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放尽量做出轻松的样子:“现在的侦破技术非常先进,否则我们也找不到你。”这是手机响了,苏放从窗边一张桌子上拿过一只手机,“哦,我给你的手机充电了,可能有同学给你发短信。”说完把手机递给他。
李海山看了一眼手机说:“苏老师,我、我想上卫生间,可以吗?”
刘晓岚皱起眉头,打量了一眼鼻青脸肿的李海山,从座位上站起来。
“怎么不可以?来,我跟你去。”苏放抱歉地向刘晓岚笑,等她出了病房,才给李海山穿上裤子,取下吊瓶高高举起,一手扶他下床。
李海山双脚刚刚点地便疼得大叫,眼泪也流了,“苏老师,我、我残废了!”他那双被悬吊了两天两夜的脚,根本不听使唤。
“没事的!”苏放安慰他,“医生说敷几天药,外伤好了再去做物理治疗,完全可以彻底恢复,放心吧,啊!”说完单手把他抱起,走进卫生间。
这么一折腾,刘晓岚重新回到病房时,看了一眼手表,足足过去了半小时。她再次把录音笔打开,什么话也没说,静静地注视李海山。
“苏老师,我、我做了一件丑事。”李海山像刚哭过,眼眶红红的,“那天晚上,送凯尔回酒店后,我在酒店的酒吧勾搭了一个女人,我们、我们都喝多了,她说去飙车,我就带她去了,后来,我停下车跟她亲热,谁知她老公一直在跟踪她,我、我被打昏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吊在那里,我、我还以为是山洞呢。”
苏放的预感得到了证实,发出一声叹息。
刘晓岚平静地问:“那女的叫什么?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他老公和几个人打你,开什么车?”
“名字,我、我不知道,圆脸,很丰满,二十五六,她老公至少带两个人,从后面、从后面袭击我,没看清他们开什么车。”李海山自始至终不敢跟刘晓岚对视。
刘晓岚收起录音笔,“好,今天就到这吧,你好好休息,再见!”说完,刘晓岚离开病房。
苏放似乎很奇怪她草草收工,跟出病房,“我看他可以再讲详细一点,医生说,只要他醒了,身体不会有大问题。”
刘晓岚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在病房走廊里疾步而行,来到电梯前按开门,走了进去。
“有什么不对吗?”苏放注意到她神色异常,紧跟进电梯。
电梯门合上,刘晓岚才开口:“你的好学生撒谎了!”
“不会吧?”苏放大感意外,“这种丑事,说出来很丢脸的,我了解他,撒谎的话,他一定编个好听的故事,不会往自己脸上抹黑的呀?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刘晓岚望着他说:“上卫生间前,他不是接到一个短信吗?我叫人查了一下短信内容,要不然我也没看出来,估计他是吓坏了,宁可往脸上抹黑,也要撒谎!”
苏放大吃一惊,“短信上说什么,伤害他的人恫吓他了?”
刘晓岚木然点头:“短信说,管好你的嘴巴,否则,下次没有橡皮筋了。”
“啊!怎么这么凑巧?”苏放惴惴不安地在电梯里打转转,“他才醒过来没多久,你也刚开始问话,偏偏这个时候短信来了,这、这……”
刘晓岚脸色严峻地看向电梯里的摄像头,“这说明,凶手认识他,知道他的手机号,并且还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很可能现在就在医院里。”
苏放也紧张地随着她的目光看摄像头,“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能耐?到底是为什么?我相信李海山会说实话的,他是个明白人,过几天,等他好点了,让他跟我住在一起,我慢慢做工作。”
电梯停了,中途进来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帽、戴口罩、戴眼镜的医务人员,两人警惕地对望一眼,不再说话。
冬天里洗冷水澡,最刺激也是最考验人的,是站进冷水中的一刹那。当喷头迸射出的每一道水线冲击到皮肤时,浑身神经像一张瞬间被最大限度拉满的弓。不过,这张弓并没有把你的身体像箭一样射出,随着你适应冷水的温度,你将一点一点体会到温暖,全身每一块肌肉也渐渐得以放松。再从冷水中站出,仿佛刚刚做完一个泰式按摩。揩干身体的水珠,即使赤身裸体,也不会感觉寒冷。 宋妮娜打开水阀,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头顶的喷头迸射出的水全部落进了浴缸里,没有飞溅到她身上。她慢慢脱掉浴衣,检查头发是否全部被浴帽遮好,做了一次深呼吸,准备跨进浴缸,接受冷水的洗礼。一只脚才抬起,转而又飞快落地,跟着忙乱地去抓衣架上的浴衣,谁知脚下打滑,抓上手的浴衣落进了浴缸里,人也狼狈地跌坐到地板上,眼睛怵然看向窗子。
阳光照射下,浴室窗上的磨砂玻璃映出了一个人影,正在轻手轻脚从外打开窗子。这里是喧嚣的骑楼步行街,为了隔音,特意装上两层玻璃窗。第一层被打开时,宋妮娜镇定了许多,从地上爬起,取下浴缸上的喷头。当第二层窗打开,她迅速把喷头对准窗口射去,来人被冷水浇头,猝不及防,惨叫一声仰面向后摔出。
“啊,怎么是你?天啊……”
宋妮娜叫得比摔下去的人更大声,她看清是谁了。这里虽然只是二楼,但仰面摔下去也会凶多吉少。宋妮娜急得忘记身上一丝不挂,抓了一把椅子站上去,两眼泪汪汪攀到窗台上,想从打开的窗口伸出脑袋看楼下的惨状,脑袋伸到一半,外边猛然钻进一颗脑袋,结结实实撞在她脑门上。
“啊!”宋妮娜尖叫后仰,脚下踩的椅子失去平衡,眼看就要跌个四脚朝天了,腋下被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椅子翻倒,她整个人吊在半空。
“我、我不知道你在洗澡。”张子昂的上半身出现在窗口中,看清她的裸体,急忙转脸。
宋妮娜又羞又急,还有点惊魂未定,“你、你……快放开我!哎哟……”张子昂听话地放开抓她的手,她却准备不足,从一米高处落地,一只脚马上崴伤,疼得她像椅子一样翻倒,眼泪也流了。
“你、你没事吧?”张子昂响声巨大地钻进窗口跃下窗台,腰间还系着攀岩用的安全绳,来到她身边又狼狈地跳开,站到浴缸边,一脸窘态。
宋妮娜疼痛过后,又好气又好笑,“我、我站不起来,你抱我进房里去。”
