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9

一本神秘的书(3)

“后来所有的床垫都退回来了,堆了满满一仓库。我跟同事一起,拆开了好多床垫,但是根本查不出问题究竟在哪儿。床垫里面除了弹簧,两层棉垫,其他什么都没有。一切正常。然后我们就挑了一个晚上,守在仓库里,看究竟是不是会发生点什么。但是守了整晚,床垫一张都没有变化,根本不像退货的人说的,到了半夜床垫上会有一个圆形的凸起。我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但想来也不太可能,因为毕竟是那么多家商场退回来的,客户记录也不可能作假。实在查不出来,就准备放弃了。但我们还是做了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拆棉垫。”

    “包裹在弹簧上下的棉垫?”

    “对,就是那个。我们拆第一个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

    “是什么?”

    “在棉垫中间填充的棉花里,有少量的黑色丝状物。我们抽出来一看,发现……那是头发。”

    “又是头发?”我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但他没有笑。

    “原本我们以为可能是填充的时候,不知哪个工人的头发不小心掉进去的,所以就没在意,接着我们又拆第二个。这时就发现,棉垫里也有。再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到最后,全部的床垫都拆开了,结果,每张床垫都是同样的情况。我们这才觉得不对。因为把这些头发都抽出来,放在地上,完全可以扎成一把。怎么会有这么多?简直就像是一个女人把头发全部剃光以后,再散放进去的。于是我们赶快就查生产记录,棉胎是从哪里来的,接手的人有哪些。但还没来得及彻底调查,就又发生了一件大事。那天,我们正在生产车间里,警察就来了。我亲眼看见一个工人从车间里跑出来,但很快就被按倒在地上,然后带走了。”

    “和床垫有关?”

    “关系大了。后来我们经过了解,说这个人杀了他老婆,把尸体分成很多块,埋在不同的地方。碎尸之前,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所有的头发都剃光了,趁夜间加班的时候,混在那一批床垫的棉花原料里,第二天被机器装订成棉垫。”

    我默默地听着,只感到浑身发冷。也许是冷气开得太大的缘故。

    “这事以后,我们就想,该怎么向上级汇报呢。最后没办法,只好说查不出什么原因。但旁敲侧击地说了一下那个工人的事。他们尽管心里明白这事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总算是交了差。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觉得我似乎忘记了什么事,然后就想起来了。”

    他默默地喝了一口面前的饮料,接着放下杯子,抬起头来看我。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一个老问题。很多人都这么问过。

    “总有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也有巧合,有不可思议的时候。至于鬼,倒不用那么认真地去想它到底是不是真的。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鬼嘛,就让它作为和其他什么一样存在的东西好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

    “就知道你的回答会模棱两可。”

    “很多人的回答也都模棱两可。”

    “好吧。我也只是随口一问。”

    这天与刘小军在佐治城门口告别的时候,他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曾经忘记过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他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一直望着街对面正在熄灭的一盏霓虹灯。我回答他,大概没有吧,就算有,也只有等以后想起来的时候才知道。但话说回来,我究竟有没有忘记什么很重要的事呢?

    有没有呢?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0

第三部分 第十五章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

我的确忘记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然而并非苦思冥想才得以记起。这件事,如同过去的每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一样,必须在特殊的场合,特殊的时间,遇见了某件事,才能想起。否则就像把石头扔进井,起初或许会发出咕的一声,但很快慢慢沉下去,沉下去,直到井底,最终被彻底地忘记。

    那么说说这晚的事。

    手机是在深夜响起的。台灯已经关闭了很久,四下里一片闷热而浑浊的黑暗。电风扇发出呜呜的轻响。我一直没有睡着。夏天夜里容易失眠,这已经是老习惯,但失眠长达五个小时的情况还没有遇到过。时间静悄悄地走到凌晨三点。不知为何突然一阵心慌。我从左边翻身到右边,又从右边翻到左边。这是怎么了呢,我想。甚至电扇吹来的热风也变得凌厉起来。我伸手擦掉脖子和额头两侧的汗。

    这种时候免不了胡思乱想。总觉得黑暗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看我。从天花板上,衣柜的夹缝间,门背后的角落里。一点细微的响动都清晰可闻。那时都想了些什么?似乎第一个想起的是刘小军公司的床垫。类似这样的事是不是也在许多地方不为人知地发生着?比如从窗外望去,对面楼房那黑洞洞的每一扇窗户背后,此刻正在发生着什么?

    人们都在沉沉睡去,对身边的情况一无所知,甚至死在梦里。还住在寝室时,偶尔失眠的晚上,常有这样的担心。害怕身边的人已经死掉,但自己毫不知情。其实,睡眠时的呼吸声并不总是均匀的。如果在黑暗中专心致志聆听身边人的呼吸,便会发现,有那么一些时刻,呼吸会突然停止下来。好像猛然间被什么堵住了喉咙。也有过了许久才再度急促地吸气吐气的。

    这种情况也会同样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时手机突然响了。声音来得如此突兀,吓了我一跳,几秒之后才想起那是手机在响。伸手去拿的时候心脏仍猛烈地跳动不止。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已经凌晨三点二十七分了,这么晚,会是谁呢?

    于是按下接听键。喂?

    耳边传来一阵咝咝啦啦的杂音。一个微弱的男声从听筒里忽远忽近地传来。

    “来找我……”他说。

    “我”字的尾音刚落,我就认出了这个声音。拿着手机的手顿时僵在耳边。

    是王树。然而还没等我开口,电话突然一阵空白,接着很快响起嘟嘟的忙音。

    又断了。这是那天莫名断掉以后,我第二次接到他的电话。和那天一样,它再度莫名其妙地断掉了。我呆呆地愣了一会儿,急忙翻看接听记录。就在这时,手机再次响起。号码还是刚才的那一个。我立刻接起。

    “来找我……”一片杂音之中,他再次说道。

    “你在哪儿?”我大声喊。

    “我……”

    电话又断掉了。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再响起。我按照接听记录里的号码拨过去,然而许久都无人接听。

    脑中蹿进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也许发生了不测。被人绑架,禁锢,还是别的什么?这号码没有人接,会不会是一个公用电话?原本正渐渐升起的一点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将号码储存在手机里,之后天亮前的整整四个小时里,一直睁眼看着窗外。

    不知这个号码和上次打来的是否一样。假如能查到电话号码的地址,多少有可能弄明白一些事情。

    天亮时已经疲惫不堪。我从家里出来,在楼下草草地吃了早饭,到教室心不在焉地上了两节课后,便匆忙赶到校门口的网吧。在通信服务商的网站上,可以查到过去几个月的通话记录。不禁有点后悔,四月时就应该这么做了。现在只能凭借模糊的印象,一条一条地翻看。但在整页眼花缭乱的电话号码中,我很快就找到了它。

    因为它和昨晚打来的电话一模一样。

    接下来只要找到它所属的区域就行了。具体地址似乎不太可能查到。于是继续在网上查找,发现了一个可以查询固定电话所属区域的网站。输入那个电话号码,一行字出现在眼前。

    武昌区昙华林小区。

    还搁在键盘上的手指顿时变得冰凉。昙华林。我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切又都绕回来了。我始终待在原地。但,它究竟想暗示我些什么?

