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事你还是要替我保密,不能让叶子跟聂中原知道。”韩磊急切地说,“聂中原平时就看我不顺眼,对我横眉毛竖鼻子的,这回他找到碴,更不会放过我。而且,我怕叶子知道这事,从此不理我。”
陆健呆呆地盯着他看,看得他有些发毛:“你别这么看我,我心虚。”
“那我现在告诉你件事吧,知道聂中原平时为什么老挑你毛病,跟你说话阴阳怪气的吗?跟你说,这都是叶子的主意。”
这回轮到韩磊说不出话来了,他张口结舌,简直被陆健的话吓住了。
“你别误会,叶子那样做,其实有她的苦心。你喜欢叶子,我们都知道,所以,叶子心里对你一直有点歉疚,为此,她逼着聂中原扮白脸,她扮红脸护着你。聂中原起初死活不答应,说你挺老实的,欺负老实人的事,他干不来。后来叶子说,她跟聂中原的事,你也知道了,如果他们俩都对你好,怕伤你自尊,特别是聂中原,明知道你喜欢他的女朋友还跟你亲兄弟似的,你肯定受不了。还不如平时对你横鼻子竖眼的,这样,你心里反而踏实。”
韩磊的头垂得更低了,陆健的话让他听了心里酸酸的。
“好了,咱们不说这事了,在叶子跟聂中原面前,你也别把我卖了。”
韩磊重重地点头。
“那么,现在,你跟我说说你把我们那密码告诉谁了,是我们学校的人吗?”
韩磊摇头:“不是,那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个儿不高,挺瘦的,晚上还戴副墨镜,我本来以为城里人扮酷,现在想想,他确实跟一般人有些不一样。”
韩磊回想道:“他的皮肤很白,好像刚得过一场大病。他说话的口音也很怪,普通话说得挺别扭的,乍一听有点像外国人说中国话。”
“你怎么会把我们的事说给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陆健不解地问。
韩磊犹豫了一下,脸上露出点愧疚的神色:“你知道,我已经连续两年暑假没回家了,回家坐火车来回得好几百块钱。那人对我说,只要我告诉他那天我们送给马南那张纸上写了什么,他负担我暑假回家的来回路费。”
陆健摇头叹息:“这也不怪你,如果有人这样跟我说,只怕我也会像你一样,毕竟我们那密码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韩磊感激地不住点头,忽然提高了声音道:“你现在是不是想找那个人?我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真的?”陆健精神一震,“你怎么不早说。”
韩磊回忆那天傍晚时,他从食堂里出来遇到那个男人。当事情结束后,他的兜里揣上了足够回家来回路费的钞票,那男人也带着韩磊写给他的密码离开了。密码其实对那男人已经可有可无了,因为韩磊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人家给的路费钱,所以连答案一块儿告诉了他。
两人分手后,韩磊想想这事实在蹊跷,居然有人肯为了他们的一个恶作剧给他这么多钱。因为对那人满心好奇,所以他偷偷跟在了那人的后面,想看他去哪儿。结果没跟几步,那男人便没影了,正当韩磊站那儿不知所措时,那男人忽然从后面走了过来。
“如果你以后想找我,可以到这个地方来,我一般都在那儿。”那男人递给韩磊一张名片,上面是一家酒吧的名字和地址。
“那名片还在吗?”陆健急切地问。
韩磊摇头:“早不知被我丢哪儿去了。”当陆健脸上露出懊丧的表情时,韩磊忽然展颜一笑,“名片虽然没了,但上面的内容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所以,如果你想找那个人,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
“你小子也学会卖关子了。”陆健一巴掌拍到他脑门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泡酒吧的人一般都是夜猫子,我们现在去,兴许真能找到那个人。”
两人一块儿往校门方向去,韩磊问:“我还有些搞不明白,你干吗这么着急去找那个人。”
“找到那个人,我们就能知道那些符号的意思了。”陆健重重地道,“如果那是他给我们出的一道题,我们既然解不开,那么,能当面向他请教也是件挺不错的事。”
陆健其实心里还有件事没跟韩磊说,他这段时间正琢磨着以密码为主线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以新宿舍楼墙壁上的符号开场,一定挺吸引人的。
当然,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得弄懂那些符号的意义。
第9章
马南把自己关在家里已经一整天,对着那个坚硬沉重的木头小人。到了傍晚时,有一层薄雾渐渐开始飘荡在他的心头,但当他试图抓住些什么时,那些雾又轻飘飘地散了,只给他留下无限的怅惘与失落。他的头又开始痛,像是有两根极细的针扎进了两边的太阳穴。以前当疼痛发生时,他会选择吃一种进口的止痛药,如果是晚上,他还会借助安眠药的药性来入睡。
但现在,他需要这种痛感,疼痛会让他的脑海里跳出一些极不连贯又模糊不清的画面,它们必定曾经真实地存在于他的生命里,而且直到现在,它们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马南相信在自己的身体里,还潜伏着另外一股神秘的力量,它们把许多记忆禁锢在一个不被发现的角落,只有当疼痛发生时,才会让记忆跳出来与他打个招呼,让他时刻记住自己是一名失忆症患者。
晚上八点多钟,疼痛感消失,但马南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极度虚弱。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任何东西了,并且,他还尽量不喝水。房间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进一丝风来。空调没有打开,温度计上的刻度显示此刻房间的温度已经达到了三十五度。燥热难当,马南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但身上仍然不断有汗水渗出来。
