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酿一种叫醋的液体
我又不爱林廊,我只是喜欢林廊,我并不求什么一生一世,我只要目前、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我大笑起来。李亿,我明白的。哪有男人万花丛中过,花落不粘身的道理?我不期望林廊做什么杨过。男人嘛,多数的理想是做个韦小宝。林廊如果爱上别人,我会放他走的。
李亿耸了耸肩膀,深深一笑,别有意味的。
我问,你笑什么?
他说,鱼茉莉,别故作潇洒。人,是自私的动物。只怕真的到了某个时刻,你会觉得自己养了个拆白党,赔得跳楼大甩卖,血本无归了。
拆白党?他说林廊是个拆白党?
我不高兴起来,一字一句,李先生,我愿意,难道你不愿意?
是的,只要我愿意,别人都无干涉的权利。
李亿何等聪明,他知道这话题己经与我无有讨论的余地,只怕这样说了下去,连朋友也没的做。忙打了个哈哈,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茉莉,你换了香水?
嗯,我心里不快,还是点了点头。
他的鼻子,倒也算是敏锐。
我记得你以前爱用“温柔毒药”,现在这个气味好似“诱惑”,对不对?他吸了吸鼻。
是“诱惑”。我说。
茉莉,“诱惑”的香型并不是很适合你,还是“温柔毒药”与你更相配的。
这时,我看见林廊从校门口走出来了。
我朝李忆嫣然一笑,说,我用这款香水,是专门来接林廊的。
李亿手里的雪茄抖了一抖,一抹笑凝固在嘴角。
他受到伤害了。
我是故意的。
我要他付出代价,他说林廊是拆白党,偏我喜欢把这个拆白党诱惑。
林廊走了过来,他也看见了我。我不由得快走两步,刻意与身边的李亿,保持了一段距离。我不想林廊再把我误会了。
不知哪来的女子,飘飘黑发,一身白衣,人人朝外走,她却逆流而上,和林廊撞了个满怀。
书籍,三三两两地掉地了。 林廊看了看那女孩子。
林廊的目光很长很长时间无法从那女子的脸上移开了。
长的秒针、分针、时针统统坏了。
长的有一亿光年。
林廊俯身下去拾书籍。
那女子也俯身去拾。
两个年轻的额碰在一起,似乎刻意以这种方式肌肤相亲,作为见面礼了。
林廊好像在说对不起。
那女子在和林廊说着什么。
林廊把书捡了起来,递往那女子的手里。
没有递对,书,又纷纷地掉了一地。
林廊,你在慌乱什么?
那女子长着什么样的天使面目,才令一向冷漠的林廊,也如此阵脚大乱,失了定力?
梦,那个梦,那个梦里牵他的手的女孩子,不也是只看背影就够爱娇美丽的?
有一滴汗珠,流至我的手背。
我的额头在流汗。
第一次,今生,为自己喜欢的男人额角流汗,皮肤哭泣。
谁说,我不在意!
一直,我都在自己欺骗自己。
李亿最清楚我,他看透我了,他才是我的知己。
我快步地走了过去,我必须看看那女子有一张什么样的天使面孔。林廊的表现,太令我恐惧了。
可来不及。
那女子似乎连背影都是先知,知我来意,翩然站起,悄然离去。
林廊看着那背影,依依不舍,眼光如藕,千丝万缕。
酸。
心在酿一种叫醋的液体。
改变对美的执著
我得抽刀断藕,调一盘醋熘莲菜,私下悄悄地食下去。我站在面前,柔声唤他,林廊。
我在招唤他的灵魂,我要他回来,我心痛欲裂,早不知什么时候,我在意他了,我自己还不清楚。
他惊魂甫定,看我一眼,茉莉姐。
我挽住他的胳膊,我当一切未曾发生,我一如所有爱中的女子,开始伏低做小,想用温柔兑换他回心转意。
我说,林廊,今晚咱们吃什么?你说,姐姐给咱们做。
他抱了我一下,紧紧的,抱歉一般,为自己刚才的丢魂失魄,他要加倍地偿还我了。他说,随便,茉莉姐。
我望过他的肩,那女子窈窕的背,隐在人丛里。
月亮淡白,暮霭四合。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是来约谁的?
