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捧着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门边时,那医生在他的眼中便真的化做了圣洁的天使——她来自天国,带着主赐予他的福音。医生告诉他,是个女孩。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放心好了,母女平安。”
这一刻,所有的力量都得到了宣泄,在他的心里轰然巨响,巨大的喜悦已经让他不能自抑了。
“我有了一个女儿,在这世界上,她就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的一生,从此就要为她抵御风雨,为她创造幸福快乐的生活。我的女儿,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你就是我的世界。”
女儿平静地躺在襁褓里,双目紧闭,粉色的脸颊上泛着暗红。她在睡梦里仍然微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这简直像极了她的父亲。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爱上了她,他被幸福的电流击中了,全身都溢满喜悦与满足。
他记得那天早晨阳光灿烂,但就在他见到孩子的一瞬间,外面飘起了雪花。真的下雪了,他后来站在医院的天台上,在雪花飞舞之中,一直抑制着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个矫情的人,但那一刻,他却能感受到心里的柔情千结。雪花纷纷扬扬装扮着这城市的天空,他知道,它们是来自天堂的信使,它们护送着一个小生命来到这个世界,让他从此有一个血脉相通的女儿。
“如此,我便该感恩,因为我是如此的幸运——我如此幸运地成为一个父亲,是我女儿而不是别的孩子的父亲。”
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而他的泪水却让他觉得温暖。
他想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特别的日子,一边是阳光灿烂,一边是漫天飞雪。
他在那一天,做了一个女孩的父亲。
——但现在她究竟在哪里?我的女儿在哪里!
是心上巨烈的疼痛让马南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他仍然躺在家里的地板上,汗水让他的身体像刚从水池中出来一般。他挣扎着站起来,腰板已经挺得笔直。虽然又是一整天没有吃饭,但是,他的体内这时却激荡着无穷的力量。
马南知道了自己在将来的日子里要做的事——无论天涯海角,无论遭遇多少困难,面对多少危险,他都要找到她们。
像警察一样,马南这时想到了那个留下碟片的人,也许找到他,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所以,当秦歌找上他的时候,他几乎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便将自己想到的都告诉了他。
这晚马南跟秦歌去了一家餐厅,马南根本不管对面秦歌露出的诧异神情,他已经不抬头不说话整整吃了半个小时。秦歌的心思不在吃上面,所以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便抱臂抽烟看着一反常态的马南。不知道的人看马南那吃相,真会以为他是饿死鬼投胎,就连秦歌都觉得他这样吃有点赌气的成分,好像心里埋着一件极重的心事,然后借大吃一顿来获得宣泄。
好容易等到马南吃饱喝足了,秦歌以为这时候他总得说点什么了吧,但马南让服务员添了杯茶,又慢慢品了起来。
“我不着急,你要觉得吃累了,歇会儿再接着吃。”秦歌说。
马南居然立刻点头:“这主意不错。”
秦歌叹口气:“今晚我是豁出去了,我瞧你精神不太好,吃完了咱们再去洗个澡,蒸蒸有助于消化。如果你还不满足,我还可以帮你找个按摩小姐。今晚你可着劲折腾,反正我是奉陪到底了。”
马南这回不说话了,他盯着对面的秦歌,半天,才道:“好了,知道你也不容易,咱们就说正事吧。”
“要说正事也得是我听你说,我们掌握的情况,有一多半都是你提供的。”
“今晚回去睡个好觉吧,往后估计你想休息都没机会了。”马南同情地看着秦歌,“如果我告诉你,接下来还会发生几起凶杀案,你会不会相信?”
秦歌一怔,身子往前坐了坐:“你说真的?又是连环杀手?”
“我也希望我判断错误。”
“你还是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吧。”秦歌紧张地问,“你是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是不是在现场有什么发现?”
“我没从现场带走任何东西,所以,我知道的你们警方肯定也都知道。只是你们警方习惯从技术角度来分析现场留下的各种线索,因而会错过很多东西。”
秦歌这时心里已经在打鼓了,他迫不及待想听听马南推断还会再有凶案发生的理由,但偏偏马南仍然不紧不慢地兜圈子。
他知道马南的性格,所以索性闭了嘴,只听他讲。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路上我跟你说的事吗?几个学生在学校新宿舍楼墙上发现了一组符号吗,符号就是留碟片的人刷在墙上的,我确定这是他在暗示我些什么,但一直弄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说着话,马南取出一张照片递给了秦歌,秦歌看上面血腥味十足的五个符号,眉头紧锁。
“发生凶案的那天晚上,我觉得死者的死法非常奇怪,凶手杀完人,根本没必要再替死者摆出那样一个造型来。他那样做,必定有他的用意。”
“我当时也没有多想,只是记下了受害者站立的姿势。当时,吸引我的还有死者手中的那张拓片,我从他手中取下来,仔细地看了,立刻就觉得好像有根线可以把符号、拓片,还有死者奇怪的死亡姿势联系起来。但那晚我的脑子里很乱,我根本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思索这一切。” “现在,你已经找到了那条线?”秦歌忍不住问。
“那是条很复杂的线,如果你想真正弄懂它,首先得知道一些别的东西。”马南沉默了一下,忽然皱眉道,“你知道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的五帝吗?”
