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09
现在开始讲第十四个故事
落梅驿
1、
诸白是个浪迹天涯的人,他的爱好就是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他很喜欢这样漂泊的生活,喜欢这样无拘无束地做一个过客。他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过长,也从不迷恋沿途的女子,他给人的印象总是闲倦而温和,有一点寂寥,有一点无心。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自己似乎也说不清楚,他只是隐约地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寻找一样东西。
一个冬季寒夜,诸白行到一处野外,天色已经极暗了,还下起了雪。在此之前,诸白曾在一户路边人家的檐下喝了几口酒,但此时酒劲早已经散去,刺骨的寒意侵入他的肌肤。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远远地诸白望见前面暮色中有一点灯火的微光。
诸白疾步向这点微光走去,近了才发觉原来是一家旅馆的门灯。这样荒僻的野外,居然有一家旅馆?诸白好奇地站在灯下左右打量,一根苍虬的梅枝从这家旅馆墙后伸出,正罩在他的头顶上方,枝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花骨朵,晶莹剔透含苞待放,在雪影灯光下美得触目惊心。从梅枝上挪开目光,诸白又去看旅馆的招牌,是瘦金体的‘落梅’二字,笔画清奇狂放不羁,好似一条墨龙般要破匾而出。
雪越下越大,诸白不敢在门外久待,他走上前抬手叩门,高声喊道:“有人吗?”声音遥遥送了进去,却是一片寂然。诸白又接连叫喊了几句,方听到有拖沓的脚步声由旅馆内传来,慢慢走近,然后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一张满布皱纹的脸出现在诸白眼前。
诸白骇了一跳,往后疾退。这张脸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言语。待到诸白心定下来,才瞧清脸的主人是一个老婆婆,只是这老婆婆实在太老了,不仅老得鸡皮鹤发,还佝偻着腰,又穿着一袭黑衣,乍一看就像从墓地里爬出来的幽灵。
“我行路到此,天黑雪大,希望能在贵处投宿。”诸白向老婆婆行了一个礼,想到自己刚才的慌张,他有些不好意思。老婆婆看着诸白,没有表示同意或者拒绝,良久,她方冲诸白招了一下手,然后转身先。
跟着老婆婆进到院子里,诸白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直沁心脾。寻着这股淡香,诸白看到院中立着一株老梅。这老梅树干粗大,枝桠横斜,上面缀满了欲开未开的梅萼。这些梅萼就像他在墙外看到的那枝一样都是淡绿色的,仿佛是巧手的匠人用薄玉雕成花朵,然后嵌在枝上。
“好一株老梅!”诸白停下脚步,赞叹道。
2、
老婆婆领着诸白,沿着木制的回廊来到一间房子门前,她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去,点燃桌子上的一根蜡烛。昏黄的烛光下,诸白看清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床、一个桌子、两把木椅,靠墙还有一个衣柜,都是简陋的粗木家具,没有上漆。
诸白伸手摸了摸床上的被褥,有一些潮,却很干净。他回头想向老婆婆要一瓶热水洗漱,却发现老婆婆已经悄然走了。也罢,就这样随意过一夜好了,诸白安慰自己,走过去把房门关上。关门时,诸白透过眼角的余光,发现院子里的梅树下似乎有人影一闪。
一宿无梦,清晨诸白起床,他伸了个懒腰,打开门。屋外的雪已经深可积膝,风倒是停了,但雪还在不停地下,这样的天气不可能行路,诸白无奈地想。此时,院子里老婆婆正抱着一大捆木柴经过,诸白赶忙走上前,从老婆婆手中接过木柴替她抱着。
随老婆婆进入厨房,诸白放下木柴。“婆婆,我可能要多住几天,这雪太大了。”诸白一边捶着腰一边说道。老婆婆坐到灶前,燃起灶火,她扭头望向诸白,默默点了下头,算是听见了。“这里就你一人吗?”诸白想起昨晚梅树下的人影,好奇地询问,老婆婆却专心烧火不再理他。“这么大的旅馆,你一定有帮手一起打理吧?”诸白不死心地又问,他蹲下身子,帮老婆婆塞了一根木柴进灶。
灶火熊熊地燃烧起来,厨房里的温度渐渐升高。等锅中的水汩汩地沸腾了,老婆婆转到一边,用一把木瓢往锅内舀米,她先浅浅舀了一点,低头看了看诸白,又加了半瓢。
“婆婆,院子里的那棵梅树有多少年了?”诸白再度没话找话地和老婆婆搭讪,这次老婆婆狠狠瞪了他一眼,抬手沾了些锅盖上的水汽,在灶台上划出“500”三个阿拉伯数字。“五百年了?!”诸白惊叹出声。“你别靠近它,它可已经老得成精,会吃人。”老婆婆在灶台上划字恐吓诸白。“老得成精?”诸白心中暗笑,他想对老婆婆说:“你也老得成精了。”不过这话实在大不敬,诸白可不敢把它说出来。忽然,诸白像是想到什么,他疑惑地抬起头:“婆婆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莫非……”
“莫非什么?”老婆婆冷冷地盯着诸白,指尖继续写道:“莫非你才看出来我是个哑巴?”
3、
吃罢早饭,诸白在旅馆中闲逛,他走到昨日的回廊,倚着栏杆赏雪。院中老梅上的花萼过了一夜,有些已经开始绽放,微绿的花瓣上积着些新雪,越发显得玉洁冰清。其中一枝蜿蜒地伸进回廊,正斜斜地横在诸白面前,诸白伸手欲摘一朵,却在将触未触的瞬间止住。这梅花如此晶莹洁净,让诸白自惭形秽,只觉自己摸一下都是亵渎。
就在诸白举着手发愣的当口,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诸白闻声转头,看到一位留着齐耳短发、肤白胜雪的少女正坐在对面栏杆上望着自己。“你是昨夜来的客人吧?”少女脆声询问。“是的。”诸白微笑回答。“贾婆婆的落梅驿很久没有开张了,难得你能寻到这里。”少女一边摇晃着长腿,一边和诸白闲扯。“这儿叫落梅驿?”诸白感兴趣地追问。“是啊,你才知道吗?”
“我知道‘落梅’,却不知道叫落梅驿,旅馆一般总是叫做什么旅社、或者什么酒店,‘驿’这个字,却是很少有人用了。”诸白向少女解释。“原来如此。”少女露出恍然的神色:“贾婆婆就是这般爱风雅,那些个俗称她是断然不肯用的。其实世俗里有些东西还是挺不错,比如那个迪斯……什么乐园。”“迪斯尼乐园。”诸白纠正少女。“对,迪斯尼乐园,我就很喜欢。”少女点头。
“你要小心哦,贾婆婆的住宿费不便宜。”少女笑嘻嘻地上下打量诸白:“你若付不起可就惨了。”“哦,要多少钱?”诸白神色不变,他走南闯北各种黑店都见过,对付一个老婆婆自然并不慌张。“不要钱的,落梅驿从来不收客人钱财。”少女摇晃着脑袋,像看着一个乡下人一样看着诸白。“那要什么?”不收钱财的旅馆诸白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要……”少女突然往后一翻身,敏捷地躲到回廊外的一丛冬青后,她伸出半边脑袋冲诸白做了一个鬼脸:“贾婆婆来了,不要告诉她我说了她的坏话。”
老婆婆来了吗?诸白转过身,发现老婆婆果然佝偻着腰走进回廊,她走到诸白旁边,小心翼翼地扶住那枝伸进来的梅花,把它轻柔地送出廊外。然后又看了诸白一眼,颤巍巍地走出回廊。
目送老婆婆远去,诸白对着少女藏身的地方喊道:“出来吧,婆婆已经走了,你快告诉我她要什么。”连喊了数声,冬青树后却是一片寂然,诸白纵身跳过栏杆,发现树后早已经没了人影。
低头望着脚下光滑平整的雪地,诸白的眉头悄悄皱紧……
4、
这真是一个古怪的旅馆,有古怪的老婆婆,还有古怪的少女。诸白走回回廊继续赏雪,心却再也静不下来,他一会想这雪终究是要停的,等它停了我就离开,此处太古怪了;一会又想这雪不妨多下几天,像所有的浪子一样,诸白对神秘的事情总是分外好奇。
这般胡思乱想了许久,一声幽旷的琴音忽然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诸白寻声望去,看到老婆婆不知何时又走进了回廊,她盘坐在一块布垫上,双膝间架着一具古琴,正在勾弦调试。调好了音,老婆婆面容肃穆,端坐弹奏。
诸白侧耳聆听,听出老婆婆弹奏的是一首叫《问梅》的古曲。“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轻拍栏杆,诸白随着琴韵哼唱。心情渐渐沉静。
一曲终了,仿佛尤有余音在廊间梅下缭绕。良久,诸白方回过神,击掌赞叹:“好曲!”
