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16

死里逃生(4)

几分钟后,车到了货仓。我没有进去,而是坐在仓库外面的石阶上,不知想些什么。石阶的远处,除了道路和经过的车辆,看不见一个人。太阳在头顶温润地照着,有春天的风,身后传来仓库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这一刻仿佛永远也不会停下。又好像,我原本就坐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

    这天我对高览说了很多话。说得很不连贯,甚至有点语无伦次。我不喜欢这样的表达方式,也不喜欢一旦有了情绪,就非将它释放出来不可。我们去了酒吧,但很久以前我就讨厌借酒说话的行为。可我偏偏停不下来,好像一个让人厌烦的醉鬼。我知道自己没有醉,也清清楚楚地记得说过的每一句话。而每一句话都不像是我说的。高览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时不时忍不住笑一下。离开酒吧前,我已经在卫生间里吐过两次。路上又吐了一次。我坚持要自己走路,高览伸手来扶我,我就推开他。整个世界都在转,胃里也在转,不断有东西涌上来,又被我强压下去。每个关节都在酸痛。高览说,你手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我就笑了,还笑得很开心,说我大概酒精中毒。说完就又吐了一次。

    这样终于步履蹒跚地走回了湖边村。我走进去,倒在床上,天花板就在眼前转着。我闭上眼睛,听见高览走进卫生间,又听见水声。然后一块冷冰冰的毛巾就贴到了脸上。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说好凉。高览帮我擦干净了脸,又拉过被子给我盖上。后来我又说了什么就记不得了。只感到高览在床边坐了很久,还抽了一根烟。最后,他站起来准备离开。我说你帮我关一下灯,他就走到墙边去关灯。

    灯啪的一声灭了。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我听见高览突然说了一句,怎么这么黑?

    我想回答他,但说不出话来。接着是一段沉默。我正在想他走了吗,就听见他说,我也睡在这里吧。

    后来,我问过高览,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他说,就是关灯的时候。我想起那时他曾经沉默了一会。其实当时,我也吓坏了。不是黑暗,而是和黑暗一样突如其来的,让人战栗的情感。

    我们都被吓坏了。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们很快便作出了决定。

    我记得连第二天早上醒来时的宿醉都是温润的。我半醒半睡地怔怔地注视天花板。外面正在下雨,带着潮味儿的风开始吹来,轻轻摇晃着窗帘。旁边传来叹气和点香烟的声音。

    真是奇怪啊,高览说,我们都认识那么久了。

    是啊,我说,但又能奇怪到什么地步呢?

    吃完午饭,高览就走了。他要去公司。临走前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说不去了,昨天的酒还没消化完。其实我心里清楚,这倒不是为了消化酒。整个下午我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我是个反应很慢的人,和对酒的消化一样,需要有时间适应每一次变化。又或者说,每一次变化发生的时候,我总是很惶恐,又不清楚究竟在惶恐些什么。所以我多半的时间,不过是在等待罢了。

    十七点二十六分,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一阵沙沙的杂音。

    “是我。”那人说。

    我听出了那个声音。心脏顿时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王树?你在哪儿?”

    然而回答我的只有不明所以的沙沙声。电话随即挂断了。直到晚上,以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打来。我把手机丢在一旁,呆呆地看了一阵天花板。有很久,我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直到睡着为止。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16

第二部分 第九章被快递的男人

“能帮个忙吗?”在车上,高览说。

    “什么?”

    “我五一的时候要回一趟家,大概两三天吧,公司里没人,想让你帮我看一下。”

    “我帮你看公司?这个我做不来。”

    “其实也简单,就是接接电话。有人要快递的话,记下地址和电话,让送货员上门接货就可以了。只要两三天。你五一的时候没什么安排吧?”

    “没安排。但是……”

    “没关系的。主要是安排别人我不太放心。”

    我无可奈何地想了一阵,只好答应下来。

    两天以后就是五月一日。这以前我跟着高览,熟悉了整个工作流程。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很简单,多半只是接电话和打电话。而他反复叮嘱我的只有两点。第一,对货物内容要保密。第二,除了接电话打电话以外的所有事,都要等他回来处理,尤其是,不要亲自去货仓。

    我都严肃认真地做了保证。日子很快就到了五月一日,我送他到火车站。在候车大厅里,他把钥匙递到我手上,说两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别担心。我不担心,但免不了有些离别时的怅然。我看着他排在长长的队伍里向检票口靠近。快到检票口的时候,他突然挤出人群,跑过来对我说,有件事情很重要,你千万要记得,那种对方不肯说出内容的货,无论如何都不要接。

    但那时,我只顾着催他快点上车,却忘了问他,为什么还会有人不愿意说出货物的内容。

    送走高览以后,我就去了潜行快递公司。其他公司都关着门,二楼的走廊上,只站着我一个人。想起高览说的,“快递公司的性质不同,就是过年也放不了假,否则就会失去信誉”,觉得这份工作似乎也没什么乐趣可言。为什么要做这个呢,开间小店恐怕都要好些。

    我打开门,放下包,又打开灯,接着打开桌上的电脑,看了一阵,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的财物报表,什么也没有。本想看看过去都快递过什么活物的,但是看来资料并不存放在电脑里。整个下午,我只好玩纸牌游戏。连电话也没有一个,除了两个打错的。

    第二天也仍旧如此。我以为三天时间大概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过去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我真的接到了一笔生意。来得不早不晚,正好是高览回来的前一天。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玩空当接龙。这个游戏比起纸牌来,难度要大些,但也很能消磨时间。我正玩到无路可退的地步,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在它响第三声的时候我才拎起听筒。我想,大概又是打错的。

    “喂,你好,潜行快递公司。”我说,这套词是早就背熟了的。

    “我有东西要快递。”一个女声影影绰绰地传来。

    “哦,不过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公司的业务范围,我们……”

    “知道了,”那人说,“我要快递的就是活物。”

    “哦,好的。”我连忙拿过纸和笔,“你的地址?”