秦歌怔住了,但他还是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听说过,我只知道中国人都管自己叫炎黄子孙,五帝中应该少不了黄帝和炎帝吧。”
秦歌点头:“中国上古的神话传说很散乱,它不像古希腊神话那样有一个体系。关于五帝的归属问题,各种典籍里也有不同的说法。现在,我只告诉你其中一种。”
马南想了想,摇头道:“我还是写给你吧,说了你也不一定记得住。”
秦歌招手叫服务员过来,要了纸和笔递给马南。片刻后,马南将写好的五帝姓名递到了秦歌面前。
中央天帝:黄帝(土神后土)
东方天帝:太皞(木神句茫)
南方天帝:炎帝(火神祝融)
西方天帝:少昊(金神蓐收)
北方天帝:颛顼(水神玄冥)
秦歌看了,仍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马南这时候提到的五帝究竟跟这案子有什么关系。马南不理会他此刻狐疑的目光,接着道:“传说中的五帝各自都有一个辅臣,东方天帝太皞,辅佐他的是木神句茫,手里拿了一个圆规,掌管春天;南方天帝炎帝,辅佐他的是火神祝融,手里拿了一支秤杆,掌管夏天;西方天帝少昊的辅臣是金神蓐收,手里拿了一把曲尺,掌管秋天;北方天帝颛顼的辅臣是水神玄冥,也就是海神兼风神的禺强,手里拿了一个秤锤,掌管冬天;黄帝是中央天帝,辅佐他的是土神后土,手里拿了一条绳子,掌管四方。”
秦歌听得有些头晕,他忍不住打断马南道:“这些跟案子有关吗?”
“我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但我那晚在案发现场,看到死者手中捏着的那张拓片,我一眼就看出那上面的人是典籍里记载的木神句茫。我怕自己记错了,回来后又专门翻了《山海经》,没错,里面记载的木神句茫就是人的脸鸟的身子,穿一件白衣服,驾两条龙。”
秦歌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忘了我刚才说的,木神句茫的标志就是他手里拿着一个圆规,你想想凶手杀死死者后,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地用木棍将他的尸体支撑起来?木棍支撑死者的身体,形成一个∧型,看起来像不像一个圆规?”
秦歌瞠目结舌,心里已经信了马南的话,但还是觉得这事有点不可思议。
“不仅如此,那张拓片里还包含着另外一层意思。你注意到了没有,拓片中图案的外面,还有一个削去了两个角的长方形边框,根据边框的大小和形状,我觉得那应该是片玉圭的拓片。玉圭是古代礼器的一种,礼器就是祭祀活动中用到的器具。古籍中对礼器有详细的记载,青圭礼东方,赤璋礼南方,白琥礼西方,玄璜礼北方。不要忘了,句茫恰好又是东方天帝的辅臣。”
“还有一点很重要。”马南道,“死者是被一根木棍刺中咽喉而死,如果死者真跟木神句茫有什么关系的话,木神死于木,这也算是一种讽刺吧。”
“你就是根据这个判断接下来还会有四起凶杀案发生?”秦歌凝眉道。
“如果光凭上面说的这些,便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还有点草率。”马南也是忧形于色,他将陆健拍摄的那张新宿舍楼墙壁上符号的照片,再次推到了秦歌面前,“你仔细再看看这些符号,是否能看得出它们都代表些什么?”
秦歌低头看了半天,心里一直“怦怦”跳个不停,他在那组符号里看到了“∧”,心思一动,失声道:“难道它们都是五帝辅臣的标志?”
马南长吁一口气,重重地点头。他逐一将那些符号解释给秦歌听。T是一把曲尺,I是秤杆,O是秤锤,∧是圆规,S是绳子,它们其实都是一些象形符号,代表的正是传说中五帝的五位辅臣。
马南的话对秦歌无异于醍醐灌顶,他已经预感到在这起凶杀案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这城市里有那么多人,现在有一名暗藏杀机的凶手就混迹在他们中间,如果不尽快抓住凶手,悲剧一定会再度发生。
但是,现在谁知道那凶手躲在什么地方呢?
这时的秦歌与马南都没有料到,警方四处寻找的杀手,竟然会很快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第13章
六月的最后一天,马南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屋里特别昏暗,他起身到窗边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的云层很低,风从很远的地方刮过来,让闷热的空气里多了些清凉的气息。到了上午九点钟的时候,雨终于落了下来,一阵狂风过后,整个城市便在雨幕里变得影影绰绰起来。就在雨下得最大的时候,马南忽然听到楼下门铃响,还伴着急促的敲门声。马南打开门,看到外面站着四个全身都已经湿透的年轻人。
他们当然就是陆健、聂中原、叶梓和韩磊。
“我们今天都要回家了,下午的车,所以,上午来跟你告个别。”陆健说。
“你别听陆健说得那么好听,其实我们上午没什么事干,聚一块儿一商量,干脆来糟蹋糟蹋你吧。我们刚才来的路上,觉得自己特别像进村的鬼子。”聂中原笑道。
马南微微一笑:“看来你们真没把我当老师。”
“算了吧,你又没教过我们。”叶梓大大咧咧地领头往楼上去,“再说了,这是哪儿啊,是你们家,又不是学校。放心好了,我们不会把你当外人的,你别跟我们客气。”
“你把我想说的话都说了,看来你们几个真是有备而来。”马南跟在叶梓的后面上楼,“不过外面下这么大雨,你们还能来看我,真挺让人感动的。”
“别往我们几个脸上贴金了,我们走半道上才下雨,要知道雨这么大,我们几个肯定猫宿舍里不出来了。”聂中原嘻嘻笑道。
“所以,今天你得先做好思想准备,我们几个可不做那种赔本的事。既然来了,就得捞个够本。”叶梓手指着一扇门道,“那是你书房吧?”
