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你是个傻丫头吧!”哥笑着,“没有了谁,你都要好好活着才成!”
“就不!就是不能没有你!”我拉住哥的手。
哥忽然叹了口气:“丫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个血滴子的故事……”
我刚想说,这个故事已经讲过了。哥摆摆手,示意我安静。
“这个故事我讲过了,不过我还没有讲完呢。”哥拉我坐在一块横卧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大石条上,树林里,安静极了……
“就在那间窄仄的小秘室里,皇帝一个人失神地对着烛火发呆。是的,他是在等待那个血滴子回来复命——忽而,他在心底又暗暗希望,那个血滴子不能回来复命才好——毕竟,他命他去追杀的,是与自己有着相同血缘的同族兄弟。可是,他又必须杀了他,因为他是皇帝,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人可以与他分享任何东西,包括权利,包括女人。”
“该死的是,他们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更该死的是,那个女人爱上的是他——而不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这是他们自选的死路!皇帝想起了昨天见过的那个小宫女,她颤巍巍战惊惊地跪在他的面前,一口吴侬软语,讲述的那段妃子与王爷的宫闱乱情,却似利刃字字穿心!他微笑着望着她,和蔼地问起,他们是何时相识,有何物证?那小宫女说出风筝牵线,石头为凭,并伸手入怀,摸出一块淡红色的滑嫩石子递了上来。他接过来,热得烫手,即刻点燃了心头的一簇火苗。”
“皇帝想了想,又问道,你为何如此大胆敢于向朕揭露你主子的隐情呢?那小宫女壮着胆子抬起头,涩涩地绽开一个笑容,说,我主子行了不贞之事,必遭天谴。我不敢欺君瞒上,也是不愿与之同流合污,奴婢还想日后能多多伺候皇上……皇帝摆摆手,止住她的话头,赞道,你倒是个聪明的,模样也还周正……却不知聪明得过了头,再漂亮的脸蛋也救不了你的命吗?——拉下去,即刻杖毙!”
“宫闱乱情,如此丑闻,岂能多留一个活口啊。那个小宫女,自以为能趁此好风凭借力,却不料,青云未得见,地府门已开。”
“皇帝杀机既已起,便再不能停手。此刻,他强压住心头滚滚的怒火,望向小窗外的紫禁暗夜……终于,门轻轻地开了。”
“身穿黑衣的血滴子闪身进来,马上跪在皇帝脚下。”
“一见到那残破的风筝,皇帝喟然长叹,知道已然得手。他向血滴子要过那残风筝和竟然变得鲜红的石头,然后笑眯眯地赏了一杯御酒给他……毕竟是后宫之秘,虽说天子无私事,但是皇帝亦有情。看着那血滴子闭着眼睛一饮而尽,然后颓然倒地,霎时气闭。皇帝摇摇头,转身回了密室,再从另一扇小门出来,已然一身黑衣,青巾蒙面。”
“他直奔那妃子的寝宫而去,一路之上,怀里揣着的那枚石子竟越来越沉,他感觉像是背负了什么沉甸甸的看不见的东西……”
“妃子为他开门,迎他进去,丝毫没有慌乱错愕。难道她真的一点都没有认出他来?心里的火焰更加炽热。皇帝把残风筝丢在地上,又默默地递出那块石头……她其实早明白了一切,她知道到她离去的时候了,反而一点不怕。”
“终于……”
哥哥忽然停住不讲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目光深远,似乎在看我看不到的一个地方。
我没有做声,等着他讲下去。
“终于,他出手,杀了她,眼睁睁看着她娇怯无力地滑落在他的脚下,并不反抗,也不挣扎,只是微笑着,眼睛望向他身后的远方……那一刻,他忽然悔了,想要伸手拉她起来,一碰到她的手,他竟一下子也没了气力,瘫坐在地上,怀抱着渐渐冷去却仍然柔软的她,忽然明白,得到一个人好难,失去一个人竟那么容易。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此永远回荡在这间空落无人的殿宇,回荡在他的心里。”
“这以后,知道这件事情的便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却从此噩梦不断,一个人独自背负着这段孽情带来的折磨。他时常在深夜里惊醒,醒来却发现,他其实一直爱着那个死在他手里的女人,为了她,他一个堂堂天子,竟然做了一回血滴子!只因为他绝对不能容忍别人去碰一碰他心爱的女子。”
“然而,她却是至死都不能明白他的爱。他只好祈告上天,来生,他要好好补偿她,保护她,不受一点伤害……”
哥讲完,回头看着我说:“怎么样,这个故事不错吧?你怎么也想不到,原来那皇帝才是最高明的血滴子呢!”
