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亦孩子气,学着他应答,薇儿在这里,薇儿在这里……
群山回应,薇儿在这里,薇儿在这里……
好久,他才停住,她也停住,互相打量,傻傻地打量。他说,薇儿,我还会制别的花笺。梨花笺,紫藤笺,海棠笺,牡丹笺。薇儿,你要不要啊?
她歪头看他,要,当然要,只要是温哥哥做的花笺,我都要。
于是,他为她制花笺。梨花开了采梨花,海棠开了采海棠。
店里若忙,他和她便借了月色去采花。那夜,月色溶溶,他和她走在山上。她看到崖畔上几株亭亭的兰花。叹了口气,指给他,温哥哥,你看,真美呀。
他想也没想,就探出了身子,为她去采它。
骨碌碌一声,他就在她的眼前,消失不见了。
月色茫茫。
她趴在崖顶,吓得大哭,温哥哥,你在哪儿?温哥哥,你在哪儿?
回声悠扬。
他在山下大喊,薇儿,别哭,别哭,我在这里啊!
她探头看他,他在山下,他活生生地站在山下。
她一口气跑了下去,去找他。他满身泥土,胳膊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汩汩地流。她一边撕了衣裳的一角包扎,一边泪水满眶,温哥哥——
他笑,年少逞强。别哭,薇儿,没事。过不了几天,这伤就会好了的呀!
那伤是好了,只是留下一道长长的疤,像弯弯的月亮。他为了她而留在身体上的月亮。
日子箭般飞过,年少是快乐的,有温璋陪她。只是她的心事,从不告诉她的温哥哥,只是写在各种花笺上,写给温先生,让温先生读懂它。
有秋日写的《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有冬日写的《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
山高水阔,不可丈量。温先生很少回信。温先生忘了她吗?
娘给她梳着发髻,蘸着清凉的溪水,梳得油黑发亮。娘说,薇儿,你十六岁了,该找一户好人家了。娘停了一停,又说,薇儿,温庭筠浪迹天涯,你不要对浪迹天涯的人抱太大的期望。她咬了咬嘴唇,说,娘,你揪痛了我。娘松了松手,又说,薇儿,温璋只是个店伙计,不要和他多来往。昨儿隔壁的王婆婆要给你说一门好人家——
她挣脱了娘的怀,发髻散开,泼了她一肩的墨。她苍白的小脸,镶在那墨的中央。她说,娘,你是不是不想要薇儿了?这么早就想把薇儿嫁了?
娘看着她,娘的手势,无奈而苍凉地搁在半中央。娘说,薇儿,不要怪娘。女人,得学会为自己的将来谋划啊。
年貌相当,天赐一双
温先生来信了,温先生在信里说,他要回来了。宣宗驾崩,懿宗即位,他想回长安城,回来,看看可有新的机会,适合他。收信的那一天,她欣喜若狂。她出去买了胡装。轻纱,裸脐的胡装。她记得,温先生就喜欢小蛮这个摸样。
她学过胡舞,胡旋舞,柘枝舞,舞起来团团地流光。三年间她都学过了。为了他。
那是个夏日的早上,她站在窗口,看着他走近,担了一肩的夏阳。她欢喜地奔向门口,奔向他,奔向三年的相思地,温柔乡。她含泪地叫他,温先生,温先生……
飞鸟投林。
林不接纳。
温先生的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男子。
他带这陌生男子来,干什么?
