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9
阿德闭上了眼睛。从小到大如果说有什么使他痛彻心扉的东西,他以为那就是眼前这些个蛇。他第一次真正感到生命的卑微和悲哀。他一心希望那些个蛇立马全部死去,不要再给人炫耀生杀予夺的权力。从这一刻起,阿德开始认定:一个没有尊严的生命,死不足惜!唯有死,才能唤回生命中残存的那一丁点可怜的体面。死,是那些个卑微的生灵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自卫。
待阿德再次睁开眼睛,汝月芬已如魂灵出壳般地沿街飘去,他便拖拉着双腿慢慢地跟了过去。
围观者的说话声瞬间蒸腾起来。
“喔哟,这条蛇气性真大呵!”
“野东西都这样,前两天我逮住只老麻雀,就在我眼皮底下活活撞杀在笼子里的。”
……
“作孽呵!”另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在人丛中摇头叹息道。
“作个屁孽,这只老甲鱼!”一个愣头青向老者翻翻白眼说。
“杀大鱼也是这杀法,总归要先砸昏了再杀,要不刀进去,揿都揿不住,屁都不懂!”一对青年夫妻摇头晃脑地对兴致勃勃的看客嚷道。
高申扔下大锤,让伙计将那条大王蛇剥皮去骨。他坐回藤榻,扫一眼老者离去的背影大声说:“作孽?这世道就是扛子打老虎,虎吃鸡,鸡吃虫,虫再蛀杠子!日妈妈的,捉鱼吃鱼,捉虾吃虾,作个屁孽!杀猪宰羊,就不作孽?甭说吃蛇,不行的时候吃人都要吃哩!到天上去我也这么说。”
“对呵,对呵!”有几个人笑眯眯地附和道。
“这样的大蛇,还真从来没吃过,买点!”
“我也买点,尝尝看!”
“快看,这么粗的蛇鞭,快看哪,喏,这边!”
雄蛇顷刻间便被切割成段成块,围观的人纷纷拥到案前,争先恐后地掏钱买下那些仍在战栗着的块段。
高申的一个伙计高高地拎着金色大蛇的蛇鞭,炫耀地走向专泡蛇鞭的大酒瓮。
“让我看看哪,从来没有见过蛇鞭,我出世至今!”有几个一拥而上地挤到高申身边。
金色雌蛇和依墙而立的竹笼里大大小小的蛇,一律蛇首面壁,倒伏不起。
“这条傻逼大蛇,还会哭哩!”有人盯着青篾竹箱里的雌蛇看,惊奇地喊道。
“我看看,我看看!”又有几人嚷道,拥了过来。
“自己才是傻逼一个,那是高申刚刚浇的水,再去睡睡醒吧!”有人在案前戏谑道。
阿德回头看看高申蛇行那一堆人,发一狠声:“去死吧,你们!”
汝月芬立住了,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目光空洞地看着阿德。她觉得一阵阵的晕眩恶心,脑袋如漩涡般地开始急剧地旋转。
阿德暗中吃了一惊,他觉着汝月芬的脸似乎有些变形,一下子变得陌生极了。
汝月芬用同样显得空空洞洞的声音对阿德道:“我还是有些昏,下午再不到学堂了。你自己走吧!”
汝月芬说完话,看都不看阿德,自顾去了。
阿德愣住了,心里不觉一冷,看着汝月芬哀怨而又凄恻的背影渐渐离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下坠。
王兴国穿着一身肥大的拷绸衫裤,像只大鹅那样踌躇满志地走过高申蛇行。这两天他到县上开了个会,回到桐镇已经半夜了。今早他听讲王庄案,有了一点点眉眼,心里有点开心。两个嫌疑人已经押在警所,待进一步查明。看来施朝安这个人还是很有章法的,如能真的破掉这个案子,将此案办成铁案,他施朝安就此可以一朝扬名天下知了,这到底是一桩有十来年之久的积案,是一桩牵扯十几条人命的重特大连环杀人案。王兴国决定这会儿先去警所看个情况,再去伯爵那儿,说说会上的情况。
“噢,王先生,忙呵!”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向王兴国打哈哈。
“噢,买蛇肉啊。煲汤还是清炖红烧?”王兴国随口一问。
这十多年,南风东渐。镇上的人嗜食蛇肉,几乎是无蛇不成席,还炒煸蒸炸烤,弄出几十种吃法。
“烧汤,女人马上要养儿子,吃点补补!”壮汉将一条斩头去尾的剥皮长蛇,扔在篮子里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0
“镇长,辛苦,从县上回转来了!”高申赶忙起身招呼。
“回转来了。”王兴国道,“生意兴隆呵!”
“托福,托福,托你镇长的福!喔,对了,王镇长你订的活蛇酒,蛇胆蛇鞭酒,还有盘蛇干,正在装船,你老要不要过过目?”
那艘泊在河道里的大船上传来一声闷响,一坛蛇血酒在甲板上碎裂开来,血酒顺着甲板流入了河中,并很快在河中淡化开去。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冲着失手打碎蛇血酒的搬运工皱了皱眉,大声唤出一个水手:“阿四,弄干净!”
“我来,我来!”一个塌鼻梁后生从船舱口走出来,拎起吊桶从河里吊了一桶水,哗的一声将甲板上的残酒碎坛冲进河中。那个面无人色的搬运工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漾入河水中的那一团团一片片红红黑黑的酒液顺流散去。
王兴国向那个对他抱拳致意的船老大摆摆手,又对高申说:“高申会跟我玩勺子?”
“小的不敢!”高申一脸正色地说。
王兴国哈哈一笑,向高申等人摆摆手,朝着警所走去。
镇公所和商会在一处办公,此时正有几个镇上的店东匆忙地进出。王兴国与他们客气几句准备走入警所,只见张阿二也从镇公所门里走出来,一见王兴国,连忙奔过来,向他说了昨儿下午王大毛出的事。
王兴国就与张阿二一起走进镇长办公室,阮老三他们就拥过来了。
王兴国坐在屋里唯一一把太师椅里,他对王大毛自说自话,不同他商量,就对那个蛇郎中霸王上弓,很是气恼。他张大眼不屑地看着张阿二、阮老三说道:“毒掌,说书!”
张阿二、阮老三不吱声了。
“那就先养着,看好毒伤再说!”王兴国目光透过六角形的窗格,看着对面庭院一角几株新发的芭蕉。那几片宽大舒展的芭蕉叶生青碧绿,与耸立在侧的一高一低两根表面布满蜂窝状的青红石笋,相映成趣。
王兴国一直觉得王大毛身边这些人,包括王大毛本人,一帮粗胚!除了耍横斗勇,一无是处。王大毛这样公开胡来,这样行事,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呢!但王大毛是王伯爵的远房侄子,他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即使说了,也没什么用。在王大毛眼里,这桐镇恐怕除了伯爵,谁都不会入他的眼,他王兴国也是。有时,王大毛想看见他,就看见他,想看不见他,就可以看不见他。也好,强中自有强中手,这小子吃点苦头也好。
王兴国朝着窗外略一沉思,呷一口账房先生端来的茶,慢声道:“这两天,你们和那一拨小兄弟再别到外头惹是生非,别给捅娄子!省上的几个大客人这一半天就到。”
张阿二不服气地咕哝道:“就这样栽了,还能叫这个江湖郎中在咱这二亩三分地上兴风作浪不成?”