“好、好的……“张子昂慢吞吞倒退身子走,估算好她的位置,在她身前站住,飞快地转身,双手像铲子一样,擦过地板,把她铲起,横抱在胸前,匆匆忙忙奔向浴室门。
“哎哟……你干什么?”宋妮娜脑袋磕上了门框,疼得大叫,“想撞死我呀?你……”宋妮娜这才发现他是闭着眼睛的。
“我、我不是有意的,啊……”张子昂进了房间没走几步,感觉身后一紧,两人双双摔到地毯上,跌成一团。原来他忘了身上的安全绳没解开,走得又急促,被不够长的安全绳子拉倒了。
“你故意的,对不对?”宋妮娜气恼地在他身上捶。
“不是的,不是……”张子昂睁开眼睛,两只颤动的乳房离他的脸不到十厘米,他又赶紧歪过脑袋,眼看他处。
“还想狡辩?”宋妮娜撒娇地趴在他身上,“哼,老实坦白,大清早爬到浴室窗外干什么?你、你想偷看我……怎么能做这种坏事呢?刚才还差点吓死我了……”
张子昂双手摊开在地毯上,远离她的身体,“我、我没想做坏事呀。昨晚下雨,三楼漏水了,我、我刚才是上屋顶捡漏的,一身汗,我想洗个澡,怕你没起床,想偷偷进来,没想到你……唉……我、我真没有偷看!”昨天半夜,出现了冬季里少有的大风大雨天气,盖瓦片的屋顶经不起折腾,漏水淋在他多年收集的宝贝上,令他心痛不已,天刚亮,他马上拿攀岩用具爬上去,一直捡漏到现在。
宋妮娜开心地笑了,“原来是这样,还以为苏老师教你们攀岩,是为偷看女生洗澡呢!喂,我快要冻死了!”说完,偎在他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取暖。
张子昂这才想起要做什么,“你、你让开点,我、我去给你拿衣服。”说完,又闭上眼睛,把系在身后的安全绳解开。
“伪君子、假道学,看都看过了,闭什么眼睛?”宋妮娜笑着看他的模样,仍旧抱住他不松手。
张子昂睁开眼睛叹息,“唉,别闹了,我、我坐怀不乱是有限度的,这样下去……我真的要做坏事了!”眼睛已离不开近在咫尺的冰肌玉骨,呼吸急促,身体开始躁动不安。
“你敢!我……”宋妮娜话没说完,嘴巴已被张子昂热得要冒火的嘴巴堵住了,跟着身体被端起,宛如一件战利品,让张子昂抱到了床上。
近一个月来,宋妮娜都是住在骑楼街,张子昂让出他的卧室,自己睡到三楼。白天两人不是在会所玩乐,就是在大街小巷吃吃喝喝。晚上也没闲着,泡吧、蹦迪、看电影、看表演,常常玩到凌晨。张子昂有了一个比李海山更加臭味相投的玩伴,况且是个绝色美女,简直如鱼得水。宋妮娜缺课逃课在所难免,反正有秦湘帮忙隐瞒,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我发现,秦湘有点怀疑我们了,老是在我面前提起你的名字。”
“管她呢,莫非,你、你也害怕学校的人知道你跟我好?”
“我才不怕呢,我怕你受不了,迟早有人说你的坏话,骂你是花花公子。”
“谁爱骂尽管骂好了!反正我是不回学校了的,唉,只是感觉对不起海山,他出了车祸,我都不敢去医院看他。”
“你不是给他送花、送礼、发短信了吗?他跟你这么好,一定会理解的!”
“他不理解我也没办法,至少目前我不想见到他和苏老师,喂,你也别回学校去了,我、我有个想法,就怕你不赞成。”
“什么想法,你不说我怎么赞成呀?”
“咱们一块儿出国留学,好不好?”
“真的?”
宋妮娜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感觉有点冷,用一张毯子裹住赤裸的上身。
张子昂也坐起来靠在床头上,抱住她说:“我、我早就想出去了,就是没个伴。”
“哇,原来你想要我给你当陪读呀?”宋妮娜嗔怒地推开他。
张子昂又把她抱住,“何止陪读,还要陪吃陪喝陪玩……哎哟……”腹部被打了一拳,疼得他趴了下来。
“你去找三陪小姐好了!”宋妮娜白了他一眼,又挣开他要下床。
张子昂拉住她将她扑倒,郑重其事地说:“我的意思是,要你做我老婆,唉,说真的,我最担心到了国外,你跟你别人跑了呢。”说完,仰面叹息。
宋妮娜见他很认真,满意地笑说:“你知道担心就好,哼,这事慢慢再商量,我要去洗澡!”说完赤身下了床。
“我跟你一块儿洗!”张子昂高兴地下床。
宋妮娜将他推倒,“一边去,我才不跟你闹了呢!”说完,飞快地跑进浴室,锁上门。
张子昂也不坚持,开心地欣赏白色被单上的点点落红。他之所以开心,不止是因为自己刚刚拥有一个处女,那对他是次要的。这点点落红,是一个答案,足以说明宋妮娜不是一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从另一个角度讲,也不是为了钱不择手段的美女。两人打得火热这一个月来,张子昂内心深处总有一个阴影,他也深受苏放不打探别人隐私的影响,从未开口追问宋妮娜,为什么会出现在“千万富翁俱乐部”,为什么拥有一辆价值可观的轿车。而今,这点点落红,驱散了这个阴影。虽然疑问还在,但他相信,只要自己坦诚相待,以心交心,宋妮娜迟早会如实相告。就像以前跟林丹丹一样,交往一个学期后,林丹丹连自己高考落榜、自杀未遂的秘密也毫不隐瞒。
“轮到你了,我饿得要命,我要去吃双皮奶、吃姜撞奶、吃蜜瓜炖雪蛤,还要吃一个排骨煲仔饭,你不洗快点,连你也吃下去……”宋妮娜穿着浴衣从浴室出来了。
中午时分,狭长的骑楼街达到了热闹的高峰。人多色杂,声音也比任何时段的都要大,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商家也好,顾客也好,都拥向为数不多的几家快餐店。
秦湘走进骑楼街,被饭菜的香气刺激味蕾,嘴巴也馋了,目光不由自主投向卖食物的店铺。她在一家快餐店前停了下来,发现根本没法挤进半个身子,只好放弃吃饭的念头。继续往前走时,差点给一个手托两大摞快餐盒的伙计撞倒。
他家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呀?秦湘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她从没到过这条街,主要是太远了,学校在城市的西北角,这里是东南角。早在两年前,就听李海山讲过,张子昂家住在这条骑楼街。那时,不了解张子昂的家庭背景,她是相信的,现在,她感觉自己受骗上当,认定李海山当时为了帮张子昂保密,信口胡扯。这条街,虽说有不少名牌时装店、鞋帽店、皮具店、精品店,但也是出了名的假货集散地,配上老旧的街道、鱼龙混杂的商客,跟一个农贸市场差不多。这种鬼地方,怎么可能有亿万富翁的居所?
