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滴子
“丫头,这两天你埋头看什么书呢?”哥问。“恩,杂书……”我没有说这书是润枫给我的,我还不想叫哥哥知道我们的关系。
果然,哥微皱起眉头。
“没多久你就要开学了,不看正经书,看杂书?”
“恩,野史杂谈,也算丰富一下课外知识啊。哥。你不知道,我们那儿的人,个个都有一肚子故事,说起故宫里的奇闻轶事,都是一套一套的呢。”
我把书合上,塞在枕头下面。
“怎么着?还都一套一套的?故宫那是他们家开的啊?”哥一边笑着一边走过来,“给你看我在清西陵的照片,我们那儿一个小导游给照的。”
“你又拉的是清西陵的团啊?”
“是啊,最近社里净组去那儿的团,你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啊,不就是皇帝的陵吗?都长得差不多。”
“你说皇帝都长得差不多?你见过啊?”
“我是说,那些陵寝都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
“呀!好看!”我指着一张照片叫,“这火焰门真好看!”
“你还懂这个叫火焰门?”
“这是神道,这是石像牲,这是……”我忽然楞住了。
哥接过来瞥了一眼,“这是你哥我啊!”
“哥,你站的这是什么地方啊?”
“什么地方?记不清楚了,那帮游客进去游览啊照相啊,我在车上等,后来导游小鹿先回来了,抽空给我照了这么一张。”
“到底什么地方啊?”我追问。
“好像是哪个妃子的陵寝吧,反正不是皇上的,怎么了?”哥很奇怪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就是……觉得那地方特眼熟……”我说。
“为什么?你又没去过?”哥不解。
为什么呢?难道就因为在哥身后的那片天空,飘荡着一只红风筝吗?……
“是啊,是没去过,哥你下回接团能不能带我去啊?”我跟他耍赖,虽然我已经大了,但是耍赖这个本事还是延续了下来。
“恩。”哥故做沉吟,“那得等接个散客团,还得碰上个关系好的导游,争取叫你蹭一回吧。”
我差点脱口而出,那就等润枫的团吧,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看我发呆,哥出其不意地从我枕头下面抽出那本书。
“我检查检查,这看的是不是健康读物!”
“呀,哥你快还我!健康!健康的!”我想抢,却哪里抢得过来呢?
“这书看着眼熟啊……对了,我还看过的嘛!是……是……是那个谁……”哥苦思冥想。
我只好坦白:“是你们那儿的‘疯子’的,他借给我看的!”
哥一拍脑袋,“我就说嘛!眼熟!我肯定还看过呢!”
“哥,你给我讲一个那里面你最喜欢的故事吧!你都好久好久没给我讲过故事了!”
“呵呵,真是的,小时候我不讲故事你不睡觉呢,坏丫头!”
“讲啊,讲一个!”
“晚上的吧,晚上给你讲一个特吓人的!现在我做晚饭去了。”
哥朝外屋走去。
我轻轻地松了口气。
谁知到了门口,他停住了,一回头:“丫头,金润枫那人……跟咱们不是一路人。书看完了以后,给我,我还给他。”
我楞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都已经是夜了,天气依然热。
哥叫我搬了两张竹榻,摆在门口的紫藤架下,我们俩背靠背,谁也不看谁。
我把目光投向深远的夜空,可惜,不能看见淡淡的银河,也找不到河畔的牛郎和织女。夜风吹来阵阵金银花的香气,驱散了蚊虫。
想起了小时候,这样的夜,姥姥坐在一旁为我们俩打着蒲扇,哥哥总是先我睡着,有时候还打着轻轻的小呼噜……
此时,哥哥不说话,更没有打呼噜,他是也想起了小时侯吗?
“哥……”我轻轻地唤。
“恩?”
“你答应我讲故事的。”
“现在?”
“现在。”
“那你别怕啊。”
“不怕。”
其实,那书里的故事,我已经在看第三遍了。
“那我就给你讲个恐怖的,血滴子的故事。”
啊,血滴子……血滴子……
血滴子其实只是一个传说。并没有人知道什么是血滴子。
有人说,血滴子是一种凌厉的武器,取人头颅于百丈之外,不发一点声息,死的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从身上飞出,待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无头的身躯才砰然倒地。
“我死了……”头告诉自己,然后就真的死去了。
通常这个人的头会在离身子几里外的地方被发现,也有的就再也找不到了。一来是因为这年月野狗很多,二来是因为,但凡这样的死法,一定是血滴子所为,谁还敢去追究呢?