他的嘴唇已经变得又干又涩,疼痛感虽然消失,但脑子里仍然晕乎乎的。到最后,他甚至连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马南光着身子躺在地板上——是那种大理石铺成的地板,即使在很高的温度下,依然能保持着一种清凉。
马南伏在地面上,尽量多地让身体贴近地面,包括半边脸颊。
那些清凉像是甘泉,缓缓地滋润着他行将燃烧的身体。
汗水仍然不断地渗出来,大理石地面也变得温热了。
马南圆睁的双目渐渐开始萎缩,视线里所有的景物都蒙上了一层雾气。那个木头小人就在他眼前,呆板的面孔依旧毫无表情,似乎在冷漠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马南的思维开始变得模糊,他慢慢觉得自己并不是伏在家中的地板上,而是趴在一条泛着湿气的沥青路面上,有一些冰冷的液体正顺着触地的额头流出来。他的鼻子很敏锐,他闻到了血腥的味道。这样,他才明白一个残酷的事实——他在流血。更要命的是,他还发现他根本就动弹不了,哪怕是换一个姿势都不行。
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怎么会置身这样的困境中。
沥青路面上忽然有了些轻微的响声,他分辩出那是来自远方的汽车的疾驰声,并且,没用多久,他便真的发现一辆深蓝色的轿车终于出现在那片曙光里,这时候,它是天堂来的福音,它来拯救他危在旦夕的生命。他盯着它渐渐变大的影子,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医院单间里那柔软洁白的被褥和暖暖的空气。
轿车的影子越来越大,已经能看到车头圆型的桑塔纳标志。
车子风驰电掣,像一头被激怒的猎豹,向着他直直地冲了过来。丝毫没有减缓车速的意思。
恐惧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居然能在那瞬间发出尖锐的一声惨叫。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只觉得这回真的被一个漩涡给卷了进去,那漩涡里只有无边的黑暗。他的身体开始往下降落,轻飘飘的,像浮在空中。他只能看到身边的黑暗越来越暗,身体却没有任何的知觉,到后来连思维也渐渐凝固了。
他知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他的身体变得轻飘飘的了,世界也开始笼罩在一层薄雾里。他在薄雾中看到一个女人,隔得远,看不清女人的模样,但却仍然可以感觉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慑人的美丽。美丽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它似乎对马南更有吸引力。
马南慢慢向女人靠近了些,他看到女人面孔依旧模糊,但却能发现她穿了件纯白的长裙,并且,腹部高高凸起,一眼看去,立刻便能知道她是个孕妇。
现在马南知道女人吸引他的是什么了——所有怀孕的女人都是圣母,她们的美丽来自生命本身。
接着,马南看到怀孕女人手中拿着一样东西,赫然就是那个木头小人。
也许,那女人知道木头小人跟自己的关系,马南想加快步子,但骤来的一阵疼痛,让眼前的薄雾迅速消散,他重新跌回到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去。
马南还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他的身下已经被汗水洇湿。
他听到耳边模糊的门铃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听——是门铃声将他从幻觉中拉了回来。这么晚了,有谁会来找他呢?要知道这些年,马南的生活里连个正儿八经的朋友都没有——他宁愿把自己关在家里,也不愿用那些无聊的应酬来打发时间。而突然间,他对这样独居的生活有了些厌烦,这时候,那四名大学生出现在他生活里。
门铃声停了,接着很快再度响起,有种无休无止的趋势。
马南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勉力支撑着身体站起来,先打开窗户透气,再到卫生间去,把嘴伸到水龙头下面,狠狠地痛饮一番,然后洗脸,穿衣服,慢慢扶着楼梯扶手下楼。 打开门,外面站着陆健和韩磊,他们俩一脸疑虑,还有些兴奋,好像刚刚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
马南的家在城市东郊的田园山庄,几排连体别墅曾是这城市身份与财富的象征。但因为开发时间早,别墅的户型与结构现在看很不合理,再加上小区配套设施以及管理的不完善,原先的业主大多已经购置了新房,这里一度成为外地人的租住地。马南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住在这里,那次事故之后,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这里的业主。
陆健与韩磊这么晚来找马南,因为他们觉得有件事必须让马南知道。
这件事当然跟游戏闯入者有关。
韩磊带着陆健,去了闯入者留下的名片上的那家酒吧。酒吧名字叫橡树,离学校也不算太远,陆健跟韩磊很容易就找到那里,但是,却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人。
没有人会天天泡在酒吧里,来这里找人,本来凭的就是运气。
就在陆健和韩磊满心失望时,一个长头发的女服务生找上了他们。
“你们要找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但是,他却给你们留下了一件东西,那东西会解开你们心中所有的疑团。”
陆健和韩磊面面相觑,半天才反应过来。陆健疑惑地问:“你确定那东西是留给我们的?”
