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3
那俩人一站在她跟前时,汝月芬背靠一株从不开花的雄桂树立定了。
“喂,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姑娘,你爹是谁呀?”王兴国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汝月芬白了王兴国一眼,拧过脸去。
“那么可以告诉我吗?”王伯爵捋一捋乌黑的山羊胡须,蔼然一笑。
汝月芬注意到这个王伯爵目光中隐现的森森寒气,令人心悸。她走开了。
王伯爵看着离去的汝月芬,立即想到了天官。
天官是全体桐镇人的骄傲,甚至是本省省籍人的骄傲,他是当朝的陆军总长,在内阁频频倒阁的这几年中,他已连续几届稳坐陆军总长的交椅,国内各大主流媒体最近连篇累牍地发文,声称由天官组阁乃是众望所归。桐镇人一说起天官便一准儿翘出大拇指比比画画,犹如当年一说到老佛爷西太后和当朝皇帝似地抬手向上一抱拳。
天官与伯爵虽是堂房叔伯兄弟,但两人自幼感情甚笃,形如同胞手足。伯爵年长天官一岁,喜静不喜动,属文肠,而天官则自幼尚武,学得一手拳脚,在桐镇几乎无人可敌,因此常常惹是生非,令人生厌。所以当年王家氏族的老族长始终看好伯爵而非天官,因为伯爵天廓方圆,相貌堂堂,一派贵人之相。这老族长后来一直被同宗之人视为笑柄,他预言天官将来做到县上一个镖局的小头目便算撑破天了。
王伯爵后来因为天官在生意上发迹了,整个桐镇也因天官而生彩得福,避开了一次又一次兵燹之灾。天官未入内阁之前,曾出任过两江巡阅使兼一省督军,凡打到桐镇地界的交战双方一听说桐镇是王督军的故里,便立即退避三舍,另寻一地去拼命了。
因而桐镇人对天官对伯爵敬如神明。
但汝月芬从来就不喜欢这个王伯爵,也不喜欢这个王镇长。
“这样清爽相的孩子,你打着灯笼也觅不到的!”王伯爵有几分欣欣然地对王兴国说。这世上让王伯爵欣欣然的东西已经不多了,王兴国立即走到对面的烟纸店去。
汝月芬看到那个王镇长和烟纸店主朝自己指指点点,就知道他们在说她的事,那个店主老头自小识得汝月芬。店主说出了她读书的学堂,她瞪了那店主一眼,急忙走得更远一点。
“喔哟,族长好啊!啥时候从京里回来的?”一个王姓中年男人恭敬地立在路边问候道。王伯爵平日虽然常住在镇上,但并不常在镇上抛头露面。然而,他有时从镇西放一屁,镇东也听到个响儿。他举手投足,一笑一颦,都会是镇上人酒后茶余的谈资,他们会没日没夜地聊个不休。人们非常留心他的去向,有关他的行踪,他们有时也能知道个一二。
“老早的事了。又去了趟上海,也回来几天了。”王伯爵淡淡向中年男人一笑,依然不紧不慢地带着保镖向前走去。那中年男人目送王伯爵离去,而后满脸放光地一路走去,他逢人就说,老族长王伯爵刚过去,去了趟上海,刚回来。
王兴国回头向背对着他的汝月芬看了一眼,便向一路上不断地接受路人致意的王伯爵走过去。
汝月芬眯缝眼睛朝卞德青来的路上久久地张望着,心里不免有几分不满。
桐镇的警所就在镇公所的隔壁,警所原本与镇公所是一个院落,王兴国一做镇长后警所、镇公所才被一劈两爿,分作两处。这儿原是一处私产,房主三十年前,也是镇上一个吃丝生意饭的大户,被伯爵挤垮后,用最便宜的价钱将这七大进深的老宅脱手抵债,然后携家眷去了香港。
王兴国从镇公所的边门,径直走进警所,走进施朝安的办公室。他重重地坐进施朝安的太师椅里,用力地将桌上那把宜兴茶壶墩在一边。
“王庄这起凶杀案,你必须在最短时间内给我把真凶缉拿归案,我说的是真凶!”王兴国黑着脸看都不看站在一边的施朝安说,“这也是王伯爵的话。”
“是!”施朝安低声下气地应了一声,但他心里想:照例先应下再说,破破看,破不了了,再拉个确有嫌疑,但查无实据的,垫背交差,实在办不了,就拖,最后拖来拖去,拖得大家没脾气了,就不了了之了。你王兴国那会儿吃这碗饭时不也这样。从黑龙潭那起灭门案开始,这么多年,那么多案子,你又破了几起?!
王兴国一瞪眼睛道:“老伯爵问过这案子了,我这会儿是认真的,你得动真格的了,好好想个法子,千万再别稀里糊涂的!否则这一起一起的,再没个完了。你当警长这几年下来,已经有多少起这样的杀人大案,没破的,全成了无头案,四起还是五起?”
施朝安点头认可。不过,他认为他对那五起杀人案的案情,应当说是清楚的。那些死胚,同他知道邻镇前一阵子被杀的一个叫孙永官的老头子一样,他们都有在大湖开过船、落过草的背景。在大湖开过船的肯定未必等同于落草为寇,但落过草的却必定是开过船,否则怎么叫大湖强盗呢!这些贼胚当年在湖上岸上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要么分赃不匀,要么是被人寻仇。这些人现今七老八十了,二十多年前便金盆洗手,吃吃白相相,在各自的村里庄上坐在墙根和老槐树下打打瞌睡,吹吹牛。这些凶案,大都像是黑吃黑。王庄这起凶杀案,也应当没有例外。
二十年前,也就是王天官刚出道那会儿,在省城做捕快的叔父受天官之托,专门到桐镇来了一趟,他一人只身去了趟大湖,从那之后,大湖强盗便在桐镇地界绝迹了,二十年来桐镇也就这么太太平平地过来了。天官官至陆军总长时,施朝安才明白天官托叔父回桐镇的用意,想想也是,一颗一路升起的将星家乡,常常是杀人放火强盗抢,小报大报头版的通栏标题老将天官的大名与他家乡的匪患联系在一起,委实有碍于他的仕途。
但自黑龙潭的小连庄那起灭门案之后,十多年来,陆续发生了七八起杀人凶案,除了二三起谋财害命和原因不明的杀人案而外,全都是这类火拼或者说是仇杀。
“镇上的人一直觉得咱们都是吃草的,一群牲口!要不是老伯爵给咱们搪着,你我做个屁镇长警长的?实在不行,到外面请人去!”王兴国一掌击下去,茶壶在桌上跳了几跳。他觉得这两年这个施朝安不大听话,他早就动了要换掉施朝安的心思,无奈施朝安从县上到省里都有人,施朝安的叔父当年做过省城最大镖局的首席镖师,这一线吃刑侦饭的大大小小的头目,有些与施朝安的叔父不是师徒关系,就是同门兄弟。但他只要见一回县警局的季局长,就抱怨一回。他想总归会起点作用的。
施朝安低声地应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不行,所以才心甘情愿地在这个镇上做个小小的警长。但他在心里又回敬道,谁不想动真格的?你也得有这个本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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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3
施朝安记得清清楚楚,有一年,从大江上游漂下来一具死尸,漂到桐镇地界被水草缠上再不走了时,就是王兴国派他用竹篙拖出来,再让死尸漂下去。王兴国当时对他说,别管,根本破不了的。这种案子,耽误功夫!