    来找我。王树说。

    已经不用再继续查下去了。我知道他或许就在那个房间里。

    我关掉电脑,付了钱,在网吧门口吃过中午饭,接着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下午还有两节课。但在这以前,我要买点东西。

    手电筒、小铲、水果刀。犹豫了一下,又买了一百块钱的手机卡。手机费还足够,为什么要多买一百我也不清楚。下午上完课后,我没有回家,而是在网吧里消磨掉了晚上的四个小时。十一点,我下机,付钱,走出门去。

    街上已经冷冷清清。旁边一家店铺正在拉下卷帘门。一辆空着的出租车从眼前呼啸而过。我站在网吧门口,拦下了第二辆开过来的出租车。关好车门后,我对司机说,去昙华林。

    车内的空调已经关掉。有些闷热。摇下的车窗外吹来同样闷热的夜风。路灯摇晃着从眼前经过。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言不发地看着路面时而变宽,时而变窄。极重的沉默从头顶压下来。有点喘不过气。

    究竟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此刻还并不清晰。但能感到,那必然是件极为重要的事。和昙华林有关,和王树有关,和我有关。进而想到丁小胭的话。这一年我将死去,因为某个我遇到的男人……就在这时,心里突然一紧。

    我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2005年,我将死去,并不代表我会过完这一年。在夏天,甚至在春天的任何一天,都算是2005年。只要我认识了五个人,只要满足这个条件即可。而现在,我猛然发现,出现在2005年的,已经知道其姓名的男人,是王树,高览,刘小军,还有……图书馆的罗明。罗明算不算呢?按照丁小胭的说法,只要是遇到的,知道其姓名的,就都算。

    这么说,已经有四个了。只要再认识一个,必然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时间,并不一定是冬天。

    还没来得及想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出租车已经在昙华林的路口停下。一眼便可望见深深的,没有一个路人,充满了死寂气息的巷子。我推开车门走了下去。车辆在身后绕了一个弯,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里与上次来时似乎有点不同。说不清楚到底哪里不一样。也许是时间造成的错觉。我站在这里,迟迟没有挪动脚步。在我犹豫着朝巷子里张望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件我已经遗忘了很久的,重要的事。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1

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情(2)

它是猛然间从脑中蹿出来的。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如果不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如果不是王树的电话,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想起它来。现在,我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买下那把小铲。它静静地摆在手电筒旁,我看到的时候就想,也许会有什么用处。这想法原来是有原因的。

    我要用它来挖洞。

    因为我想起了1989年的那个夜晚。同样是夏天,同样是午夜。小姨将我从梦中唤醒,睁开眼睛时,看见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铲。走,她说,我们去埋东西。

    埋什么?我揉着眼睛问她。

    秘密。她说。

    那是一个黑色的,已经有些生锈的铁盒。我不确定之前在小姨家里是否看见过它。我跟着她从窗户里翻出去,来到门前的那棵树下。盒子就放在小姨的脚边。

    不准打开它哦。小姨说。

    我没有打开它,但眼睛始终看着那只铁盒。我们一声不响地在树下挖洞。那场景更类似某种仪式。挖到差不多二十厘米深,我问小姨,这样可以了?小姨摇了摇头,说不行,还要再挖深一点。于是我们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我用手臂放进去试了一下,居然有大半个胳膊那么深。

    小姨小心翼翼的将铁盒放下洞去,表情凝重而又恋恋不舍。那时的我并不明白什么,只是对铁盒里的东西充满好奇。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对小姨极为重要的事物。小时候我也曾经在屋里一些隐秘的角落藏过自己的东西。一两本画册,树下捡来的蝉壳,几块石头,等等。到后来甚至连自己都忘了,哪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将铁盒放下后,我们就往洞里填土。铁盒逐渐消失在土里。最后,小姨用脚将土踩实,又从旁边捡来一些树叶遮在上面。这里很快便恢复了原样,一点也看不出来曾经被人挖过。我问小姨,假如以后找不到埋在什么地方怎么办?

    小姨抬头看了看面前的大树,指着树上一个十分明显的圆形的结疤说,看到这个就知道埋在什么方向了。我看了看那个结疤,它和我们刚刚挖过的洞在同一条直线上。

    假如有人把这棵树砍了呢?

    小姨愣了愣,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生气。小屁孩,她说,你懂什么。

    我不是没有想过趁小姨不在的时候,把铁盒从洞里挖出来看看。但第二天,妈妈就把我接回了老家。离开时,我明显地感觉到,小姨尽管不舍,但还是暗暗地松了口气。

    她不愿意任何人知道她埋下的是什么。

    而我终究还是忘记了这件事。两年后我上了小学,接着上中学,直到大学回到这座城市,也没有想过再回到那棵树下去看看。毕竟儿时的这种事,能记得的没有几件。

    现在,它从记忆里突然跳了出来,想必是有一些原因的。我想。

    于是不再犹豫,拎着装了那把小铲的袋子,快步朝巷子深处走去。夹杂着草木湿气的夜风一阵一阵地从脖颈处吹过,阴冷阴冷的,但却并不陌生。如果曾经去过老房子,便会知道,这种气息极为常见。皮肤已经变得冰凉。后背一直冒着冷汗,很不舒服。然而眼下顾不得这些。

    那棵树就在前方不远处。

    我来到树下,凭借微弱的路灯光,查看着树上的结疤。我没有想到,它还在那里,尽管记忆已经十分模糊,但仍能一眼认出,它和当年几乎一模一样。在圆形结疤的中心,我看到几道刀痕。心里不由得猜想,那是不是小姨划上去的。顺着结疤的方向,我在树下寻找曾经挖过的那个洞。

    那上面大概早已长满和其他地方一样的枯草,难以辨认了吧。正这样想着的时候,却一眼看见,就在我两只脚前方的不远处,有一块小小的空地。在它旁边,是一堆倒下的草,根部还连着一些土块。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块空地,和树上的结疤,正在同一条直线上。而从它旁边的土块和散落的草可以看出,这块地曾经被人挖过。就在前不久。

    心脏立刻猛烈地跳动起来。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四周。脑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是谁?我想,到底是谁在不久前挖过这个地方?

