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势单力薄
四月二十五日,扬州沦陷,史可法自尽,清兵一入城门就开始大肆杀戮,第一天,就杀人十万。这些消息传上金銮殿的时候,他慷慨上书请求金陵城进入备战。而马士英居然说,北马畏热,必不渡江。
群臣附和,有长江天堑,有长江天堑,暂时打不过来。
他们只求一时苟安!
他,势单力薄。
冷,心寒!
希望破灭了,唯剩死路一条。
是夜,他抱着那水烟色的枕头,拆着。里面有那幅《清明上河图》,他们一直随身相带。
面前是火盆,吐着贪婪的,焚毁一切的舌。
她抢,她抱了过来,谦益,你疯了?这样的珍品,毁了它,你舍得,我还不舍得!
珍品又如何?国破家亡,再怎么珍贵也要流落敌手。
那……交给个可靠的人好了。
交给谁?谁可靠?他看着她。如是,你最可靠了……可你不肯带它走--
她猛然明白他的用意,他要她走?!
她眼光灼灼的看着他,谦益,你不要我了?
要!怎么会不要?可这画,流落在别人手里,我不放心的。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谦益,明天我就走。可--我还没给你生过孩子,还--没有--
他抱住了她,剥她衣扣,一头白发的温柔。
如果还有时间,让他爱她三生三世,要她三生三世,给他生个孩子,粉白脂红的脸,如她一般温暖亲热--
没完没了的恩爱,此别抑或就是生死相诀。
......
喂,请问杨爱住这个病房么?
运蹇时乖,有人来。山口和我缓缓分开,他的吻,是一种酒,蕴藏多年,专门用来醉红颜。
我看着他,垂首低颜。很多年,因出卖皮肉,我失去了女子天生的羞涩特权。他唤回了这份感觉。
门外站着吴太太,她抱着一束鲜花,看着我们这一老一少,目瞪口呆,十分不解。
真……难找,好在刚有一位日本小姐指点,说你就住在这个病房……。她看着我,顾左右而言它,想岔开这尴尬。
袍角一闪,是贵子,在她身后,是她领她来见我。
这只鬼,她说她爱我,便见不得他吻我?
我回过了神,冷冷问她,陈慧芬女士,你来干什么?
爱爱,我来看看你,只是看看……
呵呵,你,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她点头,是的是的,爱……爱,你身体怎么样?
我的身体很好,谢谢你的关心。吴太太,你现在最大的责任是看好你的女儿婉莹,不要让她再接近我弟弟,你明白吗?
明白。她脸色苍白,爱爱,这些年--妈妈--对不起你们……
妈妈?
这个女人还提妈妈?爸爸手里的纽扣,我和弟弟的害怕,那长而无尽的黑夜,那兄妹恋的真相,一切,蝙蝠一般纷沓,逼迫的我立马闭眼。
不要侮辱妈妈这个词了,吴太太,你走吧--希望我们以后永不见面。
永生不见!
爱爱--
吴太太,请你出去。爱爱需要休息!山口牧斋看我下了逐客令,忙忙帮腔。
她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杂乱的敲着,声音越来越远,快到了门口,我猛的睁开眼睛,怎么可以让她走?怎么可以这样便宜了她?
我恨!
我抓起了那束鲜花,蹂躏、撕扯,如扯碎她,歇斯底里地喊:陈慧芬--
她一个趔趄,蓦然回首,纷纷下坠的花间,是一张刹那老去的脸。
这张脸击中了我。半天,我低下了声,吴太太,答应我,你不去冬冬的学校打扰他,不去看他,他什么也不知道,请你,放过他,不要让他知道真相。
她弱弱的点头,点完踉跄而跑,脚步凌乱,好似随时都可摔一跤,跌出这交错不清的尘寰。
门在摇晃,她已不见,我恍然听到有谁在远处唱歌: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一杯浊酒话离别
夕阳山外山
......
山外山是我的童年,记忆里的母亲常常在夜里唱着这歌,把我们催眠。
爱爱,哭吧,哭出来会好的多。山口拍着我的肩膀,我缩在他的怀里,无声的哭着。
山口牧斋整日陪着我,照顾精心,连医生都奇怪我的康复。
他们不明白,对我来说,还有一剂良药,那就是爱情。
我喜欢上了这位日本老人,喜欢上了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从来没有人这样宠过我,我贪婪这样的感情。
--况是我崇拜的作家这样宠我,谁说爱和身份无关?这样的话,千万不要信。
我在病床上撒娇,我想吃冰糖栗子哦,山口。他忙忙起身,要去买。我要跟了去,他不肯,把我按在床上,你是病人,爱爱,又瘦,乘这个机会好好养养身--
我娇嗔,女人要那么胖干什么?又不讲究吃肉。
他俯下了身,似舞似斗,逼近我,怎么不讲究吃肉?我就喜欢你胖胖的,我就要吃你的肉。
第42节:食人族
我拉被盖住了脸,坏,你这个食人族。他含笑走。我探出了头,阳光照着他,把他的背耀如新剪的金箔纸,泛着柔柔的光,一时四壁黯淡,独他一身宝气,顶着一头银发玲珑塔般远走。
我痴迷的看着这宝光远去,突闻妖音魔咒:
如是,如是,和我走,我等了你好多年,我带你去个极乐世界,那里只有我和你,只有我和你,只有我和你……。
男声女声的混杂,把我引诱。
我缓缓的站起,跟了这声音走,贵子时隐时现,在前带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水,是水,四周都是水。贵子浮在水里,长发如藻,她在缓缓漂浮,边浮边抚摩着自己的身体,眼神妖媚,如是,我爱你,你下来啊,你下来啊,看我美不美,看我美不美……
美丽鲜活的身体,开成一朵水罂粟。
我朝水里走去,一步一步,有人喊,如是,不要,水冷,不要跳湖。
水冷?不要跳湖?