“那是不是有点便宜了那小子了,我们在镇上还从来没有这样跌过份!昨儿下午丢死人了,连个小姑娘家的也敢浇我们一头粪水!我们前面刚到施警长那儿,要他捉人,但他一点账都不卖!”阮老三垂着眼睛,告了施朝安一状。
“你们的意思让施朝安立马把那个蛇郎中给捉起来?你们让那个施朝安这样捉人,他就这样捉人,这警所是你们哥几个开的?真是吃了灯草灰,放屁轻掸掸!”王兴国不耐烦地斥责道。然后伏在桌上双手抹一把脸,疲惫地说:“再说吧,过了这一阵再说!县上通告,一年的各种税费再不一月一交了,半年收一次。先吹吹风,对那些商户,告诉大家,这样都省心。另外,成立商团要收的那一块,也一并收齐……这事肯定有点难度,但不能拖,一拖,弄得一点威势都没了,往后再怎么讲话!这些话我都同财税所的周所长都讲过了,所里的税警明天下乡了,这几天你们就帮着周所长他们的人一起跑跑。好了,辛苦各位了,拜托!”
张阿二、阮老三无趣地点点头。他们也知道在很多时候,王兴国当不了施朝安的家,这家伙拗着呢。施朝安是县局直接任命的,除了伯爵,一般情况下,施朝安只听他自己的。况且施朝安和陆子矶说的,王大毛有可能在其他地方中了什么毒,随后发力时伏毒发作,也不是不在理,他们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不成,现在不成。听讲,这个蛇郎中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上过报纸。要没有蛇药方的事,还行。办这种事,居然还敲锣打鼓的,生怕外边的人不知道!谈是可以谈的,但只能智取不能强索,触,你们还硬来了。传出去,被报界什么人捅出来,哼哼,伯爵他要不扒你们的皮,你们来问我!天官的声誉,天官家乡的声誉,不容败坏!”王兴国沉吟片刻,一挥手又道,“回头再说,先找人把他看起来。病么瞧着。回头,我再找伯爵说话吧。好了,就这样!”
“有数,娘舅!”张阿二、阮老三他们齐声应答。张阿二的娘亲和王兴国沾亲带故,所以管王兴国叫娘舅。而阮老三他们则是跟着张阿二叫。
张阿二、阮老三他们走了。
王兴国大张双臂,伸了个懒腰。账房又颠颠地进门,他扶扶眼镜在门口大叫一声:“王先生的参汤,端过来!”
王兴国向账房摆摆手,起身向外走去。他走到遍植花木的后院,拐进通向警所的一扇小门。
王兴国挨着文书坐在一张书桌边上,施朝安则坐在书桌的中间,一手把玩着他那把五连发短枪。
“走,快点!”门口传来一阵吆喝声。
一个瘦身的精壮汉子被带了进来。那人一张瘦长脸显得很平和,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透着几许怨毒。王兴国眼睛一接触这人的目光,就朝其他地方看了一眼。大家整日价在街上走来走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王兴国低下头啜了一口茶汁。和刚才那个被带出去的箍桶匠比,他对这个牛郎中的印象不坏。不像那个整日价跑乡的箍桶匠一脸晦气,特想自己拿竹杠敲他。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0
箍桶匠离王庄不过十几里地,据他自己讲中午弄了两碗烧酒一吃,便在住处睡了个昏天黑地,但没有人证。他平时争勇斗狠,一身霸气,最最关键的是,早年,他居然也在大湖开过船,是那种快船。
王兴国怎么看这个牛郎中,怎么都觉得他不像个强盗胚。
这个专门走村串户劁猪阉鸡的兽医,原本像镇上专看跌打损伤的老方宝一样,说说清就可以回去困觉的,老方宝那一日下午也同样下乡出了诊的,但时间上碰得上榫,接得上茬,一问就可以关门落栓了。可这个牛郎中到钱家庄去给牛瞧病,中间却有好几个时辰的空当,问题在于,他一开口就有意吃掉了这几个时辰,而他离开桐镇时恰巧在司空坊的老桥上,被一个到镇上卖洋山芋乡下人撞见了,那个乡下人还与牛郎中说了几句话,他说当时桥上还有一个镇上人家的孩子在场。这些都是施朝安的人在一个叫肖家浜的村坊上摸来的情况。
“再问一遍,到钱家庄之前,去哪了?”施朝安平心静气地问道。
冒辟尘怨气冲天地答道:“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你不是一般的拎不清!”施朝安瞅了一眼光着膀子握着鞭子的陶巡警一眼,对冒辟尘叹道,转头向另一个赤膊大汉努努嘴,“把他的衣裳剥了!”
赤膊大汉上来三下五除二就撕下了冒辟尘的褂子和裤子,揉作一团,扔在一边。冒辟尘浑身上下没有丝毫赘肉,身材不仅匀称,而且是一身的腱子肉。
“嚯,好身胚!我问最后一遍,到钱家庄之前,你去哪了?”施朝安赞许地看着那个极其健美的身子,仍然平心静气地问道。
冒辟尘微微扬扬脑袋,闭上了眼睛。
施朝安一示意,陶巡警与赤膊大汉便扑过去,把冒辟尘吊在了梁上,然后左右开弓地抡起了皮鞭。顷刻间,满屋子都是皮鞭的呼啸声。
王兴国闭眼了,但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牛郎中已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血人。
阿德跨进了警所的大门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怯乎,但小腿肚却抽得很疼,他从来没有迈进过这儿的门槛。
把阿德从学堂里领到这儿的老巡警让他站在过道里,一躬身便推开里头的一间屋门进去了。阿德和阿钟、金山经常在街上碰着这个老巡警,人蔫坏蔫坏,他本名毕节生,镇上人背后却都管他叫老甲鱼,是桐镇警所年纪最老的一个巡警。老甲鱼一进门,里头乱七八糟的声音就没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甲鱼就探出头来叫阿德。
阿德跨进门,瞧见一个被吊在梁上的血人就哆嗦开了。
“别怕,小伙子,别怕!”施朝安走过来摸摸阿德的脑袋瓜轻声轻气地说。
陶巡警拎了两桶水进来,哗地泼在了那血人的身上。血水像一条条赤链蛇似地在地上向四处蜿蜒开去,阿德倒了两回脚,血水像认准了他似的,还是往他脚底下钻。施朝安索性把阿德领到书桌那儿,面对着那个浑身上下布满纵横交错血口子的人。
那人突然呼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牛郎中!”阿德惊叫一声,然后立即移开眼睛去看他那根接弯了的小拇指。他根本不敢正视牛郎中,本能地害怕这个血糊拉拉的人,害怕那双能把这世上任何东西都能切割粉碎的眼睛。
“你认识他?很好,你现在把前天下午在司空坊桥上怎么碰见这个牛郎中,说了些啥,后来你又看见他到哪里去了,在这儿给大家伙讲讲。”施朝安有几分得意地看了王兴国一眼,什么样的人都能找着,如果动脑筋去找的话。他让底下人到镇上的三所学堂里去查,这三筛两筛,人就出来了。
一开始女施先生把阿德叫到老甲鱼跟前,他就知道没好事。这只老甲鱼特意说到了一个买蛇蛋和洋山芋的乡下人,他立刻明白那个有蛇蛋的乡下人已经讲了这个牛郎中那天下午要到乡下去的事。
牛郎中人是有点怪人兮兮,但不像是个坏人。能给一个从学堂里逃出来的小把戏一把白果,还给他说了那样一番话的人,绝不能是坏人!你们一天到夜,神气活现,除了你们自己,把谁也不当人看,我干吗要相帮你们?阿德抬起头来,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但看到一身是血的冒辟尘,心里又是一激灵。
他们把人打成这样,显然是牛郎中那天下午去的那个乡下出了什么事,可他们又吃不准牛郎中是不是去了那儿,因为那个有蛇蛋的乡下人先走,所以这会儿叫我来对证。我是独一个看到牛郎中往哪去的人,我说啥就是啥,我索性说他后来又回来了,你们还能把我咋的!