还有一种说法,血滴子其实是指一种人。他们是武功极为高强的大内高手,是皇帝的心腹亲信。平时他们可能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官吏,但是到了夜晚,他们会奉了皇帝的亲口谕旨,去杀掉阻碍皇权的人。
他们是皇帝手中的暗器,他们是隐型的杀手——血滴子。
我们现在要讲的故事,姑且按照第二种传说来叙述吧。
主人公没有名字,因为他是血滴子,他可能是任何一个人,有任何一种身份,但是他惟独不是自己。
好了,我们言归正传。
这一天,他知道自己要进宫面君了。因为他看见一只灰色的鸽子在日落的时候飞临他的窗台。鸽子的眼睛是黄的,浑浊的,它“咕咕”的叫着。
他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它,另一只手接着上去一下扭断了它的脖子。
这是传召血滴子进宫的旨意,这个命令不能让任何旁人知道。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看见了鸽子的右爪只有一个脚趾。
那是标志。
乱羽纷飞,这世上死了一只鸽子,预示着,马上还要死一个人。
他洗了脸,换好一身黑色的衣服。作为一个血滴子,他很知道在完成旨意之前应该准备好什么。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他唯一的武器,用这双手,他杀死过一个四品的官员,杀死过一个多嘴的太监,还杀死过一个妄图反清复明的人的一家六口,有女人,也有孩子,还有……不过在一个血滴子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从不问他们犯了什么罪过,不必问。只要皇上觉得一个人该死,那不出一日,他自会取了那人的性命。
想想民间的传说,他不禁微笑了,什么独门暗器啊,什么上天遁地啊,还有说什么一到夜里京城到处是血滴子在游荡啊……哪有那么多的血滴子,据他所知,不超过五人。那是有一次皇上脱口说出的,他无意中听了,后怕了好几日。
这是不该他知道的事情。 他需要知道的,仅仅是,皇上需要他去杀谁。
深夜,紫禁城如同迷宫,偶有太监瑟缩着巡查着火烛。
他行走其间,没有被一个人看见一丝影子。
在一间很小的耳房里,他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很久很久,帘子那边,烛影憧憧,只听见皇帝微微地叹了口气。
那是一般人听不到的叹息,很轻很轻,但是他听到了,没有什么能瞒过他的耳朵。他是最优秀的一名血滴子。
皇帝终于站起身来,他的影子忽然变得格外的高大,投到墙上,让这窄仄的小隔间更多了一片黑暗。
“你把这个给他看,然后……把……带回来……”
“遵旨!”
他低头,伸手接过——只是一块小小的石头,温热的,想是被皇上一直捂在手中。不敢多看,忙放进怀里。
“去吧,他若有话……”皇帝顿了一下,“不,他不必有话了……”
“遵旨!”
他会说的只有这两个字。
他能说的只有这两个字。
快马加鞭,要赶上他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一夜的时间,说来也很长。
没出通州,他便看见了他。他真是傻,夜里赶路,竟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衫!
听到马蹄声,前面的人勒住马,站住了,也不回头,静静地等在那里。
他脚下施力,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在他的面前,然后慢慢地,恭敬地屈下腿施了一礼。
“王爷。”
那个年轻的被称做王爷的人,耐不住性子,失声道:“是你……”
他不说话,从怀里摸出那枚石子,双手举过头顶。
王爷一把把那石子抓在手里,紧紧攥住,脸一下子变得和他的衣服一样白:“原来你是……”
他这才缓缓的站直身子,他知道,王爷已经明白了他的身份,就不用再顾及宫廷礼仪和身份了,对一个要死的人,没必要了。
“虹儿呢?皇上杀了她了吗?你说!你告诉我!”
他摇头。他并不知道谁是虹儿,不该知道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过问的,这是一个血滴子的最基本的素质。
“你替我转告皇上!这不是她的错,是我,全是我的错!我死不足惜,求皇上放过她一条性命!她,她并没有做什么的……这个,这个石头是我给她的,她不要,我硬要给她的,她、她、她……”
他把手慢慢地缩回,看着他瘫软了身子,徐徐倒地,像一片枯叶,血渐渐洇了出来,他的白色长衫变成了红色,还散发出甜腥的味道。
皇上有旨意的——“他不必有话了。”
那他就无须多听。
正要伸手去拿那石头回来,他却惊住了,只见那原本淡粉色的石头,竟慢慢变红了,仿佛正在吸那流淌出来的血……王爷的血越流越少,那石头却是越来越红,鲜艳欲滴!