“是啊,想不到!”我做出一副崇拜的样子,“哥,你编故事的水平真够高的了,足可以去当电视剧的编剧了呢!”
“哈哈,说了你也不会信!”哥得意地笑着,“我这个故事竟然是做梦梦出来的呢!你说神不神,我竟然梦见……自己就是那个皇帝!”
“哈哈,怎么,是不是男人都惦记当皇帝啊?”我嬉笑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
哥假装正经地摇摇头:“非也非也!当皇帝其实是很苦很寂寞的呢! 风吹过树林,落叶沙沙地响。那场大火之前,这里是什么样子呢?我忽然觉得哥可能会知道。
“好了。”哥看看表,“胡说八道了半天,也歇得差不多了,走,我们去个地方!”
我撅起嘴:“还去什么地方啊,这圆明园一点没有从前的味道了,全是人造的赝品了,已经不是我那个圆明园了……”
“但是,毕竟它曾经是啊……”哥也叹了口气,“总还有点过去依稀的影子,就足够我们回忆的了,走吧……”
万花阵。
“哥,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啊?我又不是小孩子,还玩迷宫?”我看着眼前缭乱的迷宫阵型,有点晕。
“去走走看嘛,考察一下你的智商,看你多长时间能走出来。”哥眨眨眼睛。
“有什么意思啊,万一我在里面兜圈子走不出来怎么办啊?你陪我一起进去吧!”
“我可不进去,我就要看看你自己能不能走出来呢……”哥认真地说,“万一你真的走不出来……就留在里面好了。”
“哼!”我一转身,昂首阔步,雄赳赳气昂昂地自投迷网!
一走进去才知道,越过一人高的青砖墙,虽然能清楚地看到迷宫中心的亭子近在咫尺,但是要想走过去,却并不容易,常常是你眼看着亭子就在眼前,可随着小路左转右拐的,那亭子就转到你身后去了……
转了几道弯,碰了几次壁,我终于想到一个笨笨的方法。我不再总是抬头盯着那中心的亭子,而是低头贴着身子右侧的墙壁,只顺着一面墙,慢慢地走,慢慢地绕……当眼前终于出现了几级台阶,我才抬头望去,啊,亭子终于就在眼前了,而亭子里面,坐着笑眯眯的润枫!
我楞在那里,半晌都忘了问,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润枫无奈地看着我:“傻丫头!”然后他站起身,向着我身后万花阵的外面挥了挥手。
我急忙随着他的目光回头望过去,正看见哥也朝我们挥挥手,然后,他转身,慢慢地走了。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我终于想起该问的话。
“我是特意来告诉你检查结果的啊,怎么,你不想知道吗?”他笑起来。
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电话里说不就成了,干吗非让我兜那么大的一个圈子啊!”
“电话里说多没戏剧效果啊!”润枫得意地一歪头,“设个圈套看你钻才好玩呢!”
“哼,我哥难道是你的同谋?”
“协同作案而已!主谋还是鄙人!喂,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检查结果啊?”
忽然觉得他才像个孩子。我长出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看你这副德行,早就猜出来了!”
“哈哈,鬼丫头!猜出来了我也要郑重宣布一下——阴性!都是阴性!丫头,我终于可以抱你了!”说着不由分说把我扯进怀里。我晕忽忽的,只知道眼泪把他的衣服都弄湿了。
等狂跳的心平静下来,我轻轻推开他:“坐下,好好说话……”
“还说什么,这段日子我提心吊胆的,整天担心自己……失去了你,我就什么都完了!我什么都想过了,我忍着不给你打电话,不跟你联系,就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找你……总之现在一切都好了!一个小插曲而已!” “雨晴呢?她怎么样?”我问。
“她?……”润枫显然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准备。“检查结果没问题,我就送她回家好了,反正是自己的亲爹亲娘,还能怎么样她?”
“你怎么解释这段时间你们俩……?”
“喂,我可是学雷锋做好事啊……等等,我怎么觉得……谁家吃饺子放了那么多醋啊?”
他是彻底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我无奈地摇摇头。
他误会了我,赶紧解释:“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是无意中遇到她的,她当时那样子,你说我能不管吗?可是她……最后才跟我说那事,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撒手不管吧?何况我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呢。再难我也只好咬牙抗着了。只是委屈你了!相信我,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一天云彩满散,没事了啊!走,咱们去福海划船去!”