“问梅开未?……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诸白又低头吟唱了一遍,深觉此琴曲甚是符合当下情景。问梅、问梅,他忽然也想问问眼前这一树的梅花,这是何处?人是何人?来路渺渺,去路苍苍,他是该留下来多住几日,还是等雪停就走?
“婆婆……”诸白抬起头,欲求老婆婆再弹一曲,却发觉老婆婆已经抱着琴离开了,只留给他一个瘦弱的背影。也不知道是眼花还是角度问题,诸白突然觉得老婆婆的腰没有昨晚佝偻得厉害,恍惚中竟有一丝婷袅的韵味。
痴痴发了一会呆,诸白抬手在栏杆的积雪上写下四句诗:“雪冷琴声澈,庭幽梅影沉。良宵温梦好,谁为花下人?”写诗是文人的游戏,诸白原本是不爱的,但此时此刻,他心由境生,却是无端地有了感触。
写完诗,诸白也转身回房。待他走后不久,回廊外的雪地上忽然冒出一个小雪人,这雪人越长越大,转瞬就和真人一般无二,只见她妙曼地原地转了一圈,就变成了刚才和诸白说话的少女。少女三步并做两步来到栏杆边,低头观看诸白的留诗,看着看着,少女嘴角露出调皮的笑意,只听她似乎在自言自语:“贾婆婆等了五百年的人,难道就是他?”
5、
是夜,回想上午的所见所闻,诸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直到夜半时分一缕琴音透窗而入,才让他慢慢安宁下来。这缕琴音缥缈幽怨,仿佛离人哀泣,又像空闺低诉,和白昼的那一曲却又不同。诸白躺在床上静静听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着,做了一个梦。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梦中场景是一方小院,小院里有两个人,一个是著长衫、戴头巾的读书书生,一个是穿着粗布长裙、头插荆钗的秀丽女子。书生站着,捧着一卷书吟哦;秀丽女子坐着,手中拿着一件男人衣裳缝补。两人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时不时温柔地互相对视一眼……
很显然,这是一对古代的恩爱夫妻。从梦中醒来的诸白坐在床头,对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感到困惑,第六感让他觉得这个梦应该和自己有关,那书生、还有那秀丽女子,都让诸白觉得眼熟,甚至让他感到十分亲切。这种亲切像什么呢?诸白皱着眉头思索,对,就像在镜子里看到自己。
莫非这就是自己的前世?诸白好奇又有些兴奋地猜想,如果是的话,自己前世是书生还是那秀丽女子呢?当然,作为一个男人他比较倾向书生这个答案,但是遥远的前世谁也说不清楚。可惜这个梦做得太短了,诸白遗憾地摇头。窗外琴声已经消失,看来老婆婆也回房休息了,诸白再度缩回被窝,他闭上眼睛,希望能继续刚才的梦境。
可是接下来的梦境尽是杂七杂八的内容,和上一个梦完全无关,这般浑浑噩噩地睡了半宿,诸白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趴在窗口他向外张望,院中的梅花已经完全开了,满树的绿萼把飞雪都映得微碧,蔚为壮观。诸白看见自己昨日留在栏杆上的诗已经被夜雪遮掩,但在其上又新添了一首,这首新添的诗字迹娟秀,像是女子手笔。诸白凝神细看,不自禁读了出来:“野枝横暮影,晚来更伶仃。惟记百年约,凄凉灯下心。”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11
谁在和我唱和呢?诸白脑海里浮出昨日少女的影子,但转瞬他又摇头否决了这个猜想,因为这首诗里用了“伶仃”和“凄凉”两个形容词,而这都不是活泼少女爱用的词汇;看诗的含义,似乎是这棵梅树在回答自己,难道?难道这棵梅树真的成了精?
不,不可能的。诸白嘲笑自己的胡思乱想。排除了少女和梅树,剩下的人只能是老婆婆。老婆婆会弹琴,或许也写诗,但她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呢?诸白想了一会想不明白,便懒惰地不去想了。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披衣起床准备去找点吃的。一拉开门,却和一人撞了个满怀。
6、
来人正是昨日少女,她堵在门口,伸手指着栏杆上的字迹向诸白笑吟吟地介绍:“有人唱和你的诗了。”“我知道。”诸白头也不抬,准备绕过她出门。少女着急地一把拉住他袖子:“你不看看吗?”“我看过了。”诸白告诉少女。“有何感想?”少女感兴趣地询问。
“什么感想?”诸白茫然地站住脚步。“木头!昨天看你写下那首诗,我还以为你都想起来了,不枉婆婆的一番痴心。”少女伸出手指狠狠戳诸白的胸膛:“原来你还是糊里糊涂的一个浑人。”“说什么呢?”诸白一头雾水。他不想再和少女纠缠,挣脱袖子就欲开溜。
“慢着!”少女在诸白身后喊道,“你想不想知道在落梅驿里住宿需要什么?”“需要什么?”诸白停下脚步,转过身。“在落梅驿里每住一天,就要交一首咏梅诗以抵宿资。你已经住了两天了,按规矩要写两首。所以贾婆婆的这首诗,你还是认真看看吧,然后再唱和一首。”“如果不唱和呢?”诸白反问。“如果你拒不唱和的话……”少女斜眼瞟着诸白:“就会被贾婆婆埋到树下做花肥。”
“真的吗?”诸白故作惊奇,他看到老婆婆正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冷着脸站在少女背后。“真的,贾婆婆很厉害哦,她把你脚一剁、手一剁、眼珠子再抠下来……”少女手脚比划,声情并茂地吓唬诸白。不经意间她一低头,看到地上有三个影子,顿时吓得一缩脖子,噤口不言。
“婆婆,早上好。”诸白忍着笑,和老婆婆打了个招呼。赶紧从少女身边溜掉,走进旅馆的厨房,在厨房桌子上诸白看到有一碗热气腾腾的粥,还有几碟小菜。诸白实在饿极了,他坐在桌前不客气地端起碗。
诸白吃到一半,门口光线一黯,老婆婆从门外走了进来,她一直走到桌前,默默地坐下盯着诸白看。诸白被老婆婆瞧得心头发毛,鼓起勇气问道:“婆婆,有什么事情吗?不会真的要拿我去做花肥吧?”这旅馆处处透着古怪,诸白还真有些担心了。然而他看到老婆婆摇了摇头,突然眼里垂下泪珠,晶莹的泪珠慢慢地顺着那张布满沟壑的面颊滑落,一滴滴跌到桌子上。
“婆婆,你……”诸白慌张地站起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一个老人的眼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手足无措地站着,看着老婆婆在自己眼前像个小女孩一样哭泣,眼泪一滴接着一滴。
7、
“妞妞,你看这株绿梅如何?”“这般矮小,是梅花吗?”“当然,这可是我花了5两银子从东门花市买回来的,种在院子里陪你,你要好好看护它。”“知道了,诸郎。”“要记得给它浇水,待我赶考回来,希望能看到它开花。”“夫君放心,等你金榜题名回家,它一定会开出满树的花朵迎接。”“不光要它迎接,还要你洗干净了在床上迎接为夫。”“诸郎你又取笑我!我不和你玩了。”“好呀,竟然敢不和为夫玩,看我怎么惩罚你。”“啊!诸郎饶命,妞妞知错了。”
梦中书生和秀丽女子的对话到此突然打住,取而代之的是男女的喘息声、呻吟声,良久,诸声停歇,只见一只素手撩起帏帐,推开床边小窗。“诸郎,下雪了!”“下雪好啊,娘子为我弹奏一曲以助观雪之兴吧。”书生懒散的声音从帷帐内传出。“你呀,赖在床上还观雪呢。”秀丽女子嘲笑书生,但还是伸手摘下挂在床头的古琴:“要我弹琴可以,你听琴后得写诗回赠我。”秀丽女子转头对帐内说道。“但凭娘子吩咐。”帐内书生微笑回答。
秀丽女子执琴而坐,轻挑慢抹,叮叮咚咚的琴音顿时流满一室,书生躺在床上闭目聆听,陶醉其间。忽然,他一跃而起,取过桌上纸墨,笔走龙蛇,待书生写好掷笔,秀丽女子也正好一曲终了。她放下琴,走到桌边低头观看:“雪冷琴声澈,庭幽梅影沉。良宵温梦好,谁做花下人?”
