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02

聊斋夜谈------精彩短篇集合

这是转自一个写手的帖子,他的故事很精彩,并且很有一些寓意。看故事,其实是在看本质。我一有时间就尽量转,希望大家喜欢。
第一个故事

食人

 1、
  沙子,还是沙子,漫无边际的沙子一直绵延到天际。
  楚生沿着沙丘起伏的脉络跋涉,起先,他还能在沿途看到一些半掩埋在沙丘下的骆驼白骨、商旅干尸,待到后来,触目所及却完全是一片黄沙了。

  他迷路了,迷路在这沙漠里。
  在沙漠中迷路,就意味着死亡。

  可是楚生还不想死,他还年轻。他开始狂奔,向着日落的方向奔去,水分迅速从他体内流失。
  落日是那样遥远。

  最后,楚生终于支撑不住,他浑身无力地倒在沙地上。他趴在地上喘息,象一条狗,他艰难地抬头看了看落日,落日已经靠近地平线,天色变得黯淡。
  忽然,楚生的视线被一样东西所吸引 ——— 那东西横斜着、矮壮地生长在黄沙中,就象一只巨人的手臂。

  那是一株胡杨!是的,是一株胡杨。
  有胡杨的地方就有水,我有救了!楚生一下从沙地里跳起,兴奋地大喊,力量仿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连滚带爬地朝这株胡杨跑去,跑到近前,楚生看见胡杨枝上缀着星星点点的绿叶,这还是一株活的胡杨!

  楚生站在胡杨下,发现后面还有疏落的一大片胡杨林。
  而在这胡杨林深处,隐隐可见一角飞檐。

  2、
  威武的石狮、镀金琉璃的屋瓦、高大的院墙,虽然这一切都已经残破不堪,但依然彰显着昔日的辉煌。
  此处竟有如此大的一座庄院,楚生站在庄院外,内心暗自惊疑,莫非是海市蜃楼,或者是强盗的窝点?

  站了一会,终究是耐不住饥渴的煎熬,楚生壮着胆子,伸手推开庄院大门,跨过门后倒横的廊柱,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边走,他边高声呼喊:“请问有人么?”
  声音在空荡荡的庄院中回响,震落了几缕积在檐角的黄沙,却是无人应答。

  半晌,楚生又喊了声:“有人在么?”
  这次,身后有低深的声音回答:“你找谁?”

  楚生被吓了一跳,回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看见一个高瘦男人安静地站在屋角阴影里,双眼幽深地盯着自己。
  “我不找谁。”镇静下来的楚生抱拳一揖:“小生在沙漠中迷路了,胡乱走到这来的。”
  “哦。”高瘦男人简单哦了一声,不再询问,他转身走进左侧大屋。转身的瞬间,楚生瞧见他身后背着硕大的一个箱笼。
  这箱笼大得象一口棺材。
  
  高瘦男人走进大屋,忽然停下脚步遥遥对楚生招手:“外面风大,小哥也进来吧。”
  楚生见高瘦男人叫自己,便跟了过去。

  大屋内的布置甚是奇特,中间挖了一个深坑,坑内架着木柴。高瘦男人摸出火刀火石,点燃了火,在坑旁坐下,楚生隔着火堆,寻了块石头坐到高瘦男人对面。他举目四顾,发现在大屋一角还蜷缩着一位男子,这男子戴着防沙的斗笠,瞧不清面目,看情形是在沉睡。
  “这位兄弟同你一样,也是迷路到此的,他十分疲倦,正在休息。”高瘦男人指着斗笠男子,告诉楚生:“算上他,你是这月里第四个来这的人了。”
  “前面两个也是迷路的?”楚生好奇询问。
  “一个是迷路的,一个是来找人的。”高瘦男人的语调不紧不慢,空空洞洞。
  “他们后来呢?”
  “后来都走了。”
  “走了?”
  “走了。”

  是,应该都走了,难道还留恋这沙漠不成?楚生自嘲一笑,笑自己愚钝,笑罢,他又问高瘦男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
  “我么?以前有名字,现在忘记了,也不知道该叫什么。”

  “现在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楚生见高瘦男人如此回答,料是有伤心往事,他识趣地转移话题。
  “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内人。”

  此时屋外吹进一股旋风,把坑内火焰吹得‘劈啪’窜起老高,两人陷入沉默。
  外面的夕阳已完全坠落了,沙漠的夜晚凉得很快,有风声在屋外胡杨树林里盘旋,似女子幽幽的哭泣,又似女子飘忽的笑声。

  良久,高瘦男人见木柴已经全部燃烧,对楚生诡秘一笑,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匕首。
  楚生吓了一跳,以为高瘦男人要害自己,却见男人转身打开背后的箱笼盖子,握着匕首伸入其中用力切割,待他抽出匕首,匕首尖上已多了一大块肉。这肉似乎还是新鲜的,不时有殷红的血从上面滴落。
  只见高瘦男人把肉用一根铁钎串着,利索地架在火上烧烤。

  一会儿工夫,屋内弥漫起一股浓浓的烤肉香味。高瘦男人转动手上铁钎,闲闲对楚生说道:“长夜漫漫,我们各自讲个故事打发时光吧。”
  “好啊。”闻着烤肉香气,楚生咽下喉咙里的一口唾沫,高兴接口:“我是客人,抛砖引玉先讲个。”

  3、
  “讲个什么故事呢?”楚生拢起手,把身子向火堆靠近了些,微皱眉头思索。
  “就讲个真实的吃人故事吧。”他说道。

  “兰州城里,从前有一姬姓人家,这一家人深居简出,不爱与邻居来往。某年,城中小儿总是无缘无故失踪,官府派出精干捕快侦查也毫无消息,闹得人心惶惶。直到有一日,这姬姓人家的亲家爷来拜访,和姬姓家主对坐畅饮。这亲家爷是个善饮的汉子,很快就把姬姓家主灌醉了。他饮罢酒,口渴难当,见姬姓家主酣醉如泥,便自己去厨房找水喝。在掀开厨房水缸盖子的刹那,一样东西赫然映入他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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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03

楚生说到这,卖了个关子,笑问高瘦男人:“你猜这亲家爷看到了什么?”
  高瘦男人手中的肉已经烤熟,他撕下一大块扔给楚生,也笑着回答:“一定是个蒸熟的小儿。”
  楚生接过肉,冲高瘦男人一翘拇指:“厉害,正是一蒸熟的小儿。你说这人吃什么不好,偏要去吃人。” 
  “因为人肉好吃。”高瘦男人大口咬下一块肉,在嘴里“咯吱咯吱”咀嚼得津津有味。
  “我也讲个故事。”他嘟囔着说道。

  “从前有座庄院。这庄院人丁旺盛,庄主自幼习武,武艺高强。庄主三十七岁的那年,娶了一房娇妻。他的娇妻不仅貌美如花,更善解人意、体贴温柔。”
  “庄主爱他妻子,爱到痴狂的地步,并渐渐由爱生疑。”
  “他交游广阔,总是要出门办事,于是老担心妻子独自在家会有不轨行为,会给自己戴绿帽子。终于有一天,他不堪这种担心的心理重负,便把妻子缚了,整日背在身上,连出门也携带着妻子。”

  “世上竟有如此疑心重的男人?”楚生吃惊。
  “这还不算什么呢,他后来觉得就是这般整日背着,亦让人不安,思索良久,他觉得还是把妻子吃下肚子塌实。”

  楚生握着手中的肉,嘴张得大大的,几乎忘了咀嚼,半晌方问道:“他吃了么?”
  “吃了。”高瘦男人狠狠咬了一口手中肉:“他每日里吃一块,就这样把妻子活活吃了。”

  冷风再度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到楚生后背,他打了一个激灵:“真是惊心动魄的故事。”
  “故事还没完呢。”高瘦男人冲楚生一笑,露出雪白的两排牙齿。

