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午夜时刻的游魂
我一直觉得,那晚是丁小胭的电话救了我。就算事实不是这样,她的那个电话也使我享受了整个后半夜的安宁。我居然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甚至精神百倍。起床时我感到了光亮,想起了昨晚的事,于是立刻扭头去看其他三张床铺。它们都空着。阳光实实在在。已经是中午了。我在床上待了很久。昨晚的事是真的吗?是幻觉,还是做梦?手机上丁小胭的来电记录还在。就算不凭这点,我也能肯定,那是真实发生过的。
然后我起床,开门。门轻轻松松地被打开了。走廊上一个女生经过,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她是班上的女生,不是陌生人。我还看见了门牌号,207。
只是手脚有些酸软。我拿了毛巾和牙刷,到水房洗脸。回来时肚子饿得要命。想了一阵,便给丁小胭打电话,约在学校门口的拉面馆见面。今天,是星期六。
这家拉面馆很破旧,不知开了多少年。但我喜欢这里,这儿的拉面很好吃。我总是放很多辣椒,有时会放一点醋。丁小胭则什么也不放。我们一边吃着拉面,我一边小声地说起了昨晚的事。说的时候仍然感觉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即使热腾腾的拉面也不起作用。
已经过了中午的吃饭时间,拉面馆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我今天的食欲并不是很好。讲完以后,便放下筷子,等待着丁小胭的反应。她也放下筷子,从旁边拿来纸巾,递给我,说,这对你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我不明白她的意思。而丁小胭只是说,再等等看,再等等看。
“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怎么办呢?”
丁小胭奇怪的看了看我,“你不知道那句话吗?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末了,又补充道,“你自己完全可以解决的。”
自己解决?怎么解决?看丁小胭的样子,似乎也不愿意多说了。我很有点泄气,又有点愤愤。这么好的朋友,不帮我也就算了,居然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就这样置身事外。
“真不够意思。”我说。
丁小胭笑笑,也不辩解。
可从这一天开始,她消失了整整八个多月。再见到她时已经是冬天了。
我想她正是因为这些事才避开我的。因而我们在拉面馆的那最后一面,多少显得有些深意。我反复咀嚼过她的话,得到的唯一帮助也就是那句,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因此我鼓起勇气,决定在寝室里再多待一个晚上。
这个晚上很难熬。九点多睡觉以前,给丁小胭打了一个电话,她关机了。后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听收音机,开着台灯,并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睡着。收音机里在不断地报着时。九点。十点。十一点。到十二点的时候,我开始紧张起来。我握着早已准备好的手电筒,斜靠在床上。
到了那个时候,台灯会熄灭吗?门会打开吗?还是那个长发女生会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一切都不得而知,一切又都可以想象。我一直念着丁小胭的话,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样来给自己打气。可手脚还是冰凉得厉害。
十二点过去了。收音机里报时,一点。我换到一个反复播放音乐的频道。接着,一点又过了。收音机里又报,两点。然后一直过了三点。寝室里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发生。难道今晚就要这样过去了吗?
我疑惑着下了床,小心翼翼地穿上拖鞋,向门口走去。我放轻了脚步。总觉得很可能随时惊动些什么。门也静悄悄的。我看着门锁,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去。那时,只感到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门再次被锁上了,不知什么时候。
我放下手,正准备向床边退去的时候,突然看见门缝里塞着一小块布条样的东西。颜色很暗,看上去有点脏。是关门的时候卡住的吗?于是我伸手去拉。拉出一部分之后,看清楚了那的确是一块布,只是很破旧。我又拉出一点,看见上面有些暗红色的已经变黑的污渍。然而它还没有完。我继续从门缝里拉扯着,直到手中突然一沉。
有什么卡住了。
这时,已经有差不多半张写字桌大小的布被我拉了进来。我仔细地看了一阵,终于明白这是什么。那是一件衣服的下半部分。很破旧,上面还沾着些泥土,衣角已经撕裂成了布条状。而上面那一块一块暗红色的污渍……
是血迹。
午夜时刻的游魂(2)
我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向床边退去。我想叫,但叫不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叫。我摸到了床边,迅速钻进被子,然后紧紧地抓住手电筒。收音机里还在放着音乐。我关掉收音机,既胆怯又警惕地听着门外的动静。我似乎有点明白,那件衣服为什么突然卡住。
因为就在那个时候,被我拉进来的这一部分衣服,开始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门缝里被拉回。几乎能听见布条与门之间摩擦的沙沙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分明在活动着,在被什么往回拉着。
全身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我不敢去想此刻就在门外的是什么。我只是紧紧地盯着它,直到最后一个衣角也消失在门缝里。
门外仍然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耳朵开始耳鸣。耳膜除了心跳什么也听不见。我想这样下去我会死的。我甚至开始有点盼望门此刻突然打开,让我看清门外究竟是什么。然而此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乎有些奇怪的动静,但听得并不真切。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重新打开收音机,然后,一直到天亮。
这天的早晨有些阴沉,还在床上的时候便已经决定,今天就回湖边村。但这以前,我要见见尹霞。
我要亲口听她说一说,在这个寝室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校门口的“佐治城”。尹霞坐在我对面,显得有些不安。我进来时,她就是这副表情,一直默默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杯子。这里的暖气开得很大,窗户上结满了雾。我叫了一杯茶,把外套扔在旁边的椅子上。在等待服务生端茶过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热气腾腾的茶很快端上来了。而我也想好了我的第一句话。
“我在寝室里住了两个晚上。前天,还有昨天。”
“嗯。”她仍然低着头。我注意到她左手的小指微微抖动了一下。
“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前天晚上……”
“别说!”尹霞突然叫起来,“别说出来好不好?”