“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出手杀人!就一点线索也没有?”王兴国身子往后一仰问道。
施朝安眼光一闪,向王兴国看一眼,轻轻地摇摇头说:“一个孤老太婆第一个看见那两个死人。能问的人都问过了,这期间没有一个外乡人到过庄上。我细细地查过一查,这起杀人案,和前面几起,包括镇长你当年和我一齐去踏勘过的那起黑龙潭的灭门案一样,死胚都有在大湖吃船上饭的背景。我在想,这是否有连环案的可能。这些个死胚不知在什么时候与凶手结下仇怨,才招致杀身灭门之祸的。还有一点,就是被杀的这些人在村坊上都是有点钱的人,包括王庄兄弟大佬,这些死胚家里值铜钱的东西都没了。我说,吃船上饭的人多了,但都不像他们那么有钱,而且都是在短时间内一下子有了吃不完用不完的钱,有的可以说是富得流油。村坊上的人也觉得那些死人的钱物有点来历不明,就是说可疑得很。所以这不排除有黑吃黑和仇杀的可能。”
王兴国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对施朝安摆摆手说:“废话,杀这样的人又是这么个杀法,现如今除了黑吃黑和仇杀,还有什么?我问的是有没有杀人凶手的什么线索!”
“暂时没有!”施朝安有几分抱歉。
“那就下去查,这个人危险得很咧,不要杀来杀去,杀红眼了,乱杀一气!”王兴国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边走边扔下一句话来,“把你手里那十几个人都撒下去,王庄周边的村坊也都跑跑!”
“我看这些死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的还在村坊上欺男霸女,作威作福。要我说呵,一夜暴富,这钱物不是做贼偷来的,就是做乌龟强盗抢来的。”王兴国一出门,陶巡警,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站在一边说,“我看也没啥,他们杀起人来,连眼都不眨一眨,只准他们杀人,不准人家杀他们?杀,这叫一报还一报!”
陶巡警这几句话深得施朝安之心,自古以来,这些大湖土匪强盗让官家没有省过一天心,他们聚则为匪,抢一票,便散则为民,找他们几近大海捞针,无从剿起,有种他娘的像水泊梁山,竖杆旗,筑个寨呢!狗日的,杀起人来如刈草,手条子辣得不能再辣!有人能这样暗地里为民除害,这就对了。他上任后,有两起吃准了是黑吃黑,自相残杀,他便不再理会。杀,杀得越多越好,杀个精光,就天下太平!仇杀,施朝安也认可,有因有果,不管你的上代头,还是这辈子里自家的债,欠下的,总得还。但这世上有许多事,做得说不得,尤其是吃他们这碗饭的。
“放你娘的狗臭屁!”施朝安将挎在身上的短枪取下来,用力拍在桌上,眼睛朝陶巡警一瞪道,“传出去,敲碎你的饭碗头!”
郝妹刚刚挤进人堆里,一见这个耍蛇卖药的大汉眉心上那一颗大痣,心里咯噔一下。
“哦……天哪!”她瞪圆眼睛低吟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陆子矶,越看越像当年的小豹子。
有人在大声吆喝着开道。四个赤脚乡亲肩扛手抬着两根粗楝树枝结着些草绳的担架,横七竖八地冲到蛇郎中跟前。担架上躺着一个粗壮的乡下小伙,气息奄奄的样子。打头的乡亲说,这小伙割稻时被一条草蛇咬伤脚趾。想着草蛇无毒,他用水冲冲就算完了。不料几分钟内便浑身抽搐,脚掌脚踝肿得跟大腿似的。抬到王记药局就已不省人事,被药房坐堂郎中打了回票。他们听人一说陆子矶在这,就奔摊儿来了。
施朝安低着头反剪着手大步向大桥头走来,心情沮丧。王兴国当着他的下属,这么训龟孙子似地训他,他觉得太坍台,太没有面子了。这会儿,他绞尽脑汁,在想法子。如果王庄案,再那么不了了之,王伯爵真让他见颜色,那就难交账了。一见大桥头那儿乱哄哄的一圈人,施朝安就走了过去,从圈外往里张望。
正在收摊的陆子矶放下手上的活,神情专注地察看一番小伙的伤腿,立即从伤腿高位再扎一根布带,又从箱柜的小匣子里取出一柄小巧的柳叶刀和半截洋蜡。
那柳叶刀在阳光下银光闪闪,带着一股子杀气,施朝安眉头微微一皱,目不转睛地死盯住那柄柳叶小刀。
陆子矶拿出洋火燃着洋蜡,将柳叶刀来回在火头上一撩,刀身迅速变色发蓝,他吹吹刀,在小伙的脚趾连拉两刀,切开一个十字。一股饱满的乌血即刻从切口中涌了出来,淌了一地。
“毒血!”有人喊一声,圈中人马上往后一撤。
陆子矶头也不抬地顺小伙大腿吭哧吭哧用力往下挤压,地上不一会儿便积了一大摊黑血。陆子矶一头汗水,摸出两丸药,一丸撬开小伙的嘴内服,一丸嚼碎搽于他的伤处。
陆子矶嘴角上沾一抹暗绿色残液,宛如一汪燕麦的灰白色的汁液。郝妹一时有些恍惚,她想起小连庄上的豹子哥,还有递到她手上的燕麦粒。
“有得救不,还能活过来不?”抬小伙的乡亲急急地问。
“多大事?”陆子矶操起学来的南京方言,有点调侃地应道,“没得事!”
郝妹的眼眶湿润了,她赶紧低下头去。那时,她只要一不开心,小豹子就是这两句。
施朝安再次看了看那把搁在箱笼盖上的带血小刀,抽身离去。
“草蛇有毒,嘿嘿,草蛇有毒!这些个乡巴佬和这个江湖骗子一搭一档,搁这唱双簧哩!”一个老头站在圈外,鄙夷不屑地对身边的人说。
送那小伙过来的乡亲一脸通红,小声骂开了。
“嗨,这位老哥哥不能这么说话!草蛇有毒,还真有这事。甭说草蛇,这儿有的赤链蛇也有毒哩,前几日,我一直在这儿乡下看病卖药,被草蛇赤链蛇咬伤毒发的还不止一个两个。葛家庄有仨,张店有俩,宋村还有一老一少。老哥哥若不得空闲,可托人打听打听。我陆子矶这话有半句虚头,各位老少爷们给咱作个证。这儿有堆下水,老哥哥吱声,我给摘下送老哥哥家去喂狗。”陆子矶眉毛一挑,拍拍胸腹,朗声说道。
“人家被草蛇咬伤先抬王记药局那儿去,不成了,才抬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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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3
“捉条草蛇来,咬死这个老翘辫子!”