咦,当真有一家不是店铺?秦湘走到骑楼街中段,发现有一家不是店铺的骑楼,四扇古香古色的木门紧闭,跟左邻右舍大门洞开的店铺形成强烈的反差。据李海山介绍,这条街上,唯一不开店铺的骑楼,就是张子昂家。难道是真的?她有点相信李海山的话了,这条街的门面,称得上寸土寸金,也只有亿万富翁家,才不屑去赚门面租金。 那四扇古香古色的木门有一扇打开了。秦湘机警地退进一家皮具店的骑楼里,站到一根支撑骑楼的方柱后边,眼睛注视木门里出来的人。只见张子昂和宋妮娜手挽手走出,两人穿的是破破烂烂的乞丐情侣装,张子昂单手拉上门,宋妮娜帮他将一只腰包斜着背到肩上,又亲昵地把一片口香糖喂进他嘴巴里。末了,两人勾肩搭背走进人群中,依稀能听到宋妮娜开心的娇笑声。
秦湘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只是亲眼所见,还是难以接受,愤愤油然而生。今天,她本来就有气,做家教的那家女主人,无缘无故冤枉她勾搭男主人,气得她工资也不要,辞职走人。不知换了多少次公交车,整整用了两个小时,才斜着走完这座城市最长的一条对角线。她是为宋妮娜而来的,宋妮娜太过分了,十几天不在学校露面,而且,连手机也不接,各个科目的课,都是她出面跟授课老师请假,她已经忍无可忍。然而,她又不敢向苏放报告,一来,宋妮娜是好姐妹,帮过她不少忙。二来,上次报告李海山缺课,遭到苏放的呵斥。好在苏放忙于照顾出“车祸”的李海山,偶尔只在班里打个照面,或者干脆电话询问班里的情况,没有察觉宋妮娜缺课。
她来这里做什么?秦湘目送宋妮娜和张子昂卿卿我我远去,闹不清自己此行的目的。把宋妮娜大骂一顿,叫她回去上课?还是为了戳穿张子昂伪君子的假面具,骂他对不起死去的林丹丹?都不是,她突然发现,企图了解自己的真实想法,并非易事。但她可以肯定,自己此行是有目的,或许是不愿意承认这个目的,故意回避吧?
走在人群中,秦湘感觉自己非常孤独,想念起了林丹丹。林丹丹是她最好的倾吐对象,是唯一知道她暗恋苏放的人。作为好朋友、好姐妹,她内心深处,对林丹丹至死也没有向她坦承与张子昂的关系难以释怀。如今她什么都想明白了,林丹丹保守这个秘密是为了宋妮娜,因为,宋妮娜曾向她们公开对张子昂的暗恋。发现自己错怪了林丹丹,秦湘心里非常愧疚,此时,她多么希望林丹丹像以往一样,呆在“南六”,睡在她的上铺,等着她回到宿舍,一块儿去吃饭,一块儿上图书馆。每当她苦闷伤感时,挽着她的手在校园里散步,听她哭诉痛陈,给她念一首诗、唱一段歌,或者陪她一起流泪。
丹丹,你在哪里?秦湘越想越伤心,差点当街痛哭。
“喂,秦湘呀,是我。”宋妮娜主动来电话了。
秦湘躲到骑楼街的一个报刊亭后,擦干净眼泪才回话:“你是谁?”
“嘻嘻,怎么了,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宋妮娜笑得很开心。
秦湘更加感到厌恶,“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怎么听得出你的声音?”
“不要这样嘛!”宋妮娜开始嗲声嗲气说话,“我的手机坏了,真讨厌!刚刚修好,才知道你找我,是不是苏老师知道了?你帮我跟他解释一下嘛,他听你的。”
如果在以前,秦湘再大的火气也会被宋妮娜娇滴滴的声音化解,而眼下,她感觉宋妮娜是在跟张子昂撒娇,没好气地回道:“不用他知道,你再不回来上课,我准备明天帮你办理退学手续。”
“明天星期天,嘻嘻,想退学也办不了手续。哎呀,别生气了,好不好嘛,班长小姐,我保证,星期一一定去上课!”宋妮娜嘻嘻哈哈,根本没当一回事。
秦湘再也懒得跟她说,合上了手机。这时,肩膀给人轻拍了一掌,她下意识地一百八十度转身。
“你好,还认识我吗?”一个戴墨镜、全身上下被黑色笼罩的中年妇女站在她身后。
秦湘隐约有点印象,努力地回忆,中年妇女摘下墨镜,她马上认出来了,“啊,你、你是张子昂的母亲,你、你好,阿姨!”
马家慧握住她的手笑,“咱们算得上是患难之交哩!你如果把我忘记了,我会很伤心的哟!你叫秦湘,对吧?我是不会忘记你的!”
