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2

磨山奇遇(2)

走着走着,突然想:没准我已经迷路了。色调晦暗的树叶在脚底发出不安分的沙沙声。感觉上好像有阴影在背后迅速移动,但猛一回头,它们又不见了踪影。

    也许决定是错误的,我边走边想。但无论如何停不下脚步。驱使我的是莫名其妙的好奇心,我想知道这小路前面有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把四周的景物印入脑海,以防忘记回来的路。

    周围不时响起莫名其妙的声音:有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木板相互挤压的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些无法用语言形容。我不知道这些声音都意味着什么,连想象都很困难。它们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似乎近在耳边。头顶有时能听到鸟扑棱翅膀的声音,响得出奇,估计是由于寂静而被夸张了。每次有声音传来,我就立刻停住脚步,侧耳倾听,等待发生点什么,但什么也没发生。我继续向前走。脚一踩上落地的枯枝,“咔嚓”的脆响便四下回荡。

    说到底,我无非是对这种环境战战兢兢罢了。有什么东西埋伏在暗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并推测我到底要干什么。但我尽量不这样想来想去。我安慰自己,那可能是错觉,但越想,这种错觉就膨胀得越厉害,越真实,很快会不再是错觉了。

    我想唱点什么,但一时想不起什么歌来。只有干巴巴地咳嗽两声。

    这样走着的时候,突然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方向,没有天空,没有地面。想到刚才还在磨山公园的空地上烧烤,仿佛已经有几万光年之远。无论手伸出多远,都无法触及他们。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我孤零零地置身于幽暗的迷宫。周围的空气增加了透明感。森林的气息变得更浓了。我想,我已经来到了森林的深处。

    这森林好像永无尽头。这点倒是在意料之外。回去吗?这已经是第二次问自己了。我拿出手机看了看,不过才走了半个多小时。还有时间。

    路面突然变得平缓起来,走着已经不至于气喘吁吁。有时险些被带刺的灌木丛淹没,但还是可以找出模模糊糊的路来。时而可以透过高大的树枝看见天空,被灰色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但应该不会下雨。

    眼前突然出现一只鞋子。一只童鞋,很破旧,外表已经粘满了泥土和树叶,看起来样式也有一些年头了。但在这样的地方看见一只鞋,还是让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我默不作声地跨过它,继续向前走着。

    然而没过多久,便看见一个人影。我呆了一呆,细眼看去时,发现他坐在一块极大的岩石上,是一个老头。他穿着一件现在已经不多见的半袖衫,打着绑腿,背着背囊。皮肤很黑,看上去个子也很小,几乎缩成一团。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我,若不是在这样的地方,我可能会以为那是一座极逼真的雕像。

    奇怪的是,看见他我本该感到惊奇,但我一点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甚至觉得理所当然。这样一座森林里,就应该有这样一个人。我只是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往前走。

    “终于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岩石那里传来。

    “你好。”我犹豫着说。

    “等你好久了。”

    “等我?”

    “当然。除了你也不会有人来这里。”

    我想了想,的确是这样。除了我,大概不会有人走这么远的路到森林深处。

    “就是没想到要等这么长时间。”

    “是,我走得有点慢。”我答到。甚至略带歉意。心里又一面奇怪着,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座森林里发生的事你已经忘了很久。”

    “你知道我会来?”

    “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当然,你也可以原路返回。反正到底怎样,只取决于你。”

    “那就进去吧。”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既然走到这里,恐怕就非进去不可了。”

    他点了点头,从岩石上缓缓起身,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向森林更深的地方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接下来只是走路,再没有出声。

    接下来的路变得很难辨认——其实,脚下早已经没有了路,我们踩着杂草,跨过矮灌木前进。森林越来越深邃和庞大,脚下的坡也陡峭得多。草木释放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郁。我也越来越奇怪,怎么竟然会来这样的地方。老人背着背囊,一言不发,只管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行走。我努力追赶他的脚步,时不时拿出手机来看看时间。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路突然变平坦了。

    “我们差不多已经到山顶了。”他说,“接着要下山,小心脚下。”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不好走的陡坡路。但速度却比刚才要快很多了。

    长长的陡坡路走完一半,又拐了一个大弯穿过森林的时候,那个水潭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而老人已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我。他什么也没说,但眼神却表示:这里就是那个地方。

    我没有想到在森林深处,还有这样一个水潭。和东湖比起来自然并不算大,但也很可观了。我略微比较了一下,大概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四周是平坦的草地,再远一点仍然是山。潭水沉静无比,没有一点波纹。

    水潭边有一座小屋。我想大概是要到那座小屋里去,但老人却动也不动,直直地看着水潭上的一点。顺着他的视线,我朝水潭上那一点看去,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小孩。小女孩。

    她仰面朝天,漂浮在潭水上,头部周围黑色的一圈应该是她的头发。我看了看老人的脸,他没有一点吃惊的神情,好像这个场景已经看了很多遍。我急忙走下最后一点山坡,来到水潭边上。

    这次看清了女孩的衣服。她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裙子,裙摆被水泡得鼓涨起来。再近一点又看清了女孩的脸,她紧紧地闭着眼睛,没有一点表情。不知道是死是活,我想。从脸上看,皮肤没有浮肿,也没有难看的青紫色。据说溺水死亡的人都很难看。但她没有。她浮在水面上的样子,就好像已经静静地睡了过去。

    “喂——!”我大声喊了一句。

    但女孩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这时我回头,却猛然发现,刚才那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我一下子慌了神。

    “你在哪儿?”我又冲着刚才老人站着的地方喊。可四下里除了回声,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呆呆地站了一阵,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妙。现在就返回吗?我仔细想了一遍来时的路,大概还是回得去的。可并没有马上动身。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大概是有原因的吧。我想起老人之前说过的话。他说,这里发生的事我已经忘记很久了,于是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也许刚刚才暗示过自己,一时间竟觉得这里十分熟悉。这个水潭,水潭边的草木,甚至……水潭里的那个女孩。