那男子宽衣博带,面白如玉,丰神俊朗。她轻轻地扫了那男子一眼,因了礼貌,柔声地问他,温先生,这位公子是……
有人在远处飞奔,喜欢叫她。薇儿,我给你拿些十二花笺来,你看看好不好看啊……
是温璋。他提了一叠新制的鲜花笺,香味不同,颜色各异,粉红、嫩紫、靛青、酥黄,一片片,一叶叶,是他年少的心事,碾平、压扁、晾干,拿来送她。
只是,他来迟了。欢颜博不得,心事偏偏要成干花。
她满心满耳的眼前人,哪里听得见他在唤她?羞涩令她心慌,三年了,她等了温先生三年了,他终于回来看她。
薇儿,你都长这么大了?越长越漂亮,我老了。温庭筠笑看着她,看看她的如酡红颜,看看李亿的丰神俊郎,心底可是想,他们二人,年貌相当,天赐一双。
他笑说,薇儿,这位是李亿李公子,他父亲李渔和我是八拜之交。李公子读过你的诗,一见倾心,专央我带他来,拜访你的。
不远处,温璋抱着鲜花笺呆立在小路上,石像一样。那两位男子,一位风流富贵,一位身形高大,显然其中之一就是温庭筠了。前几日,她就说她的温先生要回来了。她那么虔诚地赞扬她的温先生,好似温先生就是她的整个大唐。
那倜傥的男子早长身而鞠,含笑递上一片爵里刺,鱼姑娘,请笑纳。
……
从此她真的笑纳了他。
一如我笑纳了林廊。
林廊喜欢穿名牌衣物,喜欢坐我的车子,他是个虚荣的孩子,他喜欢享受一切现成的好,好衣,好食,好行,好住,好女人,好模样,所有的好,他都要。他懒,他懒得动弹,包括做爱,他也只喜欢男下女上这一种方式。
他说,懒散,是一种别致得风格。
确实,他别致得令人爱惜。
晚上,我在电脑前码字,林廊在巴格尼尼演奏的小提琴《浪漫曲》里,给那尾鱼换水,喂食。
我写字累了,轻步走了过去,从后抱住了他。我唤,林廊——
琴声如鬼魅。
他看着那鱼,他不说话。
林廊——
我娇娇地唤他,轻轻地吻他。吻他的耳垂,一点一点,他的耳垂和脖子是最敏感的地方。
茉莉姐,真奇怪,你看这鱼,它会随着琴声翩翩地舞呢!
他不接受我的挑逗,他没有情欲,此时此刻,他更关心的是那尾鱼了。
我放开了他,我不相信,虽然巴格尼尼的琴声一向美得带了魔鬼的气息,但也不见得能神奇至可以感化一尾无知的鱼吧?
琴声流畅优美,那鱼在水里摇着白得飘逸的鳍,一舒一展,一摇一摆,正随着乐点,一类美女在献舞技。
它舞姿优美。
噢。我看得拍起掌来,林廊,我曾读过一篇关于巴格尼尼的文章,说他演奏的一段小提琴,性感到很多男人们听了,那活儿直接就挺起来了,当时还不相信,现在看来,所言非虚。
林廊置若罔闻。
我转身抱住了他,咬了一下他的耳垂。他长得高,我的舌刚可凑到他那里。我说,林廊,我吃醋了!
吃谁的醋?他吃了痛,不再呆看那鱼,一把把我揽进他的怀里。
我笑指着鱼缸,这鱼。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不说,一边拥着我,一边拿起鱼缸,朝洗手间走去。
林廊,你要干什么?
他一脚踢开洗手间的门,三脚两步,就把鱼缸里的水猛地朝马桶里倒去,水流直泻,无可挽回。刹那,那尾美丽的鱼,沦落到马捅里。
再也不能美丽。
凤凰落架不若鸡。
暗恋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不要!我忙拉住林廊的手,不让他把这尾鱼冲进下水道。这可是他带来的惟一的行李。林廊,不是每一尾鱼都能跟着巴格尼尼的琴声起舞的,你要懂得珍惜。
林廊抱紧了我,在我耳边低语,我知道,茉莉姐。
我好生感激,软在他的怀里,他一向不善语言。可他的行动比得上别的男子千万个爱字呢。
林廊,姐姐只是开玩笑而已,你别当真,我也喜欢这尾鱼,怎么会真的醋了呢?