人丛中好几个看客同声叱责这个老头,这个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头头一勾,撤身便走。
陆子矶收拾好箱笼时,小伙竟自醒转过来,他无力地向陆子矶笑笑,然后又合上了双眼。一乡亲慌忙拎出草绳担架边上的一只鸡篓,双手递给陆子矶。鸡篓里有几只神态安详的雌鸡,发出几声受惊的咯咯声,纷纷昂起头来。
陆子矶道声:“罪过!”接过鸡篓,拎出一只鸡来,然后将其他的鸡不由分说地退了回去。他与抬担架起身的几个乡亲道别,转身欲将鸡投入蟒箱。
“江湖蛇郎中!”刚才离去的山羊胡子远远喝一声,提着一只小草包噔噔噔地奔过来。有几个已经散开去的,见此情形马上又合围过来。
“这老头今儿个同这个江湖蛇郎中对上了!”一个叫王妈的熟人对郝妹说。
“哎呀!”郝妹应道,浑身令人不易察觉地在哆嗦。
山羊胡子从草包里抖出一条背部黑绿色,并有几条赤色条纹和斑点的蛇来,叉着腰,翘起胡子对陆子矶说:“喏,一条赤链蛇!”
“老哥哥,我说过这儿每一条赤链蛇都有毒的话吗?”
“这他娘的耍赖了不是!大家看好,这是高申蛇场这两天刚捉来的赤链蛇,货真价实的!你不能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这条有毒就有毒,那条没毒就没毒,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有人帮着老头开始起哄。抖落在地的赤链蛇悄然游向一边,陆子矶伸手捞起。
“我也不要你掏心掏肺了,你认输,手里这只鸡归我就得!”老头宽宏大度地笑了。
“那要是你输了呢?”陆子矶眯着眼睛细细打量手里这条昂首挺胸的赤链蛇,而后使劲抽动鼻子闻一闻。
“也输只鸡!”有人提议。
“卵泡!”老头说。
陆子矶不多说了,将手中的鸡往蛇那儿一凑,赤链蛇呼地照准鸡冠便是一口。那只鸡大呼小叫,猛烈地拍动翅膀,弄得尘土飞扬。但不一会儿,那鸡冠便由红而紫,叫声也由高到低。陆子矶将鸡一扔在地上,鸡扑腾几下后便开始抽搐。
老头及众人一脸惊骇。
郝妹目光灼灼,一脸幸福,仿佛这鸡是她前世冤家。
走了很远了,阿德还在赔不是,他一直在担心,汝月芬别说声不玩了,就此掉头而去。
“好了,好了,下回再这样,你就是嘴里吐出朵花来,我也再不信你了。你不知道等人有多心焦呵!”汝月芬终于放下了撅着的嘴唇。
阿德忙不迭地将那包打开的杨梅干摊在汝月芬跟前,汝月芬轻轻地摇摇头,她不吃杨梅干。阿德连忙又把那包五香豆打开,殷殷勤勤地递过去,汝月芬又轻轻地摇摇头,说她什么也不想吃。
阿德觉得有点扫兴,吃着聊着,那么走着,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呀!
“你最爱吃啥?”阿德将一粒抿得没有一点味道的杨梅干核咬开,用舌尖舔出仁来吃掉,碎核被噗的一声吐到路边的渠里。
“啥也不爱吃,有时连着几顿饭不吃都不打紧。我娘一直说我成仙哩,我讨厌吃东西。”汝月芬仰脸看天。
镇上的房子一线退去,从远处看犹如一幅淡雅的墨画,清新洗练。稻穗和稻叶发出的沙沙声,和着小渠里淙淙的流水声,更有前方林深处传来的鸟鸣。阿德和汝月芬都出口长气,觉得心里很畅快。
一个倒提一把雪亮鱼叉的捉鱼人,泄愤似地在泥地上拖着鱼篓走过来。
“天要绝人,触杀伊拉娘。整整一天,这一带河塘一条鱼都不见,要死人了!”捉鱼人看他们两眼,恨恨地说。
“怎么会呢?”汝月芬不解地说。
“难道我要骗你们,屄养的东西!”
“嗨嘿嗨嗨……”阿德拉长声喊起来,捉鱼人充耳不闻地去了,留他涨红着脸呆在当地。汝月芬忍笑弯过头来察看他的神色,与阿德大眼小眼地对视一会儿,哈哈大笑起来。
“这货,捉不到鱼气昏了!”等捉鱼人走远了,阿德说。
他们蹦蹦跳跳地离开乡间大道,漫无目的地沿一条小路向远处走去。
“你今天吃过饭,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中午都吃啥了?”汝月芬抬起黑洞洞的双眸看着阿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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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4
“没有吃啥味冲的东西,清清爽爽的几样菜!”阿德马上与汝月芬拉开距离,很沮丧。
“别别别,不是说你,是说你身上的味!”汝月芬笑了。
“那还不是一回事!”阿德也笑了。
他和她绕着一口大水塘的边走,阿德想到塘对面的那片桑树林去采桑果。水塘边矗立着一棵棵高大遒劲的老柳,塘面阴凉平静,一片片鲜红的菱叶在柳枝滤下的阳光中闪现出特别诱人的色泽。
临水的阿德忍不住从塘滩上抠出几粒石子,一扬手扑扑通通地掷进塘中央。
水塘东头似有一段碗口粗的墨绿色的树杈若沉若浮,一股水流裹挟着几尾逆水挣扎的小鱼和青黄的柳叶,不易察觉地向那段树杈急急淌去。
汝月芬磨磨蹭蹭从一株老柳后闪出来,肩并肩站在阿德身边。她忽然皱皱鼻头问阿德:“你今儿带啥东西了?”
“就杨梅干、五香豆……噢,还有六粒蛇药!是这味吗,你闻闻?”阿德想起来了。他取出用一方糙纸裹好的药丸,摊开伸向汝月芬鼻下。
“就是这,难闻死了!快快扔掉,叫人直犯晕,吃不消!”汝月芬皱眉掩鼻从阿德身边逃开,向西奔去。
“这是蛇药啊,灵得很!不管什么蛇一咬,马上搽,可灵啦!”阿德疑疑惑惑包好药丸,打算揣进兜里。
“拜托,扔掉。我连家里衣柜的樟脑味都受不了的!”汝月芬站在远处有些痛苦地说。
阿德掏出药丸准备向水塘掷去,但想想还是有些舍不得,他偷偷地向汝月芬看一眼,趁汝月芬背过身去,迅速扣出四粒药丸揣入贴身内衫袋中,才将纸包扔进了水里,那包着两粒药丸的纸包在水面上漂浮着追随小鱼柳叶而去。
有很久了,郝妹没在花山头这一带走动过了。她抬眼看看屋顶上立着几株塔松一般的荒草,又看看正将一挑箱笼从独轮车上卸下的陆子矶。陆子矶招呼大伙儿进屋,郝妹便也随众人走进门去。
那条来无影去无踪,从未显出真身的大蛇几次出没月芬房中,是她多年的一块心病。一听说大桥头来了个卖蛇药的,她就赶过去,本想请个蛇郎中驱逐那条令她深感不安的大蛇,但怎么也没想到这蛇郎中竟是豹子。
在大桥头,郝妹在人丛中一直耳热心跳,心中七上八下。就此相认,害怕被人耻笑。但装着不相识,她又怨自个儿无情无义。陆子矶收摊后,她踌躇着随人一起来到花山头,发现他原来是和牛郎中住在一处。
郝妹知道租住西屋的那个牛郎中,住这已经好些年头了。嘿,这儿西住一个牛郎中,东住一个蛇郎中!郝妹心中暗乐。
进屋时,牛郎中正在外屋的桌上细细地嚼着半只水牛的睾丸下酒。他长年累月不买荤菜,不停地吃着被他阉割的牲畜家禽的卵蛋,乃至于吃出一脸明晃晃的疹子。那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一见人来,便精气四射,盯得人家心里发怵。刚才他就那样看郝妹,郝妹很烦。这个牛郎中似乎与陆子矶并不友好,一见他进门,白了一眼就连酒带菜地搬入西屋,独自嗞溜嗞溜在里头咂酒。