马南点头。
叶梓笑道:“就去书房,看看你的书还有剩下的没有,找几本签上名我们捎回去,说不定哪天没饭吃了,还能换俩馒头充饥。”
这天上午,马南很开心,抑郁了几天的心情因为这四个年轻人开朗了许多。别看聂中原和叶梓嘴上叫嚣得厉害,其实他们还是挺规矩的,谁第一次到人家里来,都不会太放肆。所以,马南觉得他们的话好像在故意为自己创造一种性格——一种只有小孩才爱玩的小把戏。
马南的书房中规中矩,一面墙是顶天立地的书橱,对面摆放着宽大的书桌,还有两个小沙发。叶梓和聂中原进来后便讥笑书房摆设太没个性,家具老土,不知道的还以为走进了哪个乡镇企业领导的办公室。
“乡镇企业领导办公室里会有这么多书?”韩磊替马南抱不平。
“你怎么就不明白,越是没文化的人,越爱在门面上下功夫。家具商店里卖的书橱,现在很多都搭配塑料泡沫做的假书,书脊做得花里胡哨的,还都打上世界名著的名字。据说很多乡镇企业的领导买书橱,其实一多半是冲那泡沫假书去的。”
“要说你这书房里,也就这张画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叶梓站在墙边盯着墙上的画。
陆健他们三个立刻围了过去,那张画的中间是一个长头发的老头,看着不太像中国人,头微微抬起,双手高举,好像正在进行某种仪式。在这老头的上下左右,密密麻麻散布着一些动物和植物。这幅画色彩鲜艳,明显带有异国特征。
这是马南书房的墙上悬挂的唯一一幅画。
聂中原凑上去,仔细观察了半天,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当这是哪位画家的作品,原来是印刷品。这老头瞅着有点像印第安人,书房里挂这样一幅画,真有点不伦不类。”
马南笑道:“眼光不错,能看出印第安人来。但我如果告诉你,画上的人其实是一个中国人,而且,还被我们尊为中华民族的祖先,你会不会相信?”
马南知道这时得给这帮年轻人上一课,他接着解释道:“这张图的名称叫做《轩辕黄帝酋长祈祷丰年图》,图中那老人就是酋长,他双手高举,正在向苍天祈祷。他的身后就是繁星缀布的夜空,他的双手呈天蓝色,这表明他的祈祷已与天通。他的胸前绘有神奇的符号,腹部缀有龟甲。在他的头顶两侧,有彗星飞逝。顶上有道彩虹,彩虹中间的白色圆圈可能是太阳,也可能是他的元神。再往上是张熊皮,上面绘有一只天鼋龟,龟的周遭环绕着二十八颗星辰,那就是我们常说的二十八星宿。在这酋长的周围,还分布着七种植物,十六种动物。”
“对这幅画,中国学者的解释各不相同,但大家一致可以肯定,这幅画带有很浓的轩辕黄帝文化特征,酋长本人似乎代表的就是黄帝,在向苍天祈求丰年。
“这幅画首次出现是在上世纪一九九一年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上,同期杂志还刊登了另外一幅名为《蚩尤风后归墟值夜扶桑图》,这两幅图都是研究人员在美国东部地区印第安村落里搜集到的文物。这两幅画创作年代大约是在公元一四九一年,它表明了轩辕黄帝族早在五六千年前就已经移民北美洲,并且定居下来,直到公元一四九一年前,那里还保持着轩辕族的文化传统。”
最后,马南微笑道:“现在你们看这幅画,会不会还觉得不伦不类?”
聂中原和叶梓还想说什么,陆健抢着说:“我真闹不明白,你肚里那些学问都哪来的。这学期你在我们学校代的课是中国玉文化及玉器鉴赏,记得你以前还代过中国古典哲学课。我们认识是因为你的关于西方密码学的讲座,现在发现你对中国上古神话也有研究,你这人精力怎么会这么旺盛。” 马南哑然一笑:“也许因为我平时没什么事干,喜欢看些闲书打发时间。”
“那么你什么时候对密码感兴趣的?我觉得研究密码,光靠书本上那点理论知识肯定不行。”陆健心里还惦记着做本密码小说的事,“你是不是在哪儿学过,还是有人教你?”
