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挺挺地躺在那里,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张着已然发不出任何声音的嘴,在大雨中,等待着某一天,别人来发现他。
在黑暗的午夜,在大雨的玻璃窗前,另一个人也和刘泉一样,麻木地站在那里,冲着那黑暗的雨水发呆。是陈勇。
罗娟一直没有回来过。尽管,陈勇在电话上希望她能够回来好好谈一谈。可是,罗娟却对他的请求置之不理。陈勇非常痛苦,但却毫无办法。
他在孤独中度过了这一生最黑暗的日子。陈勇在窗前发会儿了呆,然后坐到沙上,拿起了电话。他的电话是拨给刘泉的。可是,很长时间,电话都没有人接。
陈勇隔了一会儿,再拨。仍然没有人接。
当电话终于拨通,刘泉的声音出现在话筒中的时候,陈勇想了想,却放下了电话。
他站起身,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出神地看着自己的脸。他的脸色几乎不像是一个活人。他的头发里凭添了许多白发,他的眼角和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明显了。
陈勇拿起了一把剃刀,对着那蹭亮的刀子仔细地端详。
刘泉有些奇怪,不知道陈勇这么晚了找自己做什么。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给陈勇打回去。电话响了很长时间,陈勇才接起来。
“你找我?”刘泉。
“是。”陈勇说。他只说了一个字,可是那语气仍然让刘泉感觉出了某种异样,某种诡异。那声音绝不像是一个三十多岁人的声音,那声音的主人如果不是一个老人,也仿佛是一个久在病中的病人所以发出来的。
“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别人可以说说话了。”陈勇说。
窗外的夜雨和陈勇的声调让刘泉感到后背一阵发凉。
“罗娟还好吗?”刘泉尽量轻松地问。
“我正想问你呢。我很长时间没见到她了。几乎忘记了她。”陈勇笑了起来。
刘泉选择了沉默。
“你见到过她吗?”
“谁?”
“罗娟。”
“没有。”刘泉说:“最近没有。” 陈勇犹豫了一下,说:“你见到她就让她回家吧。”
“好的。我会的。”
刘泉拿着电话,内心里却在猜测着陈勇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背后的含义。
“我现在常常会想起李力,田小军他们。”陈勇说:“想起从前大家在一起工作时那段快乐的日子。”
“我也是。”
“刘泉,我,我,我……”陈勇突然结巴了起来。
“怎么了?”刘泉的心跳莫名地加剧了。
“我想自杀。”陈勇说。他的声音苍老疲倦得如同一名正真的厌世者。
“什么?”
“我想自杀。我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你,别这么想。”刘泉有些难过。他帮不了他,他帮不了他任何忙。
陈勇不说话了。片刻,电话断了线。刘泉判断,那应该是陈勇挂断了电话。刘泉抽了两支烟,然后决定再给陈勇拨回去。
“你别这么想。”刘泉说。
陈勇不说话。电话那头,一片静寂。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感情的事吗,算什么呀?”刘泉说。
“你不懂。你理解不了。”陈勇叹了口气。
“别这么脆弱。”
陈勇笑了。神经质的笑声。
“刘泉,你别担心。我现在不会死的。我还要做完一些事才死呢。”
“你,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陈勇轻声地对刘泉说。
陈勇收了线。突然收了线。
“喂喂。”刘泉叹了口气,把电话扔到了一边。
刘泉没有再给陈勇打回去,因为他看到苏琳突然从卧室走了出来。她光着脚,只穿着件睡袍,披散着头发。她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她怔怔在站在刘泉面前。
艳若桃花
此后几天,刘泉疯狂地打电话,他大学同学,他从前的投资人,合作过的导演,所有影视从业人员。有不少人竟然接起刘泉的电话,想了许久才想起刘泉是谁。刘泉拐弯抹角地问那些人在忙什么,在拍什么戏,有什么新戏拍。接着,刘泉就会向他们推荐演员,推荐一个叫苏琳的演员。其中有两个朋友恰好在拍电视剧,正在筹备阶段,答应刘泉让那个女孩过来试试戏。
刘泉的行为弄得苏琳都有些奇怪。她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她从来也没说过让刘泉这样到处求人为她找机会。
“你怎么了?”苏琳奇怪地问刘泉:“你想赶我走是吗?”