“娘子喜欢吗?”书生从后面搂住秀丽女子的腰,在她耳边笑着询问。“喜欢。”秀丽女子桃腮泛红,轻声回答。“娘子喜欢就好。”书生说罢,低头轻轻吻下……
从梦中醒来,秀丽女子的琴音仿佛尤在耳畔,诸白呆呆失了一会神,又揉揉太阳穴,那缕梦中的琴音却还是没有消失,诸白凝神细听,发现琴音原来传自窗外。诸白推开窗户,只见一轮皎洁明月挂在中天,大雪已经停了。院中梅树下,一个单薄的身影正盘膝坐在雪地上抚琴。
“妞妞!”诸白失声叫道,身影也闻声回头,却并非诸白梦中的秀丽女子,而是老婆婆。为什么老婆婆会弹梦中秀丽女子的琴曲?为什么她的背影和秀丽女子如此相像?诸白心头疑惑,他愣愣地望着树下的老婆婆,树下的老婆婆也回头望着他,两人遥遥相望。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14
月色下,诸白清晰地看到老婆婆眼中两行清泪又潜然而下。
8、
“真是笨人!到了此刻还不知道她是谁吗?”院子的一角阴影内,少女急得恨恨跺脚暗骂诸白愚蠢。“也罢,我再帮你们一把吧。”少女抬起头,轻轻朝诸白吹了一口气。
顿时一阵晕眩袭来,诸白眼前景物忽然改变,变为他梦中十分熟悉的场景。只是这次书生似乎即将出门远行,秀丽女子一边为他系好行囊,一边殷殷叮嘱:“夫君此去博取功名,一路上一定要小心照顾自己。我在家中等你归来。”顿了顿,秀丽女子加重语气说道:“你若一年不归,我等你一年;你若十年不归,我等你十年;你若百年不归,我等你百年;你若千年不归……”
“妞妞。”书生感动地握住秀丽女子双手,也慎重承诺:“不管千辛万苦,不管是否考中,我都一定会回来见你,哪怕相隔千百年。”
二人别后,诸白看见书生走马乘船,遥遥向京师而去,一路风餐露宿,然而快走到京师时,他却不慎染上风寒。寒毒入体,加之无人照料,书生躺在客栈里昼夜咳嗽,病情越来越重,终于在一天寒夜,他口中不断念叨着“妞妞”,病逝异乡。
画面到此一转,转回当初的小院。诸白看见秀丽女子坐在书生手植的梅树边,天天等书生归来。然而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当年小梅树已经长成老梅,梅花也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秀丽女子的鬓边也染上了白发,书生却依旧没有音讯。秀丽女子毫不死心,依旧在梅树下等待,后来为了更方便打听书生消息,秀丽女子更把小院改成了驿站,取名叫落梅驿。
落梅驿?诸白心中巨震,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自己这些年的奔波是为了什么。是的,自己是在寻找,寻找一个五百年的诺言,一个叫“妞妞”的女人。
幻象消失,诸白推开门,慢慢走到梅树下,他执起老婆婆的双手。这双手当年是多么的光滑柔软,如今却枯萎如柴……,诸白心中酸楚,未语泪先流,他面前的老婆婆,也早已经泣不成声。诸白拥她入怀,在她耳边轻柔低语:“妞妞,我回来了。”
9、
这一觉睡得踏实漫长,醒来阳光已经刺疼眼皮,诸白摸索着欲捏身边人鼻子,象许多许多年前他们恩爱时那样唤她起床,然而身旁触手却是一片冰凉。诸白猛地睁大双眼,他惊讶地发觉自己并不是睡在床上,而是躺在一棵老梅树下,四周是空旷的荒野。没有房屋、没有落梅驿、没有木制的回廊、更没有他的妞妞。
“妞妞!”诸白一下跳起来,他焦急地大声呼喊,四处寻找。可是他找遍了周围,却什么也没有寻见,最后他沮丧地又回到梅树下,痴痴地望着那一树绿萼发呆。“难道,这真的只是南柯一梦吗?”他喃喃自语,弯腰拾起地上的一瓣落梅。
忽然,他蹲下身子,拂开积雪。只见积雪下面,斜斜倒着一块残碑,碑文刻着三个字:落梅驿。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16
第十五个故事
问归
1、
他喝酒的姿势落拓不羁,正是我喜欢的模样。
不过,酒喝多了总是不好。
我款款走过去,夺下他手中杯,坐在他面前,眼晴眨也不眨的望着他。他朦胧着醉眼,斜睥着我:“你是谁?”他问道。
“你不是爱喝酒么?我来陪你喝一杯好了。”我用他的杯子给自己倒满酒,一饮而尽,辣辣的液体滚入腹中,腾地燃烧起来,双颊顿时烫烫的,我想我的脸一定红了。
“好,我们喝个痛快!”他哈哈大笑,随手招呼小二又送来一个杯子。
“你认识我么?”他一边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当然,或许……”我歪着脑袋看他,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不认识。”
“也对,你一个小小村姑,又怎么可能认识我?”他点头。
“小村姑怎么了?”我眉梢一挑:“小村姑一样可以见多识广,不过象你这样落拓潦倒的臭男人,倒还真不认识。”
“我可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他连忙摆着手,向我解释:“其实我以前,也是普通的乡村少年。”
“哦?”我流露出好奇的神色:“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说来话长。”他懒懒伸了个懒腰,往后靠在椅背上。
“你慢慢说,我不着急。”我望了望外面天色,还是晌午时分,早着呢。
2、
“在南淮这个地方……”他抬起头:“你知道南淮吗?”
“知道,不就是过了前面渡口后的那片平原么。我家也住在南淮。”我只手托腮,回答。
“对,就是那有一片阔水和木舟的南淮平原,沿水座落着一个渔村,渔村里,曾经有一位少年。”他眯着眼睛,神情恍惚地陷入了回忆:“你知道,古往今来的少年,都是不安分的,他们总是羡慕外面的花花世界,渴望出去闯荡,这个少年也不例外。”
“他离家出走了?”
“嗯,在一个这样的清晨,他锁上房门,给后园的白菜重新浇了一遍水,就走了。”
“想象中,他以为自己正潇洒地拿着一把长剑,其实他不过拎着一个又旧又小的包袱。在村口,他唯一的朋友,从小和他玩到大的邻家女孩来送他,女孩问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
“女孩说:你真的要去外面的世界吗?”
“他怎么回答?”
“他说:是的,我一定要去。”
“少年离开家园,来到外面的世界,一个被称做江湖的地方。烟波浩淼,落叶飘零。少年开始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其中的哪一片?他奔波在五岳之间,拜师学艺;也流连在市井之中,磨砺自己;他树立了不少仇敌,也结交了更多朋友,有明眉皓齿的女人,也有豪迈粗狂的兄弟;他在青楼喝酒,然后去桥上酣卧;他发须渐长,眉目开始粗旷。是的,时光如水流逝,他已经不是少年了。”
“他快乐吗?”我插嘴问道。
“当然,他那时很快乐。”他抬眸,眼光却从我头顶掠过,看向外面天际的浮云,似要望回曾经的年少岁月。
“那些年来,如他所愿,他时时都潇洒地握着一把长剑,而那个又旧又小的包袱……”
“被扔掉了?”我紧张地问道。
“不,被他贴身带着,从来不肯舍弃。”他笑了起来,眼神深深亮亮的,看着我,仿佛笑我刚才的紧张。
“得了,别傻笑了!继续讲你的故事吧。”我恨他这样的笑,从来都恨,沧桑、迷人、却又没心没肺。
“是,我继续。”他收起笑容,又重新懒懒地斜靠在椅子上。
“有一年,江湖突然大乱。魔教教主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又想一统江湖、千秋万代。这种事情,每隔几十年总有人来一次,大家见怪不怪,倒也并不慌张。但没有料到这次格外地来势汹汹,魔教教主纠集许多高手,掀起滔天的腥风血雨,而少年,自然也被卷了进去。”
“他站在哪一边?”我和他打趣。
“自然是站在正义一边。”他狠狠瞪我一眼,做出肃穆庄严的样子,眼中却带着三分笑意。
“他到处破坏魔教教主的计划,刺杀他的手下,魔教教主恨他入骨,精心策划了一场伏击,企图擒获或者杀死他。”
“他可有办法化险为夷?”
“当然,他冲破封锁,突围而出。那一役,他一举击杀了魔教三大长老、五大堂主、七大护法。名声鹊起,被世人称之为天下第一剑。”
“他做了天下第一剑,却依旧散散漫漫,依旧在青楼酒肆间流连,依旧和贩夫走卒们交往。有一回,他又喝多了,醉醺醺地躺在桥上酣睡,睡梦中,他依稀感到有人坐到自己身边,为自己驱赶蚊虫、擦拭脸上灰尘。他睁开眼睛,发现原来是一位美丽少女。”
“他诧异地看着少女。少女嫣然一笑,笑靥如花,对他说:你是天下第一剑,我慕名前来找你,我要跟你一起闯荡江湖。他听了少女的话,拍拍手,立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这是江湖,游戏江湖,太妩媚的莫名女子,多半是个诱惑,致命的诱惑。”
“也或许是一场艳遇。”我不服气地反驳,他看我一眼,没有理我,依旧自顾自地继续讲述。
“他想甩掉少女,却发现怎么也甩不掉她,她仿佛缠定了他,不管他走到哪里,她都会出现在他身旁,她为他烹饪食物,为他倒酒,也为他包扎伤口,甚至为他骂街,为他和别人动手。”
“后来呢?”我渐渐被他的故事所吸引。
“后来,他见甩不掉少女,而少女又与他始终尽心相待,只好认命地由她跟随自己了。而且慢慢地,他也习惯了少女的跟随。”
“男人都是这样,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过不了美人关。”我撇嘴。
“不,你错了。他由着少女跟随自己,却并不是被她美色所诱惑,在此后和少女浪迹天涯的岁月中,他一直和少女保持着一段距离。因为在他心里面,还有个又旧又小的包袱。”
“这个包袱对他来说是那么重要,剑可以换了一把又一把,这个包袱却是万万不能扔掉。曾经在华山绝顶,少女问他包袱里是不是藏了很珍贵的物品?他回答少女:是的,藏了很珍贵的一句话。”
“什么话?”
