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沦入红尘
山口拉住了我,爱爱,回家。回家?
说不住弟弟就在家里等着我。
依在他的肩膀,这个老人,在我最难的时候,他总在我的身边陪伴着我。
回到了家,哪有弟弟的踪迹,只是他生活过的痕迹,处处皆是,换过的拖鞋零落地散在门口,电脑还没有关,键盘的一半在桌子外面隔着,将落未落,一如弟弟的未来,凶险未卜。
显然,婉莹来叫他,他是仓促走的。
我无力地软在沙发,看来弟弟不会回来了。
爱爱,你不要这样沮丧。我看杨冬这么大了,他躲你只是一个人想冷静冷静,冷静了会回来的。
山口在安慰我。
我无声地哭了起来,抓住他的衣裳,山口,我怕,山口,我怕。
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我不知道未来之兽,张着血盆大口,还会吐出什么样的毒汁给我。
苦难是水,我一直没有水上行走的能力。
他抱住我,轻轻地摇着我,不要怕,有我。爱爱,你睡吧。你需要休息,明天,咱们再一起找找,万一找不到,咱们就去登报纸,登寻人启示。
他唱起了歌,是《绿袖子》,优美的旋律,他在哄我入睡,他把我当作婴孩般宠着。
第二日,我听从山口的安排,和他分头去找。
我去学校,他去城里找。学校里我向弟弟的每一个同学打听,希望能听到好的消息,可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都说昨晚没有见他。我徘徊在校园里,直至日暮,每一个由远而近的身影,我都期望,那是我的弟弟。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重,每一个身影都不是,他已失踪。
晚上,我拖着疲惫的身心回到了住处,却见门口围着昨天街上遇到的那些记者,好厉害,他们都找到了这里。刚刚要躲,他们却看见我了。蜂拥而来,拍照的拍照,采访的采访,请问杨小姐,你是在夜总会认识的山口先生吗?你以三陪女的身份认识这样的大作家有什么感想?
身陷重围,我正窘迫。有人喊道,要采访吗?我在这。
是山口,他来了,他来救我了。
那帮记者潮水般朝他涌去,人丛里的他小岛般孤独。山口先生,山口先生……
人声鼎沸。
他大声的说,一个一个的来,所有的采访我都接受,但有个前提,你们不能在媒体上再提这位女士一个字,如若提了,我会告上法庭,因为这位女士和我只是朋友关系。
是一笔交易,他想以他的平静交换我的平静,为了我,他放弃了他一向不面对媒体的原则。
记者们一下安静下来,在心里算计衡量着这笔交易是否划算。
各位不想答应吗?你们昨天投往报社的新闻稿哪去了?我可以告诉你们,是我嘱托我的经济人全部收购了,在未上报纸以前。
记者们一下明白,他们遇到了熟知新闻操作的对手,从我身上他们将获利无几。于是各个不再提我,纷纷向山口发问,山口先生,请问您是中国人吗?
山口先生,请问您是韩国籍吗?
......
他耐心的回答,站好了姿势和他们合影,十分的合作,从此沦入红尘里。
一时,我的门口开了记者招待会,好不容易都散了,他和我进了屋子,叹气,爱爱,我没有找到你弟弟。回来前和五家私家侦探联系了,他们应该找的,你先不要急。
我默默无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握住我的手,爱爱,我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日本介川文学奖组委会邀请我回国颁发奖项,记者们已经闹成这样,我不回去说不过去--
他也要离开我了吗?
我紧紧地抱住他,手指摸过他的眼、耳、口、鼻、嘴、我是个不幸的人,苦难总是和我形影不离,不敢痴求幸福,我只能把他的五官深深的留在我手指的记忆里。嘴里却喃喃,回去吧,回去吧,别再为我操心了!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一下一下的。我会很快回来,爱爱。只是你现在这样子,我真不放心,记住要坚强,无论发生什么,记住我爱你--
说着,抬起了我的脸,要深深地吻了下去。
贵子的脸在他的身后一闪,苍白的栀子花,挂着一滴露水,如是,如是,他一走,我也无法和你在一起,不能在一起……
似有似无的声音,幽怨的令人想随她一起伤心哭泣。
而他的吻,吻到骨髓里,从舌尖牵扯到每一根神经,吻得我浑身幸福的疼痛,如一棵春风中微微颤抖的花树。花开了,花落了,皆是美好。我闭上了眼睛,贵子远去了,这个世界远去了,只剩下我和他,这个男人,几生几世的爱,才能让我们如此痴连在一起?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的爱,火山般站了起来,火山般坐了下去……
山口走了,他给我换租了别处房子,怕记者们熟门熟路的再来打扰。他给我留下了一部分钱,供日常费用。
而我日日徘徊在北京的街头,四处找着弟弟,私家侦探也日日给我打电话,他们去哪找,都没找着。
第52节:妈妈造的孽
我日渐的失望,日渐的害怕。弟弟死了吗?不、不、不、他只是在躲我,在躲我。我可能自己在骗自己。
每天的翻看报纸,艺术版山口的照片隆重登场,他多少岁,在哪读过书,出版过什么样的作品等等,火眼金睛的记者们写的事无巨细,毫厘不丢。娱乐版皆是陈子龙的绯闻,今日陈子龙逃往海外,明日那女主角要出书,还有导演约她演电影。报道的一日比一日离奇,一日比一日绯红,似乎女子的胭脂,越抹越厚,厚到颜色离奇,成了酱紫。但每日的凶杀案最令我看得触目惊心,每看到一个我都以为那杀死的是我弟弟。于是惴惴不安的去认各种各样的尸身,有的面目模糊,有的满身紫黑的血迹,认一次,我坚强一次,因为都不是。我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弟弟没有死,他怎么可以死,他不能死。
一日正在看报,手机响了,以为是山口,他老以这样的方式和我联系,来安慰我。一看号码,却是一家私家侦探公司,忙接了,快来,杨小姐,我们找到你弟弟了!
