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56

“小公公,您帮我担待啊……”我颤声道。

    没多久,那小太监跑了回来。

    “给妍主子道喜,皇上并没有生气,听说是您放的风筝,笑了一下,说——”

    我赶忙埋头下去,手心里满是汗。

    “叫随驾,进圆明园,明儿天好陪朕放风筝散心。”

    我楞在那儿。

    “还不谢恩?翻了您的牌子了!赶紧回去收拾,轿子马上就过去接您!”

    我要走了,月儿。望着在床上酣睡的月儿,我轻轻地帮她掩好被角。

    她的手已经很冷了,一丝犹存,想是还有留恋不舍……

    可是我要舍了,我要舍却这紫陌红尘了。

    一路颠簸,我只紧紧攥住那个小白瓷瓶。

    圆明园的夜,更是清冷,几只鸦儿落在澹宁居前的枝头,冷冷地并不作声。

    我收拾好了一切,香汤沐浴,焚香更衣,轻扫娥眉,淡点绛唇,斜插玉簪,高挽乌云。当然不忘在桌上摆好一瓶百花酿——皇上最喜欢喝的酒。

    只是今天的酒里,多了一味,百花酿变成了断肠散。

    月牙初上,皇上果真来了。

    许是日夜操劳,他原本乌黑的头上竟多了几缕白发,声音也变得苍老了许多,只是看人的眼神没有变,温暖,体贴,还存了几丝怜惜,并没有外面人传说的多疑和凶残。

    我款款跪下:“皇上……”

    “起来。”一只有力的手拽我起来,“朕看看你……”

    我们互相端详着。

    一个是真龙天子。

    一个是宫娥青衣。

    一个要一统江山。

    一个想弑君谋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57

“今儿怎么不守规矩放起风筝来了?若被皇后看见,你可小心……”皇上没有放开我的手。

    “臣妾,只是忽然想叫这风筝替臣妾望上一望……望上一望皇上……可好……夜里是不是还咳嗽……偏忘了今日是……不该随便出来……惊了圣驾……奴婢该死……”

    是啊,我是真的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皇上起身踱到桌前,拿起放在上面的白日的风筝。“画的很好啊,竟有几分像你呢。” 然后,他轻轻地拽下那个小铃铛,放进袖子。

    “朕忙于政务,冷落了你啦。这两日宫中有人屡染伤寒,朕叫太医在查了。你随朕到了园子里,该放心些了啊。”皇上又一次握住我冰冷的手。也许在这静谧的深夜,皇上也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我心里一颤。眼泪竟想要淌出来。

    “朕还盼着你能给朕生个龙子呢!哈哈……”

    “皇上,您也要保重龙体才是。”说着这话,手却更加冰凉。

    “看你今儿放的风筝,朕喜欢得紧呢,这两日天气好,你在这园子里陪朕放风筝好不好?这儿没有宫里规矩多,可随意些。”

    “是,皇上。”

    放风筝?皇上,你不知道那风筝早都残破了吗?

    “好呀,你还预备了‘百花酿’呢?难为你的心细到如此,还记着朕的口味,不喜烈酒。只品素酒,来来,快斟来,咱们共饮……”

    我赶忙站直身子,颤巍巍去端琉璃盏……

    他毫无防备,他想不到,身边这个娇小的女子,这个五年来从不多言多语,内敛贤淑的小妃子,竟为他预备了一杯牵机毒药!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剧痛让他大汗淋漓,脸色苍白。

    但是他不出声,一声也不呻吟,他只是弓着身子,努力地抬头看着我——

    “你、你这是……”

    “牵机药……”我说,“永不翻身……”

    我最后听到皇上长叹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做皇上呢?为什么我要来阻止你做皇上呢?来不及了,来不及想明白了……我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酒,是温热的,甜香的,可是自喉咙一流进肺腑,登时变得燥烈无比,苦不堪言。每一滴酒都在我身体里爆裂,撕扯着我的血肉。

    我不由自主地缩紧身子,瘫倒在地,倒在皇帝的身边,他努力地伸手过来,还想再一次抓住我的手……

    忽然有了力气,睁开眼睛醒转过来——台灯还亮着,书在枕边,猫猫在脚边打着呼噜,看看表,我不过才睡了二十分钟!