“你真的要去外面的世界吗?”
3、
一缕阳光斜斜射进来,栖在酒坛边的木桌上。一个又旧又小的包袱,也放在木桌上,隔了十多年,有些地方已经洗得发白。
我抬起头,看见外面的雾气已经散了,渡口浩瀚的烟波里,一叶轻舟正缓缓靠岸。
烟波深处,又是谁人的故乡?
静默良久,他咳嗽一声,又开始讲述:“他在江湖里又漂泊了数年,打打杀杀,亲眼看到一些故人逝去,一些新人又随之崛起。忽然便有些倦了。”
“我们喜欢把倦了称做惊觉,或者放弃,或者豁然。其实倦了就是倦了,就是厌倦了一种生活,向往另一种生活。他厌倦了做一片飘零的叶子,想做一棵白菜,或者卷心菜,种在自己家园里。”
“然而在回家之前,有一件事情他必须把它做完。这件事情就是和魔教教主决斗,制止他继续祸乱江湖,他公开向魔教教主发出挑战。”
“决斗前夕,他点了少女的昏睡穴,让她沉沉睡去。”
“他为什么要让她沉睡?”我好奇问道:“害怕她打扰吗?”
“不是害怕打扰,是因为那时他已经知道了少女的真实身份,知道她是魔教教主的最小弟子,知道了她接近自己,目的其实是要寻机暗算。更知道了她对自己暗生情愫,所以一直没有下手。他不想让少女在自己和魔教教主决斗时为难……”
“他和魔教教主激斗了一天一夜,最后,终于险招取胜。看着眼前败倒在地的老人,他心底忽然一软,放下了手中剑。魔教教主经此挫败,心灰意冷,也答应从此退出江湖,并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就是:少女其实是他最亲近的一个人。”
“知道这个秘密,他立刻马不停蹄地回去找少女,然而等他赶回客栈,却发现少女已经走了。他不知道少女去了何处,只能满江湖漫无目的地寻找。”
“他寻找了多久?”我问眼前人。
“一年零一个月又三天了。”
“在寻找途中,他隐约察觉到少女可能就在附近,一直跟着自己。他知道少女的易容术极好,可能会扮做一个男人、一个少年、一个老婆婆……。只要她不主动现身,他是发现不了的。”
“也许会扮做一个小村姑。”我提醒道。
4、
“到家了吗?”我站在他身旁,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了,不知道爹爹和妈妈是否还好?梁上的那对燕子还在不在……
“到了。”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的家呢?”
“我家也在这儿,就在不远。”我随意一指,伸手轻推他:“快进去啊。”
他站在门口,却并不急于进去,我看见他在向邻家眺望。
“你在看什么?”我笑吟吟问道。
“我在等一句话。”他淡淡地回答,没有回头,依旧眺望着。
“等一句话?”
“是的,等一句话。”
“很重要的话吗?”我轻轻依在他家门口,仿佛依在自家门上那样自然。
“那是能让我回家的话。”他收起长剑,拎起那个又旧又小的包袱,忽然目光炯炯地盯着我。
“是一句什么话呢?竟然对你那么重要。”我被他瞧得有些羞涩,低头喃喃自语,突然又抬头浅浅一笑:“是不是这句话 ——— 你真的要去外面的世界吗?”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21
第十六个故事
客影
1、
这是一间小旅馆,小到放下一张床后只有不到半米的空间供人活动,它四壁是用纸板做的,所以隔音效果极差,左右房间的咳嗽声、呼噜声、咒骂声声声入耳,空气里还经常漂浮着死老鼠、精液、臭脚丫子的味道,至于蟑螂,更是成群结队地在墙角游行。它唯一的优点就是房租十分低廉,每天只要10块钱。
陆尘疲惫地躺倒床上,稍一动弹,它就发出嘶哑的吱嘎声。他用小刀在床头刻下数字“17”,这表示他已经在这住了17天。17天里他的脚步印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结果令人沮丧,没有任何单位愿意用他,因为他什么都不会,他只会画画,而且只会画国画。
要是当初学的是油画或者水彩画就好了,陆尘想,至少这样可以去广告公司画广告。
从怀里掏出烟盒,陆尘打算吸一根烟提神,可是一捏之下,陆尘发现烟盒已经空了。随手把它抛入床底,陆尘坐起身子无聊地打量四壁。象床头一样,四壁也写满了数字,想来也是那些来城市里打拼的前辈们留下的吧。陆尘发现这些数字有大有小,小的只有一、两天,大的却到了百位。
一些数字旁边还有特殊符号,或者一、两句话,这些话多半是咒骂某某老板黑心,要么就是励志的豪言壮语。陆尘无聊地看着,突然,他的视线在接近床板的一个角落停顿,那儿也有一组数字,最后一位是73。吸引陆尘的并不是这组数字,而是它傍边一幅白描女人画像。这画像眉眼栩栩如生,那怅惘寂寥的神情仿佛随时会浮出墙面,幻成一个真实女子。陆尘拂去蛛网灰尘,看见在画像右下角还有一行字:洛月自画像。
洛月?大概是以前的某位房客吧?陆尘心想,他趴在床上仔细地端详画像,一阵睡意袭来,他感到眼皮越来越重……渐渐阖上……
睡梦中,陆尘忽然被一阵脚步惊醒,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推门而入,旁若无人地走到自己床边,然后一屁股坐下,弯腰脱去脚上高跟鞋。
“你是谁?怎么随意闯进他人房间?”陆尘冲着女孩背影质问,女孩却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径自坐在那一动不动地发呆。“说你呢,是不是走错了?”陆尘把声音提高了N分贝,女孩却依旧对他的话充耳不闻。陆尘有些生气了,伸手去推女孩肩膀。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陆尘目瞪口呆,他看见自己手指溶入女孩的身体,如同一个光影,而非实物。
抬起手,陆尘疑惑地用另一只手去触摸这只手,两只手在他眼前相交、毫无阻碍地互相穿越。怎么回事?陆尘恐慌地抚摸自己脸颊、自己身体,除了眼睛可以看见,他诧异地发现它们根本不存在了,只是一个幻影。
我死了吗?还是在梦中?陆尘从床上爬起来,太荒唐了,这一切真是太荒唐了!陆尘喃喃自语,一转头,他目光忽然触到正坐着发呆的女孩脸上,陆尘心头一震,这副容颜他太熟悉了,不正是刚才墙上的画像么?
“你是洛月?”陆尘脱口问道。
2、
洛月在墙上记下数字“57”,这表示她已经在这个小旅馆里住了57天,这个数字同时也表示陆尘以一种奇怪的形态存在了57天。
这57天里,陆尘想尽办法和洛月沟通,最后却不得不放弃,因为他无法和洛月交谈,不管他说什么洛月都听不到;他也不可能写字,因为他不是一个实体,根本就拿不起笔;他甚至没办法做手势,因为洛月也看不见他。
陆尘只能在洛月回来后围着她乱转,或者静静坐在一旁看她。开始他还有一些畏惧和羞涩,总是离洛月远远的,后来渐渐胆子大了,他在洛月沉思以及熟睡的时候也敢靠近一些。莫名的,他喜欢看这个女孩安静时的模样,喜欢她轻轻扇动的眼睫毛,喜欢她轻柔的呼吸,更喜欢她坚强的眉头。
通过这些天的相处。陆尘看出洛月其实生活得很苦,虽然出门衣着光鲜,但在旅馆里却经常以馒头凉水凑合一餐。现在工作难找,陆尘自己深有体会,她一个女孩相对而言就更艰辛了,每每看到洛月拖着疲惫的身体失望归来,陆尘就好想抱抱她,给她些安慰。
可陆尘知道自己是无法抱住洛月的,他无法抱住任何东西,包括自己。每逢这种时刻他只能用温柔的目光追随着洛月,默默的看着她。
今天的洛月与往常不同,她脸色异常红艳,呼吸急促,回来后一头栽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展转难眠,偶尔,还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病了吗?陆尘担心地坐在床边,他想摸摸洛月的额头,却只能用指尖虚虚划过。 “病了就要看医生、要吃药。”陆尘坐在她床边说,虽然,他明明知道她听不到自己的话。就算听到她也不会在意,这个坚强的女子一定会硬抗着,他太了解她了。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眼看着洛月越来越痛苦,陆尘焦虑地思索。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让他无法离开这个房间;而且以他的状态,也不可能出去喊人,不能给洛月买药或者请医生,不能为她拧一条湿毛巾……
陆尘沮丧地发觉,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这样无奈地陪伴着她。
3、
洛月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天里陆尘几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从洛月断断续续的呓语中,陆尘慢慢了解这个女孩的凄凉身世,他了解到洛月原来也是学画的;了解到她幼年丧父,母亲改嫁;了解到她为何孤身一人离家闯荡,因为她唯一的亲人母亲也在今年去了,而继父对她心存不轨。
陆尘的现状也很落魄,同病相怜,他越发关心洛月。只是他的关心拘于虚幻形体,只能化做深深凝视……
第三天,洛月高烧终于退了一些,她醒转过身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居然是对着陆尘虚弱一笑。
“你……,你看得见我了?”陆尘欣喜若狂地问道。“我看得见你,在发烧的时候我就感觉到有人守在自己身旁,原来是你。”洛月点点头,艰难坐起。“你快躺着休息,别动。”陆尘制止洛月:“这么说你也听到了我的声音?”