这话怎么这般耳熟?
我抬起了头,是他--钱谦益。
前世今生,我怎么一眼就认出了他?
时光如翼,翩翩回飞。
他舍不得她跟着他死,他借着《清明上河图》无人看守的借口,送她走。
她一到草衣道人家,草衣就笑着迎出,如是妹妹来的好巧,今天可真是他乡遇故知了。
她正要问草衣那故知是谁,那人却自迎出,清瘦儒雅,羽扇纶巾,是陈子龙。
狭路相逢。
他一身青袍,只是尘满面,鬓如霜,已然不是她记忆里那翩翩的人。
一别经年,他,竟然开始衰老。
草衣置酒款待,两人心事重重。
陈公子也来草衣姐姐这作客么?她客气的问。
我是去金陵,路过这儿,来此坐坐。他礼貌周到的回答她。咫尺天涯,她已是别人的女人。
哦?扬州已经沦陷,清军正派兵金陵。人人在逃,陈公子为何不逃,反而激流勇进?
他拍案而起,惨然一笑,清狗惨无人道,扬州十日,杀我大明无辜百姓。血流成河,尸骨堆山。我昂昂七尺男儿,岂能贪生怕死,坐视不管,独善其身?我此次去金陵,为的就是号召民众的力量,抵抗清兵。
铁骨铮铮,可弹琵琶,余音绕梁。
她直视他,这才是个男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种敬佩油然而生。曾经,她没有错爱他。
她斟酒敬他,好,陈公子,我敬你一杯,愿你到了金陵,喝了清狗血,食了清狗肉,为我大明冤死的百姓报仇。
他亦敬她和草衣一大盅,豪气干云的诵读: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饮罢,三人相视而笑。
酒逢知己千杯少,越饮越多,草衣不胜酒力,早早的退了。她喝的脸贴桃花,眼泛水色,看着他,醉醉的看着他,不依不饶。有一句话,几年了,她一直想问他,你,为什么不来,谦益娶我的那日?
他苦笑,如是,我……
为什么不来?你好大的架,那日被邀的客,都来了,为什么你不来,连这个面子都不肯给我?她恨,恨那么大的场面,都是做给他看的,他居然不来,真是唱戏空搭了戏台。
我病了。他抬头看着窗外,躲她眼光。接到你的请缄,我就病了,卧床一月,哪儿也去不了。
她媚眼如丝,睨着他,靠近他,真的?
他回头,他不得不回头。冷冷的说,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你嫁钱谦益不就为气我么?现在你知道这气的结果,是一场大病,你应该满意了吧?
这个阴毒的女人,她赐他一鬓白发,还要追问。
不!她笑着摇头,炂的热力,已然掌握了她。她的脸腻在他的脸上,醉颜如酡,火般热辣。我不满意,子龙,既然你这样在意我,为什么怕娶我回家?你看看,你看看,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娶我?
多年的情债,她不肯就此放,她追了债来,她不甘心,她难道在吃--他爱国的醋吗?
--他肯为黎民百姓死,不肯为她!
他恨恨的抱住她,他抵不住她的诱惑,如果他不羁一些,放荡一些,没有那么多忠孝礼节做了阻挡的围墙,她该是他的啊。如是,你高估了我。我不是钱谦益,我怕,我怕世俗的力量……
他也有的怕!
她弄明白了什么,闭上了眼,在他的怀里,一滴泪缓缓流下。
他是爱她的。这发现让她明白她没白爱一场。
他心如刀割,俯下脸,要把那滴咸涩的液体喝了,他觉得,那是她为他流的液体,她因他而酿。
而她喃喃,谦益,谦益,我要和你死在一起,不要丢下我。
他一下停了,心死了,胳膊刹那成了尸骨,似乎一动弹就会散了架。七零八落,无法收拾。
她醉了吗?她睡了吗?她在梦里唤着她至爱的男人的名字--而那个男人不是他!!!
他嫉妒的发狂。
好长的时光,他悄悄的唤来抱琴,将她安置在她下榻的房。
他不辞而别,连夜骑了骏马,和自己赛跑一般,疯狂的拿鞭抽马,他要把她从心里放下。
第43节:生死自决
可他放下了吗?他牵马出院的时候,她便站在窗前,看着他,她是故意的。--国破家亡,眼看这一生就要完了,但她要有人记住她,那么就让这个她曾经爱过的英勇了得的男人记住她吧,嫉妒比爱长久,比爱毒辣,她送一份嫉妒给他。
那样,他也会记得她久一点,再久一点吧?
她把《清明上河图》托付给了草衣,让她藏好它。
谦益一死,她岂肯独活?
五月二日,她和草衣正忧虑的谈着国事,马蹄得得,研墨还未来的及禀报,他已风尘仆仆的进来了,一路呼着,如是,如是!
她看到他的刹那,摇了几摇,口干舌燥,耳中轰鸣,他活着回来看她来了!他终舍她不得!她悲喜交集,谦益--
他抱住她,如是,你知道么?清兵大肆屠城,扬州,可怜的扬州老百姓,死了八十万人,八十万人啊……
他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老泪纵横。
她依他怀里,拿了帕子给他揩泪,我知道的,谦益,沿路听说了。
可皇上听了无动于衷,马士英他们听了无动于衷,眼看国将不国,他们还在金陵歌舞升平,酒池肉林。我--我实在无法和这帮人同流合污……
她点头,谦益,我明白,独力难擎。
大的毁灭要来。呼啦啦,大厦将倒,而他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土解瓦崩,把他和她一起埋入其中。
他们无有出路。
过三日就端阳节了,如是,我回来就是想和你在一起喝喝雄黄酒,吃吃糯米棕,那样等死,也死的平静安稳。
等死?
不,她才不等死,她要生死自决,那才是她的个性。
她的眼睛一亮,谦益,水是清白的,我们跳湖。
他看着她,如是,你的意思是咱们一起殉国?