马南怔了怔,这样的问题他以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多年前的那场事故,让他成为一个失忆症患者,但他遗失的只是跟生活有关的记忆,有些东西,比如对密码的爱好,对中国上古神话的了解与认识,好像与生俱来就存在于他的身体里。
现在马南想到陆健的问题,其实已经触及到了一个哲学的命题,那就是我是谁,我从何而来。它们对于人类是一种宽泛的探索,而当具体落实到一个失忆症患者身上,便真实到了足以影响他现在以及将来的生活。
马南沉默了一下,陆健的问题是他无法回答的。
记忆的天空现在向他敞开了一个窗口,他除了可以感受到女人和孩子在他生命中留下的气息,还隐隐约约看到了另外一些影子——也许那些影子才能真正解释他的生命存在。
没有人可以凭空来到这个世界,过去虽然无法改变,但却能决定我们的将来。
马南的沉默让四个学生有些意外,叶梓嬉笑着岔开了话题。
“听陆健跟韩磊说,你们前天午夜惊魂,撞上了真正的凶杀案。”叶梓绷着脸说,“这两天可把我跟中原给郁闷坏了,你说凶杀案在我们这些善良本分的老实人眼里,可是千年难遇的稀罕事。现在好容易碰上一回,怎么就把我们俩给落下了。”
马南盯着她看,感觉到她话中有话。
叶梓笑得狡黠,身子还往马南这边靠了靠:“听陆健说,你这儿有张碟,你们就是看了碟里的内容才发现的凶杀案,而且,陆健分析那个闯入我们游戏的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你是不是想看看那张碟?”马南问。
“没错。”陆健插上来道,“女人婆婆妈妈那是天性,拐弯抹角这半天,就为了看那张碟。”
叶梓嗔怒地瞪了陆健一眼:“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要不是你跟韩磊回去大肆吹嘘,我跟中原能这么着急来看碟吗?”
马南恍悟:“你们冒这么大雨来我这儿,刚才还把我感动一回,原来为这事。”
叶梓这回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讪笑道:“那碟还在吧?”
聂中原跟一句:“没被公安给抄走吧?”
马南无语,却转身打开了书桌上的抽屉。
碟片塞进了光驱,超级解霸的自动伺服器启动,跳出播放窗口。四名大学生围坐在电脑前,马南则坐在他们的后面。刚才聂中原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张碟片秦歌当晚就要带回去,马南的电脑上有刻录光驱,便替他刻了一张。
“好漂亮的妈妈,好可爱的孩子。”叶梓夸张地叫喊,还回过头来招呼马南,“别躲后面去,我瞅着那孩子长得跟你挺像的。”
女生心细,叶梓这一叫喊,三名男生也看出点意思来了。他们一齐回过头来,却看到马南坐那儿面色沉凝,目光落在显示器上,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四名大学生就住了嘴,继续看显示器上的画面。 很快画面就到了田园山庄,然后一路下去,场景不断变化,最后到了四根高大的罗马柱造型的小区大门——那里就是怡景花园了。
“你们说现在的小广告可真是无孔不入,但凡有人的地方,肯定就少不了它。”叶梓感叹,“但你说这人脑袋真有点不好使,小广告往树上贴,有人去看吗?”
画面上没有了女人和孩子,马南的视线就离开了显示器。这会儿听叶梓说话,知道画面已经到了小花坛那里。他下意识抬头看屏幕,正好见到画面朝着那小广告推近了一些,好像拍摄者生怕没人注意这张小广告似的。
蓦然间,马南心思一动,脸上现出懊丧的神情。他站起来探过身去,鼠标点击后退按纽,将画面倒回到小区门口。小花坛再次出现,画面推近那棵柳树,焦点集中在那张小广告上,停留了足有三四秒钟。
马南手指轻动,画面定格,他呆呆地盯着小广告,眉峰紧锁。
边上的四名大学生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神,俱都摇头无语。
“你们待在这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客气,我现在必须出去一趟。”马南低沉的声音道,他的目光还盯着显示器上的画面。
“你是不是想去那个小区?”陆健试探着问,“你觉得这小广告有点儿古怪?”