    难道这么多年以后,那铁盒……

    我蹲下来,从塑料袋里拿出小铲,把水果刀放进衣服口袋,剩下手电筒放在地上。铲子刚一戳进土里,便立刻感到,这土十分松软。越往下挖,心里便越是紧张。不一会儿,手心里全都是汗。额头上也是。

    我什么也不想,专心致志的朝土的深处挖着。潮湿的泥土气息随着铲子的挥动,一阵一阵扑在脸上。这过程不知持续了多久。眼前很快出现了一个大约四五十厘米深的洞。铲子最后一下插进土里时,突然传来沉闷的金属碰撞声。铲子的一半露在外面,再也前进不得。

    我急忙将铲子转换角度,倾斜着,挖掉了最后的土。一个黑色的金属盖子露了出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将旁边的土挖出了一些,然后丢掉铲子,用手抓住那盒子的两端,用力向外抽出。

    盒子很小。看起来比1989年要小。大概是年龄的缘故,那时看这盒子总觉得很大。但它的样子没有一点改变。只是锈迹似乎多了一些。我坐在地上,手捧铁盒看了一阵。心跳已经快得无法抑止。但要不要打开,是毋庸置疑的事。

    或许,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我小心翼翼地将铁盒放在地上,双手颤抖着,缓慢地掀开了盖子。铁盒发出一阵吱吱的声响。只是几秒的时间,我便看到了4岁时一直想看到但不能如愿的东西。

    一张照片。两把钥匙。在盒子的底部,是一些碎土。

    我拿出照片,稍稍侧转身体,面朝路灯的方向,仔细查看着。那是一张黑白照,尺寸与现在的也有一些不同。似乎要略大一些。照片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我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是小姨。尽管比小时候的印象要高一些,样貌似乎也有所改变,可那张脸仍然熟悉得如同1989年一样。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裙,梳着两根麻花辫。看起来,应该是中学时拍下的。旁边的男生比她略高一头,长相很清秀,同样穿着白色的衬衣,黑色的长裤。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冲着镜头露出独属于少年时,既稚气又成熟的笑容。

    而这张照片的背景,我也一眼便看出,那是东湖。

    小姨拍这张照片时,定然是在死前。也说不定,正是在她死去的同一年。无法猜想这张照片和她离家出走是否有关。但从她脸上的笑容可以看出,她拍这张照片时,多少是有些幸福的。我推想了一下小姨的年龄,她上中学的时候,应该是20世纪90年代初期了。而她死的时候,是1994年,上初三。这一年,和她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应该很近。

    小姨是在1989年第一次埋下这盒子的。拍这张照片时,已经上了中学。也就是说,在她死前的许多年里,她仍然保持着将秘密埋在土里的习惯。这张照片,算是她的秘密吗?

    我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照片上的男生。突然对那眉眼,那鼻子,还有嘴巴,产生了一种极为熟悉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感。但我很快打消了是否见过这人的疑虑。也许他本就长了一张会让人产生错觉的脸。

    我放下照片,又拿起盒子里的两把钥匙。这两把钥匙都很旧,很沉。一把略大一些,另一把要小一些。在我想着,它们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脑中闪现出来。我抬头看了一眼二楼的那扇窗户。

    它们会不会是……这房子的钥匙?

    王树的电话再度出现在耳边。来找我,他说。

    难道就是这个意思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将铁盒的盖子盖好,和小铲一起放进塑料口袋。又从袋子里拿出手电筒,点亮后,朝那房子的铁门走去。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2

第十六章夜访老屋

黑漆雕花的铁门。上面是一把不用看便知道生锈许久的大锁。我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站在铁门前,脑中好一会儿是大段的空白。我甚至开始希望,手中的钥匙并不能打开面前的这扇门。那我就可以将钥匙放进口袋,看也不看地离开这里。因为我不知道,假如打开了门,之后会看到些什么。

    小姨家在二楼。我回想1989年时便已陈旧不堪的楼梯,原本就十分衰弱的勇气又丧失了大半。但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我看了看紧握在手中的两把钥匙,挑出其中略大的那一把,用另一只手握住铁锁,将钥匙对准锁孔,小心翼翼地怀着矛盾的心情,向内推进。

    钥匙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锁孔中,直到最后彻底没入。正如之前猜想和担心的那样,这把钥匙正是小姨家的。那么,另一把略小一些的,就是二楼那个房间的了?我努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用力转动钥匙。

    看来这把锁多年未曾开过。钥匙在里面转动得十分艰难。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喘气声。一阵吱吱呀呀的声响过后,锁终于弹开了。我拔出钥匙,将锁从门上取下。

    铁门一点一点在眼前打开。门里深沉而诡异的黑暗也一点一点显露出来。腐败的气息,阴冷的灰尘味。门完全打开以后,手电筒的第一束光便照到了破旧不堪的木质楼梯。光束下可以看见正飘忽移动的尘埃颗粒。我站在门口,用手电筒上下左右地查看了一番。

    楼梯旁摆着几把相互交叠的竹椅,竖着一张竹板床。地上,楼梯上是厚厚的一层灰尘。再往上,楼梯的拐角消失在另一处黑暗里。墙壁斑驳不堪,角落里散落着许多蛛网。

    既然已经走到这儿了,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鼓起勇气。

    于是握紧手电筒,向里走了两步。直到完全置身于眼前的黑暗之中。脚踏上第一层楼梯,发出咚的一声。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脚下的木板吱呀吱呀地响动着。这段路显得极为漫长,我几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铁门,确定它仍然开着,门外仍然是亮着路灯光的街道。走到一半时,还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显示为凌晨一点二十九分。

    走到第一个楼梯拐角处,又是另一段楼梯。但已经能看见那扇暗红色的木门。那时我愣了一下。记得以前小姨家的门是很暗淡的黄色,接近泥土的颜色。而现在眼前的那层暗红——我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暗红,莫非是后来漆上去的吗?