女服务生嘻嘻笑了:“虽然那人说来找他的会是四个大学生,你们现在只有两个人,但我还是确定,你就是陆健,陆健就是你。”
这回陆健更纳闷了,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模样儿俊俏的小姑娘,说不出话来。
女服务生笑得更开心了:“当然,如果你想拿到那件东西,还需要为我做件事。”
陆健警惕地瞪着她,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那服务生变魔术般从身后变出一本书来,两手捧着递到陆健面前:“如果你不肯随便为读者签名,那么,为鬼友签名应该没问题吧。”
陆健紧绷的面孔终于有了笑意,女服务生手中的书正是他跟聂中原叶梓出的那本合集。而且,这小姑娘口称“鬼友”时,陆健便再无疑问,她一定是混在天涯社区莲蓬鬼话的网友,只有莲蓬鬼话的网友才自称鬼友。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漂亮的鬼友告诉他们,酒吧有为客人寄存东西的服务,今天下午,一个常来这里的客人留下一件东西,说这两天会有四名大学生来取。他还送给了服务生一本书,就是陆健他们的那本集子。那人当时没有想到自己找上的服务生也是混在鬼话的鬼友,当她看到陆健的名字时,忍不住失声道:“是他呀。”
韩磊说了那人的长相,漂亮的鬼友连连点头:“就是他,没错。”
陆健拍拍韩磊的肩膀,赞道:“高手,咱们这回碰上真正的高手了,居然能算到我们这两天会来酒吧。”
“东西呢,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东西?”韩磊问。
“放心好了,东西我当然替你们收着,不过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那人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你们拿到了这东西也没什么用处,你们最好带着它去找一个叫马南的人,只有他才能打开那东西。”
陆健与韩磊对视一下,显然心里已经相信那人的话了。
漂亮的鬼友将东西取来,是一个密封的纸盒,打开,里面有一张光碟。光碟外面的塑料壳上,有两行黑色的碳笔写的字:
今年我们出生的那一天,你将进入那失去的世界
这句话像诗,还像是在暗示些什么。陆健与韩磊那时关心的是碟片里的内容,所以也没把这句话当回事。两人告别了漂亮的鬼友,去了附近的一家网吧。网吧里电脑大多没有光驱,但老板挺热情,主动把主机让给他们使用。
鼠标双击光盘驱动器,陆健与韩磊心中的期待值迅速落空。弹开的窗口不是光碟里的内容,而是一个密码验证框。原来,这是张经过加密刻成的光盘,你只有先输入密码,才能打开光碟里的内容。
陆健与韩磊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光碟保护壳上的那句话。
密码必定就藏在那句话里,但是,他们却根本弄不明白那句话在说什么。那人说的没错,他们就算拿到光碟也没用,这件事必须让马南加入进来。
“这就是那张光碟。”陆健将那张碟片递到了马南面前。 书房,电脑已经打开,密码验证框出现在显示器上。马南从在楼下拿到那张光碟起,脸色就凝重得厉害,陆健与韩磊看出他跟平常有些不同,脸色苍白,还不停出虚汗,好像身体极度虚弱的样子。而且,当他的目光盯着光碟保护套上那句话时,竟然有片刻的恍惚。陆健与韩磊哪里知道那句话带给马南的震撼——你将进入失去的世界——那是这些年他在梦里都耿耿于怀的事情,不管他遗失的是怎样一段经历,他都愿意由他亲手来找回它,它就像你流落在外的孩子,无论它变成了流氓恶棍还是衣衫褴褛的乞丐,但你始终得为他找到一条回家的路。
何况,在那个遗失的世界里,还有一个女人——笼罩在薄雾里怀孕的女人。
平静地坐在电脑前,但在马南内心深处,早已是轰然巨响。为了寻回失去的记忆,他试过很多办法,包括去看心理医生,进行药物治疗,甚至接受一个催眠大师的催眠。他在一次次的失望过后,选择了另外一种危险的方式,那就是让自己进入一种虚拟死亡的状态,在头脑一片虚空的状态下,他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
那影子必然真实存在于他的生命里,比如那个女人。
现在,坐在电脑前,马南回忆起那个怀孕的女人,仍然可以感觉到自己迫不及待要与她亲近的愿望。那女人的手中握着一个木头娃娃,那木头小人现在就在他的桌上,这其中究竟隐含着怎样一段他所不知道的往事?
从光碟保护套上的那句话可以知道,“今年我们出生的那一天”就是得到密码的关键,但这是句非常令人费解的话。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出生日期,但这句话里却用了“我们”这个词,谁会知道“我们”究竟是哪一天出生的?更为奇怪的是,出生日期前面除了“我们”还有另外一个条件,那就是“今年”。
马南稍加思考,便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在这之前,他需要一份日历。
“这里的‘我们’显然不是指某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如果我们把它理解成为一种泛指,泛指我们整个人类,那么,你就会知道该去哪里寻找答案。”马南说。
看陆健和韩磊还是一脸疑惑,马南虽然已经迫不及待要看光碟里的内容,但还是耐住性子跟他们解释。
“基督教的《旧约》里说,上帝创造了万物,在开始的六天里,他创造了光,创造了空气、陆地、海洋、树木、青草和菜蔬,创造了日月星辰,创造了飞鸟和游鱼,创造了牲畜、昆虫、野兽。最后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