林廊摇了摇我的肩膀,问,茉莉姐,你怎么了?
我抬头看他,清醒过来,说不定是偶然的碰触,我何必如此在意?真没想到鱼茉莉不动心则己,一动心,比谁都庸俗小气。
没什么。我用下巴蹭着他的前胸,最近我莫名地喜欢这样蹭着他,小狗一样的,闻他衣领、袖口、胸前的味。
咦?香味清淡,充满神秘,似有非有,是“一千零一夜”女用香水的香味,我怎么在林廊的身上闻到了呢?
这不是我熟悉的林廊的体味。
林廊一直拒绝使用香水,他固执地说香水是有狐臭的人才用的。何况这“一千零一夜”女用香水的气味,千娇百媚,过分雌性化的,他怎么会用了它呢?
我在他的胸前嗅着,猎狗一样的。
茉莉姐,你又怎么了?
我抬头问他,林廊,你用“一千零一夜”了吗?
一千零一夜?不是本神话书吗?我用它干什么?
他彻头彻尾的不知,怎么会用它?一定是那女子,那白衣黑发的女子,碰触了他,留了遗香。
我不再问,挽着林廊,一起开车回家。
晚上,我在电脑前码字,林廊又在巴格尼尼演奏的小提琴《浪漫曲》里,给那尾鱼换水,喂食。
我也走过去给它喂食,我更喜欢它了,我喜欢它,是因为它是林廊的,它和林廊一样,灵性十足。
你应该知道,我喜欢一切的美,我探询一切的美,我对美敏感,那是我致命的缺点。鱼玄机千年后如此,千年前更无法改变对美的执著。
天籁相和,天人合一
我无法改变什么,我什么也不能改变,我能看见我自己,那一年鱼玄机十九岁。她仍旧写诗,仍旧扔进曲江水,咸宜观香客更多,他们都是冲她来的,他们拿着写着她诗歌的花笺,来讨好她的。
起先,她并不理他们,她只喜欢看他们为她奔涌而来的样子。
那证明她还有魅力。证明李亿不要,自有男人会来找她。
你诱惑过男人吗?你要知道,诱惑是一种快乐。
一切都是玄机,是宿命,她没有想到,她爱的人,不久,一个个地离开了她,她根本无法挽留住什么。
什么也挽留不住,人,活着,是如此悲凉不堪的。
娘死了,死的时候握住她的手,薇儿,娘不放心你。
不放心又如何?在那破旧的寒屋,窗户在风里轻轻地摇,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木头在哭,娘的手在冷,慢慢地冷,冷如寒冰,她紧紧地攥住,喊,娘,娘,不要走。
她没有给过娘希望过的好日子。
可死神不听,该走的都会走的。
她十九岁,她把娘的手放在脸上,她要焐热娘的手,她要把娘焐得活过来。任谁来,都剥不开她的手。一清师父来了,拍了拍她的肩膀,玄机,生死由命,让死者安息。
她抱住一清师父的身子,大哭,眼泪决堤而出。可她没有想到,不久,一清师父也离开她了。
师父的生死没有由命,她由了她自己的。
她永忘不掉,瑟,弦,师父的脸,在碎碎的日光里,师父自己结束了自己。画面血腥,不忍悴睹。
那一天,师父请来的画师正在壁上绘着《五圣天宫图》,师姐彩羽和那画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来的香客,三三两两地结队,其中的一个咏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另一个道,好句,好句,可惜做诗的人早就死了。
她亲眼看见,一清师父月亮一般冷清的脸,在殿前暗了下去,暗了下去。
月全食。
她问,师父,你怎么了?
一清脸色惨白,一把抓住那香客的袖子,你说,李商隐怎么了?
那香客奇怪地看着一清,李商隐三年前就死了啊,这有什么奇怪的?
一清的身子摇了一摇,临空要抓住什么,却抓住空茫茫的一片。
师父自言自语地,他死了?商隐死了?