    可能是刚才一阵夜风,我又忘记了盖上毛巾被,所以冷得缩成一团……

    好半天,回味着那个梦,一时有点庄周蝴蝶的幻想。

    怎么做了这样一个怪梦啊!忽然想起那本书,忙抓过来看,后面还有几行字写道,疑心甚重却勤于政务的雍正皇帝于雍正十三年(1735年)八月,暴病崩于圆明园。关于他的死,正史和野史众说纷纭,疑点重重。

    那梦中的女子,终于完成了使命,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所谓的牵机药带来的“再也直不起腰”,毕竟是来生来世的事情了,来生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我呆呆地望着台灯,不要说来生,前世的我,又是怎么样的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00

绕指柔

因为没有睡好,今天一整天我都在不停地打着哈欠。

    周末,游客格外多,金润枫给我的两本书我放在书包里,不敢拿出来看。我们虽然只是站殿,却也有不少的规章制度。上岗的时候偷看闲书,被冯阿姨看见了,一定会被批评的。她虽然不会骂人,但是她喜欢用阴鸷的目光冷冷地穿刺你,那感觉,更是苦不堪言。

    我总是觉得冯阿姨是不喜欢我的,但是我猜不出为什么。

    今天班前会的时候,她说,故宫的游客多,什么国家的都有,我们一定要在外宾面前表现出良好的精神面貌,我们代表着国家,我们站在中国最优秀的传统文化前面……站殿要严肃认真,不能太随便了,站得不好,就要被辞退,谁介绍来的也不成。

    说完,她看了我一眼。不是惯常的用眼角瞟我,而是严肃地正视着我。

    她的目光带动了所有人,那些眼神在我面前交织成一个网,牢牢地罩住我。我无力地垂下头,好像真的做错了什么。

    等他们都散去了,我才想起,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困绕着我,直到金润枫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今天他是带团来了,他戴着旅游帽,摇着旅行社的小三角旗,用斜挎着的手持扩音器给游客们讲解着。声音很悦耳。

    “储秀宫,是西太后的寝宫,是明、清两代后妃居住的宫室。这里原为翊坤宫后殿和储门旧址,慈禧专权时改建为体和殿。慈禧太后住储秀宫时,在此用膳,每餐有主食十几种,菜肴二、三十个,还有各式茶点。你们猜猜,“寿膳房”每天要花费多少两白银?”

    他的团员们窃窃私语,然后开始胡说八道。

    “十两吧?”

    “哪能那么少,一百两!”

    “喂,你有点知识没有啊?一百两那是什么概念?”

    “什么概念?一百两对慈禧老佛爷来说,还不是毛毛雨啦?”

    他微笑着耐心听着他们议论纷纷,引他们走到我跟前。

    “大家也别乱猜了,我们请这位美丽的小妹妹告诉我们吧,她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一定知道的很清楚啊。”

    说着,他调皮的转过脸,冲我做了一个鬼脸。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怎么可以……

    “小妹妹,那你快告诉我们啊,多少两银子啊?”一个胖乎乎的大叔说。

    我只好回答:“每天要花费银子五十两。”

    “哦……”他们点着头。“还有吗?这里还有什么典故?”

    他故意不吭声,鼓励地看着我。

    我只好接着说:“光绪十三年,也就是1887年,慈禧太后就是在这里,为光绪皇帝主持选皇后和妃子的仪式的。可惜那并不是光绪皇帝满意的婚姻。”

    我转头,悄悄地瞪了他一眼。

    他知趣地说:“谢谢!谢谢你了小妹妹!”

    他的游客们这时候开始啧啧地谈论光绪皇帝和他的珍妃的往事。

    “那个珍妃井在什么地方?”还是那个胖大叔问。

    “你们的导游先生马上就会带你们过去的,祝你们游览愉快!”我礼貌地说。

    “好了好了,大家跟上队伍,我们继续参观了!”他招呼着大家。抽空悄悄问我:“下午我还来接你吧。”

    我摇摇头,坚决地说——不。

    他还是淘气的一笑,和他的游客们呼啦呼啦地出了储秀宫。

    一回头,我吓了一跳!