皇命在身,不敢违抗,他一咬牙,硬着头皮一把抓过石头——竟热得烫手!仿佛抓到一颗还在跳动的心!
纵是一个杀人无数的血滴子,他此刻也感到阵阵凉风在颈后徐来……
他赶紧把那枚石头重新放回怀里,然后去到死去王爷的马前,果然,他找到了皇帝要他带回的东西。
好,这一次,终于完成了皇帝的旨意,一丝不差。还是赶紧离开这里吧,明天天亮,自有顺天府的人来收拾这次意外事件的残局。
这年月,贼人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连王爷都敢抢!唉,也怪这位年轻的爷不知道收敛,带着这许多财物赶夜路,真是没有深浅,这可好,连小命都送了…… 他在黑夜里微微叹了口气。忽然想要回头看一眼……老规矩,莫回头!别惹的冤魂上了身……他告诫自己。师傅在他踏入这一行的时候,就叮嘱过他,他们是杀人的武器,每杀一个人,便会有一个魂灵怨恨上他。动手后,趁他最后一口气没吐尽,魂魄还没出窍凝聚成形,要赶紧走掉,否则,那魂灵就会缠绕上他……
怀里的石头隐隐发热,他觉得不对劲,大约这回杀掉的是皇族贵胄,不是凡人?他匆匆上马,一拨马头……那马却突然受惊一般,竟长嘶一声,前蹄腾空,一个急转身,立住不动——
他便看到了那死去王爷苍白的脸!不瞑目,死也不瞑目!他空空的眼神直望向远方,望向夜色凝重中的那一片红墙碧瓦。
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刚才一双利手正插进王爷的胸膛,可是,可是现在那衣襟竟纯白如洗,不见一丝血痕!王爷静静地倚靠在树下,雪雕一般的人儿,黑夜中如同鬼魅!
他惊得滚下马来,知道这一回犯了大忌讳。只好对着王爷恭敬地叩一个头,心里知道,这一行,做到了头了……“王爷,您莫要怪我,这也是命里注定,您若要索命,我也没有奈何。您若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托在我身上吧……”
一阵风起,他打了个冷战。
他缓缓站起身来,王爷缓缓倒下身去……他觉得肩上背的那东西似乎重了些许……
马蹄声碎,渐行渐远。
跪下复命,皇帝的身影依然笼罩着整个小隔间。
“他见了石头,说了什么……”到底还是不甘,皇帝问。
他摇摇头。既然不必有话,多说就是祸根。
此刻,那石头还在怀里,沉甸甸,热乎乎的。
“哼……”皇帝想是有些郁闷,竟掀开帘子踱了出来。
他忙把头埋在地上。身上忽然散发出那股甜腥的血味,低头看,怀里衣襟渐染!他赶忙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恐怕惊驾!
“那东西,可在?”
他一手悄悄捂住怀里滴血的石头,一手回转从后背上摘下那缚着的东西——一只已经残破了的风筝。
……
我忽然惊叫一声,从竹榻上翻身跳起。
“哥!书里并没有说有一只风筝的!”
哥懒洋洋看了我一眼,“真是书呆子,我这不是发挥一下嘛,讲故事,要有创造的嘛,早猜到那书里的故事你都看过了,才特意编点新鲜的讲给你听嘛!”
“是……是你编的?”我忽然在夜风里出了一身汗。
“是啊,胡编的。”哥坐起身,满不在乎地看着我。
“你怎么就编出风筝来了呢?”
“我……我就那么一想……随口就编出来了……喂,真的害怕了?我讲的故事恐怖吧?”
我颓然的坐回榻上。
“你接着讲吧。”
哥看看手表:“被你一打断,我都没心思讲了,时间也晚了……”
“讲啊讲啊,不带说半截话卖关子的!”我抗议。
“好好,”哥抬头想了想,“后来,那个皇帝叫血滴子把那风筝拿去冷宫给一个妃子看,她就是跟那个王爷相好,犯了宫禁的。然后,那个血滴子把那妃子也给杀了,至于皇上是怎么知道妃子和王爷乱情的,唉,反正那是一个宫闱秘密,没人知道了……”
“没人知道……”我喃喃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笨丫头,因为那是我——编的!”
“石头呢?那石头呢?那血滴子把石头给了皇帝还是妃子?”
“恩,石头啊,就那么化成血水了,化没了……”
“不!不会没的!一定还在呢!就在……”
哥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好了,收拾东西,回屋睡觉,明天上班,不许迟到!”