    我又仔细看了一阵她。这时看到露出水面一半的两只脚,其中一只没有穿鞋。而另一只,和我刚才在树林里看到的那只鞋一模一样。

    心跳得很快。这景象……仿佛在暗示些什么……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3

磨山奇遇(3)

可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被那接踵而来的熟悉感弄得心烦意乱。

    要不要救她上来?用树枝?我不敢那么做,在谜底尚未揭开之前,也不确定那样做是否有效。我看了看身后的那座小屋。小屋也很熟悉。它用不齐整的砖块搭成,屋顶是灰色的瓦片,木门……

    木门虚掩着。

    既然门开着,就进去看看吧,我想。于是下定决心不再想潭里浮着的女孩,转身向小屋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手放在木门上的感觉很不真实,过去我从没打开过这么破旧的木门。眼前是一团幽暗,虽然算不上伸手不见五指,但一时间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样子,只闻到木头腐败的气息。这种地方,屋里大概没有灯。我决定稍等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光线。

    不久,屋内的光线稍微增加了亮度。我蹑手蹑脚地往房间正中走了几步。

    这间屋子并不需要仔细查看。因为整个并不算大的房间里,只摆着一样东西。

    一张书桌。

    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张书桌……它静静地摆放在房间的正中央,上面隐约可见一层薄薄的灰尘。我盯着它看,又觉得从那张书桌上有某种类似视线的东西冷冷地投射在我身上。这感觉并不好。察觉到的时候,身上已不知不觉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想走上前去仔细看看这张书桌,但又久久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后来我才明白,那时心里的感觉竟然是恐惧。为什么会这样?只是一张书桌而已。

    我想到那个老人。如果说,这森林里,真有什么是我已经遗忘的,那又会是……

    随之而来的沉寂让人窒息。手心微微出汗。又恍惚着站立了片刻,我决定离开这里,原路返回。

    我转身走出小屋,并轻轻地带上了门。走了两步,身后突然传来门闩咔嗒的一声。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立刻回头去看,发现原本虚掩着的门,此刻关得严严实实,一条缝隙也没有。我愣愣地看了一阵,又迟疑着走上前去,伸手推了一下。门稳稳当当的,一动不动。

    有人从里面把门反锁上了。这景象……竟然和寝室里一模一样。

    我连忙后退了几步,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好一会儿无法正常思考。突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了起来。会不会……我再也走不回去了?

    这样一想,我便真的回忆了一阵来时的路,发现并不是那么有信心。可天色已经在接近黄昏了。于是立刻转身,朝树林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然而很快,预感便得到了证实。我真的迷了路。发现这点时,我已经四次经过那块岩石了。再往前走,无论如何都会回到原地。一定有哪里出了错,我想,不能慌张,这时如果没了主意,只会变得更糟。我拿出手机,但一点信号也没有。只能用来看时间,早已过了下午三点,不知道刘小军他们离开了没有。如果发现我不见了,会不会来找我。说不定早就给我打了电话,但无法接通。也许会认为我提早离开,生气了,或者别的什么。尽管安慰自己不要慌张,但焦急还是有一点的。

    我从未在这种地方迷过路。也没有一点野外生存的经验。假如走不出去了,我也只有靠在一棵树下等死。这场景进入树林时就设想过。难道真的会发生吗?这样想着,我就坐在岩石上,有点期待还能看见那个老人。但心里却又清楚,大概他不会出现了。

    全身酸痛。因为出汗,又有点冷。喉咙里干渴得厉害。刚才走了太多的路,现在又不可能喝水。渐渐地便生出一些绝望。为了不使这绝望没完没了地扩张下去,我努力去想一些别的事。而现在唯一可想的,大概就是那座小屋,还有水潭里的女孩。

    书桌。女孩。老人说,那是我忘记了很久的事。也许不一定仅指书桌和女孩。我宁愿相信那只是象征,或者暗号一类的东西。那间小屋在我离开后突然锁上了,也就是说,不可能再看见它第二次。我仔细回想那女孩的面容。和水潭周围的其他景象一样,女孩的长相也很熟悉。

    我究竟忘了什么呢?一件命案?不太可能。那么水潭和森林又表示什么?我曾经来过这里吗?我可以确定没有来过。在上大学之前,除了1989年到娟娟阿姨家,我几乎没来过这座城市,更谈不上到磨山深处的这个森林里来。

    于是又想起昙华林。想起死去的娟娟阿姨。想起王树的照片,那扇窗户。

    一切都在哪里有所联系。只是通道……通道究竟是什么呢?

    额角开始隐隐作痛。思前想后也没有一点头绪。我靠在岩石旁的树干上,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中睡了过去。

    恍惚中一只手正推着我的胳膊。声音在头顶说,喂,快点起来,别睡了。声音是那么焦急,好像有颗定时炸弹就在旁边,只要稍稍犹豫就会爆炸似的。但手脚发沉,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声音又重复一遍。快起来。这次更焦急了。我正打算张嘴说点什么,一只胳膊突然被拎起,随后整个身体脱离了地面,摇摇欲坠地依靠着拉我的手,站了起来。我立刻睁开眼睛,但还没来得及站稳,那人又拉着我朝某个方向跑了起来。力气真大,我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一边跑一边看眼前的人影。

    一个女孩。长发,白色连衣裙。让人惊奇的是,在她肩膀上居然挂着一个挎包。难以想象如此颠簸的奔跑之中,挎包仍能稳稳地挂在肩上。而身影如此陌生,我想我从没见过这个人。

    “你是谁?”我问。

    “别问了。”她急急地答道,“先出去再说。”