“当然。”洛月听话地躺下,温柔的看着陆尘:“你究竟是谁?怎么在我房间?”“我是谁?这说起来话就长了。”陆尘苦笑:“我是你离开这儿以后住进这个房间的客人。”“以后的客人?”洛月对陆尘的话感到糊涂。“是的,我在你离开之后住进了这间旅馆,一次无意中我看见你留下来的自画像,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着,醒来就……”陆尘向洛月解释。
不过这很难解释清楚,陆尘想了想,他把手伸向洛月:“你握握我的手。”洛月依言伸手去握,却握了一个空。“怎么会这样?”她惊讶地望着陆尘。“我也不知道,总而言之,我醒来后就变成这样,而且我还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你住在这个房间的时候。”陆尘耸耸肩膀苦笑。
“你来了有多久?”“六十天。”“六十天?!这么说两个月来你一直在我房间里?我的一举一动你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我换衣服。”洛月感到不可思议,也十分羞涩。“是的。”陆尘老实告诉洛月:“我曾经尝试和你联系,但一直没有找到办法。而我……,而我也无法离开这间房。所以,请你原谅!”
“算了,这不能怪你。”洛月摇头,她伸手取过枕头边的一枝笔问陆尘:“我昏迷了多少时间?”“三天。”陆尘告诉她。“三天?看来我要记下58、59、60三个数字了。”洛月抬手在墙上记数。
忽然,象是想起什么,洛月转过头,双眼紧盯着陆尘:“我记下的最后一个数字是什么?”
4、
时光总是流逝得飞快,转眼陆尘和洛月在一起又待了十一天。
这十一天中,洛月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陆尘就和她说话,他向她讲述童年往事、一路漂泊的见闻,还有一些笑话趣谈,他千方百计地哄洛月开心,他心底怜惜这个女孩,希望她能多笑笑、再笑笑。可惜洛月总是不笑,偶尔露出一丝笑容,也是浅浅淡淡的一掠。她心里太苦了,陆尘知道,苦得忘了笑颜。
而在洛月病情发作、难受时,陆尘就默默陪伴着她,他不断祈求上天让自己替洛月难受,不要再折磨她了。
对于洛月的疾病,陆尘开始总是催促她去医院看看,但当他知道洛月已经半年没有找到工作就什么也不说了,这世道的一些心酸,非同命人不能理解。
今天洛月的状态比往常又差了许多,脸上苍白得已经没有血色。喝了一碗粥,她斜倚床头,陆尘站在对面墙角担心地打量她。忽然,洛月对陆尘招手,把他唤到近前。
“坐下吧。”洛月指着身傍。“嗯。”陆尘小心翼翼地坐下。
“这些天来,谢谢你一直陪伴我。”洛月看着陆尘,柔声说道:“都怪我画了那幅画像,把你变成这样。”“这怎么能怪你呢?这是缘分。缘分要我来,我就来了,和你无关,而且……”“而且什么?”“而且我很高兴能够陪伴你一起生活这段时光,只可惜我什么都做不了,无法帮助你,只能傻呆呆看着。”“不,你不是什么都没做,你给了我很多温暖,这些温暖是我从前从未体验过的,我很开心,真的。”
“我也很开心,真的。”陆尘眼眶有些湿润。“你开心什么?”洛月虚虚握住陆尘的手,笑着问他。“我开心,是因为我喜欢……”陆尘诺诺,那个“你”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不用说了。”洛月伸出一根手指竖在陆尘嘴唇上:“我知道。”
“要是你是一个实在的人就好了,我可以倚着你肩膀睡觉。”洛月把身子移近陆尘,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定是老天看我孤独可怜,所以才派你来。”
5、
最后一勾斜斜往上一提,一个阿拉伯数字“3”完美呈现,配合它前面的数字“7”,恰好形成十位数“73”。
“你曾经告诉我,我写的最后一个数字就是它,看来,今天是我待在这儿的最后一天。”洛月回过头虚弱一笑,她从枕头下掏出一面小圆镜,照着镜子理了理头发,然后提笔又在墙上勾抹。“我的自画像在这个位置,对么?”她一边埋头画着,一边问身后陆尘。“就是这个位置。”陆尘回答。“我得画好一些,因为要给以后的你看。”洛月微笑。
静静看着洛月绘画,陆尘心中十分温柔,他伸手抚摸洛月长发,当然,这种抚摸洛月是感觉不到的,因为他只是一个空幻的影子。
就当陆尘完全沉浸到这种无言的温柔中时,正在绘画的洛月突然对他说道:“给我唱一首歌吧,好吗?”
唱什么呢?陆尘思索,这段奇异的感情会让自己刻骨铭心,一辈子都忘不了,什么歌又能够表达它?
“不让岁月倦了等待的心/我的世界随你到天涯遥远/窗前灯火此刻悄悄熄灭/我心轻轻擦亮你如水的容颜……”想了想,陆尘唱起一首叫《携手游人间》的歌:“不管繁华成落叶暂时没荒野/承诺永远不如记得每个今天/你我相隔遥远,人世偷偷改变/历尽万水千山,是否心意相连……”
歌声在房间里飘荡,却是无声无息。这首歌只有一个人可以听见,这人离陆尘很近,但又很遥远,他只能默默看着她,看她到地老天荒。
一曲终了,陆尘看到洛月的自画像也画好了,她举着笔,似乎还想写些什么。
“歇歇吧,别累坏身子。”病中身体需要静养,陆尘弯腰劝洛月休息,可是连劝数声,他发现洛月还是一动不动。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陆尘心头,他连忙低头仔细察看,发现洛月脸带笑容,却是已经走了。
6、
抬起头,陆尘抹去满脸泪水,熟悉的、实在的躯体感觉又重新回到了身上。梦醒了,他知道,可是梦真的醒了吗?他却又不知道。
提笔在洛月的自画像旁画上自己的画像,陆尘喃喃自语:“我会一直陪伴着你,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25
第十七个故事
离离
西瓜是一个女孩,一个我在网络里认识的女孩,她很喜欢读我写的故事,每次看完后都要和我讨论一番。今天我写完了一个新故事,照例传给她看,等待她发表意见。可是等了半天,网络那边却反常地沉默了。
“怎么了?”我发消息过去询问。
“为什么你的故事都是讲叙妖怪如何做人,而没有讲人如何去做妖怪呢?”
