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大小姐,您准备好了没?起驾吗?”
“我,我还没决定穿什么好……”我一指床上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
他退后两步,眯着眼睛看我:“恩,就这身白毛衣,白裙子,满好!干净爽洁!”
“真的?”
“真的!天使似的嘛!走啦走啦!”他迫不及待地拽着我出了门。
路上,我说要给他爸爸妈妈买点礼物,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第一,我们家什么也不缺,买什么都多余;第二,买东西显得太正式了,别扭;第三,我爸妈是节俭的人,不喜欢孩子乱花钱;第四,咱们俩就别弄这些虚礼了……”
“咱们俩是不用弄这些虚礼,可是,你爸妈,不是老北京满族皇亲吗?应该有很多规矩的……”
“你哥跟你说的吧?得了,我就没见过我爸妈跟我说什么这规矩那规矩的,走吧,听我的,反正有我呢,你怕什么啊?”
我只好忐忑着,跟着他,来到他家的四合院门前。
红漆斑驳的大门,依旧高高的门槛,两道冷冷的门环……我忽然觉得,这扇门并不欢迎我。
看我站在门前不动,润枫拉住我的手:“有点害怕?”
“故宫里有多少间房子啊?”我没头没脑地问。
润枫一楞:“问这个干吗啊?传说是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嘛,其实经过测量呢,是有八千六百多间……怎么想起这个?”
“没什么,我其实是想问你……”
“好了好了,都到家门口了,赶紧进去吧,有什么问题回头再问吧,你都快成十万个为什么了!”他笑嘻嘻地,想消除我的紧张感,为了不拂他的好意,我也在脸上摆出一个温暖的笑容,乖乖地跟他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过一道冷漠的影壁,穿过垂花门……
“这是老宅子,现在只有前面这一进三间房子是我们家,后面都住了别人了。我爸也没往回要,这条胡同过两年要被拆掉了。妈,我回来了——”
没有人开门,只听见里面说:“进来吧。”
润枫扭开门,我跟在他身后,进了门。屋里光线暗,我不由得眯了一下眼睛,我的眼睛适应光线变化总是很慢。
“爸,妈,这就是韩映雪。”润枫轻轻推我向前。
“叔叔,阿姨……”
“哦,好好。”润枫爸爸摘下眼镜,放下刚才拿在手里的报纸。
“韩映雪?”润枫的妈妈却好像从没听说过我的名字。
“我不是早就说过的嘛。”润枫大咧咧想拉我坐下,我没动。
“哦,你说过的名字那么多,妈妈怎么可能都能记得啊。”他妈妈像他一样露出灿烂的笑容。“韩映雪,这名字起得太冷冰冰了吧?其实取名字很有讲究的,要是以前大家子啊,得先看家谱里排什么字,其次还要看五行里缺什么,比如我们小枫,排在润字辈,五行缺木,就取了枫字,又有木又得风调雨顺……”
“妈,怎么又唠叨这些老帐啊?”润枫皱皱眉头,打断了他妈妈。
我勉强笑一下,点点头,我的名字是外婆取的,没那么多讲究。
“小枫,叫你朋友坐下嘛。”他爸爸说。 我这才坐下。
“我给你倒水喝。”润枫按我坐好。
“天都冷下来了,你还穿裙子冷不冷啊?”他妈妈非常关心地问。
“不冷,阿姨。”
“怎么会不冷!年轻人就是光顾打扮,不知道爱惜身体,三十以前人找病,三十以后病找人的道理知道不知道啊?我们小枫出门穿什么衣服,还都要问问我呢!”
“妈……”
“而且,穿一身白色衣服上门做客,啧啧,不吉利哦,那是孝……”
“妈……”
“你别嫌我话多啊,人老了上岁数了,是不是招人烦啊?”
“妈!”
“家里还有什么人啊?听说还在上大学?年轻人,学业要紧,可不能贪玩!”
“妈……”
“你总叫我干吗啊?我这不是随便聊聊吗?”他妈妈还是那样明媚的笑容。“你哪次带女孩子回来我不都是这样的吗?咱们家也是大家,老理儿多,呵呵,年轻人要多学着才好嘛。对了,今天爸爸妈妈都挺高兴的,你也把你的朋友都叫过来一起吃顿饭吧,人多了总是热闹嘛……叫上后院的林多多,他上个月回国的,还有小木头,还有雨晴……妈妈喜欢看你们年轻人在一起热闹。”她妈妈端起盖碗茶,用碗盖轻轻漂开浮在水面的茶叶,看着我,慢慢地啜了两口。
润枫皱着眉头,抿着嘴角,不说话,也不动。
这个礼仪我这个大杂院长大的孩子却还是明白的,知道该是我说话的时候了:“叔叔,阿姨,不用忙了,我是顺路来认个门的,主要是想谢谢叔叔上回帮我介绍去故宫实习的……”
“诶,谢什么啊,我们家老金净帮这样的忙了,好在还有面子,说话管用,虽说搭个人情吧……”
“那也谢谢叔叔的帮忙!我就不多打搅了,下午学校里还有活动,我得赶回去呢!叔叔,阿姨,再见!”我站起身,认真地鞠躬,顺便把马上要涌出的眼泪忍回去。
“哦,好好。”他爸爸还是那句,把眼镜重新戴上,拿起报纸。
“那好,小枫去送到门口吧,我就不出去了。”他妈妈笑着扬扬手。
润枫默不作声地陪我到门口的廊下。“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她以前都不这样的嘛……”
“以前,你带回的女朋友,都比我优秀吧?”