  “他妻子被吃光了肉,却竟然未死,那副骨架在他背后箱笼中时刻哀哀哭泣,哭自己命苦,哭不能长久地陪伴丈夫。他听她哭得伤心,便也伤心起来,毕竟,他本是极爱妻子的。于是他问妻子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们长相厮守?妻子告诉他,只要让她也吃些人肉,就可以重新长出肌肤,这样她便永远不会真的死去,永远可以陪着他。”

  “他妻子这般说,恐怕已经不是人,而是妖了。”楚生叹息。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都是要寂寞的求生。”高瘦男人瞪了眼楚生,继续说道:“他犹豫许久,终不忍心看妻子痛苦哀哭,悄悄在一天夜里,宰了庄院里的一个伙计,蒸熟了给妻子吃。”
  “说也奇怪,他妻子吃了人肉,白骨上果然又生出肌肤,渐渐的又变成从前美貌的模样。而他看见妻子身上雪白光嫩,竟又忍不住食指大动,又把她给一块块吃了。”

  “后来呢?”楚生完全被这个奇怪的故事迷住。
  “后来?”高瘦男人轻轻拍了拍身后箱笼,说道:“后来就这样,他不断杀人给妻子吃,妻子吃了白骨生肌,他忍不住再吃妻子。渐渐地,就把一个庄院的人都吃空了。”

  高瘦男人顿了顿,隔着熊熊的火光望着楚生:“再后来,他只能守在那个空荡的庄院里,等待偶尔送上门的猎物。”

  4、
  楚生忽然觉得背后的风好像更凉了些,他又往篝火边挪了挪,似乎想借着篝火的热度驱走心中升起的莫名寒意。
  高瘦男人不再说话,空寂的夜里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哔剥”脆响。

  这死般的沉寂让楚生愈发不安。
  他低头咬了一口手中已经凉透的肉,抬起脸找高瘦男人搭话:“嫂夫人呢?”

  “她啊……”高瘦男人笑道,篝火映在他黝黑的脸上,泛起诡异的红光。
  “出来吧,阿英,有人想看你呢。”高瘦男人伸手抽开箱笼盖子,回头对箱笼内轻语。

  只听箱笼内响起一阵奇特的爬挠声,然后慢慢地冒出一个圆圆的白色物体,待这物体全部冒出,却是一惨白的骷髅头。骷髅头‘格格’转动颈骨,黑洞洞的眼眶周遭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到楚生脸上,用一种十分柔美的女性声音开口说话:“官人,这是我的晚餐吗?”
  “当然。”高瘦男人点头微笑,一指蜷缩在墙角的斗笠男子:“那边还有一个,我点了他穴道,娘子你亦可尽情享用。”
  “谢谢官人。”骷髅头的颌骨上下张合,语气甚是欢悦。

  “原来你就是那食妻的庄主。”楚生骇然。
  “你到此刻才明白,却是晚了。”高瘦男人嘲谑地回答。

  5、
  “晚么?不晚。”楚生忽然镇静地一笑。
  “我的那个故事其实还没有讲完。”

  “哦,后面还有故事?”高瘦男人好奇,他自持武功,这荒凉的沙漠之夜也不会再有人来,倒也不担心楚生拖延时间。
  “姬姓人家食人之事被亲家爷揭发后,官府抓捕他们,满门抄斩,只有一人趁乱逃脱。这人是姬家最小的儿子,他逃窜进沙漠,打算横渡沙海,逃到对面的大食之国。”

  “在出逃前,姬家小儿子还顺手带了一些东西在身上,那些东西都是姬家捕人而食的工具。”楚生眯缝着眼睛,盯着高瘦男人:“其中有一种迷药,无色无味,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施放,而一旦中了这种迷药,就算是大罗金仙也会四肢酸软、动弹不得。”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手脚发软,连小刀也快握不住了?”楚生拍手站起,用力咬了一口手中冷肉。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03

“我姬家食人无数,此肉一入口,我就知道是人肉,那时我已经暗暗戒备,并趁你不注意偷偷施放了一些迷药。”

  “你……”高瘦男人闻言怒目圆睁,抬起匕首就欲刺楚生。然而一阵酸软袭来,他手腕抬起数寸便无力垂落,匕首‘当啷’一声落地。
  “饶你武功盖世,中了我的迷药还不是象死狗一般。”楚生得意地狂笑,他绕过篝火,走到高瘦男人面前,一脚把他踹倒。

  高瘦男人滚翻在地,他背后的箱笼亦跟着滚翻,箱笼内的白骨骷髅挣扎着欲爬出,却被楚生一脚踩住头颅,踩得‘吱吱’乱叫。
  “还有你这妖孽,居然也懂得吃人,许多大好人肉被你吃了,真是暴殄天物。”楚生脸现厌恶之色,脚下用力,踩得白骨骷髅又是一阵乱叫。

  把白骨骷髅踢回箱笼,锁好盖子,楚生拾起匕首,复坐到高瘦男人旁边。
  他用匕首锋利的刃尖轻刮高瘦男人脸颊,口中喃喃自语:“你吃了不少人,不知道你的肉是什么滋味?”

  “他的肉又酸又涩,还很粗糙。”一个声音在楚生背后懒洋洋地接口。
  “谁?”楚生猛地回头,却见一直蜷缩在墙角的斗笠男子已然翻身坐起,正斜倚着墙壁,透过斗笠下的一双锐眼盯着自己。
  “你的穴道解开了?”楚生试探地询问。
  “解开了。”斗笠男子回答。
  “你没有中迷药?”楚生眨着眼睛。
  “没中。”斗笠男子摇头。
  “为什么?”楚生疑惑。

  “你的为什么太多了。”斗笠男子伸了个懒腰,抱膝而坐。
  “听了你们的故事,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讲个故事吧。”

  6、
  “从前有座山寨,里面只住着姬、虞、叶三姓人家。三姓世交,关系十分好,他们相濡以沫,在山寨中耕读樵织,自给自足,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斗笠男子仰面望天,神情悠然向往。

  “可是这幸福的生活,在某一年突然结束了。”斗笠男子语气忽然一变,变得萧杀。
  “那年冬季天空降下百年不遇的大雪,封了山寨出外的道路,三姓人家被堵在山寨里,他们没有办法外出猎食,只能靠些少的存粮维生,艰难熬了百余日。存粮最后都被吃光了,山寨里的耕牛、马匹、家禽也被吃光,就连树皮和草根亦被食尽。眼看众人即将饿死,此时,姬、虞两姓人家瞒着人数较少的叶姓,悄悄订了一个恐怖的约定……”

  “这约定你猜是什么?”斗笠男子问楚生。
  “在今夜,所有的故事不外乎吃人,这个约定大概也离不开‘吃人’二字。”楚生把玩着匕首猜测。

  “对,正是吃人的约定!”斗笠男子挺直身躯,愤慨说道:“那姬、虞两姓人家,竟悄悄瞒着叶姓,订了个吃人之盟,他们联手将叶姓人家团团围住,一举全部杀害,然后分而食之。其中姬家食幼者,虞家食老者,壮者两家均分。”
  “靠着吸食叶家人的血肉,姬、虞两姓人家终于熬到大雪融化。待雪一融化,两姓人家便迫不及待地离去,因为连他们自己也害怕看见山寨里的血腥地狱模样,虽然这血腥是他们一手造成的。”

  “天可怜见!”斗笠男子长嘘一口气,眼中泛出泪光:“姬、虞两姓人家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自以为杀光了叶家人,其实叶家却还有一人未死。待他们一离开,这人悄悄从隐蔽处爬出,跌跌撞撞地也下山了。”
  “这未死的叶姓之人下山后,一直跟蹑着姬、虞两姓人家,寻机猎杀两家人报仇。而他若抓住姬、虞两家人,回忆家族被屠的惨状、心中恨之入骨,必烹而食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般过了多年,叶姓之人衰老将死,他殷殷叮嘱后代,一定要牢记家族血仇,杀尽姬、虞二姓人家。”
  “不,是食尽他们。”斗笠男子咬牙切齿。