她艳艳一笑,深情款款地看他,谦益,还有另外一个目的,我们一起死,想来黄泉路上不会失散,来生也能在一起相守。
呵,还有殉情!
一举两得!
他一时泥胎木塑,好生感激。弱女子以来生相约,激地他大男人的豪情一时大浪拍岸,卷起千堆雪,令他脱口而出,好,如是,我们一起死!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
夜西湖。
小舟在湖上漫游,灯光荧荧,迤逦过处,烙出一条血印,是亡国泪,是臣子恨,是她和他一起了断的余生。
他和她相依相偎,亲密温存。如是,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你的,如是。
她仰首看他,谦益,我也是。来生我们还做夫妇好么?生在太平盛世,你做诗,我研墨,夫唱妇随,穷经皓首,不问国事。
但愿有来生。
这个女子,这个真实而美丽的女子,他无言以报,只能更紧地抱住她。这俗世的她啊,暖、热、美、真实,令他舍不得。今生,他都没爱够她呢!
谦益,抱住我,咱们一起跳。她眼神灼灼,把脸也映成了透明色--传奇的颜色。
她拉着他的手,往舟边走去。死,,近在咫尺。
水面波澜不惊,那是他们的出路么?
突然,有什么迎面击来,如同银色刀刃,水花四起,溅了他和她一头一脸。两个人吓了一跳,忙忙后退。"咚"的一声,待得看清,是一尾误打误撞的大鱼,落在船板上,尾翼"啪啪"的拍着,一声一声,如喊救命。
鱼的眼睛,那么圆,那么圆的睁着,没有表情。鱼的嘴唇,那么圆,那么圆的翕着,绝地求生。
啪!啪!啪!
一声一声,声声慢,慢声声。恐怖擂着大鼓,敲着钵铙,攥住了他的心。
死的刹那,是不是他们也将像它,垂死挣扎,胡乱踢蹬,眼睛圆睁,四肢痉挛,死的如此难看,如此无用?
他打了个哆嗦,弯腰去助那鱼一臂之力,刹那脑里千回百转,闪过一万个念头。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而死?鱼尚且求生,他们难道要去死么?谁不想苟活?他贪婪这人世的幸福。
他不要死!
他跪在船舷,轻轻的把鱼放入水中,说,去吧,好好的活。
相沫于江湖。
她笑看着他放生,想拉他起来,谦益,来,咱们一起跳湖,追随那鱼儿去--
不,鱼是求生,他们却是求死!
他撩了撩湖水,打断她,如是,水冷,不易跳湖!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谦益,你说什么?
他撩着水,水冷,如是--
她后退数步,不相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是谁?他还是那个风流元帅钱谦益吗?他不怕世俗,但他怕死!
原来他怕死!
陈子龙不怕死,原来他钱谦益怕死!
她好生失望,她要的她爱的男人是生死无惧顶天立地的汉子!
可他显然不是。
她冷笑,钱谦益,我送你一个字,你今夜不死,以后要死也是一个字--迟!
他不敢看她,他知道,死也要恰到好处。错过了今夜,他的死就一文不值。市面需要传奇,殉国殉情,双重故事,多么伟大的名目,而他居然如此现实!
--他不肯死!
第44节:天大的耻辱
她看着他,伤心绝望,刚烈的性格被他怕死的这个现实击成残垣断壁。故事就这样完了么?这一生,她居然跟了个贪生怕死之辈,真是天大的耻辱。她愤怒难当,纵身一跳,义无反顾。
不,如是--
千钧一发,他拉住了她的手,他不要她死,他要她和他一起活。来生,他没有把握,他先要把握好这现实。
放开我!你真无耻!你怕死我不怕,让我死好了--
她在水里扑腾着,叫喊着,眼泪与湖水混在一起。他太令她失望了,他,原来这般懦弱!
每一个女子,都期望她爱的男人,既能背叛了天下所有的世俗,踏着五色祥云,爱她娶她,又能仰之弥高,高大巍峨,英雄盖世,无人能匹。
可天下哪有那样的男人?--那样的男人只是传说。
他拉着她,哀求,如是,上来,不要死!
凉意透了上来,失望与水同时浸湿了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身子,漫了过来,淹到她的脖子。
--他怕死,发现这个真相,比死本身更恐怖。
他拉着她不肯松手,苦苦哀求,如是,你听我说,死真的很容易,一死百了,还赢得生前生后名,可活着,更需要勇气的--
别说了,你这个懦夫,不要给自己再找借口!她说着,一时胃里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她吐了出来,红的白的,都吐给他看,她是他的耻辱!
他忙一迭声的问,如是,如是,你怎么了?
她又一阵大吐,四肢痉挛,精疲力竭。不对,这显然不是气的。他乘这时机,忙忙拉她上岸,心急如焚的唤,船家,快来碗姜汤。
她恹恹的摇头,别,可能是孩……。孩子!
孩子?他一时不解。
我……可能怀孕了。
曾经,她那么想,那么想给他生个孩子。有他的眉毛,有他的嘴角,有他的睿智的额。可在她最厌恶他的时候,却似乎有了他的孩子。难道上天不让他们去死么?死不得!
终得苟活于乱世,终得!
他大喜过望,什么?他要老树结果了?
生,是多么喜悦的事情。又要来新的生命了。
……
爱爱,醒醒,爱爱。有人焦急的唤我,我一下醒来,是山口牧斋。只见面前是水,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没有,好似一个弱智的白痴。我站在石头垒的岸堤,惘然四顾,问,山口先生,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抱着我,惊魂未定,面色苍白。以后再也不离开你半步,再也不!太危险了,这个贵子,她把你引诱到这儿来了,这是医院附近的一个湖,我也不知道叫什么湖。买栗子回来不见你,就知道不对,忙得追来,拉住你,要不真会出大事。
哦,原来是我鬼迷心窍,差点跳湖?这个美丽高雅的铃木贵子,和我有什么爱,非要诱惑着我和她去死?