“是。”刘泉竟然点头承认了。
“为什么?”
“我不想连累你。”刘泉说。
苏琳不说话了。
“那两个朋友还算可靠,你应该过去碰碰运气。”刘泉说。
“可是,我不想离开你。”苏琳说。她突然眼眶有些湿润了。
刘泉叹了口气:“我完了。我肯定是要死的人了,你跟着我只会毁了你自己。你应该忘掉一切,去过你应该过的生活。你有潜力,你会成为好演员的。你会成功的。”
“可是,你别忘了,我和你一样,我和你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早就毁了。”
“这你不用担心,许东的事情,我来担。那是我做下的,与你无关。你只需要把这一切都忘掉,当做是一场梦。”
苏琳没想到刘泉会这样说,她真的有些感动。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对她这么好过。
“那样的话,我更不能离开你了。”苏琳说。
“你走吧。我很快就会接到索命信的。我完了。”刘泉说。
“不会的。你想想,你不是许久都没有接过了鬼电话了吗?好长时间也没有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会死,只有我不会呢。这不可能。”刘泉摇摇头:“而且,就算这世上没有鬼,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也不会放过我的。我有预感。我隐隐知道了那个凶手是谁了。”
“谁?”
“陈勇。”刘泉说。
“是他?”
刘泉点点头。
“有什么证据呢?”
“没有。只是一种感觉。他最近太怪异了。实在太怪异了。”
苏琳不说话了。
“这几天,陈勇常常半夜打电话给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候,又强烈要求和我见面说。不是说要来找我,就是让我去找他。都被我回拒了。”刘泉苦笑了一下:“对我来说,他执著的想见我,无异于死神来临。” 这时候,刘泉的电话再次响了。刘泉拿过手机看了看,然后接起了电话。电话是刘泉在老家的父亲打来的,他告诉了刘泉一个不幸的消息,刘泉的爷爷去世了。如果他不忙的话,就回来送爷爷一程。父亲这样对刘泉说。
刘泉有些茫然,片刻,他对苏琳说:“你还是收拾下东西去剧组吧,我要回老家去给我爷爷奔丧。”
“我和你一起去。”
“我把钥匙留给你,如果没戏,你想回来住也行。我想在老家住一段时间。我想陪陪家人,同时,也躲躲霉气。”
“我和你一起去。”苏琳执著地说。
刘泉没有理由拒绝苏琳。事实上,苏琳执意陪在他身边让他非常感动。他已经不习惯独自一人了。他想像不出来,他怎么可能一个人开几乎整天的车,然后去面对亲人的死亡。天气不算好,天空阴沉沉的,驶出城市以后,路面的景色也变得单调起来。
反反复复的树,断断续续的田野,偶尔会闪现一些孤伶伶的村舍和红砖砌成的厂房,它们转瞬即逝,但不一会儿又会重新跳将出来,分割倒驰的树和田野的完整。
刘泉不说话。苏琳坐在旁边,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刘泉。有一阵子,那些工厂的红砖墙上刷的白字帮着苏琳消磨了很长一段无法忍受的时间。
那些标语是这么写的:耻我衰厂。
嗯?什么意思?当那四个字反复出现在车窗外时,苏琳才弄明白是她念错了顺序。厂衰我耻。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才像话。
刘泉把汽车里的热气开得很足,虽然让人嗓子发干,但同时又给人以安全感和满足感,它使得窗外那些寒冷的景色不那么令人恐惧。
刘泉一边开车,一边不期然想到了一件事。尽管生长在北方平原的乡村,可是,内心里,他是如此害怕北方平原的寒冷。寂寞的村庄,灰蒙蒙的田野,呼啸的风。这是世界给刘泉的最初记忆。
一路上他都在同情着附路上那些在车窗外一掠而过的人们,无论他们是骑车还是步行,看上去都是一副艰难的样子。这样的天气,不管多厚的大衣都是抵挡不住寒冷对肉体的侵蚀的。
“听说《命犯桃花》那个剧本写的就是你爷爷的故事?”苏琳一路上,第一次挑起话头。
“是。我爷爷曾经杀过人。杀的是一个女人。是他的情人。”
“因为你奶奶?”