想到这,阿德觉得小腿肚也不疼了。他一个壳都没卡,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统统讲了一遍。说话时,他既不去看牛郎中也不去看那只老甲鱼。最后,阿德清清嗓子道:“我先看到伊进了桑树林,后来我睡着了一会儿,结果伊又回来了,说有样什么东西没拿,就下桥回镇上去了,我后来蹲在桥上,一直到老晚老晚,也没有见伊回来过。”
施朝安和王兴国面面相觑地对了一眼,就别过头去看老甲鱼毕节生。
施朝安狠狠地瞪那只老甲鱼的时候,被阿德看见了,阿德很高兴。他原来亲眼看到过这只老甲鱼打过一个挑箩筐的乡下老太婆,还踩扁了那两只箩筐。那个乡下老太婆扁担横过来时,没有看见这只老甲鱼,刮了他一下,他就打人家。
施朝安对阿德道:“你刚才那些话,不是你自己造出来的吧?”
阿德一脸真诚地看着施朝安,坚定不移地摇摇头。
“这些事儿你刚才在学堂里怎么不讲?这会儿到这了,就瞎讲!”那只老甲鱼嘟囔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0
“我才没有瞎讲呢,你自己才瞎讲!刚才在学堂里,你问我,那个卖蛇蛋的人走了,牛郎中同我说过啥,后来又到哪去了。我摸出玉佩,说到牛郎中同我说玉的事,话还没说完,你就叫我不要讲了,还有白果,你也不要我讲,你说只讲看见没看见他下桥,朝哪边方向去了就行了,其他的全是废话,然后你就把我领来了!这可以问我们先生,是你自己不要我讲睡觉的事的!”阿德开始装糊涂。
施朝安盯着老甲鱼,像是问是不是这回事,老甲鱼犹犹豫豫地点点头,表示是有这么回事。“当时……当时我觉得这小孩有点吞吞吐吐,东拉西扯,就以为他要扯些完全不搭界的事了,我就叫他不要讲下去了。”
王兴国微微地对施朝安摆摆脑袋,眼睛去看大梁上的那几个专门吊打人的铁吊环。施朝安有点败兴地对那只老甲鱼和阿德挥挥手,老甲鱼没好气地一把拖着阿德出去了。
阿德出门时回头看了看牛郎中,牛郎中的眼睛这会儿又闭上了,但他身上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血水,血水里还带着一些小血泡泡。阿德打了个寒噤,挤在那只老甲鱼之前,跨出门去。
施朝安没劲透了,刚听到从肖家浜摸来的情况,有人在司空坊老桥上看到要下乡的牛郎中冒辟尘,他心里就一动,一审问,这个牛郎中露出破绽——去钱家庄的时间碰不上,他简直欣喜若狂,可是因为阿德的这番证词,他感到一只快要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施朝安用力地将他那把短枪砸在桌上,对睁大着眼睛的冒辟尘厉声说道:“我现在不管你上桥下桥的事,你现今只要说清楚,你在去钱家庄前,也就是吃夜饭之前,这几个钟头在哪里,只要有人证明,马上放你!”
阿德一出门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那是一个高个穿洋装的大姑娘。这姑娘,阿德在镇上从来没见过。她留着一头齐耳短发,有一张俏丽的面孔,但此刻面孔涨得血红,一脸怒容。她推开阿德,又拨拉开随后跟阿德走出来的老甲鱼,闯进门去。
“他在我那儿,我可以证明。”那个洋装大姑娘脆声应道。
王兴国从书桌边霍地立起身来,大惊失色地喊道:“忆阳,你啥辰光回转来的!”
施朝安垂下了眼睛。
门砰的一声,在阿德和老甲鱼身后关上了。阿德突然听见门里爆出一声压抑着的长长的号叫。
阿德原本以为一出门,这只老甲鱼会同他过不去,嫌他在学堂里似乎故意没把话讲清,弄得自己丢人现眼的。谁想老甲鱼瞪着眼睛,垂着两只大手,一个劲地嘟囔着这样一句:“阿是做梦呵,真个像在做梦呵!这种事怎么可能!”
他奶奶的,跑吧!阿德头也不回地奔出这道石库门,像匹小马驹似地蹦高跳着,沿河驳岸逃走了。
河道里传来一声声极为霸气的吆喝声,一艘满载着坛坛罐罐的大货船船首船舷上站了几个手执铁头长竹篙的壮汉,他们左点一篙右支一篙地将船驶出一段较为狭窄的河道,这艘货船仿如一艘威风凛凛的官船,迎面摇来的大小船只纷纷贴岸让出河道。
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扳着大舵,如海军上将般地威严,笔直地立在船尾的舱房里。而站在一边摇大橹的老卜头,阿德认识,他是绍兴阿婆的男人。绍兴阿婆在斜桥河口摆了个葱摊,娘要用葱时总打发阿德到这个绍兴阿婆那儿去买的。老卜头对一个沿着船舷撑篙一路走近的赤脚汉子说:“阿四呵,你家主婆在岸上送你呢,你看伊的眼睛呢,夜里你没喂饱人家呗!”
两岸都有看他们出船的人堆,如夹道欢送一般。
“老翘辫子!”那个叫阿四的往人堆里瞅了一眼,没找着,便笑骂一声,又拖着竹篙往船头走去。
那艘船一驶入较为开阔的河道,船上大橹都摇将起来,船速骤然快了许多。阿德一直站在那儿看船,他突然看见大船驶过后的河道里,竟有许多小鱼像着了魔似地纷纷蹿出水面,向两边逃散开去。有两只小划子上的渔夫,见此情景,便操起赶网,喜滋滋地划了过去,另有一艘乌篷船也急忙追过去,加入捉鱼人的行列。于是岸上的人又改看捉鱼了,他们的神情投入而又专注,眼睛一律都是直勾勾的。
阿德始终在诧异,怎么一下子会有这么多鱼蹿出来呢?他问旁边一个小伙子,不料那个小伙子竟怒气冲冲地反问他一句:“你问我,我问谁呀?”说完又津津有味地去看那些划来划去的船了。
阿德看到那些颇有斩获的捉鱼人都收船划向河湾河汊,看到人都散尽了,才怏怏离去。原本一有点什么事,他想用最快的速度告诉的人是阿钟、金山,但现在对他们,他再没有那种迫切的诉说欲望了。他只想同汝月芬说说那个牛郎中的事,分享他把老甲鱼和施警长他们耍了一耍的秘密。但汝月芬与他分手回家时的那份冷淡,令他心里很是添堵。那个该死的邋遢高申!