于是我们又沉默下来。她低着头,两只手放在桌上,紧紧地扭成一团。我坐在这里,开始感到从尹霞身上传递过来的不安正在逐渐加深。我一言不发。我在等她主动开口。
我想,她会说的。隐藏一件那样可怕的事在自己心里,毕竟不太容易。
一段时间过去,她终于抬起头来。
她说,那天,我们不该做那个游戏。
尹霞说的那个“游戏”,我曾经听说过。据说如果一个女孩在午夜十二点,对着镜子削一个苹果,一边削,一边在心里念着,我要见某某,那个人的影子就会在镜子里出现。还有一种说法是,心里念着,我要看到我未来丈夫的模样,那个人的脸就会从镜子里浮现出来。而苹果皮在整个过程中都不能断掉,一旦断掉,则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
这个游戏听上去太过幼稚可笑,所以我从未想过要尝试一下,甚至几乎就要忘掉它。也许尹霞她们也是这么想的。可那个晚上,她们却那样做了。
那天,是平安夜。我已经在杭州了。她们三个结束了狂欢,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还不到十一点。大家都不想睡。于是在寝室里又做了许多事。吃零食,唱歌,打牌,还玩过笔仙和猜谜游戏。这样一直到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有人突然说,你们知道那个游戏吗?
“是刘春芳提议的。”尹霞说。
刘春芳的提议很快得到了尹霞和陈莉的支持。大家都显得很兴奋。巧合的是,寝室里碰巧也只剩下三个苹果,仿佛是为她们安排好的。她们找来了蜡烛,又将椅子搬到镜子前面。一切准备就绪,离十二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她们突然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游戏的规则中并没有提到,可以多个人同时进行。可是,苹果又必须从十二点开始削。如果三个人依次来的话,后两个人就只能错过十二点这个时间,也就不灵了。最后,她们决定猜拳。
这又是一个巧合:刘春芳赢了。尹霞和陈莉只有在一旁看着。如果真能从镜子里看见什么,她们会第二天和第三天接着玩。
午夜时刻的游魂(3)
所有人都在不停看表。她们点燃了蜡烛,并把灯关掉。很快,十二点到了。刘春芳已经坐在了镜子前面,拿好了水果刀和苹果,看见面前闹钟的秒针一指向“12”,就立刻开始削起来。寝室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水果刀沙沙的声响。除了专心削苹果的刘春芳,剩下的两人都紧紧地盯着镜子。镜子里,寝室显得极为幽暗而诡异。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尹霞第一个注意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她并不能确定,因为也许可能是蜡烛光影造成的错觉。
从镜子里看,那个黑影就在她们三人的身后。悬在空中,是黑色的一团,很模糊。尹霞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发现身后没有,再转过头来看镜子的时候,那黑影变大了许多,并且体积还在增长着。于是她确定,这不是错觉,而是镜子里映射出的幻象。
而这时陈莉也看到了。她和尹霞交换了一下眼神,但都不敢告诉刘春芳。因为她正在专心削着苹果,苹果皮不能断,也不能停。她们专心盯着那一团黑影,看着它的变化,只是呼吸有些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黑影以极快的速度膨胀着,直到——
它变成了一个人形。
尹霞顿时紧张起来。尽管知道那只是幻象,可此时从镜子里看去,分明就是背后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尹霞又忍不住回了一次头,和刚才一样,身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然而这时,刘春芳已经完成了。苹果皮一点都没断。她放下手中的刀和苹果,一抬起头,就"啊"的一声叫出来。镜子里的黑影吓了她一跳。她也和尹霞一样,立刻回头去看,但她什么也没看到。这才舒了口气,神色也兴奋起来,说,终于成功了啊。
可黑影此时已经停止了膨胀。它一动不动地停在镜子里,悬在三个人的身后。很模糊,不仅看不出长的是什么样子,连男女都不清楚。她们又仔细端详了一阵,黑影还是一动不动。
刘春芳说,现在怎么办呢?