“人做妖怪?”我对这个小女孩的问题颇感好奇。
“是啊,人变成妖怪一定也很有趣,对吗?”她反问我,但我知道其实是诱惑,诱惑我写一个这样的故事。
“人变成妖怪的故事……”看着她传过来的话,我微笑着后仰身子,舒适地靠在椅背上:“我倒是也有一个,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我还是少年,刚刚学会捕狐的技艺,和家族中的所有人住在一座大山里,我们被称做捕狐者。捉到狐狸,就统统放养在一个叫狐园的地方。”我点燃一根烟,望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陷入回忆:“狐园其实不是一个园子,而是一个风景秀美的山谷,谷中竹林如画,伴着溪桥小亭,更有星星点点的茅舍点缀其中。狐狸们进入狐园后是没有任何约束的,它们既可以恢复原形在山林中追逐嬉闹、一派天真;也可以象人类那样过着朝耕夕栖的生活。”
“我们虽然住在山里,却并不与世隔绝,狐园附近就有一个小山村。村子里的人同我们相交密切,我更是经常被派去村中采购粮食。一来二去,我和村中年岁一般大的少年混得十分熟稔,其中一个女孩和我最为要好,这个女孩叫离离,父母早亡,寄住在亲戚家。”
“离离?我的小名也叫离离呢。”西瓜打断我的描述,然后又发来一个吐舌头的顽皮表情:“你接着讲。”
“离离是个很孤僻的女孩,亲戚待她很不好,她在村子里也没有朋友,整日落落寡欢神情阴郁。我和她第一次交谈是在村口溪边,那次我偷偷溜出来玩耍,隔着一条溪,离离在溪对面洗衣服,我在溪这边钓鱼。我们起先各干各的,谁也没有答理谁,但后来离离抬头向我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当她望到第三眼的时候,我知道她一定有事情想问我。果然,她开口向我问道:‘你是捕狐者吗?’我那时年岁尚小,还没有捕过一只狐狸,算不上捕狐者,但面对一个女孩如此询问,还是骄傲地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当然,我是。’听到我的回答,离离脸上顿时露出好奇和仰慕的神色,她继续问我:‘那些狐狸为什么要变成人?’”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们家族里的人一直都在探讨,上千年来说法各自不一,但有一点却是大家都赞同的,那就是寻求温暖。”
“寻求温暖?”西瓜好奇地插嘴:“变成人就温暖了吗?”
“当然不是那么简单。当年离离也是这般问我,我告诉她:不,变成人并不温暖,在山林中一个人比一只兽更寂寞。但人群却是温暖的,熙熙攘攘的红尘是温暖的,这种温暖让孤独的狐狸们羡慕,让它们无比渴望,所以它们要变成人,深入到人世间。”
“原来是这样。”西瓜感慨:“狐狸们也蛮可怜。”
“可怜?”我笑了起来,女人们总是多愁善感,只爱看表象,而不深究变化:“你和离离真是蛮象的,她也说狐狸可怜,并疑惑地问我:‘你们为什么要捕捉这些可爱的小生灵呢?让它们体验人世的温暖不好吗?’”“你怎么回答?”西瓜感兴趣地问道。
“我告诉她世间并没有纯粹温暖的地方,而且事物是变化的,今天温暖明天或许就寒冷如冰。狐狸们在山林里看人间,总带着许多遐想,看不到人间不好的一面,但一旦深入进去,却无可避免地要接触到那些丑陋和炎凉。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当它们被这些丑陋和炎凉刺得遍体鳞伤,你猜它们会怎么做?”“怎么做?”“它们会仇恨人类,会因为憎恶和被欺骗的恶心而吃人。”
“所以你就要抓它们?”西瓜小心翼翼地询问。“其实也不是抓。”我微笑着缓和气氛:“我们夜羽族说起来和狐狸也有些渊源,曾经受一只老狐狸委托照顾它的子孙们,为了不让它的子孙们沦为吃人恶兽而惨遭天谴,我们家族便只好在这些小狐狸刚进入人世的时候就把它们抓回来,教会它们如何在人世里生活,再放归红尘。”
“这也可以教?”西瓜语气透着怀疑。“当然可以。”我弹去指尖烟灰,打字给这个好奇的小女孩:“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其实这个方法也很简单,还是用温暖。”“温暖?”“对,深深的温暖,让狐狸们刻骨铭心、再也无法忘怀的温暖。从而真正的爱人类,宽厚地看待人类的可笑。”
“好狡猾的人啊。”西瓜叹气。
“好了,不讨论严肃话题,继续讲故事。”我再度点燃一根烟,整理凌乱的思绪:“离离和我结交后,隔三差五地就要我带她去狐园玩耍,她很快就和狐狸们打成一片,不管老的少的雄的雌的都极喜欢她,而她也常常在狐园里流连忘返,每次都在我百般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这般过了四年,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离离也出落得十分美丽。一日,她忽然又来找我,她扭捏着,犹豫半天对我说道,希望我帮她一个忙。我当下豪迈地答复:‘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义不容辞。’”
“可是我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她要我做的事情却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却是要我帮她变成妖怪。我听了她的要求后顿时沉默了。我盯着她的双眸,想从里面看出原因,可是她的双眸清澈明亮,里面完全没有一丝被妖怪迷惑的妖异,也没有对生活的失望。‘为什么?’我问她。‘因为我喜欢妖怪的温暖。’她的回答同样让我大吃一惊。她说,妖怪羡慕人世的温暖,她和狐园里的狐狸接触久了,却觉得它们才是最温暖的,它们干净、自然、淳朴,心里不象人类那样藏着许多私欲和奸诈,它们爱一个人和恨一个人都简单,至情至性,它们也非常容易快乐,小小的一片水中花瓣,幽幽的一缕月光,甚至偶遇的一个笑颜,都能让它们开心半天。所以,她想变成它们。”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27
“从来只有想变成人的妖怪,我还是第一次遇到想变成妖怪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我的好友,一个十分美丽的女子。我负着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心头思绪万千。她满怀希翼地望着我,考虑良久,我终于还是决定成全她。”
“‘但是你不能变成一只狐狸,也就是说不能在狐园里生活。’我提醒她:‘除此之外,你可以选择。’”
“她选择变成什么?”网络那端,西瓜忍不住又问道。“一条蛇,一条水中游弋的蛇。我把变成蛇的她托在掌心,我告诉她:‘离离,你既然选择了做妖,就必须按照做妖的规则一步步来,先从普通的动物开始修炼。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给你三次机会反悔,我会在以后的岁月中询问你三次,如果你厌倦了做妖还可以变成人。’”
“离离变成蛇后不久,我也离开了家族四处游历,这一游历就是数百年。开始我还会经常想念她,在给家人写信的时候总忘不了问问她的近况,我听说她就在村口溪边修炼,春暖花开、天气晴朗的日子还偶尔会爬到溪石上晒太阳。这样过了三百年,关于她的消息越来越少,最后终于再也无人看见她,大家都说她可能已经走了,离开了这座山。”
“她会去哪里呢?”
“你别着急,等我慢慢讲述,别人不知道离离去了哪里,我却是知道的,因为她是我变的蛇。我知道她跟一条白蛇走了,她们一同去了西湖,在西湖边白蛇爱上一个人类男子,离离扮做白蛇的丫鬟和他们在一起。”
“我知道离离是担心白蛇,担心它受人类的蒙骗。她太了解人了,了解人性的一切卑微丑陋。离离陪伴着白蛇,又过起了自己熟悉的人类生活,不过这段时光并不太久,白蛇和人类男子的异恋,很快就让一个叫法海的和尚察觉。和尚成天住在庙里,都有些心理变态,他们自己孤僻,也见不得他人两情相悦,世俗伦常他们不敢横加干预,最多骂声淫秽,但若看到人妖相恋则一定会兴奋地横加拆散。这个法海和尚自然也不例外,他说动那个胆怯的人类男子,合伙把白蛇骗入寺庙抓住,镇在一座宝塔下面。当时离离道行尚浅,她欲救白蛇反被法海打伤,只能遁入山林。我在此时找到离离,面对重伤在身、躺在地上呻吟的她,我第一次问她:‘你后悔吗?’”