  “叶姓后人不忘祖训,从此天涯追杀姬、虞两姓人家。这姬、虞两姓人家自从吃了人,也食髓知味,一直有吃人的习惯,留心之下倒也好找。”
  “期间,有一叶姓后人为了追杀一虞姓人家的女子,寻到了沙漠中,他伪装成迷路者,故意投宿到虞姓人家女子所居的庄院,又故意让虞姓人家女子的丈夫点中穴道,装做昏迷,以等待时机出手。”

  “后面的故事我就不罗嗦了,你已经全部知道。”斗笠男子站起,缓缓向楚生走去。
  “虞姓人家的女子已经成妖,待会再收拾她。我们叶、姬两家的夙仇,一并在今夜了结吧,看看是你吃了我,还是我吃了你。”

  “对了。”斗笠男子提醒楚生:“你那迷药对我无效,因为我们叶姓后人以姬、虞两姓人家为敌,自然都知道怎么防范姬家的迷药。”

  7、
  夜风越发寒冷了,吹得屋内篝火也明暗不定。
  楚生缓缓环视一圈,他看见被自己迷倒的高瘦男人嘴角挂着一缕嘲讽的笑意。

  他笑什么呢?是笑我机关算尽,却不知黄雀在后?还是笑我虽然迷倒了他,却一样要被人吃掉?
  楚生忽然也哈哈大笑起来,迎着高瘦男人和斗笠男子诧异的目光,他笑得捧腹打滚。

  这世上吃人的人是如此多,我又何必费尽力气跑去大食,茫茫尘世,我非异类,自可鱼藏于众多的同类中。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07

第二个故事
屠龙者
1、

  屠龙者坐在一户村人的屋檐下抽烟,烟头幽暗的火光在指间明灭,侧着脸看自己拿香烟的姿势,他忽然觉得和从前拿佩剑的姿势一模一样。
  有野狗的叫声远远传来,夹杂着不知谁家小儿的清脆啼哭,让屠龙者觉得这夜十分温暖 ——— 这种温暖是属于浪子的,属于一个没有家但把天地做了家的人,属于一个不老不死的屠龙者。

  屠龙者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地靠到身后墙上,左手习惯性地捏了一个剑诀,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屠龙者知道。因为不会再有龙来偷袭自己,这世上的龙差不多被杀光了。剩下的、唯一的一条龙他找了它千年,或许也早已经死了,不过没有看到这条龙的尸体之前他还是会继续寻找下去,谁让他是屠龙者呢?这是他的宿命。

  “宿命?”屠龙者自嘲地笑了一下,笑容浮在嘴角一闪即逝。
  他原本只是普通的人,一个没有父母的孤儿,若不是遇见师傅,他会和世人一样生老病死,此刻尸骨恐怕都化成了灰烬。是师傅教给了他道术,改变了他一生。

  屠龙者记得自己屠的第一条龙,是只小小的雌龙。
  那日他随师傅下山,低头走在前面,走着走着,师傅忽然拍了拍他肩膀,要他看站在路旁的一位书生。屠龙者仔细地打量书生,没有瞧出任何异样,这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敢肯定。

  “蠢徒。”师傅狠狠敲了一下他脑袋,提醒他注意书生的心。他再次观察书生,果然发觉书生的心与众不同,他看见书生的心里有道淡淡的影子,形状蜿蜒盘旋、象一条锁心的铁链。
  “龙?”他诧异地问师傅,师傅点头,负手离去。

  他明白师傅要考验自己,要自己单独对付这条龙。思索了一会,他悄悄潜近书生,把书生弄晕拖到僻静所在。然后他掏出一柄细小的、上面刻满符咒的剑刺入书生心脏,用剑尖小心翼翼地把龙挑了出来。
  龙一被挑出,顿时化做一个美丽的红衣少女委顿在地。

  “求求你,不要杀我。”龙向他哀求。
  “我若不杀你,你就会害了这个人性命。”他指着躺在地上的书生呵斥龙。
  “我不会害他性命,因为我爱他。”龙辩解:“他的心有了裂痕,如果我不用身躯锁住他的心,他就会心裂而死。”
  “真的么?”他对龙的话有些不信,俯身仔细察看书生的心脏,发觉表面果然有许多细小裂痕。

  虽然龙没有欺骗自己,但他最后还是杀死了龙,因为他是一个屠龙者,也因为这是师傅要他杀的第一条龙。
  屠龙者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而放过一条龙,这是屠龙者的规则。

  2、

  “我杀的第二条龙……”屠龙者陷入回忆。
  第二条龙是一条威武雄壮的龙,也是师傅考验他道行的任务。这条龙化做的是一个江湖人物,并且不是普通的江湖人物,而是当时声威显赫的武林盟主龙啸天。

  “我是怎么杀死它的?”屠龙者微皱眉头,往事太遥远了,遥远得让回忆变得艰难。
  “对了,我是在十年一届的武林比武大会上杀死它的。”他想起来了。

  那天天气十分晴朗,擂台下人山人海,龙啸天作为武林盟主,也是这届比武大会的擂主。他站在擂台上,穿一袭大红袍子,笑容满面,向众人团团抱拳,显得十分高兴。
  在他身后的嘉宾席位上则坐着少林和武当的掌门,还有他美丽的妻子和一对活泼可爱的小儿女。

  屠龙者是第三个登上擂台挑战的人,前面两个都被龙啸天轻易地打下擂台。他缓步登上擂台,慢慢走到龙啸天面前,每走近一步,他看见龙啸天的眉梢就轻轻跳动一下。

  没有多语,他靠近龙啸天后立刻拔剑相斗。
  龙啸天仗着身长高大,虎虎生风地挥舞着一柄重剑向他砍去,他则如浪涛里的一叶小舟在剑风下飘浮,忽而左、忽而右,消耗着龙啸天的力气,两人互搏惊险场面迭出,台下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酣斗良久,龙啸天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他立刻抓住机会,一剑刺伤龙啸天手腕,龙啸天大吼一声,扔了重剑复蹂身而上。又和他斗在一起。
  最后龙啸天浑身伤痕累累,胜负已经分明。他握紧剑,开始凝神戒备龙啸天临死变回龙形的反扑。

  可是直到他的剑刺入龙啸天心脏,龙啸天也没有变化。
  紧盯着剑下奄奄一息的龙啸天,他忍不住问出心头的疑惑:“你为什么不化成龙形和我相斗?这样你的胜算或许大些。”
  “我不想吓到我的妻子和儿女,也不想她们知道他们的丈夫和父亲是一只怪物。”龙啸天惨笑回答。

  3、

  “都说人心复杂,其实龙心也挺复杂。”屠龙者摇头叹息。
  杀了龙啸天后,他完成了师傅的考验,辞别师傅下山闯荡。以后的经历,越发波澜起伏。

  他独自进入过昆仑山秘窟,挑了盘踞在那的七条魔龙;又潜入黄河河底,杀了做恶一方的壶口老龙;更攀上珠穆朗玛雪峰,灭了山顶上的万年雪龙……
  至于西南瘴沼地带的毒龙,他自己都数不清屠了多少。

  然而这些都不是屠龙者最得意的,他最得意的是和师傅一样,也杀了一条枭龙。
  所谓枭龙,就是天子之龙,这种龙酷爱做人世间的主宰,他们常常扮做人形,悄悄用强大的法力影响尘世。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08

枭龙出世,往往伴随着刀兵战争、烈火枯骨,所以它们的祸害也是群龙中最大的。幸好枭龙极其罕见,千百年来也只出现过两条,其中一条叫做嬴政的,已经被师傅杀死在万倾碧波的洞庭湖上,据说当时天地变色,湖水尽赤。

  另外一条枭龙叫做雍正,他斗它时颇费了一些力气。在金銮殿上,他先布阵结界,不让外面凡人进来干扰,然后仗剑和它斗了整整一夜,最后还是靠一位名叫吕四娘的女子的帮助,方顺利斩杀了它。