天!
我结结巴巴的问,他--在哪?在那?我马上就来了。
在新艺城。
挡的赶到新艺城,一进去,心里一紧。只见那座二十六层高的楼,死亡之蕊一般立在眼前,四周围满了人群,警察,看客,热心人,个个抬着头,万众一心地看着楼顶,一圈一圈,一重一重,密密匝匝的绕着那花蕊花瓣般盘绕。
不好!难道弟弟要跳楼么?
我急着要钻进去看个究竟,有人过来,拉我衣袖,杨小姐,跟我来,你弟弟在这里。
我惴惴着跟着他,他带着我开了一条路,让我进去,天,弟弟就在眼前,他站在最里的人群里,看着楼顶。我目中无人地奔了过去,拉住他,冬冬,冬冬,和姐姐回家。
他看也不看我,只看着楼顶,说,婉莹,婉莹,千万不要跳!
什么?婉莹在楼顶?
我一时五雷轰顶,她妈妈哪去了,让她去劝她,她去劝她。
警察已经找她妈妈去了!观看的人说。
话音未落,人群骚动,"哗"的退潮,独留我和弟弟,贝壳般留在残忍的沙滩,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怎样亲吻死神。
警察用来救生的护垫还没来的及打开,有人像一只白蝴蝶般从高空飞了下来,翩翩的翅膀,纯洁无暇的扇动,飞下来,飞下来,从天堂飞进这尘埃,来寻觅这死。
"砰"的一声,随着这沉闷而钝挫的声音,婉莹布娃娃一般摊开了四肢,躺在地上,鲜血四溅,脑浆白呼呼地涂了一地,似乎贪婪这冤孽人生,想留点印子在这庸碌不堪的世界,要人们把她记住。一股奇怪的气味扑鼻而来,我一下跪在了地,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眼泪,鼻涕,胃里的食物,所有的污浊,把我打倒在地。
她穿了一身洁白的纱衣,这单纯的女孩,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复杂的生命。永不反悔。
警察乱奔,刹那围住现场,我听到撕心裂肺的哭泣,从警车旁传来,婉莹,婉莹,都是妈妈不好,都是妈妈造得孽啊……
她也看到她的女儿那凌空一跃,蝶般飞舞。
一切,皆无法挽回。
冤,孽,恨,生,死。
那私家侦所的人拉我站起,递我纸巾。我清理好自己,朝弟弟看去,他呆呆地站着,我摇他叫,冬冬。
他呆呆的,不看我,说,砰。
我再摇他,冬冬!
砰。
冬冬!
砰!
他在形容那死亡的声音。
我顾不得婉莹之死的疼痛,我需护好活着的人。我拉着他穿过人群,坐上的士,直奔医院,把他送给医生。
他一路的砰,见了医生也砰。
医生检查以后告诉我,他受了惊吓,损坏了部分脑神经,失忆了,只记住失忆前听到的声音。智商亦受到重创,几乎相当于五岁的孩童。
失忆倒好,把该忘的忘了,重来一生。只是智商,怎么可能,那么聪明的弟弟,难道要白痴一辈子?我跟着追问,医生,医生,还有医好的可能么?
医生摇头,这个恢复的案例不一,一要看治疗费用,二要看病人家属的耐心。
我软软地跌坐在医院过道的椅中。
我知道耐心我有,而钱,山口留给我的,也将不日净尽。
钱,这人世最现实的东西,它能把黑的变白,白的变黑,它也能在紧要关头挽救众生,而我因最近种种的噩运,荡然无存。
给山口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我心急如焚,一向我的电话,他必接听,这次却是怎么了?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
向他求救,花他的钱,我已然觉得是一种习惯,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有了困难,第一时间,找的是自己最爱的人。
时间在流逝,整整一天,我打了无数个电话,山口的手机皆是无人接听。
可是他也不管我了?我只是个三陪女,没必要浪费他那么多感情。
可是他也不要我了?我只是他生命里某一个片段,某一段即兴的爱情。
第53节:明天会更好
曾看过他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位大学教授,在炎热的夏日无所事事,由于对同性恋群体的好奇,他骗一个年轻男子,说他爱他,并把自己的身份编得十分悲苦。那怜惜他生命悲苦的年轻男子爱上了他,而谁知开学以后,那年轻男子却在课堂上遇到了他,他是他的法文教授。他在走廊上挡住了他,向他要钱。他给了,然后彼此分手。看起来就是男妓和嫖客,故事就此结束。我当时读的时候,对这种力透纸背的人性之冷感慨万千。难道我和他,也只是他自己故事的翻版,他只是因了好奇,才上演一段嫖客和妓女的故事?
不、不、不。他不是那样的人,还有贵子,还有那些迷离如梦里我看到的情节,都证明我和他,还有着前世的牵连。
难道,是他出事了?
不!这个念头太坏,我忙摇头,打断这种思维。给弟弟掖了掖被角,他让医生打了镇静剂,正在酣睡。我好累,想起《飘》里斯佳丽的那句话,明天会更好,便自己鼓励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还有明天,我必须养精蓄锐。于是爬上病房的另一张空床,很快昏昏入睡。
Ifyouintendthustodisdain,
Itdoesthemoreenraptureme,
Andevenso,Istillremain
Aloverincaptivity.