    “昙华林31号。”

    我愣了一下。对方大概见我没有说话,又补充了一句,“你知道昙华林吧?”

    “知道。我们马上过来取货。”

    然而挂了电话我才想起,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更重要的是,忘了问货物的名称。这都是因为,刚刚我恍惚了一下。昙华林,是我再熟悉不过、但又那么久远的名字。

    四岁的时候我来过这个地方。1989年,正是崔健唱《新长征路上的摇滚》那年。当时,这个叫昙华林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引人注目的东西。对于这里的清代建筑,人人都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它们多么珍贵。除此以外是几户旧房,几处不太茂盛的昙花,破旧的仁济医院,两层楼,黑砖、红瓦、尖顶,深锁的铁门。墙面的黄色涂层和木窗正在开始脱落和腐朽。住户院子里大多有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院角搭着随时可能倒塌的任凭风吹雨淋的小瓦棚。瓦棚面对马路一侧的墙壁上,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内容不是粗卫生纸就是香皂。

    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连狗都没有。娟娟阿姨说。

    娟娟阿姨是妈妈的表妹,我四岁在昙华林住的就是她家。虽然叫阿姨,可她比我只大了五岁。1989年,她上小学三年级。

    她家的房子是解放前建造的西式二层楼。并不怎么大,但由于立柱粗实硕壮,加上其他木料选得又很考究,房子看上去很是沉稳气派。外墙涂成深浅三个层次的绿色,风吹日晒之后,褪色褪得恰到好处,和周围的风景十分搭调。据说房子最初的主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画家,在娟娟阿姨他们家搬来的前一年冬天得肺癌死了。1975年,她还没有出生。

    这附近类似这样的房子很多,除了过去的仁济医院旧址,还有美国传教士创建的教会医院、瑞典驻汉领事馆,等等。只是现在看起来远没有1989年时那么结实,一些老建筑几乎就是危房,成了被保护的对象。

    1989年我和娟娟阿姨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半夜从窗户里爬出来,跳下二楼的阳台,在院子里挖坑。为什么要挖坑呢?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了,只记得那时挖了很多的坑。我们把挖出来的土填到昨天挖过的坑里,第二天再把另一个坑的土填进来。我们近乎变态地喜欢这种重复而无趣的工作,直到两个月以后我离开这里为止。也可能,在我离开以后,她仍然在不知疲倦地挖着。

    娟娟阿姨14岁那年,被火车轧死了。据说她是准备沿着铁路离家出走。出走前,给父母的信放在茶几上,用一个杯子压着。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直到警察打来电话。那天倾盆大雨,整个人被轧成成千上万的肉片飞溅到四下的荒野,用铁桶回收了五桶。警察们不得不用长竹竿驱赶饥饿的流浪狗。但还是有大约一桶分量的肉片落进铁道旁的河沟,成为鱼食。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17

被快递的男人(2)

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昙华林。妈妈和表舅一家也不再来往。什么原因我不清楚,只是就这样没有了那家人的消息。这期间只从报纸上看见过一次昙华林的名字。政府要对昙华林的清代古巷进行修整,也就是“昙华林保护工程”。

    现在,那些房子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过房子这种东西,大概也没有什么命运可言。

    我恍恍惚惚地想了一阵,终于从椅子上直起身来,给货仓打了一个电话。我告诉他们,昙华林31号有货要装,但我忘了问电话号码和货物内容。

    “这不太好办啊,”送货员之一说,“没有货物内容,我们不能去取的,这是规定。”

    “但是现在也没办法了,”我说,“都是我不小心,这边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又已经答应了别人,如果不去取的话,失去信誉就更不好了。”

    “要不你给高览打个电话吧。”

    “我打过了,他关着机呢。那边客户还在等着,只能麻烦你们先去一趟,到那边问问情况,然后再决定装不装,你看这样行吗?”

    “等一下。”送货员之一低声与旁边大概是送货员之二的人商量了一阵,然后说,“好吧,我们先去看看,要是能装就装回来了。”最后又补充一句,“下次你可别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啊。”

    “好,下次一定注意,麻烦你们了。”

    这样一直到下午六点,电话也没有一点消息。其间给仓库打过电话,没有人接。打送货员的手机,也同样没有人接。我只有猜想,他们大概在路上,没听见手机响。在楼下吃饭时又打了一遍,情况还是一样。我开始有点担心。吃完饭,我在马路边犹豫了一阵,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决定亲自去仓库看看。货物要么运回来了,要么就还在路上,不管怎样都是亲眼看一下比较好。

    天已经黑了。我险些没能找到通往仓库的路。这里白天就已经算是偏僻之地,到了晚上,更是荒凉得可怕。昏暗的路灯光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仓库,看起来有点陌生。我的脚步也不由得变谨慎起来,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看着。一个人也没有。

    等走到仓库门前,才发现卷帘门上的小门居然没有锁。门虚掩着,露出一条缝隙。里面没有灯,听起来也好像没人。仓库旁停着那辆小货车,说明人已经回来了,很可能正在附近吃饭。

    我推开门,在门口向里看了一阵。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走进去,摸黑按下贴墙的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地交相闪烁着亮起来,白光顿时弥漫整个仓库。我从没注意到有这么多只荧光灯。晃得我闭上眼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留了下来。

    这一瞬间的感觉,像是被塞进了实验室的铁箱,可能永远也出不去了。我几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门。还好,门一直开着,还能看见门外的路灯。突然间觉得再也没有第二个让人如此讨厌的地方了。

    仓库里的箱子比上次来的时候少了一些。下意识地有点疑惑,怎么会这么安静呢?太安静了,恐怕堵住耳朵也没有这么安静。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我缓缓走向那些箱子旁的办公桌,一边走一边感到身体的温度正在降低。真冷。这么宽阔的地方,大概不冷也不成。我忍不住搓了搓双手,又把它们插进衣服口袋。