  杀了枭龙,世间已经没多少龙了,他亦有些累,便寻了一处僻静山村住下,这期间他娶了山村里的一位美丽少女为妻。少女十分贤惠,尽心尽力地照料他,这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家庭温暖,心也越来越懒,不再想出去奔波屠龙。

  这段平静的生活一直过了几十年,直到妻子衰老,临死前告诉他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她其实一开始并不爱他,只是因为双亲被一群龙抓去,并以此胁迫她,她才委屈自己嫁与他的。那群龙要她留住他一直待在山村里,甘心做一个平凡的人。

  当然,后来共同度过了漫长岁月,她已深深爱他。

  4、

  一滴冰冷的檐露落到屠龙者手背,把他从往昔的回忆里惊醒。往事已矣,他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角,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进入现代社会,屠龙者也接触到很多新思潮,学会了反思和自省。他时常想:我为什么要屠龙?难道不屠龙就不行么?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屠龙者?屠龙者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外是会一些道术,另外长生不老罢了。

  不过想归想,屠龙者知道,遇见了龙自己还是忍不住会出手。这已经不是一种职责,而是一种习惯了。或者说,是活着的意义。
  屠龙者无法想像,自己不屠龙以后还能做些什么?

  这种宿命的无奈,让屠龙者觉得他其实就是一粒棋子,而执棋的手便是背后的冥冥苍天,或者当初教自己屠龙技艺的师傅。

  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是压在屠龙者内心深处的,这个理由是一种不服输的情结。
  从当初学会屠龙开始,屠龙者就老觉得有一条龙伺伏在自己左近。可是数千年过去,世间的龙几乎已经被他杀光,这条龙屠龙者却怎么也找不到。

  这种潜藏对手的刺激感让屠龙者兴奋,仿佛和高手对弈一般,激励他无法放弃,同时也激励着他从春找到冬、从秋找到夏,数千年来屠龙不息。
  就算不再屠龙了,我也一定要找到这条龙为止,他想。

  曾经有段时间,他以为那条龙就藏在曾胁迫自己妻子的那群龙中间,但当他找到并杀死那群龙后,却失望地发觉不是。还有段时间,他读了某本武侠小说,里面讲最大的敌人往往就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便猜测那条龙或许是师傅……

  然而结果也不是。

  5、

  胡思乱想中,夜已经很深了,一轮冷月爬上树梢,把淡淡的辉光洒下。屠龙者指间的烟头再次熄灭,远处时断时续的小儿啼哭也不知何时停歇。

  屠龙者从屋檐下站起,他歇息够了,要开始新的跋涉和寻找。
  略微辨了辨方向,他向村头走去。快走到村口时,一条野狗突然从路边窜出,拦在他面前,朝着他连连吠叫。

  屠龙者没有理睬野狗,他漠然地从它身边走过,脚步毫不停留。野狗不甘地转过身,继续朝着他的背影吠叫。
  忽然,野狗的吠叫停顿了,它看着他被月光投射到地上的影子,畏惧地缓缓后退。

  那影子头角峥嵘、身躯盘旋。
  充满了霸气和萧杀。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51

第三个故事
恶鬼
1、
  玻璃是很奇怪的一种物质,在成为玻璃以前,它只是普通的石头,可是经过了烈火煅烧,再加进去一些配料,它就成了透明的玻璃,可以用来做窗户,用来做镜子。
                 
  我时常会想,如果玻璃有意识,我们透过它看到的、反射的世界,会不会都是经过处理的、想给我们看的世界,而真实的世界其实并不是那样。
                 
  下面我讲述的,就是一个有关玻璃的小故事。
                 
  2、
  徽、赣交界的庐山,守护着长江和中国第一大湖鄱阳湖,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山上除了寺庙多,地堡和山洞也多。
  这些地堡和山洞有些十分简陋,只是一个简单的藏兵驻守处;有些却设施齐全,有铁门、观察窗,还储备有食物和清水,里面甚至还有武器。
  不过不管是简陋的还是设施齐全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隐秘。
                 
  这次我和朋友小勇进山,计划探察紫霄峰一带。走了两天,渐渐深入原始森林,我们沿着一条小河溯流而上,直到一片高耸笔直的山崖挡住了去路。放下背包,我和小勇在崖下休息,同时随意地四处张望。
  突然,眼尖的小勇指着左方百十来步处的一丛灌木喊道:“你看,那儿有一个山洞。”我顺着小勇的指向望去,见那丛灌木后黑黝黝的,果然是有洞穴的样子,
                 
  发现洞穴对探险者来说是很让人兴奋的事情,我和小勇立刻走到灌木前,用砍刀把它砍倒,一个外表看起来不是很大的山洞立刻显露了出来。做为有经验的探险者,我和小勇没有立刻进洞,而是就着砍倒的树木,在洞口燃起一堆篝火。
  我们把浓烟往洞里扇,良久,确定就算是有毒虫什么的也一定被熏死了,方才踩灭火,小心翼翼地开始进洞探察。
                 
  洞并不深,进去数米后我们发觉它其实是一个人工挖掘的洞穴,门口的天然只是伪装。洞内很干燥,除了一些洞顶坍塌下的碎石块,没有任何东西。在洞底,迎面是一道厚厚的铁门,铁门上有一扇小圆窗,就象轮船上的舷窗。
  我趴在小圆窗的玻璃上向里面张望,里面漆黑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用力推了推铁门,铁门纹丝不动,看来,需要工具才能把它打开。“得弄棵小树来撬。”我转身,对身后小勇开玩笑:“里面说不定有金条,我们时来运转,要发财了。”
                 
  我笑着往外面走,却看到小勇没有跟出来,他站在铁门前一动不动。
  “怎么了?”我疑惑地伸手在小勇面前摇晃:“发什么呆呢?”
  “别闹。”小勇一把拨开我的手,双眼继续直勾勾地盯着铁门,突然说出一句让我毛骨悚然的话:“那门后面有人……”
                 
  “什么?你没看错?”我不相信地问道。刚才我仔细检查了,门上厚厚的灰尘证明这门至少有几十年没有被开启过。
  “确实有人。”小勇坚持地说道:“我看见了,就在你回头的刹那,一个人的脸从玻璃后一闪而过。”
  “你看,他又出来了!”小勇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我闻声快速回头。这次,我看清楚了,那小圆窗玻璃后确实贴着一张人脸!
  这是一张扭曲的男人的脸,他大睁着双眼,眼白布满血丝,瞳孔里闪着幽幽鬼火一般的绿光,他的头发、胡子长乱得象野兽。脸色苍白又肮脏,并且因为玻璃挤压,还有些可笑的变形。
  我骇得也往后猛退一步。
                 
  “你是谁?”我壮着胆子询问,却发现门后的男人似乎听不见我的话。
  他的视线焦点好象不在我和小勇身上,而是落到了山洞里的某处虚空,并且紧张地来往游移。随着男人眼珠子的左右摆动,我看到他神色越来越惊恐、越来越惊恐……,突然,他大张着嘴,象是尖叫了一声,双手捂住自己脸,猛地往后退,消失到铁门后的黑暗中。
                 
  “他怎么了?”我和小勇面面相觑,对男人的古怪行为十分不解。
  “可能是被人关在里面,关久了有些精神失常吧。”小勇揣测。
  小勇的观点我十分赞同,不过我考虑得比他深远:“可是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个罕无人迹的深山的山洞中呢?他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我们要不要救他?”
  “当然要救!”富有正义感的小勇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的提问:“就算是坏人,也自有法律来制裁他,我们有什么权利这么对待一个人呢?再说我看他的精神已经十分不正常,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死在了这里,我们是要负责任的。而且就算他是坏人,我们二比一,难道还怕了他不成?”
  “得了,快找工具救他吧。”我知道小勇一讲大道理就会滔滔不绝,连忙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领先走出山洞。
                 