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苹果已经削完了,而规则里也没有说,看见了之后要做些什么。又等了许久,发现黑影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之后,大家只有决定开灯,结束这个游戏。
灯开的那一瞬间,黑影消失了。镜子里是好端端的寝室,和刚才一样。刘春芳显得有些苦恼,她觉得,大概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所以才没有一个完整的影像出来。尹霞和陈莉也感到有些遗憾。但毕竟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游戏真的可以实现,所以多少都还是有点兴奋。
于是,按照刚才的约定,第二天,将由尹霞来继续。
可这晚,当她们洗漱完毕,上床睡觉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让她们感到不安的事。
睡觉前,是陈莉去关的灯。当时每个人都开了台灯,但台灯的光线并不强。日光灯关掉以后,她们看见镜子里……
那个影子还在。
第六章鬼影还在
影子比刚才模糊。关掉其中一个台灯之后,影子清晰了一点。三人战战兢兢而又不知所措地呆望着镜子,好半天才听见刘春芳说了一句,怎么办,不会一直在那儿吧?影子一动不动。看久了,就像是镜子本身带着的一块乌黑。她们隐约意识到,局面似乎变得不可收拾。但只是隐约而已。毕竟人人都觉得,不管是幸运,还是不幸,总不会那么巧降临到自己头上。
最后,她们决定开着灯来度过这个晚上。
灯开了,影子消失了。尹霞翻来覆去躺了一阵,又起来从柜子里拣出一件衣服,用衣架撑好,挂在镜子上方的钉子上。衣服遮住了镜子,多少能让人好受点。
这一夜安安静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天亮以后,尹霞拿走了镜子前悬挂的衣服。在白天,镜子里看不出什么。可冬天的晚上来得很早。黄昏时,她们在沉闷的气氛中吃完了晚饭。寝室里的光线已经变得很暗了。但没有人去开灯。她们,在想着同一件事。
夜晚终于降临。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去看镜子的。她小声地,又有些惊讶说,不见了。
黑影并不在镜子里。三人松了口气。好像没事了。尹霞想,那晚上还要继续吗?大家都显得很犹豫。最后,刘春芳说,既然镜子里的东西是会消失的,再试一次也没关系。陈莉表示同意。其实尹霞自己也很想再看看,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于是三人准备好和昨天一样的物品,忐忑而兴奋等待着。这段时间里,她们又开灯关灯几次,昨天镜子里的黑影一次也没有出现。
直到十二点临近。尹霞端坐在镜子前面,拿好了苹果和刀。她看着闹钟上的指针,心跳得厉害,呼吸也有些不平稳。终于,十二点到了。秒针刚一跳到“12”,尹霞就拿起了刀,时间一秒不差。
她没有抬头,也尽量不去想镜子里会出现些什么。她只是专心默念着,我要看到未来丈夫的模样。苹果削到一半的时候,她感到身后的寂静变得有些异样。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苹果皮险些断掉。她知道身后的两个人一定看到了什么。就像昨天,也是这个时候,苹果削到一半,镜子里开始显现隐约的图像。
蜡烛光有些摇晃。尹霞连忙对自己说,别分心,苹果很快就削完了。然而剩下的时间,却过得很艰难。
水果刀最终停了下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已经削好的苹果和刀,然后抬起头来。她看到了镜子。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但在那一瞬间,她还是感到心脏仿佛被什么狠狠敲击了一下。
和昨天一样,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黑影,同样悬在三人身后的空中。只是这次,图像更清晰了。可以明显看出,那是一个女人。从黑影的轮廓来看,她穿着一件长裙,看不见脚。她的手僵直地垂在身体两侧。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腰间。唯一看不清的,是她的脸。
尹霞有些不解,她明明想看到的是自己未来丈夫的模样,怎么会出现一个女人?
接着,她看到身后两个人的脸。她们的表情十分怪异。即使是昨天,她们第一次看到那个黑影时,也没出现过这样的表情。这让尹霞突然感到了强烈的不安。你们怎么了?她问。
刘春芳声音颤抖着告诉她——那是昨天镜子里出现的黑影。
陈莉是第一个察觉到这点的。她看过整个过程。那些首先在空气里渐渐浮现的黑色团状物,它们凝结和聚拢的方式,都和昨天一模一样。只是变化的速度比昨天要快。尹霞还没有削完苹果,它已经变成了人形。
这时,刘春芳和陈莉都看出了,这就是昨天的那一个。
然而黑影并没有停止,它还在持续发生着变化。先是头部和肩膀中间显现出头发的影像,接着是身体两侧的手臂,再往下是裙摆。到最后,微微弯曲的手指形状也隐约可见……
也就是说,昨天那影子其实没有消失。现在,它变得更清晰了。
事情原本可以就在这天停止下来。她们看着镜子,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刘春芳说,我们不能再玩下去了。是啊,谁敢呢?整个晚上她们都在担心,又在后悔,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然而有一个人,她作了一个危险的决定。
第三天晚上的情况和第二天一样。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因为前两天一直是凌晨才睡,这天三个人都特别困倦。还不到十点,寝室里已经关了灯,她们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楼道里也渐渐安静下来,只能隐约听到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和关门声。
尹霞睡得并不沉。一会好像在梦里,一会又好像醒来。恍惚中,她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声响。在这以前,她还感到身边好像有人经过。声响还在忽强忽弱地持续着,好像有点熟。是什么呢?仔细分辨之间,她渐渐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到镜子的前方坐着一个人。那人的身影也很熟悉。她背对着尹霞,正低头做着什么。尹霞立刻认出了那是谁。还有那沙沙的声音是……
鬼影还在(2)
陈莉,你在做什么!尹霞慌乱地叫起来。然后,刘春芳也醒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只是呆呆地说了一句,完了。镜子前点着蜡烛。烛光照亮了陈莉的脸,还有她手里的东西。她正在削苹果。听见尹霞和刘春芳的声音,只是头也不回地轻声说,嘘,别说话。
而镜子里,前两天出现过的黑影,正在慢慢浮现出来。
尹霞和刘春芳不知所措地互相看了一眼。十二点刚过。她们不敢上前阻止,如果苹果皮断了,或者中途停下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们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陈莉继续下去。她们穿好衣服,下了床,站在陈莉身后,紧紧盯着镜子里黑影的变化。
它变得比昨天更加迅速。只不过眨眼的时间,昨天那个长发女生的模样已经显露出来。接着,她们清楚地看见了衣服的褶皱,甚至褶皱上的光影。手臂和身体之间的缝隙也看见了。它变得更加真实。就好像,它真的就在那里,就悬在她们身后的空中。
直到最后,陈莉放下手里的刀和苹果。原本想在这时责备她的尹霞和刘春芳,此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那居然是……
一个背影。在头部的位置,只看得见头发,没有脸。
寝室里好一会儿听不到一点声音。直到陈莉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镜子里的两人说,她好像……没有脚……
就在这时,她们看见,镜子里女生的背影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们都以为那是错觉。”尹霞说,“可是……那天晚上,影子就消失了……”
“消失了?”我有点意外,“那就是说,没事了?”