“你不要误会!哪有什么女朋友,听我妈妈乱说!”润枫脸都红了。
“乱说?雨晴我是认识的嘛……”我刚才清楚明白地听到他妈妈提到了雨晴。
“我们不是的,只是一般朋友而已,真的。”
我笑一下,苦苦的:“那些其实不重要,我们之间……真的有……很多……门……”
“门?”润枫不太明白。
“我今天刚看到这大门的时候就想问你,故宫里有多少门呢?”我伸手摸着狮头的门环。
“门?那可数不清楚了……”
从院子里传出他妈妈的声音:“小枫啊,来帮妈妈个忙……”
润枫为难地应了一声。
我走出大门,回头告诉他:“我们之间,也有数不清的门呢,我没有信心,能把它们都一一打开……”
走出很远,我都没有回头,我不想知道,那扇门,在我身后,关上没有。
回魂夜
想想我不能那么早回家,哥肯定以为我会在润枫家吃饭。回去早了,哥问起来,我怎么说呢?能告诉他,他们家根本就看不上我?不成,那样哥对润枫就更有意见了。随意走着,打了个冷战,才觉得天真的是冷起来了,这一点润枫妈妈倒是没说错,难道老天也顺着她的话,为她做证明?
前面是地质礼堂,总放点老电影,我信步走过去,在那里熬过一个多小时,又不用在街上吹冷风,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吧。我都没有看清宣传板上写的演什么片子,就买了张票进去了。
电影院里人不多,不少是情侣,坐在边边角角卿卿我我。
我干脆走到最前面坐下。没有人在我的视线里,心里也清爽些……电影很老,拷贝都有划伤了。我并没有心思看。我想把自己沉浸在黑暗中,可是忽然发现那片子我小时侯曾经看过,那时候还看不太懂,只觉得怪害怕的——《王府怪影》。
片子里出现了大门、石狮、门槛、影壁……
忽然想起我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似乎也有这样的……不,不再想他了!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电影里去!
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影壁上,隐约一个宫装的女子……
电影的情节在推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声音说,不,不是那样的,那个回魂夜,并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回魂夜?我闭上眼睛,问冥冥中的那个声音。
怎么,你都忘记了吗?我来讲给你吧——那个声音说。
马上到了皇上大婚的时候了,待字闺中的大家女儿们都悄悄地打起了盘算。端王府也不例外,这阵子,进进出出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两位格格,送上去哪个选妃呢?
大格格是侧福晋郭布罗氏的心肝,二格格是嫡福晋他他拉氏的宝贝。两个格格年纪只差半个月,身量容貌更是堪比双胞,若是都报了上去,府里老福晋又是说什么也不舍得,定要留下一个孙女在身边,可真把端王爷难为坏了。
有心想问问两个女儿是如何的心思,却又张不开嘴,便是两个福晋,就叫王爷头疼不已。
嫡福晋听见问这事,只是微笑着拈动手中的佛珠香串:“这个事情,自然还是按照规矩就好了,但凭王爷做主便罢,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说完,接着闭目念佛,每日不把金刚经念够一百遍不会罢休。
侧福晋白日里什么也不说,偏到了晚上在枕边与王爷念叨起来:“敢情咱家里若能出个从大清门抬进宫的……也是祖宗的荫庇了。我倒不与姐姐争,只是珏儿毕竟大过珠儿……总要顾及个长幼不是?”
若是老福晋有哪日提起这个话头,必是摇头皱眉:“照我的意思,不要去到那个地方才好!分明是高墙圈禁,有什么好的?若是不入皇上的眼,不得太后的心,眼泪便是叫金水河发了水,又能怎么样?别说一家子不得团圆,便是哪一日哪一句话说的走了嘴,犯了天颜,连累了全家获罪都是说不定的事情呢!”此时王爷必得赶紧上茶,老太太这几句话便是不得了的呢!唉,人老了,说话就是没顾忌,不大中听了……
偏不知,两个女儿是何等的心思?