“她怎么回答你?”显然,西瓜已经被我的故事吸引。“离离咬牙切齿地回答:‘不,我不后悔!’她说,经过这次她更看清了人的薄情寡义,她羞与他们同伍。”“人类并不全都如此,离离太过于偏激。”西瓜叹息。“是的,离离就是这样偏激,我知道她生性倔强,闻言不再多说,只是提醒道:‘你看,做妖多么辛苦,就连爱一个人都要被无端干涉。’她却嘲笑着反问我:‘做人难道不辛苦吗?而且,我何必爱人?’面对她的反问我哑口无言,静默地替她治好伤后转身离去。后来我听说她刻苦修炼,终于打败了法海,劈倒宝塔救出白蛇。”
“光阴荏苒,岁月一晃又是几百年,我再次遇到离离,是民国时期了,日寇侵华烽烟四起。我当时扮做一个商人,正混在一列南下的难民火车内追踪一只小狐狸。我慢慢地从车尾走向车头,见到的都是一张张惊恐失措、面黄肌瘦的脸,然而就在这些面孔当中,我忽然看到了一副自己非常熟悉的容颜,这副容颜在我心里深藏许久,正是当年村口溪边少女的模样。乍一见下我呆呆愣住,幸好车上人多,她没有看到我。我隐身一旁悄然打量,发现她容颜虽然未改,眉目间的神情却变了很多,她不再象以前那样冷若冰霜、嘴角老挂着嘲谑的讥诮,而是微笑着给身边老人倒茶水,开心地哄对座小孩玩耍,一会又起身帮他人搬拿行李……”
“这是我熟悉的那个离离吗?我疑惑地看着眼前所见,不敢相信,但是理智告诉我,她确实就是离离。这时候头顶突然传来飞机的呼啸,火车里的难民们顿时象炸了窝的蚂蚁,他们四处躲藏,车厢里充斥着孩子的哭喊、妇女的尖叫,我也被人群挤到一角。一会儿前面响起爆炸声,有人高喊:‘日本人的飞机把桥炸断了!’桥断了,高速行驶的火车就会掉入江中,情况危急我无暇多想,准备立刻施法让火车停下。可是就在此时我看到离离悄悄钻出车窗,现出原形向前方飞去。天色昏暗,众人又在惊慌中,没有人注意到她,我却是瞧得十分清晰。她想干什么?我钻出车窗紧随其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目瞪口呆:我看见离离一直飞到桥的断裂处,她伸展开自己千年的身躯,头搭在桥这端,尾巴搭在桥那端,重新把一座桥连接了起来……”
“火车‘轰隆隆’平稳地从她身上驶过,一车人终于平安无事,两道车轮印子却深深嵌入离离的血肉。莫名的,我鼻子一酸忍不住垂下两滴泪珠。我心疼地落到她身边,扶起已经变回人形的她,离离看清是我,微笑着任由我搀扶。我扶着她坐下,一边替她疗伤一边说道:‘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以前是怎样的?’她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丝笑着问我。‘以前的你憎恨人类。’我告诉她,‘是吗?’她居然有些惘然。”
“‘我们有好几百年没有见面了,好几百年足以发生许多事情,也可以让一个妖怪从憎恨人类变成理解人类。’仿佛是为了给我解惑,就在路边,离离向我讲述她后来的故事,她说,当年她打败法海,自身也受了极重的内伤,有一天她游历到一处小镇,内伤突然发作晕倒街头,幸赖一对好心老夫妇搭救。等她苏醒过来,就住在这对老夫妇家中,做了他们的义女。”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30
“开始她只是把这当做一场游戏,离离告诉我。但后来她却不知不觉地被这对淳朴善良的老夫妇感动,她察觉出他们是真的对她好,就象疼爱亲生女儿一样无私地关爱着她。离离冰冷的内心渐渐融化,她不再固执地认为人都是丑陋自私的,承认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善良而且温暖。她陪伴着这对老夫妇生活多年,渐渐由老夫妇家溶入邻里、溶入市井、溶入这个小镇。她慢慢看清了人性……”
“人性是什么?”一直沉默的西瓜再次打断我的叙述。
“人性?离离说人性源自卑微的苟活,源自体己恤人的怜悯。她说前者让人为恶,后者让人善良。每一个人都有着这两面,它们象钟摆一样在人的内心中摇晃,而偏偏苟活的卑微容易彰现,体己恤人的怜悯却总是被隐藏。”
“看清人性的离离不再憎恶人类,对于那些狡猾的、冷漠的、凶恶的人,她只为他们感到可怜。当然,她也学会了如何和善良的人共处,彼此温暖互相依靠。在老夫妇百年后,离离还收养了一对人类儿女,她抚养他们长大,供他们读书,帮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次她之所以出现在火车上,就是为了暗中保护养儿女的后代们。”
“离离讲完往事,我也正好替她疗完伤,我转到她面前笑着问道:‘离离,你现在爱人类了,后悔做妖么?’这是我给她的第二个机会,面对我的询问离离也笑了起来,她的答复出乎我的意外,她还是干净利落地回答:‘不后悔!’我很诧异,忍不住追问原因,离离告诉我,如果她不是妖,刚才就救不了那些人类,所以做妖也有做妖的好处,她不后悔。”
“故事讲完了。”第二根香烟也燃烧已尽,我点燃第三根烟:“那次一别后,转眼又近百年,西瓜,你说离离还记得我么?”
网络那端奇怪地安静了,等待了许久才传来回复:“当然记得。”
“哦?你怎么如此肯定?”我微笑着问道。
“因为,因为我觉得离离一定是个很聪明的妖怪,聪明的妖怪都会知道该记住什么、忘记什么。而你,永远是值得她记住的好朋友。”
“谢谢你,离离。”看着电脑屏幕上传过来的一个温暖的笑脸表情,我喃喃自语:“你也是我值得永远记住的好朋友。”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32
第十八个故事
瞳
1、
我们这儿的冬天极其寒冷,尤其是春节前后。上午我出去买年货,在街头遇到一个奇怪的男人。这男人身材高大,满脸胡子,头发凌乱,穿着一件蓝色的旧羽绒服,大大咧咧地坐在路边抽烟。
我经过这个男人身旁时向他好奇地望了一眼,他也恰好抬起头,迎上了我的目光,那一瞬间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身后的投影,我清晰地看见男人右瞳孔里有一个女人头像,那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年纪大约二十来岁,长发、瓜子脸、大眼睛,神色间有一丝忧郁,一双黑如点墨的明眸透过男人的瞳孔仿佛正定定地看着我……
我刹那失神,直到陪我上街的表妹轻轻推了我一下方才惊醒,这时男人又已经低下头。“岚岚,你看见那人的眼睛了吗?”我轻声询问表妹,“没注意,有什么特别吗?”表妹不经心地嗑着瓜子反问。“他的眼睛里有一个女人。”我告诉表妹,“别瞎扯了,你是想念嫂子过度。”表妹嘲笑我,我双眼一翻,不再言语,心中却依然疑惑。
买完年货,我见天色尚早,便喊表妹先回去,自己在街上闲逛。走着走着,我又鬼使神差地来到遇见男人的地方,他还坐在那儿抽烟。我蹲到他身旁,也掏出一根烟:“大哥,借个火。”
男人随手从怀里掏出打火机递给我,趁着接打火机的空当,我再度打量男人眼睛,这次我看得十分清楚,男人右瞳孔里果然有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女人的头像。大约是发现了我的注视,男人笑了一下:“我右眼里有个女人头像,你看到了?”
“是的,很有意思。”我点头。
“有意思?”男人又笑了一下,这次笑容却带着一丝苦涩:“因为它我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亲人,大家都说我是妖怪,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可是我却并不后悔,因为那是我最心爱的人的头像。”
“不是天生的吗?”我疑惑地问道。
“当然不是。”男人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说起它的来历,要追溯到十年前……”
“十年前在一次旅途中我邂逅了一个女人,我们彼此一见钟情,共度了数个良宵,在最后一天当我准备正式向她求婚的时候,她却突然告诉我:她很爱我,但不能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我感到十分不解。
“她说,她和我生活的世界截然不同,她不可能放弃自己熟悉的生活,而我也很难溶入她的生活。”
“我当时听了她的话一下子呆住了。整个晚上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紧紧抱着她、痴痴看着她,我想把她牢牢记在脑海,连同这段感情这段爱恋。可是最后我却发觉,我不仅把她记在了脑海,也同时把她印进了瞳孔。”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天各一方,她回到了她的生活,消失在茫茫人海。而我因为眼睛里带着她的头像,开始四处漂泊。大家都惧怕我,说我是妖怪,说我眼睛里关着的是一个鬼魂。”
“一个头像而已。”我撇撇嘴,心中不以为然,瞳孔内的虹膜表面布满了细小的血管和神经,这些血管、神经构成的图案千奇百怪,就算形成一副头像也有可能,不必因此就断定一个人是妖怪吧?
“不仅仅是简单的头像,它还是活动的。”仿佛瞧出了我的心思,男人向我解释:“它在不同的时间会有不同的表情,甚至在安静的时候我还能听到她的微笑和叹息。”
“真的?”我大感好奇,再度仔细观察男人的眼睛。细心看了一会,我发觉那头像真的是活动的,它一会儿皱眉、一会儿闭眼、一会儿微微笑、一会儿又神情幽怨哀婉……
“它是活的!”我一下子站起身,惊讶地指着男人,而男人只是静默地看着我。
“说实话,现在我也怀疑你是个妖怪,你的眼睛里关着的是一个鬼魂。”我叹了口气,拍拍男人肩膀,转身离去。
2、
这个北方城市的寒冷,尤胜于我曾经所处的山城。当然,它们的寒冷是有区别的,山城是冷而潮湿,北方城市是冷而干燥,就象两地的人各不一样。
过完春节,来到女友家后,因为拘谨,也因为习惯的不同,更因为自己懒散的本性,我很是做了几件错事,让女友失望,自己也格外沮丧。中午吃饭,我不慎又洒了一些汤汁在桌子上,女友这次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瞧出她脸色阴沉,我的胃口也顿时全无,我低着头站起身,对女友父母说道:“阿姨、叔叔,我吃饱了,出去走走。”
推开门,我看见外面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让人心情沉浸。紧紧衣领走进雪中,还没开始迈步,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挽住自己胳膊,我回头,发现原来是女友跟了出来。
“我陪你走走。”女友说。
“嗯。”我点点头,握住女友的手。
雪越下越大,除了偶尔几辆汽车驶过,路上行人寥寥,我和女友无言走了一会,抬头看见前方不远有一家咖啡馆。“进去坐坐吧?”我提议。
要了两杯咖啡,我和女友对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女友低头吹拂咖啡的热气,而我则默默地打量着她,这样的情景是我们以前十分向往的,但此时的心情却不一样。
“我们相恋多久了?”我问女友。
“四年多了。”
“四年?”我有些感慨:“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是在网络上度过,如今历经波折,终于在一起了,是不是又感到眼前人却让你很失望?”