一缕风吹来,已是深秋。我打了个寒战。山口拥紧我,回去吧,爱爱。
湖水在身后拍着石头,如水在一声声地问着石头,爱我,为什么要我破碎,碰到你的刹那,便给我死?
至此后,山口先生寸步不离的照顾着我,密不容针,贵子再也没有出现,我很快地就出院了。
弟弟接我回到他的的住处,粉紫的装饰,一切如旧,而我却觉得恍若隔世。双双对对的日常用具,总让人想起那个单纯的女孩子,笑起来,牙齿如贝,声音在屋子里鱼群般穿梭。
她是我的妹妹啊!
弟弟对婉莹的一切保持缄默,只是更好的对我。
我更多的时间在翻看报纸,报纸上珠海事件鲜有提及。取之而代的是娱乐版陈子龙的风流案,一日红过一日,真是日出江花红似火--日日故事琳琅满目,吸引着大众的眼球。
今天那女子说为他曾经堕胎,明天他说那女子要勒索他一百万巨款。更有那八卦狗仔记者,充当道德裁判。一时恩怨是非,成了一场扑朔迷离的口水大战。他太太也不甘寂寞,隆重登场,发表怨妇苏醒宣言,说,要离婚,要分割财产,再也不和这知道分子一起生活。
看到此处,我不由笑出,弟弟坐我身边,也陪着笑,姐姐,什么东西这样好看,让我也看看。
我的手扫过陈太太和那女子的几款照片,说,终于苏醒了,这不愿做感情奴隶的人民。
哦?姐姐认识她们?
我忙摇头。不认识,怎么能认识?不过看着有趣罢了。
正说笑间,门匙在转动,我和弟弟都静了下来,怎么?晴天白日,就有这么强悍的贼么?弟弟忙的推我,姐姐,你先进去,你先进卧室去。
不,我站了起来,我怎么可以把弟弟一个人丢在危险的境地!
门开了,婉莹无助的站在门口,那张无忧的孩子脸,忧愁密布。
什么时候,那么天真的一张脸,也要学会承担痛苦。
她进来,看着弟弟,目不转睛,拉住他,冬,我好不容易才从妈妈那里逃出来。冬,你告诉我,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爱我了?我做错了什么事,你这样对我?你告诉我,让我明白这爱情死也死的瞑目。
第45节:得罪了命运
弟弟要推开她的手,但那么弱,那么弱的力气,他根本就是舍不得!他的头仰的高高的,眼里都是泪水。他不敢面对她的面目。
我走了过去,一步一步,如果一定要给个理由,那么我承担吧。我抠开了她紧抓的五指,把弟弟挡在身后,故作冷酷的说,婉莹,不为什么,理由很简单,我不喜欢你,是我要冬冬离开你。
她一下抓住我的手,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似得,摇着,摇啊摇,姐姐,你答应过我要帮我的啊!姐姐,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什么事上得罪了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她在乞求!
可怜的孩子,她不明白,她得罪了命运,得罪了她的母亲。不该她承受的报应,落在她的身上,她太无辜。
可不能心软,那样将无法收拾。母亲的这个罪,太大太毒,兜了开来,会害死他们。我狠狠地甩开她的手,冷冷的说,这不是改不改的问题,我根本就不喜欢你,吴婉莹,请你走。
她不相信的瞪大眼睛,摇着头,上下打量着我和我弟弟。半天,突然哈哈大笑,指着我,明白了,明白了,你这个老姑婆,没人爱,就抓住自己的弟弟不放,变态!变态!变态!
"啪"的一声,弟弟打了她一记耳光,伴着怒吼,滚,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冬冬--
我喊了一声,站在当地。婉莹捂着脸,看也不看弟弟一眼,她的眼睛刹那蘸满了毒汁,盯着我,死死的,杨爱,我恨你,你这个老姑婆,你这个老姑婆……
说完转身跑出了门。
爱到浓时转为恨,那么单纯的孩子,因为爱,知道了怨毒。
得赶快让弟弟走。
下午和山口先生上街,商议给弟弟办签证的事,正在走,有人拉住我的衣袖,低低的声音,杨爱,杨爱。
太过熟悉,乌鸦唱歌,我转了身,果然是徐佛。她不安的站着,头裹着一方纱巾,戴着墨镜,把大半张脸遮的没了。
她又来找我做什么?真是阴魂不散。这个女人,在我生命垂危的时候,她跑的好快,只怕我祸害了她的生存。
我冷冷的看着她,什么事?
她鬼鬼祟祟地向四周张望,直似处处伏了危兵。看四周都是路人,摘下了眼镜,打量着我身边的山口牧斋,眼睛一飘,看见了熟客一般,恢复了职业本性,拍了拍山口的肩头,吆,这不那天不要小姐,一个劲地打听杨爱的山口先生么?追杨爱追到北京来了?真有成果。杨爱,妈妈早就知道你最有福气,这可不,又遇到了好主顾,妈咪可惨了--
她开始哭穷!
我打断她,她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不为钱不说好话给别人。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她压低了嗓子,一脸媚笑,好女儿,妈咪我--没钱花了。她搓了搓右手,做了个点钞票的动作。警察把我的钱都冻结了,妈妈知道你平时赚钱多但花钱少,肯定都存了,我想先借几个跑路。等到了香港,妈妈会加倍还你,加倍还你--
还我?
她的诺言我不敢相信,况且目前我要把钱留给弟弟出国,怎么可以借给她,只能委婉推脱。
我的钱前段时间生病都花了,你看看别人有没有钱借给你。我说完拉着山口要走。
这个女人,我不想再见到她,她来一次。逼迫我面对一次自己。没有人喜欢面对自己旧日的伤疤。
她拉住我,不肯放松,街头人流汹涌,顿时有几个人站住了脚,要当看客。不好,大街上拉拉扯扯,终非好事。我被迫站住,你想干什么?
