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6:58

  我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下课铃声响了,我不等他走出来,就转过身,逃一样地跑掉了。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找了他这么久,等了他这么久,可是,现在他要出来了,我却怕了,所有的勇气在瞬间消失,什么剪断家庭的网,什么打破婚姻的墙,我根本就是个爱情的逃兵,完全没有能力进攻。

  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只觉得心空得要命。没有爱情的女孩是一朵冬眠的花,找不到春天的方向。

  站在马路边想了又想,无意中看到站牌上写着「琉璃厂」的字样,便无意识地上了车。也罢,琉璃厂是北京有名的古玩街,同我也算行内,可是听说了那么久,还没有去逛过呢。反正闲着无聊,索性见识一下也好。

  我沿着长长的琉璃厂古玩一条街缓缓地走,一家店一家店地浏览着,漫无目的。

  在一家旧壶专卖店里,我看中一把紫砂壶,上好煅泥制成,因为时代久远已转为栗皮色,黄铜包镶,轻轻敲击,其声如罄,壶底款识已经模糊,但依稀可见「明万历」的字样。向老板问价,却说是非卖品。

  「那为什么?」我发了拧脾气,托着那把古朴雅致的旧壶,不肯放手。

  「说起来很没面子的一宗事儿呢。」老板慈眉善目,很是善谈,「关于这把壶可有个故事……」说到这里有意一顿,正是说书人的标准拿搪。

  我赶紧做一个夸张的猴急表情:「什么故事?」长日漫漫,同老板聊聊天增加些见识也好。

  「老板,说来听听好不好?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老板立刻笑了,慢条斯理地讲起来:「是这样子的:几年前,有两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来琉璃厂逛,一眼看中这把壶,可是硬要说是膺品,并且举了一大堆理由,什么包镶不对呀,款识有误呀,说得我也迷糊起来,以为自己真是『打了一辈子雁,倒被雁啄了眼』,没的说,压个狠价儿处理给那两位小姐了。事后,还懊恼了几个月,只差没得心绞痛。」

  「卖给那两位小姐了?那怎么这壶现在又在你店里呢?」

  「你听我说完呀,奇就奇在这里了——前冬里,其中一位忽然找上门来,向我赔了半天不是,说当初其实并没看准,不该讹了我,非要把壶白还给我不可。我一问才知道,原来买壶的那位姑娘年纪轻轻的,竟然一场大病给没了,走之前,专门托朋友把这壶还我,说是不然就于心不安,死不瞑目。哎呀我那个心呀,就是听不得这样的事儿,当时就掉泪了。所以呀,一是为了纪念那位姑娘,二呢,也是真对这壶的真伪没有准儿,于是乎,就把它当了一件摆设,不卖了。」

  「这么传奇?」我瞪大眼睛,「那位还壶的小姐呢?后来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听说她不是北京人,那次来还壶,是专门替朋友还愿来了。哎,要是这么着,我倒又觉得这壶八成儿是真的了。」

  「那又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听老话儿说的,这出土的东西呀,都有灵性,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把它拿错了,它自己会长脚按原路找回去。神着呢!所以呀,现在我把这壶当成镇店之宝呢。你还别说,自从这壶又回到我手之后,我这店里的生意还真是一个劲儿眼看着往好里长,这壶啊,是不是真旧咱不说,可是个吉利物件儿呢。我想啊,说不定是那姑娘的魂儿附在这壶里,保佑着我哪。」

  是这样?一席话说得我背上发凉,不禁又想起宋词的那块璧来,那块璧原来又属于谁呢?它同宋词又有着怎样的渊源?可也是自己长脚找回来的?璧上附着的,却又是谁的阴灵?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0

开在废墟里的花朵

  本能地,我觉得宋词的玉璧中藏着一种玄机,可以作为解答我们三个人再世之缘的钥匙,只是,钥匙有了,锁在哪里呢?

  同老板谈谈讲讲,很快消磨一下午,感觉上仿佛回到了台湾,在同爸爸讲古。一时间思家心切,我打个电话回家里,顺便替小李圆谎:「爸爸,我郊游回来了,玩得很好。」

  爸爸的笑声让我差点落泪:「没玩够就再换个地方玩,下次可别忘了带手机充电器。」

  「不玩了,展示会就快到了,我很紧张呢。」

  「紧张什么?别忘了,你可是唐家的女儿啊!」

  「如果没人投标怎么办?」

  「那就是『流标』了,也寻常得很。反正这次旨在宣传,上会的并不是一流货色,真正的玩意儿等你定了消息才空运呢。大不了计划搁置,也没什么损失。」

  「如果做不好,您不会怪我吧。」

  「不会。这是你第一次去北京,记得玩开心点。」

  第一次来北京吗?我可不觉得。

  挂了电话,我发现自己已经信步来到街尾处的一个测字摊,便坐下来,随便卜一卦。

  「就是个『唐』字吧。」

  测字人是个灰衣老者,一脸皱纹如核桃的壳,可是脸色红润如婴儿,说话咬文嚼字,偏偏又咬不清楚,十分费力:「唐?这可是历史上最盛的一个时代。脱口直呼此字的人,该有帝王之命,至少也是个王侯将相。」