Greensleeveswasallmyjoy,
Greensleeveswasmydelight,
Greensleeveswasmyheartofgold,
Andwhobutmyladygreensleeves
……
音乐声里,她在英格兰的旷野绿袖飘飘地飞奔,青春的嬉笑声一如金铃互相击在风中。他打马走过,被那笑声牵引,突然勒马回首。她脚步停下,人面如玉,金发碧眼,仰看骑马人。而马蹄高昂,时光凝顿,四目相交。
刹那即是一生。
四目相胶,瞳孔如镜,镜里人换了面孔,八十三岁的老翁,卧床在病,他看着她,她看着他,执手相看泪眼,他说,如是,我--要死了,真舍不的你,如是。
她咬着唇,咬出一排青紫的印。她怎么舍得他走,夫妻二十多载,她和他相沫以濡,同出共进,恩爱深情,难测难量。天下唯他懂她,也唯她懂他。谦益他在外顶着贰臣的罪名,暗里却和她一起悄悄变卖日积月累的收藏以及家产,以资反清义士。
可世人皆爱面上的忠贞,铿锵有声,锣鼓震天,惨烈地合了他们饭后茶余品评的感情。
这次生病,也是那日一个朋友相约,去赏花吃酒。众人正做诗酣歌兴头十足,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不知是受了哪个的挑唆,还是自诩道德高尚想当义士,不问青红皂白的长驱而入,对着他连声寒暄:老兄康泰,小弟来迟,恕罪恕罪!
谦益已是皓首如雪的老翁,这样的年轻人和他称兄道弟,自然很不受用。问那年轻人,后生今年青春几何?
那人笑道,二十岁。
他掀髯笑说,老夫犬马齿八十又二矣!
那年轻人却恶毒一笑,不是这样算法,弘光一年您就死了。您现在过得是下辈子,其实才十九岁。称您老兄,是和您客气礼貌呢!
谦益气得当场吐血,让家奴扶回了他。至此一病不起,眼看就不久于人世了。
她轻轻的抚摩着他的手,那衰老的手,似一片枯叶,上面盖满了老人斑。泪滴了下来,落在他的手,谦益,我也舍不得你--
咳--咳--咳--
他剧烈的咳嗽,一口血又咳了出来,他死死地抓住她的手,双眼圆睁,不肯闭了,要最后一眼把她全数摄入灵魂,只怕就此生死相隔,来世见了不能认得。
他走了,先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他的眼睛圆圆的瞪着,看着,宛然在用眼神叫着,如是,如是!
谦益--
她喊了一声,长长的叫喊,空旷而孤独。
她伸出了手,去抚他的脸。啊,那个人不是钱谦益,他是我的山口,他是我的山口啊,他躺在病床上,一头的银发,面目萧萧,五官闭合,不闻不问,弃我不要了。
不,不,山口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我摇着他,使劲地摇着他,摇得自己也摇摆起来。山口,山口……
喂,醒醒。喂!
我被人摇了醒来,初阳明媚。
一看,身边是一位护士。不好意思地坐起,对不起,做了个噩梦。
那护士说,没什么,你这睡觉的姿势是很容易做噩梦的,因为拿手压了心脏。说完不理我了,转身接一个新来的病人。
我一看有新房客,忙跳起来,下了床。
那病人看上去和弟弟一样痴痴呆呆,表情麻木。他的身后跟着个家人,那家人提着个大大的篓子,里面装了报纸,杂志,西红柿,方便面乱七八糟的看的和吃的,显然是医院里的常客,因久经沙场,怕无聊,一来就样样件件,准备得周全。
护士安置好了他们,转身要走,却又停了,对我说,杨小姐,你弟弟的治疗费用,最迟后天要交齐,院方刚要我捎个话的。
后天?
第54节:自由女神
还有时间,我忙谢谢她,说知道了。那病人一坐上病床,就嚷,我要吃西红柿,要吃西红柿。
他的家人就把一个柿子递他。可他没接住,那柿子就落了下来,落了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飞花碎玉,红色四溅,如血,光芒四射的血,一枚光鲜的水果就这样碎尸万段。
--像死。
--像婉莹的死。
我捂住了嘴,别过了眼,我怕看见这样的场面,太过惨烈。
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看着那地上的西红柿,跳下了床,强盗一般扑向人家的篓子,那家人以为他也要吃,忙递给他一个,他却不接,从篓子里抓出了东西就摔,嘴里喊着,砰--
砰--
砰--
......
一时满地西红柿的尸体,白白的籽粒,一如摔出的脑液。看的我又要吐了出来,可怜的弟弟,我都这样,他亲眼看着自己那么爱过的人,从高高的二十六层落下,支离破碎,能不伤悲?!
伤悲得过度,他自己就把这一幕一遍遍重演。
冬冬!
我迎面去抓他的胳臂,想阻止他的疯狂行为,一张报纸迎面飞来,蒙住了我的脸。我慢慢揭了下来,我看见了大字黑框,那亦是血,是郁积在我心里的血,黑色的血--日本著名作家山口牧斋因心脏病突发,于昨日下午四点去世。
死了!
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吗?
不是噩梦,是真的死,他在梦里和我告别来了。
疼痛钻心而过,抽了脊骨。我软了下去,软了下去,软在尘埃里,脑子里星群飞舞,一天的银河,在身后斜斜的塌陷。
一颗一颗的星,垒成了晶莹的坟堆。
埋了山口。
亦埋了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了。
夕阳斜斜地洒了余辉,穿过玻璃,给白枕白被,雪白的四壁,镀了一层淡淡的哀愁的悲,每一个毛孔都流出了眼泪,浑身一片冰凉,惟有眼睛空茫茫一片--我还活着,终得活了下去。
原来我昏了过去,医院本着人道主义,把我放在病床上了。
可我病得起吗?
病不起!