她一大一小的眼睛圆睁,更压低了声音,一边唇角上翘,吐出邪恶的声音,杨爱,我现在可是被通缉的犯人!
她是黑,到了绝境,她不怕把别人染黑!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如果不借钱给她,她入了监狱,第一个举报的人就是我了。
她在威胁我,用她特有的无耻。
山口牧斋把我一拉,挡在他的身后,徐妈妈,你要多少钱?我借给你。
为了我,他来承担责任。
徐佛告诉他数目,他答应她,让她明天来见他。徐佛一脸媚笑,朝我斜倪了一眼,杨爱,你真碰上出手狂绰的豪客--
客?
他不是客,他是我的爱,我的岸堤,我的依靠,怎么能是客?
这只乌鸦,叫的总是不吉。
突然,我感觉到一双怨毒的眼睛,在人群里毒镖般射来,刺我胸口。我身上一冷,忙忙四处寻找,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看见。可能是我草木皆兵了,我拉着山口牧斋的手转身就走。一时情绪降到了低谷。
我更紧的握住山口牧斋的手,只怕这一放松,从此就天涯相隔,我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他的好,我无福享受长久。
好与美总是无法长久。
街上的行道树,一蓬一蓬种植的烟花一般,离不了地,在风里妖娆。风一吹来,红的,黄的,橙色的叶子,就一星一星地在阳光里闪烁,跳着死亡的舞,从空中坠落。
真美。他说。
第46节:喜欢的女人曾经是个妓女
秋天总是美的。叶子在死么?我说着,突然想哭。这么多这么多的东西我无法把握。是的吧。他点头,想起什么一般问着,爱爱,你看过樱花么?他问。
我摇头。没有,这些年,我忙的为生存奔波。樱花在中国,多数在公园里,我无缘见着。而我自己就是一株夜色公园里的樱花,腐败而奢侈的灿烂着,只有夜的生物才能见着。
爱爱,我带你去看,明年春天,你和我,到日本……。
还有未来么?
我茫然。
时间一下子跨过去多好,如果苦难可以跃过。
有强光照来,摄人魂魄。因太过突然,我和山口一时胶片般定格,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群人暗恋上了我们。沧海桑田,海誓山盟,爱的那么急。
照相的照相,扛摄相机的扛摄相机,采访的女记者也走了过来,一口日语,山口先生,新闻媒体找了您好久,难道您不知道您的作品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么?
还有别的记者,中国的,韩国的,也闹嚷嚷的提问。
他拉着我的手,对此提问理也不理。要走,要突围,要突破这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记者们不依不饶,拉住了我,这位小姐,你怎么认识山口先生的?你怎么和山口先生走在一起?山口先生一向行踪无定,请你告诉我们一些山口先生的日常生活细节好么?
闪光灯雪片般飞,铺天盖地。
燕山雪花大如席。
媒体就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个体的隐私和秘密。
山口生气了,银子一般的发几近直立,怒吼一声,你们想干什么?你们?
正闹的不可开交,只听得警车声近了。我看了山口一眼,怎么,难道谁因此而为他报了警么?
他摇了摇头。
记者们一时安静下来,一队警察穿过人群,剑般直入,我和山口正茫然,他们已经走到了我们面前。
请问你是不是杨爱?一个大高个问我。
找我?我心头一凛,只好说,是!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
我不得不掏出。
"喀嚓"一声,一个铁制的手铐,拷在我的腕间,方寸之地,已将我困。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
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和山口,如果人人知道他喜欢的女人曾经是个妓女,他还会和我一起看樱花么?以他一向高贵的身份,况且他的作品已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爱这么好,却这么短,我只能拥有片刻的美好。
樱花,在那一刻,我看见它了啊,它已然纷纷坠落,一地的落红。
--我不能牵累这个老人。
山口要把我拉往身后护着,我自觉的往警察这边一靠。从此,咫尺天涯,爱,只能埋在深心。
忘了我,山口先生。我低声的说。
他不肯,他在和警察纠缠。我知道,人类的感情,最最残忍的一份,便是忘。这个忘,便是让你心亡,曾有的一切,曾与他共有的过往,生生的死了,从此杨柳之岸,晓风之月,江之上舟,楼上之帘,只是一座存留于记忆深处的坟,还无凭悼的清明节。
警察把他推的一个趔趄,说,请不要干涉我们办案,杨爱涉及Mai-Yin罪,我们才逮捕她的。
记者们哄然,闪光灯再次"咔咔"的响起,雨点般密集。千载难逢,和大作家手牵手的是三陪女生,这新闻真够大浪拍岸,惊世骇俗。
有警察喊道,不许拍照,不许拍照。说完带着我穿过人群。山口紧紧的跟在身后,喊着,爱爱,不要怕,我会来保释你的。
身陷牢狱,我谁也不怪,却放心不下一个人。猛的停住脚,山口,帮帮我,想个办法,这事千万不要让我弟弟知道。
是的,我那高校上深造的弟弟,他怎么能突然承受这样的打击?
他在那点着头,满头承诺的银发。可我知道,这太难办了,他不过是为了不让我操心,我在为难这位老人。
说完,我转身,一步一步,命运已经将我置于谷底,下来的路,我只能在那谷底寄生爬行。
街上不知道哪家的店在播着一首老歌,是那英年早逝的张雨生的声音,那声音金属片一样在远处坚强的自信:
你是不是像我曾经茫然失措
一次一次徘徊在十字街头
因为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对自己的承诺
对爱的执着
我知道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的过每一分钟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
跟着希望在动
......
我的眼泪突突的爬出,两行赛跑的蚂蚁似得。谁的未来不是梦?都是的,唱歌的人就那么样在梦里死了。
未来是什么?