    在这段楼梯上已经看不见楼下的铁门了。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跑着来到了二楼的那扇门前。停下时几乎喘不过气来。在木门旁边是通往屋顶平台的另一段楼梯。我同样用手电筒照了照,楼梯上和刚才走过的一样布满灰尘和蛛网。接着挑出第二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与锁孔完全吻合。我稍稍退后一步,扭动钥匙,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

    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比楼梯发出的更加突兀,凌厉。我静静的站在原地,用手电筒的光跟随着木门的移动,直到门完全打开。

    我看到了一把椅子。它正对着门,靠着墙壁放在那里。当手电筒的光照到椅子旁的沙发时,我立刻呆住了。全身像被电流击过一般,变得僵硬。我急忙又转换光束的方向,在屋内四处看了一阵……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

    这里竟然和我家里的摆设一模一样。

    那沙发,那椅子,还有沙发对面放在墙角的电视机,连卧室门所在的位置也完全相同。就像是按照原样复制出来的双胞胎。可我现在明明站在昙华林。而记忆中小姨家原来的枣木家具,悬挂在卧室门前的布帘,房子中间结实的红木茶几,全部一样不见。我低头看了看地面,只看到灰白色的水泥地,简直不可思议——这栋两层小楼绝不可能有水泥地面。

    而门旁边的鞋架,甚至鞋架上那双淡蓝色的拖鞋,也和我的一模一样。

    我走进去,拿起那双拖鞋。拖鞋在手中的感觉实实在在,并非虚幻。在沙发前的茶几上,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半杯茶,正如我早上离开时那样。垃圾桶中前两天吃过的零食包装袋还在。我走进卧室,床上的被子也像家里一样散乱地堆放着。连被子一角掀开的样子也完全相同。床头放着同样的一本杂志。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就是我的那几件。墙上的日历一样翻到六月,上面还有几道圆珠笔的划痕。那是某天我换笔芯时随意划上去的。卫生间的红色水盆放在水池下方,和家里一样正一滴一滴地积着水管的漏水。

    我用手拿起床头的杂志,放下,又拿起桌上的圆珠笔,再放下。毫无疑问,这里完完全全就是我在湖边村租住的那间屋子。

    有另一种强烈的感觉渐渐地遍布全身。

    屋里的这些家具,任何一样东西,无不透露出一种虚假。一时说不清究竟虚假在哪里,因为不管怎么看,这里都和湖边村的房子毫无分别。除了从窗外看出去的景象与家里不同……等一下,那是……

    就在我准备离开卧室的时候,手电筒的灯光突然照见墙角的一块白影。

    一个电话机。白色的,普普通通的电话机,正静静地缩在墙角。

    这不是我屋里的东西。我猛然想起王树的电话,急忙拿出手机,按照那个号码拨了过去。

    铃铃铃。电话声急促而突兀地响起。

    就是这里。我在心里大声喊道,王树打来电话的地方,就是这里。

    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挂断电话,铃声也随之消灭得无影无踪。我在电话机前蹲下,仔细看了一阵,又拿起听筒,耳边传来嘟的长音。看不出什么。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电话而已。唯一不同的地方只是,王树曾经用它拨打过我的手机。心里一动,又开始查看电话上的拨出记录。但空空如也。一个号码也没有。是拨过之后又删除了吗?这点已经无从得知了。

    我站起来,走出卧室,来到客厅,在屋内各处又查看一遍过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连坐下的感觉都一模一样。

    唯独气息不同。

    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仔细聆听着黑暗中的任何一种细微声响。我在等待接下来发生的某事。但什么也没发生。这期间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都思考不成。

    于是准备离开。我拿出铁盒,将盒子底部的碎土倒在茶几上。这么做,也许只是想在这屋里留下一点东西。证明我来过,或者没有来过。

    我推开门走出去,又转身将门锁好。钥匙放进口袋。我小心翼翼地走下第一段楼梯。走到最后一层时,突然背后传来咚咚的两声。接着声音突然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迅速。我立刻扭头去看,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见一个黑色的圆球状物体正从楼梯上滚下,向我直冲过来。我吓了一跳,想转身往楼下跑,但还没来得及迈出脚步,只见那个圆球突然腾空而起,我转身时只感到后面脖颈处一阵冰凉,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最后记得的,只是手电筒落地的声响。还有……一句隐约的话。

    那声音十分微弱,又像是从心底某处传达至脑中的话语。那人叫了我的名字,然后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3

夜访老屋(2)

我无法回答,也来不及去想这声音从何而来。我很快便沉入到无边无际的、紧紧地将我包裹其中的黑暗里去了。

    很困。困得睁不开眼睛。手脚像是被弯曲成某种形状绑在一起,每个关节都在传递疼痛的感觉。还有脚。脚下什么也踩不到。这是在空中吗?脚下莫非是云?我翻了个身,额头似乎撞到什么。接着又撞了一下。但还是睁不开眼睛。也不想睁开眼睛。全身发热,喉咙里干渴得要命。也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一觉睡得真不踏实,明天上课怎么办呢?我想。

    突然有人推我。不,不是推,是拉。一条胳膊被拉起来了。还有肩膀。身体也动起来了。

    是谁?我模模糊糊地咕哝了一句。

    “喂。”一个声音答道,“醒了吗?”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眼前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罗明?”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又扭头看了看四周。这里到处都是书,一捆一捆的,整整齐齐靠墙堆放着。头顶的日光灯很刺眼。

    “这是哪儿?”我又问。

    “学校图书馆的地下室。”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你怎么会在箱子里?”

    箱子?我心里一惊,连忙回头看去。在我身后的地上,放着一个暗灰色的木箱。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高览公司的箱子,但查找一番以后,看不见任何潜行快递公司的标志。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有些失落。接着又猛然想起昙华林的铁盒。

    还好,它完整无缺地待在箱子里面。我把盒子拿出来,紧紧地握在手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明又问了一遍。

    我呆呆的想了一阵。昙华林,铁盒,那间屋子,楼梯上的圆球状物体……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我问。

    “早上我来上班,开门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箱子在图书馆门口。起初我以为是昨天谁送来的书,因为图书馆关门了,所以才放在门口的。我就叫人把它抬到地下室去。正好我也要到地下室里找点书。后来就听到箱子里有响动,我就用这个把箱子撬开了,”他抬起手里的一把钉锤,“然后就发现你躺在里面。”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不知道。”我说,“昨天好像在路上晕过去了……对了,现在是什么时间?”

    罗明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三十二分。早上。”

    “不是,我是说,今天几号?”

    “六月十四号。怎么了?”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只是躺了几个小时而已。

    “怎么会晕过去的?遇到袭击?”他又问。

    “不清楚。”我支支吾吾地编着,“昨天晚上从学校到家里的路上,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要报警吗?还是去医院?”

    “不用了,”我连忙说,“不用报警。反正现在也没事了,身上哪里都不疼,也不用去医院。”

    “那好吧。”他说,“到阅览室休息一下?上午也没什么人。”

    “不用了,我还是回家吧,想休息一下。”

    “真的没事?”