    冯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

    “冯阿姨,您,您来查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01

她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虽然你还小,不懂事,可是我也得说你几句。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职责,你站好殿就成了,怎么还想着要客串导游吗?”

    “我,我不是……”我想辩解,可是又说不出什么来。

    “下次再叫我看见你随便和别人聊天,哼。”

    那一个“哼”,把我的心情刷成了灰色。我终于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闷闷不乐。

    戴雨晴坐到我的身边。她是社科院一个专家的女儿,人长得特别漂亮。也许就是因为太漂亮了,她没能继承高级知识分子的父母的基因,从中学起,功课就一塌糊涂。后来总算外事职高毕业,靠爸爸的面子,来到了故宫。

    “喂,小丫头,怎么了?是不是那冯怪物给你气受了?”她关心的问我。

    “你叫她什么?”我诧异的问。

    “冯怪物,那人就是一怪物!”戴雨晴狠狠地舀了一勺米饭吞进嘴里。“她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看不上比她年轻漂亮的女的!”

    “是吗?”

    “恩,我刚来的时候,就没少受她的气!幸亏有我老爸的面子,她不敢怎么样我!现在你来了,又是短期工,我今天就看出来了,她班前会就是挤兑你呢!”

    我低下头,嗫嚅道:“可我没招她没惹她啊……”

    “你还敢招她啊?你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有个外号是‘绕指柔’,被她缠上就完了,看她不吭不哈的,最后那见血封喉的一剑,就是她使的!”戴雨晴用手里的勺子比划了一下,倒把我给逗乐了。

    “她一定有故事的,对吧?”我最近对故事格外有兴趣。

    “恩恩。”戴雨晴一边咽下最后一口饭,一边回答我,“有故事!他老公以前就是故宫博物院的,搞文物鉴定的。冯怪物年轻的时候据说还挺漂亮呢,还特温柔呢!”

    “啊?看不出来啊。”我吐吐舌头。

    “你听着啊。他们俩人啊,刚结婚的时候幸福着呢,一块上班一块下班,有个词叫什么来的?”

    “同行同止,形影不离。”

    “对对,那叫腻歪啊!不过她老公有点‘气管炎’,同事们就给她取了一外号,绕指柔。”

    倒是挺恰当,我想。

    “不过后来出了事,她这绕指柔变成……嘘……”戴雨晴站了起来,“以后给你讲,上班了!”

    远处,冯阿姨冷冷地看着我们俩。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我跟戴雨晴不在一处站殿,虽然很想知道“绕指柔”的故事,但是也只好忍住了。

    下班了,我填好日志,锁好门,把钥匙交到管理处。

    忽然想到,上午那个“疯子”说下班还要来接我,可是,扪心自问,我还不想和他太接近,我不能这么早谈恋爱——呀,为什么想到他,我会想到谈恋爱呢?人家也没说要和我交朋友啊……我的脸肯定是红了,是的,我知道,我是有些喜欢他的,喜欢他淘气的一笑……

    想了想,我返身往南走。今天不走神武门,出天安门吧。

    刚出了端门,一眼就看见那家伙笑嘻嘻地靠在排队的栏杆上。

    “没想到吧?”他得意地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脸比刚才肯定是更红了,自己都觉得热乎乎的了。

    “不是……不叫你来……接的……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说了不算。你哥把你托付给我了!”

    忽然想到这句常在电视剧里出现的台词的引申含义,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这边,昨天我可是出的神武门。”

    “你一说‘不’,我就猜到你这丫头要动脑筋绕远躲我了,哼。”他恢复了得意的表情。“走!”他忽然拉住我的手,不等我挣开,拽着我就跑。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02

“干吗?干吗啊?疯子!”

    “嘿嘿,疯一回叫你看!”

    他拉着我一路小跑,过了金水桥,穿过地下通道,惹得站岗的武警直看我们,害的我也不敢再叫唤了。跑上地面,豁然开朗,正是天安门广场。

    夏天的傍晚,广场上凉风习习,吹去了白天的暑热,吹去了一天的劳累。

    他拉着我,跑到广场中间,那儿有很多人在放风筝。

    他来到一个小孩子面前,忽然一把把人家的风筝抢了过来!