珏儿虽是长女,却是庶出,年纪大起来,懂的事情也多起来,渐渐不大喜欢言笑。皇上选妃的事情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不少,再平静的女儿心事也被搅起波澜。
倒是珠儿似乎不以为然,整日里还是喜欢在花园玩耍,爬上高高的假山石,叫在下面守护的丫鬟提心吊胆。
这一日,正是倦怠的午后,珏儿绣花绣得眼睛微酸,正想躺倒在软榻上将息一下,忽见珠儿悄末声儿地攀上楼来。
“做什么啊?这么鬼祟?”珏儿直起身子。
“姐姐……”珠儿微红着脸,挨到珏儿身边坐下。“你听说了吧……”
“听说什么啊?”珏儿故意逗她。
“皇上……呀,姐姐你肯定知道的!”珠儿撅起小嘴。
“呵呵,不就是皇上要选……”珏儿也说不出口。
珠儿拉住姐姐的手,“姐姐,你说皇上长得什么样子呢?连阿玛见了他也要三拜九叩的,皇上一定很威风的呢!” “是啊……”珏儿也憧憬着,“想来,锦衣玉食的,必定还是个英俊少年呢……”
“姐姐,我好想见见皇上啊,我会画画,会弹琴,还会下棋,昨儿刘师傅还夸我字也写得好看,皇上一定会喜欢我的吧?”珠儿仰起脸。
“会的,谁见着你会不喜欢呢?”珏儿轻轻刮了妹妹的鼻子一下。
“可是姐姐,你不想进宫见皇上吗?”珠儿楞楞地问。
“我……”珏儿问自己,我想不想见见皇上呢?皇上会不会喜欢我呢?这两天整日在心里勾描着的那个少年,是不是皇上啊……
“姐姐,若是我们俩只能有一个进宫去,怎么办呢?”
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呢,珏儿在心里说。
“姐姐,你肯不肯让我?”
“妹妹,你肯不肯让我?”
“不知道阿玛是送嫡还是送长,若是我们两姐妹都能进宫,还在一处,那该多好啊……”珠儿小小年纪,居然学着幽幽地叹气。
是啊,这个妹妹从来乖巧,把庶出的姐姐待若亲生。实在不忍心看她忧伤的样子。
“珠儿,姐姐不会与你争的,姐姐实在是舍不得离开家里。今后你进了宫,咱们姐妹必是难得像现在这样了……”
“姐姐!我要是做了皇后,一定叫皇上把你也接进宫去!”
“傻丫头……”
心情灰了,再不想那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了,真龙天子的万千宠爱,自不会有一丝一毫放到自己身上了。是福?是祸?珏儿头疼欲裂。
“你才是个傻丫头!”额娘恨恨地骂道。“登天的梯子你不要,叫额娘这辈子都直不起腰来吗?”
“额娘,我一直在您身边伺候着您不好吗?”珏儿怯怯地问。
“我要你一辈子在我身边做什么啊?我要叫你进宫,做皇后做主子,母仪天下统摄六宫,生个阿哥今后也坐金銮殿!那额娘才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叫人看看,我养个闺女一样也能光宗耀祖!”
看着额娘因激动泛红的面孔,珏儿忽然迷糊了,母仪天下?光宗耀祖?踏进紫禁城,得到的不光是皇上的宠爱啊……
“不成,这件事情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那个小蹄子,我们娘俩在府里一直就是低三下四的,这翻身的大好机会,绝不能放过!”
“可是额娘,我已经答应了妹妹不与她争……”
“哼,谁要与她争,叫她自己先死了这份心!”
……
天还未冷,王府花园里的树叶已经开始飘落了,二格格的病眼看是没指望了,全北京的名医开了无数的药方,二格格还是莫名其妙地疯疯癫癫,整日里说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话,哭哭笑笑,喜怒无常。
珏儿打心里心疼这个妹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着阿玛愁得头发都白了。当阿玛拉着她的手,颤巍巍对她说:“预备着,进宫候选吧……”她忍不住问:“那珠儿呢……”
“珠儿那副样子,怎么还敢想进宫?她呀,看来是福薄命短……”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两人都感到一丝寒意,这可不是吉利话!
阿玛叹了口气,“回头去看看你额娘,今天最后一个晚上,明儿起,咱们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着了……”
珏儿点点头,紫禁城高高围墙的影子隐隐地出现在心头——那墙好高啊,墙里,会有一个人在等她吗?
先是辞别了祖母,老人家把她搂在怀里,喃喃地嘱咐了好多,只是一个字也没能记住。再去拜别大娘,除了继续诵佛,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最后,来到额娘的西跨院。
盈盈拜倒。
“额娘,明儿我就去了……不能孝顺您了……您……要保重啊……”
额娘拉起珏儿,到底是亲娘,不需说什么,两人都沉默着。
“去吧……”许久,娘说,“我天天给你求着,叫皇上喜欢你!”
珏儿羞红了脸。 一阵风吹过来——姐姐……
珏儿转头看,好像是珠儿的声音。
“珠儿?”她轻轻地叫出声来。“娘,我怎么听见珠儿在叫我?”
娘的脸色忽然变得煞白!