外屋呈长条形,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两把靠椅三条长凳,家什都显得陈旧不堪。屋内四壁粘着一层细密的浮尘,东西两头的套间各有一块同样灰蒙蒙的竹门帘垂下。进门的外墙有一扇大窗被护窗板遮盖得严严实实,固定护窗板板条和横杠的铁搭扣锈迹斑斑,显然已很久没人动过。
陆子矶将一挑箱笼置于护窗板下,另一挑箱笼拎入东屋。
无论在大桥头,还是在屋里,陆子矶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几次,郝妹看出来,陆子矶已对她没有半点印象。
东屋里传出来的药杵捣击声让郝妹心绪不宁,陆子矶让大家等着。
三条长凳上坐着满满当当的买药人,虽然有些人从没碰到过什么蛇,但是这几年老听说有人被蛇咬伤毒发身亡的事,他们都想备点蛇药以防不测。刚才陆子矶挑担回来的路上,镇上有不少没买上药的人纷纷尾随而来,后来听陆子矶说他还要在此住些日子时才各自散去。镇上王记药局的蛇药,今儿同陆子矶的药丸一比,便落了下风。
门口的石板路上有笃笃笃的木棍触地的声音传来,郝妹目光转向门外,要看看是谁。突然啪嗒一声一根杂木棍直接甩进门来,有人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下。
郝妹和其他几个人奔了出去。一个鼻青脸肿的老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是住在镇南斜桥河的篾匠,一辈子光棍。
“一个卖蛇药的可在这住?”老汉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问。郝妹点点头,搀老汉进门。
三年前,老汉在乡下走夜路,小腿肚不知被什么蛇咬伤后,一直溃烂滚脓。他拄棍坐下,撩起裤管示人。一截黑紫肿胀布满蚯蚓般的筋结的小腿,一个烂如絮状的创口,令郝妹一阵恶心。
陆子矶关上了里屋的门,端着盛满药丸的一个小竹匾走到外屋。他穿着汗褂短裤,雪白干净,没有一点污渍,郝妹见了很舒服,她不喜欢邋遢的男人。豹子小时候就很爱干净,和庄子上其他男孩不一样。但刚才一坐下,她思前想后,觉得还是不与豹子厮认为好。
月芬二三岁时,小伙计有事回乡下去一趟,根发又不想临时用人,她就把月芬托付给蒲包老太,天天到店里去帮忙根发,结果隔壁的颜老板也就天天捧个茶壶到他们的店里来报到,连自己的生意也不管了,也再看不见任何人了,只是一门心思地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郝妹说话,一双眼睛黏黏糊糊地在她的脸上身上转来转去。连郝妹自己都觉得这个颜老板有些过头了。那一日,颜老板头发梳得油光,贼兮兮地笑着,双手捧着一大把香瓜子,一个劲地往郝妹怀里塞,她知道根发醋劲大,谁与她的话多了,他就给人脸子看,而这个颜老板,根发已经忍了他很久了。正当郝妹左推右挡,频频回首看根发,担心他大发作时,只见根发抓起柜上的茶杯死命地往地上一砸,脸色铁青地对颜老板大吼一声:“吃豆腐吃到我这来了,滚!”
颜老板滚是滚了,但从此就结下怨了,贴隔壁的邻舍,从此谁都不看谁一眼了。这事弄得郝妹想起来就闹心。
突然,郝妹感到有一大片阴影堵在了门口,她抬头一看,那儿齐刷刷地立着四个彪形大汉。他们的身后有几个从镇中一路跟到这儿的闲人,他们去的地方往往意味着有一场热闹可看。门口随即也有人围将过来,如嗡嗡嘤嘤的一群绿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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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4
奇 毒
桑林如海,浓荫匝地。一棵棵白皮桑树,枝干曲里拐弯满是节疤,那些节疤比教舍里板壁上的那些阴影图案更加具体生动。桑树枝干上缀满了肥厚的桑叶,一张张深绿色的桑叶下触目皆是累累的黑紫桑果,玛瑙似的晶晶发亮。
阿德笨拙地爬上了一棵去采桑果。他上的这棵树,有桑果的树杈太细,似乎有点承受不了他的分量。他一动,脚下身上的树杈就颤个不停,让他感到如履薄冰。他战战兢兢地摘下一串桑果,然后就豪气万丈地扔给树下的汝月芬。
“我也上来,上那棵!”汝月芬把那串桑果填进嘴里,指指阿德旁边的那棵树,含混地说道。
汝月芬使劲地将一嘴桑果咽下去,像阿钟一样,朝手心里噗噗吐上两口唾沫,噌噌噌地就上去了。
“你咋会爬树的呢?”阿德的眼睛圆了。他原来以为像汝月芬这样的女生,根本不可能会爬树。不曾想到,汝月芬竟然会爬树,她不仅会爬树,而且上树的速度快得惊人,远远在阿钟之上。
“天生的!”吃桑果吃得手指嘴唇一片黑紫的汝月芬,这时显得有几分妖艳,她的声音也含着千般风情,与平时沉静冰冷的态度判若两人。
阿德心里充满了得意和幸福,因为他能与这样美貌活泼可爱的姑娘在一起。
桑树下落有不少已经开始腐烂的桑果,黑紫的半红半紫的。树上树下还可以看见一些灰白色的桑果,果形完好无损,但没有一丝光泽。
“这些白的是咋回事呀?”汝月芬含着一嘴桑果,坐在对面那棵桑树的树杈上,娇媚地扬起头来,指着几粒白化的桑果问阿德。
阿德柔声柔气地回道:“听说是蛇呵啥的含过一含!”
“噢!”汝月芬乖顺地点着头。
采了一会儿桑果,汝月芬突然看到那边的桑树下,开着一片明丽的小黄花,又哧溜一声地下了树,一蹦一跳地颠了过去。
阿德忽然看到汝月芬的双眉微微一皱,随即紧锁起眉头,鼻子使劲地向外嗅一嗅。
“真神了!”阿德心里一动,以为汝月芬又闻到了他内衫袋中的蛇药味儿。
一片深绿色的长草忽然向两边劈开,一道深黑色的长长的沟槽缓慢地向桑林迫近,浓浓的腥味随风飘来。
阿德在树上采下了更大更紫更亮的桑果,将衣兜裤兜揣得满满的。
“快点下来,快点呢!”汝月芬匆忙咽下桑果,仰起雏菊般的面庞,压低声音急唤阿德。
看见汝月芬皱在一处的眉毛,阿德便应了一声,向下爬去。
“那就算了吧,这蛇药回头还可以再买的。”阿德想了想,借着桑叶遮蔽,他又掏出那四丸蛇药,掐下两粒白桑果,连药一齐向外用力掷去。风将他的丸药桑果,送得很远很运,而后纷纷落进了那片长草丛中。
又是一阵风来,阿德也清清楚楚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腥味,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被锯齿形的密密麻麻的桑叶遮掩的天空,碧蓝如洗,赏心悦目。阿德顺势看去,长草中那道朝两边劈开的沟槽向前延伸的速度,越来越慢。
阿德明白了那是什么,他赶快溜下树,瞪大眼睛看着汝月芬。汝月芬向他使了个眼色,一声不响地拖了他一把,拔脚就向林子的那一头奔去。一路上,她始终示意阿德不要吭气。阿德边跑边向身后那片草丛望去。整条长长的沟槽忽然转向而去,渐渐地消失了。
草波无痕,一阵风过,万重绿浪似从天边而来。
一逃出林子,阿德这才开腔问道:“一条大蛇,是吧?”