我是没有未来的人。
进了警车,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徐佛,她在里面呆着。一看见我,就破口大骂,为了点小钱,就把老娘出卖了?杨爱小婊子,你看清楚,老娘是什么人?老娘即使下十八地狱,也会带个垫刀背的……
第47节:千古罪人
原来是她把我揭发了。我没有去告发她,是谁,是谁告发她了,她却全部赖我身上?
不想与她辩解,此时此地,辩解皆是奢侈的。
到了警察局,警察把我和徐佛分了开来盘问。主要问的是"九・一八"嫖妓事件,与我无关,我诚实相告,那警察颇为失望,只好命人把我推推搡搡的拉着,送往牢里。`
那是一间四壁皆灰白的小屋,不清不楚的白,一如人生的底子,掺了黑,兑了污浊,不知道多少来来去去的人,才给了这壁这份龌龊。里面站着坐着几个老老少少的女人,一看都是风尘女子。她们看着我进来,有人冷冷的睥睨,有人嘻嘻的笑,拍着巴掌,欢迎一般,又来一个又来一个。
人总是这样,不幸的时候,希望更多人与他同时不幸,如同黄泉路上,断腿的喜欢看见缺胳膊的,鲜血淋漓的喜欢看见没脑袋的,别人的痛苦大于他的,他就快乐,那样大家就真地众生平等,皆不曾孤独。
其中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缩在一角哭,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得沟渠交错,她呜呜咽咽地哭。一个女人说,真可怜,刚出来做,就抓进来了。
另一个道,她的老板会来保释她的吧?
那女人扁嘴,她又长的不好,值得老板花钱?我看她也就蹲局子的命,抓住就抓住了,白蹲几年局子。
做妓女,也要生的好,生的不好,不但没有英雄救美的传奇,而且步步皆是坎坷。
我刚打算走了过去,安慰安慰她,一个发廊女挡住了我,上下打量着,看你就是星级宾馆出来的小姐。问一下啊,打听一下行情,?嗣桥憧停 灰苟嗌偾 。
第48节:一堆废物
于是她放了一把火,这一把火,烧掉的是她对他的爱,她和他的曾经,那楼里,有他和她双双伉俪情深的身影。如果影子有灵魂,那么烧了吧,燃了吧,死了吧,爱与恨,让一切都成灰烬。
如是,清兵答应进了金陵不屠杀老百姓,我才和别的同僚答应开了城门。
住嘴!
她打断他,火光照着她的脸一片潮红,整个人因气愤而在风里飘摇,她本身便是火的化身,炽热,猛烈,燃不尽就会不屈不扰。
如是,你难道想金陵也如扬州,来个十日大屠杀吗?当日清兵兵临城下,黑压压一片围住了南京,你知道皇上在干什么?皇上已经跑出了城,他这一跑,早动摇了军心,各个掌握兵权的将领也忙着收拾细软逃生。你让谁来守城?如是,我吗?我已老,我只是一介文人,我只能为老百姓求来最大的生存。不降,遭殃的只能是老百姓。我死不足惜,可怜了金陵芸芸众生……
她看着他,鄙夷的看着他,眼光如刀,在他的身上施展着凌迟之刑。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钱谦益,你就说你怕死,何必找这么多借口,给自己抹粉上脂?
他在她的逼视下,只觉自己没骨没肉,成了一堆废物,惟有仰天长叹一声,如是,你不理解我,谁来理解我?如是!
她不回答他,只是转身去看绛云楼,火里那楼燃的越来越猛,救,已经迟了,不久它将成为一片灰烬。他的眼里隐然有了泪影,她烧的是他和她的爱情之碑,当初,因了爱,他才筑的这巢。
昨日之日不可留。
今日之日多烦忧。
第二日,他就离开了半野堂,他不能面对她对他的冷漠,曾经那么爱的人,如同路人。她鄙视他,谁的鄙视他都可以笑傲,惟有她的,会让他疼痛,以至于在没人的角落,他时常的怀疑自身。
她想死,可是死不得,肚子里有了孩子。于是她饮酒,她唱歌,在如是我闻室里醉生梦死。
有人进来,玉面长身,坐进对面的椅里,看她喝的醉眼朦胧。
你是谁?
她在醉眼里相问。醉眼问花花不语。那人只是脸色逼近,握住她的手,颤抖的抚摸。脸,锁骨,款款的就要到胸。
谦益,谦益他不好,他不该这样,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临危投降,骨头酥软……。
是的,钱谦益就是一个怕死的人,你看错他了。那人说着,越靠越近,竟然把她半边身子揽进他的怀中。如是,我喜欢了你很久,你知不知道?
她摇着头,惺眼半睁,嘴角咬着一缕长发,更是莫名的美艳动人。不知道,你是谁?啊,喜欢我的男人很多,我不记得。谦益,谦益他辜负我对他的一片心,他怕死,他怕死,真丢人……。
是的,那个老家伙怕死。那人附和,拿手轻轻的把她唇边的发丝撩过,就要吻了。
不--
她推开他的脸,突然清醒,这不是钱大公子么?他一向呆在钱府,怎么跑这来了?怎么自己还在他的怀里?忙狠狠地拍出一掌,但不胜酒力,力道太软,到了脸上,居然如同轻轻一拂。
她恐慌地挣扎,他更紧的勒住。如是,我就喜欢你这辣劲儿,你来常熟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你了,你知道吗?真不明白,你爱那老东西干什么,他都老成那样,他那东西早不顶用--
是吗?她笑颜如花的看着他,软软的臂却伸向了脚上的靴子,抽出了那日常随身的小匕首,一下抵住他的心脏,你这不知人伦的东西,放开我!
他面色惨白,忙忙松手,把她一扔。但终因喝的太多,她手上的匕首竟然不听使唤,落在地上。
他一看,又要抱了过来,她大声的喊,研墨,研墨!