  见我一脸好笑,又立刻改口:「但是看小姐的年龄打扮,富有余,贵不足,当然现今也没什么皇亲国戚,所以,点『唐』字倒也不全是好事。哪,唐字加一偏旁为『搪塞』的『搪』,意为命中有干戈;又唐字里有半个『书』字加一个『口』字,小姐锦心绣口,学富五车,是斯文人;读书人多清贫,但小姐的『书』与『口』之外有个『广』字,那就罩得住了,在一个屋子里读书讲话,丰衣足食,不是当老师的,就是做生意的……」

  我明知江湖术士都是察言观色,看人脸色说话,可是反正无聊,便同他东拉西扯:「那你说说看,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唐边加一『米』字为『糖果』的『糖』,该是做粮食;又或者加一『王』字为『瑭璜』的『瑭』,小姐的生意与玉有关……」

  我一愣,不甘心被他说中,故意打岔:「像你这样测字,我也会,哪,『唐』边加一『土』字,是『池塘』的『塘』,我是贩咸鱼的;加一『虫』字,是『螗蝉』的『螗』,我是养虫子的;加个『水』字,是『溏心』的『溏』,我是卖鸡蛋的……」

  测字人不高兴了:「小姐,你这不是抬杠吗!我们测字加偏旁是有道理的,讲究『金、木、水、火、土』,五行八卦,因地制宜,哪有像你这样胡搅的?」

  我耸耸肩,扔下一张钞票赶紧闪开,已经转弯了,测字人忿忿不平的声音犹自远远传来:「小姐,你别不服,我可告诉你,我加王旁时你无故打断我,那就是缺玉,近日是要折财的……」

  尽管不信,阴森森声音仍然令我心惊肉跳。本来还想着小李家在琉璃厂有店面,准备挨家找一找,这下也顾不上了,拐出街口直接走到大马路上来。

  一抬眼,猛地发现马路对面,隔着长长的斑马线,张楚高挺的身影一柄剑一样刺入我眼中。

  又遇上了,在这不经意的时刻!

  隔着人流和车流,我望着对面的张楚,不动。

  他亦不动。完全没有走过来的打算。

  绿灯。让车辆畅通无阻,却让行人止步。

  我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着一句话:又相遇了!

  世上有多少人,北京有多少路,没有人可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为什么两个人却能一而再地偶遇?

  这样千千万万分之一的机会,同他遇上一次又一次。通常这样的相遇,不是缘就是劫,都逃不过的。

  可是他偏偏还是要逃,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隔着斑马线,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跨过来。如果,如果到了下一分钟,他还是不过来,我,我就要过去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1

  我咬住嘴唇,决定不理会什么道德与规范,也不顾忌所谓的自尊与矜持,让骄傲见鬼去吧,我只知道,我想走近他,同他并肩而立,上长城,泡茶馆,谈曹雪芹,看梅兰芳。只要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可以去天涯海角,就是在荒山孤岛也不寂寞。

  红灯亮起来,车流停下来,我像一支小火箭一样冲过去,冲过去,冲过马路对面。

  马路的对面,没有他!

  他走了!

  他,走,了。

  他不肯等我,红灯亮了,他走了,他不肯等我。

  我们之间,没有缘,也没有劫,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厢情愿的独自挣扎与奔跑。

  精卫穷尽一生也填不平海,夸父至死也没有追上太阳。

  一厢情愿。

  异样的寂寞,蚀一样咬啮自己的心,碎片也不剩下,天地皆空。

  我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在刹那间被洗劫得一片空荡,我一无所有了,我的感情,骄傲,希望,与执着,在红灯亮起的一刻彻底消灭,不剩下一丝一毫。

  路那么长,人那么多,车那么挤,红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我还拥有什么?

  流不完的泪,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

  我走。

  长长的街道,曲里拐弯,不知道拐向哪里。下一个街口,有爱我的人在等我吗?

  经过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不是他,再不是他。

  我的心一片空白。空白如夜晚说过「再见」之后的电视屏。

  半塌的四合院门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

  我停住,蓦然惊醒,就是这里,这就是他的家哦,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它还没有拆掉吗?它在这里,是要等我吗?要等我将童年的感情与它一起埋葬。

  一切都是注定的,是吗?

  我推开门走进去,心里苦得流不出泪来。

  这已经是一座死去的房子,上次我来的时候,还仅仅看到零乱,可是这一次,满眼只剩下陈旧与颓败。老树已经不等人家来伐就自动枯死了,废家俱上落满了灰,并不足以遮去它们的本色,可是看在眼里,总觉得已经入土,或者,刚刚出土。到处都是杂草,却并不茂盛,就好像草也预知死亡,而懒得费力气出生一样。枯树叶和碎纸屑以及破塑料袋挂在树上招摇,像幡,为屋子招魂。

  我在树下坐下来,不思不想,房子死了,我的心也即将死去。如果就这样沉默地守着房子化土化灰,也许对于我反而是最好的归宿和解脱。

  从十七年前的雪灯笼想起,到分别,到重逢,到思念与现实合二为一,到所有的希望与渴念摧毁,不,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从头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选择,还是会一样地爱上他,卑微而委屈地爱上他。怎能不爱呢?如果一切从头来过,还是会走到今天。无可躲避。

  然而,如果一切不是我的错,又该是谁错?是天吗?老天何其欺我!