“您这样的大人物,我怎么能忘记呢?阿姨,我要回去了,有空到我们学校玩!”秦湘不喜欢这个女酒鬼加泼妇,收起手机就要走。
马家慧亲热地搂住她的腰不放,“不急走嘛,上次多亏你照顾子昂,我和子昂他爸,还没感谢你呢,给一次机会吧,好吗?”说完,就要拉她走。
“阿姨,你不必客气。”秦湘站着不动,“张子昂是我同学,大家相互帮助是应该的,用不着感谢,我真的要回学校了。”马家慧这黑色装束,越看越像殡仪馆里哭丧的寡妇,令人望而生畏,她可不想跟这种人纠缠太久。
马家慧放开她,矜持地笑了笑,“好吧,既然你不接受我们的感谢,那就算了,不过,姑娘,我很好奇,你今天大老远从学校到这里来,好像不是来购物的,也不是来找子昂的。你……哟,你刚才哭过,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没有,没有,我……”秦湘像被戳到了痛处,有点慌乱了,一时不知怎么解释才好。
“没关系的,我理解。”马家慧像是站在骑楼上看她,又搂她的腰,“来,咱们坐一会儿吧,好好聊聊。”
秦湘似乎失去了抵抗力,恍恍惚惚随着马家慧走,她以为会被带去张子昂家,谁知却进了斜对面的一间皮具店,正好是刚才她躲避宋妮娜和张子昂的那家。她估计马家慧在她躲避的时候,已经看见她了。进了皮具店,一直上到骑楼的第三层。其间,两人都不说话。 “坐呀,这是我朋友的店铺。”马家慧亲自给秦湘倒茶,手指向斜对面,“那边是子昂的家,我和他爸不住在这里,也很少过来,他长大了,需要自由空间。”
三层楼一分为二,后边大概隔出了一个房间,临街的一面是个长方形的客厅,内装修非常精致,也非常洋气。秦湘听话地坐上真皮沙发,眼睛看向角落的一只落地古董钟,她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屋里的暖气过重,她开始冒汗。
马家慧没有坐,从酒柜里取出一瓶酒,倒了一杯拿在手上,边喝边打量秦湘,“我不想拐弯抹角,老实说吧,姑娘,我很喜欢你,小小年纪父母离异,父亲还坐了牢,居然一点不受影响,从小品学兼优,上了大学年年拿奖学金,当班长、当学生会干部,还自食其力养活自己,真不容易啊你!你是个好女孩,我相信将来你也一定是个好女人。”
秦湘越听越心惊,感觉像进了派出所。这个寡妇打扮的女酒鬼,怎么会对自己的情况了如指掌?不过,她更关心的是,这个女人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话。
“我真的很喜欢你!”马家慧喝了一口酒,再次强调,“我不喜欢宋妮娜,那丫头太会演戏了,一会儿装纯情、一会儿扮老成、一会儿是女强人、一会儿又成了三陪小姐,有时,我都搞不清楚见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人。”说完,马家慧喝光手中的酒,又倒上一杯。
半小时前,秦湘倘若听到谁把宋妮娜和三陪小姐混为一谈,她肯定会毫不犹豫跟这个人大吵一架。现在,她非但没有打抱不平的念头,反而很解气。只是,她不能表达出来,因为她预感到马家慧下面要说什么了。
马家慧怜惜地望着秦湘,轻抚她的肩叹息,“唉,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子昂喜欢的不是你?如果还能由父母包办,我马上赶走宋妮娜那丫头,派人到你家去提亲。不过,子昂恐怕要跟我们拼命了,强扭的瓜不甜啊!孩子,你是个明白人,也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的。”
秦湘哭笑不得,她原以为马家慧准备向她打探宋妮娜的底细,谁知马家慧竟然认为她是张子昂的追求者。她先是想辩解,随即又转念,不如将错就错,看看马家慧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你也知道,”马家慧大概想把自己灌醉,酒越喝越密,“这几个月,对子昂实在是太难了,换了我们饱经风霜的大人,也承受不了,尽管我讨厌宋妮娜,但她能让子昂恢复自信、能让子昂开心生活,所以,我希望他们的二人世界不受到任何人干扰,不管是谁!即使我喜欢你,也无能为力,请你理解我的苦衷。”
真是个霸道的母亲!秦湘听明白了,不辩解是对的,辩解也没有用。听马家慧的意思,既不能干扰张子昂,也不能干扰宋妮娜。之所以拉自己到这“好好聊聊”,除了寻求“理解苦衷”,直接原因,恐怕是担心自己去跟踪张子昂和宋妮娜。
“想开点,孩子。”马家慧见秦湘一言不发,坐到她身边来,“你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学业又好,跟子昂没缘分,也不要强求,我打赌,将来你的男朋友啊,不会比子昂差。哦,这张卡,你拿去,密码是八个八,早就想给你送去了,别误会,我是赞助你读硕士、读博士,没有其他意思。”说着把银行卡塞进她手中。
秦湘感觉恶心,不单是马家慧身上的酒气。她盈盈站起,“谢谢你,阿姨,你的情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缺钱,请放心,我不会干扰他们的二人世界的,再见!”她把银行卡放茶几上,快步向楼梯跑去。
马家慧也不挽留,喝光一杯酒,拿起响了半天的手机接听,“啊!你说什么?”脸色大变,跳将起来,顺手把酒瓶砸向角落的古董钟。
要想吃上最正宗、最原汁原味的小吃,非得花一番心思去寻找不可,无论在哪个城市,往往都会在最不显眼的某个角落才能找到。宋妮娜找到的一家,也是如此,非但不通车,还要在破落的巷子里面走上几分钟。这是一片等待拆迁的老城区,张子昂从没来过,只是在他父亲的房地产开发地图上见过,这家著名的小吃店,也曾经听父亲提到。
“你跟我老爸有得一比,连这种地方也能找到。”张子昂想起宋妮娜引路去吃喝玩乐的大多数地方,都是父亲带他去过或者曾经跟他讲过的。父亲当吃喝玩乐的师傅顺理成章、天经地义,女朋友当这种师傅,好像有点不大对头。他突然心里失落。从这方面比较,林丹丹是另一个极端,连第一次喝早茶都是他带去的。
宋妮娜一怔,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比较,半晌才道:“同在一座城市,你老爸能找到的,就不许我找到了?”
“所以我对你五体投地呀,你去当美食导游,苏老师恐怕要找不到兼职喽!”张子昂身材比她高出几厘米,眼下却感觉自己矮了她半个头。两人刚刚在巷子里的小吃店饱餐了一顿,正在往外走。
宋妮娜略显不快:“什么意思呀你,想证明我嘴馋、好吃,对不对?”
“我想证明你是真的美食家,还是个‘冒牌货’。”张子昂马上察觉自己的比较很荒唐,不管是以父亲还是以林丹丹为参照,对宋妮娜都不公平。
宋妮娜娇嗔道:“哼,你和苏老师才是‘冒牌货’呢,只会吃不会做!” “哇,原来你还会做呀?”张子昂高兴地说,“那我口福不浅,就算将来去到国外,也能吃上正宗货色,哈哈!”
宋妮娜撒娇地在他身上打了一下,“讨厌呀你,拐弯抹角说了半天,原来是想让人家给你当厨师,想得美!”还想踢他一脚,被闪开了。
两人在僻静的小巷里打打闹闹,有路人出现才停止。张子昂一本正经道:“我才不信你会吃又会做呢!考你一下,刚才吃的双皮奶,你说是用什么奶做的?”