然而事情并不是像润枫说的那样——坐在船上,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是雨晴发来的。
“丫头,我们曾经是好朋友,对吗?我要告诉你我和润枫的事情……”
我的心好像一下沉到福海的水波里去了。恍惚间我明白了,这段日子其实我并不关心那张诊断证明书上画着的是加号还是减号,我担心的就是这条短信,担心雨晴会来和我要回他……现在真的来了,我该怎么办?他,也许,从来就不是我的……
“丫头,你怎么了?是什么短信?”润枫正卖力地划着桨,他坚持要划这种手划船,说是这段日子憋闷坏了,有劲没处使,要释放一下。
我随手按了删除键说:“是个广告,现在手机里净是这样的无聊的广告,真讨厌!”
“丫头,我有东西要送给你……”润枫停下划浆。
“不不!”我慌乱地说,“现在别!等以后……”
“紧张什么啊?反正早晚要送给你的!”
“不!”我坚决地说,“过一阵子吧,我还有好多事情需要想明白呢,给我时间!”
润枫奇怪地看看我,“你是不是累了?看你好像不舒服的样子?”
“是,我觉得浑身没力气,今天走了不少路,可能是累了,送我回家吧,哥一定等着我呢……” 我紧紧地攥着手机,手心里出了很多汗。
润枫点点头,不再说什么,继续划浆,小船向着夕阳荡去。
莫名的,想起了那只断线的红风筝,就是那么一阵风吹过,它就轻易地挣脱了我,飘进了紫禁城,飘进了夜深沉。慢慢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我可以一直看着它,却再也抓不住它……
娆娆坟
六宫深锁万娇娆,多半韶华怨里消。灯影狮龙娱永夜,君王何暇伴纤腰。
颤巍巍把这首《天启宫词》录下,紫露已是娇喘连连。难得竟还有人体恤宫中女子的心事,宫禁森严,谁又能听得到那声声叹息?
“姐姐,你怎么又起来了?写字劳神,快歇下了,看着了风寒!”提水进来的鸦儿嗔怪地夺下那条帕子。
紫露苦笑一下道:“都到了内安乐堂了,还稀罕身子做什么,瞅不准明儿就去了浣衣局,后儿就到了静乐堂或者娆娆坟……”
“姐姐!”鸦儿扑过来掩住她的口,“不要乱说!你的病会好的!”
紫露摇头,“好不好的,我也认命了。鸦儿,你只帮我记着,等我到了娆娆坟,你一定叫他们把我葬得浅一些,我也好早一刻转世投胎去……宁可投作个猫儿狗儿,也不作今世这样的人……”
“姐姐,你不要这样唬我,我怕……”鸦儿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栗着。
“好好,姐姐不说了。”紫露抚摩着鸦儿的垂发,“可怜你小小年纪,就因为打碎了一只胆瓶,被打发到这个地方来……姐姐只盼着早点过去,不再受罪,可是你怎么办呢?”
鸦儿眨眨眼睛:“姐姐,我舍不得你。这里只有你肯关照着我……”
“是你在关照着姐姐啊,别人都怕姐姐把病过到身上,只有你不嫌弃姐姐啊……姐姐真的好想,带你离开这里,这里是宫殿,也是坟墓啊!”
说到这里,两人自然又是泪流满面。
秋天的风,已经有些沉重了,吹到身上,寒在心里。
娆娆坟,就在西便门外二十里的诸葛庄。不过是几亩薄地,是一个好心的嫔妃捐资买下的。这之前,宫人们是没有资格入土为安的,最终等待她们的,是阜成门外五里许的静乐堂,那里有一座塔似的屋子,南面开个小门,四面通风。无名无份的宫人死了,得不到赐葬,便会被送进那里,一把火烧个干净。
紫露存下了一点点遗憾,心里想着,不要去静乐堂吧,还是娆娆坟好些,有些姊妹陪着,想来不会太过冷清。唯一留恋的,便是眼前这个小妹妹,替她想想以后漫长崎岖的路,想想望不到头的宫门,心里灰灰的,不复有一星半点的光芒。
这辈子做了宫人,活着也如同死了一般。
却怎么也没能想到,死,先落到了鸦儿的身上。
又是一个日复一日的黄昏,紫露忽然一阵心悸,颤颤地走到窗前,斜阳滴血,夜幕将垂。
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是鸦儿吗?怎么这早晚才回来?”
只有轻轻的啜泣声。
紫露忙回头,见是隔壁住的依荷:“怎么了?鸦儿呢?今日不是你们同去浣衣局取浆好的衣服吗?”
