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04
“做个梦!”郝妹拍拍女儿的背心,对踢踢踏踏走过来的男人说。
天大亮了,郝妹才起床,女儿昨儿夜里,哼唧了半天,才重新睡着,她等到女儿睡踏实了,才回到男人身边躺下。
男人早就到山塘街开店门去了。郝妹又去女儿的房里瞅瞅,见女儿睡得好好的,才下楼揩把脸,弄杯水漱漱口,然后去换掉拖鞋,准备出门。她最看不上那些拖着拖鞋上街的人了,那些拖着拖鞋满世界乱窜的人,一看就是才将两腿泥洗净不久的乡瓜,虽则他们的穿着长相与镇上的人没多大区别。
郝妹虚掩上大门,站在大门的踏步上,朝蒲包老太家门喊了一嗓子,让她去照看一下她家小芬。每次出门,只要把女儿单独留在家里,她都这样。郝妹在蒲包老太一连串殷勤的应诺声中,提个小菜篮,走出蚌壳弄,直奔大桥头去了。
桐镇的清晨,除了设早市的舭定街大桥头,大约就算沿这街这桥的这条河忙碌了,载着瓜果、蔬菜、鱼虾的小船来往如梭,显得特别闹热,有些菜船就将缆绳系在驳岸肚裆处的铁环上,有的则直接将缆绳挽个扣,套在驳岸的拴马桩上,在河里与驳岸上的主妇交易。
平日里,买小菜是郝妹最惬意的时刻,她把这个看作是一个镇上人的标志之一。但今儿,她觉得胸口有点堵,仔细想想,这与女儿那个黑龙潭的梦有关。怎么会呢,一个人怎么可以梦见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呢?!
周围有点乱哄哄的。在路上,买菜的男人女人绷紧着面孔短促地交谈两句,便匆匆忙忙地向通太桥那儿走去。郝妹拦下一张熟面孔,问道:“说啥呢,出啥事了?”
那张熟面孔两片薄嘴唇皮上下翻飞道:“喏,潭子河里死个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哪儿的人,大清老早就被下河桥口淘米的张老太发现,她一见河里伸出只手……”
郝妹直觉头皮一麻,脑袋里轰的一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那张熟面孔走出去很远,还回头不住地向立在原地呆若木鸡的郝妹张望。
桐镇的镇北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叫蠡湖,相传吴越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在此隐居过很多很多年。蠡湖是个荒湖,湖岸上只有一间孤零零的颓败的茅草棚,只有采菱摘莲蓬头的季节,才有些人气儿。但湖滩四周不时地可以看到零零碎碎地堆着一些碎砖破瓦。
阿德凹肚挺胸,脖子上戴着那枚黑白麒麟玉佩,迈着自以为非常得体的步子,向一堆碎砖破瓦走去。那玉佩随着他的脚步,轻轻地叩击着他的胸骨,似乎告诉他,他戴着那玉佩呢。这玉佩是娘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从走门串户收玉又卖玉的王瞎子那儿买的。王瞎子不是两眼全瞎,是独眼龙,做玉生意有好多好多年了。这枚黑白麒麟玉佩买下后,一直戴在阿德脖子上,除了汰浴,几乎从不离身。因为戴的时间长了,阿德有时会忘了自己戴玉佩的事。
阿德大头瘦身,圆脸圆眼,眼中什么时候都透出一股子疑惑。他不停地扬起两条有些高低的眉毛,疑疑惑惑地看一眼隔湖那间从来没有看见有人住过的茅草棚,他心想,要是夏天,他肯在那儿过夜的。他打算呆一会儿领他的小哥们到那儿转转。
阿德弯腰开始在那堆碎砖破瓦里选削水片的瓦片时,又偷偷摸摸地向那个红衣女孩瞅了一眼。她是蚌壳弄的,但她远离着蚌壳弄的人,和另一个女孩站在一边。
红衣女孩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湖面,时断时续地将手中各色野花抛入湖中。另一个女孩,用青竹条捞着湖中的水草。那些被她捞起来的好似龙须菊的水草吸附着零零星星的白壳小螺蛳,乱乱地堆成小堆,水草草叶迅速脱水,皱缩着很难看地堆在河滩上。
阿德认识这个文静似水的红衣女孩。他和她家虽则隔开好几条街弄,可偶尔也会打个照面,不过却从未说过一句话。每次都是她走出很远,他才折身赶过去几步,细细地看那个红晃晃的背影消失。
镇上的小孩结帮大都以住地划块,有时互不相识的两帮,为点屁事火拼前,报上名头时,全是我是什么街或者什么弄的谁谁谁。这蚌壳弄的同他们藕河街的刚才相互一通报,便一声不吭地开始削水片比赛。这种较劲全是秘而不宣的,有关这一点,阿德是清清楚楚的。阿德还清楚那个长得又壮又黑的男孩,是蚌壳弄的头儿。不用搭脉,一望便知。
哈松在蚌壳弄的那拨人一片唧唧喳喳声中,奋力将一块瓦片削了出去,瓦片在水面上嗖嗖嗖地带出一圈又一圈水花。
“五个!”蚌壳弄的人齐声喊道。
阿德选出了两片特别上手的瓦片,二话没有,歪头展臂,一抖腕。只见那瓦片劈劈劈激起一连串大大小小数不过来的水花,然后前摇后晃,稍息片刻,悠悠沉入水中。
哈松在藕河街的人的欢呼声中,向阿德翻了一次白眼,又翻了一次白眼。但阿德完全无所谓,让人没劲的是削完水片,他向那个红衣女孩丢了一眼,发现她看都没有向这儿看过。
蚌壳弄的那个叫泉福的胖墩,立即挺身而出,削出一片。
“一、二、三,触!”蚌壳弄的人很是泄气。
长得尖嘴猴腮的阿钟挺起他高高的鸡胸,咬牙切齿,喷出一口大气,也削出一片。
“一、二、三、四、五、六——”藕河街的人像唱票似地唱道。
“触!”哈松低声骂道。
比赛结果,藕河街遥遥领先。他们的瓦片,削得比蚌壳弄的圈多不说,还比他们远,而且还密。这自然惹得蚌壳弄的人很是不满。
削水片比赛,不欢而散。他们自动分成两拨,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
阿钟远离众人,在湖滩上溜达着。他突然沙哑着嗓子叫了起来:“金山,快点来呢,一条死蛇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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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04
阿钟是藕河街有名的贼眼,没有他发现不了的物事。
那个叫金山的同样也长得瘦骨嶙峋的,他爹开了一爿米行,不像阿钟家顿顿素小菜,但用金山娘的话说,肉呀鱼呀尽多尽少都倒得进去的,但他就是只长骨头不长肉。
一听阿钟喊,金山撩起汗褂擦着脸上的汗,露着半扇琵琶肋骨,颠颠地奔过来了。
隔开一段距离的两拨人,蜂拥而至,又迅速汇成一股。
死蛇,如一大捆草绳,隐在一片浆板草下。乌青色的蛇身粗如锹把,散散乱乱,七扭八歪,与水草融为一色。但有蜂窝状图案的蛇腹,却是一片乳黄色,新新鲜鲜,煞是抢眼。
“泉……”蚌壳弄的哈松推推一边的泉福,但突然掩口噤声。
“到你屋里去困觉,你……你想害人呵!”金山忽然醒悟过来了,哭声哭腔地向发现死蛇的阿钟扑去。
“不是有意的呀,又不是有意的!”自知闯祸的阿钟双手护头,任凭金山劈头盖脸打上来。
“没完了吗?”阿德见金山又下脚踢人,上前拖开阿钟不满地说。
“今夜里,要有一点点事,就找他算账!”红衣女孩身边的小姑娘为金山抱不平。
大家都知道,看见蛇,尤其是死蛇,不能说人名,否则必有祸事上身。夜里,死蛇找上门来的事,又不是没听说过。阿钟号哭着离群而去。一个小小孩独自一人翘着屁股,在乱砖堆里翻寻什么。哭着跑过来的阿钟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小小孩一个狗吃屎,一脸泥爬起来,扎着两只脏手,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路“姆妈来呀,姆妈来呀”,跟在同样哭天抹泪的阿钟后面离开湖岸。
死蛇随着水草起伏不定。
阿德见独自站在一边的红衣女孩眼神忧郁,脸色发白,他心里很不好受。
“叫绰号行不?”有人问。
“那也不行!”哈松权威地说。
“白皮头,这蛇咋死的?”泉福不无得意地问哈松。
“矮佬佬,你说说看!”哈松也很得意地向一个矮小的男孩投去一眼,嗓门高高地说。
夕阳,铜锣似的,又大又圆,彤红彤红落在湖对岸。红衣女孩一声不出,兀自面湖而立。
晚霞打在红衣女孩的前胸后背,她全身笼罩在一片炫目的红光之中。
阿德听着他们怪腔怪调地胡乱称呼,觉得真他妈的滑稽,也很恶心。又不是你们弄杀的,怕个屁!