“废话,你连牛奶也吃不出来呀?”宋妮娜趁机在他脸上掐了一把。
张子昂摇头追问:“吃出牛奶算什么?吃出什么牛的奶,那才算本事!”
“什么牛的奶?除了奶牛的奶,还能是什么牛的奶?”宋妮娜连说三个“奶”字,自己也脸红了。
张子昂大笑,“露馅儿了吧?果然是冒牌美食家,告诉你,刚才我们吃的双皮奶、姜汁撞奶,都是用水牛奶做的,用奶牛奶做才不正宗,唉,亏你找到正宗货,却不知道正宗在哪里。”
“水牛奶?”宋妮娜半信半疑,“就是在田里耕地的那种牛呀,脏兮兮的、臭烘烘的,怎么可能?你胡说八道!”
“你不懂了吧?”张子昂得意扬扬,“因为新鲜的水牛奶所含的水分较少,容易凝结。比如做双皮奶吧,用蛋清、白糖将水牛奶搅拌均匀,放入蒸锅蒸好,冷却后才能有完美的奶皮,吃起来特别爽口,跟奶牛奶做的绝对不一样!”要说吃喝,苏放绝对算是高手,但他跟学生谈起美食,语言过于学术化,像在上什么专业课,与休闲娱乐无关。不过,张子昂着实捡到了不少美食的学问,这一瞬间,他又感觉比宋妮娜真正高几厘米了。
宋妮娜相信他的话了,耍起小脾气,“以后我再也不吃双皮奶了,哼,听你这么说,想起水牛恶心死了,我现在就想吐!”
“啊,没有这么快吧?”张子昂别有用心地做出惊讶状。
宋妮娜不解地看他,“什么这么快?”
“我说你想吐,”张子昂振振有词,“是不是荷尔蒙失去平衡,雌性激素指标剧烈增长,出现恶心呕吐的症状?”
宋妮娜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怀孕,发力一拳击中他后背,“打你这个流氓!”
两人又打打闹闹,直到出了小巷口,才若无其事携手而行。小巷外是个三岔路口,车水马龙,过往人流如织。人行道上,有摆在地下的地摊、有摆在三轮车上的流动摊、有边走边叫卖的货郎,还有数不清的人力车在等待拉客,俨然一个小集市。虽说没有骑楼街那么秩序井然,但热闹程度不相上下。小巷口对面的大路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张子昂拉着宋妮娜的手,小跑穿过大路。
“你的车还没修好呀?”宋妮娜站在宝蓝色轿车旁。
张子昂像脱衣服一样把斜背的腰包脱下,“修好了,已经叫人拿去二手车市场了。”
宋妮娜见过那辆宝马的行驶证,知道车子挂的是林丹丹的名字,开心地看他,“不要因为我喔,我无所谓的。”
“与你无关,是我的问题!”张子昂有点走神,慢吞吞从腰包里取出车钥匙按下。听到“咕咕”声,伸手要打开车门,突然,身后一辆摩托车飞速驶来,失控一般向他冲去。
“啊!”宋妮娜失声大叫,“快闪开!”
张子昂本能地转身后躲,身子贴到轿车上。摩托车目的并不在撞他,擦着他身边掠过,坐摩托车后座的人一把抓住他挂在手上的腰包,企图迅速夺走。没料到腰包带子和张子昂乞丐装上装饰的布条缠在一起,将他四脚朝天拉倒,在路面上滑行了几米,腰包不但没被夺走,他的体重反而把摩托车后座上的人拖了下来。
“王八蛋!”
当街、当众、当女朋友的面,给人放倒拖拉,张子昂从未如此丢脸。他显然被激怒了,扯脱缠在身上的腰包,不顾疼痛跳起,左脚往地下劫匪的肚子踩去,右脚飞起踢向劫匪的下阴。劫匪本来就跌得不轻,这两脚轮番加身,变成了一只不倒翁,疼得上身从地上弹起又落下,全封闭的头盔接连与地面相撞,“咔咔”作响,口中发出的惨叫闷在头盔里,尤其骇人。
“还知道要脸?”张子昂仍不解恨,蹲下摘掉劫匪的头盔,抡起拳头往脸上招呼。 “当心呀!”宋妮娜又是一声大叫。她站在宝蓝色轿车另一侧,看见张子昂被拖倒已经吓傻了,回过神来,张子昂正在发狂地收拾掉下摩托车的劫匪,她去捡起散落在路边的腰包和车钥匙,准备拉张子昂赶快离开,猛然间,发现另一名劫匪去而复至,摩托车在十几米外直冒白烟,加足了马力,有如离弦之箭,朝张子昂冲去。
张子昂在劫匪脸上打了一拳,听到叫声回过头,飞驰而来的摩托车已近在咫尺,前轮高高抬起,直奔他头脸辗来,吓得他手足无措,愣在当场。说时迟,那时快,路边一辆车后,有个人鱼跃飞出,把他扑倒,身手敏捷地抱着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摩托车撞了个空,在几米处刺耳地刹车,倒地的劫匪仓皇爬起跳了上去,摩托车马上开动,转眼消失。
“你、你认识我吗?”张子昂躺在地上望救他的人。是个戴眼镜的人,眼镜翻滚时跌烂了,又被捡起戴上,有一边已经四分五裂。去掉这副眼镜,他感觉此人很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见过。
那人朝他笑了笑,站起身把他从路面上拉起,也不答话,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走向从路对面过来看热闹的人群。
“喂,大哥,请问你贵姓?我还没谢你呢!”张子昂在后面追问。
那人头也不回,举手摇了摇,越走越快。
“喂,我至少赔你眼镜啊。”张子昂想追过大路,正好有车驶来挡住他。车子经过,看热闹的人围满他身边,已不见那人的踪影。
“阿弥陀佛!”宋妮娜惊魂未定,抚着胸口钻到他身边,“咱们走吧,你遇上活雷锋了。”拉着他出了围观的人群,又把他推上宝蓝色轿车的助手座,自己去驾车。
车子开动,张子昂一言不发,目光痴呆地看前方。
“你、你没受伤吧?”宋妮娜腾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刚才差点把我吓死了,幸亏你福大命大!”
张子昂半晌才说:“你真的相信,刚才我是福大命大?”