  远远地,是谁在唱?

  「若说没奇缘,如何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怎么肯就此心事成虚,怎么肯让寻找落空,让重逢是错,让未来化零?怎么肯?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院门「呀」一声推开了。我举起沉重的眼睑望过去,看到萧瑟中的张楚。

  心剧烈地刺痛起来,血液在身体内奔腾,四肢却被禁锢了一样不能动弹。

  是张楚!张楚!张楚!张楚!

  心在狂呼,可是发不出声音;热烈的注视穿透了夜幕迎向他,他一张脸也迅速地褪了色,白纸一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2

  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一刻,我知道他的心同我一样,也在被分别折磨着,也在为重逢惊喜着,也在为未来痛苦着,哦,张楚!张楚!

  「房子的拆迁因故拖期了……我路过这里,便想进来看看。」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哑哑的,都不像真的。他自己也觉到了那份怪异,好像言不由衷的说话在此时此地全不和谐似的,说了也等同于没说。

  于是他不再说话,却在我的对面倚着四脚朝天的破烂炕柜站住了,不语,也不动,就那样沉沉地望着我,望着我。

  我们的眼睛,在空中交织碰撞,撞成永恒。

  黄昏对着我们包围过来,无声无息地拂落,沉重而完整,无远弗届,是安慰,也是催促。游动的夜色像一袭湿衣,挟裹着我的情感,飘出来,飘出来,再也无法自已。

  良久,我在夜色的遮蔽下轻轻说:「我喜欢你。」

  夜色载着我的爱的表白勇敢地悄悄地飞向他,飞向一片寂静。

  我的泪落下来,那句话仿佛是对我自己说的,或者,它们只是从我心上到舌尖打了个转儿,根本没有真正说出口。

  如果它们不能得到回应,我也总算是说出来了,沉默了十七年的情怀,终于在今夜开启,像一朵月夜的幽昙花,虽然只开一瞬,却曾艳丽芳华。

  然而,也正因为我终于将心事说出,也就再没有理由赖在他的身边了吧,连佯狂的资格也放弃,自尊和矜持都消灭,我只有离开,只有离开。

  可是,就在这时,石破天惊地,我听到了历史的回声。

  他在满目废墟中对我说:「我也喜欢你。」

  时间忽然就静止了。

  泪水泉一样地涌出,不可扼止,在这初夏的黄昏。

  风中有隐约的香气,不知是什么花,我的声音终于得到了来自记忆彼端的回应,我的从小到大的感情,珍藏了十七年的爱,终于得到了回应。他说,他也喜欢我。

  够了,这就够了,我再也不求其他。

  我不要承诺,不要将来,只要这一刻的温存与承认。他终于承认了我,承认了我,这就够了,就够了。

  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他喜欢我!我的生命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刻得到了终极的完成,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庆幸我自己是活着的,庆幸自己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作为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存在。

  夜色更重地包裹了我,在夜色的荫庇下,我静静地对着我的心倾诉,对着我的神告白,终于有勇气说出埋藏心中已久的话。

  「这一生,我爱过两个人:第一个,是你;第二个,还是你。这是命中注定,我无法恨天,也无法自欺。我伤心过,逃避过,可是,所有的理智与原则沉淀后,有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就是我对你的爱。我不管你是不是已婚,不管我们有没有将来,不管这份感情会不会得到祝福,更不问它有没有结果我有没有名分,我只知道,我爱你,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如果爱你是错,就请让我,错到底。」

  我听到眼泪坠落的声音,很沉重,砸碎在废墟的石棱上,我听到。

  而灵魂在眼泪堕下的一刻得到飞升。

  我们在废墟中拥吻,任夜色将两个人牢牢捆缚,当整个世界静止,当大地回到最初的混沌鸿蒙,只有我们的爱,在黑暗中依然闪亮,宛如午夜最灿烂的一朵烟花,即使短暂,也要照亮整个的人生。

  我知道这一生我不可能爱其他人如爱他一样,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而我不得不为这片刻的爱的欢愉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会将双脚踏在刀刃上欢笑着说:我爱过,我不后悔!