学堂,阿德这会儿是不肯去了的,回家时间又尚早,到汝月芬家里去看她,他又不敢。于是他便百无聊赖地四处游荡,但一会儿,他有些口渴难耐,刚才讲得太多了。突然,他看到桥堍下的那家茶馆店的茶房,拖了一板车的竹壳暖壶当当心心地从七高八低的碎石路上推过,他立即想到了老山泉茶馆店。
“去听会儿书吧!”阿德对自己说。他做贼心虚地朝四面一看,什么熟面孔都没有,立即蹿进混堂弄,向老山泉茶馆店跑去。
桐镇有好几家茶馆店,但在镇头街尾的茶馆店,大都是乡下人有事出街或者是做做小生意的人落市后吃茶海聊歇脚的地方,这种茶馆店只供粗茶,店堂里也非常简陋。
但老山泉茶馆店在桐镇却是独出一角的茶馆,首先这茶馆开在一片古宅中,它本是明朝万历十五年间的一个探花的府第。很多年来,这是镇上有头有脸,有铜钿的吃茶人常常聚首吃茶的地方,在老山泉馆店吃茶那是一种身份的标志。在这儿吃茶,不仅有茶点,而且还可以叫外卖,店里唱戏说书的台子虽然比书场戏馆的要小,但却比那些地方更精致考究。
老山泉的地界在府前街,在镇公所的后面。阿德是这儿的常客,他一放夜学,只要可能,常常会绕到老山泉,站在大门外听立壁书,要是茶房振兴伯伯当值,看到阿德来,他便会从大门出来进去时将门留出一道缝来,让他听得更清楚些。有时干脆还会把他放进去,直到曲终人散,他才回转家中。
有时阿德因为在学堂未能饮水,再加上一路狂奔,到老山泉时,阿德已是口干舌燥,干渴难耐,书场散场后,他便逮住那一只只茶壶,将其中茶脚一一逼干吃尽。三伏天气这茶脚既解渴又降暑,但一来二往,阿德在吃茶方面被惯出一身毛病。茶非精品不饮,而且碧螺春雨前毛尖,他一饮便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1
振兴伯伯比爹大个一岁半岁的,但比爹有精神气,还有孩子缘。阿德就很喜欢他。阿德带林立生到老山泉来过几趟,林立生同振兴伯伯也熟识了起来。阿德有时不去,他也去。一到茶室关门打烊,林立生就帮着扫地抹桌子,抱着一畚箕一畚箕的瓜皮果壳去很远的地方倒垃圾,因而老山泉里的香烟壳子都归他了,即使他不去,他们也会替他留着,振兴伯伯有时还会将烟壳子拆开抚平,凑成一小摞再交给他呢。
阿德兴冲冲地向老山泉赶去,那个身板永远挺得笔直的振兴伯正巧迎头走来。一见阿德,他向老山泉茶馆店方向努努嘴,轻声轻气地问阿德:“阿是去我那儿?”
阿德有几分羞涩地点点头。
振兴伯一脸严肃地对阿德说:“赶快回转去吧,有人刚刚碰上你的娘,对她说了你老在这听书,吃茶脚的事,你娘已经火透火透了!过掉一段时间再来吧!”
阿德闻言,点点头,手脚冰凉地走开了。振兴伯伯没讲是谁向娘告发了他,但这不妨碍他将那人的祖宗十八辈骂得在棺材里翻身。这一天对阿德来说也是最倒霉的一天,汝月芬么汝月芬不理他了,听书吃茶的事么也被娘知道了,他清楚他回到家中,会有什么样的事在等着他。
“倒霉呀!”阿德怨天尤人地向家中走去。
阿德在通往藕河街弄口的一家人家门前的台阶上,一脑门子的官司。他哪儿都不想去,也不想动,一直坐到日头西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不点背着书包,咿咿呀呀地唱着山歌回家去,他才磨磨蹭蹭顺着街路,走进大敞着的家门。
灶头上的锅盖腾腾腾地跳着,呼呼地冒着热气,灶膛里的桑杆柴也在毕毕剥剥地发出零零星星的爆裂声。阿德贼头贼脑地侧耳听了听楼上,发现娘也不在,他心中大喜,立时偷偷摸摸溜上楼去,藏进自己的房间,取一册书在手,然后装模作样地伏在桌上开始看书。娘不是去倒垃圾,就是到街口的店里去打酱油买吃粥酱菜什么的了。
他竖起耳朵,捕捉着街路和自家弄堂里的一切动静,心里慌得不行。每一次有女人的脚步声从楼下通过时,他的心都要嗵嗵地跳个不住。几次一来,阿德火了,他突然又想到了小带坟,想到了手挥铁锤砸向大蛇头骨的高申,想着被警所的人打得血糊拉拉的冒辟尘,这世上还是带着血腥气的恶人多。他将这股突如其来的怨恨,忽然迁移到了爹娘身上,打,一天到晚就是打。就这么回事了,你活一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怕什么,横竖横了!阿德扔下课本,腾腾腾地下楼去吃茶,他渴坏了。
阿德打开那个大茶缸盖,娘总是在大茶缸里凉好满满的一缸茶汁。盖一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是一缸新沏的上好龙井!爹只有去老山泉吃茶或者是来了大客人才会动用这龙井茶叶的。阿德惶恐地放下茶缸。
“吃吧,放下做啥!”娘站在后门口,手里拎个小竹篮柔声柔气地对他说。小竹篮里放着几样时鲜水果和炒货店里的三角包。
阿德知道坏事了。
他和林立生在老山泉打烊后,帮振兴伯他们收拾茶盏家什,运气好的话,有时可以在茶桌上撞见只把水果,或者零零星星的几小撮松子榛子五香豆瓜子这些炒货的。他和林立生通常会趁人不备,将这些人家吃剩没有收走的东西,占为己有,等出了茶馆再平分。这样的事情不是每次都能碰见的,只要不是吃茶听书客人的钱物,这些吃食,茶房们通常都可以闷声不响地收作自用的。第一次碰见一小摊椒盐野胡桃,振兴伯就对他俩眨眨眼睛,做个手势,示意他俩收到自己的袋袋里的。他妈妈的,连这也告诉了呵!
阿德在娘的软硬兼施下,没滋没味地吃掉了两只蟠桃、两只李子和一只香蕉还有一只苹果。然后,娘摊开一包包炒货,并端起茶缸为他斟满了茶杯。
阿德看着满满一杯琥珀色的茶汁,为难极了。
娘看着他的眼睛,语重心长地说:“阿德呵,啥时候想吃这些东西,给娘说,咱们自家买,娘丢不起这个人的。”
娘温软地摸了摸阿德的头,起身走向灶屋。看着娘受伤的背影,阿德一直撑得死硬的头颈耷拉了下来,他说不出一句话来。阿德暗暗发誓,以后他绝不跨进老山泉的门半步,哪怕那儿茶壶里盛的都是仙水。
陆子矶从来没有这么早上过床,他胡乱地扒拉了几口剩饭就躺下了。那盏洋油灯就搁在床边的骨牌凳上,堂屋门缝里只要有一丝风吹进来,灯火就上蹿下跳地抖个不停,陆子矶索性一口吹熄了油灯。
那一张张晒草药的竹匾整整齐齐地搁在一层层的木架上,从暗中慢慢地隐出来。里屋的两面墙也都是这样搁着竹匾的木架子,弄得屋子像间蚕房似的。
堂屋后面有一条夹道,通往后院。那扇已经关不上的院门,在小风中吱吱呀呀地响个不停。那院很大,靠院墙的三面地,原来房东还用来种毛豆和洋山芋什么的,这宅子租出去后,那片地就荒了,里头杂草丛生,还有那些人憎狗嫌的孩子往里扔的破瓦碎砖。
院里还有几个深浅不一的大坑,有及膝的,还有齐腰的。那是牛郎中用来练本事的,每天都要跳进跳出几十下上百下,而且腿脚上还绑着沙袋呢!这话是房东说的,但陆子矶搬过来这两日,一次也没见这个牛郎中练过。
那个牛郎中竟然一直没回来,不过,他不想管这事。
从王大毛那儿回到家里,陆子矶又配了几帖药,让仍然跟着他的其中一个捎回去。王大毛这会儿是锐气全无,不再是恶形恶状的样子,一天恨不得吃八回药,看他的眼神也像条可怜巴巴的断了脊梁的癞皮狗,王大毛那些狐朋狗党一个个也不再像原先那么凶神恶煞的了。他看完王大毛,一走出屋,他们一个个盯着陆子矶的手,隔开八丈远。
“那会不会,你这两只爪子,整天价把那些毒蛇摆弄来摆弄去,百毒入侵,弄出这么一副毒掌来呢?”其中一个大汉用商量的口气问陆子矶。
“你说不是你干的,那你的意思就是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干的?那个小姑娘是条蝰蛇,一口能把人咬成这样?”那个大块头走往陆子矶跟前凑了凑,这么问他。
“我要真练出一副毒掌来,我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我就不吃这碗饭了,我就开镖局去,就到京城去当御前侍卫了!”陆子矶若无其事地对那个大汉说,然后又对大块头道,“我不敢称自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但我至少是个站着尿尿的男人,是我的事我就担着!赖个什么劲?我把话说白了,是祸不是福,是祸躲不过,先不说谁有理无理,如果真出了人命,大不了,一命抵一命。球子的,砍下个头,碗大的疤。可是这事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的,我不是要赖账,确实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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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21
陆子矶威风凛凛地环视着众人。
这时,张阿二和阮老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也过来了。
张阿二闻言,嘴角抑止不住地抖了起来,他觉得自从昨儿和这个江湖郎中一交手后一直在吃瘪,而且再怎么着也扎不回面子了,今天也是。他看了看这几个兄弟心想,不想个法子弄把枪挂挂,日后栽的时候多着呢!人多?人多有个球用!冷静下来想一想,他不得不承认他和这拨兄弟都是吃屎的,都是酒囊饭袋!