她忙扶住师父。唤着,师父,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玄机——扶师父回房子。
她扶着师父回了忏房,师父不肯上床歇息,坐在瑟前,指点着沉香炉,说,玄机—— 她知道师父要她焚上一柱香,于是把香点了。
袅袅轻烟里,师父说,玄机,你出去吧。
她不安地退了出来,门刚刚合上,琴声响了。久违了的琴声,如泣如诉地响了。自从观里香客大增以后,师父很久不弹琴了,似恐俗耳无德,不配聆听的。
琴声里,一清师父低低地唱起了歌,唱腔委婉,歌声缠绵,唱的居然是李商隐的《无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花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
望帝春心啼杜鹃。
……
那只白鹤亦随了乐曲,展翅,翱翔,在半空仙姿翩翩,舞态婀娜。
众香客不再上香,他们没有想到这咸宜观里还蕴藏着这样的奇景,一时看得呆了,嘴也无法闭合。犹恐身是梦中客。
惟有琴声,只有琴声,和着隐隐的曲江水,配着仙鹤的舞姿,天籁相和,天人合一。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
歌至最后一句,“铮”的一声,响亮之极,回声不断,绕梁三日——绝唱。弦断了。
那鹤随着断弦之音,一声高吟,石破天惊,从半空坠落,优美地坠落,绝望地坠落,犹似受了内伤。
她吃了一惊,忙跑过去,抬起那鹤的脖子,喊,鹤儿,鹤儿——
有人开始低议,咦,谁弹得此等好曲?可令鹤起舞的?莫非是二十年前红极一时的歌妓桃叶复活了?
怎么会,桃叶不是早死了吗?
她不知首尾,二十年前,她还没有出生呢,但她明白了师父一直不肯多讲的秘密。那曲应该真的叫《无题》,那瑟,应该真的唤无端。师父的心里,应该真的一直装着一个人,那个人会不会就是诗人李商隐呢?
有人敲门,桃叶,开开门,再给我们歌一曲。
里面无人应声。
观里鸦雀无声。
静,静得恐慌。
而那鹤亦把脖子一伸,嘴角挂着一缕血渍,死了。
人生苦短,得意尽欢
她大骇,不好,莫非师父也——忙跑了过去,把门一推,吱呀声里,师父的脸,师父的脸,在一束明亮的光线里,安然地靠在瑟上。这是一幅画,一幅挂在记忆里的画,不能遗忘的画。这幅画时时惊醒她,人生苦短,得意尽欢。等,只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的傻瓜。
她奔了过去,喊着,师父,师父……
师父说,玄机,不要等,什么也不要等,不要浪费日子。
说完,歪了头,咽了气。她这才看见,一根弦,紧紧地勒在师父的脖子上,那弦的两端,就在师父的自己的手里。师父自己把自己杀了。
师父就这样离开了咸宜观,就这样离开了这世界,以一根琴弦的不堪承受之细,以爱之殇,以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和彩羽整理师父的遗物,道经里混杂着一本册子,记满了师父的心事。师父真的是那个叫桃叶的女子。
二十年前,一清师父因一场家乱,沦为官妓。那次官妓里的众女子,皆住在一个叫桃花渡的府里,一色儿的桃字开头,桃枝、桃花、桃红、桃绿,轮到了她,被唤了桃叶。名字对歌妓来说,只是一个符号罢了。
桃叶善抚瑟,桃叶一身绿,桃叶在桃花渡里,一枝独秀,招人爱惜。鲁王一见钟情,把她买回府邸了。
鲁王府的仙鹤,一听到桃叶的瑟声,就翩翩起舞,鲁王为此大喜,大宴宾客。
