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3
在路上,阿钟迅速地瞥了金山一眼,对他说,他和金山讲好了,今夜他们再去老山泉。老山泉一枯掉,那个洞,迟早总会被人发觉的,到时候,啥好处都同他们没有关系了。阿钟深信不疑,这个洞就是直达东海的洞。如果他们探到一个真正直达东海的洞,他们一走到桐镇的大街上,桐镇人都会拥出门来!
阿德的心跳,突然停止了。
“嗨,阿钟!”阿德闹不明白这个平日里一概小小心心的贼■,怎么如此意气风发。他不大相信这人会同他一样,纯粹是渴望获得着那种“王者归来”的荣耀。他问道:“你为啥突然之间这么上劲呵?”
“夜明珠啊,刚才不是已经讲过了吗,这个老财迷!”金山正要去推骤然站在那儿,喘着粗气的阿钟一把。
阿德忽然间听见阿钟一声惊叫:“看哪,你们快看!”
“天哪!”阿德金山猛一抬头,突然间发现前面竟是一个真正的洞天地府。他们几乎同时大呼道:“水帘洞!”
洞中晶光点点的石笋林立,他们原先只从图片上见过的叫人稀罕死了的钟乳石居然触目皆是。那些千疮百孔且又千奇百怪的石兽、石蘑、石果,和石桌、石椅、石床也遍布洞中四处。这他妈的不是水帘洞,又是什么?!
大湖石他们司空见惯,甚至到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程度。桐镇有点钱的人家庭院里的角角落落哪里没有几座几块像点样子的大湖石。曲老先生说司空坊火烧之后,留在废墟中的一座假山,叫什么秀云峰的,便是宋朝生辰纲的遗物。但谁要,都嫌它晦气!如今早被邪草恶藤所湮没。
可是眼前这远近高低各不同,大都集优美、端庄、玲珑、剔透和润玉般质地于一身的奇异湖石,令阿德感到一阵震撼。有的盘拗秀出,有的端严挺立,有的线条柔曲,可都具有瘦、漏、透、皱之美,这天然造化形态各异的大湖石,真个如曲老先生所说,是将三山五岳,百洞千谷尽缩在一块石头之上的景观。
曲老先生还说大湖石之石色有黄、白、红、黑、灰之分,黄石较多,黑石少见。纯白者为最佳,但阿德眼前的湖石是清一色的淡灰颜色。
这两盏风灯大放光明,将一方洞窟照得雪亮,阿钟和金山如孙行者的徒子徒孙,早已分别扑在石桌石床翻滚打闹起来,弄得满窟都是瓮声瓮气哭笑不分的回声。
阿德坐在一方冰润彻骨的几石上,享受着这份从未享受过的凉润。突然,他听到远处有一般淙淙水声,再看看脚下那一溜向洞口蜿蜒而去但已经断流的水渍,便提灯向前走去。
阿钟和金山停止打闹,随阿德沿着细长的水印渍,走到一处横断去路的大蘑菇石。
那蘑菇石被水“雕琢”出来的一个个天然的洞穴,洞洞相通,显得异常玲珑秀美。一股股涓涓细流为大石碎石所阻,生硬地转个小弯,轻弹着流下远处的黑暗之中。
“老山泉枯掉,就是这块石头!”金山将掉下来的裤腿又卷回大腿根。
阿钟看到蘑菇石下方竟有一大块新新鲜鲜的切口,再提灯来回一照,不由得惊叫一声:“看,这块石头本来生在这个洞上边的!”
阿德和金山看到了洞壁上方又有一个黑森森的洞穴,几缕脉脉流水如细蛇似地游行而下,紧挨着洞穴边上有一方参差不齐的石柱断面,那方石柱的断面切口极为新鲜。无须多说,这块蘑菇石原本确实是挤压在这个洞边上的。
阿德心想,把这块蘑菇石和碎石移走铲开,老山泉茶馆店就不用关门了,振兴伯伯也不用到其他茶馆店去做事了,爹娘又可以上这儿来吃茶听书了。回过头来,带把锹,带两根撬杠,再喊上林立生,他们就可以让老山泉茶馆店重新开张。这事就这么简单,他奶奶的!
阿钟跃上那方石柱的断面,踮脚提灯向里照了照,他们都上去看了看,那竟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洞,洞若游龙,浩浩荡荡地向前延展开去。毫无疑问,这洞穴便是老山泉给水的上游。既然是上游,他们认为绝无通海的道理,不探也罢!
蘑菇石到底是自己断裂掉下来的,还是被劈下来的,他们争了半日,最后他们认定蘑菇石是自己断裂掉下来的。劈下来?什么东西会有这样的神力!
于是他们开始仔细周游洞窟,看看有无传说中的通海口,不过即使没有,他们也已经心满意足,能探得这水帘洞的洞窟,阿德用曲老先生的话来说:“夫复何求?”