陆子矶又添说道:“谁又能说你们这个大毛兄弟一定没在其他地方中过什么毒?那毒先定在那儿,随后就在那发了出来!”
陆子矶这话已经不是第一遍了,连施朝安也这么说过。张阿二没好气地对身边的人说:“去去去,再别瞎折腾了,陆师也算仗义之人,再不要为难陆师了,咱们先不要去管张三的毒还是李四的毒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大毛哥的毒伤看好,不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了!”
陆子矶走的时候阮老三凑到他跟前一脸讨好地说:“同陆师是不打不相识,是吧,陆师?”
阮老三说完话还回过脸去向张阿二一挤眼,陆子矶见状,心里涌出一种深深的厌恶,他甚至对自己也生出了几分鄙夷。依自己过去的脾气,他恨不得宰了那王大毛,但他现在不能不到王宅来替他瞧病,像个龟孙子似的。有时他会突然对自己这种仰人鼻息的生活状态感到厌烦。他真想对自己说:“去球子吧,老子不玩了!”而后挂帆而去,进湘江入沅水,落篷进港,大踏步地走进湘西镇守使的大宅门,掏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
那个镇守使的三姨太为不知名的毒虫所伤,爹爹外出未归,陆子矶的师兄前去救治,一帖药下去,那个三姨太当场毒发身亡,镇守使枪击师兄,又派一连人将陆府团团围住,砸了陆府不算,陆家在湘西的所有陆记药房药店也被悉数捣毁。爹爹四处求告无门,从此沦落江湖,游方四海。
陆子矶想来想去,不知眼下这种情形有何良策。王大毛命悬一线,长则半月短则数日必死无疑。他现在是欲走不成,欲留不能,整个一个温水煮鳖。左思右想,他觉得还是那红衣女孩祸从口出,才使他落到目前的这种处境。因此他又不禁想起那个红衣女孩的事来了。想到那个红衣女孩,他又不禁想到红衣女孩的娘来。
郝妹如一泓满月的圆脸在他眼前浮出,带着几分妩媚的眉眼,低低地向他看过来。不知为什么,陆子矶总觉得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很特别,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识得这种眼神。这许多年里,陆子矶偶尔也与一些风流娘有过一夜之欢,但他从未想到过要讨房娘子。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跟他过这样一种漂泊无定的生活。
陆子矶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岁多一点的时候,他到过这镇子,这镇上的人大都一副凶相。他们到这镇上的次日夜里,隔壁的一家大客栈就遭强盗抢,有的客商连人带货都被劫走了。第二日一早,爹便带着他离开这个镇子,去了山里,一路采药捉蛇而去。
在那个黑龙潭的崖顶上,爹一眼就看见了在崖石缝里迎风而动的那株石斛。这世上有许多珍稀药材,还就长在崖壁崖缝这些险地。爹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往一块大石头上拴绳子,准备系绳下去。耳听得爹一声绝叫,接着便是一阵碎石的轰响声。他回过头来,爹不见了,只有一蓬干尘在万丈峡谷的上空轻扬开去。他哭叫着冲过去,但脚没敢踩到边上去,那儿的岩石大多被风化了。他知道爹爹是死定了,可他死不了这条心,仍存着一线希望,于是绕道而下,翻山越岭地去找爹。
几天后,他来到那面大潭边的崖脚下,在一堆堆尸骸中来回奔走。豹子一岁上死了娘,爹爹在四海漂泊中手拉肩扛地拉扯着他。想想爹爹悲苦一生,再想想自己,他立在一片片飘来荡去的水雾中大哭。夜深了,当他恐惧万分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向他在山崖顶上就看见的那个山庄走去时,突然看见山溪边上竟然有一个人影在动。他抖抖索索地摸过去一看,天可怜见,竟然是爹爹!
爹爹后来躺在郝家妹子家的竹榻上,对大家说,刚掉下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彻底完了。但后来就啥都没想,满耳朵只听得呼呼的风响。忽然上头有一股子劲风,呼地把他向上一拽,虽则没有拽住他,但就这一下子,便卸去了他下坠的力道。他说,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树丛里,虽然胸背双肩伤筋动骨,但没有性命之虞。
陆子矶以为在小连庄勾留的那半年日子里,那是他出世至今最最快活的日子,那是一种带着人间烟火的生活。他想着,回头一准去小连庄一趟。爹在临终前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有好几次念叨过这郝妹子一家。
许多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个脸如满月的被叫做山妹子的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肚兜,甩动两条朝天辫,捧着一掌山枣,向他腾腾腾地奔来,他的心里立即就暖暖的。想着这山丫头他娘每回送东西要爹收下时,总是翻来覆去那么一句:“一颗枣子一颗心……”
陆子矶觉得心里一片柔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每逢夜阑人静,桐镇总有个把发神经的老狗小狗,把一连串尖利怨毒的吠声远远近近地传开来。
金山、阿钟一左一右地窝在阿德旁边的冬青树上,那棵树在临河的一个弄堂口。他们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听到狗叫声,金山、阿钟直起腰来,扯直喉咙一通狂吠,引得那些无所事事的老狗小狗叫得更响亮。金山、阿钟哧哧地笑开了。
“阿南呵,你在哪里了呀!”一个妇人高叫道,声音显得悠长而又凄厉。
阿钟清清嗓子,接着那妇人的叫声应道:“姆妈,我在这里!”
“阿南呵,真是阿南呵!”妇人立即变了声音,惊喜交加地朝这边方向喊着叫着,奔过来。
“你个狗触!”金山推了阿钟一把,赶紧让阿德下去,“伊拉寻过来哉!”
他们仨顺着树干哧溜哧溜地下了树,而后立即逃离这棵兀自晃个不停的大树。
“阿强哎,快点回来吧,爷娘急煞哉!”另一个妇人用更加凄厉的长调唱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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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21
阿德听到这隔了老远的高高低低地带着颤音的叫声,心里咯噔了一下。今晚溜出来的时间长了,他想回去了。一想着吃夜饭时,娘软软地看着他的样子,他就受不了,但他对阿钟、金山一说,他们俩不依了。
“还早着呢,咱们好长时间不在一块儿玩了,再玩一会儿吧,你说呢,阿钟?”金山热乎乎地问阿钟。
阿钟乜着眼睛看着阿德,眼里全是眼白,他从鼻子里哼一声道:“现在的人呵,连一块儿多玩一会儿,都不成了。轧新朋友忘老朋友。跟人家白相才有多少久,咱们在一起白相了多少年?有句话是咋说的,叫做重色轻友!”