“你快走吧,那丫头中了邪,搅得到处不干净!”
“中邪?珠儿是中了邪?”
娘忽然闭紧了嘴,向外推她,直到门口才说:“快回去!记着!不许再叫那丫头的名字了!”
珏儿站在院子里,娘把房门紧紧地关上。那里面莫非关着什么秘密?是啊,这许多日子来,娘只说身子不爽,几乎从不跨出西院呢……
珏儿郁郁地望回走,经过花园,经过那道影壁……
又是一阵风——姐姐……
“珠儿?是你吗?你在花园里吗?”
我在,我在……
“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啊?”
你看不到我,我在你的影子里……
“什么?你在我的影子里?”
对,我的魂在你的影子里……
“天啊,你真的中邪了!”
是啊,是你的娘,用魇咒把我的魂捉了去,她想把我的魂禁锢住,可是没料到,刚刚那一瞬间,你一声珠儿还是叫我趁机会附在你的影子里逃了出来!
“什么?我的娘……为什么?”
为什么?她是想把你送进宫去做皇后娘娘啊,姐姐,可是你忘了吗?你答应过我的,你会叫我进宫去的,你知道我想见到皇上……
珏儿叹了口气:“珠儿,你那么想进宫的吗?姐姐怎么样才能成全你呢?”
姐姐,我要你把我的魂魄放出来!让我回到我里面!
“可是我要怎么做呢?”
我在你的影子里,你的影子没了,我就能出来了……
“我的影子没了?”
是啊,人活着,就有影子的……
啊,人活着,就有影子的……珏儿淡淡的一笑。
“好妹妹,姐姐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做到,只是你今后如何也未可知,一切还要自己小心啊。姐姐把你的魂魄还给你,姐姐的魂魄就守在这里,什么时候你觉得寂寞,想和姐姐在一起了,就来这里找姐姐吧,这里是咱们姐妹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地方啊……等天上没有月亮的那一天,姐姐就在这里,等你……”
姐姐……
一阵风,围绕着珏儿轻柔地摩挲着。
这一天的深夜,王府里发生了两件怪事。一件是准备进宫候选的大格格忽然撞死在花园的影壁上,众人猜测她是不肯去到深宫终老青春,是不是有什么私情也未可知;另一件是一直疯癫的二格格这一晚忽然清醒了,自己梳洗打扮的干净整齐,说要替姐姐进宫去。
然而王府里的事情怎么能瞒过天颜呢?一个患过疯傻的女人怎么可能去到皇帝身边呢?
旨意降下,不许入宫。
二格格竟又似从前的疯样,白天昏昏酣睡,晚上便自己一人踱到花园的影壁下,似在寻找什么。有家人发现问起她在找什么?她乐呵呵的说:“找姐姐,姐姐说过在这里等我呢!”
“大格格人早就不在了,你找不到她了……”
“不,姐姐说话最算数的,她说在这里等我的,她就藏在影壁里呢,不信,等天上的月亮没有了,她就会出来和我玩了!我们小时侯就是这样的……”
自此,王爷整天有事无事就出门,不肯在府里多呆片刻。
老福晋大病不起,行将不治。
嫡福晋的东院依旧香烟飘渺;侧福晋的西院也终日响起了木鱼声。
北京城渐渐有了这样一个传说,王府花园里的影壁中,藏着一个女人的魂魄……每个月没有月亮的那一天,她便会还魂出来,那时候,王府的花园里,会响起两个女孩子嬉笑玩耍的笑声呢……
日落时
许是看完电影昏昏沉沉出来吹了冷风的缘故,我感冒了。回到家,哥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等我:“你怎么……”
“我头疼,哥……”
“什么?你呀!”一只大手按住我的额头:“发烧了!怎么穿那么少!还在外面乱跑!快去躺下吧……”
一倒在床上,我就开始昏沉沉睡去,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像过电影一样蹦出很多零星的片段,很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在眼前晃来晃去——那个长头发盘在脑后的是冯阿姨吗?啊不,她转过身子,分明是润枫妈妈冷冷的笑脸……她把手中的茶水蓦地朝我泼来,我急忙闪身想躲开,可是身上酸疼酸疼的,每个骨节都像生锈了一样,怎么也动不了……水越来越大,我仿佛要被淹没了,忽听有人在上面娇笑着——“呀,你怎么掉到金水河里去了?那里冷不冷呢?”哦,是雨晴!雨晴你快拉我一把,把我拉上来啊!——“为什么啊?我为什么要拉你上来啊?”笑声渐行渐远,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有人伸手过来,在我手中放了一根线,我马上牢牢地抓住,一阵风起,忽然身子变得轻飘飘的,直上云天,呀,原来自己变成了一只风筝!……遥遥地望下去,那放风筝的人,他是谁呢?……
我努力地想要睁眼看清楚他,忽然,线断了……
“谢天谢地,你可算醒过来了!”身边有一个忙碌的影子——是哥吧?他疲惫地笑了一下,再一次伸出宽大的手掌按住我的额头,“终于退烧了!”