她脸色苍白的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我们就发现,门被锁上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打开。第二天也是这样……我们还听见一些声音,还看见......”
说到这里,尹霞停了下来,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重新叫了两杯热茶,对尹霞说,说不出来的话,就别说了。尹霞点点头,伸出手去,握紧了茶杯。茶正在冒着热气。
我想,她的手一定很凉。
后来我们没有再谈这件事。我要了解的事,到26日那天晚上为止,也就足够了。她们之后经历过什么,也许并不那么重要。只是,离开前,我还是对尹霞讲了那晚我在寝室里发生的事。我说,我没有听清楚那句话的后半句,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吗?尹霞说,她说的是……
东湖的水是黑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付账,出门。我们在佐治城门口分了手。但有一件事,刚才我一直没有对她说。
其实,她们玩的那个游戏,在更古老的时候,并不能预知未来,也不能实现心中所想。丁小胭说,实际上,它有另外一个用途。
但反正,我不用再回到寝室里去了。
告别尹霞之后,我沿着学校外的街道,一直走回了湖边村。这个下午剩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打扫屋子。扔掉不要的东西,清扫了所有的灰尘,包括衣柜夹缝里的那些。我还买了去污剂,用来擦洗所有能看见的锈迹、斑点和污渍。我把水池擦得像新的一样。我甚至擦了窗户玻璃,换上新的床单和被套。我打开所有的窗户,阳台的门。最后,我拎着用过的扫帚和拖把,下楼,扔在楼道的垃圾桶里,又在门口的杂货店里买了新的。
我累坏了。而这种累,一直持续了很久。
第七章快递活物的公司
三月份就这么过去了。好像也察觉不到日子过得缓慢与否。等到开始注意时间的时候,突然发现已经到了四月。樱花大道上的树木开始凋落白色的花瓣。开始下雨。长江中下游的梅雨季节来临了。我总是随身携带着一把雨伞。雨伞是什么样子的?记不太清楚了。好像也丢过一两把,换过几次。在图书馆,小卖部,教室,网吧,还是公共汽车上?我还是时不时地想起王树的那些照片。走在路上,会不自觉地去看街边楼房的窗户。这一个月里,我也许漫不经心地走遍了学校附近的所有道路。但没看见一扇相似的。
这天,却有一扇窗户吸引了我的注意。它在学校外的一条马路上,我站在对面,只是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便看到二楼的第三扇窗户打开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站在窗前。远远的,只觉得这个身影很熟悉。然而这熟悉的感觉又是那么怪异——因为我同时又清楚地知道,这人我并没有见过。
于是我站在原地,又呆呆地看了一阵。这时,那男人突然向我挥了挥手。
我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行人们都在各走各的路,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停下,没有人向对面的窗户张望。他是在向我挥手?也许只是抬起手来做了个其他的什么动作,看起来像是挥手而已。而那人已经不在窗户旁了。我转身准备离开,然而走了两步,突然莫名其妙地想去对面看看。
因为,就在那扇窗户旁边,我看见了一个很小的招牌。上面写着,潜行快递公司。
我穿过马路,在一楼找到一扇狭窄的门。门里是同样狭窄的楼梯。我走上楼梯,在二楼的一扇铁门前,看到了公司的铭牌“潜行快递”。门口没有任何说明,和旁边的许多家公司比起来,显得很不起眼。我在门口犹豫着,手心里微微出汗。如果就这样敲门进去,要说点什么好呢?难道我说,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奇怪,这个下午也有点奇怪,所以上来看看?
门虚掩着,从里面飘出淡淡的烟味,听不见说话声,我终于伸手敲了门。很快听见屋里说,请进。我推开门,走进去,这里只有一个人。他坐在正对着门的办公桌后面,在他身后是敞开着的窗户。他戴着一副眼镜。他就是刚才站在窗前的人。我看到他,觉得自己已经不紧张了。在我从门口走到他面前的这段路程里,刚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在逐渐加深,又变得更加奇妙,这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好像突然间什么话都可以对这个陌生人说,又好像,已经对他说完了所有的话。
轻微的眩晕感包围着我,以至于我无法注意脚下到底踩的是水泥地,还是棉花。我体会着这种温润柔软的感觉,心里暗暗地有些惊讶。
你好,我说。
你好。他微笑着点头,将手中的烟掐灭在烟缸里。又说,请坐。
不对,不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气氛有点不正常。到底是哪里不正常,一时间又捉摸不透。
“我有东西要快递到外地,所以想来问问费用。”我脱口而出。
“你要快递些什么呢?”
“文件。”我说,“快递到广州。”
他突然笑了:“你还是学生吧?”
“是。”
“看来你还不太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
“不能快递文件吗?”
“不仅是文件,一般的货物,行李之类的,都不在我们的业务范围之内。”
“那你们快递些什么?”
“我们只快递活物。”
我愣了愣。“比如宠物?”
“这是其中一种。还有花草,各种植物的种子,”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甚至细菌也算。”
“那空气算不算?”
“空气也算。只要是活的,我们都能快递。”
“明白了。好像我找错了地方。”
“没关系。”说着,他从桌上的名片盒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给你一张我的名片吧,也许以后用得上。”
“好。”我接过来,看见上面写着他的名字,高览。
离开前,我忍不住问他:“刚才你为什么站在窗前挥手呢?”