    “喂,你干什么啊?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实在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一个大人抢小孩子的东西?

    可是那小孩子却一点也不着急似的,还笑嘻嘻地看着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小孩:“给,买冰棍吧!”

    小孩子欢天喜地天地跑了,临走,还冲我做了个鬼脸。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问。

    “简单啊。”他放着线说,“这本来就是我的风筝啊,叫那小孩子帮我放一会,我去找你过来嘛,笨丫头。”

    “笨丫头也是你叫的?”我嗔怪道。

    “你刚才还叫我‘疯子’呢!”他回嘴倒很快。

    我扭身要走,他一把拽住我。

    “别走,看,我送给你的风筝!”

    我这才抬头望向天空,一根银线,映着太阳的余晖,那一头,竟是一只火红的风筝!

    “好看吧?最醒目了这个!这么多风筝,一眼就能看见它!”

    我蓦地像回到了那个梦里!

    那只银铃风筝,那个放风筝的女子……淡淡的,我竟好像又看见了她的背影……周围的人似乎倏忽不见了,只有风筝,满天的风筝……

    “喂,你怎么了?傻丫头?怎么不说话了?”他奇怪地看着我。

    “要是有一只银铃挂在上面,就好了……”我喃喃道。

    “对了!要是挂个铃铛!嘿,又好看又好听的!”他高兴地说,像个孩子。

    我懵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线轴。

    “恩,你这风筝放得真俏,这两天天好,你就天天陪我放风筝吧……”

    怎么这不是他的声音?竟像是梦里那个声音低沉的皇上?

    我一惊,手一松,线轴掉在地上。呼啦啦,线一下子松了,红风筝失了牵绊,刚才还跃跃地在空中舞蹈,现在歪歪斜斜地滑落下来……

    他赶忙拣起线轴,又跑过去拾回风筝。

    “喂,我没说什么啊,你怎么吓成这样了?”

    “不是。”我这才醒了过来,“我……我……我……”

    “我我我,我什么啊,呵呵。”

    “我把风筝摔坏了吧?”

    “没事,坏了再做一个,买一个也不贵的。”

    风筝坏了,可以再换一个,人死了,还能再活一遍吗?

    “小丫头,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又没叫你赔啊,再说,这风筝是我送给你,现在,它已经属于你了。坏了我也不心疼的。”

    他拉过我的手,把风筝放在我手里。

    他的手,那么温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04

“我们走走吧。”他没有松开我。“说说,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今天啊……”我想了想,“有个‘绕指柔’的故事!”

    “绕指柔”??他问。

    我把从戴雨晴那听到的故事的前半截讲给他听。

    许久,他不吭声。

    转到箭楼下,他拉我坐下。

    “那个冯阿姨我也认识的。她的故事我讲给你,你以后不要听你们那些同事乱说,更不要在背后说起她。她的故事,你一个人知道就成了。”

    “她很凶?很厉害吗?”

    “她配得起这个外号。”

    他慢慢地讲。

    “她老公是个很老实的人,专心做学问那种。两个人结婚后一直没有小孩,据说是冯阿姨不想要,她想要一心一意地爱他。几年以后,有一天,他老公忽然跟她提出了离婚。原来他竟在外面有了另一个女人,那女人还生了孩子。”

    “啊?那她还不疯了?”

    “不,她表现的特别冷静,不吵也不闹。她更加温柔地对待她老公,倒是那个女人急得不得了。毕竟没有名分,拖着一个没有户口的孩子。她老公是真正的左右为难,忽然有一天公安局的来了,说那男的涉嫌盗窃故宫文物,那女的涉嫌窝脏和倒卖……这可是天大的罪名!结果,男的进去了,女的倒是带着孩子逃跑了,好像是提前得到了消息,跑得无影无踪了。

    自那以后,冯阿姨就像变了一个人,再没有多余的话,而且,尤其看不上年轻的女孩子。”

    “那她离婚了没有?”

    “没有。她说,就是那男的这辈子不出来了,她也不离婚,她永远是他的妻子,堂堂正正法律承认的夫妻。”

    “那男的到底偷了什么?”

    “据说是一块石头,玉或者什么,关键,那是文物。”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不会是你故事里的玲珑石吧?”