  其实内心深处我也倾向于先救男人,不过有一个疑惑让我很是不解:根据我的观察,铁门后的男人绝对不是被关了一天两天,他很可能在这儿已经生活了多年。这么多年,他靠什么度过呢?还有,据我所知山中这种人工洞穴一般从外面是锁不住的,只能从里面闩住。
但我没把这些疑惑告诉小勇,而是暂时都藏在了心底,决定等把男人救出来了再好好询问。
                 
  砍倒一棵小树,我和小勇削好撬棍,再度进洞。我们把撬棍插入铁门缝隙,合力猛撬。
  这期间,男人的面孔在小圆窗上又出现了一次,然后又匆匆、惊恐地退入黑暗。
                 
  这铁门一定是按照军事标准建造的。
  忙碌了两、三个小时,我和小勇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撬棍也折断了,铁门却还是严丝合缝立在我们面前。
                 
  “怎么办?”小勇望着我。
  “没办法了。”我摊开双手:“回去找人来救他吧,我们尽力了。”
  “看来也只好这样。”小勇点头,从地上爬起,他发泄地摸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到铁门上。
                 
  听着铁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我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有办法了。”我喊道。
  “什么办法?”小勇手举着另一块石头,好奇地看着我。
  “办法就在你手中的这块石头上。”我指着小勇。
  “这块石头能弄开大铁门?”小勇不相信地盯着石头左右端详。
  “不是弄开,是可以让我们进去,或者让他出来。”我向小勇解释:“看到那扇小圆窗了吗?它是玻璃做的,对不?我估摸着这种山洞不会用太好的钢化玻璃,所以应该可以用石块砸开它。”
  “我知道了!等我们把窗子砸开后,他就可以钻出来!”小勇兴奋地接过我的话:“好主意。”
                 
  “好主意?”我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想出这种方法来绝对不难,男人如果打算逃出,恐怕早就会想到。
  可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这里面一定还有我们想像不到的秘密。
                 
  我暗暗戒备着,搬起一块大石,和小勇一起砸窗户玻璃。连砸了数下,小圆窗的玻璃终于“哗啦”一声碎裂。扑面涌出一股浓烈的腐臭气味,我和小勇捏着鼻子远远站开。
  良久,等味道散去,小勇冲窗内大声喊道:“你没事吧?”
                 
  连喊数声,直听铁门后传出拖沓的脚步声,那男人苍白惊恐的脸再度出现在窗后,朝我们匆匆一瞥,又迅速消失。
  “你们这群恶鬼,不要过来!”只听见他在铁门后大声尖叫,一个大男人发出那样高亢的尖叫,让人感觉又好笑又恐怖。
                 
  “哪有恶鬼?”小勇不解地左右张望。
  “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不要吃我。”男人惊恐的声音再度从铁门后传出。
  “吃你?我们可不是食人族,我们是来救你的。”小勇往前走了一步,大声说道。
  “不!我知道你们是恶鬼,你们想骗我出去好吃了我!我不会上当的。”男人嘶声大喊。
  “真的没有恶鬼,你看,我们和你一样都是普通的人。”小勇向男人费劲地解释。
                 
  小勇还待解释,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我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这男人精神显然有些失常,这么和他解释不过是白费力气,不如先观察一下。
  “我们先看看里面。”我掏出手电,对小勇说道。
  “好。”小勇点头。
                 
  我和小勇各自摸起一块石头防身,缓步走到铁门前,我举起手电向破损的圆窗内照射。
  铁门后的空间很小,在手电光芒的扫射下我们很快找到男人,他赤裸着身体,正蜷缩在一角。并用手挡住自己眼睛。在男人右边堆着几个木箱子,一个箱子上有半只死老鼠,还有一条蚯蚓、数片潮湿的苔藓,大概是这男人的食物。箱子对面则躺着一具森森白骨。
                 
  我转过手电照向铁门后,发现铁门是从内用一根铁销锁住的。小勇伸手进去拨掉铁销。然后我们合力把铁门拉开。
  此时男人依旧蜷缩在角落,他瑟瑟颤抖着,没有站起身,也没有尖叫了。我和小勇谁都没有管他,我径直走进去,四处打量,从白骨旁边拾起了一个小日记本。
                 
  仔细端详着这个封面上印着毛主席头像,五、六十年代流行的小日记本,我好奇地翻开阅读,看到里面的文字分为两部分,前面一部分字迹娟秀,显然是一位女子手笔,后面一部分则十分潦草,大概是角落里的男人所写。
                 
  “里面写了什么?”小勇在一旁询问。
  “等我先看看。”
                 
  良久,我抬起头对小勇说道:“里面记载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小勇感兴趣地追问。
  “三十多年前的故事。”
                 
  “三十多年前,山脚下的乡村里有一对青年男女情侣,两人偷偷相爱,但可惜的是男人家庭成份不好,面对各方面阻力,两人不可能结合在一起。于是两人约定一同去深山里自杀殉情。为了死后还能够相依相偎,不被他人分开,他们特意选了一处十分隐秘的山洞做为共同的埋骨之地。”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53

“在山洞内,两人约好了来生再续前缘,然后女人毫不犹豫地先喝下毒药死去,然而男人在最后关头却突然害怕了,他不想死,于是泼掉剩下的毒药,就在女人未寒的尸体前悔了约。”
                 
  “靠,怎么和《胭脂扣》里的故事情节差不多。”小勇啐了一口唾沫。
  “你别急,故事还没完呢。”我继续翻看日记,后面的日记记得断断续续,而且多半是疯言痴语,读起来挺费劲的。
                 
  “男人在山洞里伴着女人的尸体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准备打开铁门,偷偷溜回家,装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可是就在他刚要打开铁门出去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惊恐地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恶鬼,这群恶鬼相貌狰狞凶恶,正在撕人而食。男人顿时吓得胆战心惊,不敢再开门出去了。”
  “接下来的岁月中,男人一直在等恶鬼离开,自己好趁机逃脱。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女人在他面前慢慢腐烂,变成森森白骨,恶鬼们却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男人渴了,只好喝洞壁上渗出的泥水;饿了,只能吃蚯蚓、小虫、老鼠充饥……”
                 
  “这个男人就是他吧?”小勇回身指向蜷缩在角落的男人,问我。
  “应该是。”我鄙夷又怜悯地点头。
  “可是他所见的恶鬼在哪?我们进来前外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块碎石而已。”小勇露出疑惑的神情。
  “这个我也很疑惑。”我耸耸肩膀,摊开双手,把小日记本放回白骨傍边。
                 
  “或许是这些玻璃造出来的幻像吧。”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做停留,我向外面走去,经过铁门我弯腰拾起一块玻璃碎片,对小勇说:“还记得在砸碎这些玻璃后,男人说我们是恶鬼变化了来欺骗他的话吗?这说明在玻璃碎后,他便没有看到恶鬼了,看到是我们两个人,只是以为我们是恶鬼变幻的。说明只有透过玻璃,他才能看到恶鬼。”
  “当然,那些恶鬼也许藏在了他心里面。”我叹口气。
                 
  3、
  山洞外面的阳光十分明媚,越发现出洞内的幽暗。
  我和小勇背起背包,离开山洞,开始我们新的探察。
                 
  走出洞口,我不经意地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男人已经爬了起来,正把那具白骨抱入怀中,神态无比温柔地窃窃低语。
  他在说什么呢?是絮叨他和她往日的欢乐?还是忏悔自己的懦弱?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53

第四个故事

1、
  阿牙流落到桑县那天,天气挺暖和的,她游荡到荒废的烟雨寺,四顾左右无人,敏捷地从墙头一翻而进。
                 
  这时的烟雨寺已经残破不堪,大殿前的池塘干枯得只剩一滩淤泥、数枝荷梗。大殿中更是杂草丛生、蛛网密布,空荡荡地就摆着一尊缺胳膊少腿的佛像,和一张落满灰尘的供桌。
                 
  阿牙把供桌上的灰尘扫了扫,一屁股坐下。
  坐了几分钟,她嫌坐着不舒服,又倒头欲睡,不料刚躺平,忽然感觉身下有一硬物硌得身子生疼。
                 
  阿牙伸手一摸,摸出一盏灯。
  这是一盏古旧的青铜油灯,上面锈迹斑斑,显然有些岁月了。莫名的,阿牙第一眼看到这盏灯就很喜欢它,爱上了它古朴的造型,心中更泛起一丝同病相怜的感觉,觉得它和自己一样都是这尘世里的弃儿,只不过自己是被亲人抛弃,而它是被佛抛弃。
                 