但他说:“窗前?整个下午我一直坐在这里啊。”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推门走了出去。在楼下,我又向上看了一眼,整个二楼只有那一扇窗户打开着。我手里还拿着那张名片。我把它放进口袋,沿着刚才的路,继续向湖边村走去。
记得那天晚上,我好像很想给谁打个电话,告诉他,或者她,就在我们学校门口,某栋建筑物的二楼上,有一家公司,他们只快递活物。
快递活物的公司(2)
后来的几天,我一直很想再到那里去一次。这种冲动连我自己也不能理解。名片在我的口袋里放了好几天。最后,我到宠物市场买了几条金鱼,并且特别挑了一个天气还算好的下午,端着鱼缸,来到了潜行快递公司。屋里的情形和那天差不多一样,一张办公桌,几个储物柜。高览坐在桌子后面。窗户打开着。在门口,他看见我,就笑了笑。我走进去,把鱼缸放在桌上。
“金鱼能快递吗?”
“当然能。”他说,“凡是活物我们都能快递。”
“路上不会死掉?”
“我们有特殊的包装和运输渠道,不会有问题。你要寄到哪里?”
“广州。有朋友快过生日了,我送去当礼物。”
“不过鱼类运输可能价格会高些。”
“没关系。”我说,“只要能完好无损地运到就行。”
“这个自然。”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递给我,“把前面的填一下。”
我接过来,填写好地址和姓名,又递还给他。他接着在表格的下半部分填写货物的相关信息。我看见他写下,金鱼,两只。
“你们生意怎么样?我的意思是,会经常有人快递动物到外地吗?”
“不仅仅是动物,”他再次纠正我,“凡是活物我们都快递。”
“是是,活物。
不过好像也很少有人有这样的需求吧?”
他低着头笑起来。
“你知道‘湘西赶尸’吗?”
“湘西赶尸?”我以为我听错了。
“那是湘西一个挺奇怪的习俗。我想你可能听说过。主要是湘西沅江上游一带,过去那儿的穷人很多,有的到外地去做生意,或者采药打猎什么的,主要都是去四川和贵州,那些地方在过去生活环境很差,山里还有瘴气,恶性疟疾经常流行,除了当地的苗人以外,外人是很少去的。所以到那儿去的,没一个是有钱人,而中国人死后要还乡的观念又很深,但是从四川贵州到湖南的路又多是山路,就是有钱也没办法用车辆或担架抬回去,所以就有人发明了赶尸这种办法,让死人站立起来,自己跳着回家。”
“但是,”我连忙打断他,“这和湘西赶尸又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举个例子。湘西赶尸是个非常有想象力的职业。因为无法运送尸体回家乡,于是想到让尸体自己站起来走。说到快递活物,如果仅仅是快递些动物植物之类的,自然客户不会太多。可是如果扩大到空气、水和细菌呢?只要是活着的都可以快递,这范围可就大了。其实,像你这样快递金鱼到外地的,并不是我们主要的客户。”
“难道真的有人快递空气、水、细菌这样的东西?”
“比空气更奇怪的东西也送到过。我们做的可是想象力的生意。”
难以想象比空气更奇怪的东西是什么。我只好笑了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说。
“其实一点也不奇怪。”他放下笔,将填好的表格递给我,“看看,没有问题的话就签个字吧。”
我看了一遍表格,在客户确认一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谢谢,”他说,“三天内一定送到。”
三天后,在广州上学的高中同学给我打来了电话。她收到了金鱼,两条都完好无损,收到时正在鱼缸里活蹦乱跳。我问她,是不是圆形,大约二十厘米高的鱼缸?她说是,鱼缸里还有一些水草和泥。深绿色的水草混合着淤泥,紧紧地黏附在鱼缸的内壁,连鱼缸外壁也有。她在电话里对我形容道,简直就像是刚从水底挖出来的一样。因此送货人员并没有立刻把鱼缸送到她手里,而是先用纸巾把鱼缸外的淤泥和水草擦干净,才递给她。鱼缸里面是没办法擦干净了,只有等换水的时候自己来清理。所以,至少现在从外表上看起来,鱼缸还是很脏,还是像刚从水底挖出来的一样。
我的鱼缸原本并没有水草和泥。我只有猜想,那和运输的方式有关。
再见到高览的时候,已经到了四月中旬,也许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季节。有风,有太阳,下午会感到轻微的燥热。我是在街上碰到他的。他坐在一辆小型货车的副驾驶座上,从窗户里伸出头来向外张望。他戴着一顶深灰色的鸭舌帽,帽子遮住了脸,一开始我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看见车门上写着"潜行快递公司"几个字,于是就多看了几眼。
两个异常高大壮实的送货员正在往车上搬东西。其实一开始,正是这两个人吸引了我的注意。几乎每个经过的人都在看他们。即使在搬家公司的货车上,也没见过这么壮实的送货员。那简直就是两座小山。他们拎起路边有三四个皮箱大的木头箱子,轻轻松松就扔进了车里。接着,他们又面不改色地拎起第二只,再扔进去。箱子在车里发出沉重的落地声。这样的装货方式也很少见,难道不怕箱子里的东西碰坏吗?这时,我才看到车门上的字,潜行快递公司。心里顿时一动,又将注意力从这两个人转移到那些箱子上面。
箱子是统一的暗灰色。全部是木箱。箱子外面没有写明货品名称,大小不一,从箱子落地的声音判断,应该挺沉的,可看他们两个人轻松的样子,又觉得很轻。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活物呢?比如那个大的,是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体积?再比如那个小的……其中一个人正走到那个小箱子前,刚一伸出手去,脸上立刻露出诧异的神情。箱子纹丝未动。他看了看,就叫另一个人过来帮忙。两个人抓住箱子的四角,用力向上抬起。箱子离地了。但两个人却显得很吃力。我甚至听见了他们沉重的呼吸声。那箱子看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手提箱大小,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居然这么沉。
我看了一阵,绕到车的另一面,这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喂。”高览摘下了帽子,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第八章死里逃生
这天我差点死掉。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如果不是高览及时发现,并把我送到医院,可能我就真的死掉了。当然,我也就不会和高览成为朋友,至于后来的许多事,就更不可能发生。所以我还是要感谢这天的,就算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也觉得很值。高览打开车门走了出来。我看见他,有点惊讶。其实早就该想到,他也许就在这辆潜行快递公司的货车上,但我总觉得,不会那么巧。而我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只是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你好。然后又补了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每次装货我都要亲自来的。”他说,“你呢,在逛街?”