“在我们中国上古神话里,也有各种各样关于造物主的传说,其中有一个,和《旧约》里上帝造人的说法非常相似。据说在天地初开的时候,某个没有主名的造物主,在正月初一那天造了鸡,初二造了狗,初三造了羊,初四造了猪,初五造了牛,初六造了马,初七造了人,因而,后人把每年的正月初七叫做‘人日’。”
陆健与韩磊点头,到这时,他们差不多已经知道答案是什么了。
“‘锦里春风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陆健道,“杜甫这句诗里提到的人日,就是正月初七吧。”
马南点头:“现在我们只要找一下今年农历正月初七,是公历的哪一天,日期应该就是这张光碟的密码。”
没有日历,但可以从网上搜到。2005年农历正月初七是公历的二月十五号,所以,马南在密码输入框里键入了“215”。
验证框消失,光碟被打开,电脑前三个人都瞪大了眼睛,他们看到显示器上显示的是一个影音文件。双击过后,超级解霸的窗口出现,在播放框里,出现一个身着白色曳地长裙的女人。
马南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他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那女人,正是他适才在幻影中见到的女人。
第10章
2000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凌晨,一辆深蓝色桑塔纳急速停在市人民医院的停车场上。车上有一个神志不清的青年男子,浑身血迹。据送他来医院的司机讲,当时伤者倒在郊区的一条马路中央,他开了一夜的车,已经很疲惫了,当时又是凌晨,加上没有路灯,所以,车子差点从这青年男人身上轧过去。幸亏他反应敏捷,在最后一刻踩了刹车,那青年男子才算捡了一条小命。最后,司机对调查的警察不住地说:“撞他的人不是我,我把他送医院来是学雷锋做好事,这年头,做好事是件挺危险的事,你们可不能冤枉我。”青年男子经过抢救,生命已无大碍,医生诊断结果为遭遇高能量暴力造成肋骨折断,并且伴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最为严重的是颅脑挫裂伤。伤者被送进抢救室时,已经出现呕吐、抽风等症状。
根据伤者受伤部位以及后来交警的现场勘查报告,警察排除了桑塔纳司机肇事的可能性。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弄清受伤者的身份,通知其家人。受伤的青年男子随身携带有证件,因而很容易就知道了他的情况。
受伤的青年男子名叫马南,住址是本市东郊的田园山庄。
但是,警方却无法联系到他的家人。田园小区里的住户,也没有人知道马南这个人,更不知道他在本地是否还有别的亲人。他的房子是从别人手里买的二手房,谁也不知道那卖主现在的下落。
好在马南伤势虽然严重,但性命无忧,医生最担心的就是他的颅脑挫裂伤会不会留下后遗症。马南的生命力非常顽强,住院半个月后,便已恢复了神智。只是,谁也没有料到,车祸让他患上了另一种顽疾——失忆症。
医院里的马南甚至连他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出院以后的马南深居简出,几乎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才适应了现在的生活,但是,在他内心深处,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对自己过去的探寻。
时间转眼到了2005年的夏天,一个在学校礼堂座位底下得到的木头小人,唤醒了他心底沉睡许久的记忆,接着,当那个白裙女人清晰而真实地出现在他的显示器上时,他终于记起自己是个曾经有过爱情的人。
应该是个黄昏,在一座面积并不算大的庭院里,那个女人正和一个小女孩在游戏。女人依旧穿着纯白的曳地长裙,微风不时吹乱她的长发,白皙的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她在轻轻哼唱一首歌,熟悉的旋律显然就是那首邓丽君最经典的《小城故事》。边上的小女孩差不多四五岁的模样,扎了两根小辫,也穿了件白色的小裙子,她时而偎在女人的怀里开心地大笑,时而调皮地跑开两步,让那女人在后面追逐。
只有和妈妈在一块儿,小女孩才会这么开心。
这显然是对幸福的母女,但是,在母亲平静幸福的笑容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些深深的忧虑。在女人的目光脱离女孩的瞬间,会迅速在她的脸上划过一道阴影。女人是如此美丽,那种美丽似乎不该属于喧嚣的都市,那是种没有经过任何雕琢的天然品质,看着它,你似乎能感受到远离红尘来自天籁的气息——什么样的忧虑会困扰这样的女人?
那小女孩像个洋娃娃般可爱,她完美地继承了妈妈身上的美丽,而且,她还有比妈妈多得多的快乐。她笑起来,眼睛便会微微眯起,像两个月牙般带些弧度。她的笑声,在听到妈妈叫她的名字之后,带着美妙的旋律在黄昏里悠扬。
——晓彤。
这是那小女孩的名字。
“晓彤,晓彤……”妈妈又在呼唤女儿的名字,晓彤嘻嘻笑着,眯着她月牙般的眼睛再次依偎到妈妈的怀里。母女俩清脆的笑声,让那整个黄昏都充满了暖意。
马南的眼睛湿润了,他感觉到了自己心里充沛的激情。
那女人早就存在于他的生命里,她的每一个颦眉微笑,每一次转身行走,都让他觉得异常熟悉。虽然,他还是不能清晰记起自己与女人在一块儿的每一点细节,但是,却清楚地知道那是他生命里最亲近的人。
头痛在这时忽然再度发作,马南已经听不见显示器中那对母女的笑声。他痛苦地抱紧脑袋,全力抵抗这时在他耳边轰鸣的嗡嗡声。该死的神经性头痛,马南相信终有一天它们会要了他的命。
——那是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晓彤!