高烧退却之后,我才逃离了混沌的状态,没想到这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看我一边贪婪地喝粥,一边傻笑,哥慢慢地告诉我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其实那天润枫回去敷衍了他妈妈几句,就赶紧跑出来追我了,但是他没有想到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看电影了,所以在马路上转悠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我。于是他就干脆跑到我们家里,哥一看他那样子就急了,问他家是不是欺负了我?为什么会把我丢了?润枫则说你先别问那么多,你妹妹到底回来过没有?乱七八糟的,两人就这么急赤白脸地互相嚷嚷了一会,后来觉得谁也听不清楚谁,就只好平静下来,坐下来,推心置腹了一番。
哥说,既然门不当户不对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障碍,那还是冷静下来,考虑一下分手的建议吧。润枫不同意,他说大家都需要冷静是对的,但是他不会和我分手的,因为他相信“命中注定”这四个字,他相信故宫中第一次见面时再续前缘的感觉。哥说,如果你们的缘分是上辈子未了的结果,那么你们上一世的爱情一定是不圆满的,冥冥中,你如何能保证这一世是欢喜的结局?哥还说,兴许上一世他就已经欠了我许多,所以这一生他是我的哥哥,要全力保护我……
我呆呆地听着,是啊,上一世,我们各自是谁呢?
哥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瞎想赶紧回过神来:“好了,再休息两天就全好了,唉,真是不叫人省心啊你!”
“哥,你们,还说什么了?”我红着脸问。
“也没再说什么了,他昨天接了一个去海南的团,前天过来一直陪着你,直到晚上我把他轰走。”
“啊?他来过了?”
“来了,帮我照顾你。可是你就是一直睡,怎么叫都不睁眼,好像故意叫劲似的,呵呵,也好,这几天你们俩都冷静想想,我看他们家的阻力不小,他妈妈那天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那小子后来都不接手机了,可能是催他回家呢。至于咱们家这边,唉,小姑奶奶,只要你别再病得这么稀里糊涂的,我就知足了。不过这小子要是有一天敢对你不好,我可也饶不了他……”
“哥……那他说哪天回来?”
“十天的团。”
我重新把身子重重地倒回床上:“哥,这几天把你累坏了吧?”
“唉,谁叫我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从小就不叫人省心!”
“我看小鹿姐姐不错。”
“疯丫头,病糊涂了?”
“不糊涂。现在心里明白着呢。哥,你别错过了。”
“别胡说了,不看着你高高兴兴出门子,哥不想那些。”
“哥……”
“我再给你煮碗热汤面去……” 哥去了厨房。猫猫忽然从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冲我叫了两声。我拍了拍床沿,它马上一个箭步蹿过来,跳上床跟我撒娇。这家伙太聪明了,有时候我一个眼神,它就能猜出我的喜怒哀乐,要是它也有前世,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家伙?
润枫打来电话,询问我的病情,我尽量把声音调整得好听一点,告诉他我没事了,明天就回学校上课。
他为他妈妈那天的冷漠向我道歉,我说我没有在意,那是长辈,她有不喜欢我的权利。也许真如他妈妈所言,我们之间的确是存在着什么问题的。他听了半天没说话,然后告诉我,不管有什么问题,他都能面对,都能解决,只是需要我做一件事情——信任他。还说,等他这次从海南回来,要送给我一样重要的东西。
我不想扫他的兴,只好说,我会好好等他回来——回来再说吧。
日子一下子变得很慢了,太阳也懒了,懒得升起来,也懒得落下去。有那么两次,我做梦梦见了润枫,奇怪的是,梦里,他总是离我远远的,我大声地喊他的名字,他似乎听到了,却并不回答……我是,是我太想念他的缘故吧。我把他送给我的红风筝找出来挂在床头,算计着,等他回来,我们就去天安门广场放风筝!
十天过去了,润枫没有回来,电话也没有。
我问哥。
哥说,他带的团已经回来了,不过他没有跟着回来,好像是有什么个人的事情滞留在海南了,他只是把团送到机场,北京这边派了另外的导游去接。为此,已经有客户投诉他了,公司这边也在等他回来处理这事,最严重的后果就是面临除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哥摇摇头,只有等他回来自己解释了。
又过去三天了,还是没有他的消息。我的心一时空落落的,一时又沉甸甸的,说不出来的难受。相信他,我一定要相信他!我对自己说,什么事情都没有,润枫这个疯子,准是想冷不丁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一个惊喜呢!我不打算再这么枯坐在窗前守着电话了,我要给自己换上一份好心情!于是带上风筝,来到了天安门广场。
广场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放风筝了。今天的风正好,太阳也不晃眼,正是要落山的时候。我拎着风筝走了一圈,不知道该怎么把它放上去,每次松开手,跑开去,风筝都跟着我的步子倦倦地跌下来。
润枫不在,我怎么连风筝都不会放!