    在门口的时候就看见桌上放着类似货单样的东西。一叠A4大小的纸。箱子是不敢靠近的,毕竟差点因此死掉。但眼前最近的那个箱子,我还是多看了几眼。它离仓库底部的其他箱子有些距离,会不会是今天新搬来的呢?我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叠纸。

    果然是送货单。但第一页上的货品名称全部用黑色墨水抹去了。保密工作还真是严密。只剩下日期。后几页也都是这样。我也不再多看,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今天的日期。2005年5月3日,地址是昙华林31号。可看到货物名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里只写着一个字——

    人。

    第二天一早就下冷雨。细雨,可还是从雨伞下斜斜地飘进来,弄湿了我的毛衣。我自己的背包也好,高览的旅行箱也好,全都淋得黑糊糊的。出租车司机没好气地说别把行李放在车座上。车内空气给空调和烟味弄得令人窒息,收音机正大声播放着热线节目。树叶脱尽的杂木林像海底珊瑚一样,在路两侧展开湿漉漉的枝条。

    “你怎么了?”高览一脸忧虑地看着我,“刚刚在火车站就不对劲,有什么事吗?”

    我看了一眼司机,说:“下车再说吧。”

    目的地是高览的办公室。高览放下背包,打开饮水机上的热水开关,接了两个电话,之后热水烧好,他泡上两杯茶,将其中一杯端到我面前,然后坐在桌子的一角看着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我用茶杯暖着手,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才开口。

    “昨天我接到了一笔生意。”

    “嗯,没做好,还是和客人有什么纠纷?”

    “不是。”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也许是我不应该接下来。因为之前你就说过,不知道内容的货不应该接。但是当时忘了问对方的电话号码,你这里的座机也没有来电显示,我只有让送货员去那个地方看一看再作决定。可他们就直接把货装回来了。”

    我看到高览的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那是什么东西?”

    “是人。”

    高览愣了一下:“人?活人?”

    “对。”

    他沉默了一会。

    “那……现在呢?”

    “现在那个人已经不在货仓了。我把他放了。”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18

被快递的男人(3)

打开箱子前我曾经犹豫过一阵。从货单上的编号看,就是离我最近的,我一进门就注意过的箱子。我不知道打开箱子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比如,箱子里的是不是正常人,打开以后会不会有危险。还有,那两个送货员既然已经知道货物内容是一个人,还装了货,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甚至,会不会有什么阴谋。整个下午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清楚,现在就这样贸然打开箱子,能行吗?

    但最后,我还是打开了。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仓库门开着,那两个送货员随时可能回来。过了今晚,箱子里的人就会被运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于是我不再多想,从墙角取来钉锤,把箱子上的钉子一个一个撬开。这花了我不少工夫,手也磨得生疼。这期间箱子里没有一点动静,我甚至怀疑,里面的人大概已经死了。

    所有的钉子终于全部取完。在箱子一侧的木板倒下来之前,我退后了两步。木板轰然倒在脚下,嘭的一声,在原本寂静的仓库里显得颇为惊心动魄。

    箱子里躺着一个人。他背对着我,蜷缩在四块暗灰色的木板之间,看起来就像是电视机里的固定画面。这一刻我几乎确定这个人就是死了。但静静地站了两秒之后,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向脖颈附近伸出手去。

    皮肤是暖的。似乎还能感到颈动脉的跳动。我这才不再犹豫,用手将这人的身体翻转过来。

    这是一个男人,面容颇为俊秀,但紧紧地皱着眉。这种天气不知为何穿着一件皮衣。我又探了探他的呼吸。呼吸平稳,面色看起来也不错,好像仅仅就是昏睡过去了。我用力推了他一下,没有反应,再推,还是如此。没有办法了,我想,只有用水试试看。

    旁边的办公桌上放着大半杯水,早就凉了。我端过来,从那人的额头浇了下去。只听那人呻吟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一看见我,立刻想坐起来,头一下子就撞在了木箱上。他这才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哪儿?你是谁?”他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打量着四周。

    “一个仓库。你怎么会在箱子里的?”

    他愣了一下,然后很警惕地看我。

    “我还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在箱子里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一个快递公司的仓库,我看见送货单上写着‘人’,就打开看看,然后就发现了你。”

    “快递公司?”他不敢相信地看了看箱子,“我怎么会在快递公司的箱子里,我又不是货物。”

    “这是一家有点特别的快递公司。”我无奈地笑了一下,“他们只快递活着的东西。”

    “但是也不能快递活人吧?”他开始有点愤怒起来,“就不怕违法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出了什么错吧。所以我才打开箱子看看。”

    “你是这个公司的人?”

    “不是。我只是暂时帮忙的,开公司的人是我的朋友。”

    他摇了摇头,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口袋,然后舒了口气。看来没丢什么东西,也没受伤。

    “你还能想起被装进箱子以前,你正在做什么吗?”我又问。

    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当时……当时我正在推销洗发水……对对,就是这样的,可是我记得我明明正在看那个人的头发……怎么后来就……好像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没有睡过去,或者被人打晕什么的?”

    “好像没有。就是在看头发嘛。”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地址。

    “你是被人从昙华林31号送过来的。”我说,“当时你是在那儿吗?”

    这人的脸色突然一变。

    “你说昙华林31号?”

    “是啊。当时电话里说的就是这个地址。”

    “打电话的是个女人?很年轻?”