“我叫卞德青,住藕河街四十七号!”阿德脑子一热就这么说了。
“你傻了哇,你傻了哇!”住阿德对门的玲玲凶悍地摇着他的臂膀。
霎时,藕河街、蚌壳弄的人,眼里满是哀怜地看着阿德。在死蛇跟前说出人名,本来就是一劫,那死蛇会在月黑风高中喊着听来的人名,四处游走,满世界找人,但若是无人应答,死蛇只是无的放矢,它不知你住哪,还不能把你咋的。这个阿德居然直接报出名字地址,那么,死路一条!
阿德眼尾扫一眼红衣女孩。她一直看着死蛇,一脸凄恻,似乎并未留意他的壮举。
说话间,走来一个粗壮的中年农夫,隔老远就喊:“哎,你们看啥,死蛇一条,对吧!”
红衣女孩突然杏目圆睁,凛然地看着中年农夫。
“干吗,这么看人,寒丝丝的!”中年农夫对红衣女孩道。
红衣女孩垂下眼睛,向边上走出几步。她的眼里是一片跃动着的火焰。
“你咋知道一条死蛇?”自知有些冒失的阿德心里有几分毛扎扎地问。
“我咋能不知道是一条死蛇!是我夜里打杀,今早出街带上想卖掉。都讲死蛇卖不掉,街上没人吃死蛇,全要活杀。就甩在这,回去顺便来看看,还在不!”
“死蛇卖不掉,那打杀它做啥?”玲玲恼火地说。
“又不知卖不掉的,再说这是蛇呀!”中年农夫哈哈一笑。
“蛇咋了,总归也是一条命呵!”阿德有点火了,他愤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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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04
“嘿,傻逼,明早会!”中年农夫看看蛇,拍拍阿德的脑瓜走了。
“谁同你明早会!”阿德犟犟脑袋,盯着农夫走开。
“可以剥皮,卖给药材店,咱们!”哈松喜形于色地说道。
“卖给大桥头那家做胡琴的店,还要值钱!”金山手舞足蹈地说。
“我说,谁他妈的要剥皮,我就把他们全家人的名字都在这儿说出来!”阿德宣布道。蛇死都死了,还要剥皮,这令他很是反感。
“你倒说说看!”哈松那张长脸拉得更长了,他面目阴沉地说。
蚌壳弄的泉福因从未与藕河街的人交过手而兴奋异常,他马上摩拳擦掌。
“你倒剥剥看!”阿德扯下衬衫扔在湖滩上。
红衣女孩怏怏地走上湖岸,独自向远处走去。
“别价,别价,兄弟,又不是真的噢!”金山亲热地拍拍哈松宽肩,又捡起衬衫塞到阿德手里。
哈松凶巴巴地盯着阿德,踌躇了一会儿,见红衣女孩走了,向蚌壳弄的人挥挥臂道:“走!”
阿德扭着脸亮亮地咳嗽几声,在哈松他们身后,大声拍击几下巴掌,以表明他并不示弱。他捡起那小姑娘的竹竿,将死蛇往连片的浆板草下推去。
蛇身往水下一拽,蛇首倏地探出水面,黑洞洞地看阿德一眼,又忽地沉落下去。
阿德顿时觉得身上的汗毛痱子五百一千地扎了起来,他捞一大把水草用力向死蛇掷去,湿重的水草带着一团阴影缓缓而下。
桐镇镇南小街两旁,零零落落站几个卖蛇人,他们脚下的网袋里有一袋袋纠结成团的草蛇。卖蛇人或将手里昂首吐舌的蛇向路人一撩一撩的,或拎着蛇尾不住地抖擞着,大声叫卖。阿德仿佛听见那些蛇浑身骨节咔咔响,被抖至一处。蛇一次又一次无力地垂下蛇身,如根根草绳布带。卖蛇者脚下几乎都有一堆被斩下的蛇头蛇尾与脊骨蛇皮。
蚌壳弄哈松他们正在看杀蛇,红衣女孩独自站在另一蛇贩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被钉上树干,花蛇死命地蜷曲着身尾。
蛇贩紧拽尾梢捋直,嘶的一声环蛇颈剥下蛇皮。
洁白如雪的蛇身慢吞吞地渗出星星点点血珠,血珠晶莹剔透,自小而大,渐渐地染红颤颤的蛇身。蛇皮剥至蛇腹,里头肠肠肚肚自行从腔内流出,黏黏糊糊顺树干滑下,树根下一堆狼藉。
阿德识得这蛇贩,他早年是一石匠,嗨唷嗨唷地抬石,叮叮当当地凿石筑路造桥修驳岸。他叫高申,终日价脏兮兮的,镇上人唤他为邋遢高申。邋遢高申嗜酒如命,手头紧时卖掉身上一些血,然后将钱掼在柜台上对卖酒的红鼻头阿三喊一声:“半斤洋河,一盘套肠,两只脚爪。”也不知什么时候,这高申贩杀起蛇来了。
高申脸上挂满笑,他从地下内脏中翻摘出蛇胆问买者:“阿要带回去泡酒?”
买者是个中年妇人,一脸湿疹。她摇摇头道:“煲汤,祛祛湿气!”