    “也许啊!怎么,你也惦记那石头了?你能找到吗?那可是传说里的石头,你要是真能找出来,你就是神仙了!”

    “我才不是神仙。”

    “那你是什么?”

    是啊,我是什么……

    见我不说话,他忙又打趣道:“你知道吗,有人说啊,冯阿姨说过这么一句话,她说,怪不得男人都说当皇帝好,三宫六院的女子都围着他一个人!哼,我要是当了皇后,我就把所有的妃嫔啊,宫女啊都轰出紫禁城!有人接下茬说,您就不怕皇上先废了您啊?天下女人那么多呢!你猜她说什么?”

    “她说什么?”

    “她说,我杀不完天下的女人,我还杀不了那个喜新厌旧的臭皇帝吗?吓得再没人敢接下茬了!她要是真当了皇后,真杀了天下的女人,我们岂不是都要做光棍去了?哈哈……”

    “她真是这么说的?”

    “传说,传说啊。我也是听我爸他们那儿那些老阿姨背后议论的。”

    “也许,她还真的当过皇后呢……”我若有所思。

    “为什么这么说?”

    “她真的很厉害啊,绕指柔,一剑封喉。”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降旗仪式完了,广场上的人渐渐散了。

    “走吧。”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带你吃饭去,然后送你回家。”

    “谢谢,不用了,我哥说了,叫我一定天黑前回家的。”

    “你还真听他的话啊。那好,我带你去一包子铺,给你买点包子你带回家吃,省的做饭了。那儿的包子特好吃!真的!”

    他强调着,眼睛里全是渴求的神色,我想,他是真的想和我多呆一会的。

    我笑着点点头。

    他高兴地拉我又想跑。

    “等等,润枫,我的风筝……”

    “你叫我什么?”

    “……”

    这一回,脸再怎么红,也不必担心被人看到了,因为,夜色来了,它把我轻轻地藏了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05

处处秋

“公主,公主……”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进御花园。


    “嘘……”汉白玉栏杆缝中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摆了摆。“在这儿呢……”

    小太监禁了声,猫腰钻过去。

    “怎么样,父皇笑了没有?”

    小太监皱着眉头摇摇头,“皇上看了看,就放在一边了,仍旧愁眉不展。”

    公主噘起小嘴,把刚刚精心拣拾到的几枚石子愤愤丢到一边,站起身来。夕阳打在她的身上,只见她青丝松挽,颤巍巍一只金步摇鬓上斜插,绫罗锦缎的长裙曳地,橙黄色的缎子软鞋上沾了些许的青泥。眉清目秀,粉面红唇,却凛凛然带一丝霸气,正是不怒自威,皇家气派。

    这是明崇祯皇帝的爱女长平公主徽怫。

    “笨死你了!你一定没有跟父皇说,那是我亲手画,亲手沾,亲手摆放成万里江山的样子的!”

    小太监慌忙跪下:“公主息怒啊,小的说了啊!可是……可是皇上看了看,摆了摆手,就要我退下了啊。”

    “父皇真的什么也没说吗?”公主鼻子竟有些酸酸的,自己花了好几天的光景,拣拾挑选了上百枚各色的小石子,依着江山图的样子,又描又画,又叠又粘,才做出了一个小小的锦绣江山盆景,怎么父皇不喜欢吗?父皇心中,不是时时刻刻在惦记着他的万里江山吗?

    “皇上说……皇上说……江山虽锦绣,怎奈处处秋……”

    长平公主咬住嘴唇,不再责问他。

    站了一会,她向不远处的万春亭一挥手:“飞儿……”

    一只纯白色的猫咪“倏”地跃起,腾挪两下,跳到公主裙边,用脑袋撒娇似地在腿边磨蹭着。

    长平俯身抱起它,拍拍它的脑袋:“走吧,我们回宫。”

    这一年的除夕,竟真的是个不眠之夜。

    长平郁郁的回到寝宫,迈进高高的门坎,宫女们正忙着点灯。红纱宫灯里,烛火一窜一跳的,似乎早早地预报着,除夕夜,已经来了。

    手一松,白猫无声地跳下地,并不乱跑,亦步亦趋地跟着长平。

    早有小宫女端上清茶:“公主,怎么又不高兴了?拣回石头了吗?奴婢替公主去洗干净吧。”

    “没有,你们忙你们的去吧,别来烦我了。”

    “公主……”

    “还干什么啊?”