这段时间,只有他默默陪她。无论悲喜哀愁,还是绝望。
少爷,大太太叫你回府!一个人踉跄地跑进这暧昧之所,低垂着头,不敢看这不堪的一幕。
钱大公子愤愤的看了研墨一眼,大踏步的走,到了研墨身边,咬牙切齿,今日之事,日后若有人提起,我会割了你的狗头下酒。
研墨诺诺,少爷,小人什么也没看见,少爷。
钱大公子转身而走,她整个人都吓软了,眼看就要跌在地上,研墨忙跑过去扶起她,夫人--
她泪如雨下,一下跌在研墨的怀里。现在,只有身边这个男人,是他的依靠,她只有他,只有他。谦益的懦弱与她自身怀孕时的生理反应,令她脆弱一如青瓷,一击,就要片片地裂了。
研墨抱着她,尴尬而愉快的,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他和她,她是他的女主人,今天却这么亲近,他不舍得,一时僵懂,只希望那时间长了下去,长了下去,长到一万年那么长久。
钱大公子走到门口,脚步一停,多好的机会,唾手可得,就这样毁了?她青春年少,风流袅娜,为妓的时候以放荡不羁出名,她肯喜欢个老头?他不相信,他输得不甘心,他回首一望,呀,这个女人,她在侮辱他,她宁愿和个下人眉来眼去,也不肯和他!
第49节:无耻的沦落
她不肯和他!他跺了跺脚,一丝阴阴的笑,爬上了他的眉角眼梢。
钱谦益不回来看她,他不肯面对她。他不但投降了,他还当了官,清廷授他以礼部右侍郎之职,专修明史。
这让她更瞧不起他,也瞧不起自己,千选万调,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个人?她更是买醉,有意无意的麻痹自身。
研墨,给我来一杯酒。
研墨,给我磨磨墨。
研墨,你看我的眉毛可画好了?
研墨,你给我描描眉毛可好?
研墨,吃吃我新调的胭脂膏子。
研墨,……。
天长日久,情愫暗生。他随叫随到,她又是如厮寂寞。他身修长,美丰仪,有的是色相诱人,喂她满眼满耳。惟一不足的是他是个下人,下人又怎么了?她当初还是个妓女呢!报复一般的,她叫他来,喝酒,解衣,穿着红肚兜,诱惑那童子。研墨早就喜欢上了这主子,哪经得住这诱惑,两个人借着酒意,紧撕连慢相扯的粘在一处。她闭上了眼,她要借一切可麻醉的,情、色、欲望、罪恶,来麻醉自己,把室外的风雨琳琅,统统的忘了。
醉有多好,梦有多好,不清醒,没道德,就可以从此无耻的沦落。
突然如是我闻室的四周火烛通明,如埋伏的三千伏兵,刹那现身。窗户照的雪般的亮,人影幢幢,有人"咚"的把门踢开,是钱大公子,捉奸拿双,他来报仇雪恨。
拿下这对狗男女!他对身后跟随而来的人喊道。
抱琴让那些人捂住了嘴,满面泪痕,呜呜哑哑地听不清,显然为她着急万分。
研墨在第一时间拿被围好了她的身子,赤身裸体地跳下了床,顺手拿起了她随身的薄刃,天神一般屹立,毫不害怕地喊道:谁敢?
下人们一下停住脚步,面面相窥,然后朝钱大公子看去,看他如何指令。
钱大公子没想到一个书童,临危如此不乱,这倒大出他意,反而降了嚣张气焰,指着他,你--
研墨打断他,带我走,是我拿匕首威胁夫人的,带我走!
她看着研墨如此凛然大气,不惊不惧,反而欣喜。她委身于这样的男子,也不算委屈。她穿好了衣,下了床,拉住了研墨的手,亲亲热热,偎他怀里。浸猪笼,上刀山,她怎么肯让他一个人承担这罪?那不是她柳如是的脾气。
钱大公子,你倒满有心计。我是自愿的,研墨,不要把什么罪都独自承担。
钱大公子气的手指乱摇,娼妇!娼妇!来人啊,抓了这队狗男女,送到官府去--
谁敢?
她娇叱一声,环顾四周一圈,下人们慑于她平日之威,一时呆在当地。
研墨乘机穿好了衣。
不用抓,我们自己去。说完她拉着研墨的手,娇笑嫣嫣的走过钱大公子的面前。
绑住他们!绑住他们!绑住这对狗男女!钱大公子喊叫着。
下人们一下让他喊醒了,拿绳的拿绳,捆胳膊的捆胳膊,把他们押往官府去。
常熟当地的知县一看来了这么浩浩荡荡的人群,不明所以,待一细问,却是本地大户钱家出了奸情。他面上不能否了钱大公子的意,将二人押入大牢。暗里却修书一封,派人送往京城。钱谦益,他惹不得,他和他十分相熟,知这个柳如是在钱大人心里的位置,所以不敢妄动,惟有修书问钱大人本人的意思,他才好定夺。
钱谦益接到了这封信,整个人冰雪覆背。
如是,他的如是,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这让他如何是好?
怒火刹那中烧。去死了吧,不理她,让她自生自灭好了。
可他能不理么?
她的眉目宛然就在面前,一把火,那么热,那么烈,在美的同时也摧毁着自己。
他连夜快马加鞭赶回了常熟。
他先见的是研墨,这童子,从小跟着他,一向办事得力,他待他不薄。背着他,他居然给他抹黑。男子汉大丈夫,此等事是第一桩难以容忍的--他轻饶不了!
研墨一见他,便羞惭的跪了下来,不敢看他,老爷,求你放过夫人,都是小人不好,粉身碎骨,万不足惜。
他还替她求情,他还敢!