    出去?对了,我是在森林里呢。这时才发现已经天黑了。我居然在岩石上睡了那么久吗?我想拿出手机来看时间,但跌跌撞撞的奔跑之中,一点多余的动作都不成,于是只好放弃。眼前的景物看得并不真切,只能听到树林里风吹动树叶的声响,以及脚下踩到枯枝的咔嚓声。

    一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跑。看情形,似乎即将发生什么危险的事。这么一想,立刻觉得周围的黑暗之中似乎真的隐藏着什么。不能多想了,我对自己说,先跑出去。

    路渐渐变得有些熟悉。好像正沿着白天的路返回。心下顿时很庆幸,同时也更疑惑了。不知道这女孩是怎么发现我的。我看着她的白色连衣裙,还有背后甩来甩去的黑色长发,渐渐地又有些昏昏欲睡。

    “喂,提起精神来!”她大声责备了一句,“马上就快到了。”

    “哦。”我不好意思地答了一声。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4

磨山奇遇(4)

很快就到了。远远的已经能望见树木间开阔的空地。那正是白天我们吃烧烤的地方。此刻空无一人,只有几间用于出租的木屋孤零零地耸立着。我们跑过最后的几棵树,又跑下山坡,直到空地上才停下。

    “总算出来了。”女孩松开了拉住我的手,转过身来。

    这张脸我没有见过,但我看到她时,不知为何有些惊讶。像是看见了一个久未见面的熟人,但又分明,的确,肯定地没有见过她。我愣愣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问了一遍:“你是谁?”

    但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危险了。”她的语气中仍然带着淡淡的责备,“怎么能在那种地方睡着?”

    我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白天的事。

    “我也不知道。我在那儿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来,就坐在石头上休息,然后就睡着了……”

    “嗯,”她沉吟一阵,“那种地方迷路也是正常的。”

    我心里突然一动。

    “你见过一个老人吗?”

    “哼,什么老人,他是……”她看了我一眼,“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快点回家吧。”

    “可是,我还不知道,这到底是……”

    “有人接你进去,自然也有人接你出来。多余的事就别问了。”

    “可我……”

    “我也不是义务带路的,”这时她打断我,“既然救你出来了,帮我个忙吧。”

    我愣了一下。

    “什么忙?”

    “你见过一个叫姜为的人吗?”

    我想了想:“没见过。”

    “哦,这样啊,”她似乎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你会见到的。见到他,帮我向他问声好。顺便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就这么简单。”

    “但是……”

    “好了,现在就这样了,你回去吧,再见。以后也别再来这里了。”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我,转身朝森林里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那一片幽暗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摇了摇头,又揉了揉眼睛,手机在口袋里滴滴作响,拿出来看,已经有了信号,手机上是两条短信,都是刘小军发的,一条是,你在哪儿?另一条是,已经回家了吗?而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还不算太晚。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沿着小路一直走下山去。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像在做梦。我默默地回想着,只感到疲惫不堪,还有一点隐隐约约的不安。

    公园大门近在眼前,已经关闭了。但值班室还亮着灯。我对保安说,是在森林里迷了路,后来又睡着了,所以现在才出来。就在我拿出门票给保安看的时候,突然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铁门这里跑过来。

    是刘小军。他怎么还在这儿?

    刘小军气喘吁吁地跑到铁门外面,脸上是一副欣喜的表情。

    “你果然在这里。”他说,“我一直给你打电话,但一直无法接通,我就想,是不是你根本就没回家,所以过来看看。”

    “我迷路了。”我从铁门里走出来,“就在旁边那个小树林里。”

    “啊,真危险。”他惊呼一声,“那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

    刚刚发生的事自然不能告诉他,于是我说:“后来很辛苦才找到了路,就出来了。”

    “还好,还好。”他松了口气,又笑起来,“那肯定饿坏了。”

    他这一说,倒真觉得饿了。刚才在树林里完全没注意到。

    “去吃饭吧。”他说,“就是可能要走着去了。这个时间,附近也拦不到出租车。早知道刚才应该叫我那辆等一会儿。”

    “没关系,山里都走了一整天了,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于是我们沿着东湖边的公路,朝学校的方向走去。一路上自然又少不了被他责备一通。我有点心不在焉,恍恍惚惚的,不知想些什么。这样一直走到明亮的路灯光下,看见了街道与行人,看见路边还开着门的店铺,才想起来对刘小军说,你能出现在那儿,我真意外。

    他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看着他的脸,突然感到,大概在我还没预料到的时候,命运早就已经越来越奇怪地展开了。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4

第十二章又一个人失踪了

小的时候,我是个十分沉默寡言的孩子。这点是长大后才明白的。记忆中没有和伙伴们奔跑追闹的场景。高览曾经说我是选择性记忆,否则那些笑得很开心的儿时照片又怎么解释呢?或许他说得对。我能记住的,甚至梦里常常出现的场景,总是孤身一人。

    但那时并不觉得孤独。5岁以前我住在一个县城的郊外,家门口不远处就有一条大河。河面其实可能并不怎么宽,只是因为年纪小,看起来宽而已。我总是一个人拎着小桶,到河里去抓鱼。当然,一次也没抓到过。我翻开一个又一个的石头,在浑浊的淤泥里寻找活着的东西。我总是空手而归,还不时踩到水草摔上几跤,弄得浑身湿透。

    后来,我就改成捡石头了。我以为有一种石头会在夜里发出光芒,便在河滩上寻找想象中的那一块。白天没有任何依据可循,只有一块一块地拿回家去,放在床底下,等天黑的时候再看。找石头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决定放弃了。我把一块灰色的表面凹凸不平的石头捡回去,放在床下,并不断告诉自己,它就是我想找的那一块。这天晚上,我趴在床上低下头去,掀开了床单。我在床底看见这块石头发出微弱的光芒,于是心满意足,不再去寻找。