  接下来的时间不知是苦涩更多还是甜蜜更多。

  我同张楚终于开始约会,可是他每次都显得十分沉重,同自己挣扎得很苦很苦。而我们在一起,对话反而比初见面时少了,常常静坐整个下午,都不交流一句,而且,绝不谈及感情。

  我知道,他是在努力制造一种友谊的假象,可那是徒劳的,爱情就是爱情,不可能与友谊混淆。然而如果这样可以使他的心好过一点,我愿意合作。

  于是本来就天真的我又刻意让自己比实际年龄小了十岁,每次见面只是同他谈些不着边际的孩子话,只要他不提起将来,我也绝对不问,生怕给他带来压力,令他再一次退缩。

  不知道世上有没有第二对情侣的约会是像这们这样: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烛光晚餐,没有甜言蜜语,甚至也没有四目交投,款款传情。

  有的,只是虚幌,只是压抑,只是隐忍,只是卑屈。

  终于相信,有时候相爱也是一种折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2

  一天傍晚,我们从酒吧里走出,天上下着微雨,门口有兜售玫瑰的小女孩,见到我们,立刻迎上来流利地推销:「姐姐好漂亮啊,哥哥给姐姐买支玫瑰花吧。」

  我暗暗希祈张楚可以接受,一支玫瑰不过三块钱,可是从他手中接过的爱情之花,应该是不同的吧?

  可是他拒绝了,沉默地从女孩身边经过。

  我低下头来,无限失落。他是存心地,不留下任何爱的痕迹,不愿给我哪怕一支花的表白。

  可是,我宁可让他骗骗我,哪怕是假象也好,只要在这一分钟,我知道他是爱我,就已经足够。

  已经走到停车场了,张楚抬头看看天,忽然又转回去,再回来时,我看到他抱着整篮的玫瑰。要么不买,要买就买光,我忽然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为了,让那个小女孩早一点回家,不要再淋雨做生意了。

  他递玫瑰的手欲送还休,我接过,打破僵局:「我知道,你不是真的要送我玫瑰,只是想帮助那个小女孩。」我故意笑一笑,说,「你对她要比对我好。」

  「她让我想起你小时候。」张楚凝视我,「唐诗,很庆幸我们没有这样的童年,不必在酒吧门口卖玫瑰来养家。上天对我们已经很好。」

  感慨再一次将我的心充满。

  他做每一件事都这样平和自然,不仅让我爱,更令我敬。我低下头,将脸埋在花束里,深深地嗅。

  走在街上,我抱着成篮的玫瑰,而他伴在我身旁,在路人的眼中,没有人会不把我们当作是一对正在热恋的情侣吧?

  事实却不是这样。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的爱情将走向哪里,总有一个结局的吧?可是我不敢细想,怕求全反毁。

  此时此地,我只想多见张楚一次,再见一次,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我会微笑着面对,因为终于可以死在有爱的季节。

  然而,便是这样的梦也不能长久。

  那一日,当我又给张楚打电话约他见面时,他拒绝了我。他的声音从彼端传来,一句一顿:

  「我刚才陪妻子去医院……她怀孕了……已经三个月……预产期在年底……唐诗,我不能再赴你的约了。」

  话筒从我的手中掉下来,心一层层地灰下去,仿佛阴霾密布的天空,见不到一丝阳光,而且,永远也不会重新开晴。

  我已经经不起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拒绝和冷落,自尊与矜持早已零落成尘,被他踩在脚下,这都无所谓,可是同时还要被自己的良心与道德感折磨,却使我再也无力承受。我并没有一颗铁打的心,何况,就算心真的是生铁铸成,也早已被情火与犯罪感冷热交攻而融化。

  他不来了,他说他不能再见我,他说他的妻子怀孕了,已经三个月了,预产期在明年初。

  这使我们的相爱在忽然之间变得残忍而无理。

  可是,三个月前,我还没有来到北京,还不认得张楚。这,能是我的错吗?我细细地想回头,从四合院的初见,到黄叶村的重逢,到在大学校园里他告诉我自己已婚,到琉璃厂旁边隔着斑马线的相望,到终于爆发的激情和不断隐忍的畸爱……

  然而,也终于只得放弃了。

  妻子,怀孕,预产期……这些词好像离我很遥远,可是,我却不能不理会。让他怎样来见我呢?如果我是他,我也无法在这个时候抛下怀孕的妻子去会见别的女孩。他不是无情,而恰恰是,太重情义。

  是的,人情之外,还有义。很难说情与义孰重孰轻。

  这样的大前提下,我只得放弃了。

  放弃,我的爱。

  不可遏止的思念,不可遏止的寂寞,不可遏止的恍惚。

  明知不可能,可是每一次电话铃响,都忍不住要猜测是他;路上遇到略相似的身影,往往痴心地追出大半条街;并且忽然对所有的四合院产生强烈兴趣,满北京地找,无论开不开放,都死乞白赖求主人容我参观。

  从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子的,生命的每一分钟每一细节每一次呼吸都是为了他,有他,就拥有全世界,而如果没有了他,也就没有了一切,花不香风不冷夜不黑阳光不明亮。

  自己也知道这样的情形太不健康,可是无可奈何,整颗心沉睡在冰河的底层,再也没有人可以将它唤醒。仍然每天一次地跑往秀场,傻看傻笑傻吃傻睡,做每一件事都恍惚,都纳闷,不知道这样的忙碌是为了什么。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3

