了点时间,今天我收拾斯坦芬尼的房间花的时间多了些。我告诉过他无数次要保持整洁,但是他就是不听。每次他出门,房间都乱得一团糟。”
女人裙子一摆,旋风一样回到厨房。弗兰克和于勒对视一眼。警察总监的眼睛里有掩盖不住的无尽悲伤。
斯坦芬尼是谢琳娜和于勒20岁大的儿子。他在几年前一场车祸中成了植物人,最终丧生。从此谢琳娜的思想拒绝接受儿子的死亡。她仍旧是从前那个温柔、聪颖又机智的女人,个性一点也没有改变。不过她总是表现得好像斯坦芬尼仍旧每天生活在家里,而不是已经成了一张照片,公墓里的一个墓碑。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却总是耸耸肩,建议于勒接受他妻子这种无害的疯癫。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有益的结果,足以帮助她避免进一步的疯狂。
弗兰克知道谢琳娜·于勒的这个问题,上次来欧洲时就已经习惯了它。他们在蓝色海岸度假时,哈瑞娅特也曾一样假装对此视而不见。哈瑞娅特死后,他心灵上与于勒贴得更近。他们两个都知道对方的痛苦,正因为这个纽带,弗兰克才接受了回到摩纳哥公国的邀请。
于勒脱下外套,挂到墙上的衣帽钩上。房间里以房子建造时期的现代风格和谐地装饰着。他带着弗兰克走进有双层落地窗的起居室,窗子外面是一个平台,可以鸟瞰海岸。
平台上摆着一张桌子,上面装饰着美丽无比的黄紫交间的花束,花瓶摆在桌子中间,桌上铺了一张非常美丽的桌布。这里充满了家的气息,装点着满怀爱意、精心挑选的简单物件,风格自然而不造作。这里弥漫着于勒与妻子共同的痛苦,为了死去的人而感到的悲伤,以及为所有再也没有希望成为现实的事物感到的哀怨。
弗兰克总能从空气中感觉到它。这是他非常了解的一种气氛,是生活用粗暴的痛苦之手扫过之处必然会存在的失落感。不过,奇怪的是,对此弗兰克并不觉得害怕,反而从谢琳娜·于勒充满期盼的双眼中获得心灵的宁静。她有勇气逃脱进她那纯洁的痴傻,从而让死去的儿子永存人间。
弗兰克妒忌她,他知道她丈夫也是一样。对她来说,日子并不是一只手日复一日从一个数列中划掉的数字。对她来说,日子是对某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的无尽等待。谢琳娜拥有在空房间里守候,知道心爱的人很快就要回来的那种快乐微笑。
“你想喝什么,弗兰克?”
“空气中的芳香充满法国的浪漫呀。你觉得法国开胃酒如何?兑一半法国茴香酒。”
“没问题。”
于勒走到酒吧前,忙着摆弄起酒瓶和杯子。弗兰克走到平台上欣赏美景。平台下是一大片海岸,小水湾、小岛和悬崖伸入海中,像手指一般指向地平线。红色的落日预示着明天又将是晴朗的一天,尽管他们没有机会享受它。
那个故事萦绕在他们心头。不过弗兰克开始想起尼尔·扬加拿大民谣摇滚大师。的一张唱片题目——“锈蚀从来不会停止”。他面前涌现着天堂的斑斓色彩。蔚蓝的海水,海中涌起的黛绿群山,金红色的天空,落日美得忧郁,足以令你心碎。而他们却在地面上行走的人,是尘世的凡人,就像在上百个战场上为了各种不同理由开战,只有毁灭一切的绝望意图不谋而合的人。
我们是从来不会停止的锈蚀。
他听到于勒走来。他手里端着两杯酒,杯子里装满不透明的牛奶色液体。于勒把开胃酒递给他,冰块在杯子边缘叮叮作响。
“接着,感受一两口法国吧。然后再回头做美国人。现在,这就是我想要你做的。”
弗兰克把杯子端到嘴边品了一口,品味着茴香那热辣辣的芳香。他们静静地喝了一会儿酒,肩并肩站着,分享着一种在仿佛永无终止的事件面前孤军作战的感觉。吉田的尸体被发现已经有一天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们在这一天里徒劳地寻找线索,哪怕是一点蛛丝马迹,仿佛进行着一场飞速的赛跑,终点却遥遥不见。休战吧,这是他们所有的愿望。哪怕只休战一小会儿呢。可是,就在这个时刻,这个只有他们两人享受,没有外力干扰的时刻,他们俩仿佛还是面对着一个无力驱除的人的存在。 “弗兰克,我们该怎么办呢?”