他气的浑身颤抖,端详着他,端详着这个一向对他唯命是从,俯首贴耳的童子,他怎么敢,怎么敢动他最珍爱的?是谁给了他这样的胆子?
抬起头来!
他喊着。
研墨抬起了头,剑眉星目,肌肤若玉。他看的一呆,有一种疼痛自天灵盖钢钎一般贯穿而过,直至足底。是他自己大意了,谁也没给研墨胆子,是研墨的青春,研墨的美,给了他胆量。换了他是女子,他也会对他大发慈悲行云送雨。
她是嫌他老了。
他,是,真,的,老,了!
他踉跄后退,无法面对自己的年岁。
研墨喊了一声,老爷!都是小人的错。求你,放过太太!喊完却慢慢倒地。
他看着他倒了下去,胸前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如是日常携带的那柄匕首,插在他年轻的身体,如刀子切进了成熟的西瓜,流出了甜蜜的红色的汁水。
第50节: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不,谁不贪生怕死?他死过,他明白死的难处。研墨是以自己的死,换取如是的生。
他颓然老去。
他没有他的童子直面生死的勇气。
他没有!
他去接她出来,她泪眼盈盈的看他,你还要我?谦益。
他抱住了她,要!为什么不要?这样的乱世,男子尚且无法从一而终,我怎么可以苛求于你?如是,我知道我老了--
他原谅了她,也原谅了自己。深心里,他对自己的苟且偷生,也颇有鄙夷。
她的纤手,轻轻的捂住了他的嘴,没有,你没有!谦益,我只是恨你,恨你没有骨气--
如是,我做官是苟且之计。过段时日,我辞了官职,解甲归田,和你一起暗中相助反清复明的义士如何?
真的吗?她万分惊奇,为他这个决定,孩子般欢喜。
他们又将在一起。
......
爱爱,和我回家吧。我让山口唤得醒了过来,恍然如梦,这个贵子,她是谁,为何总让我看到一幕幕背景各异,古老而暧昧如梦旧戏?
疑惑间,山口已经拥着我,往警局外走去。
平安了吗?没事了吗?我简直不相信自己。
怕有鬼!
弟弟站在门口,婉莹正拉着他,要他进去。
婉莹看见我出来,现场抓住了明证,看,看,冬,这就是你的姐姐,她在珠海Mai-Yin啊,你知道她为什么进警察局吗?她在珠海Mai-Yin!这样的脏女人,你凭什么听她的话不要我了?凭什么?
她要她爱的人看到阻碍他们爱情的人,是什么样的真面目。
刹那我明白了,是谁举报了徐佛,是婉莹。她一直跟着我,看到了事实,她就要证明我的不洁,给她爱的人。
只是她多此一举,明日,大报小报都会有山口和我的新闻,记者们才不会放弃"大作家与三陪女"这现代包装,老式内核的灰姑娘故事,这可是拔新闻头筹的好机会。
弟弟迟早会知道的,我需面对。
弟弟脸色在白,白了下去,白了下去,白的没了血色。幼年的恐慌回来了,他先像猫头鹰一般看着我,转而眼神里却充满了责备、愤怒、不解,他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呆呆的站着,他的目光把我钉在地狱,钉在当地,永劫不复。
我动弹不得。
时间一时凝固,大家默默地站着,风轻轻的吹过,婉莹也被弟弟的脸色吓着。
一辆车"嘎"的在不远处停下,打破了这寂静。车门开了,是我曾经的母亲,陈慧芬,她急急的跑了过来,拉着婉莹就要走,一边拉一边说,对不起,爱爱,我没看好她,对不起--
弟弟却狮子一样愤怒,一把推开了她,拉住了婉莹,说,走,咱们一起走!
这一刻,他决定不要我这个姐姐了。
不!
我喊道,怎么可以,他们不可以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
他愤怒的握着拳头,眼里冒火,他要烧了我,烧了这个令他耻辱的女人,化成灰,化成烟,不曾存在过。
山口过去拉他的胳膊,杨冬,回家,大家回家再说。
他一把推开他,挥舞着成年男性的胳膊,你这个日本鬼子,早点走!要不我的拳头不客气了!
婉莹清晨的小鸟般笑了,天真的她看到了黎明,哪能不欢乐?冬,咱们走,不理这些人了。
她知道从此她的爱情是天南地北双飞客,却不晓那爱立马就要婉转蛾眉马前死。
"啪"的一声耳光,打断了那银鱼般穿梭的笑声,婉莹捂着脸看着她的母亲,那一向温文尔雅的母亲,喊了一声,妈妈--
你不能和他走,他是--
不能说,不许说,这天大的秘密。它太脏,它太黑,它这样无法面对这朗朗乾坤。我这两个单纯的弟弟和妹妹,跟本无法直面的。尤其我的弟弟,这么短的时间,他不能再受一重打击。我忙着打断,陈慧芬,你疯了?住嘴!
可已经迟了。
什么都迟了。
玉山倾倒难再扶。
--他是你的哥哥!
这句话一说出口,婉莹和弟弟不相信地打量着我们,希求在我们的面上看到陈慧芬女士说谎的证据,可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无法欺瞒。弟弟"哈哈"大笑,指着我和陈慧芬说,你,你们--干的好事--
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转身就拔腿跑了。
他要逃避这难堪的现实。
我追了过去,怕出什么意外。山口也跟了来,只听身后传来婉莹无辜的哭声,那么长,那么幽咽,不祥的,如一只鬼在碎碎的哭,冬冬……不是我哥哥……冬冬,是我哥哥……我……和我哥哥睡了……
一条街一条街的追,追着那熟悉的背影希望它不要消失。而四周夜色初上,华灯浓绽,星河一般垂落,王府井大街人潮潺潺,眨眼之间弟弟消失不见了,一滴水一般消失。我发疯一般掰看着一个个相似的背影,可都不是他。他躲我,躲这现实,躲这个世界,躲他自己的身世,他不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