    “没事。”我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

    于是他不再说什么,送我到图书馆门口。几分钟后,我在通往校门口的道路上打开了铁盒。照片还在里面。我匆匆看了一眼,便合上盖子,快步往家里走去。已经是中午了,阳光晒得皮肤生疼生疼。汗水夹杂着木箱的味道一阵一阵从背后传来。脑中一片纷繁杂乱的空白,既不想昨晚的事,也不想铁盒里的照片,只顾迈动双脚,听着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前面就是湖边村,只要加快脚步就好。

    到家时又是一身的汗。我放下铁盒,冲进卫生间,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没有泥土,没有污渍,没有淤青,没有伤痕。只是一脸的苍白与慌张,还有一些说不出的,正从眼睛里一丝一丝地渗透出来。我打开水龙头,捧起一把水浇在脸上。水凉得不可思议。接着又捧起一把。最后用毛巾擦干。

    回到客厅再度用手抚摸了一下铁盒。在日光下看这铁盒,和昨晚很是不同。仿佛是一件死去已久的事物。表面凹凸不平,生锈的地方也清晰可见。暗黄色的铁锈。怎么看都普普通通,更像是十多年前工厂里的工具箱。里面放着手钳、螺丝刀、小锯的那种。但我仍然小心翼翼。

    用手抓住盒盖的两端,向上提起。

    盒子里只有一张照片。对了,钥匙呢?我愣了一下,连忙在身上翻找,但口袋里除了钱包和手机,只剩下一把我自己的钥匙。

    钥匙没有了。这么说,不可能再回去了。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又拿起铁盒中的照片。昨晚那种怪异的,无法说清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总觉得,这照片有哪里不对。是小姨?是小姨旁边的那个男生?是他们的衣着?表情?是背景里的东湖?

    不对,都不对。

    头部开始隐隐作痛。无意间将照片翻转过来时,便看到背后的一行小字:1994年7月23日留念。字迹十分娟秀,美观,只得猜想大概是小姨写上去的。

    而1994年,正是小姨死去的那一年。小姨死时,是夏天,秋天,还是冬天?我记不得了。但可以肯定,她在1994年7月23日拍下这张照片时,还没有离家出走的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直觉上,能露出这样笑容的人,大概烦恼也并不多到足以离家出走的地步。

    我叹了口气,放下照片。这时突然看见铁盒底部有一些碎土。莫非是昨晚我倒掉的那些?想到这里,心脏顿时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但,不是。

    这些是十分湿润的泥土。仿佛是从下过雨的土地上挖出来的。但昨晚并没有下雨,前天也没下。那这些土究竟是……

    我用手拈起一些,在指尖碾碎。我没有再次把碎土倒在茶几上。大概倒也倒不干净了。我默默地合上盖子,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是长途。

    “妈,”我说,“你还记得娟娟阿姨是怎么死的吗?”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4

第十七章照片上的往事

我从未期望从家人口中得知什么。情况也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他们的回答和我记忆中的完全吻合。如果真有什么让我产生了些许疑虑,那就是在电话的背景音里,我听见父亲说了一句,她怎么还记得?父亲说时,母亲停顿了一两秒。就是这一两秒,让我隐隐约约感到了不安。

    挂断电话,我又呆呆地看了一阵那张照片,然后把它重新放回铁盒,盖上盖子。在屋里四处看了一阵,最后将铁盒放在衣柜的角落里,关上衣柜门。从这天起,铁盒散发出来的那种沉甸甸的,充满铁锈味道的阴郁气息,一直不断地从衣柜的门背后散发出来。几天以后,我把它从衣柜里拿出来,放在客厅的电视柜里面。过了一阵,我又把它从电视柜里拿出来,放在阳台的角落里。

    暑假就伴随着铁盒的反复迁移而到来了。这是一年中整个学校显得最为空旷的两个月。无论在哪里行走,总有一种拔开皮肤,将身体最深处的某物暴晒于阳光下的,空空荡荡的感觉。到处都白晃晃,不能注目看上一眼。

    “暑假不回家吗?”刘小军说。

    “嗯。”

    “去黄山怎么样?”

    “黄山?不去。”

    “这样啊,那太可惜了。”他又说,“那等我回来再约你出来玩。”

    刘小军没有暑假。他休了一个星期的年假,要去黄山。不明白那地方有什么好玩。也许很多事情我一直无法和他人达成共识。无论是看山还是看水,我都提不起兴趣来。而且,谁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最后一个夏天呢?

    要好好过。我对自己说。

    图书馆在暑假仍然开着。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只是仍然不知道丁小胭的行踪。但此时,我再度频繁出入图书馆,却不是为了丁小胭。

    “能告诉我那本书的事吗?”

    这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我们终于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这个。

    “你说那本书?”

    “嗯。那本书。”

    “为什么这么想知道?”

    “好奇。在我之前,没有人问过吗?”

    “在你之前,只有一个人借过这本书。”

    “那我就更好奇了。”

    “好奇有时候不是件好事。”

    我看着他的眼角纹。

    “那,你到底愿不愿意说呢?”

    他微微地笑了笑,眼角的纹路更深也更奇妙了。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准确地说,是11年。”

    “1994年。”我轻轻念道。

    “1994年,我在上高中,高三吧。”

    那么,如今他应该30岁上下了。我暗暗地想。

    “我恋爱了。”说到这里,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也许不算是恋爱。说起来也简单。这个就不提了吧。”

    “嗯,说说那本书。”

    “我第一次看见这本书,是在她家里。放在床头,不像现在这么旧。我翻了几页,觉得不怎么有趣,就问她,怎么借这样一本书回来。她就把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一行字对我说,她就是为了这句话才把这本书借回来的。”

    他停顿了几秒,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那行字就写在后来撕去的借阅表上面。是用黑色的墨水写成的。那句话的内容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原话是,你将永远无法翻开本书的最后一页。”

    “怎么可能?”

    “当时我也对她说,怎么可能?我现在就可以翻开最后一页。但她却笑了,她说,你怎么知道你翻开的就是最后一页呢?尽管明知没有道理,但我还是被她问住了。是啊,我怎么知道我翻开的就是最后一页呢?”

    “那最后一页是什么?”

    “没有什么。就和你现在看到的最后一页一模一样,没有一点特别的地方,毕竟只是一部小说而已。我以为女孩都是这样神秘兮兮的,就没有在意。可是,这年冬天,她死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怎么死的?”

    “不知道。”

    “不知道?”

    “只是突然有一天,失去了联系。她没有到我家来找我,没有来信,没有电话。我到她的学校去问,才听她同学说,她死了,但怎么死的,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我又去了她家,但刚一敲开门,就被对方父母不问缘由地赶了出来。”

    “和这本书有关?”

    “起初我并没想到这个。因为距离看到那本书的时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然而第二年春天,我却收到了她的来信。”

    “怎么会?”