“……正是,姐姐,我们回来的时候……偏赶上圣驾往慈宁宫去,我们躲避不及,跪在路边,皇上经过,瞧见了,叫鸦儿抬起头……”
紫露心头一凉。“后来呢?”
“后来皇上并没有说什么就过去了,可是……可是……”依荷哽咽着,“我们正要回来,忽然有太监过来,说鸦儿刚才弄脏了淑贵妃的朝服……鸦儿说没有,那太监一个巴掌就打过来……”
紫露咬住嘴唇不能出声,听凭依荷讲下去。
“我吓得不敢动,鸦儿还要争辩……那太监说鸦儿失了规矩,竟扭着她去了……半晌,扔回来一件带血的衣服给我,正是鸦儿的……姐姐……”
淑贵妃妒心最盛是宫中人尽皆知的,却万不想只因为皇上看了小小的鸦儿一眼……紫露眼前一黑,险些晕倒。
“鸦儿,现在,哪里?”
“刚已经被放进后面的柴屋了……说是明儿宫门一开,就送去静乐堂化了……”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转醒的,不知道依荷是什么时候离去的,只知道心已经被泪水浸泡得碎了。就这样了吗?就这样再见不到那个长发垂髫的小妹妹了吗?就这样再听不到那燕语莺声的娇嗔了吗?
好想去柴屋里看看她,此刻,夜凉如水,可怜的小妹妹,会不会觉得冷呢? 无奈身子软软的,连抬起一只胳膊的力气都没有了,紫露只能大睁着眼睛,望向窗外无尽的黑夜。
“扑棱棱……”,一只小小的乌鸦收起翅膀,落在窗台上,黑豆似的眼睛眨巴眨巴,好似——
“鸦儿?是你吗?”紫露心头灵光一现。
乌鸦望前跳了两步,竟进了屋子,落在已经熄灭的灯架上。
“鸦儿,真的是你,就过来,过来我的床头,姐姐,已经没气力了……”
乌鸦听懂了一般,真的振翅,划落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紫露的枕边。
“啊,是你啊,鸦儿,真的是你啊!苦命的妹妹,想煞了姐姐……”紫露眼角落下一滴大大的泪珠。“怎么你小小年纪,就先姐姐走了呢?姐姐真想求告上天,换你回来啊!”
乌鸦摇摇头,回来,回来有什么好呢?
“是啊,回来又有什么好呢?这样的日子实在没什么可牵念的……”紫露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不能。“姐姐也是去日无多了,你若是能等等姐姐,黄泉路上,我们姐妹倒是还可以相依做伴的……”
乌鸦似乎是高兴地叫了两声,“哦啊,哦啊……”
“你是说,好啊好啊?”紫露笑了,“脾气改不了,还是小孩子心性啊,可是姐姐……莫若你来帮姐姐一把?”
乌鸦听了这话,忽然腾空而起,落在窗口,要飞之时,又回头看了紫露一眼——那是鸦儿的目光——姐姐,等我,我就回来!
紫露读懂了乌鸦的话,心里忽然波平如镜,知道今夜就是解脱之时,顿时无牵无挂,只等鸦儿来接她走了……
这一夜的三更时分,宫中守夜的太监忽然看见黑压压一片乌鸦无声地飞来,齐刷刷落在金鳌玉蝀桥西、棂星门迤北羊房夹道的内安乐堂的院墙和屋檐上,月影下,诡异非常。有个小太监想要提着灯笼去看个究竟,被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监拦住了。
“不要去。”
“那许多的乌鸦,多不吉利,去轰开它们吧,别惊了圣驾……”
“那虽不是吉兆,却也是天意,再说那是内安乐堂,离圣驾远着呢,怎么能惊了驾,唉……”
“内安乐堂便怎么样?”
“那儿住的宫人,不是病老之人,便是带罪之身,能苟活下来的,发去浣衣局,没这个运气的,便要等今夜这样的时刻……”
“今夜这样的时刻?”
“你没见那许多不出声的乌鸦吗?它们便是来接人的,接那些没造过孽的屈死鬼,它们会把那人的魂灵叼在嘴里,带出天子身边,带出紫禁城去。我从前就看见过的,头天夜里乌鸦来,明日早上就会有人殁了……”
“真的吗?”