    “刚才皇后有旨意,叫公主收拾停当了,就过坤宁宫去呢。”

    “怎么的?今日的百官朝贺呢?”

    “说是免了。”

    “为什么?”

    “奴婢不知道,亦不敢轻言国事。”宫女瑟瑟地说。

    “好好,回头我自问母后去。快点打水,伺候我更衣吧。”长平随手拔下头上的金步摇,扔在软榻上。

    白猫以为得了讯号,竟也跟着一跃,划了一道漂亮的白光,稳稳地落在榻上,用爪子轻轻按住金步摇。

    长平看到就笑了:“这飞儿!扑得倒快!”

    白猫得意地“喵”了一声。

    沐浴更衣,长平换上一身隆重的宫装,怕路上寒风吹到,宫女特意又为她在外面披上一袭雪狐长袍。

    她淘气的用手抚着软软的银毫,对白猫说:“飞儿,你看我们竟有几分相像了呢!”白猫听到名字,以为主人在唤它,忙从榻上跳下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06

“不不!”长平制止它,“你不能去!父皇不喜欢猫的,他最恨玩物丧志了,若不是他偏疼我,断断是不许在宫里养猫的,你还是乖乖地等我回来吧。”

    白猫像是听懂了一样垂下头。

    “微雨,你想着给飞儿多加条小鱼吃啊。”临走还不忘叮嘱。

    一个青衣的小宫女忙应着。

    一行人终于出了寝宫,伺候公主上了软矫,望不远处的坤宁宫去。

    今夜,宫内灯火通明,宫人穿梭着,却听不到一丝欢声笑语。周皇后已经接受过了各宫的拜贺,无外乎祈祝明年天佑大明,尽灭反贼,万里江山,一片锦绣。

    长平跪在一旁听着,想,今日我给父皇送的礼物就是锦绣江山,父皇不但不高兴,还偏偏悲愤起来……

    “长平,起来吧。”周皇后微笑着,母仪天下。“你想祈祝什么呢?”

    “我只想叫父皇母后开心,高兴,我只想能看见大家都笑起来!”长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几位嫔妃闻听,面面相觑,又忙不迭做出喜笑状。

    周皇后笑笑:“好了,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别拘着了,皇上还在等战报批奏折,我看,我们也别都拘在这儿了,还是先各自回宫吧。”

    嫔妃们各自谢了,同自己的宫人退了下去。

    皇后这才挥手叫长平坐过去。

    “儿啊,你怎么竟冒出那么一句呢?”

    长平眨巴眨巴眼睛,慢慢地把白天叫小太监送锦绣江山盆景的事情说给皇后听。

    周皇后听了半晌不语,她下了凤椅,缓缓走到殿门前,伸手推开门。

    不知何时,雪花飘落,鬼魅一样,夹带着寒气冲进门来。周皇后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一旁的宫女忙过来为她披衣。

    “在我看来,早已是寒冬了,皇上他,还当是秋……”

    除夕夜,后宫没有一个人等到皇上驾临,谁也不知道他在这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的哪一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一夜,紫禁城内各处灯火长明,昏沉沉的雪夜里,放眼望去,像是紫薇星辰落地。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比喻,因为第二天,崇祯十七年的大年初一,闯王李自成在西安宣布称帝,建大顺,年号“永昌”。

    三月,春寒料峭。

    这一日,崇祯皇帝朱由检竟难得地走出乾清宫,在御花园召见了长平公主。

    “父皇……”不知怎的,竟有些哽咽,父皇清瘦了许多啊。

    “怎么你一下子长了这么高的个子?”崇祯皇帝捻着胡须,端详着这个大女儿。

    “父皇,你都两个月没见孩儿了呢!”长平微嗔着。

    “是啊是啊,你今年十五了吧?”

    “马上就十六了呢!”

    “呀,那父皇是该惦记选驸马的事情了!”皇帝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父皇……您……”十六岁的女儿,羞得面升红云。

    “对了,过年的时候,你送父皇一个盆景,那里面的石头,可都是你一枚一枚挑拣的?”