“是的,有点。”女友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你太大大咧咧,象个农民。”
“农民?不,我是山民,比农民更土气。”我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女友的手背。
“两个属于不同世界的人相爱,是让人痛苦的事情。”邻近的桌子边,一个中年女人幽幽叹息。
“有多痛苦?”我回头,看着这个叹息的中年女人,只见她披着一件白色裘衣,微微卷发,面孔白净,眼角有淡淡的皱纹。她年轻时的模样一定很漂亮,我猜测。年轻时的模样?我心里忽然隐隐一动,觉得这个中年女人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
“很痛苦很痛苦,你无法和他在一起生活,却又会在以后的一生中时时想念他。”
“想念谁?”我一边思索着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中年女人,一边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想念谁?就是想念……”中年女人眉头紧皱,她揉着太阳穴:“想念谁呢?谁让我这么想念?我知道有一个人让我很想念,一定有的!可是,我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既然忘记了,就别去想它。”我安慰中年女人。转身面对女友:“如果我们分手了,你会忘记我吗?”
“不可能。”女友摇头。
“我也一样,我无法忘记你。我会要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不眨眼地看着你,把你的样子深深记入脑海。”
“那会看成对眼的。”女友扑哧一笑。
“对眼?眼睛?我知道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她了,就在那个男人的瞳孔里。”我一下子跳起,伸手指着中年女人。
“干嘛呢,公共场合注意点形象。”女友拉我坐下。
“我看见过她。”我对女友解释,然后又面对惊诧的中年女人:“我知道你想念谁?因为我见过他,就在不久前,我也见过你以前的样子。”
“他是谁?”中年女人希翼地望着我。
“一个男人,一个和你生活在不同世界里的男人,你们在一次旅途中邂逅、相爱,发生感情,但你无法和他结婚,在最后一天,他紧紧抱着你、看着你,看了你一天一夜,把你印进了他的瞳孔。”
“是这样的吗?可是我为什么完全想不起来?”中年女人苦恼地撑着额头思索。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会完全忘记那段往事。”我小饮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透过咖啡馆的窗玻璃眺望这个北方城市灰暗的天空,这天空下面藏了多少故事啊。
“因为那段往事和你的头像一起藏进了那个男人的瞳孔,它已经远离你,而活在那个男人的瞳孔里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因为我相信他很爱你,爱到不愿意你受到任何伤害,他知道思念一个人是很痛苦的事情,他情愿自己一个人来承受这份痛苦。所以我想,在他看你的时候,心中一定不断在祈求上天不仅要把你的样子藏入他脑海,连同你的这段记忆也要藏入他脑海。”
“你怎么知道他的这些想法?”女友好奇地问我。
“因为我也是个男人,我也深爱我的女人。”
3、
走出咖啡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回家吧。”女友牵起我的手。“要不要给爸妈带些菜回去?”“不用,家里都有。”
“对了,如果你是那个男人,你会怎么做?”女友翘起下巴,调皮地看着我。
“如果我是那个男人,我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我会去改变自己,努力地、认真地改变,适合你的要求,做你喜欢的人。因为我爱你,就必须进入你的世界。当然,要是我怎么做也无法令你满意……”
“那你会怎么样?”女友紧张地问道。
“那我也要把你藏进我的瞳孔,连同你对我的记忆。”
酸辣精灵
发表于 2007-10-21 17:36
第十九个故事
年
1、
今天就是除夕,家人昨日下了山,一个人过年倒也悠闲,看看天色将暮,贴好对联、年画,我燃起一炉炭火,自己给自己倒了杯米酒独酌。电视中正在播放民工过年回家的艰辛,那些呼儿唤女的画面,其实在艰辛之余也让人感到一丝温暖,因为至少他们有家可回,
饮至第三杯酒,我目光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忽然看见外面的山道台阶上坐着一个少年。这少年衣衫单薄,正抱着双肩在风雪中瑟瑟颤抖。这是谁家的孩子?冬天穿这么少?我心中诧异,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我走到少年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别坐在这,你会冻病的,”少年闻声转头,一张木然的脸望着我。“快回家去吧,今天过年呢。”我劝说少年。“家?我没有家。”少年不再看我,他抱起脚下一条蛇皮袋,搂在胸前抵挡寒风,几个踩瘪的易拉罐从袋内掉出。
没有家?怎么会没有家?我疑惑地打量少年,目光从他破旧的衣服上滑过,一直滑到他肮脏的脸上,哦,原来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我突然明白。
这世上孩子流浪最让人悲哀,因为过错并不在于他们,我心中一酸,再度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起来吧,去我家烤烤火。”
带少年进屋,领他在火炉边坐下,我给他盛了一碗肉汤,他埋头呼呼喝着,显然饿极了。“慢点吃,还有。”我给少年又盛了一碗,坐到他对面。“在外面多少年了?”我关心地问少年。“三年多。”少年想了想告诉我。
就算是一个成人也受不了这样的三年生活啊,何况是一个孩子,我暗暗为之难受,转身倒了一杯酒,同时给少年也倒了一杯:“喝一点暖暖身子。”
少年端起酒喝了一口,冻得没有血色的脸终于现出一丝红润。“谢谢你。”他向我表示感激。“不用客气。”我安慰少年:“我一人过年正孤单呢,难得有人陪伴。”
“讲讲你这三年来的故事吧。”我把炉火弄旺,提议道。
“好的。”少年点头。
“说起来,我以前象别的孩子一样,也有个很幸福的家庭,但这段幸福生活在我十岁时就结束了,那一年爸爸抛弃了我和妈妈,跟着一个女人走了。妈妈在爸爸走后一下子病倒,她在床上躺了三年,最后却还是撒手而去。”
少年的面孔在炉火后忽明忽暗,显出和他年龄不相称的沧桑。我放下酒杯,安静地聆听。
“妈妈死后我成了孤儿,没有钱上学,也没有钱吃饭。那时候我已经十三岁,更没有人家愿意收养我,为了养活自己我决定出门打工。我随意扒上一列火车,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我到处寻求工作,可是无论我怎样哀求,所有的人都告诉我,我太小了,他们不收童工。找不到工作就赚不了钱,赚不了钱就买不了吃的,买不了吃的就很饿。最后我终于饿得受不了,坐在街边开始乞讨。”
“由于经常在垃圾桶里翻检食物,我身上变得又脏又臭,人们见了我就掩鼻驱赶。我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找到工作了,也就不再寻找,死心塌地做了一个流浪的小孩。我白天在街上四处晃悠,夜晚就随意地睡在马路旁。半夜里冻醒时,我就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开始我总是哭,想念妈妈想念以前的日子,后来我渐渐不哭了,我知道那些已经永远离去,而我必须坚强,坚强地活着。”
“你有没有抱怨过社会对你的不公平?”我小心翼翼地问少年。
“有。”少年抬起头,双眼烁烁地盯着我:“你是一个好人。我也不瞒你,我不仅抱怨,我还憎恨!有人为下岗工人呼吁,有人为农民工呼吁,有人为失学儿童呼吁,可又有谁肯为我们这些最卑微的、随时会冻死饿死的最底层的可怜人说句话呢?难道仅仅因为我们是少数、是可以忽略的人群就这样对待我们?再怎么说,我们也是人,是你们的同类啊。”
少年的话让我极度震撼,也让我十分疑惑:这些话不象是一个少年可以说得出来的,这样的愤怒也不象一个孩子的。少年仿佛也看出了我的不解,他摆摆手,制止我开口询问:“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听我继续说下去,你就会明白。”
“在流浪的第二年冬季,我病倒了,躺在路旁。身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多看我一眼,我又饿又冷,难受得快要死了,我抱住一个男人的脚,哀求他救救我。但还没等男人说话,傍边一个女人就把男人用力拽走。隐约中,我听见这个女人对男人说:不要上当受骗,报纸上介绍的骗术就有躺在地上装病这一招……”
“他们也是自我保护。”我为少年故事中的男女辩解,“自我保护?确实是见死不救的好借口。”少年嘲笑,我脸一红,不再说话。
“病到第四天,天空下起了雪。”少年继续向我讲述:“在来往行人自我保护的漠然下,我的身体渐渐被大雪掩埋。这时,我突然再也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我浑身暖洋洋的,一股莫名舒适把我深深裹住,就象以前躺在妈妈怀中。我轻飘飘地飘了起来,离开自己冻僵的身躯越飘越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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