“不信你就等明天早上看……”
“我觉得好冷……”
“冷,就走动着,别往那边去,别惊扰它们吧,唉……”
话音未落,那边厢的乌鸦忽然整齐地腾空飞起,和来时一样,没有半点声音,转瞬间如一片乌云散去,了无踪影。 谁也想不到,病入膏肓的紫露是怎么在半夜时分,自己一步一捱地走到柴屋的,更没人想得出来,她又是怎么掀开那口薄皮棺材自己躺在鸦儿身边的。许是回光返照吧,紫露为自己选择了最后的归处,和鸦儿一起——两个瘦弱单薄的身子,紧紧依偎着——却还能温暖彼此吗?没人知道。
紫露生前是捐了银子的,抬棺材的太监叹了口气,没有难为她,就这样把她和鸦儿一同抬着,没送阜成门,去了诸葛庄。
浅浅地挖个坑——这是所有宫女的最后的愿望,都说这样能早一日转世投生的;薄薄地盖上两锹土——这一生亏欠的,下辈子找补吧。
墙固垒垒,碑亦林立,这种地方没人愿意久呆,何况,天色阴沉,雨,就要来了。太监惶惶地退去了,露着白茬的棺材还有一角没被掩好。
凄风冷雨,一时噼噼啪啪的,这一片野地蒸腾起一阵白雾。
新坟的土被冲刷掉了,薄薄的棺木里,忽然一声幽幽的叹息,没有钉牢的棺板被一点点地挪开——
鸦儿缓缓坐起身子,迷茫四顾,想不出自己身在何处。
只记得撞见圣驾……
只记得皇上叫她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张青灰色的丑陋的男人面孔,还有旁边一个浓艳妩媚的女子恶狠狠地目光……
只记得一个凶神似的太监诬她弄脏了贵妃的朝服,然后便是拖去一顿毒打……
只记得,那一根粗粗的棒子打来……
恍惚间,还记得自己好似一只鸟儿一样飞回紫露姐姐的身边,姐姐说,要换回她……不,不要,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好了,无论生死……
那是个梦吧?不,不是梦,头上的伤痕犹在,衣襟上血迹可见。
那现在是个梦吧?不,也不是梦,梦里怎么会有雨水打湿脸颊?还有姐姐,姐姐就躺在身边!
鸦儿惊呼一声,伸手去拉旁边的紫露那早已经是冰凉的双手。
“姐姐,姐姐!姐姐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啊?我怎么会在这里的?你怎么会在这里的?姐姐?”
没人回答,只有雨声。
鸦儿努力站起身,才终于看见,自己站在棺木里,棺木,在一片荒坟之间。
“原来这里就是……”鸦儿记起了这个地方,这个被宫女们念念不忘的地方。
她爬出来,跪在这一掊新土前。
“姐姐,你真的带我出宫了,带我离开那坟墓一样的地方了!”
鸦儿深深地叩头,把棺木重新盖好,呆呆地守在旁边。
“就让我这么陪着姐姐吧,陪着这里睡着的所有姐姐,断不许别人来打搅你们,你们好快快的转世投胎……”
雨更大了,便似哭声一片,泪飞倾盆。
有人说,每到风雨之夜,这里便会有哀哀的哭声,还隐约可见宫装的女子幽幽走过其间。
这里,就是娆娆坟。
百子图
一个宫女提着翠绿的裙裾,低着头,穿花拂柳,匆匆跑过回廊,垂手站在一间偏殿门前,娇喘未定,便听得里面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草儿吧?快进来说话!”宫女轻推门,进了屋子。屋里光线昏暗,一时有点不适应,恍惚看到里间有个人影,便忙跪下:“主子……”
“起来吧,快说,可赏下了?”一个着宫装的妃子脸上装着矜持,手里的帕子却早已揉得一团糟了。
“禀淑妃娘娘,这个月过寿的共有三位娘娘,俱都赏下了……明儿就会发下来了,只是,只是那幅百子图……”宫女嗫嚅着。
“好孩子,快说,我不怪你!”淑妃焦急地说。
“听皇上的侍笔太监跟奴婢讲,那幅百子图,皇上赏给了容妃娘娘……”宫女的头垂得更低了。“赏给娘娘的是……”
“住了!”淑妃一把把帕子丢过来,偏生那帕子轻飘柔软,任是一腔气力用上去,半点不见。“别的什么物件我都不稀罕……那百子图,怎么能叫那个贱人得了去!”
宫女把头埋得更低。
“还不下去!跪在这里做什么?”