    长平雀跃起来:“父皇!你可喜欢?”

    “喜欢喜欢!”皇上摊开手,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淡淡红色的石头,“父皇昨日细细把玩,竟发现了这枚石子,甚是有趣!你看……”

    石头被轻轻翻了个个儿,长平接过来,呀,这石头的背面,竟有淡紫色的花纹,纹路清晰可辩,是个“有”字!

    “有?……”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08

“是啊,你看那上面是不是像个‘有’字?”

    “是啊。”

    “你猜那是什么意思呢?”崇祯拉过女儿在身边坐下。

    “我猜不出……”

    “那是一个吉兆啊,是说我大明江山有,百姓有,世代长有,永不衰败!”

    不知道为什么,长平见父皇说这番话时,却并不开心,眼角还有隐隐的泪光。

    她忙笑着说:“父皇,这枚小石子便是我在这花园里拾的,我一会再去找找,兴许还有更好看,更吉利的石头呢!”

    “恩,父皇把这小石子就赏给你了!你好好存着吧,莫丢了。起驾,回乾清宫。”

    望着仪仗远去,长平在风中打了一个哆嗦。低头看看,那小石子已经被父皇攥得温热了,似乎颜色也更红了些,那个“有”字,倒有些模糊了……

    半夜,狂风乍起,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洗刷着重重殿宇,长平被隐隐传来的悲鸣声惊醒。

    “公主……公主……”一个白衣宫娥站在床前。

    “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奴婢姓费,公主叫我费娥就好了。”

    “怎么回事?怎么我的人都不见了?还有,是谁在哭?”长平欲披衣而起,被费娥轻轻按住。

    “公主,您听我说,反贼李闯已经进了北京,方才射箭逼降,皇上不允,现在文武百官作鸟兽散……”

    “啊?到如此地步了?”长平大吃一惊,深宫中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那贵为真龙天子的父皇,竟然会被贼人逼到如此,那些宣誓忠心事君的臣子呢?那些俯首听命的宦官呢?

    “奴婢曾问内臣王承恩,他却说深宫之中何必知晓君国之事。公主,奴婢却想,若人人混沌,谁以君国为意?就算终有一死,也不能平白而死!”

    “死?我会死吗?”听到这个恐怖的字眼,长平不禁紧紧抓住费娥的手。

    “不会啊,不会啊我的公主……”费娥缓缓蹲下身子,把头靠在长平腿边,轻轻摩挲。

    两行清泪滴在她的脸上。

    “费娥,你知道吗,昨天父皇赏我一枚石子,那上面是个‘有’字,父皇说,我们大明江山有,百姓有,世代都有的……”

    费娥站起身,眼睛里闪出一丝幽蓝的光:“有?有字上面大不成大,有字下面明不成明,大明终不成大明……”

    长平浑身一阵战栗,她从枕头下摸出那枚石头,果然,那个‘有’字正渐渐模糊,仿佛被水洇开了,“有”终于变得没有了……

    “啊……”长平惊叫一声,把手中的石子奋力向窗外掷去!石头破窗而出,飞入雨幕,暗夜中,竟划出一道霓虹!

    “这是什么诡异石头!”

    “这便是……”费娥欲言又止,“这是一块有灵性的石头罢了,公主,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我该怎么办?”

    “奴婢斗胆请公主依我的计策而行。”

    “你?”

    “请公主赐奴婢一身宫装,公主则请穿上奴婢的衣服……”

    “这,这……”

    “非常时刻,勿念体统!”

    忽然外面有人高叫,“皇上有旨,长平公主乾清宫见驾!”

    费娥竟不多言,麻利的为公主穿上一身宫女装扮,自己却在一袭白衣外,罩上了长平公主的一件猩红长袍。

    “公主,您多保重……”

    长平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我的猫呢?飞儿呢?带它过来!”

    费娥把头埋得低低的。

    “飞儿?飞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6:09

“公主,别再叫了,您见不到它了,您,自己多保重吧!”费娥深深地叩头。

    “我的飞儿一向最听我话,从不乱跑的,难道国破家亡,它也跟人一样,背弃主人了吗?”