我这才想起,手上拎着两个袋子。我的确逛街归来,正往车站走去。
“是啊,周末出来玩一下。”
“怎么一个人呢?同学没一起来?”
“哦,我搬出来自己一个人住了。”
他点点头。这时,那两个装货员叫他,说货已经装完了,可以走了。高览应了一声,然后又看我。我说:“那我先走了。”
“要不,我送你一下吧,反正装完货我也要回公司的,正好送你回学校。只是要先去货仓,可能耽误一点时间。”
本来我正犹豫着,但一听说要去货仓,立刻毫不迟疑地点头道:,“好啊。那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笑着替我拉开了车门,“上车吧。”
货仓在城市的最北端,靠近江边,差不多是郊区的地方。学校附近的那间只是用来办公用的,接到业务后,他们会开车把货拉到货仓,然后从这里发货。据高览说,仓库有三百多平方米,因为发货及时,所以仓库里多半还是空着。仓库的卷帘门被拉起时,里面的情形也的确如此。空空荡荡,只有最里面的角落放着几个暗灰色的木箱,和车上的一样。
那两个小山一样的送货员开始搬箱子了。他们的动作和刚才一样粗鲁,总是扔上扔下。我问高览,这样搬东西不怕摔坏吗?他笑了笑说,不怕。只是轮到那个小木箱的时候,他们的动作才缓慢下来。我又问高览,那个箱子里搬的是什么啊?
“这个不能说。”他说,“我们对货物的内容都是保密的。”
我也只好不再问了。箱子全部搬进来以后,是漫长的清点和核对过程。他们不仅要清点今天的货,还要核对以前的内容。我坐在一边有点无聊,就到处看了看。这是得到高览允许的。他似乎了解我对那些箱子的好奇,大概也认定我不会从木箱的外表看出什么来。
木箱做得很结实,虽然用木条接成,但每根木条之间都看不见缝隙,结合得很紧密,厚度也很适中,怪不得被那两个小山一样的人扔来扔去也没事。既然是活物,我就挨个都敲了敲,又听了听。但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我站在那个最小,看上去也最沉的木箱前面。其实刚才我就想看它了,但却有意无意地留到了最后。我大概比了一下,木箱的长、宽、高都是半米的样子。我试着搬了一下,立刻感到它的重量。恐怕两个我也搬不动。接着,我伸出手去敲了几下。没有回声,说明可能是实心的。看了一阵,一点收获也没有。算了,我对自己说,反正和我也没什么关系。于是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一阵微弱的沙沙声。甚至不能肯定,那是不是沙沙声。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从箱子里传来的。我连忙把耳朵贴上去。
这一次,声音更清晰了。起初只是缓慢的,一下接着一下,但很快,声音变得急速起来,并且在箱子里不断变换着方向,显得躁动不安,甚至有些愤怒。
就好像箱子里有什么正在爬动。
速度很快。我用手扶着箱子的两端,又将耳朵贴近了一些。这时,右手食指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我啊地叫了一声,一边吸着凉气,一边看自己的手。食指上红了一片,但看不见任何伤口。再看木箱,刚才手扶过的地方正是木板接缝处,毛毛糙糙地竖着几根木刺。
高览听见了声音,回头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被木刺扎了一下。他哦了一声说,没什么事了,我们走吧。于是我跟着他,重新坐上那辆小货车。这次那两个小山般的送货员没有跟来。在车上我有点昏昏欲睡。也许是下午逛街太累的缘故吧,我想。右手食指已经不红了,只是有点微微发麻。我试着找出那根刺来,但仔细查看了几遍,也没发现。
车辆好像很颠簸。不对,它明明开在平整的水泥路面上,怎么会颠簸呢?我开始有点晕车,眼前的景物在轻微地,慢慢地旋转,前排高览和司机说话的声音忽近忽远。有点想睡觉了,又有点想吐。我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不要睡过去。但疲惫还是一波一波地涌来。眼皮开始发酸,手脚也没了力气。身下的座垫开始渐渐变得柔软。
我正在逐渐地陷进去,陷进去。最后的感觉是左臂一酸。我想我彻底倒在了后座上。那么,睡一会儿吧,就睡一小会儿,下车的时候高览会叫我的。
这一段时间是广漠而又深沉的黑暗。哪里都看不到尽头。身体仍然是软的,但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冷的时候像有冰水一阵一阵地浇上来,热的时候像是有火在烧。我保持着仅有的一点点清醒,心里想着,怎么会这么难受。没有办法挣脱。我努力试着回想究竟发生了什么,想到这也许是一个梦,也许很快就可以醒来了。
然后,我看见了王树。我看见我们站在一栋房子前面,他正要给我拍照。我看见他手里的相机被改装成了拍立得。他要用拍立得给我拍照。我说别拍,这样如果拍出来不满意,不是很浪费?但闪光灯一闪,一张相片从相机里滑出来。黑色的相纸上渐渐显出图像。果然,照片拍坏了。那上面不见我的脸,只见一团白光。我把照片翻过来,看见背后是另一张照片。上面站着五个人,他们的面目都很模糊。我问王树,他们是谁?话一出口,心脏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好像一块一百千克重的铁块突然掉落在胸口上。
死里逃生(2)
我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醒来时还在急促地喘着气。很快,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浓浓的消毒水味道再熟悉不过,一闻就知道是在医院。何况旁边还躺着另外两个病人。这是一间三人病房,很安静,那两个病人挂着吊瓶,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他们看上去都很虚弱。
我也很虚弱。但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试着坐起来,但全身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病号服,左手插着吊针,吊瓶上写着陌生的药品名称。我回想起自己本来是坐在高览公司货车的后座上的。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事吗?车祸?我连忙看了看自己的手脚,还好,腿脚都是完整的,也没有什么伤疤。这时耳边突然“滴”地响了一声,吓了我一跳。我很快想起那是手机的充电提醒。我在枕边找到了它,于是拿起来看了看时间。屏幕刚一亮起来,就没电了。