一片云恰好遮住了月亮,院子里的一切都暗了下来。
我看着哥的脸,忽然,模糊了,我竟仿佛不认识他了似的……他知道,他一定知道的,他既然知道那故事的开头,就一定知道那故事的结局。
为什么不讲给我听呢?
——以后慢慢讲——哥说。
小院子里,只有花香,依旧飘荡着。
泪无尽
中午,戴雨晴主动找到我。“怎么了,你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冯怪物又挤兑你了?”她摸摸我的脑门,“要不就是病了?”
我把她的手扒拉下来,“别动手动脚的。”
“哈哈……”她乐得前仰后合,“没想到你这小丫头还挺幽默的!”
我勉强笑笑,就想自己一个人发会呆,她偏偏要来打搅!
“喂,要不我接着给你讲冯怪物的故事吧?”她喝了口水。
“不要不要……”我想起润枫的话,“我才没兴趣听她的故事,听了更没心情了。”
“那你想听什么故事啊?”
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哥给我讲的只有一半的故事。
“不,我不想听故事了……”都是别人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呢?我只想知道我自己的故事。
“那我告诉你一个新鲜事!明天,有一个电视剧剧组要来咱们这儿拍外景!早上开门前赶在游客进来之前拍,弄不好,下午静园以后还要拍呢!”
“哦,是吗……”我继续出神。
“我说,你明天早点来,我们俩看热闹去!”
“那有什么好看的啊?”
“笨丫头!兴许人家需要群众演员,咱们还能客串一把,上电视露个脸呢!”
“那有什么意思呢?”
戴雨晴彻底绝望的样子,“机会!机会啊你懂不懂?兴许我一下子就改变命运,当上演员,明星,再也不用在这倒霉地方站殿了呢!”
“你不喜欢这里啊?”我还在懵懂中。
“谁会喜欢这儿啊?阴森森的,从古至今有哪个女人真心喜欢过这儿啊?”她愤愤地说。“禁宫深似海啊,五百多年了,这里埋葬了多少女人的青春岁月,吞噬了多少女人的宝贵生命啊!”
看到她一本正经,抑扬顿挫地演讲的样子,我倒忍不住乐了。
“你看看你,我好容易拽点文,你就笑话我!”她一边笑着一边重新坐回我的身边。
“我没笑你,你说得对。”我把手搭在她的肩头,虽然她比我大三岁,我还是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表示鼓励。
“传说啊,这金水河里的水,都是宫里的女人流的眼泪呢!我可不想把我的青春岁月也交代在这儿。”
“哪有那么多眼泪,那不得把眼泪都哭干了啊?”
“传说,传说啊……呀,到点了!该走了,别忘了,明天早点来!”戴雨晴跳起来,跑了。
终于剩下我一个人,可以继续发呆了。
我正调整着姿势,却发现,我又不能发呆了。
“咳,丫头,今天你哥把书给我送回来了,你都看完了?看那么快啊?”
我四处看看:“你怎么来了啊?”
金润枫用手一指胸前的导游证:“又不用花钱,我干吗不能来?再说我今天又不是在工作啊。”
“可是我在工作啊!”我紧张地看看宫门口,自从上两次,我老觉得冯阿姨会突然出现在那里,窥视我。
“咳,你不是还有一个多星期就该回去上课了吗?怕什么啊?”他大咧咧地说。
“那不成,我得保住晚节!你别跟我说话了!”我规规矩矩站在殿门口。
润枫懒洋洋往大殿的阴影里一坐。
“那我不说话了,我看着你成了吧?”
真是个疯子!我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 看我真的不高兴了,他忙哄我,“好好,我不跟你这儿闹了,我是来给你送书的。”
“书?什么书?”
“你哥把那两本还给我,我就再借给你两本啊。”他淘气地眨眨眼。
“不,谢谢你了,我马上要开学了,恐怕没时间看了……”我想起哥的话。
他不笑了,很严肃地望着我。
“为什么?你……你不喜欢……故宫里的故事了?”
我不说话,我不能告诉他哥对我说的话。
“故宫有很多故事的……你应该……慢慢看……知道的多了……你就会喜欢的……”他把书放在台阶上。
我垂下头,可是,为什么那些故事,都是那么悲惨呢?