  比任何时候都更喜欢读宋词。是宋词三百首的宋词,不是王朝广告制作部经理的活人版宋词。词中说,「春心莫与花争花,一寸相思一寸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见了又休还是梦,坐来虽近远如天」,「天涯万一见温柔,瘦亦为此瘦,羞亦为郎羞」,「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说得真好。只是,仍不足形容我心摧伤之万一。

  我开始渴望离开。只等展示一结束就立即打道回府,今生今世再不见他也罢了。

  天气一天天地暖,除了心。

  终于正式彩排的日子到了,模特儿全身披挂,戴上「再生缘」玉饰最后一次走台。

  背景是一场大型傩舞表演。数十武士戴面具,执木剑,魑魅魍魉,载高载低,影子被灯光处理过,斜斜地投在幕布上,有形容不出的凄迷诡异。

  傩舞,又称傩戏、傩祭,是我国一种古老的文化传统。傩面具,俗称「脸壳子」,以木或者陶制成,色彩大红大黑,张扬而单纯,线条粗犷,有种原始而狞厉的美。

  据说,面具的制作始于五千年前的原始社会,人类祖先在山林中与野兽做战,为了威慑敌人,也为了给自己壮胆,戴面具以装神弄鬼,虚张声势;后南北朝时期,有齐兰陵王高长恭英勇善战,指挥有度。然相貌俊秀,面如敷粉,不足以慑众,于是令人制面具戴上,指挥做战,气势非凡。时人敬以为神,纷纷效仿,至汉代,渐发展为巫术礼仪,在宗教活动中用以驱鬼祭天,此风至清代尤为盛行。

  直到今天,陕西等地社火活动时,犹有傩戏表演,载歌载舞,穿村过户,祝福人畜两旺,除旧迎新。

  此刻,在傩舞原始而粗犷的衬托下,身穿清宫服饰、珠围玉绕的模特儿们愈发千娇百媚,弱不胜衣,而玉的盈润光泽也在飘忽的灯光处理下格外瞩目,美不胜收。

  我站在台下,目炫神驰,一时间不知今夕何昔,此地何处,因大力称赞宋词:「以舞剑配合玉饰秀,的确别出心裁。」

  宋词得意。

  元歌悻悻。

  我又转而恭维她:「如果你肯登台,这些模特儿全都没饭吃。」

  元歌立即高兴起来,笑得身子如花枝乱颤。宋词斜一眼:「跟女人也忘不了发骚。」

  「你懂什么?」元歌翻她老大白眼,接着转向我,面孔一变,飞个媚眼,「只有女人才最懂得欣赏女人。唐诗,噢?」

  我失笑。这妮子左瞻右顾,竟能在眨眼间换出截然不同的两副面孔,也堪称一绝。

  彩排后,宋词着人收拾服装玉饰,全部送往王朝经理室保险柜收藏,元歌也要忙着准备明天记者招待会的事情,却将我托付给小李:「你好好安排唐诗一下午的节目啊,明天就开展了,可别叫她紧张。」

  我又笑,自从那次同她详谈过我的感情危机后,她待我就是这种不放心的态度,好像我是个迷路的孩子,需要她时时刻刻无微不至的照顾。同时,我发现她对小李说话的态度很奇怪,像是命令,又像是亲昵,一种形容不出的柔媚娇俏。

  小李欣然领命,还特意打了个立正,说:「保证完成任务。」

  他的确把任务完成得很好,安排了我满满一个黄昏的节目,先是去天安门看降旗,接着吃晚饭,到三里屯的吧喝一点东西,然后蹦迪。

  嘈吵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里,我和小李很快被挤散了,散了也就散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谈笑风生狂歌劲舞的背后,我的心其实寂寞。

  主持台上,浑身钉满亮片的金毛DJ在嘶声呼喝:「Ladiesandgentleman,今晚你们High不High呀?」

  「High!」万众齐呼。

  「High就大声叫出来!」

  「High!」少男少女们用尽他们浑身的力气在叫喊,可是再用力,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里已经没有自我,每个人都是我,都在替我叫,替我High。

  可是DJ还是不满足:「叫得大声点!」

  「High!」

  「再大声点!我听不到!」

  「High!High!High!」

  有没有160分贝?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3

  尖锐的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而剧烈的跺脚声要把舞池踏穿。人们疯狂了,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互相击掌,撞胯,甚至打耳光。后面的人抱着前面人的腰,围成一圈一边拼命跺脚一边前行,那不是在跳舞,只是在发泄,动作完全变形了,肩在扭,胯在摇,大声地叫,起劲地跳。

  真是开心呀!怎么会这么开心呢?好像玩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了似的。

  这样的快乐是要遭天妒的。

  我在人群中跳着,叫着,流着无人知晓的泪。张楚,这样的夜晚,你可想过我?