“嗯。后来我奶奶发现了这事,爷爷想和那个女人断了,又断不了,就把她杀了。后来,那个女人的鬼魂似乎就上了我奶奶的身。后来,只要奶奶一开口,说出来的话,无论是声音还是语气都是那个死去的女人的。”
“后来呢?”
“那鬼魂几乎纠缠了他们一辈子。直到去年我奶奶去世,她老人家一直没再和我爷爷说过一句话。那件事是他们年轻时候的事了,算起来,他可能足有四十年没和我爷爷说过一句话。”
苏琳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是啊。是有些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她和其他人说话没事吗?”
“和我们儿孙辈的人说话没事。她就是不能和她相爱的人比如我爷爷说话。”
“这是真事吗?”
“是真的。” “怎么会这样?”
“可能是一种惩罚吧。让相爱的人虽然活着相守,却不能交流。”
“嗯。这是我知道的最残酷的惩罚了。”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那些事,那简直就像是罪与罚的寓言。你犯下的所有的罪,尽管无人知晓,没有被揭发,但是,你还是一样要还。终究是逃不过去的。”
苏琳沉默了。她转过头,去看车窗外面阴沉的天空。她和他何尝不是罪人?
“我爷爷和奶奶几乎算是还了一辈子。奶奶的一生一直在沉默中吃斋信佛,她替爷爷还了一辈子他欠下的人命债。”
“刘泉,你别说了,我害怕。”
刘泉果然不再说了。他知道苏琳怕什么。
“我怕我们也会有报应。”苏琳神色黯然。
刘泉苦笑:“死我已经看得太多了,我自己的死,我也想过很多遍了。”
“我指的并不是死。死倒没什么可怕的,有时候,死还是一种解脱。我怕那种比死更残酷的报应。永远没有幸福,永远没有爱,像死人一般地活着。”
苏琳慢慢地说,每一个字都透出一种深深的绝望。
汽车下了高速路后,路面开始颠波了起来。刘泉一直把车开得飞快,但现在却小心地把车速减慢下来。慢得好像他经过八个小时的驾驭已经精疲力尽了一般。
车开进县城时已经将近午夜,路上一个人也没。由于村路上没有路灯,汽车的大灯一直开着,这使他们眼前那一片亮地显得有些奇怪。
车子终于开进了村子,夜色似乎比刚刚更黑了。车子悄无声息的行驶给人的感觉犹如进入了一座古堡。
车在一处院落的门口停下来。门口有人影晃动。他们穿着的白色衣服在黑暗中十分醒目,这使他们猛一眼看上去像影子一样似乎不是在走,而是在飘。
刘泉和苏琳的腿都麻了。他们下了车,同时在地上使劲地跺脚。
这几年里,刘泉很少回故乡。去年是他奶奶快不行的时候,那好像是前年的夏天,当时刘泉的父亲认为奶奶一定熬不过那年夏天了。
那年夏天也实在是热,刘泉记得当时我们坐在院中,衣服里全是汗,只能一动不动地任衣服贴着你的身体。
刘泉的奶奶那时候一直躺在床上,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已经有几年了。可能是中风,然后引起的瘫痪。她的身体也可能没有知觉,反正刘泉记得当时她穿着给我印象很厚的黑衣服,还盖着被子。
院子外面的阳光给的很足,让人眩晕。但屋里很黑,很暗。
那年夏天,刘泉曾试图向亲人打听那些过去的故事,她们年轻时候的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打听出来。更多的细节,乡下人不知道如何描绘。
那时候,刘泉的爷爷总是一个人坐在空地上发呆,搬着个小板凳,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应该是黄昏的时候,夕阳照在他的面孔上,印进每一道皱纹里。那个情景像一幅画在刘泉的记忆中定格,给他的印象非常强烈。
“我不知他想的是什么,他坐在黄昏中也许仅仅是在消磨一段让他无所适从的时光,仅仅是在等待太阳下山。这种感觉让我觉得非常心酸。我实在无法猜度,一个人走到了生命将逝的晚年,是怎样的滋味。”再次谈到爷爷的时候,刘泉这样对苏琳说。
苏琳回答刘泉说:“我想,我们都不会有晚年生活的。”
刘泉内心微微暗惊。是啊。他们都罪恶深重。