“我明天要带一个新马泰的团,十二天。”他慢慢地说,注意着我的反应,我尽量做出不动声色的样子。
“这书是新的,我买的,送给你的,不用还。我还没看呢,等我回来你给我讲里面的故事吧!”他恢复了淘气的样子。“好啦,我走了,我得买瓶防晒霜去!你说这大热天,怎么有人就不喜欢跟家踏踏实实呆着,非要到处乱跑的搞什么旅游呢!”
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都没人愿意出去玩,我看你吃什么!”
他冲我一眦牙,做了一个咬我的动作。
我挥挥手,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
……
天蒙蒙亮,广场上的升旗仪式刚刚结束,我赶到东华门,戴雨晴早在那儿伸着脖子等我了。
“快点快点,剧组的人都进去了!我看见女主角了!好像是……好像是……那个谁!”
她急火火地扯着我就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给门卫看我们的证件。
远远地,就看见有一群人乱七八糟的在东六所的夹道里支起各种灯啊,反光板啊,摄象机啊什么的。因为要抢时间,演员都已经化好了妆,穿好了服装,想是因为起的早,个个都无精打采地,一脸的倦怠。
戴雨晴拉着我想往前边挤,被一个剧组的人拦住了。戴雨晴不客气的把证件往他眼前一晃,“我们领导说了,叫你们注意防火,以前《末代皇帝》跟我们这儿拍摄着了火,烧了一地毯,赔都赔不起!我们这儿……”
那个估计是剧务的小伙子看来是不敢得罪这位伶俐的姑奶奶:“得,得,您二位想看,稍往前一点,别穿帮了就成。”
“什么叫穿帮?”戴雨晴不依不饶地问。
“就是……就是拍错了,拍得不对,把不该拍进去的拍上了……”那小伙子语无伦次,逃之夭夭。
我拽拽她:“你怎么那么多话?”
她一笑,“新鲜呗。”
刚安静了没两分钟,她又问,“你说他们拍的这是什么戏?”
“我看,是明朝的戏,你看他们穿的衣服……”
“皇上呢?谁演皇上啊?肯定是个腕儿!天啊,最好是……”她根本听不进我的话,在现场,她大约是最兴奋的一个人。
我不再吭声。我对拍戏没什么兴趣,本来就是假的,再把造假的过程让我知道了,就更觉得没意思了。我心里觉得,从前,历史中的故事,肯定不是戏里说的那样……
导演开始拿着小扩音器命令走戏了。这是一场群众演员的戏,因为据说那个演皇帝的大腕儿还没到。
一队明朝的宫装女子在太监的监押下哭哭啼啼地走过来。她们是要为死去的皇帝殉葬的,走过这条夹道,就走到了她们人生的尽头。
一个女子突然大哭着朝天喊着:“娘,我去了!娘,我去了……”
队伍顿时骚乱起来,太监们怒气冲冲揪出那个女子。
“挑上你去那边服侍皇上,是你一家子的福气!哭?哭什么哭!”
“停!”导演摆摆手,“哭,你倒是哭啊!” 那个女演员掸掸身上的土,站起来:“不是还没正式拍呢吗?”
“情绪!情绪!你现在情绪就要到位啊!你想想啊,你是一个从朝鲜过来的嫔妃,那么远啊,离开家人,到了深宫,皇上没见过两面,却要为他殉葬,这是多么悲惨的事情啊!你,马上就要被吊死了!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那演员笑嘻嘻地听着,点着头。
导演无可奈何,“快点快点,时间很紧,我们早上只有三个小时!不走了,实拍!”
宫女的队伍又一次走过我们眼前。
“停!”台词还没说,导演就急了,“怎么搞的嘛,要死的人了,怎么一点不悲伤!眼泪!你们的眼泪呢!”
化妆师忙跑过来,“给她们点甘油吧?”
“不成,一会要有一个特写的!真实!我的艺术追求就是——真实!”
“扑哧……”戴雨晴在一边乐了,“真实什么啊?那妃子还戴着手表呢!”
可不是!真难为她这么好的眼神!演那个倒霉妃子的演员狠狠瞪了戴雨晴一眼。
戴雨晴也瞪了她一眼,“不就是哭吗?有什么难的……”
导演打量了她一番,“不难?你试试?”
戴雨晴果然转过身,直直地盯着那个导演,我看到她的呼吸急促了,鼻子也开始红了,眼睛眨巴两下,居然充满了泪水,马上就要流出来了!