    “因为学校里一直有个规定,所有学生的来信要先交给班主任,再由班主任发给学生。结果那年冬天,她寄给我的信被老师拿回家,掉在了桌子下面,直到春天搬家,挪开桌子才发现。交给我的时候,信封已经很脏很旧了。”

    “啊。”我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不停地道歉。因为拿到信时,我一下子就哭了。”他笑了笑,“大概从没碰见男生这么哭的,所以班主任也不知道怎么办好。”

    “信里写了什么?”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5

照片上的往事(2)

“只有一句话。她说,还记得那本书吗,我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请不要为我担心。”

    “那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但从那天起,我开始拼命寻找那本书。最后找到了这里。”

    “这个图书馆?”

    他点头。“可当时我还在上高中,不能办理阅览证,于是就下定决心要考这所大学。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办了阅览证,到图书馆来借这本书。可当时的管理员告诉我,书不能外借。”

    “从那时起就是这个规定?”

    “是。当时我和你一样奇怪,为什么不允许外借?管理员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甚至,不仅不允许外借,也不允许带进阅览室看。”

    “真奇怪,那干脆收进仓库里好了。”

    “据说只有特殊的人才能借到。之前她也说过,这书是通过关系借来的。大概是父母的同事朋友一类。”

    “那后来……”

    “后来我就下定决心,毕业后一定要留校,到图书馆来工作。”

    我心里突然一阵难过。这似乎也被他看出来了。

    “不用觉得难过。”他说,“这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不完全是为她。我要找到那本书,想看到那本书的最后一页,想弄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仅此而已。”

    我点点头,“明白。”

    “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毕业时的成绩远远超出了留校的资格。我很快成为了这里的工作人员。”

    “肯定有很多人为你可惜。”

    “那些都不重要了。四年来,到图书馆工作已经变成了我的梦想。第一天,我就找到了那本书。四年过去,书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落了些灰尘。我翻到背面,看到阅览表上,仍然写着那句话。还有一个过去我没有留意到的名字。我想,这个名字大概就是当初借书给她的人。因为整张借书表上,只有这一个名字而已。于是,我花了很长时间,在图书馆的档案里查找这个人。最后,终于被我找到了。可对我来说,似乎一点用处也没有。”

    “为什么?”

    “那个人是她父亲的朋友,当时在图书馆工作,是高层管理人员。可从她死的那一年,彼此就没有再联系了。甚至连对方家里死了人都不知道。本来我还想,至少能得知她的死因,但现在也一下子成了泡影。”

    “那怎么办?”

    “没有办法,只有一天一天地看书。这么多年,这本书不知被我翻过多少遍,几乎都背得下来,可每次翻到最后一页,都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实在想不明白她说的‘最后一页’是什么意思。到了后来,大概是2001年吧,图书馆采用电脑化管理,每本书上贴着的阅览表都被撕去了。也就不见了那句话。可这本书不得外借,却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图书馆里的人都知道?”

    “借阅处的管理员都知道。”

    “大家难道都不觉得奇怪吗?”

    “不清楚。新人一般会问,但后来也就不问了。似乎除了我以外,也没人对这本书感兴趣。”

    “这规矩是谁定的呢?”

    “我进来工作的第一天,就有这个规定了。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由谁制定的。就是问也问不出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借书给她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叫什么名字吗?”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有点犹豫,挣扎,欲言又止,好像我问了一个他难于启齿的问题。这让我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最后,他说,“这个人的女儿你认识。她现在就在图书馆工作,和我一样,是管理员。”

    心跳猛地静止了两秒,又立刻激烈地跳动起来。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是说……丁小胭?”

    他点点头。

    “是。那个人叫丁武,是她的父亲。”

    脑中顿时乱作一团。许多个疑问不停地冒出来,又转眼消失。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你知道……丁小胭……丁小胭她……我是说……丁小胭也知道这个,但是……她到底什么时候来上班?”

    “不知道。”他避开我的眼神,“丁小胭以前也总是请假,不知道做什么去了。这女孩有点奇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之后许久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离开图书馆以前,我对罗明说,可能以后会常来。罗明默默的点点头。他明白我的意思。

    丁小胭说得对,图书馆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场所。

    可是丁小胭,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又到哪里去了呢?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里。在这里我只看一本书,《杀死一只知更鸟》。突然间我便有了罗明在1998年时的感觉。在阅览室里,不知疲倦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一个字也不放过。头顶是缓慢转动的吊扇,从淡蓝色窗帘里投射进来淡蓝色的阳光,从桌子的一边移动到另一边。胳膊和桌子接触的地方常常浸满了汗水。

    但也如同他在1998年那样,我什么都没发现。书的最后一页还是书的最后一页,书中的每一个字都好端端地待在原来的地方。除此以外,在我身上,一件奇怪的事也没有发生。

    罗明说,我想,这本书的最后一页,并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敞开的。

    也许吧。他毕竟看了那么多年,毕竟到今天还不明白,那最后一页的含义。

    可我无法放弃。我总是有种感觉。那是一种就快要到终点,就快要想起什么,就快要脱口而出的感觉。

    快了,就快了。心里总有这么一个声音在召唤着我,鼓动着我。

    而罗明什么也没说。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也无从猜想。某些瞬间,在他的脸上,我似乎看出了1998年的那个影子。这感觉十分奇特,不足以用语言来形容,若是有相同经历的人,一定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因而这个夏天,时光在图书馆里也变得错乱起来。时而在2005年,时而在 1998年,或者1994年。

    也许我们记得的,唯有时间而已。

    这天,从图书馆回来以后,我来到阳台,打开了已经落满灰尘,锈迹又增厚一分的铁盒。它似乎变得更重,也更冰凉了。也许是天气或者记忆的错觉。盖子锈住了一部分,打开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我拿出那张照片,台灯光下仔细端详它。

    这一次,我的目光完全被照片上的男生吸引了。几乎是同时,我发现……

    照片上,那男生的眼角部位,有几道细细的划痕。我将照片稍稍倾斜,借助光线仔细看了一阵。是划痕,似乎是用指甲,或者细钢片一类的东西划上去的,两个眼角各有一些,细细的又很密集。那是什么?

    以前似乎并没有见过。

    我又将照片拿远了一些。这时便发现,这些划痕就像是……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6

照片上的往事(3)

眼角纹。

    拿着照片的手顿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胸腔里像是有什么堵住了一般,一下子瘫软在椅子上,许久都无法坐起身来。

    第二天,还不到中午,我来到图书馆,在阅览室门口找到了罗明。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他的脸。我的双手和嘴唇仍然颤抖不止。

    “罗明,”我问他,“那个女孩……是不是叫舒娟?”