“只是好人才配有晚年。而我们,都不会有。”苏琳说。 刘爷爷的尸体被放置在院中。院里搭了个简易的灵堂,就像是地震时搭起的窝棚一样。刘爷爷此刻躺在窝棚里的一张木板上。一张白布使他与夜色、灯光和亲人们隔绝。守在刘爷爷旁边的是刘泉的小姑,她的眼睛红通通的,看到刘泉和苏琳来了,便掀开了白布。
于是在场守灵的亲人们再次咧开嘴哭了起来。
尸体的面部表情很安详。它看上去像是一具维妙维肖的腊像。
在小姑把白布掀开来的一刹那,刘泉莫名地有点紧张,本来他以为会看到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实体,但是现在躺在面前的人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基本没什么两样。当然,现在由“他”变成“它”,肯定是有些什么不同了。
刘泉悲哀地想起了一些往事。前年夏天他回来探亲时,他爷爷还很健康。他个子很高,很瘦,脸膛黑黄,前面的头发已经自然秃了,后面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只有很短的发根显露出隐隐的白。
他不爱说话,一个人坐在院里。家里养的那条黄狗有时候走上前会在他腿上蹭蹭痒。刘泉记得小时候他和爷爷话很多,可是,在城市中生活久了,偶然回来,他和爷爷之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在院里乘凉,有时候目光上碰上,他们就彼此向对方露出友善的笑容。事实上他很想和爷爷聊些他年轻时代的事情,只是刘泉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细究。
“你是怎么杀的那个女人?”刘泉想,如果他这样问,那根本不是祖孙在闲聊,简直像是警察在审问犯人。而且,他也实在没有理由去提及那些过往的家族禁忌。
“那年夏天,我常常去看坐在院落一边的爷爷,内心很希望了解他从前的那些事情。不,不是去打听故事,而是希望了解他当时的境况。他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怎么去看待那些已逝的岁月,他和我奶奶是否有爱情,那是怎样的一种爱情?是像故事里写的一样吗?不,我无从问起,而且也肯定得不到满意的答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爷爷作为一个陌生人坐在那里,就像眼下我只能看着他躺在我的面前。”
退到院落的一角时,刘泉触情生情,情不自禁地向苏琳讲起了一些如烟往事,讲起了他的内心生活。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内心时常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挫折感。我无法了解我爷爷的生命的真相,我无法了解一个人是怎样度了一生。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曾让我痛不欲生。”刘泉说。
苏琳静静地听,但手却柔情地握住刘泉。
“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越来越理解了卡夫卡的那句话:每一个障碍在粉碎着我。在我相信写作的意义的日子里,我曾经相信写作会使我的生命留下痕迹,我相信写作会穿透事物的表象揭示其本质,可现在我发现那几乎是一个错误。完全是一个错误。事实上你什么也无法穿透什么也无法揭示,一切都是在自说自话。”
“我相信你,有一天会写出最好的电影。”苏琳握着刘泉的手:“如果有一天,我能演出你写的故事的女主角该多好啊。”
刘泉苦笑着摇摇头:“每次我去写故事的时候,我都想,仅仅有一个完美的故事全无意义,我应该通过故事去探索生命的意义。可是,我做不到。每念及此我总是克服不了自己的厌世感。这个信念的坍塌让我觉得自己活着的意义不明。”
苏琳轻轻微笑,摇了摇头:“这些,我都不懂。不过,我相信你,会写好的。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仿佛现在我才刚刚认识你。”
“为什么?”