“好好!保持住!就是你了,快快,服装化妆,给她扮上!咱们先拍太监的特写……”
戴雨晴含着眼泪转身冲我做了个笑嘻嘻的鬼脸。
真有她的,兴许这家伙会算命?昨天就掐指算到了今天的奇遇?用她的话说,那是机会,但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机会……
我一时有些恍惚。
那些宫装的女子开始哭了,开始是嘤嘤啼哭,后来变成嚎啕大哭,人人都有满腔的委屈和悲愤。
戴雨晴哭得最凶,她伤心地喊着娘,仿佛,她真的是那个远自朝鲜而来的妃子,她曾经是一个贡品,现在又变成了一个祭品。
我忽然发现,她哭起来的样子竟然特别好看,动人。
又想到她昨天说的话——那金水河里的水,便全是这些女子们的眼泪……
我没有再往下看,悄悄地退下去了。
我来到太和门前的广场上。早上的阳光正照射进来,空旷的广场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看着自己孤单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
忽然,我就想念起他来了。
润枫,你已经在慢慢远离我了吗?可是我为什么感觉你正在慢慢走近我呢?谁都会有一个思念的人,你,思念我吗?
这五百多年的宫墙里,那许多的女人,她们思念的人是在高墙外的吧,若是这思念真的都化成眼泪,那金水河,恐怕都装载不下了吧……
想着想着,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
中午,戴雨晴兴高采烈地找到我。
“你怎么跑了?不看我演戏!你知道吗,那导演一个劲夸我呢!”她兴奋地搓着双手,“不过把原来那个演员给气得够戗,她后来就站在队伍里,只能演一个没台词的小角色了!”
“你怎么就能马上哭出来呢?”我不知道该怎么赞扬她,“你的眼泪哪来的?”
“哈哈,我呀,我叫自己想起小时候一次考试不及格,被我爸揍了一顿的事!”
“你爸还舍得揍你?”我吃惊地问。
“我给他丢了面子呗,那老头,最好面子了!”戴雨晴满不在乎的说,“对了,那导演把我的电话什么的都抄走了,说,以后有机会还找我演戏呢!”
“可是你又不是专业演员?”
“那才叫本色呢!人家说了,他的艺术追求就是——真实!非职业演员的特点就是,表演真实,那些电影学院啊戏剧学院的学生,根本演不出那个感觉!”
我把手放在她的脑门上,“我看看,别是发烧了……”
“去!”她一扒拉我,“别动手动脚的!”
“哈哈哈哈……”我们两人笑成一团。
笑得流出了眼泪。
笑声中,思念的酸楚被刻意地淡化了……
忆江南
等待和思念,会把时间扯得很长,很难过。而当我真正体会这种滋味的时候,我发现我站在屋子的中央,呆呆地,双手绞在一起,竟不知道下一个动作该是什么。猫猫纳闷地看着我,使劲用头蹭着我的腿,讨好地叫着。我这才想起该给它喂点东西吃了,自己却是一点食欲也没有。
我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能就这么傻掉。
想来想去,我决定写个小故事,留给润枫回来看。
他是一个特别喜爱讲故事的人,也是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生动玄幻,讲的时候声情并貌,仿佛那些故事都是他曾经亲历的一般。
我非常爱听他讲故事,也许,我喜欢上他,就是因为他见我第一天的时候,就给我讲了一个神秘的玲珑石的故事吧。
那故事差一点就让我信以为真了,以至于我站殿的时候,老是忍不住要往院子的各个角落多看几眼,下意识的希望自己能发现那块石头——一块瑰丽的奇幻的收藏有种种痴情怨魂的玲珑石。
再有一周,我就得告别故宫了,要回学校重新上课了。但是我发现,我竟然越来越留恋故宫了,这神秘的几千间房子里,藏着多少故事啊!——戴雨晴说,五百多年里,有哪个女人真心喜爱过这里啊?——也许,我是那唯一的一个?
润枫要两周后才能回来。我不会讲故事,且羞于表达,便只好在一个人的时候把故事用笔写下来,然后,想像着等他回来,怎么样的坐在筒子河边,披着落日的余晖,和着带水香的晚风,把这故事讲给我们俩一起听……
这是我思念他的方法。
而56这个故事,就是关于思念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没想到,在京城,竟然也能看到江南的景致。
春蕊高兴地扯着虹妃的袖子:“看呐,那是咱们家门口的垂柳,那是咱们家旁边的长堤,还有那只乌蓬船……”
虹妃面无表情,转头看着春蕊:“不要再说了,你记住,这里没有一样是咱们家的,这里压根就是不是咱们家。”
春蕊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她小小的心不能明白,皇上是那么的宠爱她的主人,把他们从遥远的江南带回京城,还为她按江南水乡的样子修建了这么豪华漂亮的园子,特意把她从枯燥阴郁的紫禁城接到这里,怕她不开心……她为什么还是一整天都没有一个笑脸呢?