那些来客里,有一位瘦极了的诗人,他善诗歌,长词曲,还会制乐器。他说,桃叶,你的乐器不太好,我给你制一把新瑟。
他给她制瑟,满满的五十根弦,这一根他弹,那一根她抚,二十五弦属于他,二十五弦属于她。
这瑟,原来是用来两个人合起演奏的情侣瑟。
——锦瑟,锦瑟,情侣瑟,双双弹,心有灵犀,同心同气,四掌翻飞,指指唱和。
她爱上他了。
他也爱上她了。
她爱他的丰神俊逸,他喜她的红情绿意。
可鲁王是喜欢她的。
她是鲁王买来的歌姬。
鲁王不说把她赐给谁,她就无缘与她爱的人在一起。
她为了他,演了一场死戏。跳了曲江,而后潜居在这咸宜观里。
他们偷偷相会。他不敢娶她,万一鲁王知道,那将是死罪。
就这样她抱着他给的瑟,等待了年年岁岁,等到他离了长安城,等到他死了,她居然不晓得,还在那儿空茫地等。直至在别人的口中落实,他确实死了,她也跟着死了。
她活着的目的,就是等待他的。
那鹤儿,是他买来送给她的。 她活了那么久,那么久,期望的就是能和他双双飞,飞进寻常百姓家,过平淡的日子。
可他死了,飞不成了。
尸体一直飞不起的。
这个,你应该明白的。如果你要以为一清师父的故事是一则传奇,那么你去以为好了。其实,传奇,一直是岁月锈出来的一抹铜绿,绿得收藏家可心,绿得铜却不愿意的。
她不想做了那抹铜绿,她才十九岁,她不要她的生命发霉、腐烂、变质。
埋了一清师父,彩羽师姐也离开了她,嫁做画师妇,一脸世俗的幸福。咸宜观里,只剩下了她,也只有她了。
而她,只有她自己的。
你只有过你自己吗?穷得只剩肉体,穷得只可拿肉体兑换日常所需。拿肉体买醉,拿肉体来取暖,拿肉体来迷醉。
她开始接见那些在曲江水里为捞她花笺的男子,她只和拿了她花笺的男子见面会晤。咸宜观里,常常站满了衣衫破败,不是头破,就是胳膊腿儿血渍斑斑的富家子弟。
她站在观里,一个个地看了过去,谁抢的花笺多,谁受的伤重,她就邀谁去她的云房。他们都知道,这个叫鱼玄机的女道士,喜欢男人为她拼得头破血流。也喜欢男人送她珠宝、首饰、衣裳,把自己装扮得花般招摇过市。她更有个怪癖,喜欢在白日里听着《胡笳十八拍》里的第九拍做爱,在云房外,有她专租的胡笳师。
胡笳凄凉地响,曲江水在窗外潺潺地流淌,她在男人的身上身下,身前身后,绵软地缠绕,动人地喘息,红颜如酡。
那一天,她站在她的咸宜观里,看着那些为捞她的鲜花笺大打出手的男子。他们衣衫不整,有的脸上破了,有的脚是拐的,有的胳膊断了。有一个看上去好像打瞎了眼珠。因他半张的脸,从眉毛开始,都是血色。山河沦陷。
她走了过去,走了过去,拉住他的手,牵往云房。进了房子,她伸出了舌,轻轻地舔了舔他眼睛。他的眼睛睁了开来,血糊糊下的明亮,吓了她一跳。她一把推开他,你的眼睛还是好的?
他笑,是的,玄机。他们打破了我的眉骨。
她拿帕子擦他的脸,血色下的面目,渐渐清晰。这个男子,她好似哪儿见过?
他弯腰一拜,在下李近仁,对鱼姑娘仰慕已久。
咦,是那醉仙楼有一面之缘的她嫌有铜臭气的男子?
她笑了起来,坐在他的怀里,这个世界真小,李老爷。
是的,真小,小到我在咸宜观里找到了你。
血灾之光,灭顶之光
李近仁不类别的男子,他三山五岳地做生意,他有钱,眼界宽,追女人也不单单求一日之欢。他要的是长长久久。他拉着她的手,去墓地,去那一坐坐坟垒堆积的墓地,去那生时抢富夺贵,死后黄土一杯的墓地。芳草凄凄,爹爹的坟,娘的坟,一清师父的坟,曾经,因了贫穷,无名无分,混杂在芸芸众生。而今修缮一新,还立了富丽堂皇的石碑,上面雕了凤凰柱,麒麟纹,写了他们的尊姓大名。
她泪盈于睫,问,李老爷,你干的事情?