“现在你在我心中才是有血有肉的人,有内心生活的人。”
“生命应该留下它存在过的痕迹。但是一切都留不下来。一切都会随着生命的逝去而逝去,了无痕迹。而我们的生命也是一样的。”
在去刘泉三叔家投宿的路上,刘泉把他的这个想法告诉了苏琳。苏琳没有说话。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苏琳看刘泉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有一种深深的爱慕。刘泉感觉到了。 在村里,刘泉的三叔算是个财主,住的是个二层小楼。刘泉和苏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三叔家走。刘泉的堂弟打着手电在前面领路,刘泉和苏琳跟在后面。
“这里怎么这么多星星呀。”有一刻,苏琳抬头望望天,对刘泉说。她好像对她的发现有些欣喜。
“因为城里的夜晚灯光太亮,所以看不见星星。”刘泉轻轻揽住了苏琳的腰。
“我们要是能永远在一起该多好啊。”苏琳轻轻伏在耳边对刘泉说。她的声音里满是无奈,满是忧郁,扎得刘泉有些心疼。
乡下还是有些保守。由于刘泉和苏琳仅仅是朋友关系,刘泉的三叔给他们安排的房间是个小小的里外间。刘泉睡在外面,苏琳睡在里面。
作完这些安排,三叔三婶退了出去。刘泉和苏琳忍不住互相看了一眼,都有些想笑。
关上门后,因为身处异地的新鲜感让他们微微有些激动。他们开始拥抱,接吻,然后开始悉悉簌簌地脱衣服。苏琳赤裸着身子,像猫一样地蹑手蹑脚走到门口轻轻把门闩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响动。
屋里静得能听到她桌上那只钟表的嘀哒声。
时间在流动逝去。刘泉知道,他们只有通过彼此的深深抚慰,才能驱走他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和不安。来吧,代表不安,代表欲望。轻点,代表恐惧。
那仿佛是个神秘的四维空间的入口,进入其中,就可以从这个纷乱的世界中消失,从而进入没有时间的另一个永桓空间。
刘泉感到了温暖和湿润。他在朝里面悄悄溜去。他宛如骑着一匹马朝另一个世界跑去。
整个过程中,刘泉被幻听的种种轻微响动惊得停下来过几次。他狐狸一样竖起耳朵,两个人惊恐地对望着。
“怎么了?”苏琳惊恐地望着刘泉的黑暗中的脸。
“没事。你怎么了,这么一脸惊恐的看着我。”刘泉说。
“不是我一脸惊恐,是你一脸惊恐。”苏琳说。
“你爱我吗?”刘泉轻声说。
“你呢?”苏琳反问。
回答苏琳的是刘泉十分小心的压抑的呻吟声。
“你爱我吗?”苏琳追问。
乡村的夜晚是如此的寂静。
在睡去之前,刘泉和苏琳互相抱着,聊了会儿天。苏琳问刘泉说:“你奶奶是整整一年前去世的,对不对?”
刘泉想了想,没错,几乎整整是一年前的这几天。
于是苏琳固执地把这算做是刘泉的爷爷和奶奶的爱情的有力证据。
“嗯。”刘泉回忆着说:“去年奶奶去世时,爷爷哭得很伤心,是那种呜呜地出声地哭。”
“他们之间的爱情,就是他们生命留在这世上的痕迹。”苏琳说。
“如果说我爷爷和我奶奶生命的意义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这恐怕就算是自说自话了吧。”刘泉微笑着说。
“我们曾经活在这世上的证明,也就是我们的爱情。”苏琳说。
刘泉微笑了:“我们在这里终老好不好?不再回都市去生活了。” 苏琳伏在了刘泉的胸前。
刘泉旋即叹息:“我们逃得开吗?”