“见是没见,但刚才你没有闻到一股子腥气?”汝月芬气喘吁吁地摇摇头道,“像蛇!”
虽说阿德自己也见了长草中那道朝两边劈开的沟槽,但他仍浑身一颤。
“如果是,肯定是一条蛮大的蛇,不然不会这样腥气。”汝月芬回望那片桑林,拖一把阿德继续往前走去。
“天呀,老天爷呀!”阿德兴奋地喊一声。
显然是受了刺激的阿德,开始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而汝月芬仍然不住地回头张望,步子仍然是那么急切。她这会儿看上去有几分神思恍惚,一路上她老是不停地撩开挂在双颊边上飞来飞去的那缕长发。
一只喜鹊耸头抬尾扎翅,在一棵冠如华盖的老白果树上叫喳喳。不知为啥,阿德听见喜鹊叫,就会有一种快意,有一种安全感。他的几个兜都瘪了下去,在逃时桑果被颠落大半,但他仍旧快活无比。
一片小折扇样的叶子,打着旋从白果树上飘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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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4
“触!”阿德像刚哭过那样,身子一痉,颤颤地说道。他知道这事要是讲出来,给阿钟、金山听听,那就馋煞这两个家伙了!
“想必这位就是陆爷!”四条大汉中打头的那个大汉一脸青气,他用掌在门上重叩一记,门咣啷咣啷响半天。那只仍旧搭在门上揸开的大掌,五指中有三指带着宽大厚实的铜箍。郝妹有时到商会里代男人去交钱时,听那儿的人管他叫大毛。这是个镇上出了名的强盗胚,即令下油锅滚钉板眼睛都不会眨一眨。爹娘老子如若招惹了他,他照捆不误。
陆子矶连忙拱手招呼。这一行四人全都踏进门来,屋里顿时窄了许多。
“你、你、你,还有你,请回吧!今儿陆爷这儿的药我们哥几个买下了!”大毛挥挥手说。
陆子矶沉下脸来,看着人们一声不吭地鱼贯而出。老汉也抖抖索索地去摸棍,郝妹将棍子递给老汉,想跟他一齐走。
“各位好汉,有话请讲。”陆子矶一把拖着老汉和郝妹,将他们摁在长凳上,直视着大毛说道。
“这还有啥要讲的,咱买药呵,你不就是跑江湖卖药赚钱的!”斜靠在门上的张阿二道。
“是卖药赚钱的,可也要看卖给谁了。南方多蛇,谁都可能一朝被蛇咬。我陆子矶不敢说什么悬壶济世,但我的药至少得让这位老伯一样的人看得见,买得起。”陆子矶一声冷笑,指指老汉道。
“咱爷们还真没见过谁,这么不受抬举的!”门口的阮老三对门外的人说,引来一阵讨好的笑声。
“陆爷的意思是不卖药给咱哥几个,我没听错吧?”大毛提提裤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门口有几个脑袋急不可耐地拱进来,阮老三一甩胳膊肘将门砰的一声关死。
屋里顿时黑了下来,有几缕阳光从护窗板的缝隙里射进来,在地上划出几道棍状的光线。
郝妹撇下老汉一个箭步冲过去开门。
“这会儿谁也别想出去!”张阿二反身用背一下一下磕打着门板。
“开开门,你们做啥,做啥!”郝妹涨红着脸大叫。
“你在这叫床啊!”大毛一抖双肩走过去,扯着郝妹头发一把拖过来。郝妹头皮一阵剧痛,眼泪出来了。她使劲地将眼睛转向站在凳旁的陆子矶。
“放手!”那女人的眼睛令陆子矶浑身一震,他低喝一声。
“咋,要你心疼了!”大毛将手中一把头发往地下一甩,拍拍手还要说什么。
陆子矶撮圆嘴唇一声呼哨。
依窗排开的那几口大箱子中的一个箱盖,悠悠地顶开了。一条巨大的长着铬铁头的白头蟒徐徐从箱内升起,大蟒呈七字形微微地偏转颈子,绿莹莹地轮番注视着屋内四条大汉,不住地吐出丫形血舌。
陆子矶的哨声由高到低,大蟒勾头直立在大毛眼前。
大毛背脊直抵东屋门板,后背上的门一下被碰开了,一个冰润黏滑的物体一点一点地贴在他的后背。
王大毛一回脸只见那个蟒头闪电般地从他背后摆了出来,白头蟒那对木森森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脖梗子。
大毛眼睛一闭,额角冷汗涔涔。他垂下不可一世的眼睛,对陆子矶哑声叫道:“陆爷……陆爷……”
屋内悄然无声,掩面落座的郝妹竟然听见一阵咂酒声从西屋传来。张阿二等人瞠目结舌,如泥塑木雕。
施朝安带着陶巡警急匆匆地向花山头而来,他渴望在这个蛇郎中这儿有所斩获。刚才在大桥头看到那个蛇郎中操弄那柄柳叶刀时,他脑袋里刷的一响,有道光亮一闪而过。
杀害王庄这两个人的凶手身份当是这类江湖郎中、采药人、跑码头的说书人和收货的贩子最适宜,这种身份使他们来去自由,进退自如。倘若,他施朝安也是杀手一个,他便铁了心选择这样一个万无一失的行当作掩护。回到警所,再把原来那些积满尘埃的案卷翻出来后,他越发深信不疑了,那些死胚十有六七也为这类利刃所杀。奶奶的,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会儿,除了有几个人已被派下去到王庄附近的村坊去找线索,全所的人立即开始分头到户去摸底排查了。加上这个新来桐镇的蛇郎中,在镇上吃这口饭的有九九八十一人。
“先把镇上这批贼胚,查清再说!”施朝安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
虽然每一个跑乡的人都有这种嫌疑,但他觉得那个蛇郎中的嫌疑较大。这儿前脚发生了一桩杀人案,这个蛮夯的蛇郎中后脚就来到了桐镇。还有那个冷面牛郎中,他觉得也可以列入重点对象。牛郎中在桐镇落脚已经十来年了,看起来似乎安分守己,但施朝安总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邪劲。所以他要亲自到花山头来一趟。
王大毛他们一走,花山头街面上,那一群闲人便慢慢散去,一见施朝安带着陶巡警匆匆过来,他们马上又乱哄哄地围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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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5
陆子矶看到那个短枪几乎荡在裆间的施警长带着一个扛着长枪的巡警,如一双黑老鸹似地扑进门来,心里微微一惊。警匪一家,自古如此!于是,他冷笑一声,交叉双臂立于屋中央,睨视着施朝安和陶巡警。
王大毛他们出门不久,冒辟尘就出屋而去,堂屋里只有惊魂未定的郝妹和那个拄杖而坐的老篾匠。施朝安示意两人都到街上去候着,郝妹和老篾匠刚一出门,陶巡警也抬脚而出,顺手把挤作一团引颈踮脚的人全关在了门外。
陆子矶深信这位警长就是为王大毛的事而来,不待警长开口,他就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交代了一番。
施朝安对王大毛他们的做派极为反感。镇上的王记药局不仅售药,也制药,尤其是蛇药,在江南小有名气,上海杭城和南京都有王记药局的分号。这王记药局就是王兴国开的,这个王伯爵的远房侄子王大毛,在王记药局里也有一大股。
“下流!”施警长不言不语地听完后陆子矶的话,连连摇头,低声骂了一句。
这使陆子矶感到一阵欣慰,看得出,这位施警长是真诚的。
施朝安在堂屋内转了个圈子,突然回头问陆子矶:“昨儿下午一直到吃夜饭前,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陆子矶一愣,他不明白昨儿下午到吃夜饭前和王大毛的事有什么关系。他疑疑惑惑地答道:“呃,在这,在家里收拾家什,我一直在忙!水缸没水,我也没顾上,连淘米烧夜饭的水都是到对过乡邻那儿拎的。”
施朝安锐利地看了陆子矶一眼,拉开门出去对门口的陶巡警嘀咕了几句,然后回到屋里,指指西屋问陆子矶:“这个人呢?”