  阿牙仔细地用衣角把灯擦拭得干干净净,捧在手中左右观看,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揣入怀内。此时外面天色已暗,阿牙便怀揣着这灯,蜷缩在供桌上沉沉睡去。
  睡到半夜,阿牙迷迷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梦见灯变成一个男子,浑身散发着温暖的光芒,站在自己面前。
                 
  男子站了一会儿,开始用右手抚摩阿牙的脸颊,他轻轻抚摩着,悠悠叹了一口气。“你会是她么?”阿牙听见男子喃喃自语。
  “我叫阿牙。”阿牙想爬起来告诉男子。却发现在睡梦中自己根本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
  “你不是她,她已经彻底消失了,你怎么会是她。”男子继续自说自话,然后突然一转身走向大殿外,走进黑沉沉的夜色里。
                 
  第二天阿牙醒来,昨晚的梦境还清晰地记在脑海,她伸手去摸怀内的灯,发觉果然已经不在。“难道这个梦是真的?”阿牙十分疑惑。
  不过她的疑惑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有许多更重要事情需要她烦恼。比如如何填饱咕咕叫的肚子,比如今天又该流浪到哪?
                 
  于是很快地,阿牙就忘记了灯的事情。
                 
  2、
  世间什么流逝得最快?人心、恩怨还是金钱?
  不,其实都不是,流逝最快的是时间,岂不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话说转眼之间,时光过去了十年。
  这十年中阿牙从一个流浪的少女,摸爬滚打,慢慢长大成熟。她遇到许多坏人,也遇到一些好人,在这些好人的帮助下她逐渐有了自己的住所、工作,稳定了下来。
                 
  相对于以前的孤苦伶仃,阿牙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也格外珍惜。当然,朝九晚五之余,她也会适当地放松自己,去茶室、咖啡厅里坐坐。
  阿牙常去的茶室在她就职的公司对面,叫做水云轩。里面环境幽雅,气氛和谐,是个不错的地方。
                 
  这天,阿牙坐在水云轩靠近街道的一扇窗后,要了一杯绿茶,一边闲闲地饮,一边埋头研究手上的一份报表。刚读了不到几页,阿牙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她抬起头,看见原来是茶室门口的两个服务人员在推搡一抱孩子妇女。
  这抱孩子的妇女衣衫褴褛,蓬着头发,脸上黑乎乎的瞧不清面目,怀中小孩却长得极可爱,只是嘴唇干裂,已经哭得没有声息。
                 
  “你们在干什么?”阿牙走过去询问。
  “她要讨口水给孩子喝。”一服务员告诉阿牙。
  “给她点水不就得了,没看见孩子的嘴都干裂了么?”阿牙有些生气。
  “我们的水都要用来卖钱,老板不点头,谁敢给啊。”另一服务员小声嘀咕。
  闻听此言,阿牙不再多语。她返回座位端起自己杯子,准备拿给妇女,却一转身,看见茶室里有人已经端了一杯水送到妇女手上。
                 
  妇女赶忙把水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喝,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
  茶室里又复归安宁,阿牙重新坐下,心却无法沉静下来,她悄悄打量刚才递水给妇女的那人,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但搜遍脑海也找不出一点印象。
                 
  3、
  第二天午休时分,阿牙又走进茶室,她看见那人还在,并冲自己微微一笑,阿牙客气地也回他一个微笑。
  “我见过你。”那人忽然说道。
                 
  阿牙一愣,对这么直率的开场白没有反应过来,“在烟雨寺中。”那人又说。烟雨寺?阿牙皱眉回想,她不记得这个地方了。
  “没印象?”那人笑看着阿牙,坐到她对面:“这不奇怪,因为你那时还在梦里。”
                 
  “那时还在梦里?”阿牙突然从座位上蹦起,她指着那人,声音抖颤:“你,你……”
“想起来了?我就是那盏灯。”面对阿牙的激动,那人波澜不惊。
  “这怎么可能?”阿牙不停摇头,她无法相信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童话,灯可以变成人。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你瞧,我现在不就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那人摊开双手,往后靠向椅背。
                 
  “你是妖怪吗?”阿牙这时也冷静了下来,她坐回座位,喝了一口茶水。
  “妖怪?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我只是一盏灯,一盏没有目的、在世间游荡的灯。”那人面色变得惘然,他略微停顿后继续说道:“你可以把我看成一个妖怪,也可以把我当做一个人,其实没有区别。”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阿牙有些疑惑,她想象中妖怪都爱千方百计隐藏自己,不应该这样向人坦白。
  “因为是你唤醒了我。”那人抬头,深深盯着阿牙。
                 
  4、
  阿牙再见灯,是在三天后的深夜,她参加朋友party夜归,婉拒了朋友相送的请求,一个人走在街道上。
                 
  晚风轻柔,阿牙散漫地走着,忽见路边有人向自己招手。
  招手的人正是灯。
                 
  “这么晚还在街上?”阿牙惊讶地问道。
  “你不也一样吗?”灯微笑着反问。
  “我是回家。”阿牙也笑了起来,觉得灯蛮可爱。
                 
  “对了,做为灯妖,你可不可以实现他人愿望?”因为晚上喝了一些酒,阿牙心情愉快,向灯打趣。
  “这个……”灯沉吟。
  “难道真的可以?!就象阿拉丁神灯一样。”阿牙好奇地站住脚步。
  “确实可以。”灯也站住脚步。
  “但是必须用我的生命做代价。也就是说实现了你们的愿望,我就会消亡。”灯郑重地告诉阿牙。
  “太残忍了!”阿牙打了一个哆嗦,她好心地提醒灯:“别再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人。”
  “谢谢你,不过你有权利知道这个秘密。”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唤醒者。”
                 
  “现在,你要说出你的愿望吗?”
  灯安静地看着阿牙,身上散发出淡淡光芒,就象阿牙在梦中所见,只不过当初是在一座荒废的寺庙里,而此刻是在午夜的街道上。
                 
  5、
  阿牙没有说出愿望,虽然她渴望拥有更好的工作,渴望遇到一个爱自己的男人,但这些愿望在她看来都不值得用一个人的生命去交换,即使这个人是一只妖怪、一盏灯。
                 
  “讲讲你的故事吧。”阿牙避开灯直视自己的目光,转移话题。
  “我的故事?你想知道什么呢?”
  “随便什么。”阿牙闲散地抬起脚步,沿着街道前行。
  “好吧,那我跟你讲讲一盏灯的故事。”灯追上阿牙,和她并排走着。
                 
  “在很久很久以前。”灯用了一个十分老套的开头。
  “有一盏青铜灯被放在寺庙里,它天天听着禅音梵唱,亲近着香烟缭绕下的佛像,突然就有了灵性。有了灵性的灯开始很孤独,直到有一天它发现对面的另一盏青铜灯也有灵性。这盏灯非常高兴,立刻和对面的灯交谈起来。两盏灯当时道行尚浅,不能变化,所以它们的交谈是以灯的形式进行。”
                 
  “灯的形式?”阿牙无法理解这句话,她打断灯的叙说。
  “就是改变火焰的形状和颜色来交流,那是灯的语言。”灯向阿牙解释。
                 
  “在漫长的岁月里,两盏灯就这样遥遥相望,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同时,它们的道行也逐渐精深,终于可以变成人了。其中一盏灯选择变成男子,另一盏灯则选择变成了女人。这般又过了数百年,世道忽然大乱,一群土匪闯进寺庙,和尚们都吓跑了,土匪把庙里值钱的东西劫掠一空,然后离去。临出门时,土匪首领回头看见大殿上点燃的两盏青铜灯,一时手痒,抬枪对准一盏……”
                 