“柳树离花坛边至少三米远的距离,没有人的视力会这么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能看清小广告上的内容。”马南知道肯定瞒不过这几个机灵古怪的大学生,索性实话实说,“小广告我们都见得多了,但它一定是贴在人流量多,并且,人们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四名大学生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怀疑小广告是凶手贴在柳树上的?”聂中原犹豫着问。
“至少它跟拍摄这段画面的人脱不了干系。而且,画面在小广告上故意停留,显然就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马南摇头叹息,“这么明显的暗示,我居然忽略了。”
“我们跟你一起去。”聂中原道,随即和陆健叶梓韩磊一块儿站了起来。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情节,他们当然不想错过。但是马南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的要求。
“不行,你们要么老老实实待在我这里,要么立刻回学校准备回家。这件事绝非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本来我们都以为这是场游戏,现在已经死了一个人,闯入我们游戏的那人,即使不是凶手,也跟凶手脱不了干系。你们年龄还小,都还是学生,我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发生意外。而且,这件事本来跟你们就没任何关系,你们已经买好车票,我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家里,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个暑假。我保证,等下学期你们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把这个故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你们听。”
陆健等人还想说什么,马南抢先摆了摆手,严厉地说:“什么都别说,如果你们还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就听我的话,待在这里,或者回学校。”
外面的雨下得正大,几名大学生坚持不要雨具,当然,马南家里也找不出来那么多雨具。他们跟着穿了雨披的马南出门,但在小区外面的马路上,却必须和马南道别。两个月的时间也许并不是太长,他们也确实很想快些回家,回到父母身边。但是,在他们心里隐隐都有一种向往,也许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马南要面对他们这一生都无法经历的传奇故事了。
雨天里打车挺难,何况田园山庄又在城市与郊区交界处。大家在路上慢慢向前走,几名大学生心里居然都生出了些淡淡的离愁。他们与马南接触的时间并不很长,但这一刻,却觉得他像一个相交多年的老友……
终于有车经过,陆健等人坚持要马南先上车,马南也不客气,上车后隔着车窗玻璃看外面的几名学生,他们的面孔已经模糊。马南这时候想跟这些年轻人说什么,但车子已经缓缓向前滑动,外面的人影,很快就隐没在雨幕中了。
第14章
柳树上已经没有小广告了。其实在来的路上,马南便已经想到,事情隔了好几天,再加上今天下这么大雨,就算那小广告没有被小区保洁员清除,也会被雨水冲掉。马南呆呆站在柳树下,心情异常郁闷。如果小广告真的是凶手留下的信息,那么,现在他错过了——也许他错过的,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东西。马南怅然站在花坛边,心里失望到了极点。
如果他想找到女人和孩子,留下碟片的人是唯一的线索。他既然能拍到女人和孩子的画面,必定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但茫茫人海,如果他就此离去再不出现,马南就算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找到他。这样,他势必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警方。消极地等待根本不是办法,马南有种预感,那人既然留下碟片指引他来到凶杀现场,一定有他的用意,而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这跟他失去的记忆有关。
除了曾经发生的爱情和他的女儿,马南心里还有更多的疑问需要有人来解答。
——他是谁?他在这世上是否还有亲人?那场导致他失忆的事故是怎么发生的?还有当他被救下住在医院里,为什么女人和孩子不来看他,并且从此杳无音信。
太多的疑问在马南脑海里翻腾跳跃,头痛又开始发作。马南将雨衣的帽子推到后面,清凉的雨水可以稍稍缓解他的疼痛。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黯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蓦然间,马南心思一动。想到如果小广告被雨水从树上冲下来,那么势必还会留在小花坛里。如果它不在树下,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雨水溅起的泥土遮盖或者冲到了别的地方。
马南飞快转身,再回到花坛边,抬腿迈了进去。花坛里的泥土极其松软,雨水落在上面汇聚成许多道小水流,向着不同的方向流淌。马南知道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小广告没有被保洁员清理掉,那么,它一定还在这花坛里。
这样的机率大约有百分之五十,现在,马南只能把希望寄托于运气。
雨下得太大,花坛里地势稍低的地方满是泥浆,马南只能弯腰用手在泥浆里摸索。幸好这花坛不大,他的运气还不算很差,很快他的手便触摸到一件纸质的东西。从泥浆里抽出手来,马南忍不住低呼一声,他的手上,正是那张已变得软作一团的小广告。
还没来得及将小广告展开,花坛外蓦然响起一声大喝:“出来!”
马南回头,看到两个穿雨衣的男人正在花坛外用手指着他,雨衣宽大的帽檐下露出保安的硬壳大盖帽。马南慌忙将纸团握在手中,向花坛外走去的时候连声说着“这就走”。
出了花坛,马南看都不看那俩保安狐疑的目光,径自沿着水泥路往外面走去。他知道不能跟这些保安多解释,有些事情越解释反而会越麻烦。现在他已经找到了那张小广告,再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了意义,所以还是趁早溜之大吉。
到了外面,找了辆车,马南坐定后,才展开纸团。展开后,他心里叫苦,原来小广告就是普通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估计还是喷墨打印机,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浸泡,已经整个儿花了,所有的字都变成灰不溜秋的一团,根本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字。
纵然如此,他还是不舍得将小广告丢弃。这时他里沮丧极了,目光透过沾满雨滴的车窗落到外面,乌云下的城市笼罩着凄清,不多的行人撑着伞穿着雨披匆忙行走,谁都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在这样的城市里,寻找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是,马南却永远无法停止寻找,因为他现在知道了,他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女儿,还有曾经消失在他生命里的爱情。
马南心里念叨着,温暖的力量飞快地汹涌在他的身体里。还有什么比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更幸福的事?原来这么些年,自己并不孤单,这世上早就有了一个与自己血脉相通的人——女儿——车内的马南视线愈发模糊,他必须拼命抑制才能不让泪水流出。