阿德一听脸色大变,抡起巴掌想掴阿钟一个大耳刮子,阿钟赶紧躲到一边。他也觉得今晚跟阿钟、金山在一起时,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都在想着汝月芬,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在讲牛郎中被吊在警所的事,他瞒掉了撒谎耍弄老甲鱼他们那一段,尽管他知道,他要一讲这事,准保阿钟会用无限崇拜的眼光看着他,可他还是抗着了这种诱惑,这样做对阿钟、金山有点不够意思,但这事只能讲给汝月芬听。好吧,只要这两个狗头不先说回家的话,他就再不提回家的事,他豁出去了。
他们并排出了一条弄堂,走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阿德,再讲讲那个牛郎中的事,行不!”阿钟央求道。他对牛郎中的生活方式极其神往,日日跑乡走四方,顿顿有菜有酒。他没有吃过牛卵子,想必极鲜。
“不是已经讲过一讲了嘛!”阿德有点不耐烦了。
“再讲一讲,讲一讲呢!”阿钟摇着阿德的胳膊,再次求道。
“那个冲进去的洋装大姑娘,到底是咋回事?”金山那张方脸上的笑容有点咸。
金山这厮最感兴趣的就是男女之事,狗连蛋,猪配种,甚至是公鸡踩蛋,他都会有滋有味地看半天。
“不识,不过看上去,警所里的人好像很买她的鸟账,一般人敢到那里号,不给几杠子闷出来,才怪呢!”阿德因为这个女的敢大闹警所,不禁对她很是敬佩。
阿钟肯定道:“这个女的有来头得很!”
“那你干啥不等等看,一出来就跟,要我,我就跟,到底啥人,弄弄清爽。你又不是没时间,你!”金山遗憾坏了。
“你讲,牛郎中到底有啥事,他们要这样吊打?”阿钟仰脸问阿德,“偷拿扒抢,轧姘头,还是杀人放火?”
阿德摇摇头,他也觉得非常遗憾,连警所都去过一趟的人,居然啥都不知道。
“轧姘头?轧姘头,谁管,哼!桐镇轧姘头的人多了去了,那些男姘头女姘头,哪个被警所捉进去过?偷东西要捉,偷人不捉,这世界上东西比人值铜钿!啥也不懂,在这瞎讲。”金山鄙视地看了阿钟一眼,飞起一脚将一粒石子踢进河里。
河对过是高申蛇行大仓房的后墙。那后墙驳岸之间堆了几只污血斑斑的破竹篓。从仓房屋面和后墙的气窗里散射出来的几缕灯光,在水面上摇来晃去。
“天火烧!”面对高申蛇行,阿德咬牙切齿地诅咒道。他一脸愤然地对阿钟、金山说了说中午在这儿都发生了些什么。
阿钟、金山立即来劲了,金山一挥手道:“走,过去看看!”
阿钟蹦蹦跳跳地带头向前面一座烂糟糟的木桥冲去。
高申蛇行的排门关得铁紧,想必看店的康伯伯又在里头咂开酒了,康伯伯从来都是天一黑就吃酒,吃得晕晕乎乎后就上床睡觉。但从排门缝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们绕到仓房后面的那段驳岸上。
仓房临河那两扇气窗高高在上,这气窗连个窗棂都没有,空空洞洞的。金山说他先托阿钟上去,回头阿钟再他托上去。阿德则找到了仓房墙基下几个贴地的有砖头大小的排水孔。他选择了一处能最大限度地看清里头东西的一孔洞,小心翼翼地把一边脸贴在湿腻腻的地上朝里看去。
几盏气灯咝咝作响,大放光明,将高申蛇行的仓房照得如同白昼。
一头白发的康伯伯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吃酒,他挥着竹扫帚,刷刷刷地将地上的积水扫入四壁脚下直通河沿的阳沟。一排排装满蛇的竹笼呈井字形摆列在仓房的中央,那些蛇相互纠葛,扎成一堆,不见首尾。唯有摆靠在仓房大门边上的那只大竹箱里的金色大蛇和一只只竹篓里的蛇子蛇孙,齐刷刷地偏转脑袋凝视着斜依在对面墙头长约六七米的长板。那长板上铺展着一领蛇皮,那是日里被宰杀的那条大蛇的蛇皮。蛇皮边缘密密麻麻地钉满了细小的无头洋钉。灯光投射过来,将蛇皮上连山连水的蜂窝状网纹勾勒得一清二楚,网纹反射出一涡一涡钻石般的幽静的光波。
康伯伯见那些蛇的模样,甚是纳罕,他用扫帚在那些半立的蛇前一舞。但大蛇小蛇依然僵直不动,好似冬日里屋檐下根根令人心生寒意的冰牙子。
“嗨!”康伯伯心头一怵,将竹扫帚假意向那些竹箱竹笼用力拍去。大小蛇矬矬身,随即又缓缓地升起来。大蛇呆滞的眼珠紧盯着康伯伯,突然它鼓起两腮,吞吐着蛇信,引身死命地朝前一扑,它血迹斑斑的头脸又渗出一行行新的血浆。
康伯伯忙收好扫帚,对大蛇说:“那条雄的去了,你也想撞杀自家?做啥呢!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活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无子无孙,做做吃吃。三岁死娘,十三岁死爹,阿苦。一辈子穷得连女人都讨不起,做一世人一点点滋味都没有,你说阿亏?可我还这么赖赖皮皮地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归要死的,有啥要急的。时辰一到,等阎罗王来领你去,你想犟着不去也不成!所以有啥可急的?”康伯伯对大蛇叨叨一通,看着愤怒欲绝的大蛇慢慢伏下身去,便又开始刷拉刷拉地扫起地来。
阿钟、金山也不你托我我托你地搭人梯从气窗里往下看了,他们也同阿德一样贴地由砖洞往里窥探。刚才那大蛇这一幕看得他们头发直立,手脚冰凉。阿德不由得想到白天高申锤击那条金色雄蛇的情形,想到汝月芬满目的悲愤和绝望,不禁黯然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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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21
“放掉它们!”一个念头掠过阿德脑际,但他马上被这个念头骇住了。这事一旦穿帮,即便不被他们活活打杀,爹娘还不给活活气杀!赔起来,这许多蛇,铜钿银子就海了去了。
这时,一盏一盏的灯被熄灭了,仓房里顿时一片漆黑。他们三个腰腿僵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灯熄了,黑下来的仓房里的竹笼竹篓劈劈啪啪一阵脆响,一会儿那些咝咝沙沙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仿如千万只螃蟹在吹泡造沫。这时,一道炫目的红光,从木栅栏窗口急飘直下。
突然,几股积水蜿蜒曲折地从排水孔里慢悠悠地游了出来,分别向他们三人脚下钻来。
阿钟低头一看,小脸惨白地低叫一声,像一阵疾风似地狂奔而去,金山、阿德也跳起脚来,如阿钟一样地逃离河沿,拐过仓房,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疯跑。
阿德、阿钟、金山跑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又觉得没劲了。但想想也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于是只得回家。他们百无聊赖地走进了藕河街街口,就听见一边有人从临河的窗里轰的一声将一桶水倒进了河里。那家户主姓白,因为癞痢头,大家叫他白癞痢。
“操,倒阴沟里都不肯的,河水大家都要吃的呀!”阿德又有点愤愤然了。
“这只白癞痢,阿三!”阿钟看看街边那个凹进去的门樘,骂了一句。
金山二话不说,在街沿上寻了块老砖,蹑手蹑脚向白癞痢家门口摸去。阿德、阿钟立即踮起足尖,跳着向前走去。
这时胸口的那枚玉佩又一下一下地叩打着阿德的胸骨,他随即又想到了牛郎中,牛郎中说他也想弄块玉来戴戴。
前面就是王瞎子家,阿德隐在一个墙角,向王瞎子家黑糊糊的门窗望了一眼。他已经很久不见这个王瞎子了。王瞎子那只瞎眼既不是一个烂糟糟的空洞,也不是那种死白死白的樟脑丸,只是张不开,闭着的那只瞎眼还长着长长的眼睫,所以王瞎子那只瞎眼瞎得并不十分怕人。阿德吃不准王瞎子这会儿在不在家。王瞎子鳏夫一个,有个老娘住在近段叫里泽的乡下,他隔三差五要到乡下给老娘送菜送米,大热天天天替老娘汰完浴,才回到自己家来,是个孝子。他们对这个王瞎子也很有些好感。王瞎子不论在外碰见任何人,都极其亲热地上去招呼,遇见他们或者比他们更小的孩子他会挤眉弄眼地同他们寻开心,即便他们围上去动手动脚,出手重了,他也不恼,举着双手或者双拳一抱作揖讨饶,最后迈着花旦的戏步,嘴里打着鼓点,扮着怪相逃走了。
金山的老砖在白癞痢家的门板上,发出了两声惊天动地的拍击声。金山扔下砖头,反身向已经撒脚丫速奔的阿德、阿钟追来。金山的身后,传来猛烈的开门声和白癞痢日天操地的吼叫声,紧接着,那块老砖带着啸声在距离他们脚后跟不远的地方摔成几半爿。
一个贼头贼脑的蒙面人突然从王瞎子家门口一闪而出,抢在阿德、阿钟和金山前面,发力沿街狂奔而去。阿德他们一看那人的扮相架势,便齐声狂喊道:“捉贼啊!”