人去殿空,只留下淑妃一个人的时候,这里更显得阴郁空旷。多想有个孩子啊,淑妃想,可偏偏为什么就不得呢?趁着还有圣眷,养下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待到人老珠黄颜色退却的时候,也可不必去到那些孤老宫人的偏僻冷宫去枯坐待死。想想那样的日子就不寒而栗……淑妃打了个冷战。
不可以,不可以!一定要想法子生个儿子!一定要想法子得到那幅百子图——宫中的女人们早已经流传了几代了,那幅百子图是灵验的,谁能得到它,在房里挂上一百天,每天对着那一百个小儿祈祷上一百遍,就会感动其中的一个,投胎过来做子嗣呢。
传说,前几朝的众多妃子就是这样得到儿子的,也不知道那画上,还有多少个小小灵童正等着到红尘走一遭?淑妃想到这里,心里便如走散了一窝蚂蚁,处处被咬得痒痒的,还有些微的痛。
只不过,这幅宝贝图,平素都是收到皇上那里,因了什么喜庆的事情,才会赏到妃子那里。如果这妃子哪一日失了宠或者没福气过了世,那百子图便马上会被收回去。
淑妃把拣回手中的手帕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一连几日,宫里的女子们都在私下里悄悄地议论着百子图。自从前朝的一个福贵妃得了这百子图生下一对双生子以后,百子图的灵验就被说得神乎其神。只是,怪的是,有了一对儿子不久,福贵妃就莫名其妙的殁了,那两个儿子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也跟着去了,图被收了回去一直不再赏赐下来。
直到今朝,百子图才终于又出现了,谁不想去看看那幅神奇的图呢?
偏偏得了图的容妃一连几天告病紧锁宫门,任谁凭了什么借口去看,都由管门的太监笑眯眯地回绝了——“我们主子说了,各位主子好意心领了,这两天咳嗽得厉害,怕把病气过给别人,什么礼数都免了吧。”
淑妃已经是第二次吃了闭门羹了。
我偏不信了,你还能把自己关上整整一百天!淑妃狠狠地在心里骂,难道皇上来你也不开门吗——啊,皇上,皇上啊,你把百子图赏给容妃难道就是希望她能给你生个龙子吗?你难道是想告诉所有人,你最钟爱的是那个贱人吗?你难道忘了,忘了我们之间的缠绵缱绻忘了你曾经说过的想叫我为你生个儿子的话吗?那你为什么不把百子图赏给我呢?啊,是了,难道是,你对每个女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吗?
痴痴地呆立在御花园里,直到风已经凉了,淑妃才惊觉,太阳,要落下了。
就算是自己拿不到那幅百子图,也不能叫别人得了去!就是这个主意!
关于前朝福贵妃的传说,这阵子越来越邪乎了。据说福贵妃求子心切,为了得到这幅百子图,在先皇跟前百般承媚,又花费了不少银子买通皇上身边的宫女太监,终于令皇上心动,把百子图悄悄地赏赐给她。
得到了百子图,福贵妃便闭门专心求子。不想,才过了七个月,便产下一对双生儿子!
福贵妃还没来得及高兴,皇后已经去皇上那里吹了枕边风——“万岁不去瞧瞧吗?七个月就生下一对大胖小子,这可是宫里头从没遇见过的喜事啊!”
皇上一怒之下,命人把两个孩子从福贵妃怀里抢了出来,然而怎么看怎么不觉得像自己的骨肉,问身边的皇后,皇后只冷冷地说:“那幅百子图倒真的很灵验啊……” 皇上这时想到那幅画,又命人连画一同收回来。皇后顾作认真的仔细赏玩,忽然吃惊地叫道:“不是百子图吗?为何只有九十八个小儿?”
皇上大惊,也不问缘由,认定这两个孩子是妖孽投生,专来祸国的,便叫扔进金水河……
孩子溺死后,再看百子图,便复有一百个嬉戏玩闹的小儿了……
至于福贵妃是怎么死的,没人知道。
这个刻薄恶毒的传说,直指前朝的皇后,如今颐养天年的太后!怎能不在后宫引起轩然大波呢?
奇怪的是,太后那边,却好像一直没听到这件事情,一点动静也没有。
淑妃有点沉不住气了,自己辛苦编造出的传闻,又想尽法子散布出去,就是想激怒太后,假太后之手收回百子图,叫容妃不能得逞,先于自己生了皇子。可谁知道,一枚石子投进水中,居然连个响动都没有!
几天过去了,令淑妃没能想到的是,倒是容妃那里先出了事——她疯了。
一大早,宫女草儿就慌里慌张地跑来说:“容主子那边乱了,披头散发的,闹着要烧了那幅御赐百子图呢!被太监按住了……”
“皇上知道吗?”
“皇上偏巧昨个去了西苑,歇在那边园子里了……”
“那,太后知道吗?”
“说是禀报了……”
淑妃起身想往外走,定了一下,又站住了。“你再去瞧瞧,回来告诉我。”
“是——”
草儿出去了,淑妃跟到门口,终究没迈出那一步。那幅百子图,可千万别毁了就好!