“哪怕你们在天涯海角,我都一定要找到你们。”
车内的马南在心里萌发这样的誓言,他知道,没有任何力量,也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止他。车子疾驰在阴暗的街道上,马南知道,在前方,是自己曾经失去的世界。
车子停在了田园山庄里,马南下车,径自往家方向走去。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什么声音,混迹在哗哗的雨声里虽然不太明显,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回头。楼前的水泥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穿雨衣的人。那是个男人,没有女人会穿那种黄毡油布的雨衣。他头上的雨帽压得很低,看不见脸,但马南却能意识到两道凌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的身上。
水泥路上有人并不稀奇,你不能因为雨天就不许别人出门。但这人此刻却笔直地向马南的方向走过来,而且,当离马南还有三步远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 马南缓缓转过身来,腰板已经挺得笔直。
两个人对峙着,有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耳边只有哗哗的雨声,整个小区的人都躲了起来,好像只有他们俩愿意耽于这大雨之中。
马南相信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刚才回头见他的第一眼,他就心生警觉。
终于,那人先动了,他慢慢将自己头上的雨帽推到后面,露出了一张白皙的脸,还有鼻梁上架着的一副墨镜。他的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脸色白得有些病态,宽大的墨镜也显得颇不合时宜。这一刻,纵然马南心里早有预感,但见到这张面孔,还是心头一震。
“——那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男人,个儿不高,挺瘦的,晚上还戴副墨镜。他的皮肤很白,好像刚得过一场大病。他说话的口音也很怪,普通话说得挺别扭的,乍一听有点像外国人说中国话。”
这是韩磊对他的描述,现在,马南知道韩磊的描述竟是如此准确。
就是他,用两张车票的代价从韩磊口中知道了马南与四名大学生的游戏,并且,抢在马南与那些学生之前,更换了礼堂座位底下的东西,并在新宿舍楼的墙壁上,画出了喻示中国上古神话中五帝佐臣的符号。在那之后,他又留下一张碟片,里面的画面不仅打开了马南记忆的闸门,而且,通过一系列的场景,将马南带到一桩凶杀案的现场。
虽然还没有确证,但他却是那起凶杀案最大的嫌疑人。
警方和马南现在都在苦思如何才能找到他,他却自己走到了马南面前。难道警方的力量对他没有丝毫震慑力,抑或他根本没把面前的马南放在眼里?
马南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他往前迈了一步,大声说:“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她们在她们该在的地方,她们一直在等着你,但你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年才想起她们来。”闯入者的语气里充满讥诮。
马南一时语塞,这样的问题当然是他没法回答的。但是,他却从对方这一句话里,确定了他一定知道女人和孩子的下落。而且,马南还想到,既然他煞费苦心安排了这一切,必定不会轻易将女人和孩子的下落说出来。所以,马南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无论对方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一定会满足他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闯入到我跟学生的游戏中来,引我到凶杀现场,到底有什么用意?”
“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要带你回到你曾经失去的世界。”闯入者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没有我的碟片,你能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两个你最亲近的人存在吗?如果我今天不来找你,你知道到哪里去找她们吗?”
“那么,你现在就告诉我,她们在哪里?”
“她们等你已经等了这么些年,肯定不会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究竟有多长,那得看你够不够聪明。”他沉默了一下,接着道,“但显然你跟我之前听说的有些差别,我在碟片里留下了那么明显的信息,你居然到今天才发现。”
马南丝毫不介意他话里的揶揄:“那么,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做?”
“我已经在你家门口待了整整一个上午,外面下着这么大雨你还急着出去,一定是想起怡景花园里有你想要的东西。既然这样,你怎么做,难道还要我说吗?”
“可是——可是我还是去得晚了些。”马南无奈地取出揉作一团的小广告,“上面的字迹已经被雨水冲花,我没办法知道上面的内容。”
闯入者这会儿凄白的面孔似乎白得更厉害了些,他盯着马南手中的纸团,失望地摇头,“你坐过火车没有,坐火车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迟到,即使你只晚了一分钟,火车开了,你便永远坐不上那趟车了。”
“不要!”马南低吼,“再给我一次机会,算我求你,告诉我纸上的内容,不管你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一件事我不会重复做两次,你自己错过的就一定得你自己去弥补。”闯入者丝毫不为所动,“但是,当我闯进你跟那些大学生的游戏中时,我们之间的游戏其实已经开始。我保证,如果你能坚持完成这个游戏,你一定能找到你想见的人。”
“这游戏到底是什么,你们要我做些什么?”
“那我就跟你说说这游戏的规则。首先,你不能跟警方混在一起,更不要把希望寄托在警方身上。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那么,你就永远不能知道你想见的人在哪里。”
马南怔怔无语,此刻,他的内心交织着各种各样的念头,其中之一便是想办法通知警方,让警方从这人嘴里问出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但他的心思显然被对方一眼看穿。
“其次,你千万不要再像刚才那样说出求我的话,你能否见到想见的人,完全取决于你的智慧能否帮助你赢得这场游戏。” 马南在雨中挺直了腰板,他知道自己从这一刻起,必须迎接一场挑战。
“既然你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那今天为什么要冒险出现呢?”马南已经彻底冷静下来。
闯入者点头道:“你终于问到了关键问题。我今天来找你,没有任何恶意,我只是想送给你两件礼物。也许,它能帮助你赢得这场游戏。”
话音落,他的右手缓缓抬起,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手中握着一件半尺多长三寸多宽的青色物件。马南一眼看去,立刻就知道那是一块青圭。
古人云:“国之大事,在祀及戎。” 在中国古代,祭祀是各部落族群之中最大的庆典活动。祭祀时一切用品都用当时人们所能找到的最好材料来制作。因此,最早古人用于制作礼器的材料大部分就是玉。玉礼器通常分为六器。按《周礼》中记载:“以苍壁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
青圭其实便是祭祀活动中用来礼拜东方的玉器。
怡景花园凶杀案现场,死者手中便握着一张玉圭的拓片,那张拓片,是不是就是从这块青圭上拓下来的?