    直到上了小学,我也依然在玩一种游戏:和想象中的朋友对话。幻想的形象有神仙,有同龄的小孩子,等等。还有一匹马。我把手悬在空中,装作拉缰绳的样子。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有时则垂在身体一侧,攥紧拳头。想象中,我牵着马上学,又牵着马放学,到了家门口,还要把缰绳拴在门把上。马的形态具体而真实,连鼻息也似乎一阵一阵的扑到脸上。

    马在9岁那年彻底消失了。替代它的是小白,我养的一条流浪狗。两个星期以后,狗被爸爸扔进垃圾堆。此后便没有马,也没有狗。我终日在学校的操场上徘徊着,并在多年的学校生涯里被无数次地,肯定地告知,这世界上,其实什么也没有。

    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失落。只是有些疑惑。我开始无法分辨记忆中,哪些是真实的部分,哪些又是虚幻。比如,4岁那年父亲带我去看病,在医院门口看见一群大人正围住一个小女孩,其中两个紧紧抱住她的身体,另一个则抓住她的手,举着一把小钢锯。小女孩大声哭喊。我问父亲,那些人在做什么?父亲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要锯掉那小女孩的手指,因为她手上的戒指取不下来了。

    这件事让我很多年以来都对戒指一类的东西心怀恐惧,但现在,我却不能肯定,它是不是真的。而父亲也早已不记得了。这事从逻辑上看似乎并无可能,因为即使戒指取不下来,要锯掉手指,也绝不至于在医院门口,至少也应该送进手术室里才对。可那幅场景,又是如此清晰具体,我甚至能描绘出那女孩的样貌,还有她挣扎呼喊的声音。

    这些疑惑一直持续到今天。11岁那年一场高烧过后,我突然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话来。我成了一个普通平常的,再不沉默寡言的孩子,并第一次感到了无底洞一般,在心底一直塌陷下去的,深深的孤独。

    “不会是自闭症吧?”刘小军眯着眼睛,点着一根烟。

    我看了他一眼,觉得这问题我无法回答。如果提问的人是高览,或者王树,或者丁小胭,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我觉得不是。但对刘小军,回答不是,只会让他觉得是辩解而已。

    能够达成交流的通道,并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的。

    所以我很快就换了一个话题。

    “那以后没发生什么事吗?”我问他。

    “你说从箱子里出来以后?”

    “嗯。”

    “一切正常。我都快忘了。过段时间想换份工作。”

    “不当推销员了?”

    “想做点别的。不过现在挺难脱身的,毕竟除了这个,别的还都不会做。你呢,除了上课,平时都做什么?”

    我想了想近来的生活。

    “看书。”

    “看书?”他有点惊讶,“书那种东西,是睡觉前用来打发时间才看的。总是看书,不出来玩,也太孤单了点。我看书看半个小时就受不了了。”

    “嗯。”

    “偶尔玩一下游戏也好。你玩游戏吗?”

    “不太玩。”

    “哪天教你吧?”

    “好。”我说。突然瞥见楼下站着一个人。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5

又一个人失踪了(2)

后来,我一连花了好几天时间去找高览。

    他消失了。那天我偶然经过校门口时,发现潜行快递公司的招牌已经不在那里。我按照原来的电话打过去,被告知此号码是空号。高览的手机也已经停机。我只有猜想,他大概换了办公地点,也换了手机。可是,给仓库打电话也是空号。

    潜行快递公司,好像从此不存在了似的。

    我打到114查号台,然而话务员找了很久,最后说没有这个公司的号码。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接着给那两个送货员打电话,其中一个接了,却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还想再问,对方竟然说了一句“不想再说了”,就挂断了电话。

    最后,我亲自去了一趟仓库。在那里看到大门紧锁,而门上原本写着潜行快递公司的字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在门的旁边,我看见一则出租告示,便按照上面写着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人声音很陌生,他说这仓库是自己买下用作出租的。我就问他是否知道以前的潜行快递公司搬到哪里去了。他说他也不清楚,只是突然有一天,公司老板突然来退租,大概换了办公地点。我问他有没有联系电话,他就给了我一个座机号码,说是高览住处的电话。

    我按照电话打过去,一个大概是房东的女人接起,说上个月高览就退了房,回家养病去了。至于得的是什么病,当时病情如何,以及新的联系方式,她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这就是我最后得知的,有关高览的情况。

    傍晚下起了大雨,雨棚被打得噼啪作响,我斜靠在沙发上,半醒半睡地注视早已打开的书本。雨过之后,带着潮味儿的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窗帘。我这样躺了一会儿,站起来关窗户的时候,是刘小军。他站在楼下的草地上,正和一个穿黑雨衣的人激烈地争辩着什么。那人雨衣的帽子拉得很低,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大概看出,是个男人,而且,矮得出奇。刘小军浑身湿透,头发也贴在脸上,大概刚才下雨的时候一直没有打伞。可他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争论似乎越来越激烈了。刘小军的手甚至都挥舞起来,但那个人却始终一动不动。这种情形,一眼便可以得知,刘小军处于劣势。他的争辩看起来更像是挣扎。然而这时,情况却突然起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那个穿黑雨衣的人,正向刘小军一步一步地逼近。刘小军的脸色也变了,踉踉跄跄地朝后退着。看样子,他似乎想拔腿就跑,但双腿显然没有了力气。那人突然举起双手,一把掐住了刘小军的脖子,和刘小军一起跌倒在地上。从窗户里看去,只能看见黑雨衣下刘小军挣扎踢打的双手和双脚。

    我暗叫了一声糟糕,连忙转身冲出门去。出门前不忘带上手机,万一发生点什么,也好报警。

    然而,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时,却只看见刘小军一个人,正从草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他看见我,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你怎么样了?”我跑过去扶起他。

    然而他却一把推开我,退后两步,一边喘着气,一边盯着我的脸说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愣住了。因为那时,我看到了刘小军的眼神。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眼睛里那一瞬间的凶狠和警惕,却明明白白地暴露无遗。

    “没什么,”刘小军说,“我是来找你出去喝茶的,刚刚走到楼下,地太滑了,就摔了一跤。”

    “那……现在没事了?”