陆子矶摇摇头。
王大毛一伙耍横闹事时,那个牛郎中居然连个圆场都不打,走之前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向他点点头,算作招呼。陆子矶因为这事,对这个也算江湖中的人一下子就不感兴趣了。
那巡警推门进来,对施朝安摇摇头。陆子矶听见这巡警刚才是去了对门乡邻那儿。这时门未关严,那群人还在门口静静地站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屋里,郝妹也在。施警长剜了那巡警一眼,那巡警又连忙关上大门。
施朝安似乎有点失望,他走到长凳那儿坐了下来,开始向陆子矶打听有关这个牛郎中的事,但陆子矶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与牛郎中同租一处,连头带尾也不过是一天多点。不过昨儿下午到吃夜饭前牛郎中不在,一直到夜半才回转屋来。他觉得也没有必要替这个牛郎中隐瞒什么。于是施朝安关照他,牛郎中如果回来了,就让牛郎中去警所一趟。
施朝安非常友好地拍拍陆子矶的肩,就与陶巡警出门而去。
一直守在门外的郝妹率先走进门来,她看陆子矶的眼光显得非常忧伤。老篾匠又拄杖而入,很热络地对陆子矶说:“施警长没有为难你吧,在桐镇他还算好人里头去的。唉,陆师呵,这半天,你看弄的……”
陆子矶无奈地哂笑道:“看来桐镇这码头,立脚很吃力呵!”
陆子矶看了郝妹一眼,觉得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阿德和汝月芬绕个大圈往回走。虽则那蛇自己游走了,但他们内心仍充满惊惧,急于归去。不过阿德私下里有些得意,那蛇之所以自己游走了,同他扔出去的蛇药有关。可他不说。
汝月芬走在阿德身边,沉默不语。
“你是在想桑林那边的蛇?”阿德问。
“你睡着了,做梦吗?”汝月芬没接阿德的话,抬起黑晶晶的双眸道。
“做,一倒头就做。”阿德道。
“如果一个人有时一睡着就做各式各样的梦,在梦中她能去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见她想见的任何一个人,做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你信吗?”汝月芬神情幽远地说。
阿德不以为然地笑了:“你说的这个‘如果’是不存在的,要是那样,这个人,还是人啊?”
汝月芬沉默一晌,便什么也不说了。阿德突然意识到他的回答有点问题,似乎没能完全闹明白汝月芬话里的意思,但他又琢磨了一下,还是不知道这问题在哪里。
一条小河横断了他们的去路。对岸有大片雪白的芦花,像些忧伤的纤纤女子垂首沉思,有几分怆然的样子。他们沿河走去,想找到桥和摆渡的船。阿德不明白汝月芬为什么又变得冰冷起来,他几次都想同她谈谈梦,自己做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但她都缄口不语。
“你是不是想到明天到学堂,就不快活了?”阿德涩涩地问。
“不全是。”汝月芬轻声轻气地说,“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药,吃了睡下,就再也不做什么梦了!”
想到自己有时做的那些无助、伤心或者恐惧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梦,阿德深有同感。他温热地看了汝月芬一眼。
“哎,你都做些啥梦呀,把你弄成这样的了?”他一脚踢飞一块土坷垃,土坷垃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朵水花。
“有的梦会连着做很长很长时间,有时也是一夜乱梦,醒了啥都不记得;有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夜无梦,但过后碰见啥事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汝月芬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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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5
“不想说就别说!”阿德故作满不在乎地又去踢前面有半截埋在泥里的砖,但那块砖居然纹丝不动。突然,他想起前两日做过一个与哈松恶斗的梦,无论怎样发力都不能向哈松冲出拳去,弄得他咬碎钢牙。醒后,一口牙都生痛生痛的。他马上问汝月芬有没有像他那样无用武之地的情况。
“别说冲拳了!”汝月芬苦笑道,“就是撕张纸也不成。”
“真是苦杀!”阿德不知在说自己,还是在说汝月芬。他放过那块砖,冲上一个小坡向前探望寻路。
小河平静舒缓地向前流淌,曲折的河岸没有桥和渡船的影儿。有一个和阿德差不多年龄的男孩,斜刺里从对岸水中一棵老柳后哗啦哗啦走出来,拿着一张赶网在捕捞小鱼小虾。不远处,有一个牧童牵着一头摇头摆尾的水牛,大踏步地走在田埂上。
阿德又向他们逃出来的那片桑林回望,桑林成了一抹墨绿色的飘带,影影绰绰的。那大蛇的事亦真亦幻,仿佛是很遥远的一片记忆。阿德让汝月芬等着,顺坡而下。
那男孩不时地捡拾网中蹦高跳的鱼虾,随手投入系在腰间凸字形的竹篓里。阿德问那个抬脸看过来的男孩,就近有没有桥和船。
男孩摇摇头,扑闪扑闪眼睛看看走上坡来的汝月芬说:“这是你的小家主婆呵,你们镇上的人也兴这个?”
“去你的!”阿德心里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快快地跑向汝月芬。走过来的汝月芬脸上飞起两团红晕。
远处的农舍已经冒起烧晚饭的炊烟,日头也已慢慢西沉了。
“你说咋办?太晚了回去要骂的!”汝月芬问。
阿德一听心头一沉,今天再晚回去麻烦就大了。
“游过去!”他向那裤腿卷到大腿根的男孩看一眼对她说。
“只有游过来了,一过河,用不了多少辰光就能到镇上。绕回去,你们就走到明儿早上去吧!”男孩的声音从湿气浓重的河面传过来,显得重重的。
“那衣服裤子不要全湿掉了吗?”汝月芬急眼了。
“咳,赤膊,衣服‘踏蜡烛’托过来!”男孩朝阿德眨眨眼又添一句,“这有啥,乡下大人都这样,小孩更没事了。”
汝月芬满面通红,一屁股坐在河岸上,忧伤地望着那一岸芦花。
阿德和汝月芬僵持着。
“再会,你们慢慢商量着,回去吃晚饭啰!”男孩走到岸上收拾好家什,幸灾乐祸一笑,走了。
他们眼望着男孩一路上甩着渔网上的水,慢慢地消失了。
“你到后面去脱,再扔出来,我又不会看的!”阿德不容分说地指着汝月芬身后那片灌木,然后背对她先脱去布衫。
“我自己托衣服过去,你先下!”汝月芬咬咬牙站起来。
“行吗,自己托?”