马南与闯入者同时前行一步,两人在雨中面对面站着,马南已将那块青圭握在手中。闯入者的眼睛隐藏在墨镜的后面,但马南料到此刻他的眼中必然充满了讥诮。也许,他现在根本没把这个对手放在眼里,他也根本没有想过会让马南赢得这场游戏。
“为什么要把它给我?”马南问,“它跟怡景花园凶案现场那张拓片有什么关系?”
“拓片是我留下的,如果没有那张拓片,你又怎么会知道这块青圭的重要呢?”
“那么,凶手果真是你!”马南沉声道。
闯入者沉默了一下,竟似默认了马南的话。这时,他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再递过去:“这是我今天送你的第二样东西。”
马南带些疑惑,但还是将信封接过来。
“青圭已在你的手中,信封里的文字将会告诉你怎样开始这个游戏。现在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错过任何一次机会。”
闯入者说完这句话,居然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等等。”马南叫道。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我现在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闯入者冷冷地道。
“我现在只想看看你摘下墨镜的样子。”马南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闯入者似乎怔住了,半天才缓缓转过身来:“看来你真的记起了很多往事,这是我希望看到的,因为这样,我们的这个游戏才会更加有趣。”
墨镜已经摘下,马南瞪大了眼睛,他从面前的年轻人眼中,看到了一双泛着青蓝颜色的瞳孔。它们幽深得像蓝天底下的碧湖,此刻幽幽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马南蓦然感到一阵晕眩,两边太阳穴瞬间又像被插进了两根尖针。无数跳跃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相闪现,并在最终定格为一个男人的面孔。
那已经是个老人了,他也生着一对青蓝色的瞳孔。
马南在自己的喘息声中,看到老人的面孔如尘烟般消散,眼前重新映现出田园山庄的景象。天空的云层没有因为下了一上午的雨而有所消散,相反,它更近地逼近这个世界,好像要把整个天地都包裹起来。
马南的视线里已经没有了闯入者,他在留下青圭之后便消失了。
马南环顾四周,如果不是手中青圭真实的质感,他甚至会怀疑自己适才是否见过一个生着青蓝色瞳孔的人。
那样的瞳孔他以前一定曾经见过,它们生在一个老人的眼睛里。
第15章
小酒馆生意一直很清淡,到了夏天,老板便在门前的人行道上摆出几张小桌子,冰啤酒和饮料替他招揽了不少客人。这天雨下了一整天,老板直到晚上九点多钟,看到天空的月亮从云端里露出脸来,这才确定不会再下雨,赶紧招呼伙计把桌椅搬出去,这边正忙着,忽然听到小酒馆里有人高声叫老板。老板赶忙跑过去,见到一个二十七八岁身材削瘦的年轻人,鼻梁上还卡副墨镜。老板心里有点发毛,在他印象里,天黑了还戴墨镜的人,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人。而且,这年轻人的面孔白得凄惨,夜里看过去还真有点瘆得慌。
“冰块。我要冰块。”戴墨镜的年轻人说。
老板更奇怪了,店里冰块不缺,春天时刚买了台制冰机,但它们一般都是卖啤酒饮料时搭配出去的,不收钱。奇怪的人总会做出些奇怪的事,老板心里嘀咕着,但还是打开制冰机的盖子,用小铲子把冰块铲到一个不锈钢的小盆里,端到那年轻人面前。
戴墨镜的年轻人从脚下的一个塑料袋里取出一块深褐色的毛毯,铺在边上的一张桌子上,然后,将不锈钢小盆里的冰块全部倒在上面。
不锈钢小盆又递回到老板面前:“我要很多。”
老板抬头盯着这年轻人看,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但还是转身从制冰机的冰盒里往外铲冰块。他这边正嘀咕,忽然一只手搭到了他的肩膀上,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一股大力已经将他推到了一边,手中的不锈钢小盆也落到了那年轻人的手中。
“你想干什么?”老板壮着胆子喝问一声。
那年轻人理都不理他,径自将小盆伸进冰盒,装了满满一盆冰块出来,转身倒到那块毛毯上。如此重复几次,毛毯上的冰块已经堆了尖,他将手中的盆随手一丢,将毛毯几个角拢到一块儿,然后拎在手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店老板,将一张百元的纸币拍在桌上。
“够了吗?”他的声音如同他手中的冰块,泛着股寒意。
“够了够了。”老板一迭声地说。本来以为碰上了疯子,但这个疯子出手却挺大方,虽然行事粗鲁了些,老板还是希望这样的疯子每天能多光顾几个。
戴墨镜的年轻人很快出了小酒馆,老板跟到外面,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城北估衣巷的一所老宅里,戴墨镜的年轻人取下了墨镜,露出他青蓝颜色的瞳孔,那张煞白的脸上,也流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