蜉蝣一世。
生如蝼蚁。
那银白的银白的发的山口,那无邪的无邪的笑的婉莹,从此离我而去。
弟弟,爸爸。
我一个一个地忆起,慢慢地支撑着自己,从床上爬起。
死者已逝,生者还要活了下去。弟弟的病耽误不得,年老的父亲还等待我日常的接济。没有了山口,一切,都得再次靠我自己。
我得弄钱去。
弟弟又让医生打了镇静剂,在酣睡。一束夕辉,照在他的脸上,童年时代一般的无助,我轻轻的拿起他的胳膊,轻轻的咬了下去。现在他已不会在我身上咬人造表,我给他咬了一个,我要他好了起来。
告诉医生我去取钱,嘱托护士看好我弟弟。回家化妆,穿衣,旧日的一切,一件件取了出来,再次捡了一件绿袖子的衣裳,照了照镜子,旧日红房子的那个头牌三陪女又回来了,只是脸色太过苍白。忙涂胭脂,淡红的两片,如两片初秋的枫叶夹住笔挺的琼瑶鼻,风骚而妖娆的带了点伶人的喜气。
还好,客人没人买悲。
转身提了包,要出去,但一想,第一次,未必能接来客,卖点私货也好。顾不得贵子送的东西,属不属于自己,翻了翻柳如是的四件宝贝,最后把那砚放进包里,它最小,听说三里屯酒吧颇有文化品位,老外也颇多,我得到那试试。
重操旧业,熟门熟路。
北京的夜,着了彩衣的舞女,旋着转着七彩的欲。我坐在的里,看着身边空空落落的座位,那位喜欢跟着我,不依不饶地跟着我的老人,雪般头发黑个肉的老人,再也不会出现了,他死了。我泪眼模糊地看着路边的华灯,一巢巢拖着尾翼的萤火虫,在我眼前飞,亮了而又灭,生了而又死。--看不见的都是死,记忆是死,黑夜是死,沦落也是死。
三里屯酒吧林立,我第一次来,漫步街头,正不知道该进哪一家觅客,一位浑身金毛,蓝眼高鼻的老外,站我眼前,和我打招呼,用硬的能砸死苍蝇的汉语,小姐,能不能请你喝一杯?
我看了看他的着装,还能说的过去,老外也有穷有富,我是为钱而来,不想遇到个穷鬼。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附近的一家酒吧。
这家酒吧没有三流酒吧的气息,适合的灯光,艺术家一般的调酒师,乐队正在唱20世纪60年代甲壳虫乐队唱过的,风靡世界的曲子《NorwegianWood》。
来杯什么?
调酒师问。
那老外要了一杯女神,当调酒师把一块雪白的奶油滴在酒面,天使一般漂浮时他说,你,看上去就是一位女神。
女神?
我含笑反问,自由女神吗?说着把手里的酒杯高高举起,举成那举世闻名的美国雕塑的样子,来嘲笑自己。
是--是自由女神,你有种--说不出的美。那老外被我逗笑,忙忙再次找词恭维。
第55节:相遇的惊喜
我心里嘲笑,我不是什么女神,更不自由,命运早把我挂在旷野的苹果树上,任我从核里散发出糜烂而奢侈的酒味,把男人醉。我娇笑起来,把那杯我要的叫天堂的鸡尾酒和他的叮然碰在一起,说,来,女神需要天堂,让我们干杯!
性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天堂,而我的身体就是通往那天堂的路碑。
正要举杯,一位黑大的汉子,五大三粗的站我面前,蒲团大的手掌,朝我一招,来,你来一下。
我心下明白,是他们的老板,必定注意到了我,因借她的地盘,要抽这生意的买卖费。
行有行规。
我站了起来,那老外焦急地拉我的衣袖,不许我走,我告诉他我一会就会回来。然后跟着那汉子走至一个包间里,是位精干的妈妈桑,抽着烟,上下打量着我,一笑,说,新来北京的吧?以前我没有见过你。
我亦含笑坐下,回答她,是。
此时此刻,得实事求是。况我需要钱,得找一个长久的据点,让别人来搭桥牵线。
以前干过?她蜻蜓点水的问,怕看错了眼,问着良家妇女,招一鼻子灰。
是的。
一看你以前就是干这一行的。她得意一笑,为自己毒辣识人的街头智慧。好,不说废话,凤凰无宝不落。那个老外,是我们这的常客,不过钱不多,我会支别的姑娘去陪他,我给你介绍另外一位。这位价钱给的高,可是聊的东西必须要有品味,你应该知道,有的男人的弱点就是喜欢聪明女人,他们如饥似渴的想和女人连智慧和肉体一起交流,你明白吗?
我笑着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既然来卖,当然钱越多越好,况她还这般瞧得起。我知道自己已经通过她法眼的考核,成了她名下一位价位不低的小姐,一切都得靠她打点,才能就位。
她让那汉子带我到另一个包间去,迎面一个四扇屏风,上面画满了古香古色唐装女子,宽衣,低胸,蛾子一般的眉,胖胖的身子,有着肥硕的肉体之美。我看着屏风,想这客人应该品味不低,缓步走了进去。看见一位男子,那男子也看着我,眼睛里放出一百度的电,能把人烧毁,杨爱,你在这里?
那电不是相遇的惊喜,是倾诉的欲,别人未必有我一样善于倾听的耳朵,而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一个女人有这样的耳朵,它在杨爱那里。
我转身就想出去。
重操旧业,第一个就遇到他,真是不吉利。
他拉住我,一把把我拉往怀里,杨爱,你在这里,你知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活得真辛苦啊--
果然诉苦。
我仰起了头看他,他鬓边的黑发,真的有了星星的白,微微下垂的眼里,有着泪。怜悯心动,陪谁不是陪,都一样的。我嫣然一笑,陈教授,你不是出国了么,怎么还在这里?
我为什么出国?我又不是在逃犯,我为什么要跑了出去?唉,一言难尽。他长叹一口气,抱着我坐下,诉说着他的遭遇。那女子如何敲诈他,如何处心积虑,如何坏他名誉,和新闻媒体上刊登的颇有出入,我默默地听着,直至他说完,我才笑着弹了弹他的下巴,陈教授,你这个知道分子,最不知道的是你自己,你为什么不自己先忏悔忏悔?