    费娥摇着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太监进来,架了长平公主就望乾清宫跑去,竟不顾风吹雨打这金枝玉叶。

    费娥久久望着空荡荡的宫殿,叹了口气。

    “公主啊,你可知道,世间是人最无情无义,你的飞儿,竟是比人要知恩图报的……”

    天亮,凄风苦雨过后的紫禁城宛如一座死城,周皇后、袁妃等早已白绫自悬,宫女殉难者无数,最惨的是崇祯帝的幼女昭仁公主,竟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剑砍死,血泊中,仍睁着眼睛,不明白地看着一切……

    有农民军向头领李自成禀报:“太子、永王、定王据说已被外戚周氏田氏带出宫,正在搜捕,崇祯皇帝和太监王承恩已经吊死在万岁山寿皇亭前。”

    李闯王点点头。大明江山,至此终结。

    “还有吗?”他随意问道。

    “还有一个公主……要投井,被我们用铁勾子捞起来了!乖乖,那女子……”

    闯王轻咳一声。

    带上来的女子果真有着不同凡人的气概,她走路轻飘飘的,似在水上,双目如电,隐隐透出令人胆寒的幽蓝。

    “你果真是长平公主徽怫?”闯王亦是一个疑心很重的人。

    女子点点头,把猩红的长袍略紧了一下,似乎有些畏惧春寒。

    “何以为凭?我怎么听说,崇祯皇帝昨夜令后妃自尽,并砍杀公主,一剑歪斜,去了长平公主一臂?”

    “哼,”女子轻蔑的一笑,“你是听那些绕嘴的太监说的吧?他们是不是还要带你去抓太子邀功请赏呢?想来,多抓我兄弟姊妹一人,便可多分一份赏金了?可惜啊,那宫娥伸臂阻挡,却终没能救下我的妹妹,我念她忠心救主,放她出宫去了。怎么,这样一个忠心事主的宫女,闯王你也不能放过吗?”

    闯王默不作声,看看她,仍是摇头。

    女子伸手入发,从脑后散乱的发髻中拔出一只金步摇,不屑地甩在闯王脚下。

    有旁边的兵卒忙拣起来,递与闯王。

    那是宫廷式样的金步摇,凤嘴上浅青色细小珠玉坠成一串,最下面是一枚夜明珠,果然不是民间之物。

    闯王点点头:“你可知,你朱家的大明天下已经完了?”

    女子点点头,“大不成大,明不成明,这紫禁城建好的那一天,就已经埋下了今日这一笔。”

    “你这小小女子倒能看开乾坤,只不知你爹,你的父皇昨夜最后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是亡国之君,可他的臣子俱是亡国之臣,文武百官皆可杀,百姓不可杀。”

    “哈哈哈哈……”闯王对天狂笑。“好好,我便依他最后一句,你若是不做公主做个百姓,我也饶你不死!”

    “但不知闯王如何处置我?”那女子安静地问,没有一丝惊慌的表情。

    “我部中罗将军尚未娶妻,我看你嫁与他,也算般配!”

    女子浅浅一笑,“我本宫中贵胄,如今国破家败,父母双亡,这件事情嘛,闯王既与我做主,我也没奈何,但求鼓乐喧天告慰亡灵,仪式庄重也显闯王大义。”

    闯王点点头,这女子,果然有一番见识。

    当夜,酒宴大摆,城门上三盏白灯未去,紫禁城一曲欢歌再起!

    却不料,天再放明,那罗姓将军竟在酒醉酣睡中被人刺死!

    闯王命人大肆寻找那个“长平公主”,却哪里还找得到她的身影?紫禁虽小,天下却大,去哪里找呢?

    但是闯王坚信她就在宫中!他经常能在暗夜中看到她的幽蓝的眼睛,听到她在他耳边说,江山虽锦绣,怎奈处处秋……

    然而别人却听不到这些,他们听到的,只是幽幽的禁宫深处,静夜中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猫叫,凄厉而悲伤。

    风雨飘摇,自崇祯十七年三月十八日攻进北京城,到四月三十日撤出北京,四十几天,虽然春风早吹绿了杨柳岸,但是一片大好江山,却仍是处处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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