高申当即用手吊起蛇胆,仰首张嘴,将蛇胆落入口中,两眼一闭咽下。
那条被剥皮破肚的蛇,血肉模糊的蛇身不住地蜷缩抽打着树干,被铁钉钉住的蛇头口内的三叉舌疯狂地抽动着,但那对黑玉般的眼睛却仍然湿润地看着头顶上那方影影绰绰的瓦蓝色的天空。
阿德看见红衣女孩一颗泪珠夺眶而出,无声无息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不觉一阵刺痛。
红衣女孩掉头而去。
“走吧呵,快走吧呵!”玲玲摇摇咧个大嘴看得津津有味的金山,催道。
郝妹将厨房收拾停当,开着大门,坐在天井里纳鞋底。堂屋中的一盏油灯,火头半明半暗,飘飘忽忽。根发今夜睡店里不回来,店里的伙计外出收账去了。
女儿今个一回家又是目光入定,一句话也没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吃了几口饭,她上楼睡了。女儿一睡,郝妹眉毛紧锁坐在堂屋里,又开始忙着为男人做鞋子。男人到山里收购山货,走山路,费鞋得很。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抬起挂着几许愁容的眼睛,向楼上看看,发一会儿愣,再忙活一会儿,再瞅瞅楼上,出一会儿神。
高深的小巷静寂无声。天已慢慢凉了,在巷内乘凉的人也越来越少。斜对面的蒲包老太“嘘”的一声往外泼出一盆脏水。水顺着巷壁脚下的沟槽如长蛇游走,潺然有声地淌入阴沟。
郝妹刚嫁过来,为蒲包老太这“嘘”的一声,问过一问的。蒲包老太说,夜里角角落落总有什么东西路过或者干脆就在那立着,你吓着人家,不要寻事的啊?郝妹深以为意,所以她特别忌讳根发,夜店打烊后,随便找一暗处,溜边掏出物件方便行事。你淋人家一身,人家能干吗?
蒲包老太拎着滴水的脚盆,在门口木然地站立片刻,欲转身关门睡觉。突然,她眼前红光一闪,似见一领红绸从汝家高高的楼窗里飘拂而下。她摇摇头,睁大眼睛再一看,又啥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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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05
“小芬她娘,小芬她娘!楼上阿有啥东西落下来呀?”蒲包老太脑后的发髻散散地动个不停。
“不会有啥东西落下来的,又不在那晒什么东西!忙一天,还不洗洗睡呵?”郝妹走出门来,看看天看看地答道。
“噢!”蒲包老太甩甩脚盆里的水,哀怜地看着眼睛一张开,就忙个不停的郝妹说,“根发今夜睡店里,你也快点睡吧,活是做不完的,只会越做越多。”
“唉。”郝妹很领情地应一声,轻轻叹了口气,准备退回门里。在这当儿,她又情不自禁地朝没入暗中的原来的烂阿七家看了一眼去。那个烂阿七自那次被他娘抽了几个大嘴巴,竟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一点音信。没过两年,烂阿七一家也从蚌壳弄里搬了出去。想起烂阿七,郝妹多少有些内疚,要不是她去叫烂阿七娘,烂阿七便不至于吃巴掌,烂阿七不吃巴掌,他也不会就此出走。
“小芬娘,这两年你变了!”蒲包老太忽然将盆放到一边,用一副打算开谈的口吻道。
郝妹不由得一个激灵,她吃惊地问:“没呗,该咋的还是咋的,变啥了?”
“嘿,像个皱头寿星,眉头打结,还没呗!”蒲包老太又道,“我总觉着你为小芬不开心,小芬也像煞不开心,你们娘俩到底为啥呀?你倒说说看,我这个老阿太,阿能给你解脱点!”
郝妹慌忙否认道:“没有,小芬人好好的,我有啥不开心,没有!”
“没有就好!人不管碰上啥,想开点!”蒲包老太扫兴地拎起脚盆,告辞了,“明朝会!”
蒲包老太咿呀一声将门关上,又扑通一声闩上木栓。她在门后嘀咕道:“哼,不开心就不开心,啥没有!我这双眼睛啥看不来,瞒得过我?”
郝妹听见蒲包老太这么说,愣了半晌,才退进大门。坐那琢磨了一会儿蒲包老太在门后的那句话,又纳了会儿鞋底,直到有了几分倦意,才叹一声,将针头线脑和鞋底收拾到小藤筐中。然后,捻亮油灯,提灯上楼。
上楼时,郝妹特意将木扶梯板踏出很大声响。自从有一日接近月芬房门口,她又听见房梁上一阵窸窸窣窣声响由近而远,夜里她一人上楼时就这样了。那日当夜,她挑灯四处察看,未见异样。但次日,爬高上低,终见屋梁有一道极明显的大蛇游走的擦痕,直唬得她魂飞魄散。
根发听她絮絮叨叨说半日,始终未置一词。最后这个连响屁都没有放过的男人就对她咕哝了一句:“家蛇呀,又不要紧的!”看来,这只老猢狲早就知道这家里有蛇来的,居然从未向她吱过一声,这令郝妹非常恼怒。
不论家蛇野蛇,一想到家中房梁上有时会盘一条大蛇,她的头发就会竖起来,即使想到梁上那大蛇纠缠游走的痕迹,她也会心有余悸并有几分恶心。
这事也成了她的一块心病,那蛇虽然确无伤害女儿之意,但她却始终恨之入骨。一个女孩家的,夜里会有大蛇与她做伴,一旦传出去,这一家人可怎么做人呵!触,先是些稀奇古怪骇人听闻的梦,梦的结果,事后竟然可以得到验证!这令郝妹毛骨悚然。女儿梦见黑龙潭的事,郝妹曾日思夜想,终究找到了好几种解释法。或许她不知人事之前,爹娘在她面前说起过,被她听去,记下了。也许,她是在街上听什么人说过,或者干脆是从什么图片画张上看到过其他的潭子,不论是黑龙潭白龙潭,世上的潭水大抵如此,这在女儿的想象力范围之内。但潭子河里伸出只手的梦,郝妹想得头昏,也想不穿。
从那以后,郝妹下了禁令,不许女儿再讲梦,她不要听这样的梦呀!讲就打!传出去要被人当作怪物的,人家要忌的呀,将来没有一个男人敢要她的。可有一天,她的小芬忘了这个禁令,大清早就对她讲她又梦见黑龙潭了。女儿一讲到那潭那河的边上全是一堆一堆的死人骨头时,郝妹咆哮着,抡起手来,上去就是正反俩耳光,然后乱拳捶下,直打得女儿魂飞魄散。女儿长这么大,郝妹从没出手打过她。
看着被突如其来一顿毒打唬得眼睛发直,嘴里鼻子里出血,哭都不会哭了的女儿,郝妹觉得自己的神智都快迷乱了,小豹子和他爹说过黑龙潭那儿尸骸遍地的哟!