他看着我,忏悔?
我说,是啊!你为什么不忏悔?恩怨情仇,都是你惹出来的。如果我没记错,你一直喜欢当魅力测试员,始乱终弃。我若迟生几年,我也学那女孩子,我才不去当什么三陪女。你看看这样多划算,只陪一个男人,就出传记,演电影,坐收名利,何乐而不为?那女孩是个聪明女子呢--
得,他打断我,又不是我追的她,是她先追我,腻着我,我也没强奸她,两个人都愿意。她,她利用我--
谁肯用三四年的青春利用一个男人?谁肯?陈教授,把时间押上去的总是有爱的成分,就算利用,那也是人家的青春回报费,想开点,为别人想想。
他看着我,突然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杨爱,我现在很孤独,妻子离婚了,儿子不认我了,我声名狼藉......
我摸着他的头发,我那曾经很熟悉的头发,一根一根。我不能再责备他,他是买乐子来的。我笑着安慰,陈教授,日子总会过去,大众的胃口,日新月异,他们很快就会把你忘记,所以你不必这样,慢慢地过吧。
不想再让他难过,让客人高兴是我们的职责,晓得他一向爱卖弄,于是掏出包里的那砚,向他打听打听这砚的价格。陈教授,你看看,看看这个值多少钱?
说着把那砚递给他,只是一瞬,我却看见,一个古装的男子,骑着战马,浴血疆场,杀,杀,杀,砍着清兵的头颅,砍柴切瓜,豪气万丈。但终因寡不敌众,跌下马来。长辫子清兵刹那围了过去,口里欢呼着,活捉陈子龙,活捉敌军统领陈子龙!
他单腿半跪,清俊儒雅的面孔因满面的血滴,一如雕塑,仰头看着苍天,喊了一声,天亡大明,我力已尽。说罢,举刀狠狠的自刎。血流了出来,热辣辣地溅了围上来的士兵一脸,如一碗泼溅而出的鹤顶红,毒得那些人猛地站住,慑于他的威猛和英勇而不敢动。
第56节:理想主义
半天,斜阳如坟,他缓缓地倒在那血色的坟里,和他的国家一起沉沦。......
那一年是顺治四年,杨爱,卧子死于顺治四年的江南战场,即1647年,那一年顺治皇帝晋封多铎为辅政叔德豫亲王。很多历史学家说卧子死于苏州河上,说是清兵押着他上南京,他趁他们不备,跳河自尽了。他们都错了,这衡芜砚下面有记载,是柳如是的亲笔篆刻,卧子是死于江南战场的。
他滔滔不绝,知识分子的研究欲又犯了,我被他的声音惊醒,回到现实,忙问,卧子是谁?
这个你都不知道?卧子就是陈子龙啊,这个是他早年的号--
我打断他,忙问,钱谦益的号是什么?陈教授。
牧斋。
他边细细地端详着砚,边很快的答道。
那柳如是呢?我继续追问,步步紧逼,不肯放松。
这本百科全书,想也不想,背诵一般,直接答道,柳如是,小字衡芜,本名杨爱,因读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后又号"河东君"、"衡芜君"……
我只听到"杨爱"二字,早已成了泥塑。原来一切是真的,山口牧斋呼我如是,贵子叫我如是,以及眼前的陈之龙,一切都是前世的人,来到了今生,难道我的今生只是对前生的重复?
不,如果是重复多好啊,我要山口,可是山口已经死了啊!我心大恸。
杨爱,你怎么了?陈子龙放下了那砚,轻轻摇我衣袖。
我看他,他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强作欢颜的调笑,卧子就是陈子龙,那不就是你吗?陈教授。
不是不是!杨爱,我的字和他的不同--
说到这,他猛的一停,自言自语,杨爱?陈子龙?柳如是?
他在苦苦思索,实在不明白这种种巧合。突然想明白什么似得,杨爱,你和我一起走,咱们去非洲,资助难民去?好不好?
资助难民?
我也是难民,正自己拿身体资助自己。真是个笑话,这陈教授,他饱汉不知饿汉的饥,谁天生爱做三陪女?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脸,先资助我,陈教授。说着伸出了手。
他握住,一本正经的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塞我胸罩里。问我,去不去?
不,我笑着摇了摇头,他是那么理想主义,要去非洲资助难民。而我身边还有弟弟和爸爸需要照顾。忙打断他,陈教授,你估估,这砚市面上值多少钱?
最少十万。他说。
我正要欢呼,他又说,但不好卖,这属于国家文物,我记得去年曾在报纸上看过,说江苏常熟有一座古坟被盗,柳如是又在那里生活,我怀疑是盗墓盗出来的……
我一下又情绪低落。
慢慢找主顾啊,急什么,再说柳如是的坟在常熟的田野里好好的啊。他抱着我说,杨爱,你真的不和我去吗?我明天就走了。
我笑着祝福他,愿你一路顺风,到了非洲代表中国人民洒向人间都是爱呵!