林廊一笑,转身去取东西,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那鱼捞了出来,又放进了鱼缸里。
鱼,终究不是养在马桶里的东西。
经此一役,我和林廊情好如蜜。
那鱼也真是一奇,只要音响里放的是巴格尼尼的小提琴曲,它皆能合拍,听懂一般的,摇头摆尾,一类巴格尼尼的鱼类知己。
我也更喜欢它了,我喜欢一切有灵性的东西。
何况他是林廊带来的东西。
只有三样事情能让林廊提起精神,一是养鱼,二是上网,三是拍DV。网上的林廊酷得都是妹妹来泡他,不是他去泡妹妹。他拿着我的钱,买了部上好的DV机,四处拍,老农、马车,拖鼻涕的小孩子,街头的乞丐,一只飞舞的垃圾袋,他都能拍出动人的力量,绝望渗透骨子。
你知道,有的人,天生就拥有绝望的气质。
他很颓废。
他常常喝醉。
他心情好的时候,和我讲他的故事。窝在沙发里,喝着酒,一杯一杯。我从不问他的父母是谁。因问过一次,他拧着眉,闭着嘴,看着地板,什么话也不说。我不喜欢他沉默的样子,我不想给他或者自己找不快乐。
——他是他自己就够了。
我给他讲萤火虫,讲我和他做爱的感觉,就像两只交尾的萤火虫。他笑了,抱住我,给我念儿歌:
萤火虫,点灯笼,
飞到西,飞到东。
一闪一亮,一亮一闪,
好像星星落花中。
你们喜欢萤火虫?
…… 他说,这是他奶奶教给他的儿歌。他说,他奶奶是一位慈祥的老人。他说,他的老家有大片大片的杨梅。他说,杨梅是水果里最性感的。他说,茉莉姐,你不晓得,那将熟未熟的粉红色的杨梅,挂在树梢,看上去就像处女的乳蕾,好看之极。他说,十六七岁的时候,他嗜好成群结队地打架,也不为什么,只是想打架。有一次,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朋友流血,大量地流血、死掉。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他的口袋里没有钱。他苦笑。
他说,茉莉姐,你知道,钱很重要。他说,十五岁的那一年,他暗恋过一个女孩子,在公交车上。他本来可以骑单车上学的,但他每天都改乘公交车,为得就是去看那个女孩子。他说,至今他都记得,车窗外的光线射过玻璃,柔光散在那女孩子的脸上,毛茸茸的,那女孩子看上去天使一般不真实。
他说,茉莉姐,暗恋是一种美好的感觉,可惜,现在,他再也不会暗恋了。只三年,他和女网友上床,一个又一个,暗恋的感觉再也回不来了。他说,十六岁的那年,他离家出走,遇到第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勾引了他,他就和她上床,结果刚刚一到床上,那女人就眼泪汪汪,说,你,要对我负责,我还是个处女啊!这一声“我还是处女啊”,把他吓得提着他的灯笼和裤子转身就跑了。他才十六岁,怎么对一个老处女负责?况且他也是个处男,他失身了,谁对他负责?整天的男女平等,为什么处男和处女就不能一样平等了?
他说得愤愤不平,我听得哈哈大笑。我轻轻捧起他的脸,我说,林廊,你放心好了,姐姐我会对你负责。
我不要你负责,我会自己对自己负责。
说着他的手就不安分起来,他的手指一直就不是个良民,他知道我在调笑他,他拦腰抱住我的身子,用他那年少的,柔软的胡子,蹭着我的脸,一点一点地往下蹭去,痒痒的。我开始迷恋他了,他的肌肤,绸缎一样的肌肤,有着年少的温柔,阳光的温柔,暖暖地将我照射。
迷离中,我抚摸着他的身子。
他低低地说,茉莉姐,我要你,我不要爱,我只是想要你。
我们不爱,但我们做爱。我们习惯了这样在一起。
渐渐地,我开车送他上学,车子老停在离他们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他还年轻,他很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我不想让他的同学知道,是我在养着他。即若这样,他一下车,我都能从车窗里看见那些路过的同学打量他的眼光,量深测浅,各式各样。
直至一天,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同学挡住了他,车里的我都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些讥讽的话:
林廊,你姐姐?
嗯。
林廊,你们长得怎么不一样?
嗯。
林廊,别是你的情人吧?
嗯。
林廊,你小子玩得大,还玩菲峰恋呀?
嗯。
林廊,你小子让老女人养着,出卖色相?
“啪”的一拳,电闪雷鸣地一击。一剑斩天山,那问话者的鼻子,血猛地流出,满脸刹那成一张珍贵的邮票——红旗飘飘。
全国山河一片红。
林廊败局已定
他是如此少言少语,又是如此暴力。那几个男生,猛地把他围了起来,我正准备下车,车门还没有推开,只见他弯腰拾起了一块砖头,雄狮子一般直立,喊着,过来啊,都给老子过来啊!