从此,女儿再也不说做梦的事,一个字都不说。但女儿虽则再不言梦,可是,有时,一大早,打女儿的眼神中一看,她就知道她的女儿又做过那些叫她发疯的梦了,她真恨不得哭天!这么多年来,那些个事,她没敢同蒲包老太聊过,也没告诉过根发,只是一个人闷在心里。郝妹觉得她快闷出病来了。
而现在又冒出来一条大蛇,郝妹真正觉得自己命苦透苦透了。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她会不顾一切地独自回到小连庄,摸到爹娘的坟上大哭一场。
爹娘在女儿刚刚五岁时,竟在两天之内,相继过世。那会儿,根发正好又进山了,郝妹死也不肯女儿再沾那个黑龙潭的边,就将她托付给了蒲包老太,独自回去奔的丧。临走前,女儿死死地拽住她的手,哭天喊地叫着外婆,要与她同去小连庄,被她死活掰掉手,推开,锁死在门里。蒲包老太说,她走了几天,她的小芬就哭了几天,喉咙都哭哑了。
她很清楚,自那以后,她和女儿之间垂下了一道厚重的无法穿透的帷幕。向隅而坐的女儿,有时怯怯地偷偷摸摸向她看过来的那种眼神,令她心寒心碎。
郝妹狠狠地叹了口气,向楼上走去,但一踏上楼板,只见上面房梁有一道暗光,稍纵即逝。郝妹一身冷汗,立在楼梯口头晕目眩,差点栽下楼去。她扶着廊柱,告嘱自个儿一定得想个办法出来,否则这个日子是没法过了。郝妹歇息很久,才迟疑不决地走向女儿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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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05
学 堂
天黑透后,阿德取下葫芦状的玻璃罩,燃着洋油灯。楼板四壁都是他膨胀的黑影,他喜欢自己这样,高高大大的。
爹娘又到老山泉茶馆店去吃茶听书了,他们领阿德去过几次。书一开场,他常常溜出茶座大堂,到后花园去玩。那儿有一座花木零落的山丘,山丘脚下有一池经年不绝的山泉。因而这茶馆店也被桐镇人简称作老山泉。
因为爹娘同老山泉茶馆店的老茶房振兴伯很热络的缘故,爹娘可以自带茶叶,只付个水钱。他们的目的在水而不在茶。爹说,用老山泉的水冲茶,一般绿茶也能吃出极品茶的滋味来,而茶室说书的人又非头牌名角而不请,所以这对嗜茶如命,听书成瘾的爹来说,在此吃茶听书为人生一大快事。
今儿,阿德问过了,又是《楼堂相会》,他不去。说书的人说说还行,一弹一唱他就急。在书场,一见男的取弦子,女的动琵琶,他的头就大了。
阿德从布包里拿出一支铅笔和本子,把国小的课本摊在饭桌的一边。课本是娘借来的,娘说先温温,这样秋天学堂开学,插进去才能跟上。
桐镇第一国立小学堂,老早是一座教堂,那种带阁楼的尖顶房子,红瓦红砖,圆形的窗户,高高的石阶,阿德非常喜欢。
这座教堂的洋和尚在闹长毛那会儿,被长毛吊在大门上活活烧杀了,从那以后,教堂就废了。前几年,这座教堂被改作学堂。阿德一直想上这座洋学堂,但爹却让他上了私塾,爹说教私塾的曲老先生有一肚子的学问,调教出来的学生都很有出息。
可前不久曲老先生被女儿接到北平去安享晚年了,虽说有人接替曲老先生,但接替的那位老先生,年轻时有一次酒醉糊涂后睡到过自己家里女佣人的床上,所以私塾,爹死活不让去了。阿德不喜欢曲老先生嘴里、手上及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股子阴气很重的老人味。阿德不喜欢他的味,但喜欢他这个人,他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像外公。
曲老先生摇头晃脑地吟诵“庭下如积水空明……”一类的诗文,那种洋洋自得的样子,似乎在诵读他自己的诗作一样。上海明石斋古文书社,出过曲老先生一本厚厚的古体诗选。阿德翻过一翻,不喜欢。他喜欢上口的东西。
突然,阿德发现自己的铅笔是红的,橡皮也是。仔细瞧瞧想想,家里很多东西都是红的,或者是带点红的:饭桌是红的,手边那把折扇是红的;那把靠在后门口的竹椅成年累月被汗水浸润,差不多也是红色;摞在灶头上的几只碗是红的,插在筷筒里的筷子是红的。他为自己这样的发现而高兴。虽然,今天同红衣女孩没说一句话,但是和她这样近的距离,这样长的时间在一起,他很愉快。
阿德取出了那本页面卷边的《白蛇传》小画书,又将国小的课本拖过来一点,万一爹娘闯进来,好立马盖上。这本《白蛇传》是曲老先生临走之前送他做个纪念的。他当场就翻过一翻的,这会儿闲得发慌,他又找出来,决定再看上一看。
凑近洋油灯慢慢地翻看,《白蛇传》的情节虽则烂熟烂熟,但这并不妨碍他照旧看得有滋有味。但看到白娘子喝下那杯雄黄酒,后面两页,他赶紧翻过去。他不愿意这么俊美的白娘子显出原形,变成一条大蛇。虽说与黑蛇、灰蛇或者是花蛇相比,白蛇,让人容易接受些,但那终归是条蛇,而且还是条大蛇。那种大蛇,总是使他有点惊骇,有点恶心。从前看《白蛇传》的时候,他想要是不让白娘子满满当当滚一床,变成条大白蛇就好了,蛇就蛇吧,就是别显原形!
不过他也有点同情老法海,老法海又不知道白娘子真心喜欢许仙的啰!再说,要不是老法海,白娘子就永生永世是条蛇了呀。可是水漫金山,阿德还是愿意,真个来劲!
这时,后门吱吱呀呀慢慢悠悠地开了,一点一点地开了。一股穿堂风扑进来,饭桌上的课本和本子哗啦啦乱响一气。门口空空荡荡,漆黑一团。油灯一闪一闪,满墙的黑影翩翩起舞。
阿德头发立了起来,他像烫着了似的,飞速扔下《白蛇传》,脑子里立时想到湖里的那条死蛇。这会儿那风在屋里乱窜开了,连灯都要被吹熄了。他一手迅速地揿着胸口那枚黑白麒麟玉佩,娘说玉会遇难呈祥。阿德硬着头皮,别着脸,颤颤地离座去关门。
爹他们晚上回来,一向走朝街大门。后门是条弄堂,只通阿德一家。从后门拐过去的那半条弄口被砌死了。那半弄比外面的弄堂要窄小,里头有几棵楝树,娘贴墙根在那儿种了一溜丝瓜。那黄黄绿绿的丝瓜叶攀满了大半面墙,将阿德房间对面那间杂物间的窗子遮得严严实实。
“门一关上,什么东西都要关在外头的。”娘说,“你以为什么东西想进就可以进来?有门槛公公守住呢,除非是你自己带进来的!”