“没啥不行的!”她声音决断地走向灌木丛。
阿德蹲下身子,费劲地脱去裤子,将衣裤卷作一团遮盖羞处,朝灌木丛回望一眼,飞一般地跑进水里。啊哟,水真凉!他高高地托起衣服,向河中央走几步,然后使劲踩水,露出上身。他们管这叫“踏蜡烛”。并拢双手双脚,头上脚下,从高处直直地往水里跳,那叫“插蜡烛”。阿德、金山和阿钟他们过去在暑假里几乎每个下午都在河里游来游去,踏踏蜡烛插插蜡烛。
他像只蟹似地侧身过河后,光着湿淋淋的身子连滚带爬地上了岸,他那沾着一块烂污泥的屁股蛋子,一晃就隐入哗哗作响的苇子里。
阿德用衣服在身上随便一抹,飞快地将衣服上身。他背对河面,蹲着喊一声:“好了,下水吧!”
“转过去没?”汝月芬打着寒战问。
“我不会看的!”他坚决地说,声音有几分恼怒。
阿德听见她下水了。芦叶不时拂过他的脖颈脸颊,弄得他心痒难熬,他转脸一瞄。
她一手托衣,微微从水中探着头,轻盈自如地划水而来。那一包红艳艳的衣服如一朵水中红莲,迎风招展,顺水飘来。阿德忽然像被人在他胸前猛击了一掌,他惊恐地发现汝月芬身后拖曳着一道蜿蜒水波。水面似大片深绿色的长草向两边劈开,一道深黑色的沟槽缓缓向前延伸过来。
“人游水怎么会像蛇似的?”阿德自语道。
汝月芬快靠岸了,阿德又转过脸去,紧闭双目。
汝月芬踩着一片密布着水草的淤泥,水草微微地拉痛了她的小腿。突然,她感到脚底那一片淤泥活了。一块滑腻厚实的物件,猛地抬身将她掀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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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5
“啊……”汝月芬惊呼着踏出高高的水花,奔到岸上。
阿德霍地站起身,反身跑出芦苇荡。一条硕大的鱼,腾空而起,又啪的一声,落入水中,激荡起一朵巨大的浪花。
夕阳下,汝月芬雪白的胴体微微地闪烁着红晃晃的光泽。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她好似柔软无骨的胴体,顺着那绸缎般光洁的胸乳和修长的双腿间两瓣微微隆起的橘瓣,无声地滚落到她脚下的湿地。
汝月芬黑黝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阿德,浑身一阵哆嗦。她低低地发出一声哀怨的呻吟,用手捂着下身,可怜巴巴地蹲倒在地。
“不要怪我……不能怪我……你一乱叫,我……就跑……跑出来……”阿德结结巴巴大呼着,抱头鼠窜。
小河垂柳芦花被一抹金色的晚霞,涂上了一片金色的光斑。光斑跳动着,如同一簇簇金色的精灵。
每周的教务例会都是在学堂办公室开的,这种会,南校长和其他的校董照例是不参加的。周教导在讲一二三时,先生们大多都在批作业,作业一批完,会也就结束了。施亚平在学堂教书最厌恶的事,就是开这种断命会。他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批作业,只是看报。他是这所学堂里唯一订了一份《京报》的人。他曾想,如果这个国家连一些杂货铺老板和开船的船夫也开始阅读如《京报》、《申报》一类的新闻纸,这个国家就得救了。他认定一个阅读并思考的民族,是一个有希望的民族。
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施艳林此刻将毛裤的两条腿,夹在腋下,神情恍惚地织着。这条毛裤,男人投军一走,她就织开了的,一织就是一年多,但直到现在仍旧只有裆,没有腰。一织毛裤就意味着她想自己的男人了。她长得细皮嫩肉的,脸庞状如桃形,特别在光照下,那一脸纤毫毕现的茸毛,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施亚平觉得施艳林是只怪鸟,在一心一意与她要嫁的人恋爱时,就已经开始同徐先生睡觉了,但对她心仪的男人却守身如玉。他很清楚,施艳林一开始看中的是他,他也觉得施艳林有让人心动的地方,但有一日,他站在小便池边尿边往外瞅时,看到施艳林慌慌张张往隔壁的女厕疾走,还未进门就解下裤腰带,而后他便听见隔壁风雨大作,一片劈啪乱响,自此,他就对这个施艳林不感兴趣了。人真他妈的是个怪物!
教美工音乐的万先生搬了把椅子坐在施艳林边上,她将作业本摊在腿上批阅,不时地与施艳林小声说上几句,每次说话她的头发都会动。她有一头傲视全镇的鬈发,瀑布似地垂泻在肩头。学堂里演文明戏的事都归她管,一演出,这头鬈发,就在台上飘来飘去,弄得所有的人都头晕。
她们谈到了施艳林班上的那两个学生,汝月芬和卞德青。
施亚平喜欢这两个孩子,人长得顺眼不说,一上他的课,眼巴巴的样子,让他心醉,有时他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这两双眼睛在讲课。
施艳林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是随便这样一说,到你这儿为止,再不要传出去。”施亚平侧过脸去。女人通常是用这样的方式开头搬弄是非捣闲话的,他什么都不想听,但又什么都听了。
“你看,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怪怪的,今天我一直在想这事,怎么都没能明白。今天我一上课,我班上有人检举,那些题是被那个汝月芬事先做好了,才交给那个卞德青的,这样一来就叫人看不来了!”施艳林用手掩着嘴说,“那张算术考卷,我是当场出,当场刻,刻完后我又是当场印的,印的时候已经是放了夜学了,接着我就连蜡纸带卷子一齐带回宿舍,就过一夜,也没有第二个人经手,第二天一早就考了,怎么可能泄题的呢?”
万先生不以为然道:“那有没有可能你出门,门没锁好什么的?”
施艳林异常坚决地摇摇头:“一开始我也这样想过,可我后来一想,临睡前我才看出卷子最后两题有一个数错了,我就把这个地方改过来了。第二天一早,我又是直接带着这些个卷子进的教舍。这个卞德青在算术方面脑积水,他如果是当场看到试题,绝对两眼一抹黑。但他写在香烟壳上的答案是对的,也就是说,那是事先准备好的。这么一想,那个汝月芬全是瞎讲!”
施艳林愤愤地扯着绒线,拆掉一层,她的针错了。
“你总不至于想说,他们配了你宿舍的钥匙?”