“你这什么话呀?”宋妮娜不快地嘟起嘴巴,“哼,好像人家巴望你被摩托车撞了一样。”
张子昂无奈地叹息,“你不知道,这种福大命大的事,在我身上发生得太多了,这几年,我经常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且,刚才救我的人,一年前,曾经救过我和李海山,那天,我们第一次喝醉,在酒吧跟几个人打架,打不过就跑,快被追上了,这人开来一辆车把我们载走,我记得给了他五百元钱感谢,我不会认错人的,唉,你相信这样的奇迹吗,一年之间,给同一个活雷锋救了两次?”
宋妮娜吃惊地放慢车速,“你是说,有人在暗中保护你?”
张子昂点燃一支烟,放下车窗玻璃,吐出一口烟悠悠说道:“我不知道,我不需要别人保护,这样的保护,我更愿意理解成监视。”
“你、你别吓我!”宋妮娜害怕地看他,“什么监视呀?刚才那个人,明明是在保护你嘛!”
张子昂眼神迷惘,望出挡风玻璃外,不再言语,陷入沉思之中。
黑夜是属于家、属于床、属于女人的,男人在黑夜里,是个彻头彻尾的避难者。一般来讲,日子是算着白天过的,白天结束,这一天也玩完了,黑夜常常被忽略不计。其实,对不少人而言,白天易过,黑夜难熬。张大年发出这样的感慨,已经二十年了。有时,他真想移民到北欧去,那里几乎没有黑夜,可是,离开这座城市,离开这个国家,他的白天恐怕也变得不怎么好过。
“把灯打开!”张大年站在二十八层楼的落地窗前,目送落日惨烈地被黑夜吞没,直到办公室里的黑暗让他不自在。
张福动作迅速地打开所有的灯,又诚惶诚恐站到他身后。
讨厌黑夜,害怕黑夜,并非张大年自觉做过亏心事。尽管一些经济学家高瞻远瞩指出,民营企业天生带有原罪。特别针对,民营企业家挖到的第一桶金不清不白,甚至有违法犯罪的嫌疑。这样的论断,放到张大年身上,的确恰如其分。但是,张大年当年贩卖盗版音像制品时,根本没考虑过会成为他的原罪之一。带马家慧私奔到这座城市,他考虑的只有房租、伙食。骑楼街曾经是走私音像制品的“码头”,挑骑楼街上“安家”,是为了方便一早提货,拿到市区各处兜售。这是一项冒风险的工作,经常背负一大袋货物,被迫跟执法人员进行街头赛跑,他身高马大、年轻力壮,每次赛跑都是胜利者。张福的父亲就没那么幸运了,跑不过执法人员,人被抓,货被缴,数次由当小兄弟的他凑足罚款,才能回家。
“那是一段刺激的日子!”张大年跟张福和手下回忆起一次次赛跑,总是十分感慨。他最不堪回首的是赛跑过后,黑夜里疲惫回到家。那时,马家慧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先是哭哭啼啼,闹着回老家,一个月后,又扮成执法人员,天天指责他从事非法工作,害得他睡觉也梦见街头赛跑输了。然而,他的非法生意非但不停止,还越做越红火,不到两个月,便从零售商变成批发商,张福的父亲是他的第一个雇员。而马家慧也在变,“不给我钱,我举报你!”成了马家慧的口头禅,她把“勒索”到的钱通通寄给自己的父母,以求得父母谅解。 “砰!”门被人踢开了,门板撞上墙壁,又是一声响。面朝窗外的张大年岿然不动,他知道谁来了,敢于踢他办公室门的,全公司的人加在一起,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怎么了,张福,捅娄子了是吧?给你年叔K成这个样子,我出电梯就听到了!”马家慧一身黑色装束出现在门口,眼睛冷漠地扫视屋里的两个男人。
张大年想笑,一言不发坐上沙发,点燃一支雪茄。他这个办公室特别装上了隔音材料,就算站在门外也听不到什么声音,更何况,他根本没骂张福。不过,他有点佩服他这个名义上的妻子,只看一眼,便察觉到里面的气氛不对。
“是,婶子。”张福眼睛看向张大年,见他点头才接着说,“婶子,我有错,我、我没有看好子昂,前段时间让他出车祸了,今天他又被人打劫,幸好没事。”
张福说完,张大年转头看向屋里的摆设,心里估算,几分钟之后,这些摆设还有哪几样可以幸存?最先倒霉的,大概是屋里玻璃搭建的吧台,但愿张福不要受伤。他太了解自己的结发之妻了,儿子砸东西的习惯,是母亲的遗传,而且,砸完东西还打人,幸亏儿子没有继承这个毛病。
“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家,不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我早就连夜逃跑了。”张大年跟一个红颜知己这么说。他还记得,儿子诞生那天,他已经被“勒索”得只剩下几十元现金,不得不便宜卖掉所有的存货,结束非法生意。儿子离不开娘,想摆脱马家慧,必须放弃儿子,他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一犹豫,长达四年之久。当时,他倒卖水泥、钢材等建筑材料,一夜暴富,财大气粗,自认没有花钱解决不了的问题。挑了个黄道吉日,满足马家慧一切无理的分手要求,立马带上以为去旅游的儿子,驾驶他的第一辆轿车离开骑楼街,向他刚买的新居驶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距离新居仅几百米,横祸飞来,一辆失控的卡车把他们撞下了路面。虽说侥幸逃生,但他断了四根肋骨一只手,儿子昏迷了一星期,同车的张福的父亲最倒霉,被截肢一条左腿。祸不单行,住院期间,他囤积的建筑材料,价格缩水三分之一,亏得他连新居也赔进去。等到伤愈出院,他老老实实搬回骑楼街,并且和马家慧办理了正式结婚手续。
“你尽力了!”
马慧家上下打量了一下张福,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还冲他笑了笑,“我知道的,你吃饭去吧,把门关上。”说完,坐到张大年身边。
张大年十分意外,眼睛余光扫了一眼身边的女人,突然闪过一丝怯意。看情形,儿子出车祸、被打劫,她早就知道了,说明她也在盯着儿子?既然她盯着儿子,恐怕也在盯着自己。张大年心里盘算自己有什么小辫子被抓住,他善于反省,习惯主动出击,不习惯被动防守。不过,他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除了受儿子安危影响,其余的事情,哪怕大厦倾倒于跟前,他照样可以镇定自若,眼睛也不眨一下。
“我不是来参加晚上的高层会议的,也不是来跟你讨论儿子出事的,如果你还有一点脑子,应该想到我来找你干什么。”马家慧主动开口了。
张大年露出他招牌式的笑脸,“那我真是个没脑子了,除了公事和儿子,我实在想不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共同语言。”
他们的婚姻,不约束张大年拈花惹草,马家慧也可以红杏出墙。张大年是为了儿子,马家慧是为了财产。办手续前,两人讲好了条件。
“谁说跟你有共同语言?”马家慧冷笑,起身在屋里游走,“你张大年风流潇洒、年轻有为,跟你有共同语言的人,不是大学里的漂亮女生,就是懂几国外语的假洋女人,我算什么,不过是个高中没毕业的黄脸婆,碰巧帮你生了个儿子而已,怎么可能跟你有共同语言?”