  直到午夜两点多,小李才将我送回宾馆。

  我再一次向他道谢,他笑:「元歌千托万嘱的,我一定要保证服务质量。」

  我微笑,不禁有一丝感慨,还是几天前的事情,凡我所思所想,他必会尽力办到;转眼间,陪我的目的已经不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要完成「元歌的任务」了。

  疲倦使我终于一夜无梦。

  只可惜,又被电话铃吵醒。

  「唐小姐,我是王朝广告何敬之,你能马上到公司来一趟吗?」

  「何董?」我惊讶,同王朝合作这么久,我的事一直是由宋词和元歌负责的,今天拍卖会就要正式举行,难道中间出了故障,他们要临阵换枪?

  在王朝门前一下车,我就发现不对了,楼前竟然排满警车,还有几个警察一直在用通话器彼此联络。

  保安阿清看到我,急急迎上来,脸色沉郁:「唐小姐,没想到那些玉是你的……」

  「什么玉?出了什么事?」我惊讶,一颗心「怦怦」跳。

  这时何敬之走过来,神情慌张与阿清仿佛:「唐小姐,这个,这个,真是……」

  「何董你好。」我伸出手与他相握,发现他手心里全是汗。「这里好多警察,出了什么事?」

  「这个……您的玉不见了。」

  「什么?」

  「唐小姐,我很抱歉。」何敬之拭一拭头上的汗,「是这样,今天一早,茶水小妹打扫卫生时,发现七楼总经理办公室的保险柜被人撬了,秦副总经理也被杀害……」

  「天哪!」我忍不住捂住嘴,「凶手抓到了吗?」

  「跑了,毫无线索。」

  「保险柜查过了吗?」

  「查过了,凶手不在里面。」

  听到这样的答案,再惊慌我也忍不住笑出来。

  可是何某不笑,额上的汗仍然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唐小姐,我们已经报告保险公司,希望可以做出补偿。公司出了这样的事,我真是……真是……」

  忽然有人一搭我肩膀,我回过头,见是警察。

  「唐诗小姐是吧?既然这次的失窃案与您有关,我们想请你录一下口供,希望你能合作。」

  「我愿意合作。」

  我看到现场,虽然秦归田的尸体已经挪走,但是凌乱的桌面,满地破碎的玻璃碴儿,斑驳的血迹,以及大开着的保险柜门,仍然清晰地表明这里曾经发生过非常可怕的事情。

  「唐小姐,我谨代表北京市公安系统对你在我市的损失表示歉意和遗憾,但请你放心,我们尽快破案。」

  「谢谢,我会全力合作。」

  「请问你在什么时间发现你的玉器丢失的?」

  「刚才,你们让我看现场的时候。」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4

  「那么,在此之前你是否知道玉饰藏在什么地方呢?」

  「不清楚,我只知道昨天排练太晚,玉饰由王朝暂时保管。」

  「你说到昨天暂时由王朝保管,那么往常呢?平时排练后这些玉饰会收藏在哪里?」

  「在我们再生缘北京分公司的保险柜里。事实上,在此之前,王朝所有人并没有机会完全接触到这些玉饰,直到昨天正式彩排才由真玉代替仿器的。」

  「也就是说,昨天是王朝的工作人员以及模特儿们第一次真正看到这些玉?」

  「是的。」

  「这么巧,这么多玉器一直放在再生缘都没有出事,刚拿到王朝就出事了?」

  我微觉不悦:「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监守自盗?」

  「当然不是,这是例行问话,唐小姐,你不要太敏感了。」

  我做一个手势:「请随便问。」

  说实话,在警局录口供实在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那种情形,是让任何一个清白无辜者都会感到压抑的,什么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真要是被叫了门,做不做亏心事都要吓掉半条命的。

  口供录了整整一天,从「王朝」董事长何敬之到保安阿清、茶水小妹以及众模特儿一一问到,最后目标集中在宋词、元歌两个人身上。

  「宋词?元歌?」我大惊,「不会是她们两个!」

  「现在,你的玉饰展,我只有另安排人手了……」何董事长苦恼地摊摊手,「我也不希望是她们,可是审讯结果表明,只有她两个的做案嫌疑最大。」

  「为什么?」

  「案发那天晚上,她们两个都留在公司加班,走得最晚,也都知道藏玉的地方在七楼经理办公室,又都同秦经理发生过争执。保安说,那天元歌先离开大厦,衣冠不整,一脸怒气;接着宋词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大包东西。她们俩离开的时间前后相隔不到十分钟,与法医鉴定的死者被害时间吻合。这一点,大堂监视器的录像带可以证明。」

  那录像带的拷贝我也看过,上面清楚地显示出元歌和宋词先后离开大厦的情形,元歌的脸上,美艳中透出杀气。那样子,正像是何敬之说的「衣冠不整,怒气冲冲」。

  「可是这也不能说明就是她们杀了秦经理呀。那些模特儿也都知道玉今晚收藏在大厦里,还有一些了解内情的记者……」

  「已经作过排查,每个人都有充足的证据证明当时不在现场。只有宋词和元歌两个人嫌疑最大,又没有时间证人。而且,元歌已经承认在那天晚上同秦经理发生过争执,原因是姓秦的想侮辱她,可她拒不承认杀人窃玉。作案现场也取到了她的指印与脚印,证明她确实到过作案现场。」