半晌,草儿终于回来了,小脸煞白。
“快说,那边宫里头怎么样了?”淑妃焦急地问。
“容主子,是真的失心疯了,她满嘴里只念叨一句——那两个呢?那两个呢?——样子好吓人啊!”
“啊?”淑妃自己也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听那边宫里的说,前阵子容主子特别高兴,天天对着百子图虔诚地祷告,只求一个儿子……昨个晚上,忽然太后那边过来了一个宫女,说是太后惦记着,最近宫里流言多,叫容主子别往心里去,好好静心,早点养下个皇子来……”
淑妃脸上禁不住一阵红,一阵白。
“那位姐姐走了以后,容主子方才把那流言细细揣摩了,越想越心慌,便把那百子图重新审视了一遍,却原来……”
“怎么?”淑妃的声音颤抖着。
“却原来那上面,当真是九十八个小儿!容主子想到前朝福贵妃,登时就失心了……”
“不可能!不可能!”淑妃失态地跳起身。那个传闻明明是自己编造的,怎么可能成真呢?
“是真的,那边宫里的姐姐说,当初画赏下来的时候,容主子亲自带着他们数的,还叫他们说,画上哪个小儿最招人疼,他们都指了在水边摸鱼的两个……如今再看,那两个摸鱼的小儿俱都不在了!”
淑妃已经听不进去了!
“带我去,带我去看!我不信!我不信这是真的!”
“主子,您现在可是不能去啊!”
“为什么?”
“因为,太后娘娘已经移驾过去了……”
“不成,谁去我也不信,我要去看看!”
淑妃推开草儿,不管不顾地冲出去,草儿只好跟上去。
果然,容妃的宫里早已经安静下来,太后的鸾驾已经到了,所有的宫人都静静地跪在地上。容妃也面目呆滞地跪在跟前,嘴里似乎还在小声地念叨:“……那两个呢……那两个……” 见到这阵势,淑妃赶忙识趣地退到门边,和几个也是来看热闹的妃子跪在一起。
脸色焦黄的太后斜倚在宽大的椅背上,浑浊的目光慢慢扫过在场的每个人:“昨天皇上出宫,今天就出了这种妖蛾子,哼,看来这宫里阴气太重,竟然镇不住邪佞?好好一幅画,怎么凭空就闹鬼了呢?”
没人敢回应。
“拿出那幅画来,我瞧瞧……”
有太监忙把原本卷着的画轴打开。所有人不由得把目光集中上去。
“哎呀,这密麻麻的小孩子,便真有一百个,谁又能数得清楚啊!”太后顿了顿,“宫里头最近流传出的那些不规矩的话,我看也是这画闹的!”
大家赶忙又低下头,却感到身上有太后的目光一一扫过。淑妃心里砰砰的打鼓。
“谁肯上来帮我数数啊?看这画上到底是一百个小儿啊,还是九十八个小儿啊?若是数对了,那就是个不怕邪的,我做主把画赏了她。若是当真少了两个……我也不能眼睁睁再看着一个孩子落得容妃的下场……这画今天就在这儿一把火烧了干净!”
淑妃心中一惊!慌乱中一抬头,却正发现太后笑眯眯得正望过来。
她见旁人不做声,忍住气,也低下头。
“怎么?谁都不敢吗?看来这画还真的挺邪门!不成,不能真叫有妖孽留在宫里祸害了皇上!容妃啊……”太后柔声叫道,“今天我给你做主,替你报仇,咱把这画一把火烧了给你治病!”
容妃仍旧只是念叨:“……那两个呢……”
“太后娘娘……”淑妃脱口而出,“奴婢,奴婢愿意帮娘娘数……”
太后缓缓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极慢地说:“原来是你啊……”
淑妃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那幅百子图对她实在是太诱惑了!她要得到它,不惜一切!
“是,奴婢不信邪!再说有娘娘在,什么妖邪也镇住了!”淑妃渴望地望着那幅画。
“说的好,有我在,什么妖邪也镇住了!”太后一字一字地说,“那就烦劳你给数数看……”
淑妃迫不及待地上前,颤抖地抚摩着那幅朝思暮想的百子图……执画的太监冷冷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用手指一个一个地点着画上的小儿:“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太后仍旧笑眯眯地等着她数,其他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感到阵阵寒意。
“……九十六、九十七、九十……”淑妃的手指僵在那里。
“怎么了,怎么不数了?”太后温和地问。
“……那两个呢?那两个呢?……”淑妃竟也和疯了的容妃一样,目光盯在画上怎么也挪不开。
“哼!”太后站起身,“把这画给我一把火烧了!这两个失心疯的,都带到我那里去,我叫人好好调养他们一阵子!这事情,谁再敢在后宫里碎嘴子乱传,按谣言惑众的罪过,重重地办了!”