逢个什么节,请先人时,娘总是先烧点纸,敬敬门槛公公,行个方便。想到这,阿德正脸往外览一眼。
喔……一团瘆人的红光如绸带,在弄堂的青石板上滚来滚去,舞出的一道道光刺痛了阿德的眼睛。他魂飞九天,死命推门,闩门落栓,然后飞逃上楼,关上所有的窗。这还不行,又点亮了每个房间的灯盏和能找到的蜡烛。
家里头立时闷闷的,空气沉重迫人。阿德撩起床上帐子,让帐后墙上那幅墨画的外公头像露出来。
那墨线极为单纯,寥寥数笔便勾勒成像。老外公像个道士似的在泛黄的墙上肃然地看着阿德。那是一个游方僧人所作,是外公的老友,喝多了提起笔在好几处墙上乱涂乱画。不知怎么,就这幅头像留到现在。
阿德不到一岁的时候,外公被大湖强盗绑了票。娘卖光了外公所有的产业,才赎出外公,但外公不出三天就含恨撒手西归。爹和娘便抱着阿德雇艘船,从千佛镇搬到桐镇来了。这幢两楼两底的旧宅是外公留给娘唯一的遗产,这本来是小外婆住的地方,外公没有舍得卖掉。大小外婆都死在了外公的前头,她们只有娘这么一个女儿。
娘说,老外公有钱那会儿,千佛镇的灵山寺和三清观一旦收了无名死尸,派人来说一声,老外公总要捐一口棺材钱的。镇上的鳏寡孤独亡故,无人料理,他也捐。娘说这是积阴德,可以福及子孙的。
看着老外公与自己同在,阿德心里好过些,但心跳脉搏仍如奔马。他缩在外公头像下,侧耳细听街上动静。老山泉茶馆店的书场一散,街上就像江潮由远至近,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然后是一街杂沓的脚步声和嗡嗡的说话声。大流之后,又是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渐渐地,一切又归于沉寂。
阿德迷迷糊糊听到那种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一个激灵,腾腾腾地奔下楼去。他打开前门的门缝等待爹娘归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05
黑沉沉的大队人马轰然开来,他们手提灯笼或燃油的风灯,街面上满是散散淡淡的光亮和长长短短的人影。听书的人携着一股热浪呼啸而过。阿德终于听到爹咳嗽一声问娘:“这小赤佬把灯都点着了干啥?”然后是丁零当啷的钥匙声。
阿德猛地拉开门,大叫一声就哭开了。
“阿德阿德,咋了咋了?”黑糊糊的爹娘紧跑几步奔过来。
“哭成这样做啥?”一对老夫妻用一盏玻璃罩方灯在阿德面前晃一晃,相互询问道。
“你们……怎么……才回来呀?”阿德涕泪滂沱地哭道。
“咦,不是你自己要留在家里的吗,怪谁?”爹很扫兴地说道。
“今儿个是怎么啦?”娘在暗中塞包瓜子在儿子手里。
“弄堂里……弄堂里……”阿德泣不成声。
“神经病!”娘戳戳阿德的额头,然后打开后门,对爹说道,“出去看看,弄堂里咋啦。”
“喔哟!”爹举油灯一出门,就一声惊叫。他腾出脚,用灯向下照一照。门口的青石板上赫然僵卧着一条硕大无朋的蜈蚣。
那条大蜈蚣浑身呈赤黑色,头部色泽更为沉着,锃光瓦亮。身上节环与门齿大张,两根触须仍威风凛凛地在晚风中擎着。但如大闸蟹似的一对凸眼却阴阴地耷拉下来。
“死脱了!”娘护着身边的阿德说。
阿德心一提,急急藏在娘身后,探出头一看,确实如娘说的,那蜈蚣死了。
弄堂边上有两块暗红的石头,石下的湿泥地上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孔和一蓬蓬墨绿的小草。
“出世到现在也没见过偌大的蜈蚣呵!”爹像平时对阿德光火那样拎圆眼睛惊叹道,“这条蜈蚣定是从这两块石头里爬出来的,触,啥辰光搬脱!”爹骂了一声,走过去奋力地踢了踢石头,石头来回一晃,翻倒在一侧。
爹突然又“喔哟”了一声,将灯向地下移近些。阿德壮胆向前一看,石与墙之间的草丛里居然有一窝被粉碎的蛇蛋,汤汤水水地流了一地。
阿德倒抽一口冷气,僵在那儿,他很久没有留心过那儿了。他见过自家的弄堂里有蛇,一条大赤链蛇,但那是去年的事了。
“快点弄走!”娘拖阿德回屋。
爹动了动石头,拍拍手上的泥灰,进屋取了火筷子夹起了那条如蛇样的蜈蚣,反身却向屋里走来。蜈蚣一颤一颤地蠕动着,像复活了似的,阿德见状长声惊叫起来。
“昏掉了,拎进来做啥,不赶紧甩到垃圾箱里,还拎进来!”娘怒斥道。
“人家走前门不行呵,非得走弄堂!”爹呵呵地又折回去,慢步摇出弄堂,一路上还嘀咕,“这样大的蜈蚣,这样大!怎么死这儿了?”
“啥呀?喔哟哟,大蜈蚣!咳咳,咬一口,毒煞人,啧啧啧!”玲玲他爹闻声开门出来一看,突出一对凹眼,一惊一乍地喊起来。
“刚死的,要不要杀杀,放在砂锅炖炖,吃酒?”爹打着哈哈,向垃圾箱方向走去。
“吃你个头!”娘一反常态,轻柔地用面巾给阿德洗脸。平时,娘总把阿德的脸擦得生疼生疼的。
娘判断有人偷偷摸摸到弄堂来捉蟋蟀,钻天打洞的。想翻开石头,结果弄碎了蛇蛋,又杀死这条被惊动的大头蜈蚣。至于阿德说的红绸带,那是扯淡!
“从今往后,再不能把阿德一人放在家了。”娘睡下后低声地对爹说。
蚊帐后的外公一脸正色地看着阿德吃瓜子。阿德连壳带仁地将那包瓜子乱七八糟嚼嚼,全咽下去了。
“哼,谁要再想把我一个人留下来看门,我就……就逃走!”阿德喉咙毛哈哈地对自己说,然后清清嗓子睡了过去。
藕河街,街路边,一条清凌凌的河中布满田田的荷叶。七八月间,只要人肯下水,便能从河泥踩出一段段白白胖胖的莲藕来,所以叫藕河街;蚌壳弄两头窄,中间宽,弄堂弯弯呈蚌形;老山泉,有一潭泉,宝塔街,也没啥说的,那街的尽头临河有塔。但桐镇很多街巷的地名,有时令阿德颇费思量。同样窄小的街,一码色的石板路,曲里拐弯的小巷,但这儿竟叫什么他娘的花山头。
阿德抠下巷壁一块灰白的墙皮,砸在对过的墙脚下,然后又将弹到脚下这块墙皮用脚碾得粉碎。
“这儿为啥叫花山头,为啥?谁说得出,我输一只大饼,咸的!”阿德问金山、阿钟,他没问扯着他后襟的玲铃。他知道玲玲喜欢自己,但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玲玲,尤其是看到她头皮上有几只头虱爬过之后就更不喜欢她了。但这个玲玲只要一听到他家门有啥动静,连开门关门都要从对面探头一看。阿德无论去哪儿,她都会屁颠屁颠跟上来。
“我!”阿钟高高地举起手来说,“不过,我欢喜甜大饼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06
大饼店里的咸大饼,三个铜板,而甜的,五个铜板。
“我也是!”玲玲仰起脸来笑道。
“你倒是说呀,说都没说,就‘我欢喜甜大饼的’!”金山不屑地扫阿钟一眼。
“这儿……老老早早就叫花山头,大约我爹娘都没养出来的时候,这儿有山,一座小土山,开满花呵什么的。”阿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瞎讲!”金山转而对阿德说,“哈松他们那条弄堂为啥叫蚌壳弄,说得出来,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
“你有个屁铜钱!葱油饼、猪油年糕归你自己吧,袋里连粒糖都摸不出来的货色,还猪油年糕、葱油饼哩!”阿钟边说边走离金山,在阿德一侧说道。
阿德知道蚌壳弄为啥叫蚌壳弄,但就像阿钟说的,金山连买粒粽子糖的铜钱都没得。他无意于吃那样一个空心汤团。不过,一听金山说到蚌壳弄,阿德心还是忍不住一跳,他一想就想到那个红衣女孩。在蠡湖边见过不久,阿德几回像急行军似地走完整条蚌壳弄。可是未能再见到她,也没闹清她在弄内什么地方住。最后一次却碰到哈松,哈松打着呼哨叫人,然后双眼如蜇,盯死他走完整条蚌壳弄。他心虚极了,敲小鼓似的。从此,他再也没有涉足这条弄堂半步。
阿德但见金山向阿钟扬起手,忙用肘关节抵住金山软肋,大声说出蚌壳弄得名的道理。
阿德特别看不上金山,阿钟哪句话一触犯他,他就直接动手,因为阿钟打不过他。欺软怕硬的东西!阿德向金山直直地伸出手,抖一抖大声说道:“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来!”
金山看看阿德的眼睛,口气软软地说:“好好好,我先欠欠,过三日,如何?”