他亦笑了,和你在一起,就是快乐。
第二日把那钱交给医院,照顾了会弟弟,赶快回家退了房子,住不起了。换了手机号,用不起了,客人联系,一个小灵通也就够了。我要省钱,要用钱。找一个狭之又狭的小巷,租了一位孤寡老太的小黑屋子住了进去。然后拿着柳如是的那四样文物,马不停蹄地去了潘家园,希望遇到识货的店主,卖了它们。
走了几家,皆开的价格低之又低,他们看我是个年轻女子,以为不懂,想低价收购,我却舍不得。怎么说,那也是前世的我用过的。
日日陪客,妈妈桑给我分派份额,我敛钱如抢人,医院天天要钱治疗弟弟的病的。偶尔的休息,也是趴在弟弟的病床边,枕着胳膊入睡。睡梦里时常的听见《绿袖子》的歌声,哀伤的响着,
那黑肤银发的老人,慈悲地看着我,面目渐渐淡去。
爱在岁月里,会被忘记。因为一醒来,我就成了一个人,众生里的一只蝼蚁,忙的为钱算计。
这天妈妈桑告诉我有一位客,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等着我,要我去应接了。说那客人指定了题目,要谈论卡尔维诺。我没有化妆,把头发直直地一梳。据我以往的经验,喜欢谈论卡尔维诺的人一般喜欢简洁,不喜欢女人化妆,并且比较理想主义。
上了电梯,我刚刚闭眼,优美的乐律传来:
唉,我的爱,你心何忍
将我无情地抛去。
而我一直在深爱你,
在你身边我心欢喜。
绿袖子就是我的欢乐,
绿袖子就是我的欣喜,
绿袖子就是我金子的心,
我的绿袖女郎孰能比。
......
我忙忙睁开了眼,叫着山口,山口!眼前什么也没有,音乐也停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是我的耳朵出现了幻觉,因为思念才听见。
刚刚出了电梯,宾馆的服务生就帮我开了那房子的门,里面黑暗沉沉,一张大大的沙发,背对着我,面朝着落地大玻璃窗,玻璃窗外,是黑色的天,稀稀的星辰点缀几颗。我刚要开灯,沙发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不要开灯!
第57节:黑暗的生物
呵呵,和我一样,喜欢黑暗的生物。夜之花,恶之花,越暗越香扑扑地开着。
我刚要绕过沙发,坐至他的那边,他却说,不要过来,你就坐那边好了。
呵呵,好生奇怪的客人,别人都是一边搂着一边谈的。我把包一放,斜斜的坐进就近的沙发里。
请问你要谈卡尔维诺的哪一部小说,《分成两半的子爵》还是《住在树上的男爵》?如果您要谈他长一点小说,那要加价的--
不,他打断我,我改变了主义,现在我只想要你谈谈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二人文字风格的对比,这个怎么收钱?
哦,你要谈比较文学?还是两位作家中的作家,大师级的,那应该另外再加五百。我公事公办,表明价钱。
好的。他在沙发里,挥了挥手,请你继续。
我咳了一声,说,这两个人,一个人的文字风格像宝石,一个人的像现钞。
哦?这样的看法?说一说那个像宝石?他被我引起了好奇心。
博尔赫斯啊,他的像宝石,他的都是短篇,小而精,精而繁复,阴沉,锋利,宝光四射,还喜欢用叙事几何学,不是宝石是什么?
呵,这个形容倒不错,可是也太低看卡尔维诺了。客人不满的说。
我笑了起来,说,你误会了,我没有看低卡尔维诺的意思。我是个三陪女,喜欢拿俗物比喻高雅的事物。卡尔维诺的有趣,顽皮,他喜欢用知识、想象、寓言、童话、科幻、智慧、传说等搭建了一个小说世界,那世界令人眼花缭乱,难道这不像花花绿绿的钞票,看一本他的小说,让我们买来一大堆的体验。
爱爱,说的好!那声音一变,是好听的男中音。
爱爱?
是谁?山口吗?他的灵魂来和我相约?
那人在沙发里缓缓地站起,一头的银发,在黑暗里,那么亮,银子似得。我的喉头咽哽,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人都站不起来,惟有喊了一声:山口!
可他不回首。
爱爱,你不怕吗?
你回过头来,我不怕,我什么也不怕!
千山冷月惊回首。
是他!
我不管他是人是鬼,扑上去就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挂了起来,沙发在中间隔着。
好半天,我不肯松了他。他在那笑,乖,你也不怕我是鬼,让我去开灯好么?
我放开了他,灯亮了,我看清楚了他,是他啊,好好的。我摸着他的眼睛,鼻子,耳朵,惊喜的鼻涕四流。
你没死啊,你没死啊!我孩子一般地哭着喊着打着,似乎期待着他去死似得。
他笑了,你这个傻孩子,我那不是装一下死嘛,回来就找你不见了,好在有贵子引路,才找到你的。
为什么要装死?
烦,烦那么多的媒体,天天找上门来,我需要安静的日子。
那……那你装死不就得不成诺贝尔文学奖么?
傻孩子。他笑,每一年被提名的作家都很多,有的作家被提名了一辈子也没有得,我自觉没得的资格。再说,刚刚咱们所谈的两位作家不都没有得过么?
那是。我笑着拥紧了他。
对了,如是。不,爱爱--他自己纠正自己对我的称呼。
我笑着打断他,你叫我什么都好,我现在承认我是如是了。
那就好。爱爱,贵子送你的那四样礼物还在吗?
在啊,有什么用吗?
他抱着我,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但愿把这几件东西送了回去,她能入地安息。
谁能入地安息?
他长叹一声,从一个角落取出来个玉色的骨灰盒,说,贵子前几天死了,爱爱!
贵子难道是活的吗?我好奇的问,我一直以为她是一只鬼,怎么才死了?
不,爱爱。她不是一只鬼,前段时间跟我而来的是她的灵魂。她一直在生病,昏迷不醒,这都是因她买了那四件古董才引起的。
哦?!看来那四样古物当真邪门!
我的日常生活都是她照料,她熟知我的生活喜好。一天在东京的古董店,遇到了这四样东西,她如获至宝的买了回来。谁知这一买回来,她还没来的及给我看,就日渐衰弱,卧床不起,到了后期肉身昏迷不醒,灵魂出窍。那灵魂常常跟着我,央我到中国来找你,说找到了你,她的病就好了。我觉得事出蹊跷,就翻找她买来的四件古物,谁知道一接触,那物有了灵性,带着我看到了你和我的前世,于是我便坐了飞机,直接到珠海找你的。这次回日本,一方面我要应付媒体,一方面是我的经济人打电话说她病得快要死了,我才走的。爱爱,奇怪,她说找到你,她就好了,怎么反而死了呢?