他们不敢过来,他们怕他亡命之徒的气质。但又不肯退缩,毕竟他们人多。
剑拔弩张。
双方审时度势地较量。
那圈子越缩越小。
他那么瘦,那么细高,穿着一身我刚给他买来不久的褐色条纹衣服,灰色的翻毛皮领子,衬着他苍白的脸色。那一刻,我莫名地心动,细长、纤美的水仙少年,我不要看见他满脸血渍。
我奔了过去,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想助他一臂之力。我边走边喊了一声,大家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个屁!一个男生,猛地转身,胳膊一甩,有什么亮闪闪的,划过我的额角。
我只听见林廊喊了一声,茉莉姐!手里的砖头就随着那喊声拍出,那个男生的头上,顿时花开灿烂,黑发里开出红色的报复的花朵。
他动手了。
我的额角热热的,一抹,是血。原来那男生手里拿了水果刀子。
林廊手里什么也没有了,他空无一物。
他扶住了我,抱住了我,堵住我的额头,茉莉姐,茉莉姐,你怎么样……
我看见一把瑞士军刀,刺了过来,刺了过来,刺向了林廊。他却背对着它,躲闪不及!
我喊,林廊,快躲!
我知道,我做了有生以来最愚蠢的一件事。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愚蠢,难道仅仅因为他的美,使我迷失了判断力?对于别的男人,鱼茉莉可能是坐在车里,摇下车窗,慢慢地欣赏一场生活武打剧,最多,也不过是拨个110,报个警了。
而林廊,他怎么唤起了我的关心?我的参与,使得林廊败局已定,他抱着我,周边的打手红了眼睛。
四面楚歌。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还不快跑?警察来了!!!
只听刀子叮当落地,那几个男生忙做鸟兽奔了。
我闭上了眼睛。现在,林廊安全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抱你姐姐上车?
好熟悉的声音,是谁?我睁开了眼,是李亿,他怎么来这里了?
李亿似乎知道我要这么问他,说,我刚好路过这里,想在电影学院找几个漂亮女生做广告,想不到却遇到了你们。
边说边风驰电掣地开着车子。 林廊一直把我紧紧地抱着,除了做爱,我们还没有这样亲密相拥过。
很快就到医院了。
一寸多长的口子,缝针,包扎。医生边缝边说,没什么,过几天就好了。
我问,会不会留下伤疤?
医生说,会的。
我皱起了眉,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从此我的额,就不再完美了。
李亿关心地靠近,问,痛不痛?鱼小姐?
他身上有一股完美的烟味,与成熟男人的体味混合,令人心神一荡。我喜欢烟草的气味,更喜欢这气息和男子的体味混合。
林廊挖苦,废话!要不你来试试,我也给你一刀子?
我看林廊,示意,是他给我们解了围,不可冒昧。
林廊愤愤地别过了头,他本能地讨厌李亿,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护士叫家属取药,林廊跟去了。李亿看着林廊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低声说,鱼小姐,我说句实话,你别介意。
说吧。我含笑看他,他要说什么?
我怎么看,怎么觉着这男孩不像你弟弟。
我轻轻一笑。李先生,你说对了,他本来就不是我弟弟。
真的?
所言非虚。
那么他是你表弟?
不是。
你朋友?
不是。
寄居在你家的房客?
不是。
绅士风度的他再也猜不出来。鱼小姐,我笨,求求你,告诉我,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真的那么好奇?
当然好奇。
好奇不是一种好的品质,好奇会毁了你。
不,好奇是一种好的品质。我对鱼小姐本来就十分好奇。
是吗?我笑了起来,李先生,爱情往往始于好奇,好奇有罪。
大太太裴氏有打她的权利
他长长的臂膀绕过坐椅,半个我已在他的半个怀里。他轻轻地说,面带笑意,鱼小姐,我想因你,而犯这样的罪。这是个情场老兵,手段不低。
我仰首看他,眼睛一眯。你真的喜欢为我犯罪?
真的!他更近地靠了过来,肢体开始调戏。
那好,犯罪要有承担犯罪之后的能力。李先生,你可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我的鼻息,吹进他的衣领去。
我有。他轻轻一嗅,真香,茉莉,“温柔毒药”真适合你。
呵呵,他懂香水。
我的手掌轻轻举起,伸出了大拇指,问,要不要祝老兵不死?