他点头。他知道怎么将她讨好,他知道她的软肋在那儿。这些死去的人,曾经,都是这人世,她最最亲近的人。
她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李近仁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眼泪,让他疼痛。终其一世,他将拿他的金银,宠她一生。
李近仁是去她云房最勤的男人。
他不阻止她和别的男人会见,他给她完全的自由。
他知道她不爱他。
她和她喜欢他们身体的男人上床,一个一个,来了又去,走马换将。
她迷恋上了肉体,她喜欢上了肉体之美,她堕落于那秘密之美。
她喜欢一切的美,那是她的穴位,死穴,会致命的。
绿翘,那小小的女孩儿,也是因为美,才买回来的。
宿命要她遇到她,在敦煌炽烈的太阳下,遇到她,遇到她的未来,遇到一切不可逆转的命运。
那一天她和李近仁骑着马,行在敦煌的大道上。李近仁在敦煌有一笔珠宝生意,他便带着她来看敦煌的风光。他们看莫高窟上正大仙容的神像,他们听鸣沙山的沙子鸣趟。
这个沙漠上的繁华之都,鲜卑、吐蕃、党项、回鹘、大唐各国人等,来来往往,衣饰不一,语音混杂。
她正看得眼花缭乱,前面却人群围堵,无法过往。李近仁嘱身边的昆仑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昆仑奴回来说,啧啧,真残忍,卖菜人呢,胡人在卖菜人呢。
卖菜人?好生残忍!
李近仁说,玄机,要不要看看去?回鹘人在敦煌常常卖菜人的。
她说,要看,近仁。
她在长安城,就常常听说胡人卖菜人的残忍事迹。而今遇到,哪有不看之理,一时好奇心起,下了马,随了李近仁,钻进人群。
她看到一个女孩儿,一个光身子的女孩儿,瑟瑟地抖着海豚般光滑的身子,躺在硕大的案板上,一张脸被涂成白墙的颜色,贫穷使她的生活失血过多。她的睫毛也是白的,白成鸽子的翅膀,扑棱棱地眨着,下面是一对大眼睛,那眼睛比夜还黑。
待宰的羔羊。 没有明日的期望。
女孩儿不哭,女孩儿很倔强,女孩儿只是绝望。
没有眼泪,只有绝望。
她在她身上,看到幼年的自己。那些孤苦无依的日子,只有绝望。
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她。
有些人,第一眼就会喜欢上。如爱,如一切的美,都源于第一眼的欣赏。
爱情,也是始于第一眼的。
第一眼是火,点燃待燃的火药。
第一眼是危险的。
有回鹘屠夫在女孩儿的身后站着,高额鹦鹉鼻,胸前一撮黑毛,肥肉累累,磨刀霍霍,且边磨边喊,菜人嘿,卖菜人了嘿,哪位要菜人来,细皮嫩肉,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说着,那屠夫把刀往高空一甩,亮闪闪的刀光,在空气中闪烁着金属的光芒。漂亮的礼花,要血来祭它。
人群“咦”的一声,她目瞪口呆,其实那一刹那,闪现的应该是七年之后,她的未来之光。
——血灾之光,灭顶之光。
一个女声,喊了,不要!
那是站在人群里的一位披面纱的女子。那女子的喊声,带着颤音,拖着哭腔,显是和这孩子有骨肉之亲。
那屠夫手腕一抖,临空一接,手势潇洒地握住了刀把,他在卖弄花样,那是他的绝活。不耐烦地说,不要什么?你卖给我了,这孩子就是我的,早点走人,少啰唆!