一看金山服服帖帖,阿德也就算了。而玲玲却嚯嚯霍地大笑不止,笑得金山脸色大变,但也只得怒目而视。动过一次手的,对玲玲。第二天,玲玲爹当胸一把拖着他,扳着自己的一根根手指对他比划着说,下次再这样,手节骨就这样啪啪啪地一根根扳断。金山当下魂飞魄散,从此再不敢惹玲玲了。
再过几天就开学报名,娘再三关照阿德,今儿不许出门,收收心。但他不顾一切地溜出来,约齐金山、阿钟出来转转,因为这是最后的疯狂。
阿德同金山、阿钟讲了他家弄堂里红绸翻舞的事。阿钟战战兢兢地接着说,他很早以前听人说有一个打夜工的人,半夜三更路过望夫塔,猛一抬头,看见过阿德说的这样的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阿钟确切地告诉阿德和金山,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的时辰是:夜里一点三刻。
金山鄙视地盯着阿钟骂道:“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全是瞎讲!夜里一点三刻,啥人当场看过钟的?一天到夜都是这一套,人家问问去茅山有多远,还都给人家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多少位,全是放狗屁!”
阿钟眨眨眼睛,开始反击,“喏,你自己喏……”
“好了好了,碰在一起就拌嘴舌,没劲!”阿德止住了阿钟。
“咱们去爬宝塔吧?”阿德提议道。他今朝死活都想去看看那座桐镇人称作望夫塔的宝塔,从前爹娘领他爬过几回,但这回味道变了,天爷呵,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
“冲呵!”阿钟自个儿一马当先地向前奔去。金山也“嗷”的一声,欢势地跟了上去。阿德、玲玲嗷嗷直叫,随后一路急追上去。
花山头当中有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圈低矮的大叶黄杨,圈内有几簇根须裸露的月季和落叶杂草鸡屎。黄杨树下有几只母鸡扎煞着羽毛,极舒坦地在自个儿刨出来的坑里打着滚,并随意地在边上东啄西啄。突然,空地尽头的拐弯角那儿传来几声大难临头的鸡鸣,树下的鸡,纷纷扬起脑袋,警觉地左右张望一番,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事不关己地继续泥浴。
阿德他们在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鸡叫声中拐过房头。
在两幢楼之间有三大间平房,这三间平房只有中央一扇单开门,两边的窗户被一溜护窗板遮蔽。门口的台阶下有两人,一个满脸红疹子的瘦高男人坐在小马扎上,三十来岁的年纪,他那黧黑的脸上有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阿德觉得他的眼中透着一股子戾气。
瘦身男人膝头铺一方有斑驳的陈年血迹的旧帆布,双膝夹着一只半大的红公鸡,脚下摊开一个黄油布包,包的插袋里刀剪钩勺,一应俱全。
那些银色的器械和红中带蓝的一撮撮鸡毛在晶晶发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公鸡满面通红,徒劳地在他膝间挣扎惊叫。站在瘦身男人一侧的则是鸡的主人,脸上隐约着几颗麻子。
瘦身男人姓冒,不知道是哪儿的人,阿德刚记事时他就住在这儿,是桐镇的一个兽医。阿德见过他给一个乡下大汉的病恹恹的老水牛灌药,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忙着劁掉那些猪牛鸡狗的卵蛋。除了牛,他也给其他牲口瞧病,但桐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他牛郎中。这人的门口常常牛哞猪叫,鸡飞狗跳,而且还留有一摊摊牛粪猪屎的湿渍,弄得臭气熏天。
阿德他们团团围住牛郎中和鸡主人,屏心息气地盯着牛郎中那双粗大但却极其灵巧的手,一个动作也不放过。阿德注意到牛郎中左手的那根小拇指,指关节像是断指再接,弯曲得很厉害。不过,这手依然灵巧活络,像织工绣娘的手。
有细微轻巧的脚步声靠近,阿德猛一抬头,看到那个红衣女孩独自向这儿走来,心里一阵狂喜。牛郎中也抬起眼来,冰冰地剜了他们一眼,但一见红衣女孩,他的眼睛蓦地一亮,手一抖。
红衣女孩向这儿看了一眼,她依然那样冷冰冰的。她显然知道他们在这看什么,便立在一个墙角边,踌躇不前,接着转身离去。阿德心里有几分着恼地垂下眼皮。
牛郎中仔细地看了红衣女孩的背影一眼,才低下头去,又忙乎开了。公鸡的腹背处已被拉开一个口子,口子被两片形如梭子、薄如利刃的竹片绷开。阿德的注意力又集中在牛郎中的手上。那双手小小心心地从中掏挖什么。
“这是干啥?”玲玲伸长脑袋、瞪大眼睛问阿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06
“阉鸡呢!”阿钟用衣袖擦擦拖挂下来的一丝鼻涕,饶有兴趣地说。
“为啥?”玲玲继续问道。
“阉鸡就是阉鸡,没什么为啥!”金山不耐烦了。
红公鸡双爪抖成一片,牛郎中的柳叶刀挑出了一粒嫩黄色的蛋仔似的东西,他顺手将这沾着血丝的颗粒,捻碎在膝头的帆布上。
在这一捻的瞬间,阿德的心,四处荡了一荡。这意味着这鸡再也长不出气冲冲的冠子,从此便灰不溜丢地混迹于一群对它爱搭不理的母鸡中,不再高视阔步,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就那么不男不女地活下去。
“为啥阉鸡,阿德哥哥?”平日里玲玲叫阿德,总是阿德长阿德短的,但一遇事,她就会冒出个阿德哥哥来。
阿德拨掉玲玲拉他衣袖的手,忍不住朝红衣女孩消失的街口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阉了,鸡就一门心思地长肉了,留到过年肥肥的,自家杀来吃。”他听娘这样讲过,娘领他到这儿来阉过一只小公鸡。
“那阉了,为啥就光长肉了呢?”玲玲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啥为啥,啥他娘的为啥,你只会一句为啥!”金山怒叱道,因为玲玲唠唠叨叨个没完,他错过了牛郎中取出鸡肾的最后一个环节。
“那我说‘为什么’,总行了吧!”玲玲气急败坏地叫道。
金山、玲玲怒目相对。
“去去去去,走开,少在这啰唣!”鸡的主人大力向他们甩甩手。因为是他的鸡,阿德他们的劲泄了,知趣地向后退一步。
“阉了,就做不成坏事了,小妹妹。”牛郎中头也不抬地说道。他吱咕吱咕,像纳鞋底似地开始缝合鸡身的那个创口。
“喔哟喂!”鸡主人用力在地上跺脚,阿钟不留神踩了他一脚。他一把推开阿钟,阿钟趔趔趄趄地倒出去好几步。阿钟稳定脚跟,张嘴就唱:“麻子麻,偷枇杷,枇杷树上有条蛇,吓得麻子颠倒爬!”
金山定睛一看,鸡主果不其然脸上有几颗麻子,那几颗麻子正在由白转红。
金山呼地蹿到阿钟后面,在一个更安全的距离外,与阿钟异口同声地唱道:“麻子麻……”
鸡主扔下那只在地上垂头丧气叉开两腿的鸡,向金山、阿钟拔脚狂追。
阿德无趣地拖一把玲玲,他觉得扫兴极了,凶凶地说道:“走吧,宝塔今儿爬不成了!”