他会意,也伸出了大拇指,与我的拇指一碰。你放心,茉莉,老兵会一直胜利下去。
我嫣然一笑,耳朵过来,我告诉你。
他俯耳过来,我轻轻耳语,李先生,我们同居,林廊是我的性伴侣。
他张开了嘴,他的嘴半天合不拢去。但李亿是谁,成年地跑社会,应急的手段总是有的。只见他惊讶而慌乱地错开了话题,鱼——茉莉,你——还——痛不痛了呢?
我看着他,看着他慌乱失措的样子,一丝冷笑从心房漫过四肢,如洗冷水浴,快意之极。我就要看到他这个样子,这,正是我期望的。一千年前,那个叫李亿的男子,那个叫李亿的大唐贵族子弟,也曾问过鱼幼薇这样的问题。
薇儿,薇儿,痛不痛呢?
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身体,那青瓷般的身体,都是密密麻麻的掐痕,鞭痕,那是他的妻,送给她的见面礼。
她是妾,立在妻边的女,大太太裴氏有打她的权利。
那一年她十六岁。
行酒令助酒兴
你十六岁过吗?你十六岁的时候爱过吗?你如若爱过,一定爱得无怨无悔。她穿了一身的胡装,想无怨无悔地取悦温先生,却悦了另一位男子的眼珠、口、鼻。
秀色可餐,可餐的秀色,往往是被吃的悲剧。
李亿恨不得将这秀色,眼睛吃了,嘴角吻了,鼻子嗅了,全数裹进他的肚皮。他放出他这二十二年的贵族公子怜香惜玉的手段,极尽所能地表达他的爱意。
他诵读她所有的诗歌,在那暗黑的小屋,一首又一首,不肯停息。
他说,鱼姑娘,我仰慕你。
额外而来的仰慕,总令人惊喜,何况这仰慕来自于如此相貌不俗的世家子弟。
她微有羞意,她觉得他夸张的赞美,在温先生的面前,并不适宜。
她说,李公子,你过誉。
他说,鱼姑娘不要谦虚。
娘煮好了茶。温先生的茶,娘亲手递了过去。李亿的,娘回环地送至她的手里。
她看娘一眼,娘在故意。
她把茶递往他的手里,说,李公子,请喝茶。
他轻轻一接,手指碰到她的手指,她看温先生一眼,慌乱不迭,茶盏掉地。
空气暧昧。
温先生“呵呵”一笑,推说有事,起身告退。
她拉住温先生的手,她想说,温先生,不要走,薇儿好想你。
娘何等明白事理,娘早看出李亿的来意,娘抢她之先,送客了。娘说,温先生,下次再来啊,薇儿的终身大事,拜托你。
温先生笑着说,鱼妈妈,你放心好了。说罢,摸了摸她的头,乖薇儿,我走了。你好好和李公子谈谈。李公子年少英俊,博学多才,值得你互通有无——
温先生!
她低下了头,她不知道如何讲清楚自己的心事。李亿是美,但她不爱他,她爱的是温先生,她不要思念了三年的温先生,就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去。
温先生说,薇儿,再会。
说完,他转身远去。她站在门口,看着他高大的背,恨恨地想,他可是木头做的?为什么,为什么,想念了他那么久,他却丝毫未知?
娘故意留他们两个在屋里。
李亿一直逗留到斜阳西下,方才回去。
李亿走了,娘说,薇儿,你看看李公子身上的玉佩,真有钱呢!
她不答,她看到门口的小凳上,一叠厚厚的鲜花笺,问,娘,温哥哥什么时候来过了呢? 娘还沉醉在李亿的富贵气里,娘说,薇儿,贵族就是贵族,你看,李公子通身的气派,一下就把温庭筠比得形琐——
她跺足,娘——
娘说,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女孩子长大了,就要嫁人的。我看这李公子,真的对你有意。
她拿了那鲜花笺,一拧身,进到屋子里。
她毫无目的地翻着那鲜花笺,心事也一页一页的花样斑斓。李亿年轻,李亿富有,李亿英俊。温先生带他来,是想把她托付给他吗?