“姑娘,你这么放不成,你得跑起来,呛着风,还得把线赶紧放开才成,你不送线,那风筝怎么飞啊?”一个卖风筝的大爷笑眯眯地说我。
我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搭话,冲他礼貌地一点头,就匆匆跑到广场的另一边——又来到了紫禁城前。
日落紫禁城。
正是最令人黯然魂销的一刻,落日的柔和光韵薄薄地陈铺在金瓦红墙上,暮色中的殿宇似乎要在这最后的温暖中沉沉睡去,许是累了,许是倦了,五百年来,它一直在现实和梦幻中挣扎着,大约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吧?
痴想着,天色就暗了下来。
那边,国旗已经降下了。广场上的人群纷纷散去,南来北往,东奔西走,都往着自己该去的地方去了。我该去哪里呢?是面前的紫禁城吗?为什么它是如此的吸引着我?我的目光竟久久不能离开它……
忽然一阵风起,手中的风筝被吹得汩汩地响,我一楞,来不及多想,返身跑开两步,手一松,风筝倏忽上了天。
线轴转到了尽头,风筝似乎还不甘心,它还在一挣一挣地向上窜着。难道想走吗?我的红风筝?
似乎是回答我心里的问题,“嘣”的一声,线断了。
一切都是在短暂的瞬间发生的。
红风筝别我而去,我借着天边残留的最后一丝光韵,清楚地看到我的红风筝逃进了紫禁城。不知道它会落在哪个角落——天完全暗了,这个问题我是永远不能知道的了。
手中攥着无线的线轴回到家,哥已经在等我了。看他那表情,我就知道不是好消息。
“那小子辞职了。”哥尽量平淡地说。
“什么?他回北京了?”我吃了一惊。 “我没有见到,说是一大早公司没开门就回来了,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个一干二净,给老总留了一封辞职信就没影儿了。”
“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叫我知道……”我跌坐在沙发上,猫猫跳上来,用黄眼睛看着我。
“你别着急,他也许是今天才刚回来,要处理很多事情。反正你也帮不上手,还是耐心等一下,他会给你一个解释的,别乱想。”哥拍拍我的脑袋,像小时侯那样。他很久都不这样拍我的脑袋了。
我点点头。
我答应过润枫,我会信任他的。
然而,夜深了,也没有他的电话打进来。他的手机一直关着。
一大早赶回学校,公寓门房的阿姨递给我一封信,是润枫昨天晚上送来的。
他的笔迹略微有点凌乱,字写得很大。信上说,他已经回到北京了,有些事情要处理,是帮朋友的一个忙。现在还不能见我,要我耐心地等几天,他会告诉我所有的事情的。最后特别说,丫头,记得,相信我。
起码,他还是好好的;起码,他回到我身边了;起码,我很快能见到他了……我为自己罗织出一连串的理由,叫自己开心起来。
可是,我做不到。
隐约觉得,他就像那只红风筝,已经挣脱了我的羁绊,飞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还不如当初我就一病不起呢!我赌气想着,这样,我就不用知道他的离开,也不用品尝等待的煎熬,更不用忍受猜疑的折磨了!
那天,我做了很多我认为润枫不会喜欢的事情——我逃课了。然后跑去超市拿好多我并不需要的东西,在收银台说自己忘了带钱,全扔在那就跑掉。接着去西单图书大厦把那里书架上的书翻个乱七八糟……最后,我去坐了地铁。
那是润枫最不喜欢的事情。他说他不喜欢到地下,他莫名其妙地厌恶地铁。
可是我却坐在环线的地铁车厢里,随着列车的颠簸,一圈又一圈地环绕在北京城的地下。我希望那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也不要有车站,朝着更深的地下开吧……仿佛我要找的东西应该是在那里的。
头顶上应该是城墙吧,在很多年前。
似乎我们格外偏爱墙。一个小小的花池会有篱笆做墙,一个院落会有青砖砌墙,一个城市会有高大的城墙,一个国家也要有长城做墙……对了,还有紫禁城,它也有坚固的墙,有它阻隔着,进去的出不来,出来了就回不去。
一连几天我就这样荒唐地在地铁里耗费着时光,有时候我会在天安门东站或者西站下车,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一会,听着列车在我身边呼啸而过,看它从地洞的一头钻出来,再从另一头钻进去。上上下下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面孔,在我看来他们的表情都是一样的呆滞。有时候我会恍惚觉得是润枫朝我走过来——但是不是,他是不会坐地铁的。
我真傻,怎么能在一个他不会来的地方期待见到他呢?也许,我是期望,他会为了找到我而到这个他憎恶的地方来?他会吗?
我到底是想等他,还是想躲他?当我说不出答案的时候,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一个说天天离不开你的人,忽然地就不再出现了呢?那些曾经的日子,就像水纹一样淡淡消散了吗?