  “他开枪了?”阿牙紧张地询问。
  “是的,他开枪了,打碎了变成男子的那盏灯。”灯回答阿牙。
                 
  “男子灯碎成数片摔落在地,意识渐渐消散。朦胧中,它看见女子灯变成人形,流着眼泪把自己一片片拾拣起来,捧在掌心。这时,男子灯猜出了女子灯要干什么,所有灯妖都具有天生的神通,可以通过让自身消亡来实现一个愿望。男子灯知道,女子灯肯定是想用这个神通来复活自己。”
  “不要!男子灯在心里大声呼喊。”灯的脸色变得无比悲伤,他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可是不管他怎么喊,她也听不见,他只能呆呆看着她的脸,看着她身上的光越来越明亮,最后化为一道强烈的光芒闪过……”
                 
  “她消亡了?”阿牙完全被这个故事所吸引。
“不知道,他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他虽然被她复活,却因为死而复生损耗了大量元神,也陷入到漫长的沉睡中,直到后来被一个流浪的小女孩唤醒。”灯的声音低郁。
                 
  6、
  这是一个可怜的妖怪,阿牙认为。
  阿牙是个善良的人,她怜悯一切可怜的事物,在得知灯至今为止还在浪迹,没有一个固定住所,她决定邀请灯住到自家。
                 
  阿牙特地在客厅里给灯准备了一张床,但很快她就发觉这张床完全不需要,因为灯休息时就变成了青铜油灯的模样,可以摆放在桌子上。
                 
  灯给阿牙的惊奇还不仅仅是这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阿牙发觉灯还是一个好厨子,他做的饭菜鲜美可口,并且为人温文尔雅、学识渊博,谈吐幽默风趣。
  “你太完美了,如果我是一个女妖怪,一定追你。”阿牙总是这般在嘴里塞满食物时戏谑灯。
  而灯每逢这时便笑着不语。
                 
  闲暇时,灯偶尔也会陪着阿牙去水云轩喝茶,然后两人再慢慢走回来,就象一对情侣。
                 
  7、
  时间一晃过去半年。
                 
  在某一次喝茶时,灯忽然放下手中杯子,他怪怪地瞧着阿牙。“那盏灯爱上了唤醒它的小女孩。你说,应该怎么办?”他问阿牙。
  “什么?”阿牙一时懵懂。
  “灯爱上了它的唤醒者。”灯又说了一遍。
                 
  这是告白吗?阿牙抬起头,看着眼前紧张地盯着自己的灯,这告白来得太突兀了,让她一时无法适应。
  “你能给我幸福么?”她反问灯:“我要的幸福。”
  “我曾经流浪过,知道安定平稳生活的可贵。我希望自己以后的生活富足、稳定,希望爱自己的男人可以让自己依靠,至少,他应该有个身份。”阿牙告诉灯。
                 
  灯听到阿牙的话沉默了,眼中希翼的神色转为黯然,做为一个妖怪,他没有人类世界的身份,也不可能有。
  他知道,这是阿牙委婉的拒绝。
                 
  灯站起身,无言地走了。
  阿牙坐在椅子上,目送着灯走出茶室,走进外面熙攘的人群。她心里突然空荡荡的,不知道这拒绝是对还是错?
                 
  “难道我也爱上了这个妖怪?”她有些恐慌地自问。
  不过很快恐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灯已经消失在人群里,而且阿牙相信他不会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天晚上,阿牙回家,第一次发觉家里冷冷清清,让自己很不适应。
                 
  8、
  一个人如果习惯了另一个人的照顾,再想独自生活真的很难。
  阿牙现在深有体会。
                 
  每天早晨,没有灯把阿牙按时唤醒,她总要手忙脚乱一阵,起来后因为仓促,多半也是空腹去上班,因为不会再有人做好香喷喷的早餐等她来品尝。
  晚上回家,也不会再有人给她递来拖鞋换上,在她劳累的时候帮她捏捏肩膀……
                 
  这些还都是次要的,更主要的是阿牙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失眠!
  因为想念一个人,一盏灯。
                 
  这份想念在每天夜晚折磨着阿牙,让她睡不着,闭上眼睛满脑袋都是灯温和的笑颜,平日里对自己的种种关心和好,以及他离去时萧瑟的背影……
  坐在水云轩内,阿牙更经常触景伤情,时不时回忆起和灯在一起喝茶时散漫闲谈,彼此知心的快乐。然后手中的茶水,便变得苦涩无比,再也难以下咽。
                 
  这般过了多日,阿牙终于决定去做一件事情。
                 
  9、
  阿牙重新来到桑县,来到荒废的烟雨寺。
  十年光阴,让烟雨寺变得更残破,幸好,大殿中那尊缺胳膊少腿的佛像还在,佛像前的供桌也没有坍塌。
                 
  阿牙扫净供桌上的灰尘,爬了上去,抱着肩膀蜷坐。她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天色暗淡,暮色浸进大殿。
  半夜里,桑县下起了雨,空气变得寒冷潮湿,阿牙听着殿外的雨声,淅沥到天明。
                 
  第二天,阿牙继续坐在供桌上,饿了就吃带来的干粮。
  第三天,阿牙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圈,但她还是倔强地坐着,不肯下来,直至昏迷。
                 
  朦胧中,阿牙感觉一个人抱住了自己,这个人的怀抱很温暖,有阿牙熟悉的气息。阿牙睁开眼睛,看见抱住自己的人正是灯。
  “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你舍不得我。”阿牙得意地笑了。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54

“为什么这么折磨自己?”灯怜惜地问阿牙。
  “因为我要找到你,说出我的愿望。”阿牙狡黠地看着灯:“我是你的唤醒者,你不许拒绝哦。”
  “你说吧,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灯有些伤感地回答。
  “真的!不反悔?”阿牙再次确定。
  “不反悔。”灯肯定地点了点头,他真的想实现阿牙愿望,然后离开这令自己伤感的尘世。
  “我要你永远陪伴着我、照顾我。”阿牙把身子依偎着灯,脸色羞红,声音低低地说道:“你答应么?”
                 
  烟雨寺中,雨打芭蕉的声音,还是蛮好听的。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16 13:58

第五个故事


丑狐

1、
  狐园里新来了一只狐,这只狐是自己跑来的。
  它进了狐园,常常安静地坐在树下沉思,看得出来,它是一只有故事的狐狸。
                 
  做为一个捕狐者,我对狐狸的故事总是倍感兴趣。几番接触套近乎,终于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春日午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它的故事。
  其实它的故事开头一点都不新奇,是那种老套的救与报恩,只是情节发展放在了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而非白马青衫的遥远过去。
                 
  2、
  上世纪六十年代,同样一个细雨霏霏的春日午后,一只狐狸出洞觅食,不慎被猎人捕获。
  就在狐狸即将惨遭开膛剥皮的厄运当口,一个路人把它从猎人手里买了下来,带回家中。帮它包扎伤口,尽心喂养多日,直到它伤愈,放归山林。
                 
  狐狸对这个救了自己的人心存感激,它没有回到山里,而是悄悄游荡在这个人的居所附近。通过观察和探听,狐狸知道了这个人姓白,叫白伟,是一个下乡知青。狐狸还了解到白伟喜欢读聊斋,对鬼狐之说笃信不疑。并且从一次偷听到的、白伟的梦呓之语中,明白他救自己,内心深处也是有绮念。
  白伟的绮念就是:渴望狐狸会象传说中那样变做美女来报恩。
                 