望夫塔虽与佛塔无涉,但也被几个和尚占了,他们将一个山坡上的大片古柏连带宝塔圈一墙,再筑一大雄宝殿和几间禅房,取了个“南禅寺”的寺名,便把这儿变成了所谓的佛门净地。这塔平日里不对人开放,即便他们溜进塔院,也只能望塔兴叹。早年阿钟的爹在那儿做过几天和尚,只有阿钟去死缠硬磨,才能打开塔门。塔院里还有一潭山泉,泉潭里种满了荷花,那水阿德喝过的,同老山泉茶馆店的泉水一样,有点甜。但阿钟还有金山这两个家伙,一准儿奔家去了,像所有遇到危险的小兽,直达自个儿的巢穴。
阿德回眸一看,牛郎中居然一脸凄恻地盯着刚才红衣女孩站过的那个墙角,那一双灵巧活络的手,此刻木僵僵地摊在膝间。看见阿德回头,牛郎中垂下眼睛,开始收拾家什。待那两个背影晃远了,牛郎中又抬起眼睛向那个红衣女孩站过的墙角看去,他的眼中突然透出一股冷酷决绝的神情,但他随即又凝视着脚下那只鸡,它已经踱起了方步,似乎对刚才的经历浑然不觉。
麻脸鸡主没追上那俩孩子,回转身来捉走了他的鸡。小街上,这会儿空无一人,冒辟尘手里攥着麻脸鸡主付给的几个铜子,依然坐在那发愣。
风过来,吹动了一地的鸡毛。
牛郎中冒辟尘收起摊在膝上的家什,穿过堂屋,直接进了他的西厢房。厢房内陈设异常简单,一张落了帐子的单人旧木床,加一桌一椅,两口白坯木箱,便是这屋的全部家什。
冒辟尘慢吞吞地洗过手脸,揭开罩在桌上的罩子。桌上赫然摆着一盘对半切开的牛卵子和一盘油浸豆。他取出酒壶,颓然坐在桌边,直接对着酒壶吃起酒来。吃着,吃着,一斤白干落肚,他血红的眼睛死盯着的那面墙皮剥落的墙上,渐渐地化出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孩来。
那个小巧秀气的背影转过来,甜亮甜亮地喊一声:“冒大爹!”
冒大爹捧着一摞画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葱白似地立在一大堆男孩中的那个女孩,她是花妮。花妮是司空家七房十几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儿,活泼乖巧聪慧,人见人爱。她和这十几个堂兄一起在自家后院的画室中习画。
“你把我的画还我,好吗?”花妮恳求道。
“花妮是不想让爷爷看到你的画了,是吗?”冒大爹笑呵呵地问。花妮爷爷自幼学画,专攻山水花鸟,是吴门画派一耆宿。
“不是的,忘画米了,她要饿的呀!”花妮忽闪忽闪眼睛,扬起眉梢,正色地说。
“噢……好好好……”冒大爹翻出花妮的画,她画的是一只小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06
冒大爹将她的画纸轻轻地抽出来,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放在画案上。
花妮迅速抓起画笔,她的画笔随着手腕上的银镯一抖一抖的,画纸上便多了一摊米粒。银镯上的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在阳光下闪烁着一涡一涡的银光。
冒大爹一脸阳光地抬着眉毛抿着嘴,挤眉弄眼地托着画稿走出门去,他听见那个小人儿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甜亮甜亮地说一声:“谢谢,大爹!”
那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孩,从墙皮剥落的墙上,渐渐淡化了出去。
冒辟尘轻轻地放下空酒壶,如抹桌子似地将两只空盘向边上一撸,走到挂黄油布包的地方,从插袋里的刀剪钩勺中取出一柄柳叶刀。
他朝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吹一口气,血红的眼中立时掠过一抹杀气。
冒辟尘锁上门,稳稳当当地走过小街,折进了一条驳弄。
落日最后涂在西天的那抹霞光彻底消失了,天空一片清白,渐渐地又现出一片瓦灰。王忆阳背着画夹娉娉婷婷地走出镇子,慢慢地向远处那座已经废弃的石桥走去。
自从运河改道,这儿便是荒天野地,她就喜欢上这儿来,尤其是红日西坠,天黑之前。每个假期回桐镇,只要散步,她就来这儿,作为这桐镇豪门望族王伯爵之女,她也是桐镇万众瞩目的人儿。但在这儿,再没人像看猢狲赤膊戏似地看她了。傍晚时分,她常常一人这样独自外出写生。
她今年刚从省城的国中毕业,报考省城的美院,没中,回到镇上温课,准备明年再考。
一些零零星星的小花,仿佛被一只手不经意地撒落在这荒野林中各处。微风袭来,羞羞答答地轻轻摆动着纤细的茎叶,似乎在娇声娇气地诉说什么。
王忆阳微微一笑,俯身采下一朵红百合,边走边嗅,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
远处的驳岸上有两个弯腰曲背的纤夫,他们的身后是一艘黝黑的乌篷木船。纤夫和船在苍苍的天底下,逆流游移。
一只小鸟从天而降,想落进前面的草丛里,但那鸟在草丛上空,一声惊叫,一提劲,转投远处而去。王忆阳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不知走过多少趟了,但她从未生出过这种感觉。她本能地停下脚步,向四周茫然地张望。
就在这一瞬间,王忆阳眼前一黑,一个瘦长的身影倏地出现在草丛后,几个起落便立定在她面前。来人带出的一股劲风中,挟着浓烈的酒味和男人的体味。
长长的走廊两边,教舍敞开或虚掩的门里传出一阵阵琅琅的书声。阿德的胳肢窝里夹着个红布书包,跟在直发抵肩的女施先生身后,小心地向两边教舍迅速地瞥上那么一眼,然后马上收回目光,看着女施先生的背脊。
这个女施先生身材好看,面孔也好看,用曲老先生的话来说就是窈窕淑女。阿钟就在这学堂里念书,所以阿德早就知道这个女施先生。他不仅知道这个教数学的女施先生,他还知道这学堂里教国文的男施先生和教体育的徐先生,女施先生、男施先生和徐先生三人常常结伴出行,他们讲着国语,一身洋装,在桐镇一片深蓝浅灰的长衫马褂和对襟大襟短衫中分外扎眼。阿德暗地里喜欢这个美丽的女施先生已经很久了。他问过自己:啥人喜欢难看面孔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因而分到女施先生班上,阿德高兴得不能谈。
女施先生把阿德领到教舍门口时,阿德从一片眼睛中立即认出了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他心里一紧,感到一种厚重的喜悦从天而降。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她相遇。他认定今天是个好日子!
但待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同许许多多眼睛一齐朝他看过来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德方寸大乱。他慌乱地避开那对眼睛,看着自己胳肢窝里的红布包。他是特意叫娘用红布来包书。
“他叫卞德青,是你们的新同学。来,大家认识一下。”女施先生的眼睛,在圆圆的镜片后面扫视着全班同学。然后把手搭在阿德肩上,站在讲台上,指着坐在第一排第一张桌子上的哈松。
阿德顿时感到刚才那份喜悦一扫而光,他觉得败兴极了。刚才一进门,他竟没看到哈松。
“哈松!”哈松始终在搔头挠腮,他霍地起身,不服气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又嘭的一声坐回去。起立坐下,都把桌子弄出很大声响。
瞧他那样,没有湖边的事,阿德也知道,这货是个惹是生非的坯子。
阿德站在讲台上很不自在,那些个名字和人,他大都觉得很是模糊。
“汝月芬。”碎银般的声音,铮铮琮琮发散开来。阿德心头一阵糯软,极熨帖。红衣女孩在前排静静地起来,又静静地坐下,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卞德青!”阿德在下一个人未说出名字前,绅士一般地弯腰低声道。
教舍内一片哄笑。汝月芬和阿德都闹了个大红脸。女施先生也笑了,搭在阿德后肩的手松开了,那手一直让阿德觉得实在很重,很重。
嚓啷嚓啷……老校工摇着黄铜手铃走过门口。铃声响过,男施先生随后就立定在门框中央,整出一个“囚”字。这个发现,令阿德很开心。
他坐在哈松的位置,哈松愤愤不平地挪到这组的最末一位。女施先生对阿德说:“先坐在这儿吧!”