听到有人喊捉贼,街沿旁边有两户平房的门砰砰啪啪地拉开了,另有一户人家的楼梯上也传来了咚咚咚地急速下楼声。那个蒙面人奔得更快了,阿德亲见那人突然一个纵身上了阿丹伯他家的院墙,然后沿墙一阵疾走,跃上屋面,翻过屋脊,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藕河街不少乡邻涌上街头,乱糟糟地瞎问:“啥人屋里贼偷?”
“王瞎子!”阿德、阿钟和金山一声喊,然后相视一看,趁乱分头直奔自己家门,以免被家人在街上逮个正着。
有人忙不迭地向王瞎子家跑去,看个究竟。阿德跑进自家弄堂,在推开虚掩的后门时,听见从王瞎子家门那儿传来一声充满着惊惧地尖叫:“快点哟,杀人啦,王瞎子叫人杀了呀!”
阿德一巴掌拍在胸口的玉佩上,他一下子想到了牛郎中,想到了牛郎中拿起他的玉麒麟时,脸色大变。
这时,一道红晃晃的光束,从他们头顶上空一闪而过。
大团大团青黑色的云团奔涌着急急驶向天际,地平线上连绵起伏的群山丛中忽闪忽闪着青白色的电光,隐隐地照亮了一峰一峰的山巅。
一艘载重大船,张开主帆、侧篷,斜身而上。那几盏汽灯早早地挂在了桅杆上,跃动着火苗的汽灯在大船前后左右的水面上,投下曲折波动的浊黄色的光影。宽大的船首吞吐着水波,发出啪啪嗒嗒的水声。四个高大的船夫前仆后仰地摇动着黄亮的大橹。又有两个大汉过来,朝掌心啐一口唾沫,双手握紧橹绳,大力推拉起来。
面孔紫酱色的船老大扳着大舵,神态不安地直立在船尾的舱房里。他对几个沿着船舷撑篙一路走近的赤脚汉子喊一声:“着力呵!上船前一个个放得空空的,沟子全他娘松松的,把力气都用在娘们身上,现在好,全部糠掉!”
“啥糠掉?我看阿四回头一上岸,照样跟龙一样,对■,阿四?”一个塌鼻梁后生笑说道,“悠着点,困女人像吃荤,天天闷头吃,怎么吃得起。隔段辰光荤腥搭搭,才不得亏空!跟他娘的吃咸菜一样,有你好看的!我老婆反正回娘家了,回去有劲也没地使,就全用这了!”
塌鼻梁后生“嗨”的一声,拎起一片水流顺篙淌的粗竹篙猛插水中,手推胸顶像推磨似地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这叫做无的放矢,眼热了吧。憋死你!”阿四读过两年书,常常满口之乎者也。大船中途靠岸,或者到码头装货卸货吃烟歇息,总是拢一拨人大讲《三国志》。
“那就看你了,阿够意思!够意思,就把你女人借来困困!”塌鼻梁后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娘的十七廿八代祖宗的屁!”阿四提着竹篙从船尾走向船头时对撑篙过来的塌鼻梁后生说,“一竹篙戳你下去!”
“阿四,来两口?”面孔漆黑的老卜头提一篮碰破瓶口的蛇鞭酒,从舱里爬出来挑逗道。
“你这只老猢狲,不去烧半夜餐做啥?勾出我的酒虫来,要你好看!”阿四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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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22
“不吃就算了,喂江里的鱼,也让伊拉壮壮阳!”老卜头站在船沿上,将一瓶瓶酒倒进江里。
“瞎鸡巴倒啥,你疯了,叫你赔!”塌鼻梁后生心疼地大叫着从暗处奔过来。
“你这只疯狗。赔,赔你个头。不是我抢出来,老早淌完个屁了。这瓶酒里尽是玻璃碎渣,你以为啥哩,嗨嗨。”老卜头将倒空的酒瓶一只一只地扔进江中。
“别磨牙了,要落雨哩。都准备准备!”船老大大喝一声。
一股满含雨意的大风呼呼呼地顺江吹来,船夫们的衣衫如张开的船帆。樯桅也吱吱嘎嘎地大声呻吟起来。
“好嘞!”大家齐齐儿应一声。
老卜头站在甲板上,扭头向江心看去,他突然只觉船首的江面那儿红光一闪,心头兀自一凛,马上又转回头来,但待他再定睛向船首细看过去时,水雾缭绕的江面,仍然天水一色。
几只大鸟像幽灵似地在宽阔江面上浮浮掠过,坚定不移地逐浪而去。
江风骤然猛烈起来,风声涛声合在一处,唱出一只凄怨苍凉的挽歌。
船突然剧烈地颠簸了几下,有人在舱面上叫着什么,咚咚咚地奔过。几个大浪拍在船腹,在底舱的老卜头听到几声咣咣咚咚的闷响。他仍自顾自地忙活一阵后,在咸肉缸里翻起一大块沾满粗盐粒的咸肉,啪的一声扔进菜筐。菜筐被打个趔趄,将大半个青皮绿肉的冬瓜震出筐外。老卜头重新把冬瓜装回菜筐,趁势坐在一只小瓮上。
在水上漂了大半辈子,他喜欢开船,开船了有酒有肉,敞开肚皮吃饱饭。下船后,他照例不碰老太婆烧出来的荤菜,省省吧,在船上总归有的吃的。在王记药局的船上,比他早先开航快船快活省心。他闭着眼睛也知道水下的一礁一石,遇大风大浪大雨,船老大才把舵把交给他。闲时,他只是烧菜弄饭。
大家都说王兴国心狠手辣。但他老卜头不管这些,就是天塌下来,也不关他的事。草头百姓就是凭本事凭力气挣钱吃饭,养家糊口。他们很大方,一开船吃用开销全算在船上,吃饱喝足不说,还从不拖欠工钱,比航快船那个狗船东不知要强多少。
老卜头心满意足地挟着菜筐,呼哧呼哧地踩着木梯,爬出舱口。
他一出舱口,觉得大船比方才快出许多,风呼呼呼地带起他的衣襟。船面上没有他熟透的喧闹声,这使他有些纳闷。突然大船如酒醉似地摇晃了几下。老卜头心口一闷,他忽然发现船面舵舱竟然空无一人。
江面漆黑一团,风高浪急。
他手一松,菜筐顺着木梯乒乒乓乓滚回舱底。
“人哪,你们这些人哪!”老卜头大叫起来。他猛地又看见塌鼻后生面色青紫,七窍流血,横在他的眼下。他跳起来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吼声:“来人啊,大家快来啊……”
大船上只有风帆桅杆吱吱嘎嘎地在响,几把散乱在舱面上的竹篙也在船板上发出落寞的跳动声。老卜头傻眼了。
大船顺水驶入江心,团团转圈,然后又如箭矢向前蹿去。
“前面就是江心洲!”老卜头发疯似地向舵房狂奔。
江心洲上的礁石铺天盖地朝大船扑来,老卜头一把抢着来回乱摆的舵把,拼老命一扳。船首笨拙地错开一溜犬牙交错的礁石,直向一块形如卧虎的巨石猛烈撞击。
轰隆一声巨响,大船碎片哗的一声裹在冲天的巨浪里雨点般地落进白浪滚滚的江面上。一个个大浪挟着一船的坛坛罐罐、破木碎片奔腾咆哮,顺江急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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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22
怀 疑
苍黑色的望夫塔在一墙之隔的高处俯瞰着一座被晨曦笼罩着的院落。那群吱吱叽叽狞笑着的黑蝙蝠,环绕着那一层层点缀着的几蓬劲草杂树的如伞坡檐,塔尖塔角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地如燕翻飞。一盏盏塔檐的翘角铜铃此刻在微风中磕击出一声又一声细碎而又悦耳的铃声。
冒辟尘一个激灵,便醒了过来,他原以为自己整夜就那么龇牙咧嘴地靠着床头上坐着,王忆阳让他侧身躺下,他说这身上火烧火燎地痛,怎么可能睡觉呢!发现自己睡了一觉,他不由得有几分高兴。他闭着眼睛在床上暗暗地运一下力,但后脊背的那种烧灼感立即呈放射状流布全身,弄得他一头冷汗。奶奶的!