    “腿有点疼。这个样子大概也没法出去喝茶了,改天吧。”

    “好,”我说,“改天。”

    刘小军于是拖着“有点疼”的腿离去了。尽管如此,我仍然看见,在他的脖子上有几道明显的红色勒痕。

    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知道刘小军为什么撒谎。说白了,我对这事并不算太关心。但从这天起,我突然对刘小军有了一个模糊的,无法描述的,新的认识。原本以为终于能遇见一个正常人,一个做着推销员工作的,既没有奇怪癖好,也没有奇怪想法的人,但现在,我无法确定了。我只能保持沉默。说谎与沉默是最流行的两大罪过。

    但实际上,我们经常说谎,也往往沉默不语。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6

第十三章失鬼火

深夜。不知道几点,209寝室的舒田被一阵声响吵醒。她原本睡得并不沉,醒来时收音机的耳塞已经滑落到枕头一旁,正咝咝啦啦地播放着午夜的音乐节目。她翻了个身,将收音机关掉,接着屏住呼吸,在黑暗中静静辨认着那一阵一阵的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

    声音起初并不真切,有点发闷。嘭,嘭,嘭。一声一声微弱得,像是某种柔软但沉重的物体撞击声。她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其他睡着的人。没有人醒来,也没有任何动静,只有或深或浅的呼吸声在寝室里回荡。她又看了看窗户,窗帘开着,能看见窗外树木和楼房黑黝黝的影子。不是从寝室里传来的,她想。

    也不是天花板。不是门外走廊。那是……

    是207寝室。她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她缓缓地转头看着床旁边的墙壁,这道墙的另一边,就是207寝室。

    要不要叫醒其他人呢?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墙壁那边突然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似乎还有很多碎片落在了地上。是窗户被打破了吗?难道, 207寝室的窗外有人?但又不太可能。在207寝室的外墙上,根本没有站立的地方,不可能有人。她在脑中猜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然而似乎所有声响都从这时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舒田静静地等了很久,直到不知不觉地再次睡了过去。

    睡梦中,有人推她。

    快起来,那人说,快点起来。舒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室友焦急的脸。而其他人不知为什么,都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有的还穿好了衣服。门外走廊上,有人在跑动,还有人在大声叫喊。怎么这么吵?舒田看了看窗外,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与此同时,她闻到一股刺鼻的,好像有什么烧焦了的味道。

    怎么了?她问。

    着火了,室友说,207寝室着火了。

    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不敢置信地看了看其他人的脸。她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她立刻穿好衣服,跟着室友一起来到门外。

    走廊上已经乱成一团。从207寝室涌出的浓烟充斥了整个走廊。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清。舒田不停地撞到从其他寝室跑出来的人。更加无法辨认室友们都在哪里。她捂住鼻子,在浓烟中摸索着向楼梯口跑去。似乎是看门人一直在喊着,不要慌,不要慌。但没有人听他的。走廊和楼梯上不断有人摔倒,喊叫。有那样一些瞬间,舒田觉得这仿佛就是地狱。要快点离开这里。

    警笛声忽远忽近地传来。舒田跑到楼下时,已经开始灭火了。滚滚的浓烟从207寝室里冒出来。根本看不见窗户。许多个房间都被笼罩在浓烟之中。喷水枪对着207寝室发射出白色的水柱。楼下挤满了人,还有从别的宿舍楼赶来看热闹的学生。不久后,老师们也都来了。

    看着眼前的景象,舒田想起了夜里的那一阵声响。她不知道那和这场火有没有关系,但却多少有些不寒而栗。火在两个多小时以后彻底熄灭了,学生们暂时被禁止入内。火势并没有蔓延到其他寝室,只是熏黑了走廊的墙壁,以及207窗外的一部分。

    当我来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幅图景。207寝室的窗户已经在灭火时被彻底破坏,剩下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就好像楼体的那一部分被整块挖去一样。走廊上也同样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惨状,看起来比过去更阴暗,也更惨不忍睹。烧焦的味道还残留着。至于其他人,在当天就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有的正用抹布清洗着寝室的门板。

    我走到207寝室门前。没想到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回来。我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时,只想到一个词:坟墓。除此以外,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形容。焦黑的墙壁和桌椅,烧得只剩下钢架的床——难以相信就在几个月前我还睡在上面。

    灭火时喷射进来的水还没干。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站在寝室中央向四周张望着。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但,当我转身时便发现——镜子没有了。墙上只剩下一个金属镜框,镜框里是同样被烧得焦黑的墙壁。

    我走过去,随即在地上发现一些玻璃碎片。只有几块而已。其他的估计是在灭火后,被清理出去了。

    镜子碎了?是在着火前,灭火的时候,还是在后来?

    “是在着火以前。”尹霞说,“209寝室有人听见了,就在那天凌晨,我们寝室里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

    “有没有可能是窗户破了?”