    “是个女人。但是不是年轻,就不清楚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喃喃地说着,到后来,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只看见鬓角的头发已经被汗水粘在额头上。脸色也苍白得可怕。接着,他又神经质般地重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手脚,最后,语速极快地对我说:“我要走了,我不能待在这里了,我要回家了。再见。”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18

被快递的男人(4)

“等一下,”我说,“你留电话给我吧,万一我这里有什么线索,或者有什么事,我也好找你。”

    他犹豫了一下,匆匆忙忙地掏出一张名片塞给我:“行了,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就快步朝门口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拐角处。

    我看了看他的名片。上面没有工作地址,只有一个名字,一个手机号码,一些毫无意义的修饰图片。他叫刘小军。从他刚才的话来看,大概是个推销员。

    我把名片放进口袋,然后开始钉木板。在不清楚那两个送货员装一个人回来的原因之前,我还是得把木箱恢复成原样。这比拆木箱还要麻烦。先要用力推上木板,然后将钉子一个一个再钉回去。可还没钉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送货员之一回来了。我回头时,他已经站在了门口,一脸惊诧地看着我。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看了看我手里的钉锤,还有身后的木箱,“你动这个箱子了?”

    我无话可说。

    “下午你们一直没给我电话,所以我过来看看。”

    “电话我打了,一共打了两个,都占线。后来再打过去又没有人接了。”

    看见他走过来,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钉锤。

    “我打开箱子了。”我说,“你们怎么能装一个活人回来?”

    他奇怪地看了看我,又把桌上已经翻开的货单合拢。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运送活人难道没有什么?”

    “等一下……你不会把人给放了吧?”

    “活人我当然要放。”

    他瞪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会,突然沉下脸来。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他没好气地说,“反正人都被你放了。明天等高览回来,你跟他说吧。现在你可以走了。”

    正合我意。反正我也没打算跟他争论些什么,早点离开这里再好不过。于是我立刻扔下钉锤,也是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转身离开了这里。

    这无非是在掩饰我的不安而已。

    我不能肯定,高览是不是曾经做过这样的生意。运送活人,或者其他更加耸人听闻的事。从刚才送货员的表情和语气看,是极有这样的可能性的。但我却很难开口质问高览。甚至只是在心里质问,也让我觉得尴尬不已。在办公室里,我对他讲完了整件事的经过,就再没多说什么了。他也没再开口。手机时间显示为下午六点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对我说,吃饭去吧。

    吃完饭,夹杂着雨点的夜风已经彻底变凉。回到屋里,我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电视,高览拉开在楼下买的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港片、周杰伦、广告、天气预报、白色噪音……高览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蚯蚓般的恐惧。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我也拉开一罐啤酒,喝了下去。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昏暗中彻底没了气息。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何必如此呢?我想。不管高览做了什么事,他还是他,我还是我。我们本不应该坐在这里闷闷地喝酒,看电视,一句话不说。我缩在被子里,感到冷。我默默地体会着冷。

    从这时起便有一种预感。我和高览,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伸出手指数了数。食指,一。中指,二。然后,食指,一。中指,二。王树是一,高览是二。而日子转眼就快到夏天了。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19

第十章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

再次遇见刘小军,是十多天后的星期三。我在食堂吃完饭,夹着一本小说往教室走。就在路上,一个熟悉的人迎面而来。老远我就在注意他,但一时想不起来这个人到底在哪里见过。直到走近,发现他也正在看我,才猛然想起,他就是刘小军。从脸上的表情看,他似乎也认出了我就是那个把他从箱子里放出来的人。他露出了笑容。

    “你好。”他说。

    “你好。”我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塑料袋,“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来工作的。”

    “还在推销洗发水?”

    “那个早就不干了,现在改成沐浴露了,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

    “哦。”怪不得会到学校里来,以前还住在寝室的时候,也碰见过一两次这样的推销员,以女生宿舍居多,主要是化妆品、护理用品一类。

    “你就在这儿上学啊?”

    “嗯。我正要去教室。”

    “吃饭了吗?”

    “吃过了。”

    “那,有空出来玩吧。”他笑笑。

    “好啊。周末怎么样?我没课。”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露出微笑,说:“好,没问题,你有我电话吧?”

    “有,你名片还在我这儿。没换手机?”

    “没换。那就周末见了。”

    “好。”

    说完,我们就各自接着走各自的路。一切都正合我意,我想。原本就想找他的,没想到这么巧,居然在学校碰见了。

    周末,我和刘小军在学校门口的佐治城见了面。他身穿灰色西服,扎一条有三道斜纹的蓝色领带。衬衣也是蓝色的,比领带略浅。见他穿得这么正式,我有点惊讶。前两次见到他,一次是不合时宜的皮衣,一次是穿夹克。见我奇怪地看他,他解释道,是因为今天才在公司开过会,所以才穿成这样。说着,他脱下西服外套,只剩一件衬衣,又说,这样好多了吧。我点点头,说好多了。

    我们叫了茶和咖啡,稍晚一点又喝起酒来。起先不过是闲聊,等到两个人都不再生疏的时候,我找了一个机会,切入了正题。当时我们正在聊他推销过的各种产品,还有一些好玩的事,感觉聊得差不多,中间停顿了一小会儿的时候,我说:“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挺好奇的,之前想问,又怕你不告诉我。”

    “什么事啊?”

    “就是,你怎么会到箱子里去的。”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他无奈地笑笑,“当时约我周末见面,也是为了这个吧?”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承认,“确实有这个原因。不过目的性也没那么强。比如,你不告诉我也没什么。”

    “干吗那么想知道?”

    我想了想,“好奇吧。”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还有……开那个公司的人,是我男朋友。”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既然这样,说说也没什么。”

    “谢谢。”我说。

    “其实……我在箱子里待了有两个月。”

    “两个月?”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两个月一直睡在那箱子里?”