“不知道,尼古拉斯。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里昂那里有消息吗?”
“他们已经对第一盘磁带做完分析,不过结果和尼斯的克拉沃差不多。所以我对他们也没有多少指望。心理学家克伦尼告诉我他明天把报告给我。我还送了一盘我们在车里发现的录像带的副本去分析,指望能得到一些测量分析结果,不过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将一无所获,那么……”
“弗罗本那里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他们在吉田家里什么也没有发现。他被杀的房间里的所有指纹都是他自己的。地板上的脚印和约肯船上的尺寸相同,所以我们总算有点收获,知道杀手的脚是9号。地板上的毛发也属于受害者。血也是他的,O型血,Rh阴性。”
“他们在本特利里有没有发现什么?”
“一样。大量吉田的指纹,以及方向盘上的其他一些指纹,我们正在拿那些指纹和偶尔开过这车的保安们的核对。我要求对车座上的字迹进行分析。不过,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它们和上次的字迹非常相像,我甚至觉得是一模一样的。”
“是的。”
“我们唯一的希望在于他再次给让-卢·维第埃打电话,并且露个马脚,让我们抓住他。”
“我们应该把那个男孩安排在警察保护下吗?”
“我已经这样做了,确保安全。他给我打了电话,说他家周围被记者包围了。我叫他不要理会他们,并趁机安排了一辆警车和两名警官过去。表面上,这是为了方便接送他上下班,不过实际上也是为了控制住他。实际上,我觉得这样安全些,虽然我没有解释给他听,免得吓着他。此外,我们能做的只有严密监控广播电台。我们已经采取措施。”
“很好。受害者那里有什么发现吗?”
“我们正在和德国警方和你的联邦调查局同事们一起调查。我们深入调查了他们的生活,不过现在还没有什么发现。他们三个都是名人,两个美国人,一个欧洲人。他们经历都很丰富,不过并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他们显然没有任何共同点,除了都被同一名杀手屠杀而死。”
弗兰克喝完茴香酒,把杯子搁到铸铁栏杆上。他表情有点迷惑。
“怎么了,弗兰克?”
“尼古拉斯,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你脑海里有样东西,但是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就像你想回忆一个你熟悉的演员的名字,但是一时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当然有过,而且经常这样。我这个年纪这是很正常的。”
“这肯定是我看到或者听到的什么东西,尼古拉斯。是件我应当记得的事,但是就是想不起来。我觉得很焦虑,因为我能感到它非常重要……”
“希望你能尽快想起来吧,不管是什么。”
弗兰克转过身去,抱起胳膊,欣赏起辉煌的美景。无眠的一夜之后的疲惫以及推动他支撑至今的亢奋心情在他的脸上表露无疑。
“让我想想,尼古拉斯。我们知道这个杀手喜欢音乐。他是一名音乐鉴赏家,给蒙特卡洛电台一个热门节目的主持人打电话,宣布他的杀人计划。他留下一段音乐线索,可是没有人知道它的意义,随后他立即杀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对他们下了可怕的毒手,好像专门是为了嘲弄我们一般。他用鲜血签下了‘我杀……’的字样。他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他是个冷血、狡猾、精明而无情的人。克伦尼说他超过一般人的智商。我却觉得不如说是远远超出。他对自己非常有把握,所以又在下一个电话里给了我们第二个线索。这再次是一段和音乐有关的线索,我们又没能破解它。他又下了杀手,手段之毒辣比起上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也好像多了点主持正义的意思在里面。不过他好像对我们更加轻视了。汽车里的那盘带子,谋杀录像,还有和上次一样的字迹都表明这一点。受害者都没有被奸污的迹象,所以他并不是一个恋尸癖。但是他剥掉了所有三个受害者的头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 “我说不上来,弗兰克。我希望克伦尼能得出些结论。我绞尽脑汁也没法得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我们必须找到答案,尼古拉斯。要是我们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相信我们就一定能找出他是谁,在哪里!”