    “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灭火的时候,大家都亲眼看见,是消防队员把窗户打破,然后才灭的火。”沉默了一会儿,尹霞又低声说道,“这事很可能是镜子造成的。”

    “别那么想。”我连忙说,“也说不定是线路老化。你知道我们宿舍楼也的确是太旧了。”

    尹霞摇了摇头。

    “你知道吗,第一个发现着火的人,她看见……我们寝室的门开着。”

    她说这话时,事情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两天里,老师分别找我们几个谈过话,确定当天晚上我们都在什么地方,寝室钥匙有没有交给别人。其他寝室的人也都受到了调查,但只有209寝室的舒田听见了奇怪的动静。撞击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可没有人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校方也迷惑不解。他们也知道,窗户玻璃是消防队员打碎的。于是两天后,校方公布的起火原因为,宿舍线路老化,导致起火。

    可从这天起,原本沉寂了一段时间的207寝室的传闻,又突然被大家谈论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和尹霞的观点一样,认为这火灾必定和镜子有关。那天,我和尹霞在校门口分手以后,她就请了病假,一直没有来上学。我曾经给她打过电话,在电话里,她没有提及镜子的事,只是显得有些虚弱和不安。

    但一个星期以后,尹霞死了。

    她在家门口买了一卷塑料绳,栓在卧室的门把上,套住了自己的脖子,就这样坐在地上死去。据说这是简便而死亡率极高的上吊方法。她死于窒息。在这一个星期里,校方给207寝室换上了新的窗户和门。窗户又用报纸贴好,从外面便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得知我们几个早已搬出校外,往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住,就没把钥匙给我们。

    尹霞的死加剧了所有人的恐惧与不安。尤其是陈莉和刘春芳。她们很快就休学了,手机也换了号码。我再也没能联系上她们。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知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好。尹霞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呢?她没有说完,就带着凄凄惨惨的笑容离去了。我也无从猜想,究竟火灾后的那两天,她是不是经历了什么,还是,根本无法承受镜子带来的重压,才决定告别人世的?但,这又何苦呢?

    不管怎么说,夏天就在这样的混乱与万般无奈中开始了。一切都开始变得刺眼和让人眩晕。记忆中许多重要的事总是发生在夏天的。天气构成了强烈的背景,不那么容易被遗忘。白晃晃的街道,白晃晃的人群,白晃晃的车辆以及车辆后扬起的灰尘。水分没日没夜地从体内流失。感到虚弱,感到累。感到缺少点什么,又想不起究竟缺少的是什么。

    就在寝室起火前后的那段时间,刘小军也遇到了一件怪事。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6

失鬼火(2)

他换了一份新工作,成了一名售后服务部的工作人员。公司是生产床垫的,各式各样的乳胶床垫,弹簧床垫,山棕床垫,海绵床垫,等等,都在他们的产品范围之列。因为是床垫,基本上没有人会维修或者退换,所以工作应该会很轻松,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忙一下。但这种时候,一年也碰不上几次。在上班以前,刘小军的确是这么认为的。做了这么长时间的推销员,突然换了一份这样的工作,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简直好得不得了”——他是这么说的。

    但上班的第二天,他就接到了任务,说是一家商场发生了几起客户要求退换床垫的事。巧合的是,退换的床垫全部为同一型号,出厂时间也都是同一天。这种事在过去还从未发生过,公司极为重视,于是派刘小军亲自去商场看看。刘小军自然不敢马虎,当天便赶到了商场,在仓库里见到了那一批床垫。一共六个,全部都是刚刚卖出不久就被退回的。刘小军查看了相关记录,发现退换的时间基本上都是在三天到五天之间。

    至于退换的原因,却是惊人的相同。记录单上写着:床垫内部有异动。

    这是什么意思?刘小军迷惑不解地问商场负责人。于是那人对他详细解释了相关的情况。尤其是第一个来退床垫的人与他们发生的那场争执。

    那天,一个50岁上下的人来到商场的售后服务部,要求退换五天前在这里购买的床垫。他的脸色很不好,说起话来也怒气冲冲。因为先前他就打过电话,商场也派人到他家里去看过,但结论是不予退换。这都是由于,他给出的退换理由实在太奇怪了。

    五天前,送货员将床垫送到他家里,并当面开封,帮他铺好。随后,他又亲手铺上了床单,放好了被子。然而夜里,他却被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惊醒了。起初他以为是妻子在旁边碰到了他,但很快就发现,那感觉是从身体下面传来的。

    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床垫里移动。妻子很快也醒了,她也感到,这床垫有些不对。他们打开台灯,在灯光下,清清楚楚地看见,床上有一个微微鼓起的圆状物正在快速地移动着。他们吓了一跳,立刻掀开床单,但床单下面什么也没有,于是又掀开被褥,露出床垫。

    那东西还在无声而快速地移动着。他们接着又检查床垫,发现哪里也没有破洞,或者缝隙一类的地方。会不会是老鼠?妻子说。他摇摇头,不能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东西一定在床垫送来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当晚他们没有睡在床上,而是在沙发上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那东西就不见了。床垫平平整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到了晚上,两人大着胆子回到床上去睡。可夜里,他们再次被惊醒。情况和昨天一模一样。他们猜想,是不是厂家误把电动床的某个部件装进这个床垫里了,但又不敢动手去拆。第二天早上,他给商场打了一个电话,详细描述了这两晚的情况,商场当即承诺会派人上门来看看。

    可自然看不出什么。因为到了白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于是来调查的人一无所获地回去作了汇报。商场方面建议他再等等看,因为毕竟这种事以前从没发生过,也无法推测其原因。他只有等,但随后的五天里,每晚的情况仍旧如此。他和妻子不敢再睡到床上去,只有每天在沙发上睡。这期间也反复和商场联系过,但对方始终无法答应他们退换的要求。

    到了第五天,他再也无法忍受,便来到商场与负责人协商。他要求派一个人凌晨时到他家去看看,但这种要求自然不会被答应。于是他又说,宁可加点钱,换一个贵些的床垫。但商场并没有接受,所以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最后,商场方同意再次派人到他家去,当面拆开床垫,假如里面有任何质量问题,或者如他所说,大概是厂家误放了不该放的东西,床垫就立刻原价退还。这才结束了争执。

    然而那天,当负责人当面拆开床垫时,他却哑口无言了。床垫里除了弹簧和两层薄垫,若干灰尘,什么也没有。他想不通,但也只好自认倒霉,又买了一个新的床垫,并将旧的廉价卖给了收废旧家具的人。从此也没有再找商场方理论。

    可这事过去没多久,商场的售后服务部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要求退换同一型号的床垫,理由也是一样。负责人很是惊讶,但仍然没有答应。直到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们连续五次接到了同样的电话,才意识到这事并不那么简单。商场方立刻联系了厂家,在得到厂家的许可后,又退换了后来的六个床垫,将它们存放在仓库里,等厂家过来查看。

    “你们最好彻底检查一下那批床垫。”那位负责人说,“会不会是弹簧不稳定?”