她看着那戴面纱的女子,她听出了那女子的声音,她一辈子都能记得那女子的声音。只是她要确定她的面目,天下声音相似的人太多了。那屠夫又把菜刀往高空一扔,表演戏法了。
她忙喊,停!我买了,我要活的,你不能杀了她。
那屠夫手腕一抖,又接住了。说,我知道你要活的,菜人就讲究个新鲜嘛。
说着,白晃晃的刀刃,指在女孩儿的身上,准备瓜割。来,你说你要那一块,我慢慢割给你好了。
你先放开她。她说,我整个都要的。
你真的整个人都要吗?那屠夫问了。
要,都要。
那很贵的,你买不起的。那屠夫说。
聪明人福薄
她看了李近仁一眼,李近仁马上明白了她的眼色,她将以珠宝换她。便把腰里的钱袋一甩,“啪”地扔至案上,够了吗?钱袋的声音,证明了它的分量。那屠夫打开一看,喜笑颜开,满脸红光。够了够了,人,你们带走吧。
人群里嘘声四起,傻瓜,菜人哪有买一个整个的?这下可好,没好戏看了。
她从案板上抱起那赤裸的孩子,抱至那蒙面纱的女子面前,说,还给你,你以后要好好地养着她。既然生下来,你记得对她负责。她只是个孩子。
那女子猛地伏地,面纱拖地,冬冬地磕头,声带嘶哑。我养不起,您行行好,带走她吧。带她回长安,找她的爹爹去吧!
她撩起了她的面纱。
那面纱下的女子,脸上长满了斑斑点点,溃烂的疮。
美艳不再。可她化了灰,她也识得她。
她不识得她。她羞愧难当,惟有冬冬地磕头。求求您,您看我这个样子,快死了。一看您就身份高贵,来自大唐。您行行好,带她去找她的爹爹吧!
她身份高贵?
她自嘲地一笑,你说,她的爹爹是谁?姓甚名谁?我替你,给这孩子去找爹爹。
那女子站起身来,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而后,羞愧难当地跑出了人群,踉踉跄跄,三摇两晃地消失不见了。
半响,她呆呆地看着那孩子,满眼泪光。
李近仁问,玄机,你怎么了?
她强强把眼泪咽下,说,近仁,好可怜的孩子。说罢,她给她穿上她的衣裳,取来马上的水袋,鞠一捧水,洗了她脸。爱怜地问她,你多大?
九岁。
什么名字?
忘记了。
……
女孩儿只记得自己的年龄,剩下的都不记得了。这样更好,她不期望她记得什么。她抱住她,她喜欢她,她将来爱她。她是她这十九年生命里出现的一片翡翠色。她说,你叫绿翘吧,从今以后你跟着我。
她跟着她。
百依百顺地跟着。
她带她回大唐,回长安,回到她的咸宜观。
绿翘是如斯乖巧,绿翘是如斯聪敏,绿翘喜欢跟着她,她所有的来客也都喜欢这个叫绿翘的女孩子。绿翘低眉顺眼,绿翘未语先笑,绿翘眼窝深深,绿翘睫毛长长,绿翘小小的下巴上有个胡人才有的喜庆梨涡。
何况,绿翘又是那么善解人意的。
她说一,绿翘就知二。她握笔,绿翘就研墨。她学李近仁是大肚弥勒,绿翘就递枕头棉花塞她肚子。她耍手段套男人,绿翘就会手里绞着帕子,大眼睛静静地看着。
绿翘乘她不在,对着菱花镜子,拿她的胭脂膏子,画眉碳笔,把自个的小脸涂了个春光灿烂。还拿着几条丝绢,直愣愣地往胸前的小乳里塞。她在门外看得笑弯了腰。她也不羞,做张做致地摆着腰,说,师父,好看吗?
她笑得眼里都有了泪,点她的额,你这小狐猸子。
绿翘说,还没成精呢,算不上的。
她说,没学会说话就想去勾引书生呀,等长大吧,不要急。
绿翘说,那要师父好好地教。
她看着她的脸,哀伤地说,丫头,这些,你就不要学了。
绿翘挺着胸说,为什么?为什么不要学了。我要长大,我要涂胭脂,我要做师父一样的女子……
她打断她,翘儿……
绿翘不满,嘟着嘴,为什么,为什么师父你能做得,我就做不得?
她叹了口气,翘儿,你太聪明了。聪明人福薄。
绿翘指着镜子,谁说的?我看这镜里人就既聪明又有福的。
这丫头,在夸镜里的她呢!
我有何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