他刚刚说完个中原因,我却听到那非男非女的声音,如是,你不爱我,我转世而来,你还不爱我,我活着有什么用?生不若死,生不若死--
我吓得尖叫一声,抱住山口抖着,山口安慰我,不要怕,爱爱,她不会害你的。
可那声音仍旧幽幽,细若游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如是,不要怕,我要走了,山口先生答应把我埋在老家常熟。
第58节:元凶
常熟?你是谁?我大了胆,反问着,你的声音不是贵子!
只觉耳边一凉,低低的音,妖媚的爬虫般地钻进耳朵,我是贵子,我又不是贵子,贵子是我转世的肉身。那些无耻之徒,他们挖开了我的坟,盗了我最爱的东西。如是,我因生不能得到你的人,死了才拿你用过的物陪葬。他们,他们横刀夺爱……
那诉说起先是幽咽的女声,之后却是朗朗的男声。我在那男声里,恍然的回到了过去,她刚要合上谦益圆睁的眼睛,房门就被踢开,一群红男绿女,蜂拥而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是谦益的亲人,妻妻妾妾,子子孙孙,个个面色冰冷。
谦益妻妾成群,最她得宠。
那带头之人,就是一直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钱大公子。
她缓缓的站了起来,钱谦益尸骨未冷,他们就前来分红。
这些年,谦益自娶她进门,家财一直由她管理。每月大到各大房小房的用度开支,小到份银胭脂头油,她都打点的妥妥帖帖。别的妻妾和子孙,不知她在这家产里私吞了多少,而实质,都和谦益省了俭了,往这个反清复明的社团送送,往那个还我山河的民间组织赠赠。
钱家现在只是个空壳子,外面漆了金皮,里面只是空。--金蝉脱下的那个壳。
柳如是,这些年你贪得还少么?交出钥匙来!钱大公子声色俱厉地喊道。
那老东西终于死了,该他来掌握家势。
他要她服他,她已是个中年妇人,但风韵犹存。因为得不到,因为曾被看轻,她的美在他的眼里更是惊心。他要乘机打击她,曾经她居然肯跟一个下人,而不肯和他。
她在轻视他!她的轻视让他无法容忍。
她不理他,轻轻的用唇吻住谦益的眼睛,端详了一会,温柔一笑,嘴唇轻动,谦益,等我,我马上就到。
说完后仰首站立,看了看这四周的人。脸上竟然是日常的笑容,不就分个财产么,值得这般兴师动众?我都交出来,大家去分。
说罢,转身上楼。
钱大公子怕她施什么诡计,使了个眼色,一群人纷纷地跟上了楼梯。她站住,转过了身,别,那么急干什么?你们若跟来,我便不上去了,咱们明日再分。
众人一时呆了,都急得要自己应得的那一份,哪等的明天,只好站立不动。
好好的在这等,是你们的都是你们的,一纹也少不了。她四顾说道,并唤,抱琴,和我上楼去取楼账本!
众人围在楼梯边,看她和抱琴上楼。等了半天,却不见动静。有人说会不会卷财逃跑了?钱大公子不耐,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那雕花篆刻的红木楼梯,推开了如是我闻室的门。他目瞪口呆地看她着了一身的白衣,高地的挂在房梁上,嘴里还塞了一块白绢,显然是怕死了以后,遗出一截舌头来,不但不美,还平白给世人留嚼的把柄。
画梁春尽。
这时只听楼下一片骚乱,家里的女人婆子四处乱躲,如遇大劫,只愁没个钻地的份,好觅安稳。他忙忙地奔出,往楼下一看,原来是那抱琴带了官府的人来,捉拿逼死主母的元凶。
他恨恨地跑了进来,他上她的当了,他们大家都上她的当了,定是她在这边上吊,那边却遣抱琴偷偷报案,好来个有据有证,现场活捉。
他摇着她,摇着她,摇着她那一双曲如新月,刚可三寸的小脚,那脚上着了一双白缎子银裉边素色鸳鸯绣花鞋,那素淡的鞋,在他的眼里却是红色的,高高的,悬挂在鹤顶的红,鄙睨一切,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他摇着她喊道。
她是恶毒。
她宁可死,也不留时间和机会给他耍威。
……
爱爱,爱爱。山口叫着我,摇着我的身。我从古代回来了,只听耳边还是那朗朗的男声,却有无尽怨恨,他们,他们居然敢夺钱大公子的最爱,真是过分……
原来,他是钱大公子!!!
原来那些盗墓者挖了钱大公子的坟。
想来他得不到她,便在她死后,日日看着抚着摸着恨着她的四件遗物,直至带到坟中。
山口大喊一声,你还想不想入土为安了?我答应贵子把这四样东西放进你的坟里,把你重新安葬,给你重新立碑,你却缠着爱爱没完没了,到底想不想回去?
那声音听了威吓,渐渐的弱了,幽咽的,不肯安心的,最后的从那玉匣子里传来一声,如是……
而后全无声息。
我乖乖乖地呆在山口的怀里。
终于,我们又在一起了。这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个。
第二日,山口和我一起去看弟弟,弟弟仍旧只会一句话,砰,砰,砰。看得我想落泪。山口在我耳边轻轻的说,爱爱,把命运交给时间,医生说你弟弟会好的。
我偎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相信他吧,相信医生吧,我自己鼓励自己。
山口带着我给医院预交了一部分钱,然后找了个看护来看弟弟,他要带我去江苏常熟送那四件古物,并葬了前世的钱大公子,今世的铃木贵子。
第59节:忏悔
让天堂的归天堂。让尘土的归尘土。
走出医院,冷风四起,冬天快来了。我拥紧了他,他搂住了我的腰,双双往前走去。迎面走来一对年轻男女,现世版的金童玉女。我看的一下呆了,曾经在机场,婉莹和弟弟,也这样鲜活地拥抱着,如一对连体婴儿,青春的对我笑,泛着金子的光辉。
可是如今,一个斯人已逝,一个呆在病床上丧失记忆。
物是人非!