施艳林又是异常坚决地摇摇头。
“那就是出鬼了,卷子印好了,连蜡纸带卷子一齐带回宿舍,就过了一夜,又没有钥匙,而且你又在宿舍,第二天早上,即使有人有时间接触这张卷子,也没有做这张卷子的时间。那不是出鬼了又是什么?”万先生笑了。
施亚平放下了报纸,他马上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一团如烟似雾的红色光影攀上墙头,又如一领红绸从墙上飘拂而下,倏然消失在墙下……写字台上的石膏像猝然坠地,发出一声脆响,台上烛火也随即熄灭,屋内一团漆黑。一道红光嗖地自写字台边急速升空,从气窗遁出。蜡烛上冒出一缕粗长的白烟,袅袅多姿,盘旋而上……
施亚平看了施艳林一眼,而她也恰好向他看来。从她的眼睛中,他看出她也在想这事。
“可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施亚平又开始说服自己,“如果我们都要这样想,那么读的这十几年的书,都他娘的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当时,他向施艳林解释,那所谓红光一道,全是烛火缭眼,眼花,写字台上的石膏像和熄了的蜡烛,全是从气窗里下来的劲风所为。他是言不由衷的,他怕吓着了施艳林。不这么说就没法向她解释这事。他和施艳林当场似乎达成了共识。看来,施艳林同他一样没有彻底地被说服。哼,自欺欺人!不过,倘若没有泄题的事,红光一道,一道红光,瞎想想也就算过去了。但施艳林现在这样一说,施亚平觉得这事越发有点蹊跷了。
“这事没这样简单,随便这么一糊弄就算过去了!”施艳林一副绝不善罢甘休的样子。
“那你明天就三堂会审,我陪审!要不,会散了,咱们家访?”万先生有点急不可耐地拍打着施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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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15
施艳林若有所思地摇头道:“你别说风就是雨,甭急,这事我得再想想。”
“好,散会!”周教导一脸笑容地宣布道,但他一双圆圆的眼睛却满是怒意。
施艳林看了已经出门的徐先生一眼,然后留下来等施亚平。
郝妹直到所有人都离开了屋子,才向陆子矶说明来意。
“……陆……师,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郝妹开始一个劲地向陆子矶道歉,她想让陆子矶去家里一趟,但在路上两人保持一段距离。
“这有什么,你根本不必过意不去,我跑江湖这么多年了,这点事怎么可能会往心里去呢?换作我也会这样要求你的,谁也不想让人知道自个儿家中有异物,是吧!其实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这种事陆子矶一想就通,他这种身份,只能这样,再说那女人的男人也不在家,免得有人闲话。他一点也不以为郝妹这样做是伤了他的脸面。相反,郝妹涨红了面孔说这话时,让他格外感动。
陆子矶反身进入东屋,取了东西便随着郝妹出门。
郝妹不紧不慢地走出陆子矶的屋子,豹子不见怪,使她觉着有点心酸。她慢吞吞走在前面引路。
郝妹的脑袋不时机警地一侧一摆,向四处迅速瞥一眼,身首一痉一痉的,活像一只闲庭信步的母鸡,那种羽毛洁净、漂漂亮亮的母鸡。
陆子矶若即若离地跟在这个女人后面,目不斜视地走着。在吃准了那个警长与王大毛没有干系之后,他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至于王大毛这类痞子随便在哪,都一捞一大把,他并不把这些渣滓放在心上,明儿一走了之算了。
“显然是出了什么案子,这个镇上。”陆子矶开始琢磨那个警长来访的事。
当晚,住对门的那位仁兄在门口与人闲话时果真说,他在镇南茶馆店里听说王庄出了起血案,桐镇所有跑乡的人都被施警长他们问了个遍。
郝妹站在巷口,回望一下陆子矶,待确认他看清她时,她的身影一闪,进入一条小巷。这是一个非常体贴人的女人!这个女人也很面善,他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不过,他觉得这个女人有点似曾相识。刚才在大桥头时她眼光热热地看过来时,他就有这种感觉,可陆子矶实在记不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陆子矶看到郝妹进了那扇开了一道缝的黑漆墙门后,两边一看,见巷中无人,便迅速闪入为他开的那道门里。
这是一个家境殷实的人家!陆子矶走在天井,抬头看看面向天井的楼上的长窗。随郝妹穿过堂屋,踏上楼梯时,看到楼廊里的扎钩上挂着一排酱肉、酱鸡,心里又添几分戚然。他不能使一个女人过上这种丰衣足食的日子。
陆子矶进入汝月芬的房间,一踏进去,他立即感到一股腥气扑鼻而来,一闻便知此地常有蛇类出没。这汝家娘子说,几年来,有大蛇曾几次在夜里出没家中,在房梁上窸窸窣窣,虽不伤人,但怪吓人的。
陆子矶架桌叠椅爬上临门未封死的墙头,探头朝房顶深处的横梁瞅去,粗大的横梁上依稀留有蛇的痕迹。陆子矶两眼放光,他与蛇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一望便知那是一条大蛇。
陆子矶犹犹豫豫地从一只小皮袋中捏出一撮药末,这袋中的药末已所剩无几了。这药末便是蛇魂散,是陆家秘传的专门对付剧毒毒蛇的粉剂药。不论什么蛇,都会闻风丧胆,落荒而走。但转眼间他又将药未捻回袋中,他那只沾着些微药末的手不经意地在身上抹了抹,系好皮袋的绳结,开始劝说郝妹不必驱赶这条大蛇。
这样一条温良至极的大蛇,陆子矶以为那是一种造化,如若用药不慎,伤及这一极其温顺善良的生灵,他将终生为之不安。郝妹的反应,虽说是人之常情,但用蛇魂散来对待这条与人类通好多年,蛇龄至少在百岁以上的老蛇,陆子矶觉得非常过分。
“……陆师呵,这蛇对汝家来说,是像条家蛇,但我男人有时要进山收货,他一出去,家里只剩我和我女儿。总想着有这样一条大蛇要来,心里瘆得慌。如果有一天,我女儿真要撞见,会活活吓杀!我一点儿也不想把它怎么样,只要陆师想个法子,叫它再不来就成。”郝妹恳求道,然后顺手闩死房间里的那扇大窗。
窗下是一个很大的废园,杂草杂树,断砖碎瓦的。保不准那蛇就是从那儿来的。她老要关这扇窗,但这个死妮子老开老开,夜里还经常不关窗。
“我陆子矶虽然卖卖蛇药,有时也捉条把蛇,但我从不吃蛇,非万不得已,也不伤蛇,更不杀蛇。”陆子矶又笑说道,“蛇是陆家祖孙十八代的衣食父母,我不能忘恩负义啊!蛇如人,也有善恶忠奸之分。要不这样,这袋蛇魂散索性给你留下,你要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自己去撒一撒。在南窗天窗呵这些大蛇必经之处撒那么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陆子矶说。
“这肯定管用吗?”郝妹取出钱来交给他时问道。
“蛇这东西灵性着呢,有些蛇记性嗅觉在一般的猫狗之上。这种药粉一撒出去,几里外它们都能闻得见的。你要那么一弄,你就是向它三拜九叩请它,也再不会来了。至于药性,陆子矶不打逛语,不要说它是蛇,就是龙,你要兜头撒过去也能当堂拿下。”陆子矶犹豫了一下,接过钱来。
“不,我不捉蛇,它只要不来了就行,弄伤它,它不要同你结死怨的呀!”郝妹沉沉地看陆子矶一眼,陆子矶被那样异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热。
郝妹的目光又落在陆子矶眉心那颗大黑痣上,那时她不知有多少次,用指尖摸过这粒大痣。陆子矶的胸襟和衣袖上粘着星星点点药末,还蹭了些灰,郝妹抑制不住地想上去拍灰,她咽了口唾沫赶紧走开了。
郝妹从柜里找出两瓶陈年虎骨老酒,又取下挂在楼板的横梁扎钩上的两块酱肉包好,恳请陆子矶一并收下。
陆子矶踌躇一下,收下谢过。
“那撒在这儿,我家小芬没事吧?”郝妹担心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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