花窗下的那盏灯依然亮着,一晚上王忆阳没有熄灯,说是给他吃药喂水方便些。
王忆阳请来的伤科郎中说,因为鞭鞭见血,待他伤愈后他就成了一匹斑马了。幸好都是皮肉伤,没有伤及筋骨,无甚大碍,但他说这前胸后背的鞭伤,没有十天半个月恐怕很难痊愈,这让冒辟尘甚是焦躁气急。
房内渐渐地亮了起来,冒辟尘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前在这房间里度过多少不眠之夜。有时这间屋子也会给他一种温馨,一种家的感觉,而花山头的屋子却实实在在地像家临时落落脚的客栈。
这幢两楼两底的屋子中间还隔着一个院子,那儿另有一幢宅子,宅子的正门在当街,前院住着一对老夫妻,是王伯爵的远房姨娘姨夫,对王忆阳是言听计从,她要想怎样就怎样。冒辟尘从未见过这两人,什么时候他都是后门进,后门出。前后院中间的院门始终铁将军把门。
这屋有一房硬木家什,其他的东西也一应俱全,像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地方。窗下的书桌上摊满了王忆阳用来温课的各类书籍,她连考两年,终于考上了省城的美院。不用说两个假期了,即令是几门课结束后的那几日空当,外出写生的日子,她都会偷偷摸摸地雇只船,溜回桐镇。有时实在熬不住了,她索性请几日病假,或者干脆就是旷课,奔回来,与他在此幽会,昏天黑地地做爱。唯有去年,她前去英伦探望她留学的兄长,一去就是十个月,她在那儿病倒了。那是自他们在以一种最为荒诞奇特的方式结识之后,分别最长久的一次。冒辟尘没有料想到,在那段时间里,他常常走神,心里空空荡荡的,没着没落。他终于意识到,那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心,一齐都在渴望这个小女人了。他抵抗着,挣扎着,甚至想到过,用自宫来惩戒自己。但他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的,他觉得他是不可抗拒地堕落了。有时他为此而恨自己,也恨这个女人。
这一次,是她父亲写信将她召回桐镇,说大约在月末,她的兄长将从伦敦启程,返乡省亲,让她务必在月末前几日,请假回家。但她提前请假回来,藏匿在此。
书桌上除了书,还有一盆红艳似火的月季,红月季满满当当地缀满枝头,每一朵花儿都在尽力竞相开放。这盆月季使屋内显得异常神气。特别叫人赏心悦目的,还有墙上王忆阳专门从省城买了带回来的几幅当代名家的画作和她自己透着几许灵气的习作。
冒辟尘不知道他和王忆阳的事传入王府,那个王伯爵会作出怎样的反应。显而易见,王国兴和那个狗狗的施警长还没有将这事捅出去。
他又转脸去看蜷缩成团躺在他身边的王忆阳,她头发蓬乱,绸衫绸裤百褶烂皱,整整一夜,她一趟一趟地不知起来了多少趟,他稍一动作,她便睁开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
王忆阳闻讯赶到警所,又不顾死活地叫人把他抬到了这儿。这事,使他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震动,他知道作为桐镇望族王伯爵的女儿,公开与一个跑江湖的牛郎中这种关系,这将意味着什么。
那个温热娇柔的身子往他这边小小心心地拱了拱,但在半道就刹住了。看着那张仍旧熟睡的脸,冒辟尘心里涌出一股温热。
当年他将这个女人挟到那座地老天荒的古桥下,轻轻将她放翻在桥洞的石板上时,她居然没有丝毫的怯意,躺在石板上优雅地偏转脑袋,扑闪着充满野性的大眼睛问道:“你知道我爹爹是谁吗?”
“那得问你娘咧!”冒辟尘很奇怪自己还有这份心思。
“你真有意思。”她咯咯地笑了,笑声在暗光闪烁的河面上传得很远。
那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的荒诞,他与她的关系竟然会这样延续下来。
她迎着西天最后的那一缕霞光眯着的眼睛中有一涡金色的散光,像猫眸。冒辟尘的眼中闪过一丝酷冷决绝的神情,一声不出地扑上去上,扯下她的裤子。
“你弄痛我了!”她嗔怪道,然后服服帖帖地摊开四肢。
他一阵江湖乱捣,但一直不得其法,未能入巷,倒弄得自己下身有几分刺痛。但这时一只湿热的小手轻轻一托,将他送入玉臼。
一蓬令人销魂的惬意,如风贯顶。冒辟尘乱身一颤,体内风起云涌,紧接着直觉周身血脉贲张。他一下子跌入物我两亡的温柔之乡。
“动呀,你动呀,着力动呀!”她用小拳头叩着他的肩胛,然后拧过嘴去叼着他的耳轮,下劲一咬。他感到一阵快意流布全身,于是,他疯狂了。
“我开始喜欢你了……我真的喜欢了,噢噢……”她真诚而又快活地呻吟着。
冒辟尘时而如暴风骤雨,时而又如和风细雨。身下这个女孩不住地发出毫无顾忌的叫声,如一只饥渴至极的猫在吃食,摇头摆尾,目中无人。桥下鱼儿的唼喋之声与桥洞下如小猫舔食的啧啧有声一呼一应,合而为一。
她的一头长发俯仰生姿,既沉重又轻灵。他困惑地看着神采奕奕的那张俏脸,在他身上微微喘息着。他没弄明白她是怎么翻身上马,后来居上的。这就是一些明清小说中所谓的颠鸾倒风,冒辟尘想。
“好了,谁也不吃亏。你操一回,我操你一回!”她从他身上下来,捞过他的短裤擦净下身,开始穿戴。
“出生至今,我没这样快活过,谢过!”她穿戴整齐,吸着他的嘴唇说,“明天老时间,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