    “嗯。那天我回到家里才知道的,已经是五月份了。我还以为是三月初,回家打开电视,一看时间吓了我一跳。”

    我想起那时他穿着皮衣。

    “怪不得当时你穿着皮衣。”我说。

    “是啊,衣服也是证明。我也想过有那样的可能,就是,这两个月我并不是一直待在箱子里,而是做了些什么,但我自己不知道,只是记忆保留在三月初而已。不过这种想法也太不现实了,再说也没什么证据,所以后来也就没想了,就觉得,我大概是在箱子里整整待了两个月,不知道靠什么才得以生存下来。”

    “那……你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就是当时我跟你说的,我在推销洗发水。”

    “在昙华林?”

    然而,他竟摇了摇头。

    “不是。我在江汉路的一户人家推销洗发水。”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昙华林呢?”

    “这我也想不通。但要说到昙华林31号,我是去过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

    “你去过昙华林?”

    “那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也就是前年的事。我在一家公司当推销员,培训的时候按照公司的安排,去了昙华林。去之前就听说那地方很不吉利,死过几户人家,而且都是出的意外,有的是被电死的,有的上了吊,还有的被火车轧死,尸体都找不到……”

    我沉默了一阵。

    “我小姨原来也住在昙华林,她就是被火车轧死的。”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不会吧,有这么巧的事?”

    “嗯。”我微微地点了点头,“你接着说吧。”

    “反正,从公司同事那里听了不少关于昙华林的事。不过我当时没怎么在意,害怕就更谈不上了。我总觉得,什么鬼啊神啊都是人编出来的。所以那天在昙华林,我也根本没注意时间,在一户人家耽误了太久,出来时已经天黑了。但是经理布置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一共要跑二十户人家,当时只跑了十九户,还剩下最后一家。本来也可以马虎过关的,随便编点资料就行了,不过那会刚参加工作,做什么事都要认真,所以尽管天黑了,我还是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那就是……昙华林31号。”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0

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2)

刘小军拿着烟的手有点微微颤抖,他端起酒来喝了一口,又接着讲下去。

    “选择昙华林31号的原因,只是因为我出来的时候,看了一眼街边的几户人家,发现只有这家没有声音,只是亮着灯,灯光也很微弱。按照先前的经验,我想这户人家里大概只有一个人,往往这种情况推销起来会比较容易。加上这家人的窗口又晾着一件女式外套,屋里住的肯定是个女人,所以我就去敲了门。但我敲了很久也听不见动静,本来都准备放弃了,刚转身走了两步,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门里,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子,只听见她问我,你找谁?我连忙说我是公司做促销的,可以免费试试我们的洗发水。当然,后面还有一大套推销的说辞。她在门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进来吧。

    “到了屋里,我才发现,原来是个挺漂亮的女人,还有一头长发,就是看起来病恹恹的,脸色苍白,走起路来也有点僵硬。一进屋我就夸她漂亮,说她头发长得好。但是她却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洗头发了。我连忙就说,那我帮你洗吧,正好可以试试我们公司的洗发水。她说好,你洗吧。我就打来开水,又让她坐在椅子上,洗的时候自然又不停地夸她头发好。不过话说回来,她的头发又软又亮,根本不像很长时间没洗头发的人。但我当时没想太多,只顾着推销产品。洗完以后,我又帮她吹干,梳好,正要拿镜子给她的时候,她却拒绝了,她说不用照镜子了,你的洗发水我买一瓶吧。我很高兴,准备拿产品出来的时候,她却要求我帮她做一件事情。”

    “那是什么?”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想让我带她去青山区。我很奇怪,问她为什么。她说有急事要去那边,但是现在天又晚了,她一个人不敢出门,所以想让我陪她去一下,坐出租车的钱由她出。我想了一下,青山区那个地方很偏僻,送她到那里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再说她毕竟还是个陌生人,又是这么奇怪的要求,所以我就没有答应,说我还要回公司报告,时间上已经快来不及了。她叹了口气,说,你是拒绝我的第五个人。”

    “那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当时也不好意思多问,匆匆忙忙地就离开了。洗发水也没卖给她。”

    “后来呢?”

    “后来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就是这样的。我在那家公司干了三个多月,就辞职到另一家公司工作了。直到三月初。不过,我一直在想,如果说三月初那会儿,和我去昙华林的这件事有什么共同点的话,那只有一个,就是……”

    “洗发水。”

    “是。三月初的时候,我到那户人家推销的,也是洗发水。”

    “那户人家,是什么样子的?”

    “我反复地想了想,没什么特别。当时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家庭主妇,在江汉路。她长得什么样子我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哦,对了,倒是也有点不太一样的,就是,当时她给我开门的时候,我看见她的头发是盘在脑后的。我说让她试试我们公司的洗发水,她就把头发放下来。那头发很惊人,居然有…… 大概一米五那么长,总之是从头顶一直拖到脚跟。”

    “这么长的头发?”

    “是啊,我也很惊讶,而且当时心里还暗暗叫苦,这么长的头发,要洗到什么时候啊?不过也只好洗了。头发很干枯,又很多,几乎把脸盆都塞满了。我当时看着就觉得有点不舒服。洗起来也很费力气。但我还是洗得很仔细,就在我很专心地一缕一缕洗着头发的时候,就……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反正醒来时就已经在箱子里了。当时发生了什么也一点都不记得。”

    我想象刘小军一缕一缕洗着那人的头发。那么长的头发,就算是正常情况下,恐怕多少也有点晕吧。

    “不过,”刘小军说,“当时你把我放走了,就没人找你的麻烦吗?”

    “没有。”我摇摇头,但并不打算告诉他,高览和那个送货员当时的反应。

    “哦,对了,刚才你说那个开公司的人是你男朋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公司。”

    “嗯。对了,你知道你是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吗?”

    “不知道。什么地方?”