“我们逃得开吗?”苏琳重复了一句。她的泪水突然无法自抑,滴落在了刘泉脸上。
那个女人名叫桃花。她来自异乡,她在镇上的成衣铺打杂。她的手很巧,很多漂亮的衣服都是出自她手,而不是那个名义上的店主张裁疑缝。
奶奶也常去那家裁缝店定衣服。她一定也是认识桃花的。据说桃花长得并不好看,她的半边脸似乎被火烫过,所以,她永远用一头长发遮挡着她丑陋的半边脸。
女人们疾恨她,可是男人们却喜欢她。镇上的人都传说,她是狐狸精,有内媚,能迷惑男人的心。
这是刘泉写剧本时的最初创意。刘泉就是回想着那些虚构的情节睡去的。他没有睡在外间,他和苏琳一起睡在了里间屋。半夜的时候,刘泉醒过来的时候,再次发现苏琳竟然不在身边了。
刘泉有些奇怪,如果苏琳要去厕所,照常理推论,她应该摇醒刘泉,一个没有乡村生活经验的人是不会知道厕所在哪里的。
刘泉下了地,走到了外间屋。刘泉几乎怀疑自己这是在梦。
借着外面的月光,刘泉看到了一个女人站在窗外,面对着窗外在怔怔地出神。她穿着一件妖异的小花袄,脚下是一双红色的绣花鞋,洁白的袜子。她背对着刘泉,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直拖到腰际。在月光下,那个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诡异和阴森。
“你是谁?”刘泉颤声问道。
那个女人似乎笑了两声。那笑声是如此怪异,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
“你是谁?”
那个女人慢慢地转过了身。小花袄,红鞋子,白袜子。她身体僵直地转过了脸。一头长发遮挡住了她的半边脸。那被火烫伤的半边脸。露在外面的是半张苍白的脸,煞白的脸。白得就像是纸。那张白纸上,擦着圆圆的一圈红胭脂。
她的眼神空洞,逼视着刘泉,又似乎对刘泉视而不见。她的脸上有某种笑容,某种诡异的无法读解含义的笑容。
“你是谁?”
女人不说话。她慢慢地向刘泉走来。
刘泉发现自己问得实在是多余了,那个女人赫然就是苏琳。只是,她怎么会突然穿起了这么身衣服。她哪里找来的红鞋子白袜子小花袄?
“苏琳?”刘泉疑惑地叫了她一声。
“我姓白,我叫桃花。你可以叫我白桃花。镇上所有的人都叫我白桃花。”那个女人露着白花花的牙齿,笑着说。
刘泉的三魂七魄飞得只剩下了一魄半魂。苏琳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叫白桃花,许多事苏琳都不知道,刘泉还没来得及对她讲起。有更多的事,连刘泉自己都不知道。
附在苏琳身上的白桃花慢慢向刘泉逼近了。
深夜三点零三分
夜深了。张思安仍独自一个坐在侦警大队的办公室里。他显得异常疲倦。为了案情的进展,他常常三天三夜只小小地打个盹。和他一样,所有参与办案的工作人员也都是不眠不休,不分日夜地工作着。做案现场没有留下指纹,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于是,他们只回头再去细细寻找现场的蛛丝蚂迹。这种工作是费时费力需要极大的耐心的。
张思安最基本的判断是,这是熟人做案。也只有熟人作案,凶手才能如此从容不迫地残害受害人的身体,才能从容不迫地毁掉到本应留下的做案证据。
对于这种案件,除了耐心地运用排查方式,别无他法。只是,排查工作同样是费时费力的。
张思安宽大的办公桌前,摆放着各种死者的照片。李森林的,李力的,田小军的,田丽的。张思安非常困感。
这显然是连环杀人案。除却田丽,所有的死者都在不久前,曾经在同一剧组工作过。他们都是明显的他杀,恐怖残酷的他杀。
一张张死者的脸铺展在他的眼前,那几乎标准的人间地狱的景像。
赤身裸体被五花大绑残杀在卫生间里的李森林。他低着头,宛如在欣赏自己的裸体。
被细细分尸然后摆放进冰箱里的李力。他的脑袋被冻着非常坚硬,他的表情就像是一只烤乳猪,那简直已不再是一张人的脸了。
被勒死之后挂在了窗前僵直站立的田丽。她翻着雪白的眼球,吐着长长的舌头。
被割断了头颅和身体的田小军。他的没有脑袋的身体被摆放在地板上,他的头被摆放在了床头。那张脸的表情如此诡异,仿佛在被割下头颅的那一刻,他还一种甜美的享受似的。
任何人看到这些,都会不寒而栗。可是,因为工作,张思安却必须要去面对它们。他必须要找出是谁制造了这些黑暗的现实。
如此短的时间,死了这么多的人?那个叫《命犯桃花》的剧组是怎么了?招了什么邪了?会不会惹到了黑社会呢?某一刻,这个念头在张思安的脑海中冒出来。这些死者,似乎都没有什么被害的理由。换句话说,凶手做案的动机几乎是没有动机。
为了这些突然冒出来的无头案,市长冲局长拍了案子,局长冲他们拍了桌子。他却不知道冲谁去拍桌子。
难道去冲那个常常给他发短信的女孩罗娟拍桌子吗?那个女孩显然对他的工作十分好奇,有意无意地接近他。换做平时,张思安肯定也会喜欢和罗娟来往。他喜欢她在电影中的表演。
可是,现在却不行,罗娟不会理解这些案子给张思安的压力,这些无头案几乎弄得张思安焦头烂额了。
夜深了。在一处温暖干净的小公寓里,一个胖胖的男人拥抱着罗娟。罗娟神色憔悴,黯然。
“我想离婚。马上就离。”罗娟望着窗外的夜色对那个胖男人说。
“为什么?我不希望你离婚。”男人说。
“你会离婚吗?”