一只有力的手忽然拉我起来,泪水模糊了视线,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
“傻丫头,你跑这里干什么?”——是哥。
我浑身的力气忽然一下子消失殆尽,哥把我牢牢地抓在手里:“不许胡来!”
“哥——我没有,我只是,想他……”话一出口,眼泪决堤。
哥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没事了……”
我掏出手帕胡乱抹着脸。我已经不会像小时侯一样再躲进哥的怀里耍赖了,也不会像电视里演的那样把头靠在哥的肩膀上——自从润枫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知道那个可以依靠的臂膀只能是他的。
哥似乎看出我的窘态,摇摇头说:“我可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背着你回家了,丫头,你现在太沉了,哥可背不动了。”
我只好使劲攥着他的手,表示我如同小时候一样离不开他。但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家吧?”
“回家吧。”
出了地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上地面,呼吸间有了尘世的温暖,耳畔也多了人间的笑语,再抬眼,呀,落霞漫天,又是日落时?
我们俩同时站住不动。
“哥,你还记得小时侯吗……”
“记得,每到这个时候,姥姥就会喊我们回家,再不许我们出门,怕我们丢了……”
“我们也是像现在这样,手拉手,跑回家……”
“恩,我们跑!回家……”
“回家……”
就这样跑起来,把紫禁城渐暗渐黑的身影,丢在身后。
娇无力
我怎么也没能想到,见到润枫的时候,还看到了雨晴。哥告诉我他看见润枫的时候我几乎是欣喜若狂,以至于他后面说的什么我都没有听清楚。一直到了地坛公园西门,哥指给我看:“他们在那儿呢。”我才听清他说的是“他们”。
润枫黑了许多,也瘦了,看到我,他招了招手,却并没有跑过来。
我楞在那里。哥在后面轻轻推了我一下:“去吧,我们刚才已经碰过面了,我在门口等你,不要乱跑。”
我一步一步地挪过去,因为我看到了雨晴坐在润枫的身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他们俩很规矩地坐在长椅上,中间甚至隔着一尺的距离,但这越发叫我感到不舒服。
“本来想过两天再去找你的,今天……碰巧遇到了你哥哥。哦,你看雨晴也回来了,她也很想见见你。”润枫站起来,对我说。
“雨晴,你好。”我僵硬地说。
“好……你还好吧?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就坐着说两句,我就走……”她有点语无伦次,大眼睛不再像以前那么有神采,声音也弱弱的。
“怎么?你病了吗?”我的声音也软了下来。半年没见,她似乎变了一个人。我极力在脑子里搜索从前我们在故宫站殿时她的样子,有点模糊,就记得她爱笑,对,很爱笑。
“还好。不过有点不舒服而已……在海南水土不服,病了一场。”她努力露出一个微笑。“幸好遇到了金少爷,否则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北京来。”她看了润枫一眼,润枫微微一笑,低下头。
“金少爷?”我扭头望着润枫,这真是个别扭的称呼。
“呵呵,小时候我们大院的孩子胡乱叫,你不要这么叫我啊。”他急忙解释,却笑得那么不自然,难道是想起了小时候的光阴?
我一时无话。
三个人楞在那里,只有风微微吹过,给我心里带来一丝凉意。我看看润枫,又看看雨晴,一时便觉得恍惚,这两个人,我都认识的,不,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便认识他们的,那时候,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我更不是我……
头晕眩得厉害!
雨晴站了起来:“好啦,我不给你们捣乱了,我先回去了,金少……你们聊吧。”
“你自己成吗?”润枫向前迈了一步,留给我一个背影。
“成,没几步路,我自己能回去。”她摇摆着身体,一副娇无力的样子——那样子真是风摆杨柳水送浮萍——润枫很自然地伸手去搀扶她,她敏感地甩开了。
我的心酸极了,干吗故意做给我看呢?你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何须在我面前装做陌路呢?
“润枫,你还是送她回家吧。哥哥还在等我呢。”我忍住眼泪,扭头就走。
“你别走!”润枫转身一把拉住我,却又像烫了一样松开,三个人都干在那里。
雨晴没再说话,默默地走了。看她走出好远,润枫才低下声音对我说:“我们走走,我有话要告诉你。”
“还是坐下说吧,我走不动了。”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整个人都沉甸甸的。
润枫看着我坐下,看了好久,终于开口了。
“丫头,你答应我耐心地听完,我绝不对你撒谎,请你相信我,好吗?”