虹妃懒懒的又踱了两步,站住了。
“算了,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回去吧……”
“再玩一会吧,主子你看,那边的桃花开的多好啊!我去给你折几枝回来!”
“不要!”虹妃伸手拉住她,“好好地,又去糟蹋桃花做什么?就叫它们开在那里吧,折了回来,就是放在金瓶里,也是两天就谢了……”
春蕊撅起小嘴,恋恋不舍地转身,跟着主人上了小石桥,往回走。没奈何,谁叫自己只是个奴婢呢……
远远的桃花深处,一个身影闪了一下,就融进盎然的春意里了。
乾隆六下江南,考察民生的大题目下,又做了许多小题目。一个是游山玩水,一个是收敛贡品,一个是带着画工尽描江南秀笔,回北京大肆扩建圆明三园,还有一个,就是带回了江南的绝色美女。
展虹自认并不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她远远比不上皇帝身边的那些艳丽妩媚的女人。
皇帝在看着她们的时候,眼睛里喷出的是火;可是转头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冒出的就变成水了。
那是江南的水,清澈,绵软,微澜中,荡起桃花的鲜香。
皇上想用这水淹没了她吗?不,不可能。展虹心里明白,江南已经离她远去了,她再不能回去了。只有春蕊这样的小孩子才会以为,在这个貌似江南的园子里能找到家,不,没有家了——连名字都没有,她是虹妃,再不是展虹,也没有人会叫她“虹儿”了……
每每想到这里,她就会不开心。 不,不是不开心,是伤心。
皇上在园子里住了很久,前几天才搬回紫禁城。临走那夜,召她陪伴。
“你呀,你为什么总是不能开心呢?”皇上问。“朕对你不好吗?”
她忙跪下,摇头。
“难道还是想家?你看,这片园子都是朕按照你家附近的景致修建的啊!朕怕你想家,都不忍心叫你同朕回紫禁城,那里闷得很,规矩也多,留你在园子里多住几日……你,你会想朕吗?”
她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能欺君啊。
皇上不再问,他捧起这个女子的脸,那上面没有笑容也没有泪珠,空落落的眼睛里,一个字也没有写。
“你和朕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真的,朕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
第一眼?皇上是什么时候第一眼看见我的?她心里一片混沌。
“那天朕的御舟行过,沿途是大小官员百姓齐来迎驾。你跪在一棵桃树下面,拉龙须纤的人群经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一个踉跄,你竟然一步抢出,扶住了他,还帮他拽了拽肩上的纤绳……”
是吗?怎么自己却不记得了?
“朕偏巧看在眼里。你扶他那一下,纯是出于自然,忘了礼仪,忽略场面。在场大小官员面面相觑,想要小声呵斥你,你却是坦然回到树下重新跪好,竟似无所谓一样,旁若无人。朕立时便想,这个女子,与众不同……”
她埋头下去。心里不以为然。
“朕猜想,莫非你是没有把朕放在心上吗?……”
“臣妾不敢。”
“啊,你可知道,你当时的样子,真是人面桃花啊……”皇上弯腰拉住她的手,想往怀里带。
“启禀皇上,您有所不知,那沿途的绿柳红桃,竟是知府大人命我们当地百姓不分黑白昼夜,连赶两天,临时移栽到御舟所经的河岸边的……皇上御舟过后,没两日,那些树就都枯了,正所谓人挪活,树挪死……”
皇上的手慢慢松开,这个夜晚,他并不想听到这样的事情。何况,早已经有折子在说这些事情了,民间也有传闻,竟敢管皇上叫“散财童子”,讽刺他六下江南过于奢侈……这两日正为这事不爽快,准备杀两个直言犯谏的……怎么虹妃也如此不识相!
皇上不悦地站起身,“这些事情,朕自然有处置的。朕明日回宫,就是……哼!”
她看出了皇上的不快,便不言语。
“好了,朕倦了,叫太监送你回去吧。”
皇上一挥手,她在心里绽放了一个微笑。
这几日,虽然有春蕊陪着,她仍旧是不开心。
父亲是一个小小的县官,听说自己的女儿竟被选进宫伺候皇上,高兴得如同得了状元!恨不得要在自己管辖的小县上张个榜文。继母更是去了心头的病,这下子,可以永远不见这个不惹人喜爱的“女儿”了。就连春蕊这个小丫头,都为能跟着主人进宫感到荣幸和兴奋。说来都是身边最熟识的人,可有谁知道她的心呢?