“不会。我不会离婚。”
“可是我想嫁给你。”
“你和陈勇挺合适的。”
“你想像不到,我和他已经根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我不会离婚的。”男人放开了对罗娟的拥抱。 “我很失望,”男人说:“我们不应该这么伤筋动骨。”
“你根本没有喜欢过我是吗?”
“我喜欢你。我会把你捧红。你也有这个潜质。”
罗娟冷笑了一声:“那不是喜欢我。你只是认定我有做摇钱树的潜质。”
男人不说话了,片刻,他冷冷地开口:“罗娟,你要总是这样,我真的会不喜欢你的。你越来越叫我失望了。你应该多关心你的事业,而不是过多的为感情的事分心。”
“我想回家去看看。”罗娟叹了口气,“我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回过家了。”
“你回去跟陈勇要好好谈谈。你们都这么年轻,你们应该多想想自己的事业。你也应该鼓励陈勇振作起来。不要被自己的个性缺陷所控制毁掉了自己的大好前途。”
胖男人重新抱起了罗娟,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怀里。罗娟顺从了她。
“亲我。”胖男人命令道。
罗娟开始亲吻他肥胖的白花花的身体。
夜深了。张思安仍在办公桌前。某一刻,他想起了罗娟。完全跟案情无法的罗娟。是做为女性的罗娟,作为朋友的罗娟。刚刚接手李森林的案子时,张思安曾和罗娟在咖啡店约会过几次。最初,罗娟给张思安留下的印象是,那真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
“我跟你回家好吗?”罗娟微笑地看着张思安。
“你不是有男朋友吗?”张思安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的电话总是在响,但是,你不接,并且关了机,你知道如果不这下,会一直响下去。”
“那是一个神经病似的影迷,他总在纠缠我。”罗娟笑着说:“如果他伤害我,你会帮我打他吗?”
“不会。”张思安摇摇头。
“如果我是你女朋友的话,你会打他吗?”
张思安笑了。这古怪精灵的女孩弄得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有些感叹。他虽然喜欢她,可她却真的跟他根本不是同一类人。可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互相有些奇怪。
“据我分析,那个人就算是在纠缠你,也不会是陌生的影迷。”张思安微笑着说。
罗娟走出那小公寓时,胖男人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们分头走向了自己的车。他们要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不同的是,那个男人的家里有老婆和孩子,有温暖。而罗娟的家里却没有任何温暖,只有一团乱麻般的不愉快记忆。
车开进地下车库的时候,罗娟有些犹豫。事实上,她有些害怕回家,害怕去面对陈勇。虽然,在外面漂着的这些日子,有时候她会想家。想回去看看,看看陈勇怎么样了?
罗娟看了一眼陈勇的车。陈勇的车停放在他的车位上。看样子,车很长时间没有动过了。罗娟给陈勇打了个电话,她想告诉陈勇,她要回家了。她想让陈勇做下准备,她很担心陈勇已经有了新的女人,如果是那样的话,她不想撞上。
可是,陈勇的手机是关掉的。家里,也没有人接听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