马南在疼痛中,眼睛仍然不愿意离开屏幕上的母女,泪水不可抑制地流出来。
“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这时陆健与韩磊终于发现了马南的异常,两人俯过身来关切地询问。
马南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但他面上的神情还是瞒不过别人的眼睛。陆健用鼠标点击了暂停键,跟韩磊一块儿把他架到沙发上。马南低低喘息着,还使劲地挣扎着,像个固执的孩子般大声叫道:“你们别管我,让我把片子看完。”
他的身体极度虚弱,倒在沙发上竟然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是,只有他知道,此刻他满身满心都凝聚着不可阻挡的力量,逝去的记忆此刻如梅雨般沥沥且不可阻挡地回到他的脑海里——关于那个女人,关于那个女孩。
记忆回来得太快了些,以至于他在这一刻竟没有办法细细梳理。
“让我把片子看完!”马南大声吼道。
陆健与韩磊被他的暴躁惊呆了,眼看着他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重新回到电脑前坐下,竟然忘了阻止。头痛似乎轻了一些,因为他的头脑已经被纷涌而至的记忆塞满。现在,马南的冲动来得那么强烈,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找到那女人和那小女孩。他已经失去她们一次了,这一回,他一定不会再做让自己懊悔终生的事。
显示器中的画面又开始缓缓向前了。
马南呆呆地盯着画面,目光变得呆滞,神情变得僵硬,他已经完全陷入到了画面中那对母女的世界里去。因而,当画面闪烁,女人和小女孩消失时,他的脑袋都几乎扑到了显示器前,他的眼中充满期待。
画面里这回出现了一个男人,一眼看去,马南就认出那是自己在学校里。
什么时候被人拍下这段画面,马南懵然不知。他边上的陆健与韩磊互相看了一眼,与马南的感受不同,他们刚才看得已经颇不耐烦了,现在马南在画面里出现,他们才真正有了兴趣。
马南走过校门内的花坛,陆健和韩磊可以根据他身边出现的花坛与大楼,判断出他在学校的哪个位置。行走大约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毫无疑问,现在马南去的方向,正是学校北侧新盖的两幢宿舍楼。
果然,马南出现在其中一幢宿舍楼里,爬楼梯用去了一些时间,他开始沿着走廊向前,并且,在一扇门前停下。他左右看了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贴在了门上。
“五一八!”陆健跟韩磊异口同声叫道。
这件事马南跟他们提起过,他们谁都没想到,居然能够亲眼看见。
“原来那人是这样找到五一八的。”陆健自语道,“我还在纳闷,难道那人也混鬼话?要不他怎么会知道五一八那个密码呢?原来他搞跟踪。”
画面到这时又变了,马南消失,场景也发生了变化。但三人一眼看去,就知道画面里就是田园山庄。看来那人对马南真下了一番功夫,对他的情况了解了不少。但画面里出现田园山庄,不知道有什么用意。
接下来,画面里再没有人出现,都是一些不同的场景。起初,马南还可以辨别出是田园山庄附近的街道,再往后,便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了。这样的场景出现了十几处,最后停在了一个小区门口。
画面顺着小区大门进去,沿着一条水泥路走了半天,然后停在一幢楼前。楼前有一座小花园,里面种着些常绿的植物,一棵有些年头的柳树上,还贴着一张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街头小广告。接着,画面进入楼洞,电梯门开了,片刻过后,电梯停了下来,指示灯显示到了十一楼。最后的画面是一扇门,还有边上的门牌号。
画面静止了。以上就是那张光碟里的所有内容。
除了前面那女人和孩子的画面,陆健跟韩磊有些看不明白,后面的就好理解了。跟踪马南,是说明他知道五一八房间,后面一连串的场景很有连贯性,一眼就能看出他似乎要带马南去一个地方。
“也许,那人留下这张光碟,是想请我们到他家里去做客呢。”韩磊说。
马南仍然呆呆看着屏幕,似乎浑然不觉画面已经停止。女人和孩子的影像还盘桓在他的脑海里,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后面的画面做出判断。
他的看法基本上和陆健韩磊一致,唯一的不同就是对那套房子的主人的判断。
你将进入那失去的世界——他失去的世界是什么?现在他知道了,他这么些年苦苦追寻的,其实就是自己爱过的女人和一个女儿。“原来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这样的念头简直让他欣喜若狂,现在,还有什么比拥抱住她更让他激动的事?
那人闯入到马南与大学生们的游戏中来,煞费苦心地留下这张光碟,是不是就是要带马南重新回到爱过的女人身边?
马南相信,女人和孩子一定就在那扇门内,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走过去敲门,然后在门开的一刹那,张开双臂,拥抱住自己的亲人。
亲人,是一个多么让人觉得温暖的字眼,马南已经好久没有感觉到那种温暖了。
虚弱的身体里已经被力量充满,不要说那小区就在这个城市里,即使它在天涯海角,马南也会立刻赶去,哪怕为此付出再多的代价。
我的女儿——马南在心里纵声高叫着——我的女儿,我就要来到你身边了!
马南觉得只要能抱住女儿,即使让他立刻死去,他这一生也无怨无悔了。
第11章
马南家里有打印机,他们将从田园山庄到那个小区中间的每一个场景,都选择了最有代表性的画面打印出来。然后,马南和陆健韩磊,便带着这些打印的图片出门了。这时已经是夜里11点,田园山庄因为地处东郊,所以外面街道上已经罕有人迹,但当他们到达市区之后,街道上的人一下多了起来。今年夏天热得早,早已习惯昼伏夜出的城市人,在这个季节更是把自己变成了夜游的动物,在夜的清凉中,尽情宣泄着内心的激情。
“那人既然想让我们去那个小区,干吗不把小区的名字告诉我们。”陆健郁闷地说,“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至少我们可以打辆车过去。”
韩磊不住点头,他们已经步行了四十多分钟,夜晚虽然气温下降,但这一路走来,三人俱已是满头大汗。
马南仍然神情冷峻,一心一意走路,不时左右张望辨别方向。在他心里,已经被一种温情充满,想到见到女人和孩子后,将会彻底改变的生活,他还有些紧张。
越来越多的打印图被翻到了后面,他们已经穿越了半个城市。深夜在城市里穿梭虽然是件很辛苦的事,但好在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那个由四根高大的罗马柱构成的小区大门。小区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怡景花园。
小区只开了一个小门,门边的值班室里虽然亮着灯,但穿制服的小保安却仰面坐在椅子上打盹,前面一台电视里正播放着广告。马南三人蹑手蹑脚相继从小门进入,然后快步疾走,直到他们认为安全的位置才停下脚步。
不用仔细辨别方向,他们已经看到了边上小花园里粗壮的柳树,还有树干上贴着的一张白色小广告。
“平时咱们都对城市牛皮癣深恶痛绝,没想到今天它倒帮了我们的忙。”陆健感叹。
三人进入边上那幢楼,电梯已经停了,只能爬楼梯。十一层,不算很高,但爬起来也挺吃力。特别是到了六层以后,三人就得走走停停了。
“看来以后咱们几个都得加强体育锻炼,爬这点楼梯就喘成这样,让人见了,肯定以为咱们内亏。”韩磊道。
“主要是刚才走了好几里路,要光爬楼梯,我肯定不会这样。”陆健找理由。
马南还是默不做声,离目标越近,他的心里越紧张。他这时想到了女人和孩子是因为什么从他生活里消失的,为什么当自己出了那场事故之后,她们一直没有出现,这与常理不符。看来,这显然跟自己的失忆无关,在这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故事?