  「宋词呢?宋词又为什么被拘?」

  「秦经理死因已经查明,是酒后被人从脑后用酒瓶击昏,然后以长统袜勒死的,头上还被套了一只大号保险套。你可能不知道,宋词一直与秦经理不和,最近因为升职问题还同他吵过架……」

  「我知道。」我闷闷地答,耳边忽然响起元歌的声音——「全公司只有一个人敢当面骂秦经理色狼,那就是宋词。有一次她为了矿泉水广告的事和老秦吵起来,居然诅咒他早晚有一天被长统袜和安全套闷死!」

  我的心已经灰了一半:「那现在怎么办?」

  「我们已经通知保险公司,希望可以对您做出补偿。拍卖会的事儿,我也另安排了人手……」

  我不耐烦地打断:「我不是说玉,是说宋词和元歌。她们现在怎么样?」

  何某愣一下才想起来回答:「还在警察局接受审讯,除非能提供不在场证据,否则起码还要审几天,不能探监,不能保释。」

  我一边太阳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秦归田的死让我在忽然之间对生命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如果它可以消逝得这样轻易而彻底,那么它又何曾真实地来过?对于死亡而言,他生前是一个第三者或者是一个恶魔究竟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人们的谩骂与歌颂又与他何干?

  生我之前,我在何处?我死之后,去往何方?一个生命像花草一样依时开放,但是究竟是风吹开花蕾,还是花的绽放释放了风?

  不知道花朵有什么认识,但是我记不起三岁之前的任何一个细节,那时我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已经饿了会哭饱了会笑,可是我居然没有记忆,那么我思想到底借助什么而产生?在生出之前又寄存于何处?是像知识一样由父母暂且保管,等到日后再不断灌进我头脑中的吗?那么我死之后,这些知识与思想又还给了谁?他们存在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具体的形式,也不该因为一个具体形式的消亡而消失。它们应该仍存在于空气中的,在冥冥中寻找另一个载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4

  生与死的大问题将我纠缠得头痛欲裂,恨不得从脑子里面伸一只手出来把思路理理清楚,拂去浓烟迷雾,让我看清案件的真件,还宋词与元歌以清白。在北京,我统共只有这两个朋友,如今她们忽然同时被抓,而我爱莫能助。尤其是,她们的被拘同我有关,因为我的玉。

  我们三个人,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咒语禁锢,有一个流行了几个世纪的古老游戏在逼迫我们入彀,使我们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跌进陷阱,疲于奔命。

  现在,终于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可是游戏还没有结束,我们也就只得为了自己并不了解的游戏规则所驱使,裹挟其中,不得释放。

  她们的同时落难使我越来越坚信一切与仇恨有关,与我们前世的因缘有关。我不能对她们的遭遇袖手旁观,若无其事。可是,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我抱住头,疼得呻吟起来。在这种最迷茫无助的心情下,我惟一的念头,就是想见张楚。

  我想见到张楚,在痛苦与烦恼将我吞噬前,不顾一切地想见他。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找他,给他打电话吗?约会他吗?不,我不敢。我怕被他轻视。他已经拒绝了我了,让我再怎样开口求他?

  我来到他校门前的公交车站。

  我知道他每天是坐这一趟车上下班的,也知道他今天下午有一堂课,我相信,只要等在这里,我就一定会见到他。不论天塌地陷,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他下班的时间到了,可是,他没有出现。

  我等在那里,愿意将自己化为一尊回首盐柱,只要,可以等到他。

  等到,天荒地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色渐渐地黑下来,人流从密变疏,直到每次车到站只有几个人上下,仍然见不到张楚的踪影。

  我徘徊在公交车站,心里充满绝望的孤寂。他讲课的声音又响起在我耳边:「中国古代神话,都是些很寂寞的故事,有种悲剧精神,像夸父逐日,像女娲补天,像嫦娥奔月,像精卫填海,充满孤独的意味……」

  夸父追不到他的太阳,精卫填不平无底的大海,我,是不是也永远等不到张楚?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吗?罚我爱上一个不可以爱的人?

  失望和自卑潮水般将我淹没。

  宋词和元歌在警局中被审讯,而我,则被自己的心审判。

  霓虹灯渐次亮起,末班车也过了,我不知道自己已经等待了多久,总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吧?

  秦归田死了,宋词和元歌被拘留了,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我,安慰我。在这广阔的世间,我是这样渺小孤独,而由于张楚的冷落,这份渺小就变得更加刺伤我。

  四肢僵硬地,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咯」声,我昏昏然地走进一个小巷,有几个阿飞坐在路灯下打扑克,见到我,一起吹起口哨来。

  我听不见也看不见,迎着他们无畏惧地走过去,让我毁灭吧,让那个纯洁的充满爱的幻想的唐诗从此消失!让我从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过。

  路被挡住了,有嘻笑声响在耳边:「小姐,一起玩玩儿?」

  我茫然地抬头,看着那一张张淫笑着的脸。一只有文青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妞儿,给我来。」意识回到我的脑海中,我害怕起来,推开眼前的人往回跑,然而提包袋被人抓住了,接着,我跌进一个阿飞的怀里,天旋地转间,无数张嘻笑的脸对着我俯冲下来。