    “另一家快递公司,在深圳。”我说,“从这点上倒像是一个玩笑了。一直把你装在箱子里,送来送去。”

    “呵呵,”他终于笑了,“那倒是。”

    “后来你就没想过再去昙华林看看?”我问他。

    “没去。哪敢去。”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我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我的感觉也是这样。这事还没完,而打断了它的人,就是我。

    这天我睡了一个好觉,早上起来时只觉得精力充沛,正适合去做点冒险的事。下午上完课,我给高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晚上我要和同学一起出去,就不一起吃饭了。高览说好。

    我独自在学校食堂吃完了晚饭。然后坐在校门口旁的草地上等待天黑。大约七点,天彻底地黑了下来。我走到学校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蓝色。

    我对司机说,去昙华林。

    那地方离学校有一段距离,但并不算远。

    不论哪里都是那么的黑。厚厚的,一层一层涂抹上去的黑。

    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静静注视这样的黑暗。黑暗是平面的,平展得不可思议,好像用快刀将并不具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奇妙地忽远忽近。街边的建筑越走越少,后来只剩下低矮绝不超过五层的建筑,也有两层的。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着肩膀,在黑暗中屏息敛气。

    我没有做声,只是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看着窗外。出租车司机也紧盯着前面的车尾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敲打着膝盖,并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跳下去走掉。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0

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3)

本来是不用去的。为什么要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不过是为了好奇心罢了,想起来的确有些荒唐。

    尽管如此,昙华林的旧房子仍不停地呼唤我。我自然而然地想起娟娟阿姨。闭上眼睛,仿佛能闻到那时夜晚泥土的芳香。潮湿的,带着草木味道的。我和娟娟阿姨在不停的挖着,从一个洞,到另一个洞。

    “不想了,不想了。”我对自己说。

    车停下的地方是离昙华林入口五百米开外的一片空地正中。空地很平,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三十二块。我付了钱,推开车门,脚实实在在的踩在地面上。十多年没有来过了。我看着几乎完全陌生的街道和房子,伸腰做了个深呼吸。

    抬眼看去,没有一点灯火。唯独路灯依稀照出四周的一小块景物。想必原来的住户已经搬走了大半,这里大概在将来是作为旅游点而存在的。我又想起在1989年,就是那时,站在路口也望不见什么灯光。老房子的窗口都很狭窄,和气窗差不多,白天也要开灯,至于楼梯,如果不带手电筒,或者极为熟悉的话,是经常会摔跤的。

    只有味道还是1989年的。潮湿,像是要从肺腔里带走点什么。我站在路口看了一会儿那些建筑。每一座都好像是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树木密密麻麻。拔地而起的墙壁一点生气也没有。

    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浮上心头,于是我从入口走了进去。

    我希望多少能碰见一个路人。然而正是吃饭或者饭后时间,未到夏天,夜晚还有点凉,不会有人出来。老房子墙壁很厚,又错综复杂,传不出一点说话声。我逐一辨认着它们。但只有仁济医院我还认得。其他的房子,不是被改造一新,就是彻底拆除,不见了踪影。

    我记得仁济医院是昙华林32号。这是后来从报纸上得知的。1989年我还没到注意门牌号的年龄。那么,昙华林31号,就是它对面了。

    我默想着,转过身去。里面漆黑一片,不见灯光,更没有一点声音。窗户紧闭着,门口放着一把竹椅。但我还是上前敲了敲门。木门有些破旧了,上面涂着一层已经斑驳不堪的白漆。门发出咚咚的沙哑声。

    自然没有人应门。我在门前的竹椅上摸了一下,尽管看不清楚,但手指上粗糙的磨沙感说明,那上面是一层厚厚的灰尘。我拍了拍手,有点失望。但话说回来,我到这里又是来找什么的呢?

    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我转身向四周看去,四下里昏黑阴暗,好不容易在斜对面院落的门前阴影下,发现一个人影。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体态有些臃肿,有点矮。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不清脸部,因而也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在看我。我就这样盯着她看了一阵,直到那身影微微颤动,说了一句话。

    “你找谁?”声音略显苍老,有点嘶哑,想来应该是上了年纪的女人。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愣了一会儿才说:“我来找过去住在这里的亲戚。”

    “那个房子十多年都没人住了。”

    “是吗,”我说,“那这里是不是昙华林31号?”

    对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昙华林31号?这里没有昙华林31号。”

    “怎么会没有呢?仁济医院是昙华林32号,这里应该是昙华林31号才对。”

    “没有31号。”她提高了声音强调道,“早拆了。有32号,也有30号,就是没有31号。”

    我看了看四周,但附近哪里也没有被拆除后的空地。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也无济于事。

    “可能我找错地方了吧,”我说,“谢谢。”

    我朝道路深处走了两步,突然间心有所动。回头时看见那人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像是仍然在看我。

    “我想问一下,”我提高了声音,“这附近是不是有一户姓舒的人家?”

    “有很多姓舒的人家,你找哪个?”

    我想了想。

    “家里只有两个老人,他们的女儿十多年前出了事故,被火车轧死了。”

    对方沉默一阵。

    “他们去年搬走了。”她说。

    竟然是去年吗?我忽然一阵难过。假如去年我到这里来,是不是还能见到娟娟阿姨的父母?