在卫生间里,他把自己脱得赤条条地站在镜子前,他注视着镜子里的人,紧锁的眉头显示他内心的焦虑。在他的腰际,缠着一圈纱布,纱布慢慢被解开,露出左腰间溃烂的伤处。伤口泛着淡淡的腥臭,有些黄脓不时渗出来。
虽然他在事后自己对伤口进行了处理,但还是感染了。
雷宇的身手出乎他的意料,竟然能在一瞬间刺伤他。当然,这也跟他的判断失误有关,他绝没有想到雷宇的手中会有一把刀。当刀锋刺进他的腰际,他只觉得有个硬物扎进了他的身体里,他本能地身子后撤,然后,手摸到流出的血液,这才想到自己又受了伤。
受伤对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从他出生起,他的身体几乎每天都要添些新的伤口。
很多年前,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母亲第一次发现他身上的异常,是看到他在嚼自己的舌头,血不停地从他嘴里流出来,他居然能冲着母亲笑,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接着,他在树林里跟一群同龄的孩子玩耍,回家后,母亲发现一根尖利的树枝刺进了他的右腿,鲜血滴落在他走过的道路上,但他却神情自若,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受了伤。 母亲用手掐他,用针刺他,他只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母亲,不知道母亲这一刻为什么会如此悲伤。母亲到后来终于放弃了尝试,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感觉不到疼痛的人,他这一生注定要承受太多身体上的折磨。
后来,当他长大成人,已经可以独自在一些城市生活,他去了中国最大的医院,找了最资深的医生,但没有人可以治愈他身上的顽疾。医生告诉他,在正常人的皮肤表面分布着各种类型的感受器,痛、温、触、压各司其职,痛觉感受器就是其中之一,有些游离神经末梢本身就是痛觉感受器。各种感觉都必须通过“感觉神经”传入大脑,中间还要经过数次“中转”。传导到大脑皮质特定区域的信息,经过高级中枢的“分析”,我们不但能够知道这是一种“痛”刺激,而且可以精确定位,产生防御性的反射动作,避免伤害。但是,如果这条通路的任何部位出现损害,我们就无法感知到“痛”,就没有办法有效地保护自己。
医生还向他举了个例子,比如当我们拿起一块灼热的铁块,痛的感觉可以让我们本能地做出反应,瞬间丢掉铁块。但我们如果感觉不到痛的刺激,我们还会继续把它捏在手中,让它毫无阻挡地烫伤我们。
从那时起,每次受伤之后,他都觉得异常痛苦——他的痛苦是他可以看到伤处,但却感受不到任何的疼痛。
幸而,他皮肤表面的感觉神经并没有完全丧失,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冷暖。
毛毯里的冰块完全倾倒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他缓缓趴了下来,让自己的伤口、自己的胸膛,最大限度地压在冰块上。他的身体起了阵痉挛,那可是异常真实的感觉,寒气穿透肌肤渗入到他身体里,这样,他才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生命的气息。
他需要冰块,就像吸毒者需要毒品。
当他感受着冰块给他带来的真实感觉,总会有些想落泪的欲望。在他的记忆里,还曾经有过另外一种感觉,那就是被父母抱在怀里时的温暖。记忆已经很遥远了,他的父母现在都在另一个国度,他们是否还在为这个不知道疼痛的儿子担忧?
幼小的他目睹了父母的死亡过程,刀锋刺进胸膛,飞溅而出的鲜血让他的眼前笼罩了一片浓浓的血色。他那时没有落泪,仇恨让他知道了自己长大之后将要做的事。
父母都是自杀而死的,但他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一个仇人。
就在父母死后的第三天,他这一生最尊重的一个男人把他带到父母的墓前,给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尊严的黄帝,不仅是神国最高的统治者,他也统治鬼国,他的佐臣土神就是鬼国的王。那些游荡在人间的鬼,黄帝就叫神荼和郁垒俩兄弟去统领。每天早晨,当扶桑树上的玉鸡鸣叫的时候,神荼和郁垒兄弟俩就在大桃树边上的鬼门关下,检查那些在人间游荡的各类孤魂野鬼。如果他们发现哪个野鬼在人间残害生灵做了坏事,马上就会毫不客气地用绳子把它拴起来,牵到山上去喂老虎。天下的孤魂野鬼因为畏惧神荼和郁垒兄弟俩,所以才不敢在人间任意胡为。后来,人们在大年三十这天,就用桃木刻了神荼和郁垒两兄弟的模样,希望用他们来震慑那些恶鬼。再后来为了方便,人们便将他们的画像贴在门上,他们从此就成了人间的门神。
听完故事,他青蓝色的瞳孔里从此有了一种超越他年龄的冷峻。
从那一天起,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郁垒。
那一年,他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