我点点头。心里却是慌乱的,他会告诉我什么呢?这半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怎么说呢,其实事情也很简单。我带旅游团到了三亚,遇到了雨晴。是偶然在商店里遇到的。她当时的样子我差一点认不出来,很瘦很憔悴。我当时是带着团,没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她的地址。那天晚上我去看她。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住在那样一个地方,我没办法形容,但是这不像她,你知道她是从小娇生惯养的,我们小时侯都喊她娇气包,那样一个千金小姐似的人,居然……”
是啊,你们小时候,一个是少爷一个是小姐,当然不知道苦日子是怎么回事。我咬住嘴唇,等他继续说。
“我一个劲追问,她才告诉我,她到海南来拍电影,演一个吸毒的。她演不好,被剧组的人嘲笑,那个挑她来的导演也很生气,骂她笨。这傻孩子居然……真的尝试了一把!戏拍到一半,她被另一个女演员告发了。结果,剧组开了她,那导演还算有点同情心,给她开了点钱。但是现在人家早都到别的地方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困在那里,又不敢回来……”
我听傻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 “是你带她回来的?可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不见我?”我觉得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的,剧情还应该有另外的枝节吧?
“别着急,我还有话呢。当时她正病着,我把团送走就去陪了她两天,顺便帮她收拾一下,准备带她回北京。但是……回来的前一天,她说,她担心她染上了那种很厉害的传染病……我所以回来先不见你,是因为我担心我自己也……”润枫犹豫着说,“但是你要相信我,不是……我们没有……”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知道他说不出口的那种病是什么了,我像被一道闪电击中,感觉自己一下子变成了焦木,了无生机。
“你看,我今天强迫她来医院做检查。我是想等检查结果出来以后,再告诉你。现在雨晴的事情她的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带她住在一个朋友家,那个朋友是医生,就是前面这医院的。”他用手一指远处那家著名的传染病医院。“相信我,我现在没的选择,我得先帮助雨晴度过难关。如果检查没事,我就把她交给她爸爸妈妈,如果……”
我们谁也说不出如果后面是什么。是做梦吧?我恍惚地站起来,想去摸摸他——是不是真的站在我面前?
他却敏捷地退开两步。
“老天会保佑的,是不是?”他笑着说。“乖乖地跟你哥回家,过几天,结果出来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求求你,别叫我担心好吗?不论怎么样,不管能不能在一起,你都记得,丫头,我爱你,只要你好……”
我颓然坐回长椅上,眼前一片模糊,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天色暗了下来。
隐约好像看到哥走了过来,润枫迎上去,他们两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润枫慢慢地走了。是的,他走得很慢,很慢,却没有回头,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要留一个身影给我吗?我伸手向那个影子,太远太远,我抓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发现哥就坐在我身边,用他宽厚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温暖渐渐地传导过来,结冰的泪水融化了。
“难道是老天安排的吗?”我傻傻地问。
哥不说话,看了看天。
“哥,人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有没有因缘转世?……那些故事,那些紫禁城里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那些传说,那些故事,那些梦,那些画面汹涌地闯进我的脑海,让我眩晕。
“傻丫头,你怎么那么多傻问题啊?好了,别胡乱想了,回家,好好睡一觉,醒了,就什么都好了!”哥拉着我站起来。
睡一觉就好了?我怎么好像现在就是在梦里呢?
哥申请休假,天天去学校接我回家住,陪我一起等润枫的检查结果。
这天,我下课来到学校门口,哥依然靠在不远处的树旁等着我。看见我出来,他冲我招招手。
“下午没课了吧,咱们找地方放松一下。”哥说。
“还是回家吧,我哪也不想去。”一个怀里揣着重重心事的人,怎么可能有心情去“放松”呢?
“不成,这几天看你憋闷的,都快成傻丫头了!”哥不由分说,拉上我,抬手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师傅,圆明园!”
圆明园,我还是小学的时候跟着学校春游来过。那时候,园子破败杂乱,还有一些住户在这里搭了各种各样的屋棚。老师带我们参观了浴火后的大水法,给我们讲英法联军的侵略暴行,清王朝的腐朽没落。我爬到那伤痕累累的石头上,把耳朵贴上去,想听见石头心里的哭泣——只有乌鸦,从天空飞过,嘶哑地鸣叫声,留在我对圆明园唯一的记忆里。
今天再一次走进圆明园,它已经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公园了。人工栽种在路边的花丛招蜂引蝶,油漆一新的木桥婀娜蜿蜒,福海岸边的垂柳风姿幽雅,甚至于那断壁残垣的大水法如今也被铁栅栏圈了起来,需要再买票才能入内,地位竟一下子优越了许多。
我摇摇头,正要说话,哥已经先开了口:“唉,这已经不是我的圆明园了……”
“怎么,哥,你的圆明园?”
哥没有看我,拉着我离开铺得齐整的柏油小路,拐上一条林间的小土路:“是啊,我中学的时候,经常瞒着姥姥,骑车来这里散心的……那时候,这儿不要门票,我可以一直骑车进来,进到树林里,把车一扔,就躺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呆。”
“你是在想爸爸妈妈吗?”我小心地问。
“开始想,后来就不想了。”哥说,“因为我想明白了,他们终究是要从我的生活里离开的,而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老天的安排,谁也阻止不了。没有了他们,我一样会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