——最终,温先生还是不要她。
他不要她。
为什么?
因为小蛮吗?
第二日,李亿又来了,邀她去西市的醉仙楼吃酒。他说,鱼姑娘,我们去醉仙楼。
她问,温先生也在醉仙楼吗?
温先生正在那里等着你呢。
有了这句话,她忙忙跟着去了,她要看到温先生,她要见到他。
李亿没有骗她,温先生真的在醉仙楼。温先生临窗而坐,她一进酒楼,就看见了他。
温先生含笑看着他们。
昆仑奴很快把酒菜满满地布了一桌。她看着桌上一只神态如生的鎏金龟,龟背上负着纹饰精美的圆筒,筒内装有数枝酒令筹,便晓得这鎏金龟是用来行酒令的,拿了起来,侧脸娇憨地问,温先生,咱们行酒令好不好?
李亿应和,好啊,好啊,行酒令助酒兴,太好了!
温先生却没有回答他,他痴痴地看着窗外。天聋地哑。
温先生——她再次地唤。温先生仍旧看着窗外,一座泥塑木雕。
李亿要去摇温先生的肩膀,她嘘了一声,立起了身,朝他的耳后,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温——先——生——
他居然还是毫无动静。
咦,是什么让温先生成了这个样子?她也随了他,朝窗外看,只见窗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人群里是一行卖艺的人。仍旧是骆驼,骆驼上仍旧坐着一个异域女子,怀抱竖琴,抬首向窗里人嫣然娇笑。
胡姬貌如花。
当户笑春风。
鎏金龟从她的手里脱落,砸了她的脚,她也不觉得。酒令筹横七竖八地撒出,皆是诗经里的句子:关关雎鸠——
一日不见——
静女其娈——
……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皆是爱情,却皆是不属于她的,可望而不可及的,《诗经》里的爱情。这酒令上的句子,下一半,谁对不出,要被罚酒的。不用饮酒,她已输,被罚了酒。只因那骆驼上的女子,是小蛮。三年了,这胡姬,她不老,还逗留在这长安城,而温先生一见到她,就魂不守舍。
竖琴响了,这胡姬十指抚弦,在嘈嘈切切的竖琴声里高歌,歌的居然是温先生最喜欢教给她的《胡笳十八拍》里的第九拍: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陈,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
这胡姬,一叠三唱,反复循环。她不看琴弦,仰首看着温先生,深情款款。
李亿忙跑了过来,鱼姑娘,你怎么了?
没怎么。她摇了摇头,她能怎么?她知道,温先生教给她的这胡笳第九拍,她熟悉如流。而这胡姬,借了竖琴与音喉,在温先生的心里,早植了一棵参天大树。
小蛮根深蒂固。
她无有开头,就已输。
一曲终了,这胡姬在骆驼背上轻轻招手。温先生忙忙起身,李亿,薇儿,你们先好好吃酒,我去去就来。
去去就来?
她知道,他会一去不回头。
她忙拉住了温先生的衣袖,她说,温先生,你走以后,我也学过胡舞。说着,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酒筹,拿起了一只白色的瓷盘,敲击着,翩翩地起舞。
翩翩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她不要他走。
她越舞越急,越敲越急,团团的流光里,她摇着细腰,摆着丰胸和肥臀,妖妖地舞。
她十六岁了,她有信心,她相信自己已经是个长大的女子。
李亿大声地赞了,鱼姑娘,好舞姿!
有食客也附和,好!好!这是谁家的姑娘?跳的胡旋舞,都比得过胡姬了。说着,也随手举箸而敲。越来越多的食客,汇入这自然的乐器组合。盆子,碗,碟子,酒壶……所有能敲的东西,都宫,徽,羽的响着。大唐的子民,个个都是艺术家,他们一看她快而速的舞步,一听她凄而凉的敲击,就知道她跳的是《胡笳十八拍》第九拍的舞曲。
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温先生看着她的舞姿,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心,又似乎不明白。一曲终了,他笑着应付,薇儿,你舞得好极了。
说罢,他下了楼,去追随他那心里的女子。
有的故事,没有开头,就已经结束。
她软软地跌坐在椅里。初恋、爱、心死。
借酒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