  狐狸也想变做美女去报答白伟。
  可惜,狐狸是只丑狐,就算变做女人,也只是一个丑女。
                 
  思前想后,自卑的狐狸最终还是放弃了变做女人接近白伟的想法。它不想让救命恩人失望,也不想让自己难堪。它选择了继续以狐的身份徘徊在白伟周围,默默关注着他。
                 
  这一关注就是三年。
  三年里,狐狸宿草垛、钻柴堆,小心翼翼地隐藏身形。它几乎熟悉了白伟所有的起居习惯,甚至他不为人知的一些嗜好。同时,三年关注的时光也让狐狸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男人,真正地喜爱,而非出于报恩的心情。
                 
  这种爱对狐狸来说是痛苦的,特别当这只狐狸还是一只丑狐的时候。因为它无法变成美女去靠近他,无法去诱惑他也喜欢自己,无法去让这爱有一个结果。
                 
  狐狸的单相思三年后突然有了转机。
  转机的起因是一场车祸,白伟坐在出事的车上,车祸让他双眼失明。什么都看不见的白伟当然也分辨不了容颜的美丑,狐狸于是不再躲藏,经常变幻成人为白伟收拾房屋、洗衣做饭。
                 
  白伟初时还好奇地询问狐狸是谁?但不管怎么问狐狸也不回答,又见她细心照顾自己,没有丝毫恶意,便不再问了。
  任由她打理照料。
                 
  3、
  “白伟真的一点都不好奇你的身份?”翘足坐在溪石上,我打断狐狸的叙述。
  “怎么会不好奇呢。”狐狸抬起头,山林微雨下的辉光给它柔软的毛发镀上蒙蒙一层银色,衬得背后竹林越发苍翠欲滴,更远处的山峦象一道墨绿屏障,隔断了狐园和人世间的联系。
                 
  “我知道他还是挺好奇的,只是见我不说,便改为暗中打听。”狐狸顽皮地微侧着脑袋,前腿曲起,趴在地上。
  “不过除了他以外,我从不让别人瞧见,他自然也无从打听。后来他隐约地也猜到我是谁,旁敲侧击地问了数次我是不是他救下的那只狐狸?”
  “你怎么回答?”
  “我依旧笑而不答。”
                 
  “那段日子他很是痛苦,突然一下子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了,什么理想、前途都变得遥远,以后的生活更是一片黯淡。你想,这对一个曾经身强力壮、有着远大抱负的青年是多么巨大的打击?”
  “他为什么不回城,和父母住在一起?”我有些不解。
  “他父母很早就去了。”狐狸告诉我。
  “原来如此。”我微微点头,无亲无友,遭此打击,确实可怜。
                 
  “他痛苦的那段日子,却是我最幸福快乐的时光。”狐狸突然一笑,神色温柔。
  “我终于不用担心他会嫌弃我丑陋,不用担心他瞧不起我,终于不必遮遮掩掩地远远看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同他在一起了。我每天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就象一个贤良的妻子照顾丈夫。他开始还有一些羞涩,不让我碰他的身子,但到了后来,就完全接纳我了,任由我为他洗漱和更衣。甚至……”
  “甚至什么?”我忍不住询问。
  “甚至同床共枕。”狐狸的声音低若蚊蚋。
                 
  “我们就象一对真正的夫妻。许多个没有人的白天,我收拾好了一切,总爱赖在他怀中,要他搂着我一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喜欢他身上的味道,他喜欢摸我的脸,猜测我的模样。”
  “有时,他也会讲故事给我听,讲得尽是聊斋里书生和狐狸的故事,我知道他是在试探。”
“那些故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却真是好听。”狐狸的眼眸朦胧起来,望着远处:“我总是听不够,央求他一直讲下去。他告诉我只记得这么多了,如果还想听,就必须去书中看了再来讲,可是他眼睛已经瞎了……”
  “我听了他的话,取了他的书自己翻看,却发现根本看不懂,里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他知道我想看书,甚是高兴,便教我识字。”
                 
  “他眼睛看不见,如何教你识字?”我深感疑惑。
  “这方法说起来挺简单。”狐狸抬起一只前足,在地上比划:“就是我想识什么字,就对他说,然后他把这个字写在我的手心里,教我认识。”
                 
  “真是很不错的法子!”我赞叹,忽而想起一件事情:“你认识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白。”狐狸的答复不假思索:“我第一个要认识的,自然是他的姓名。”
                 
  4、
  昨天故事听了一半,让人有些牵肠挂肚。早早地,我又进了狐园,分竹绕水,来到昨天听故事的所在,看见狐狸正坐在那儿发呆。
                 
  “想什么呢?”我问狐狸。
  “在想人世间的爱情。”
  “可想出了端倪?”
  “觉得人世间的爱实在太复杂,要顾及家世、背景、容颜、还有金钱。”
  “狐狸间的爱情又如何?”我反问。
  “狐狸间的爱情简单多了,如果他是狐,我们尽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一起,什么都不必考虑,彼此温暖,互相依赖地过一生。”
  “其实爱情都是简单的,不简单的是人类社会。”我心生感慨:“如果你们住在山林里,象狐狸一样离群索居,同样可以什么都不顾及,他也不会多在意你的美丑。但只要是生活在人类社会中,爱情就不可避免地变得复杂,除非爱得很深很深,深得不受外力影响。”
  “你说得也对。”狐狸赞同我的观点。
  “好了,继续昨天没有讲完的故事吧。”我笑着转移话题:“你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这样过了多年,日子平淡安静,直到他的一个远房舅舅出现。”狐狸再度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他的这个远房舅舅是个很有钱的商人,那时社会已经变了,大多数下乡上山的知青都回了城,只有他留在乡下。远房舅舅找到他,看见他沦落成这个样子,心中恻隐,难受地抱着他流下眼泪,并要出钱为他治疗。”
  “这于他而言是一件喜事,在我心中却是莫大的惶恐,我担心他双眼复明看见我的容颜,便不会再爱我了。因为我知道在他心里面,早已经把我幻想成一个美丽无比的狐仙。”
                 
  “这确实是个大问题。”我颔首,替狐狸忧虑:“你会怎么做呢?暗中破坏他的治疗,还是向他坦言自己相貌丑陋,由他抉择?”
  “我爱他,希望他快乐,破坏治疗的事情断然想也不想。”狐狸摇头:“至于坦言,我也做不到。我害怕看见他失望的表情,更害怕他知道真相后对我由爱变怜。我渴望的是真正的爱情,而非同情。”
                 
  “那你最后究竟……?”我好奇地追问。
  “我选择了逃避。”狐狸轻声叹息,缓缓说道:“他手术非常成功,我站在医院的窗外,目睹他揭开纱布,双眼明亮如初。我深深再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5、
  狐狸的心态,其实我是理解的。就象某些追求完美的人,他们对美丽的事物总想保有它的美丽,宁愿它消逝,存在于记忆中,也不愿意残缺地将之延续。
  只是,我很怀疑,狐狸真的能够抛下心中挚爱,重新回到山里过以前的生活么?
                 
  狐狸接下来的叙述,越发印证了我的怀疑。
  “回到山里,我对自己说:忘了他,他爱的是那个美丽妩媚的狐仙,而非我这只丑陋卑微的小兽。但是我很快发觉,忘记一个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不管我多么努力,多么地克制自己,最后还是不得不承认,我忘不了他。”
  “在对他的想念中苦熬了半年,半年后,我终于忍不住又下了山来。”
                 
  “你准备去找他?不害怕他嫌弃你丑陋了?”我同情地看着狐狸。
  “不,我不打算找他,也不打算让他看见我。我只是想象从前那样远远瞧着他,就心满意足了。”
                 
  “下了山,我发现他回了城,已经不在村子里居住。没有停留,我立刻也追进城去。”狐狸展开蓬松的尾巴,让两只飞累了的蝴蝶栖在上面,它的目光追随溪水上的一片落瓣,直到它浮波远去才收回视线。
  狐狸继续讲道:“我从没进过城,心中以为人类的城市就象乡村一样,在里面找一个人很容易。但当我进了城,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城市很大很大,要在里面找到一个人,跟大海捞针没什么区别。”
  “那是,一个小城市也有几十万人呢。”我附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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