就在关机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时间。4月7号十三点三十六分。
我心里一惊。去高览货仓的那天是5日,现在是7日,也就是说,已经整整过去了两天?这两天我都在医院里?我连忙撑起身体,朝门口大声喊着,医生,医生。
推门进来的却是高览。
我们都愣了一下。高览随即露出欣喜的表情,说,我刚出去抽了一根烟,你就醒过来了。
我想到了送我来医院的人可能是他。但没想到,他居然就在这里。
“我怎么了?”我问他。
他走进来,拉过一把椅子在我床边坐下。
“前天回来的时候,你在车里晕倒了。当时我还以为你是睡着了,但是到了学校门口,怎么叫你都不醒,看你的脸色也白得吓人,手脚冰凉的,才知道不对劲。然后我就把你送到了医院。”
“那到底是……”
“你在货仓里是不是看了那个小一点的木箱?”
“是啊……”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但是被木刺扎了一下的事,“难道那个……”
“对,那不是木刺。幸好当时你叫了一声,被我听见了,否则到了医院,连医生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木箱里到底是什么?”
“印度的一种毒蜘蛛。本来我们是包装好了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它从内层的包装里跑了出来,在木箱里乱转,可能那时候你的手刚好放在木箱的缝隙处,就被它咬了一口。”
“毒蜘蛛……”原来是这样。想起那时的情景,我有点毛骨悚然。别说毒蜘蛛了,就是普通的蜘蛛,平时我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那种毒蜘蛛很厉害吗?”我又问。
“其实毒性不是很厉害,但危险的是,这种毒蜘蛛的毒素首先侵害的是人的神经系统。被它咬了之后,只是有一点微微的疼痛,接着会出现昏睡的症状。很多被咬的人就以为是想睡觉,所以不能及时被送到医院,过十多个小时,如果还没得到救治,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幸好当时你在我车上,不然还真是很危险。本来这个医院没有合适的血清,后来还是从省医院里找到仅存的几袋,现在才没事。”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丁小胭的话。
“现在还是春天,”我喃喃地说,“我不会死的。”
“嗯?和春天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我连忙转移话题,“那,一定花了不少钱吧?”
“这事是因我而起的。都是包装不慎,要不然你也不会被咬,所以你只管安心把身体养好,费用之类的不用担心。当然,更不要觉得愧疚。该愧疚的人是我才对。”
我笑了,“好,不愧疚。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用,没事了就好。医生说醒来后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动了动手,又动了动脚,仔细体会了一下。
“没什么,”我说,“就是有点饿。”
他笑起来,“好,知道了,我先去叫医生。”
其实,不是有点饿,是很饿。整整两天,我没有吃东西,醒来的时候肚子里就空得火烧火燎。但医生说只能少量多餐地进食。于是这天我吃了差不多五顿饭。每次只是喝一点粥,吃点青菜。后来的几天里,是各项繁复的检查。抽血,心电图,血压,还要在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仪器前待上好一阵。听一个护士说,原本不需要这么多检查程序的,只是高览坚持要这么做。
我谈不上什么感动。因为高览的这些举动并没有讨好的意思。这些,只是让我感到,高览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也是一个力图把所有事都办得尽善尽美的人。但这也仅仅是高览身上所具备的个人魅力之一。他与医生谈话时那专注的神情,总是让我愣愣地看上好久。
直到夜深人静,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才会反复想起丁小胭的话。其实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想。
我算是死过一次了。死亡的滋味也并不那么难受。我没有出现任何的濒死体验。所以死亡大概既不美好,也不可怕。它很普通,甚至有些熟悉,就像睡着了一样。
就像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梦。
如果丁小胭所说的那次死亡来临的时候,我也能像几天前那样安安静静的,不知道死亡正在靠近,就这样一头睡去,那该有多好。如果事先得知就是这样的死,我还害怕些什么呢,死吧,不过就是死而已。
然而现在,还只是春天。
从医院出来以后,我和高览就成了朋友。我回到学校,他又回到那个面积狭小、看起来生意冷清的办公室里去。的确是生意冷清。尽管高览很早就对我说过,快递活物的生意其实不坏,也足以养活他和那两个送货员,但一个月以来,我在他的办公室里,从没看见过一个客人。我几乎每隔两三天要去一次,回到家里无聊时也会打打电话。有时我会想,这种频率好像也太频繁了点。
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207寝室“闹鬼”的事在整个女生宿舍传开了。我听说的版本,和尹霞告诉我的一模一样。告诉我的女生,还向我求证,问我这事是不是真的。我无言以对,心里有些烦躁。我说你去问她们吧,圣诞节我又不在这里。
死里逃生(3)