    罗明愣了一下,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

    我咬着下唇,静默了一阵,之后再也无法控制地爆发出来。

    “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对他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那天,我冲出图书馆的时候才发现,脸上不知何时,早已全是泪水。

    究竟为什么哭,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到今天是可以找各种理由来解释的。然而那时只是想哭。甚至连已经哭了这点,都没有察觉。然而回到家里,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又突然平静下来。

    只是感到疲惫,有一种什么也不想再继续下去的绝望。

    不想再看那张照片,不想再去图书馆,不想弄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想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直到死去为止。我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不想洗脸,不想接电话。后来的几天,除了水和少量的面包,我几乎粒米未进。

    不知道罗明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但我不想去想他。

    第五天,我终于有了点精神。我在纸上写下一些词,又用线将它们连接起来。我用这些词回顾了2005年的前半年。认识王树,发现王树的照片,王树消失。因为王树的照片而去看街上的每一扇窗户,于是认识高览。帮高览代管快递公司,收到来自昙华林的奇怪电话,在货舱认识刘小军。因为刘小军的讲述,来到昙华林。高览消失。在昙华林发现王树照片上的窗户。接到王树的电话,再次来到昙华林。在昙华林发现铁盒,铁盒里发现钥匙和照片。用钥匙打开昙华林小姨的故居,发现和我住所一模一样的房间。

    期间认识罗明,通过罗明知道那本书的故事,而罗明正是小姨中学时期的恋人。那本书与小姨有关,也和丁小胭有关。

    丁小胭预言了我的2005年。

    笔最后停在丁小胭的名字上。

    我又在纸的空白处画了一个方框。这里,是最后一个人的名字。

    做完这些事,我突然彻底轻松下来。同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饥饿。这天我吃了很多东西,似乎想把过去几天从身体里流失掉的一切都补回来。从早上到晚上,我一直在吃,直到再也挪动不了身体。

    第二天,我又去了图书馆。在那里见到了精神同样不好的罗明。

    “对不起,”我说,“现在我好了,没事了。”

    “那现在,可以说了?”

    “舒娟是我的小姨。就像你说的那样,她在1994年死了。现在可以告诉你死因,她是离家出走时,被火车撞死的。”我停顿了一下,又说,“过去我一直这么认为。但现在,因为一些事,我觉得,或许情况不是那样。”

    一口气说完这些,便静静地看着罗明,等待着他的反应。然而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出现。他只是沉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

    “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是说……为什么你觉得舒娟她,不是那样死的?”

    我摇摇头。

    “不清楚。至少暂时还不清楚。”

    “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于是,我简单地讲了讲这段时间的经历。但隐去了丁小胭的话,也隐去了昙华林的事,说到名字时,也只以“小姨家”来代替。罗明默默的听着,听得很认真,很专注。图书馆里除了我们没有别人。几乎能听见时间静静流淌的沙沙声。

    “就是这样了。”我说,“一直到几天以前我发现你在照片上为止。”

    “那照片……可以带来给我看看吗?”

    “我已经带来了。”

    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照片,递给他。罗明平静地接过来,双手各抓住照片的一角,仔仔细细地看着。直到今天,这个场景也常常在我眼前出现。因为罗明的某个眼神,某个动作,使它具备了完全不同的,甚至脱离了事件本身的某种意味。当时我并不清楚,这种“意味”是什么,但这天对于我的重要性,却是无论如何也否认不了的。

    罗明看了整整的一小时。大概并不真的准确到一小时。然而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他就是看了那么长的时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么看着,看着,像是坐在这里就会死去。

    这场景,我无法承受。

    我轻轻地站起来,尽量使自己不发出任何声响。我走到阅览室的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着楼下被阳光烤成炙白色的建筑与街道,看那些将胳膊和腿裸露在外面的行人。我也时不时回头去看罗明。他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直到这漫长而奇妙的一小时结束。

    “还给你。”他说。

    我走过去,接过照片,又将它放回口袋。

    “用不用给你翻拍一张?”

    “不用了。”他轻声说道。

    一阵沉默。

    “那,要不要去昙华林看看?”

    “去那里做什么?”

    “小姨原来的家,不想去看看吗?”

    他突然愣住了。

    “你说什么?”

    “小姨家。”我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舒娟她,从来就没有住过昙华林。”

    我一下子呆住了,几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不可能。你怎么能确定……”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6

照片上的往事(4)

“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我不可能记错。她一直住在汉口,就算记错了,也不可能错到武昌区来。”

    “但我也不可能记错,”我急急地辩解道,“我小时候曾经在昙华林生活过,我记得很清楚,不可能的……”

    罗明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就这样对视了很久,彼此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错。是罗明,小姨,还是……我?

    这天离开图书馆的时候,罗明说,不要想太多了。我点点头,说不会的。然而我却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整夜。我用尽了各种办法尝试睡着,数羊,做仰卧起坐,喝牛奶,但没有一样能让我睡上哪怕一分钟。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从床上起来,换好衣服,收拾了几件常用衣物,检查了钱包和手机,关好灯,关好煤气,最后,关上了门。清晨的街道还很清冷,有刷刷的扫地声。我沿着小路一直走到学校后门,在那里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火车站停下。我付钱,下车,走进售票厅,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中午上车,十八小时后到达,也就是明天早上。我在火车站附近的冷饮店里度过了开车前的四个小时。这期间给家里人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我要回家。又给罗明打了一个电话,留下我的手机号码。

    他什么也没问。其实,也不需要问。

    最后,我是被服务员推醒的。小睡前曾经告诉她,十二点一到,立刻叫醒我。我带着浓浓的困意,跟随稀疏的人流上了火车。这列车的客流量并不大,尤其是这种时候。上车以后,我找到卧铺车厢里我的位置,放下包,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半夜才睁着又干又涩的眼睛醒过来。可能的话,还想再睡一会儿,但又明白,睡意是不会再来了。下意识地在床边找闹钟,手却扑了个空。这才想到,我已经不在寝室,而是在回家的火车上。尽管开着窗户,车里还是很闷热,口干得不行。于是撑着手坐起来,叹了口气,从枕边的塑料袋里拿出矿泉水瓶,扭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水从喉咙一直凉到胃里。这一下更清醒了,于是重新躺下,翻了个身,茫然地看着窗外。

    这是一列绿皮火车,此刻正缓慢行驶在被夜幕包围的群山之中。窗外漆黑一片,仅能从声音判断,它在不断地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绿皮火车向来无法给人以好感,不仅是极差的卫生条件,轰隆轰隆的噪声,让人无法忍受的速度,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在这样的火车上,常能感到一种由于年代久远而累积下来的各种气味。发腻的潮湿,铁锈味,霉味,隐隐约约的体臭,诸如此类。但终究,我不得不躺在其中一节卧铺车厢的中铺,忍耐着由此带来的烦躁不安。只有安慰自己,再过几个小时就到家了。

    我无奈地闭上眼睛。这时,耳旁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有人从车厢一头走过来了,我没有在意。然而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走到我旁边时,突然停了下来。我觉得有点不对,会是小偷吗?于是立刻睁开眼睛,看见床铺正对着的过道里,站着一个人。他正在看我。

    第一感觉是,这人好像很面熟。是谁呢?我迅速地在脑中搜索了一阵,但想不起是谁。

    他却先开口了。

    “你住湖边村?”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又问,“怎么?”