    “那……他们搬走前住在哪里?”我又问。

    “你往前走。门前有棵白杨树的,就是他们家。”

    说完,那身影就转身推门进去。门嘭地关上了。半晌,再无一点动静。

    白杨树?长成什么样子的才叫白杨树呢?我一边茫然的向前挪动着脚步,一边抬头仰望着街道两旁的树木。它们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分别,每一棵我都叫不上名字。但我还是心神恍惚地向前走着。

    好像又回到了1989年。我想。微弱的昏黄的灯光,老房子潮湿而阴郁的气息。忽远忽近的说话声,亮着灯的窗户和没亮灯的窗户。一切在此刻看起来都与1989年无异。突然便有一种感觉。不管我认不认识白杨树,我大概都能找到那个地方。我4岁时来过的那个地方。我边走边回想娟娟阿姨那修长而匀称的十个手指,握着小铲,在院落的泥土地上不停的挖着。

    两旁的房子默默靠近,随后又离远。光线也在逐渐地减弱,我渐渐来到了巷子的深处,这里的路灯光比刚才更加昏暗,亮着灯的窗户也越来越少。我看到很多棵树,我确定它们都不是白杨树。我在寻找记忆中的那一棵。

    而现在,我找到它了。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表明它就是1989年那一棵,但它的确就在那里。它周围的花坛,在它旁边被长着青苔的圆石围成一圈的,高于地面五六公分的积土,它背后西式二层楼,都和那时一模一样。

    心跳得很厉害。除了做梦,我从未想过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娟娟阿姨死了以后,这里好像和我就不再有任何联系了。它只属于遥远的1989年,属于我记忆的一部分。所以现在恍若梦中。有好一会儿,脑子里是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注目凝视二楼的阳台。有点像,又不太像。也许是光线和时间的原因。无论是我,还是昙华林,毕竟都与1989年不同了。阳台很小,比起城市里最常见的阳台来,更像是一个毫无作用的装饰。阳台围栏的立柱上,还可以看出旧时西式建筑的影子,一些早已模糊的雕花,粗糙的石砾。阳台后是一扇小门,门旁边是更小一点的窗户。当我把目光移向窗户旁的另一扇窗户时,不由得愣住了。

    这窗户我见过。

    而几乎是一瞬间,我就明白,这种“见过”和1989年的回忆并无关系。我应该是在现在,至少是最近,在另一个场合,见过这幅图景。甚至这里的光线,这个角度,都与我“见过”时达成某一程度的吻合。是在哪里呢?我在脑中快速搜索着,直到终于想起来——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1

不存在的昙华林31号(4)

王树的照片。

    就是那张照片!我在心里对自己喊了一声。就是那张他偷偷藏在床底,每天都要去拍摄的照片。那扇窗户与眼前的这扇,几乎完全一样,连怀疑的余地都没有。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呼吸,甚至没有心跳。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偏偏是这里呢?这中间究竟隐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一切都在意料之外。简直是天翻地覆的打击。绕了一圈,我竟然回到了原地。几个月来的经历在眼前接连闪过。认识王树,发现照片,王树消失。再认识高览,发现箱子里的刘小军。最后,来到昙华林。

    这些,究竟是巧合,还是……

    我无法进行清晰的思考。脑子里乱成一团,手脚都在微微颤抖。不管是什么,我想,原来这些事情都和我是有关的。

    它们在哪里连成一线。

    离开时,开始下起了细雨。我已经疲惫不堪。雨悄无声息地淋湿了墓碑一般静寂的楼群。凌晨两点的城区看起来是那么寒碜污秽,腐败与崩毁的阴翳到处都是。我本身也在这其中,就像印在墙壁上的黑影。我缓慢地向路口走去,途经被我误认为昙华林31号的房子时,没有再次停留。

    现在我明白了,昙华林31号的确不存在。这个名字出现的理由只是为了让我来到这里。

    我恨不得将王树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挖出来,一口气问个究竟。是的,王树,又或者是我,正位于一切的核心。我甚至觉得,王树并没有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也许他正以各种各样的形式企图同我取得联系,并向我传递某种讯息。只是那消息传递得过于隐晦,我无法理解。

    目前为止,这仅仅是直觉而已。毕竟,我没有办法找到王树。那么,究竟该怎么办呢?

    我知道该怎么办。

    等待,只要等待就行了。这话,丁小胭也说过。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要静静等待。等待中肯定有什么发生,或者有什么降临,只要屏住呼吸,凝视着微弱光亮之中的动静即可。

    好,那就静等。

    这以后的几天,我仍然像往常一样和高览约会。和他见面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我们没有人再提起五月三日那天发生的事。我也不再过问,甚至不去他的公司了。只是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我一直不太能明白,我和高览之间究竟为什么走到如此地步。我想我是爱他的,见到他第一眼时就爱上了他。那种感觉如此奇妙,我甚至能确定,往后绝不会出现第二次。可终究还是这样了。高览不在的时候,若是出于习惯拿起电话,手腕处就传来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进而遍布全身。到了后来,就连打电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我想高览也是一样的。

    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准确点说是十五天。那天热得几乎和夏天差不多。我们从街上的饮食店回到家里。我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说太热了,要换薄被了。于是两个人又默默地把被子从被套里拿出来,换上新的。他拉着被子的一角,我拉着被子的另一角。装进被套里的被子很快平整如新。一切全都整理妥当之后,我们又默默地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我一直在看表。

    我决定到了九点,就对他说。

    这半个多小时过得如此漫长而寂静。好像每一分每一秒走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八点五十九分,我决定不再等下去。我对高览说,高览,我们分手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好。

    整个晚上,我们谁都没有碰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静静地,躺在床的左边和右边。天一亮,高览就起来,刷牙,洗脸。我躺在床上,看他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就问了一句,高览,我们刚认识的那天,你是不是曾经站在窗户边,向我挥手来着?