    “不清楚。”刘小军迷惑地摇了摇头,“这种事太奇怪了。”

    这时,负责人又犹豫着说出了另一件事。据说,在床垫运回来以后,事情很快就传开了。仓库的其中一名保管员因为好奇,曾经在夜里打开了仓库的门,而当时的场景,恐怕他一辈子也无法忘记。

    由于仓库的空间不够,六个床垫是被一字排开,竖立着靠在墙边的。这天夜里,保管员一打开仓库的灯,一眼便看见,在那六张床垫上,都有一个圆形的凸起正在急速而无声地运动着。他立刻感到了一阵眩晕。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幅壮观而又诡异的场景。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7

失鬼火(3)

那个人请假不来了,负责人叹了口气说,所以,还是赶紧把这几个床垫运走吧。还有那些新的,我们也不敢卖了。

    刘小军点点头。他立刻给公司打了电话,叫来一辆货车,把所有床垫都运了回去。后来几天,他又陆续接到了其他商场打来的电话,要求退换床垫。都是同一型号,同一时间生产,退换的原因也都相同。

    “到现在,除了和那个商场一样被拆开的几个,或者丢掉的,差不多那批床垫都被退回来了。”刘小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最近我就一直在处理这件事,忙得连周末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问。

    “不清楚。”他又摇头,“现在还没有工夫去调查,一直都在各个商场跑来跑去,做记录什么的。”

    “有没有亲自在晚上去看看?”

    “没有。我想到手头的调查和退换工作都做完了再说,反正床垫都放在仓库里,也跑不了。我想多半是生产环节上出的问题。”

    “比如弹簧?”

    “有可能。但还是不好解释。”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窗外。

    “你说,是不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注定了要遇到这种怪事?当推销员的时候被装进箱子,好不容易换了份工作,又遇到这个。”

    “怪事谁都会遇到一两件的。”

    “你遇到过?”

    “算是有吧。”

    “比如呢?”

    “比如?”我想了想,“比如,我就遇到过一个女孩,她一年四季都戴着一只手套。”

    “夏天也不摘?”

    “夏天也不摘。洗澡的时候就不知道了。反正只要是在人前,她就不摘。”

    “是哪只手?”

    “左手。”

    “她是做什么的?”

    “图书馆的管理员。”

    “大概是有残疾什么的吧。”他想了一会儿说。

    我笑了笑。

    “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上她了。”我说,“我有点想见她。”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8

第十四章一本神秘的书

我对图书馆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在上大学以前,我从未去过任何一家图书馆,连在外面看上一眼都没有。上大学以后,进图书馆也总拿上一两本书就走。我从来不缺乏安静的足以看书的环境,因而没有机会认认真真地体会图书馆。当然图书馆也未必就需要认真体会。

    但这天下午,我在书架间弯腰查看图书目录的时候,却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四周正在慢慢地安静下来。这种安静不同于往日,也不同于这天我刚进入图书馆时的那种。而好像是,突然之间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因而猛然惊醒时察觉到的安静。我疑惑地抬起头向四周张望。果然,这里不知何时,只剩下我一个人而已。

    我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六点。准确地说,还不到六点,差几分钟。图书馆很快就要关门了。人大概都是在这以前离开的吧。而我还是两手空空,想看的书一本也没找到。

    不过,本就不是借书来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没有放弃找丁小胭。尽管她已经消失好几个月,手机也停了,似乎再也没有出现的可能,但我还是想找找看。总有种感觉,丁小胭无论如何都会再回到图书馆来。图书馆对丁小胭来说,是一个不可替代的、极其重要的场所。这点,很久以前我就感觉到了。

    “要关门了。”突然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身后不远处。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又在那里站了多久,我一点也不知道。在他衬衫左边的衣袋上,夹着一个工作牌,看来是这里的管理员了。

    “马上就走。”我说。

    于是顺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他看了我一眼,便走到前台登记处,在电脑前坐下。我走过去,把书递给他。

    “对不起,这本书不能借。”他说。

    “为什么?”我看了一眼书名,《杀死一只知更鸟》——奇怪的名字。

    “不好说为什么。”他突然微笑了一下,“你再看看别的书吧。”

    “这不是什么珍贵古籍吧?”我又问。

    “不是。”他索性把书收了回去,放在桌子下面,像是怕我抢去了似的。

    其实我也并不是多么想看这本书。只是随手在书架上拿的,甚至连名字也是现在才知道。但眼前这人奇怪的举动,反而让我有了兴趣。

    “那可以在阅览室里看吧?”

    “为什么偏偏要看这本书不可呢?”他无可奈何地摇了下头,“告诉你,内容其实枯燥得很。”

    “内容再枯燥的书,也总有人看吧。这本书既然不能看,又何必摆在书架上?”

    他愣住了,一双眼睛盯住我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发现这人的眼睛还蛮好看的。眉毛也好看,眼角纹也……

    “好吧,”他说,“阅览室可以看。但不能偷偷带出去。”

    “这个自然。”我答道。眼睛仍然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眼角纹。

    “好了,好了,”他挥了挥手,“要关门了。”

    转身走了两步,我又回头问他:“丁小胭最近来过吗?”

    “丁小胭?”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渐渐露出我看不懂的古怪表情,“丁小胭嘛……她请假了。”

    “那,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来吗?”