爱爱,我们去看看婉莹吧。山口看我站住,明白了我的心意。
再次来到弟弟的学校,那里矮冬青一路的绿了下去,它们都能活得过这个冬季,而婉莹不能。刚刚向他们系里的老师打听婉莹家的住址,那老师就说,吴婉莹啊,她前段时间跳楼自杀了,埋在凤凰陵公墓。
不用再问了,我和山口,直接打的去了凤凰陵。那儿石碑林立,是死者的界地。一方方石头下,留守的是什么样的灵魂?那小小的匣子里盛载的又是什么样的生前欢悲?
山口拥着我,正要在那石林里找属于婉莹的方寸之地,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唱: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一杯浊酒话离别
夕阳山外山
……
清悦的声音,那么熟悉,这曾是我和弟弟年幼时的催眠曲。我慢慢跟着那声音走了过去,是陈慧芬。她坐在轮椅里,看着一方心型的石碑唱着歌,如对着那石碑在催眠。
石碑的中心是婉莹的小照,眼神清醇,笑容无邪,头发都循规蹈矩的揽在脑后,没有一根发丝出来叛逆。一张爱娇的脸,一觅无余,一清二楚。--亦是一片伤心画不成。
我献上了手里的白玫瑰,那张洁白的脸和花朵那么相宜相衬,质本清白。正要鞠躬,身后的轮椅上传来陈慧芬的声音,爱爱,不要怪妈妈……
这个自私的女人,还不要怪她,那去怪谁?我愤怒的转身,想要责备,却见她看也不看我,眼光只凝在墓碑,身后推轮椅的年轻女孩竖起了食指,嘘,她疯了,不要打断她,让她说吧。
爱爱,不要怪妈妈,不是妈妈不要你,是妈妈不敢要你。我和你爸爸,我们是一起的知青,我们一起到了那个穷山沟里。你爸爸长的可好看呢,大眼剑眉,好几个同来的女知青都喜欢他,他还会画画,画很多很多的妈妈。那天他们在搞武斗,我们想躲在屋子里不出去就什么事也没有,我们正坐在一个老乡家的炕上唱着《送别》,可一颗流弹不知道怎么射了进来。风轻轻的吹,窗户吱呀呀地摇,你爸爸唱着歌,笑啊笑的,慧芬,你看,我怎么就流了血呢?他就这样笑着死了,留下了肚子里的你。杨老三是个老实人,我知道他喜欢我很久了,他肯娶我,为我解围。辉辉,原谅妈妈,妈妈不能要你,不能要你和你姐姐,来了的知青都回城去了,只有我一个人有两个孩子,回不去。我不属于这个穷山沟啊,我也要回去,我也要回去,我也要回去……
我呆呆地看着她,原来我的生身之父,不是那位佝偻着背日日在田地里劳作的老农,他却不计辛苦得将我养大,从不说明原委。
那推轮椅的女孩见我盯着陈慧芬目不转睛,怕我怪异,忙忙解释,自从她女儿死后,她就疯了,只会说这几句话。什么爱爱,辉辉的,没人知道她叫的是谁。
她叫的是她的良心!是她的忏悔!
我看着她,泪水滚滚而下,我的母亲啊,是什么作弄了你?历史,造化,还是你自己?
她看着我流泪,叮嘱着,下雨啦,下雨啦。婉莹你记着穿雨披……
我不忍悴睹,把脸深深地埋在山口的怀里。
她的故事就这样完了,枝叶纷披,却支离破碎。
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山口说,爱爱,咱们走吧。我牵着他的手,穿过层层石碑,一阵旋风,旋起了纸钱的尸体,它们是冥界的梁兄,不和英台成对,妻妾成群,争风吃醋,黑蝶纷飞。
风过后,本来在包里的柳如是文集,哗啦啦地在我手里翻着,翻着翻着,如电影在倒着镜头,翻到一页,却是定格。是一篇小文,清俊古雅的毛笔字迹,写着:谦益有童子,年二十有二,本名陈辉,唤研墨,身修长,美丰仪,堪比翩翩君子……
第60节:惊喜
一道电光击过了我的心地,弟弟,研墨,陈辉。前生他因我死,今生我为他劳累。
好好对冬冬,姐姐。
是婉莹
我大为惊喜,对着空气喊着,婉莹,婉莹,你好吗?
群山回应,你--好--吗?
风不再吹,纸蝶不再飞。没人回答我,山口牵着我,往山下去走。夕阳如个大红的灯笼,远远的挂在西天,山口在唱:
唉,我的爱,你心何忍
将我无情地抛去。
而我一直在深爱你,
在你身边我心欢喜。
绿袖子就是我的欢乐,
绿袖子就是我的欣喜,
绿袖子就是我金子的心,
我的绿袖女郎孰能比。
......
我跟着他哼着,突然停下,问,你为什么喜欢这首《绿袖子》呢?
不为什么,本能的喜欢。
那我为什么也喜欢?
那我怎么知道?
我觉得你就是那位杀了八位妻子的暴君,亨利八世。
我看着你就是那位绿袖子女郎。
三生三世?
应该是吧!
这么传奇?不会不会。我摇起头来,传奇不是月亮,一个月轮回一次。青蛾螳螂到了时间也要交欢相配,难不成咱们要写一部倾虫之恋?那不是传奇,而是幽默故事了。
他大笑起来,牵着我的手,走向凤凰陵下的山庄。那里,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我们不要传奇,我们只要做这世界恒河沙数般平凡的夫与平凡的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