    但他还是说,没有。

傻肥肥 发表于 2007-3-13 13:22

第十一章磨山奇遇

五月一过,好像每个人都开始忙起来。考试,买新衣服,商量着暑假去哪里玩,又或者换了新恋人。总之无论是教室还是寝室里,都在初夏的蠢蠢欲动之中。好一阵都没有下雨,每天出门回来,鞋上总是厚厚的一层灰。但这些,好像都与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的生活又恢复了正常。只是上课,吃饭,偶尔去图书馆,晚上拎着一堆零食回家。月底时房东来收了一次房租,他还是几个月以前戴着眼镜且略显不安的青年,看起来一直都是那么陌生。他问我住得怎么样,我想了想,说挺好的。他仍然略显不安地离去了。

    也就是这天,楼上搬来了新的邻居。送房东出门时,正看见一个人拎着箱子走上来。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和一顶红色的线帽。他叼着一根烟,懒洋洋地看了我一眼,脚步不停,缓慢地向楼上走去。我关门前,也听见楼上的关门声。接着天花板上又一阵噼里啪啦的不知什么声响。接着便悄无声息了。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这位新邻居。不管是早上出门,还是晚上回来,或者周末整整一天待在家里,楼上也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是偶尔看见阳台上晾出的牛仔裤和花衬衫,才知道里面还住着人。连牛仔裤和花衬衫也总是那两件,晾出来收进去,收进去又晾出来。

    大概是个有意思的人,我想。但只是想一下,很快就忘了。

    “最近在忙什么?快考试了吧?”刘小军在电话里问。

    “没忙什么,也没忙考试。”我说。

    电话那边愣了一下。

    “怎么了,这么没精神,心情不好,还是病了?”

    “没什么。”我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心情不算好,也不算坏。”

    “你今天说话怎么这么奇怪。”

    “是吗,还好吧。”

    “唉,算了,其实也没什么事。要是心情不好的话,出来透透气吧。我打电话也就是为这个,明天周末,公司组织郊游,去磨山。我看离你们学校挺近的,就想问问你有没有时间。”

    “明天吗……”我犹豫了一会儿,“几点?”

    “早上就九点集合,中午在磨山烧烤,下午三点散场。不过要是你另有安排的话就算了。”

    也许在家里的确闷得够久的了,我想。于是说:“好吧,我没安排,明天早上到哪里见?”

    “呵呵,好,那明天早上九点,准时到磨山公园门口集合,别睡过头了。”

    挂断电话,突然觉得,也许一个人的生活,并不算是件坏事。我对自己笑了笑,然后吃掉了剩下的半碗面条。

    一切都心满意足。我过我应该过的生活就是。

    第二天准时醒来。在楼下吃早饭时,手机就响了,刘小军问我有没有起床,我说我都已经在吃早饭了,大概半小时后就到磨山公园门口。他说他也快到了,会在那里等我。我有点惊讶,看了看饭馆墙上的挂钟,说,现在才八点十二分呢,你这么早?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没关系,主要是想和同事错开到达的时间。那为什么呢,我问。他说,怕你看到我和一堆陌生人在一起,会觉得有点尴尬。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那好,我也马上就过来了。

    这真是一个细心的人,我想。

    吃过早饭,在门口上了一辆出租车,往磨山开去。经过一小段闹市区后,窗外的景象突然为之一变。从窗户里吹来略带腥味的风提醒我,东湖就快到了。一个拐弯过后,从前面的车窗便看见宽阔的湖面,还有远处青黛色的磨山。磨山不高,在东湖一侧,和学校遥遥相望。从这里到磨山要从湖中心的公路穿过。两旁是笔直的树木,像是白桦。车开到湖边时,道路也变得狭窄起来,只能容纳两辆车通过。我摇下车窗,探出头去。司机也摇下窗,默不作声地点了一根烟。

    这天的天气并不算好。有点阴沉。看样子很可能会下雨。车快到磨山公园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刘小军站在那里。这次他自然不再穿西服了,而是一件条纹衬衫,深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很大的黑色背包,正朝路口张望。车刚在门口停下,他就走了过来。

    还有二十多分钟才九点。我们就在门口的长椅上坐下。九点左右,刘小军的同事先后到了。他预料得没错,在这种情况下见到陌生人,我的确是会有些尴尬的。突然便对刘小军有些感激。幸好来的人很多,没有细数,看样子有二十多个。人多的时候,连打招呼也就省了。我默默地站在一边,等人到齐后就跟在刘小军旁边,进了磨山公园。

    整个上午总的说有些乏味。我永远只是坐在一边,刘小军被叫去做这做那的时候,我就远远地看东湖。那时猛然想起那句话,东湖的水是黑的。现在这样看,东湖的水的确是黑的。黑得有些不可思议,让人恍惚。

    中午时我就不再看东湖了。所有人都在忙着烧烤,刘小军比上午更加应接不暇。他给我送来一些烤土豆和鸡翅膀之后,就再也没能脱开身来。我吃掉了两个烤土豆,已经觉得很饱,于是把剩下的放在塑料餐布上,站起身来,决定四处走走。刘小军在那群人中间,正埋头忙碌着。从烧烤架上升起的烟遮住了他的脸部。

    我悄悄地离开了这里,向背后的一片树林走去。

    刚才我就注意到这里了。看了不止一眼。小时候我曾经多次爬过围墙,到附近的山里去。那里多种植松树,和现在眼前看到的一样。留在记忆里的爬山的日子总是夏天,我坐在草地上,背靠树干,从伸展的树枝间仰望圆圆的敞开着的天空。可以望见云朵白白的一角。树林对于我来说,既是安全地带,也是更幽深更有挑战性的迷宫。

    我走到这片树林前,看清楚了第一棵松树。我决定再往前走走看。

    我想试一试这森林究竟能有多深。就像小时候一样,猜想里面大概有某种危险,但却想亲眼看一下、亲身感受一下危险到什么程度,以及是怎样的一种危险。我不得不那样做,有什么从背后推动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大约是通向前面的小路。树木越来越威武挺拔,周围的空气密度越来越浓。头上树枝纵横交错,几乎看不见天空。刚才还洋溢在四周的初夏气息早已消失。这里也许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季节。

    过了没多久,脚下的路究竟是不是路,我也逐渐没了把握。看上去既像路,又不像路。在扑鼻而来的气息中,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阴暗的与光明的相互混淆。我想了一阵刘小军他们,不知道现在都在做些什么,是不是发现我已经偷偷溜了出来。道路似是而非,呼吸声在耳畔听起来大得出奇,让人惊讶不已。四周的声息越来越凝重,寒气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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