草儿就这样眼看着自己的主子被推搡着带走了,再没回来。她怎么能想到,那少了两个小儿的百子图,不过是太后耍的小小手腕,只是要引出背后造谣中伤,争宠惑众的罪魁。为了百子图,一个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制造了一个流言旋涡,不想却吞噬了自己……
那幅有一百个小儿嬉戏的据说灵验的百子图,再也没有出现在紫禁城里了。
恨何在
“啪——”哥不耐烦地把我眼前的本子合上,“你还有完没完啊?整天就趴在桌子上写啊写啊,门也不出,你写的这都是什么啊?”“小说,故事,反正是胡编乱造,写着玩的……”我冲他嬉皮笑脸。
“你就整天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娆娆坟啊,什么百子图啊,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有什么用啊?”哥有点生气地说,嗓门明显比平时大了好多。
“我都说了,写着玩的,没什么用啊……”我继续刚才的表情,“要不我的想象力都浪费了嘛。”
“丫头,”哥换了口气,语重心长,“你这是在逃避吧?润枫每天都来找你,你就是不见人家,依我看,你们之间不管有什么问题,都应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那才能解决问题。”
“可是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啊,真的。”我把合上的本子重新打开,“我甚至说不清楚我们之间的问题在哪……哥你说我这故事写的怎么样啊?像那么回事吗?……”
“你严肃点!”哥一把抄过我的本子,“你整天就沉浸在这些没边没谱的故事里,有用吗?生活是实在的,不是写小说!你必须见见他,跟他说清楚你们之间的问题!是合是分,总得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明确的结果!哥,你不知道我就是害怕面对那个明确的结果,才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肯见他的吗?你不知道我就是无法面对那个明确的结果,才把自己的思想转移到那些虚幻的传说里吗?……“别跟我装傻不说话!”哥拍了我的脑袋一下,大约是想把我拍得清醒一点。“明天,我叫那小子过来,你们谈。”
“不成,哥,明天,我得先见另外一个人!”
“谁啊?”
戴雨晴。
是的,我必须先见到她,先跟她谈谈。
我们约定的地点是景山公园的万春亭。那是一座三重檐的黄琉璃瓦方亭,曾经是北京城里最高的地方,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紫禁城。
中午,公园里人很少,晨练的人早已走了,晚唱的人还没来呢。还没去到故宫站殿的时候,我曾经很喜欢来这里,只要花上两元钱门票,就可以进来,在浓郁的树阴下,听来自这附近胡同里的居民自发组织的合唱团唱歌。她们唱得很业余,有的人甚至会跑调忘词,但是他们唱得很投入,这里,仿佛就是他们自家的后花园。
那时候我常常会在万春亭里坐上很久,看着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琉璃瓦的海洋发呆。眼前是神秘深邃的禁宫,而身后却恰似平民百姓的乐园,这感觉怪怪的,一直纠缠到我离开公园。
这一次我约雨情在这里见面,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离故宫近一点,我的胆子会大一点,心里会塌实一点。原本担心雨晴会不愿意到那里,没想到,她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我到的很早,坐在亭子里中轴线的位置,听着四周的鸟雀鼓噪着,被午后的阳光和琉璃瓦的反光晃得昏迷迷的。于是我妄图数清楚故宫里的房子,那么多的屋顶,还没数到二十,就已经乱套了。
“丫头……”身后有人轻轻地叫。
我转身,呀,她今天格外的漂亮!鹅黄的高领毛衣,咖啡色的薄呢子短裙,披一件米色的薄风衣,一点没有刚回北京在地坛公园遇到时候的憔悴了。
“雨晴……”我的嗓子有点哑。
雨晴笑着走过来:“我还以为我到早了,原来还是你早到了。”
我往旁边挪了一下,偏离了北京城的中轴线,让出一个位置给她:“坐。”
雨晴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互相看着,笑了笑,谁也不知道该先说点什么。
还是雨晴先开口:“丫头,你看,那是我们一起待过的地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只看到那一片金色的屋顶,各种各样的屋顶,重檐的、单檐的,代表着不同的等级。我却无法从中分辨出,我们曾经站过的地方。
“你知道吗,我在海南见到冯阿姨了。”雨晴缓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