  「啊!」我再也忍不住,高声尖叫起来,抓我的阿飞吓了一跳,「喊什么?你想把警察召来?闭嘴!」

  「对不起,我来晚了。」这时我听到张楚的声音从天而降,他仿佛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一手拉过我,对那些阿飞说:「她是我女朋友,约好了在这儿等我。你们认识她吗?」

  「不认识。是你女朋友,你带走好了。别再放她出来乱走,勾引人犯罪啊?」阿飞们嘻嘻哈哈地说着咸湿话,张楚一声不响,拉了我便走。

  我呆呆地跟着他,脑子里混乱一片,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又等待得太久,人已经木了,加上刚刚受了惊,我有些转不过筋。

  直到在咖啡馆坐定了,仍然没有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一言不发。

  然后,我渐渐清醒过来,将思路理出一个头绪。没有道理他会像一个先知那样出现得那么及时,刚好在我受到流氓调戏时从天而降,他一定是早就发现我了,当我在站台上等他时他就发现了,却故意不出现,只远远地注意着我。这样说来,我倒是应该感谢那几个阿飞了。

  我轻喟,低低地问:「如果不是那几个阿飞,就算我等到天亮,你也不会出来见我的,是不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7-3-26 17:05

  他看着我,不语。

  我再问他:「我真的,就那么让你讨厌?」

  他摇头,眼神惨痛,额上青筋湛然,却仍不说话。

  我不忍心看到他痛苦,也不愿意再逼他。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是我没矜持,我该从他面前彻底消失才对。

  再坚强的心也禁不起那样一次又一次地揉搓,折磨着我的,不仅仅是苦恋,还有挑战道德所带来的屈辱。我忍住狂涌上来的泪水,低低地,很快地说:「我明白了,张楚,对不起,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缠你了。」站起身,我一分钟也不耽搁,转身便走。

  他没有留我。

  他怎能留我呢?他的妻子在怀孕,他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兼爱。他是正义的,他要对他的良心负责。

  但是,我的心呢?我的心痛得这样深切而剧烈,难道就这样一直等着它彻底粉碎吗?

  上了出租车,已经走出很远了,我却又后悔起来。这大概便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以后,除非十二分精心计划,只怕再也见不到他。就这样分手了吗?

  不,不,我要再看他一眼,哪怕,只是背影,只看一眼。

  我令司机掉头重新向咖啡馆驰去。也许他已经走了,也许他还在,但是,我总得试一回。

  这次,我注意到那咖啡馆的牌子叫做「老故事」。老故事,是些什么样的故事呢?

  巷子口,刚才那几个阿飞打牌的地方,有人围成一圈在高声叫着什么。我心里一动,赶紧让司机停了车,结清车钱向人群中挤去。

  是张楚!竟是张楚!他在我走后竟然又回到巷口,找那些流氓大打出手。泪一下子涌出来,我在这一刻清楚地意识到张楚爱我有多深,而他的痛苦又有多强,强到不能自抑,要借一场打斗来发泄来自罚的地步。

  人群大呼小叫着,莫名兴奋,张楚的身手很好,当他打架的时候,全然不像一个大学老师。

  那个童年的张国力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是的,这一刻,他不再是张楚,而是我生命中的张国力。那个带着我打遍曾经欺侮过我的所有仇家的张国力,他童稚的声音又响起在我耳边:

  「听着,以后谁再敢欺负丫头,我就揍他!」

  那时的他是多么英武能干,天真率直,如今,他又回来了!

  远远地,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有人报了110吗?我猛地从童年的回忆中惊醒过来,冲进人群拉住张楚大喊:「警察来了,快跑!」

  就像香港片中常演的那样,我们俩手拉着手狂奔起来,在小胡同里左穿右穿,很快钻进人群里逃之夭夭。当我们肯定自己已经绝对安全了的时候,便停下来相视大笑起来,拼力的奔跑将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我喘着气说:「我发誓,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我也发誓,你从来没有被警察追过。」张楚笑着,「如果被记者拍到照片,说不定可以上新闻头条。」

  这时候我注意到他的脸上有一块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轻轻覆在上面,问他:「疼吗?」

  他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攥了一下,但是很快便松开了,转过头说:「没关系……唐诗,我送你回去。」

  「张楚……」我的声音哽咽起来,「没想到你也会同人打架。」

  「你现在知道了?其实有的时候我也很野蛮的,不是你想像中的斯文人。」他自嘲地笑笑,「让你失望了,是吗?」

  失望?我看着他,难道他不知道,这样做,只会使我更爱他?爱他的斯文,也爱他的野蛮。

  我情愿他不要这么好,情愿他让我失望,可是,日甚一日,我却更加爱他。

  我低下头,看到地砖上忽然掉落一滴水,俄顷,又是一滴。这时候我才知道是我自己在流泪。哦,我又哭了,没出息的我,好像自从重新遇到张楚之后,就只会没完没了地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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