十一楼的走廊就在他们眼前,马南低头把手中的图翻到最后一张,那上面是一道门,还有房间号。三人很快就停在那道门前,陆健犹豫地说:“这么晚了我们敲门会不会影响人家休息?”
韩磊不在意地说:“来了不敲门,我们来干吗呀。”
马南身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他渴望立刻见到门里的人,但此时,他忽然又有了些异样的感觉。也许,门背后的世界,有些是他不愿意面对的。
但对女人和孩子的渴望,还是让他稍事犹豫过后,便上前按响了门铃。
同一天夜里,在这城市里有一个人忽然想到了马南,他叫秦歌,是刑警大队的一名刑警。他想到马南,是因为这天晚上,他跟一家晚报的记者朋友在酒吧里,聊到去年的一个案子,那记者很感兴趣。记者朋友平时除了干好本职工作,业余时间还替一些杂志写报告文学,以各类案件为主,稿费挺高,好稿能拿到千字千元。所以,这晚他缠着秦歌,非要让他把那件案子详细地说给他听。
刑警也有自己的生活,秦歌脱了警服,狐朋狗友一大堆。抹不过朋友的面子,他喝了六瓶喜力,案子也说得差不多了,最后,朋友提出想见一见对那件案子的侦破起到关键作用的另外一个人,秦歌就在这时想到了马南。
那件案子是个连环杀人案,凶手每次作案之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道谜题,谜题里包含了他下一个目标的信息,所以,破解谜题成为破案的关键。那一次,马南受秦歌之邀,协助警方破案,双龙太极、九宫图、苗族传说相继成为解题的密钥,而当秦歌终于在最后,独自破解了凶手留下的最后一道谜题,却发现,凶手的目标竟然就是马南。
这晚记者朋友显然对马南产生了兴趣,秦歌因为喝了点酒,再加上那哥们一个劲怂恿,便拿起手机拔通了马南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秦歌看看表,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他心里就纳闷这么晚了马南能到哪去,他知道,马南在这城市里,并没有几个朋友。 马南不在家,秦歌也没办法。记者朋友便嘱咐秦歌把这事放在心上,下回一定要把马南叫出来,介绍他认识。
秦歌心里想,这事肯定没戏,马南是个不喜欢交际的人。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但就在秦歌跟记者朋友出了酒吧分手之后,忽然手机响。秦歌看是一个不熟悉的号码,也没当回事,但他却没想到,手机里说话的人居然会是马南。
“我在怡景花园的一户人家里,不管你现在在干什么,都要立刻赶过来。”马南说。
秦歌一怔,马南还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说过话。马南的语气很平静,还有些冷峻,让秦歌猜度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马南的性格,如果他现在不想说的,即使你再问也是白搭。所以,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你等我。”
秦歌开车往怡景花园去,大约二十分钟后,便到了小区门口。小区的大门关着,秦歌想了想,还是把车先停下,然后步行从保安室边上的小门进去。他进门的时候,恰好小保安醒了,嘴角还流着口水冲出来拦秦歌。秦歌心里想着马南的事,没心思跟他多啰嗦,掏出警官证在他面前晃悠一下,小保安便讪笑着退了回去。
就在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跑出两个小伙子,停在秦歌面前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秦歌看出他们很害怕,好像受了什么惊吓,正想出言询问,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抢先道:“你是不是叫秦歌?”
秦歌一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马南让我们到小区门口等你。”戴眼镜的年轻人说。
这两个小伙子当然就是陆健和韩磊。
“马南人在哪儿?”秦歌奇怪地问,“你们是谁?这小区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健与韩磊一齐摇头,韩磊紧张地道:“马南在里头,你去了就知道了。”
秦歌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在俩小伙子的后面往小区里面走去。半道上秦歌偷偷掏出手机,在已接来电中选择了刚才马南打来的号码回拔过去。很快,陆健身上的手机响了,他刚掏出手机想接,被秦歌拦住了。秦歌这时已经放下心来,不在意地笑笑:“刚才马南用的原来是你的手机。”
陆健愣一下,半晌才道:“你果然是警察,警察的警觉性就是比一般人强。”
秦歌再笑笑:“你们紧张什么?是不是马南出了什么事?”