不知道这事到底是谁说出去的。尹霞、刘春芳和陈莉都说不是自己。再问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总之,这种情况下,我再也不能回寝室去住了。一个周末的大清早,大家都还在睡懒觉的时候,我像做贼一样地打开了寝室的门,拿走了我所有的衣物、杂志、书、CD、拖鞋,等等,总之一样不剩。然后拖着沉重的箱子,一步一步走到楼下,从后门走到东湖,拦下一辆出租车,一直开到湖边村租住的房子里。进屋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房东,告诉他我还要再住一个月。但整个过程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人看到了。于是很快,大家又都知道,207寝室的最后一个人也搬走了。这使整个传闻变得更加真实可信,甚至在教室里都能感到那种惶惶不安的气氛。对这件事,我既懊恼,又无可奈何。
接下来是一段混乱的时期。传闻已经不仅仅是原来的版本。先是隔壁的205寝室,开始有人说梦话。一个女生常常在半夜大声喊着,你的脸在哪儿?还有人说,我们寝室的床板经常在响。甚至在白天,也有人从门下方的缝隙里,看见过一个黑影。黑影离门很近,不像是桌椅板凳的倒影,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等过了两秒,只是一眨眼又不见了。有人听见笑声,或者哭声,或者细小的说话声,但听不见说的是什么……诸如此类。
而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我们寝室的门锁经常发出咔嗒的响动。有一次,一个女生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我们寝室门前时听见一次,回来时又听见一次。这个女生第二天就生病了,高烧不断,病好了以后也搬走了。后来,又陆续有几个女生搬走,没过多久,女生宿舍的二楼上,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人。
对这些事,我一直冷眼旁观。我对高览说,不过是自己吓自己罢了。高览笑了笑,说,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真的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除非亲眼所见。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够准确。高览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这个做想象力生意的人,也不同意这种说法。可他什么也没说。
事情是以校方的连续谈话结束的。那几天,系主任很有耐心地分别找每一个搬走的女生,或者正在准备搬走的女生谈了话。学生会也介入进来,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找到我的时候,我只说,这些事我是不信的,我搬走是有别的原因。当然,他们也很体贴地没有让我们都搬回207寝室里去。几天后,至少在表面上,没有人再提及这件事了。但搬走的人一个也没回来。
这天我和高览坐上他的货车,到我去过的那个货仓里去。不过只是每月例行的检查。看看货仓四处有没有需要修整的地方,问候一下送货员(他们见面的时间很少,大多通过电话联系),核对一下货单,还有一些零散的工作。
记不清楚这天我是因为什么而心情不好。高览开车,我一直闷闷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都显得很沉默。我无意识地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突然感到自己是这个城市以外的人。这条路我不是没有走过,但此刻却觉得陌生。当时的心情……那可能压根儿就不是心情,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完完全全被包围的感觉。街市细细长长,干枯得叫人可怜。鳞次栉比的房屋、绵绵不断的围墙,几家还算漂亮的餐馆、服装店,粘着一层浮灰的街边灌木、电线杆,电线杆以上乱七八糟的电线——城市大概总是这副面孔。我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随后转身,放倒车座的靠背,准备在到达之前歇上一阵。
就在我转过头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一栋房屋一闪而过。我愣了一下,连忙把头伸出窗外,向后面看去。车速不算快,所以,在路口转弯以前,我还来得及看清楚那栋房子。我只是看了一眼,就立刻回头冲高览大声喊了一句,停车。高览吓了一跳,踩了一下刹车,但又马上松开,说,这地方不能停车,又问我,你怎么了?然而说话间,我们已经转弯,上了另一条道路。
我低头默想了一会,说算了,接着走吧。高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再过几分钟就到货仓了。现在这种时候,没有必要因为看见一个熟悉的地方,就要求停车。
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栋不知废弃了多久的,原本大概是用作招待所的三层小楼。因为就在这栋楼的一层——假如走进去的话,能看见走廊最里面的上方,悬着一块牌匾,上面用暗红色的,歪歪斜斜的字体写着——招待所。
但它已经废弃了。正因为如此,那天,我和王树经过这里时,他说想进去拍几张照片。这栋楼已经相当古旧,砖与砖之间紧紧附着光滑的苍绿色苔藓。狭窄的、黑洞洞的窗口镶着看上去很坚牢的钢筋,严重生锈的铁门上还贴着各种搬家公司或者办证的标签。在门外就可以明显闻到潮湿的霉味,墙角的草长得极为茂盛。这么茂盛的草在城市里是极为难见的。不知道这房子废弃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一直废在那里,没有拆掉。但转念一想,城市里这样的房子还是有很多的。就这样一直废弃着,直到这块地被卖掉,有建筑工队用简易的砖墙围起来为止。
我和王树一进门就看见两个又高又大的枣红色衣柜。一看就知道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我开玩笑说要不要躲进衣柜里拍两张,王树笑了笑,说当心进去了就出不来。可那天王树拍了些什么呢?好像后来我就忘记了,一直没要求看那些照片。
现在,也就不可能再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