张大年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哈哈,原来你是为了改变我们的婚姻,呵呵,好像晚一点了吧?听我说,省点力气,不过是一本证书而已,犯不着,你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吗?”他还是吃不准马家慧揪住了他的哪根小辫子?
“别跟我打哈哈!”马家慧显得咄咄逼人,“你的私生活我管不了,但是,我警告你,如果有一天,你的私生活伤害到我儿子、伤害到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完,走向大门。
“慢走,我不送了!”张大年笑道。不过,响亮的关门声震动得他心神不定。他已经想到马家慧的话中所指了,联想到当初正式结婚的情景。不用说,他是为了儿子才决心维持一个表面完整的家庭,但他没想到马家慧也爽快同意。现在明白了,看样子马家慧同样迷信儿子,而且不止一天两天,甚至还超过他自己。
“张福,马上过来!”张大年打完电话,从吧台胡乱抓了一瓶酒倒了一杯,一口喝光,又倒一杯。张福进门时,他已经喝下了大半瓶酒。
第十章 穷途末路
刘晓岚听到叫声,莫名其妙开车门回头望。苏放大步流星冲来,抓住她左手粗暴地把她扯出车门,又像扔木头一样,将她奋力掷向人行道,自己也侧身鱼跃而起。女生宿舍被远远抛在车子后面,李海山还是恋恋不舍扭头望,特意把遮盖头上伤疤的棒球帽摘下,直到看不见了,才重新把棒球帽戴上,脑袋伸到驾驶座和助手座之间,“苏老师,如果我现在毕业,你猜猜看,我在学校里最遗憾的是什么。”
坐助手座的苏放笑道:“还用猜吗?少了一个跟你携手走出学校的绝色女生。”
李海山摇头,“不是,我从没想过在学校里找女朋友,大家一般年纪、一般不成熟,到头来,不会有好果子吃。”
“有道理!”驾车的刘晓岚赞同他,“我同学里面,成双成对的不少,最后没有一对修成正果,大学时期的确不宜谈恋爱,那是自寻烦恼。”
苏放若有所思地望李海山,“你的遗憾,不会是指这一次受伤吧?”说得小心翼翼,似乎害怕李海山有过激反应。
李海山满不在乎,又摇头,“这次受伤得救,大难不死,没什么可遗憾的。唉,谅想你也猜不出,告诉你吧,我最遗憾的是,从来没有进过一次女生宿舍,尤其是‘南六’!”
刘晓岚笑出声来,苏放也不禁莞尔。
“禁止男生进入女生宿舍,简直是蔑视人性,制定这条禁令的人,有破坏稳定的嫌疑!”李海山义正词严声讨学校的规章制度。
刘晓岚笑道:“太夸张了吧?怎么可能扯到破坏稳定上去?”
“一九六八年五月,”李海山表情严肃,像背书一样继续说,“法国一所大学,颁布了禁止男生进入女生宿舍的禁令,引起学生强烈不满,他们开始是在校园里静坐示威,接着又走上巴黎街头,萨特、比托尔、拉康、阿拉贡等文化名流也参与其中,最后引发了一场大规模运动,整个法国瘫痪了。你说,这个禁令怎么不能扯上破坏稳定?”
刘晓岚一下给镇住了,她不了解这段现代历史,求助地望向苏放:“喂,他不是瞎编的吧?还有鼻子有眼的?”
苏放知道这次口号为“要作爱不要作战”的学生运动,微笑点头:“这倒是真实事件,法国历史上著名的五月风暴,当然了,造成这次风暴的原因肯定不单单是大学的一条禁令,还有许多复杂的社会因素在里头。你说是不是?李海山,他还兼修法语。”后一句话是对刘晓岚说的。
李海山得意地笑说:“但是,这条禁令是风暴的导火索,我们学校运气好而已,唉,这条该死的禁令,恐怕要让我遗憾终身。”
“这样的遗憾不是坏事,”苏放半安慰半开导,“就好像五月风暴,虽然不是好事,但对法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有着深远的影响,比如,著名的法国新浪潮电影,就是五月风暴的一个产物。”这几天他跟李海山形影不离,凡事迁就迎合。
“新浪潮电影我知道!”刘晓岚看了一眼李海山,“喂,李海山,我看你蛮有点艺术气质的,又那么喜欢法国,将来呀,可以去当导演、当编剧。”
李海山大言不惭,“现在才看出来呀?我的电影剧本都差不多写完了,喂,你们要不要听故事大纲?”住院这一段时间,他跟刘晓岚已相当熟悉,不再畏惧,除了不敢再叫师母,别的玩笑已无拘无束。
“好啊,不过,最好精彩一点,不要像你们苏老师讲课,哼,那简直是催眠曲,我睡着了,要出车祸的。”刘晓岚也渐渐喜欢上这个才华横溢、玩世不恭的大男孩。
苏放笑道:“以为你喜欢听我讲课呢,你不是把我讲的内容背下来了吗?”