陆健与韩磊对望一眼,竟然一语不发,往前走去。秦歌愈发纳闷了,但好在人已经在小区里,过不了多久就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进了一幢楼,接着是爬楼梯,在十一楼停下,陆健与韩磊此时竟然再也不肯往走廊里去了。“往里走,门半开的那间就是了,马南在里头等你。”陆健说。
秦歌觉得这俩小伙子怪怪的,既然马南在里面,他们有什么好怕的?他们的模样,就好像那间屋里藏着什么可以勾魂夺魄的妖魔鬼怪一般。
秦歌也不多言,反正见到马南,一切自有分晓。他独自往前,刚走几步,便见到马南从边上的一扇门里出来。许久不见,马南还是老样子,只是今天看上去面色异常苍白,整个人极度虚弱的样子。
秦歌抬了抬手,刚想打招呼,马南却冷冷地说:“你自己进去看。”
秦歌怔了怔,马南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秦歌回头,看他走到那两个小伙子跟前,三人竟然不说话,只是一齐回头盯着他看。秦歌再看看半掩的房门,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就在这时,他好像闻到了些异样的味道。
这种异味他并不陌生,一种职业的敏感让他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秦歌大步迈进了那道门——
做警察这么多年,死人见得不算少了,但秦歌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样的死法。那是个精壮的男人,死了仍然站着不倒,一根木棍,一端抵在地上,一端插进了他的喉咙。木棍与尸体之间有一个角度,刚好可以支撑他的身体。
秦歌一进门就感觉到屋内凉气逼人,夏天开空调是件挺正常的事,但秦歌立刻想到只有一个死人的房间内开空调,也许是想让尸体腐烂得慢一些。事实上,尸体还没有腐烂,但却已经散了出一些异味,看来不经过验尸,很难确定死者的死亡时间。
秦歌在见到尸体的一刹那,警觉地掏出枪来,本想四处搜索一下,但想到马南刚从屋里出去,这屋里肯定不会再藏有别的什么人。现在当务之急是通知队里赶快派人来。 电话打完之后,秦歌这才开始仔细地勘查现场。现场很整齐,没有博斗过的痕迹,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死者二十七八岁年纪,身体很精壮,看着还有些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死亡时间没法确定,尸体虽然还没有腐烂,但已经有了异味,这样看死亡时间至少应该在一天以上。死者眼睛还没有闭上,面上还带着惊愕的表情——秦歌确定那是惊愕而不是恐惧。在死者右手边地板上,有一把七寸长的折叠匕首,匕首非常精致,秦歌俯下身,立刻就看出那是把瑞士军刀。刀上有血迹,这说明死者死亡前曾经和凶手博斗过,还刺伤了凶手,但屋里的家具摆设没有丝毫凌乱的地方,这说明死者与凶手的博斗过程很短暂。
秦歌很快发现死者前方的地板上还有些血迹,他正想过去查看,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沙发上有一张沾了血的白纸。他过去时才发现,那居然是张宣纸,宣纸并不是很白,而且看上去已经很陈旧,上面红色的印记也不是血,而是种朱砂的颜色。他小心把宣纸捏在手中,很快就看出这其实是张拓片,上面的图案是一个差不多一尺长两寸宽的长方形,只是一端的两个角被切去,中间是幅很传统的中国古典图案,依稀可以看出是一个鸟身人面的天神,穿着件白衣裳,驾着两条龙。
中国有很多这样的传统图案,在一般人眼里都差不多,秦歌以前从来没接触过这个,所以很快就把拓片放回原处,继而沿着地板上的血迹,进入到了卫生间。
除了确定受伤的人在镜子前停留过,他没有其它的收获。
秦歌想起马南和那两个小伙子还在外面,便出门去找他们了解情况。马南和陆健韩磊还站在走廊尽头,见到秦歌过来,陆健与韩磊愈发紧张,马南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只是面孔似乎苍白得更厉害了些,秦歌还注意到他站在那儿身子前后轻微摆动,似乎虚弱得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
秦歌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马南,但他还是先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
马南摇摇头,煞白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话没出口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他弯下腰干呕了两下,身子也软软地倒了下来。
秦歌见状大惊,赶忙扶住马南,然后招呼陆健跟韩磊过来帮忙。
“留一个人在这里保护现场,警察马上就来。”秦歌朝着戴眼镜的陆健点点头,“你跟我送他去医院。”
韩磊身子往后缩了缩,惶恐地道:“就留我一个人?”
秦歌看他害怕的样子,心里叹口气,那还是个孩子,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确实有点难为了他。死人在一般人眼里都是极端恐怖的,何况屋里的人死得那么诡异。
他正想让戴眼镜的陆健也留下,这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警笛声。
秦歌放心了,陆健与韩磊也松了一口气,脸上明显放松下来。这时,被秦歌扶住的马南也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说:“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我想回家休息了。”
马南的目光软绵绵的,让人见了有些心酸的感觉。
秦歌犹豫了一下,待会儿队里的同志上来,肯定要问马南一些问题,这是办案的固定程序,这会儿放马南走,显然有些不太合适。但他眼珠一转,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给你做道选择题,你现在是对一个警察,还是对一个朋友说话?”秦歌问。
“你要不是警察,我肯定不会打电话给你。”马南低声道,“但那么多警察,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所以,你这道题应该是个多选题才对。”
秦歌脸上有了笑意,他说:“我的车就在小区外面。”
马南说声“谢谢”,秦歌慌忙摆手,“你不要谢我,因为我在路上还有些问题想问你,我现在只希望你到家前,能把我想知道的都告诉我,否则,也许今晚我还要在你家里喝杯茶。”
马南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当然。”
秦歌扶着马南下楼梯的时候,陆健与韩磊跟在后面。秦歌回头一瞪眼:“你们俩留下,待会儿会有一队警察上来,你们还有什么好怕的?”