    “不清楚。”他看着别处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我。

    我于是也不再多问,从门口走了出去。

    这人叫罗明。我看见他的工作牌上那样写着。

    第二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我小心翼翼地翻开这本书,妄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正如罗明所说,这本书的确有些枯燥。讲的是上个世纪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南方小镇梅岗城的一名律师,不顾众人指责,为一名黑人辩护的故事。不论是从书的内容,还是外观(书页有些微微发黄)来看,这都是一本没什么可说的,普普通通的书。书的背后有一道粘在上面的残破纸片,应该是图书馆在过去还没有电脑管理的时候,贴借阅记录的地方。而现在已经无从知晓,究竟在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曾经将这本书带出了图书馆。

    总之一无所获。但话说回来,这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一定非知道不可。于是我默不作声地把书放回原处。这时便看见罗明正从门口走进来。之前是另一个管理员,他们在门口小声地说了两句,另一个就离开了。罗明从抽屉里拿出工作牌,夹在衬衣右上方口袋上,然后向我走了过来。

    “你还真来了。”他说。

    “嗯。来看看。”

    他瞟了一眼我放回书架上的书。又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突然沉默下来。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又接着说,“怎么就不能借阅呢。”

    而这个问题,他是在一段时间以后才回答我的。我记得他用以开头的第一句话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多久?”我问。

    “十多年了……准确地说,是十一年。”

    十一年前。我在心里默想着。1994年,我在做什么呢?我9岁,上小学三年级,这一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是这样吗?

    而此刻,在图书馆里,我对这一年,对这本书,还一无所知。放下书后我离开了图书馆,在街上接到了刘小军的电话。

    “有事跟你说,晚上出来吧?”他的语气有些焦急,甚至能听见呼呼的不平稳的喘气声。

    “怎么了?”我问。

    “很重要的事,”他说,“晚上出来吧,就在你们学校门口,上次去过的佐治城。”

    我想了想,晚上似乎没事。

    “好吧。几点?”

    “八点。我在那儿等你。”说完,他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晚上八点,我推开佐治城的门走进去,看见刘小军已经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正向我挥手示意。等了多久?我问他。二十多分钟吧。他说。

    我瞟了一眼桌上的烟缸,里面放着五六个烟蒂。可见之前的二十多分钟里,他一直不断地抽烟。也许真遇到了什么难解决的事。我在对面坐下,叫了一杯茶。等茶端上来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不停地向吧台处张望,时不时看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概这事还有点隐秘。我又想。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9

一本神秘的书(2)

茶终于端上来了。他掐灭手里的烟,接着又点上一根。

    “什么事啊,到底?”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我终于想起来我是怎么被装进箱子里的了。”

    我一愣。

    “那是?”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江汉路那户人家推销洗发水的时候晕过去的。但其实不是。那天,我给那个人洗完头发,她还夸我洗得很细心,买了我的洗发水。然后,我从那户人家出来,当时天也晚了,巷子里很黑……不,是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就觉得身后有人……应该说,是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因为根本听不见脚步声,回头看的时候,也看不见什么人影。我就想,大概是错觉。我从楼梯上下来,到巷子里……我记得当时还想着快点去赶最后一班车,还看了看表,八点多,那趟公交车是八点半收班的。我就急急忙忙从巷子里往外走。但是刚走到拐角处,突然感觉脖子上一疼……就是,就是……”他不自觉地伸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好像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突然撞到脖子上。我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但这时就晕过去了。”

    “没看见是怎么回事?”

    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

    “我不太能确定……好像在我转身到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人影……但是太黑了,意识又很模糊……”

    “那是什么样子的人?”

    “应该比我矮一点,嗯……有点瘦……对了,我记得……在那个人的手腕上,好像是左手……有白光闪了一下……”

    “白光?”

    “嗯,白色的……应该是金属的闪光,但也不能确定……”

    “还有呢?”

    “还有……对了,看不见脖子。”

    “看不见脖子?”我瞪大了眼睛,“什么意思?”

    “就是说,看不见人影的脖子,后来我想了一下,大概因为对方是长头发。你想,假如是短发,比如我,就算是地上的倒影,也能看见脖子的部分,所以肯定是长发,或者脖子那里有什么东西遮住了。至于别的,暂时也想不起来了。”

    长头发,手腕上的白光……我想起当时在高览公司接到的那个电话。

    “说不定就是个女人。”我说,“当时打电话来要求快递的,也是个女人。比如手腕上的白光……很可能是一条手链。”

    “手链?”他回想了一阵,“对,可能真的是手链。但是,假如是个女人,要怎么把我从江汉路带到昙华林,再装进箱子里呢,没什么女人有这么大力气吧。再说我也想不通,到底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过去没得罪过什么人?”

    “应该没有吧。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女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

    “前段时间我去过一次昙华林。”我说,“听那里的人说,根本没有昙华林31号这个地址。”

    “没有昙华林31号?怎么可能?”

    “不知道。那人说,有32号,有30号,就是没有昙华林31号。”

    “那我是从哪里被运过来的?”

    “还有那个女人长得什么样子……原本至少是有两个人知道的,但现在已经没法查证了。”

    “对了,当时你不是在那个快递公司……”

    “嗯,”我点头,“我说的就是当时把箱子运到仓库的两个送货员。但是现在跟他们已经联系不上了。后来我打过电话,也去过仓库,可公司已经不在了,高览的手机打不通,其中一个送货员也换了号码,另一个倒是接过我的电话,但没过多久也换了号码。”

    刘小军沮丧地叹了口气,又挥了下手说:“算了,我想这事也没那么容易弄明白的。”

    “当时你怎么就没想起来这段呢?”

    “是啊,”他脸上的表情更沮丧了,“从箱子里出来就只记得在那户人家推销洗发水。大概是心理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自我保护。一时根本想不起来是怎么晕过去的。听到昙华林就想到在昙华林推销洗发水的事,就不自觉地联系起来了。”

    “那现在又是怎么想起来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又碰到一件怪事。”他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床垫的事?”

    “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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