“现在你们俩先放下工作吧。”谢琳娜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他们这场比眼前的黑夜更加阴影重重的交谈。女人在桌子上摆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食物。“这里是给你们的一点浓鱼汤。”只有一盘,不过量很足。弗兰克,要是你不吃一点,我会觉得受到了侮辱!尼古拉斯,你再倒点酒,好吗?”
弗兰克发觉自己已经饥肠辘辘。看到于勒夫人煮的鱼汤,他顿时觉得办公室里吃的三明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他坐下来,打开餐巾。
“人们说食物才是人类的文明。要是真是这样的话,您的鱼汤无异于不朽的诗篇。”
“你真会拍马屁,弗兰克。”谢琳娜那深色皮肤的地中海风格的脸上绽开开心的笑容。她眼睛周围的细纹更增加了她的魅力。“不过听起来真让人开心。”
于勒从桌子中间的鲜花上方看了一眼弗兰克。他知道他在想什么。尽管心事重重,但是他为了谢琳娜,特别表现出很少有人能有的那种自然的温和天性。他不知道弗兰克想找的是什么,不过他希望他能够尽快想起来,这样他才能安心。
“你真是个出色的人,弗兰克。”谢琳娜边说边举杯向他敬酒。“你妻子真是一个幸运的女人。我很抱歉她这次没能一起来。不过下次一定要带上她呀。我会带她四处逛街,好好花花你的养老金。”
弗兰克表情丝毫未变,仍旧像刚才一样笑吟吟的。只有眼睛掠过一丝忧郁,不过这点情感也随即被餐桌上的温暖气氛拂去。他举起杯子,回应着谢琳娜的敬酒。
“当然。我知道你不是当真的。你知道警察的妻子买了三双鞋就有离婚的危险。”
谢琳娜又笑了起来,这话题就过去了。海岸边缘灯一盏一盏亮起,在夜色中标志出陆地和海洋之间的分界线。他们坐在夜晚中的露台上,享用美味的食物,喝着美酒,一盏黄色的灯照亮着他们,把他们和黑暗分离开。
他们是两个男人,两个守卫着一个陷入战火的世界的哨兵。这个世界上,人们被杀戮、丧生。此刻,女人正牵着他们回到一个温暖得多的和平世界,在这里没有人会死去。
弗兰克停在艾泽广场上的出租车站牌前,却看不到一辆出租车。他环顾四周,尽管差不多已是午夜时分,但是附近还是有不少人。夏天即将来临,游客正朝海滨涌来,寻找各种新奇景色,装满带回家的胶卷。
他看到一辆黑色大轿车慢慢开过广场朝他驶来,正好停在他身边。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走出来。他比弗兰克还要高一个头,膀大腰圆,不过行动还很灵活。他的脸方方正正,浅色头发剪得短短的。男人绕过车头,走到他面前。弗兰克本能地觉得他合身的上衣下藏了一把枪。他不认识他,但是立刻意识到自己可能很危险。
男人面无表情地用棕色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弗兰克估摸他大概和自己一般年纪,可能还要更大几岁。
“弗兰克·奥塔伯先生,你好。”男人用英语对他说道。
“你好。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嘛。”弗兰克毫不吃惊地回答。男人眼中掠过一丝敬畏,不过很快又面无表情。
“我叫瑞安·摩斯。我和你一样是美国人。”弗兰克听出一丝德州口音。
“幸会。”他有点好奇。
“要是你愿意搭我的车到蒙特卡洛,”摩斯指着汽车说,“车里有人想和你谈谈。”
他不等回答就打开身边的后门。弗兰克看到后排座上坐了一个人。他只看到他腿上穿着黑色长裤,却看不到他的脸。
弗兰克盯着摩斯的眼睛看了看。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他觉得有必要让另一个人知道这点。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要我上车吗?” “首先是免得你走一段长路,因为这会儿出租车很难找。第二,想和你谈话的是美国军方的一位将军。第三,也许你可以因此得到点启发,解决困扰你很久的一个问题……”
弗兰克没有流露任何情绪,不动声色地钻进车子。里面的人年纪大些,不过也是同一类型的人。由于年纪大了,他的身材有点发胖,但看起来还是很有力量。他头发花白,非常浓密,剪得短短的。借着车里暗淡的光线,弗兰克发现他一双蓝眼睛在晒黑、有皱纹的脸上显得异样年轻。这使他想起他的顶头上司霍姆·伍兹。要是这人告诉他自己是霍姆的兄弟,他也不会吃惊。他穿着一件白衬衫,领子解开,袖子挽起。弗兰克看到前座上搭了一件和他的裤子一样质地颜色的上衣。摩斯从外面关上车门。
“奥塔伯先生,我可以叫你弗兰克吗?”