陆健与韩磊怯怯地止步,但后来想想秦歌的话也有道理。最害怕的时候已经过去,现在上来那么多警察,就算凶手还在现场,也没什么可怕的。再说,一般人碰上这种事不容易,多经历一点,回去吹牛的资本就多一些。特别是聂中原跟叶梓,想到他们错过了今晚的事,陆健和韩磊就有些得意,一得意,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警察们上来了。
第12章
死者名叫雷宇,未婚,职业是私营业主,在中京大道上开了家小酒吧。经查,雷宇没有前科,唯一记录在案的是有一次四个街头混混在他的酒吧内闹事,被他揍得不轻。后来他主动支付了一些医疗费,再加上错不在他,所以,当地派出所也没有对他进行处理。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雷宇死亡时间被确定为两天前。雷宇那晚还在酒吧内跟人聊天,然后大约在十二点半左右独自驾车回家,死亡应该就在他回家之后发生。死因非常明显,被利器刺穿咽喉当场毙命。从现场调查情况来看,所谓的利器显然就是那根一头尖的木棍。在案发现场发现的那把瑞士军刀,上面只有雷宇一人的指纹,因而可以确定属雷宇所有,他在与凶手博斗时曾经用它刺伤了凶手。
雷宇身手不凡,四个街头混混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但是,那凶手却在与他正面冲突时,而且是在已经受伤的情况下,准确地将木棍的尖端刺进他的咽喉。这看似简单的情节,让刑警大队的每一个人心头沉重。
案情分析会上,秦歌详细地向大家讲述了马南以及那两名在校大学生发现尸体的经过。过程似乎挺曲折,但最后大家一致认为,闯入到马南与学生们的游戏中,并且留下碟片,引导马南到达案发现场那个人,很大可能就是凶手。
因而案件侦破的关键就是要找到那个留下碟片的人。
大学生韩磊还有橡树酒吧的一个服务生见过那个人,他们对那人容貌的描述基本一致——年龄不会超过三十,身材瘦削,皮肤很白,鉴证科的同志根据口述还画出了那人的模拟画像,再加上案发现场提取到的大量指纹与血液,案情已经非常明朗化。
但如何找到那个留碟片的人,却让案件侦破工作陷入僵局。
通过走访雷宇的社会关系,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马南与那两名在校大学生,也提供不出那个人的其它情况。也就是说,没有人知道那人是谁,更不要说找到他了。警方现在除了对全市的宾馆旅店进行严密排查,还与各街道派出所取得联系,将那人的模拟画像分发下去,希望以此获得线索。
秦歌对这案子还有两点疑问,他私底下曾跟队长提起过。首先凶手作案,为什么要带一根半人多高的木棍——谁带着那样一根棍子到处走都会吸引别人的注意;还有案发现场发现的那张拓片,你说不出来它有什么古怪,但是,总觉得它出现在雷宇的家里有些突兀——一个酒吧老板要想附庸风雅,大不了玩些名人字画,那都是花点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而拓片就不同了,除了专业人士,一般人根本不会对它感兴趣。
队长觉得秦歌分析得有道理,但案情本身已经很明朗,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留碟片的人,所以,他便让秦歌独自去调查这些疑点。最后,队长犹豫了一下,又对秦歌道:“那凶手为什么会闯入到马南跟学生们的游戏里去,他的碟片只留给马南而不给别人,我看这里面一定还另有文章。你跟马南接触挺多,这事,你也得给我弄清楚。”
队长不说,秦歌也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他本想通过自己跟马南的交情,把事情弄清楚了再向队长汇报,现在既然队长主动提出来,他当然更得用心去办了。
这天下午,他开车去了田园山庄,马南出来为他开门的时候,一脸倦容,好像睡眠不足的样子。对于秦歌的到来,他并不奇怪,发生这样大的案子,警方不会放过他。他现在只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秦歌。
马南所有的时间都坐在了电脑前,女人和孩子在屏幕上,显得那么真实,好像只要伸出手去,便能触碰到她们。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缺口,往事便会如潮水般涌上心头。现在,马南甚至已经可以记起跟女人在一起的很多细节。他确定自己真的曾经有过一段爱情,它们在他的身体里已经沉睡得太久,如今,爱情随着记忆一道苏醒,他的生命因而也变得丰富起来。
昨夜,他再次趴在地板上,让汗水模糊自己的视线,同时,期待着折磨人的头痛再次发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的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了,房间里涌上来些薄雾,它们带他再次见到了那个女人。
月光如水,女人在他的怀里。肌肤上还盈荡着月华的光泽,目光里还残留激情过后的温情。“我们的房间太大了些,我想,也许我们该再找一个人来住了。”女人在他耳边低语。
他不解其意,皱眉道:“难道就这样不好吗?在我们的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好。”女人的语气很坚决,接着再幽幽叹息一声,“你知道吗,有些人是会不请自来的,因为他本来就在我们的身体里,现在,他只是要从另一个世界回到我们身边了。”
马南有片刻的恍惚,接着心头轰然巨响。他紧紧地把女人拥抱在怀里,用虔诚的目光仰视她——仰视那个孕育了一个新生命的女人。那一刻,她在他的眼中就是来自天国的圣母,她身上闪耀着灼人的光华,将他带入一个充满温暖与阳光的国度。
薄雾似乎变浓了些,马南的眼睛湿润了。
他在雾中还看到自己倚在一道门边焦急地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漫长得仿佛要耗去他所有的心力。他的耳中不时出现幻听,那是婴儿的啼哭,这让他每时每刻都充满期待,期待从缝隙里能看到医生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出现。不记得失望了多少回,只觉得有些力量渐渐涌到了双眼中,只消任何一点刺激,他便会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