家,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可是这里,连家也不是啊……
就说这里的春色再好,也只是圈禁在这高墙一角;小桥流水纵有,人家却在何处?西风瘦马不见,只留断肠人在天涯……
时间不快不慢地流淌着,春水绿了,桃花谢了。
这几日,园子里忽然有了一个悚人的传言——闹鬼。
虽说没人真切的见过那个鬼,但是却能说得有声有色。
“那个鬼,飘忽不定的,总爱往桃花林那边去,听说啊,建这园子以前,这片就有鬼了……”
“是个穿白衣服的鬼呢!一定是冤死鬼!阎王爷手一松,被她溜回人间寻仇了……”
“才不是呢,我听说啊,是园子里的什么东西成了精了!”
“什么东西啊?园子太大了,保不准有狐狸什么的!”
“呵呵,狐狸精只迷男人的,咱们现在这园子里,哪有男人啊……” 春蕊也听到了这些话,心里怕得紧,晚上赖在虹妃的暖阁,迟迟不肯退下。
“春蕊,你是怎么了?我还要看一会书,你先去睡好了……”展虹催她。
“主子,我……”她咬着嘴唇,终于还是说:“怕,他们在传园子里闹鬼呢……”
展虹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有鬼呢?”
春蕊眼巴巴看着她:“他们说了,您这样的主子,是沾了万岁爷真龙天子阳气的贵人,您自然是不用害怕的,可是,我们这些奴婢……”
展虹脸色忽而变得更加难看:“你听他们嚼舌头!再传这样的闲话,叫万岁爷知道了,治一个蛊惑的罪过,都发到辛者库去。”
春蕊更是怕了,“不要啊主子,我不要去那里!”
展虹换了脸色,扶她起来。
“去睡吧,没有鬼的……”她眼睛柔柔地,“就是有,也不是鬼,是一个仙人,驾凤的仙人……”
春蕊不敢再说什么了,回到西厢炕上合衣而卧,辗转了几回,方才迷糊的睡着。
展虹靠在后窗,用红纱拢住了原本就微弱的烛光。
今夜,他还会来吗?
又想起了那一天,春蕊缠着她出去放风筝。她随手撕了一片包裹“嫁妆”的红纸,做了一只小小的风筝。放了没多久,小丫头就跑去捉蝴蝶了。她随着风筝放着线,走啊走啊,就来到一片还在建的花园前……
他,正走出来,一袭月白的长衫。见了她,知道是宫里的嫔妃,慌得正不知是行礼还是退下……
她也慌,进了京城,除了皇上,就还没见过别的男子,手一松,风筝挣脱羁绊,望风而逃……
“我去追……”他不假思索,一撩衣角,迈开长腿便追了出去。
留下她,不知是等,还是走……
后来呢?
对了,后来,他拾了风筝回来给她。她正要接,他却说,这风筝做得巧,他拿一个物件来换好不好?
她浅笑,不语。
他伸手出来,手心里托着一枚石头——温润晶莹。
她疑惑着看着他。
他说:“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在宫里一个旮旯地上拣的,看着可爱,又不值钱,就带在身上把玩了……我看,你不像是喜欢贵重物件的……”
只为这一句知心知己的话,她便动了情,接过那石头,“呀,这上面仿佛有江南的颜色呢!”
“你,不喜欢这里吗?”他微蹙眉头,一下子捉到她的心事。
她怎么敢说呢?
他便不再问。用眼睛问她,你是谁?
她用手一指远处桃花林畔的一角飞檐。
他立时便知道了她是谁——那个江南来的女子。
……
那天回来以后,春蕊问起她,风筝呢?她说,挂在屋檐上了,挂住了一个檐脊上的驾凤仙人……
那个“仙人”却原来是位王爷,内务府的大臣,负责督造这片院子,论起来,与皇上还有表兄弟的亲缘。
他给她的石头,此刻便在她手中攥着。她想他的时候,就把石头放在心口,仿佛石头能听得懂她的心声。
远处,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展虹一口气吹熄了烛火。
春蕊睡得轻,忽然惊醒,披衣坐起的时候,只听见外面传来轻轻啜泣——
“……你若是驾凤的仙人,便带我走吧,带我飞回江南吧……”
“唉,你该知道我的心,我把它放进石头里,交到你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