    “住三楼?”

    我又点头。

    “你好,”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我是你的邻居。”

    这次我想起来了。他的确就是我的邻居,那个奇怪的,个子很高的,从来不出门,只有一套换洗衣服的男生。对,他还戴着黑框眼镜,连头上的帽子都是几个月以前我看见的那顶。

    我想笑着打个招呼,却有另一个声音从心里冒出来对我说,不要认识他,千万不要知道他的名字。只剩下最后一个人了,最后一个……

    然而这时,只听他继续说道,“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徐退。”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37

第十八章物是人非

在火车上碰见邻居实在是匪夷所思的事。一个几千万人的大城市里,两个人有多少几率成为邻居,又有多少几率在同一辆火车,同一个时间经过同一个地方?我算不出来,但我知道,这几率小得不能再小。假如,这个人又竟然是你的同乡呢?

    换作以前,我大概会惊叹这样的巧合。而现在,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

    这个人的出现,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坐在餐车里,他面前是一瓶啤酒,我面前是一杯可乐。我一边说话,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他。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嘴唇有点薄(相对于男人来说,实在太薄了),其中一个嘴角旁,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的个子很高,几乎是我见过的最高的人(大约一米八五)。而他身上穿着的,正是我几次在楼上阳台上看见的那件衣服,还有那条牛仔裤。膝盖上有一个不知是刻意弄出来的,还是不小心磨破的洞。

    六个小时后,我们将在同一个地方下车。之后,我坐公共汽车去新区,他坐公共汽车去老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们住在同一个厂区里,两个不同的地方。我们去过的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火车站。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点,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居住的新区和老区。

    要说明的是,这大概是独属于我们厂区的特殊情况。这是一个兵工厂,原本只有老区的那一片生活和工作区域,1986年,另一个兵工厂迁移过来,两个厂合为一个,这才有了新区。因地势局限,从新区到老区要走很远的路,即使骑自行车,也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所以基本上,新区和老区的人极少来往,甚至各有一个小学和中学。徐退读的,是老区的第一小学和第一中学。我读的是新区的第二小学和第二中学。中学毕业,我们都考入了外地的高中,三年后,又都考入了省会城市的大学。

    “你回家做什么呢?”我问他。

    “没什么事做,就是想回去待一阵。”

    “那现在做什么工作?”我又问。

    “没工作。”他笑着说,“我是一个闲人。”

    怪不得过去从来没见他出过门。我想。

    “那你怎么生活?”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窗外,回过头来说:“各种途径。”

    但我不好问什么叫各种途径,只好说:“我还在念书。”

    “哦。”他说。

    “现在放暑假了,所以回来看看。”

    “哦。”他又说。

    他脸上始终保持着某种程度的笑容。我突然觉得,这也许是我遇到的,最难理解的人。但他并不显得高深莫测,他爱笑,也爱开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恰到好处,一句不多,一句不少,连反驳也是。在火车上的这六个小时,我们聊得很愉快,尽管我一直提醒自己,这人的出现或许不是偶然,或许应该有所提防,但我还是常常忘记。

    车窗外渐渐明亮起来。还有十多分钟就要到站了,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然后回到各自的车厢,拎上各自的行李,在出站口又碰面一次,最后,各自坐上不同的公共汽车。一个开往新区,一个开往老区。

    上一次回家,是在半年以前,放寒假的时候。那时我对这里的任何景物都没有一点哪怕是亲切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足以视而不见的地步。然而现在,随着道路的推进,逐渐由心底升起的异样,也在一点一点加深。车窗开着,略带汽油味的夏日清晨的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我不时扭头去看另一侧的车窗,心里只有一个疑问。

    这里,什么时候竟然变得如此破败?

    然而景物并没有变化。道路两旁的树木肯定还是原来的那些,楼房肯定还是半年以前的样子,甚至,临街的各种店铺还多了一些。

    可无论怎么看,这里到处充满了一股衰败的气息,不明白这是从何而来的。我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人,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另一边座位上的两个人正在聊天。没有人注意到这些,包括此刻同样看着窗外的人。

    我在家门口下了车。远远看见母亲正推开窗户,看见我便叫了一声。我走进单元门,1楼1号的门正打开着。我在门口放下背包,一边脱鞋,一边心不在焉地与母亲说着话。过了一会儿,父亲也回来了,拎着早点。

    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我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在心里想着。

    谈话是在晚饭后进行的。该汇报的已经汇报完毕,亲热的话也说了不少。现在,该进入正题了。

    “对了,”我装作突然想起来的样子,“上个月我去了昙华林。”

    “嗯。”母亲应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那里变化挺大的,好多过去的住户都搬走了。据说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景区了。”我仍然暗暗观察着他们脸上的表情。

    母亲又“嗯”了一声。

    “不过还好,很多老房子还是过去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1989年吧,我四岁的时候?”

    母亲愣了一下。表情突然变得极为复杂。惶恐,惊惧,慌张,尴尬,担忧……我从未在母亲脸上看过这样的神情。即使是过去谈起最需要对我隐瞒的事时,也没有过。如此看来,她不会对我说出真相。很快,她将对我撒谎——我想。

    “哦,对,对,昙华林吗……那时你去过的,我差点都忘了。十多年了,谁记得住啊。”

    “我记得倒很清楚的。当时我住在小姨家,是吧?”

    “是啊,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

    “我还记得,小姨家对面是过去的教会医院。”

    “是,都是老房子呢。”

    “教会医院前面还有一棵挺大的榕树。我和院子里的小孩经常爬上去,还从上面摔下来过。”

    “嗯,对。”

    我沉默了,看着母亲的侧影。她盯着电视,没有看我。旁边坐着同样心不在焉的父亲。我暗暗地叹了口气,随后转移了话题。

    母亲说了谎。小姨家对面并不是过去的教会医院,而教会医院前面,也并没有什么大榕树。我也就更不可能从树上摔下来。事实上,从小到大,我都没能成功地爬上过任何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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