阿德一直希望能分到红衣女孩汝月芬这一组,但没有。从这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半爿汝月芬。她比在蠡湖边上碰见那会儿更沉静忧郁,人也显得很疲倦,无精打采的。
女施先生的课,阿德听得稀里糊涂的,他的眼睛不时地朝汝月芬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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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07
下课了,阿德两眼闪闪发光地随人流出了教舍,他注意到汝月芬没有离开教舍。他不想动,可一个人坐在那儿傻不啦叽的。他也不想去找阿钟,只想独自咀嚼这份与汝月芬意外同班的隐秘喜悦。他走到操场,想到那片冬青林子里转转,但他忽然想起哈松也像是没有出教舍。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哈松不在,汝月芬也不在,他不觉心里一凉,但待他看到桌面上的一行字,心里凉透了。
王八蛋:你敢坐在这位子,宰了你,操!
他猜出那应当是哈松写的。他愁容满面地盯住门外,他等汝月芬,也等哈松。
上课铃响了,学堂里像一只蜂箱,发出巨大的令人发昏的轰鸣声。
夏日里下午课前,学堂规定必须在课桌上小睡片刻。来了两年了,但阿德仍然不习惯,没有一次睡着过。他愁苦地趴在桌上,装睡觉。女施先生此刻用力地在一本数学作业本上打叉,期间笔尖有几次愤怒地划碎纸头的声音传来。他眯眼看到女施先生目光凛然地朝他瞟一眼,又一眼,便赶紧闭上眼睛。这本子大约是他的,阿德这样想。
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生活有了一种危机感,有时候他觉着心里有一种东西在那儿又抓又挠,弄得他老想砸东西,老想把什么人揍一顿。夜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倒头就睡,总是翻过来覆过去,折腾好半天。也许是从他拿到女施先生第一次批改的算术作业本和卷子开始的吧。起初,爹和娘,还有他都以为,这大约是不适应这种洋学堂生活,过一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一晃两年过去了,还那样,算术作业本上总是叉多勾少。完了,他知道自己完了。
“林立生,眼睛怎么还在动呵?”女施先生坐在讲桌后说。
听见声音,阿德赶忙睁开眼睛看看过道对面的林立生。
林立生用力闭紧双眼,眼睫和毛边袖口上的丝丝缕缕一起微微地颤抖着。他那用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本,有一半露在抽屉外头。阿德想这些本子迟早要落在地上的。
汝月芬应当是睡着了,她总是睡得着的。她的半边脸搭在双臂上,腮红似霞,鼻翼均匀地扩张着,气息如兰。一双红格子布面的方口鞋上有一副宽宽的搭配,上面有一粒乌黑锃亮的纽扣,晶晶发亮。
阿德怎么看,那粒黑纽扣怎么像她的眼睛。这种眼睛使他想起一种动物,但他想半天也记不起来,反正像一种什么动物。
他现在感到他每天似乎只是为了看见汝月芬,才活到这个世上的,虽则她统共没有同他讲过几句话,但她看他的时候,目光总是既深又重,她看他一眼,能管好几天呢,心里总是有点甜,有点甜。他也看得出,她对哈松没有一点儿兴致。这让他开心之极。
不过,除此而外,他的生活犹如噩梦。数学总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游移徘徊,怎么都逃不掉一顿暴打,及格了,因为只是仅仅及格,而不及格那就更逃不了一顿打。每当假期,他便被独自关在房里做习题。娘一出去,他就趴在窗口向蚌壳弄方向眺望,一想到汝月芬,他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甜蜜的忧郁。这时候,他宁肯自己是只猫,纵身跃上对过玲玲家的屋面,他估摸过,他跳得过去的。然后跨越千万道龙行蛇走的屋脊和半朵梅花形的风火墙,轻轻地踏着鳞次栉比的屋面,直达汝月芬家中。除了这个汝月芬而外,这个世界一无生趣。阿德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愈来愈孤独,愈来愈郁怒,整个儿生活也是愈来愈糟糕。
教舍里的空气是慵懒的,一种带有几分肃然的那种慵懒。在这种慵懒中,阿德的意识开始变得混沌起来。忽然,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
阿德立时警醒地睁大双眼看过去,但又什么也没有。这使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后弄里看到的情景。这应当是夜里出来的东西,怎么白天也有?白日里,人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的,什么东西都不经太阳光一照的,太阳光一照,什么东西都会化成一摊水的。但阿钟非说是一摊血水或者是一摊黄脓。一摊血水倒也罢了,但凭什么还是摊黄脓?这狗头,总是把什么东西都说得叫人恶心巴啦的。天一黑,这些东西就会出动,趁着夜幕掩蔽登场,要么吓人,要么害人,这他们都知道。可光天化日之下,这些东西是不会被放出来的,这是常识。
阿德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汝月芬足下,可这红晃晃的东西再没有出来。她的一绺乌发在风中微微飘拂着,腮帮上烙着几道衣袖的折皱印迹。
周围仍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和女施先生的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阿德又闭上双眼。他想也可能是汝月芬的红衫晃的!
不过,学堂里盛传凡是红的东西不能见,红的东西不能捡的说法是由来已久了。红橡皮红铅笔红手绢红手套红帽子,凡是红的,谁见了谁捡了谁倒霉,这都是那东西变的。阿钟有一日在放学大扫除时,拎了把扫帚溜出来四处游逛,在男施先生住的三楼阁楼的锁眼里见了地板上有红铅笔一支,他屁滚尿流地逃下楼来告诉同样在做值日的阿德,他还说那红铅笔自个儿还会动的。他们像捉贼一样招呼了一拨人,轻悄悄地上了楼,有些有心没胆的家伙,就呆在二楼拐角上等消息。结果是屁也没有,阿钟诅咒发誓讲他亲眼目睹,但这还是让阿德很失望。不过,阿钟在下楼时从三楼滚到了二楼,胳膊摔脱了臼,印证了谁见了红谁倒霉这句话。但就是这样,第二日每堂课一下,还是有成群结队的人贼头贼脑地上了三楼。当然,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阿德决定不把他刚才看到的东西说出去,不管是真看到还是假看到。他谁也不说。后来,阿德很坚定地对自己说,就是汝月芬的红衫晃的!他决定彻底忘记这件事情。
女施先生正正眼镜,理理鬓发,鹰隼似的眼睛扫视一周。然后蹑手蹑脚地下讲台,走出门去。她的脚步声由轻而重地消失在长长的廊檐尽头,阿德早就发现女施先生几乎天天如此。
没有睡着的人,都感觉到身上那份无形的重压被撤下。教舍里有一阵轻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个两个三个……小脑袋从桌上抬起来,像荒原鼠一样张目四顾。
哈松悄然离座,老一套,哈着腰沿教舍四壁狂奔一圈,坐回去。稍息,又出行狂奔一圈。这杀胚在学堂里拽得要命,他蚌壳弄的小弟兄全在这儿念书。除了动不动就哭叽叽哭叽叽的阿钟,阿德的哥们一个也没在这。不过,除了那次课桌上的留言,这哈松倒是也没把他怎么样过。
“铛……”校工伯伯的摇铃声,由远及近。校园里轰的一声,又跟炸了窝似的。每回都这样。
教舍里那一片睡眼惺忪的眼睛,多半是女生的。阿德神气十足地看一眼汝月芬,她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还睡着。他觉得她特别犯困,像睡不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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