“我觉得还是叫我奥塔伯比较好。您是……”弗兰克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看来关于你的那些情报没有说错。你可以开车了,瑞安。”
摩斯坐到司机位置。汽车慢慢发动,老人转脸看着弗兰克。
“请原谅我这样无礼地拦下你。我是内森·帕克,我是一名美国将军。”
弗兰克和他握了握手。男人尽管年纪不小,手还是很有力。弗兰克觉得他可能每天锻炼,才保持了这样的体型和体力。他沉默不语地坐着,等对方开口。
“我是亚利安娜·帕克的父亲。”
将军试图从弗兰克脸上看出一点惊讶,却没有成功。他靠回椅背,在狭窄的汽车空间跷起腿。
“你肯定能猜出我为什么来。”他掉转目光,仿佛看着窗外的某处。“我来把女儿的尸体装在棺材里,带回美国。一具像动物一样被剥了皮的女人的尸体。”
内森·帕克转脸看着他。借着路边微弱的路灯光,弗兰克发现他眼里闪烁着泪花。他说不准那是悲哀还是愤怒的泪水。
“我不知道你是否失去过至亲的亲人,奥塔伯先生……”弗兰克突然憎恨起这个人。他搜集到的情报中肯定有关于他妻子的报告。他感觉此刻将军并非想要分担悲哀,而是在拿这一点和他做交易。将军继续毫无顾忌地说着,“我并不是来哀悼女儿的。我是个军人,奥塔伯先生,军人不应当流泪。军人会复仇。”将军的声音很平静,不过掩盖着可怕的怒火。“干了这一切的疯子绝对逃不出我的手心。”
“已经有人在进行这方面的调查了。”弗兰克平静地告诉他。
内森·帕克猛地转过头来。
“弗兰克,除了你之外,这帮人中没有人知道从何处下手。而且,你知道欧洲人是怎么回事。我不会让这个杀手被抓住,然后因为是精神病,被关进医院,几年以后又被放出来,甚至再让他道个歉。”
他沉默了一分钟,再度望向窗外。汽车已经离开艾泽古城,正转向左边,开上通往蒙特卡洛的路。
“我有个建议。我们组织一群最出色的专家,自己展开调查。我可以得到各方面的帮助,联邦调查局,国际警察,甚至中情局。我负责组织一批出色、训练有素的人,比任何警察都更优秀。无论你下什么命令,他们都一律执行。你负责领队。”他朝开车的人点点头道,“摩斯上校会和你并肩作战。你们展开调查,直到抓住他为止。一抓住他,就交给我处理。”
汽车已经开到城里。他们开过热带植物园,上了查理三世大道。接着他们开过卡罗琳公主街,接近港口。
年迈的军人看着窗外他女儿悲惨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他眯缝起眼睛,仿佛想看清那里。弗兰克觉得他其实看到没看到都无所谓,这只是狂暴的怒火引起的自然反应。帕克头也不回地继续说话,好像无法把眼睛从那些灯火辉煌,无知地等待明天到来的船上移开。
“他们就是在那里发现亚利安娜的。她像太阳一样美丽耀眼,而且她有着过人的资质。她是一个出色的女孩,一个反抗者,和她姐姐不一样。我们相处得并不融洽,不过我们彼此敬畏,因为我们势均力敌。可他们却杀死了她,像杀死一只动物一样。”老人的声音有点颤抖。弗兰克沉默地坐着,让亚利安娜·帕克的父亲自己恢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