“我只背下精彩部分!”刘晓岚已经充当了十几天的义务司机,“喂,李海山,讲呀,怎么了?”她从后视镜发现李海山突然变严肃了。
苏放打趣道:“现在拍电影,一般保密内容,海山可能不想提前透露了。”
“故事开始于午夜十二点半。”李海山开始讲故事了,声音微颤,“地点,一家五星级酒店,有个混混儿大学生,自为了不得,混进了这家酒店喝咖啡,没想到碰上一个比他更了不得的人,此人相貌土里土气,上身穿一件皱得像破麻袋的夹克,下身是一条洗白的迷彩裤,脚踏一双解放鞋,大摇大摆走出酒店。巧的是,此人是他的同班同学,一个平时只打饭不要菜的贫困生。他自愧不如,对此人五体投地,想去打声招呼,又看见惊人一幕,此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满不在乎地扔给门童做小费……”
刘晓岚没听出什么精彩之处,略感失望,看向苏放,却见苏放表情肃然,还有点坐立不安,身子挪来扭去,似乎找不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当听到故事里反复出现宝蓝色轿车时,她也不禁动容,开始认真听讲,听着听着她索性把车子停到路边。
苏放听到“只打饭不要菜”,已经意识到李海山讲的不是什么电影故事,而是那晚上他的亲身经历。李海山出院一星期了,苏放没有送他回学校,把他接到刘晓岚的“鬼屋”,与自己同住。几天来,无时无刻不想知道李海山出事当晚的真相。但是,他不能逼迫李海山说实话,那样很可能适得其反。仔细分析了李海山的个性后,他绝口不提此事。每天,陪李海山看影碟、下围棋、玩游戏或吹牛聊天消磨时间,两人足不出户,一直呆在屋里。今天星期六,刘晓岚邀请他们到外面就餐,他们才头一次跨出大门。吃过饭,李海山想去学校看看,于是,三人到学校逛荡了一圈。 “这、这是个没有结尾的故事。”李海山讲完了,身上像刚被抽过几百CC血一样,虚弱地蜷在车后座上。
苏放打开一瓶水给他递去,“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结尾让我们来做吧。”声音很是伤感。刘晓岚表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海山喝了几口水,摘下棒球帽,拿纸巾擦拭冒出的冷汗,自嘲道:“这顶帽子,我原来打算送人的,想不到自己用上了。”他的“故事”讲得非常详细,包括送帽子的对话。
苏放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找不出话来讲。潘雄头上受伤,他是知道的,但潘雄解释说是打工受伤的。他将信将疑,又哪里料到跟李海山出事有关?眼下,他感觉已经不能回避潘雄了,就算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能包庇纵容。否则,自己就成了刘晓岚说的是非不分、黑白不明。另外,李海山“故事”里的宝蓝色轿车,注定牵扯到宋妮娜,这个校花究竟是个什么角色?他不相信潘雄与宋妮娜有任何感情瓜葛,这两人根本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他多少了解一点潘雄,如果非要有什么关系的话,只能是某种利益上的同伙。
“我要给保卫处打电话,送你们回去,恐怕我还得去一趟学校。”刘晓岚想抽支烟,但从没在李海山面前抽过,又不好意思。
李海山紧张地问:“你、你要去抓潘雄,是吗?”
“不是抓,是找他问话,这件事他是关键人物。”刘晓岚拿出手机却不拨打,眼睛盯着沉默不语的苏放。
“刘、刘警官,你在餐厅埋单时,我、我看见你包里有烟,能不能给我一支?”李海山也想抽烟了。
刘晓岚尴尬一笑,“你们苏老师惨了,一辆车里有两个人抽烟。”说完,放下手机,打开包,取出烟自己拿了一支,然后整包扔给他。
“嘿嘿,我在苏老师家见过这种烟。”李海山点燃一支烟,别有用心地看刘晓岚。
苏放说话了:“能不能先私下找潘雄谈一谈?我是说,我和你。”
刘晓岚抽烟考虑了一会儿,把烟熄灭在烟缸里,发动车说:“好吧,我们回去!”她明白苏放的意思。潘雄浮出水面,不单单涉及李海山事件,鉴于先前种种难以解释的迹象,恐怕还意味着林丹丹之死、苏放家煤气爆炸有了一个明确的嫌疑人,至少是知情人。同样,宝蓝色轿车也触动了她的神经,不得不让她把几件事联系在一起。未证明这几件事互有关联以前,警方大张旗鼓介入,不见得是好时机。
学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期末考试时间公布了,学校图书馆一夜之间人满为患。高考临时抱佛脚,成功者是凤毛麟角,大学期末考临时抱佛脚,成功者却如过江之鲫,这就是考大学与读大学的区别。李海山有一次参加演讲,曾经当众向外语学院院长挑战,只要允许他每学期上一个月的课,他照样能够以高分毕业,院长不敢应战。
过了晚饭时间,阅览室内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不少人找不到位置,只好站着查阅。外边天冷,窗户紧闭,人多虽然暖和起来,但秦湘感觉很闷。特别是坐在对面的一个男生,大概晚饭吃得太撑,不停打饱嗝,喷出一股恶心的蒜臭味,更加促使她想离开。她并不需要临时抱佛脚,无处可去,才呆在这里。
归还书籍,秦湘朝阅览室大门走去。经过一排椅子,有个戴棒球帽的男生递来一张纸条,她以为是无聊的追求者,也不声张,礼貌地接在手中,脚步不停,出了大门才看。纸条上面潦草写着:“你欠我一声问好,外加一束鲜花,苏老师在院办等你。”她又兴奋地转身看进大门,只见戴棒球帽的李海山正向她做鬼脸,接着,恶作剧地抛来飞吻,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吸引了众多目光,羞得她赶紧跑开。
半个多月没看见李海山了,不单秦湘有点想念他,全班同学都跟她一样。少了这个开心果,像吃饭少放了味精。“失踪”的李海山被找到,苏放公开宣布他“车祸”受伤,蹊跷的是,不允许班里同学探望,秦湘怀疑他受了重伤,刚才见他生龙活虎,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天黑了,秦湘在骑自行车去系办的路上,琢磨着苏放找自己的目的。如果是公事,最多交代回电话,不会约在晚上见面,应该是私事,那么,很可能是为了那封信。想到这儿,她有点心荡神摇,骑车也轻快了。一个月前,给苏放发的那封表白自己的邮件,宛如石沉大海,成了她最痛的心病。一个月来,她生活在阴霾里,此时此刻,虽走在黑暗之中,也像沐浴着灿烂的阳光。
“你说,李海山能找到秦湘吗?”
秦湘来到外语学院办公楼唯一亮灯的办公室门外,听到刘晓岚的声音,兴奋的心情立即冷却下来,靠在门外的墙上,不敢敲门。
“她关了手机,一般来讲应该在图书馆,再等几分钟吧。”
苏放的话让秦湘得到一点温暖,不过,她已经意识到,苏放今晚找她,肯定与那封邮件无关,否则,刘晓岚不该在里面。
“秦湘会不会不愿意见你,她肯定生你的气了。”
“怎么可能,我只是因为她隐瞒李海山缺课,对她说话重了点,她不至于那么小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