阿德、金山和阿钟分别发了个毒誓,除了阿德的人——汝月芬和林立生,绝不泄露有关这洞窟的半点秘密,爹娘老子也不说,谁他娘的说出去,烂手烂脚烂嘴烂屁眼。三人还约定,只要可能,他们打算一放暑假,天天晚上到这来,过过这神仙瘾。
他们转到那个大石柱的断面,猛地又看到洞壁上另有一个洞口,弯着腰便可以进去。举灯照去,光芒难以及远,只觉幽深至极。与外洞相比,这洞里更是静得可怕,沿壁坠下的水珠声仿如一只小兽犹犹豫豫的踏步声,渐行渐远,时有时无的风,犹似一支风笛唱着呜呜咽咽的悲声,若隐若现不绝如缕。
“看呵,这大约就是传说中通海的洞吧!”阿钟声音战栗地大叫道。
金山突然颤抖了一下开口问:“阿德,这地方阿会来蛇的呀?”
“丧门星,好好的,好好的,提蛇作甚!”阿德赶忙捻大灯芯,对金山道。
“哼,有句话咋说的,怕啥,来啥!”阿钟朝阿德嬉笑道。
金山瞪了阿钟一眼,没好气地说:“有啥哩,我瞎问问的呀,啥怕啥,来啥!!”
“我娘有一天,没有铜钿买荤小菜,伊说,千万别来客人,结果你们猜!”阿钟继续笑道。但他忽然闭嘴了,面无人色地死盯着不远处一块蜂窝状的大石,状如木鸡。
“来一大群客人!”金山咧嘴笑道。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3
阿德看看阿钟的面色,再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心一坠,头皮就炸了。
一条条大小不一颜色晦暗的蛇,突然从大石那密密麻麻状如蜂窝的石眼中探出半拉身子,吐着信子,如海葵触手,悠悠地在灯光下左摆右摇。一条粗壮如井绳的黑蛇刚出头,显然因为受到灯光刺激,忽然引颈向前一蹿,脱离一眼石穴,朝阿钟一扑。
他们三人一声惊叫,提灯拔脚就往洞窟出口奔去。还未逃到洞窟出口,只见一股微微发亮的暗流横在眼前,仔细一瞧,妈呀,又是一条黑蛇!此刻那窝在形似蜂巢的大石中涌动的蛇,也撒开来,纷纷向他们抽身而来。
阿德立即想到汝月芬早上说的,那个地方去不得,凶多吉少这句话。他头皮一紧,脚下一乱,脚腕子便歪倒在地。他立即感到脚腕子一阵钻心的疼,吧嗒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阿钟、金山,我脚崴了!”阿德惊恐地向阿钟和金山喊了一声。
但阿钟和金山只装作没有听见,飞速绕过那块大蘑菇石,一个箭步跃上那方石柱的断面,蹿入刚才他们见到的那个洞穴。
阿德单手一抓一撑,刚想起身来,突然觉得手掌心触到了一块凉硬圆润的东西。他抓起来一看,天哪,一只形如砚台的小玉盒!当时不及细想,抓起小玉盒,一瘸一拐地跑着。跑了一段,回头再看全无蛇的踪影,他急忙提灯藏进一块大湖石后面,掰开了玉盒。
两颗珍珠在玉盒中反映着风灯的火头,竟像两颗红光四射的血珠。这两颗一大一中的珍珠,个大厚重不说,竟然还珠体相连,活脱脱地像葫芦。
“一只珍珠葫芦,一只珍珠葫芦!”阿德迅速地将这只小玉盒揣进兜里,又拖着一只脚,跑开了。昨晚银镯,今夜珍珠葫芦,这老天爷为啥会这样待我呀!阿德边跑边在心里高声大气地叫道:“老天爷,老天爷呵!”
大湖盛产天然珍珠,镇上有好几家专门卖大湖珍珠的店,阿德在那儿从没见过这样大的珠子,而且还是两颗!就是那颗状如毛栗的中珠个头,也比大桥头那家店里被称为镇店之宝的那一颗要大得多,而下面那颗则比得上大核桃了。那被称为镇店之宝的珠子,阿德就听两位上海专收大湖珍珠的客人说,那是天价。关键,这两颗珍珠,还不仅仅只是两颗珍珠,它们是只珍珠葫芦!
“阿德,蛇又追过来了,快点来呀,快点到上头的洞里来呀!”阿钟和金山在那个洞穴口拼命地朝他叫喊。
一条小胳臂粗细的青蛇,正向阿德这儿快速游来。阿德扭头一看,心里一痉,又来了呵!他连滚带爬地上了那方石柱的断面,这时紧随他而来的那条小胳臂粗细的青蛇,也立即蹿上了石柱。
阿德带着哭腔,怒骂着,用脚连踹带踢地将那蛇挑了下去,随后一手紧紧地抓住了阿钟和金山同时伸过来的两只手,连滚带爬地进了洞穴。
底下的蛇愤怒地吐着信子,一条紧接着一条贴着凹凸不平的石柱侧面,向上奋力游来。他们仨向下探头一看,只见两条已经同时游上石柱的黑蛇,双双一弹,刚想扑进洞来,但突然仿如飘带落地,然后与那些涌动而来的小蛇一起,昂首吐舌,不慌不忙地游行而去。
阿德、阿钟和金山吃惊地相互看来看去,但他们还是不敢下去,万一它们再回来,咋整!
阿德这会儿心里又好受了些,因为刚才他俩向他伸手,拖他上来了。可他转念一想,如果他们连这点都没了,那么他们还算个人吗?想想刚才他们撇下他的那一幕,他不但不领情,反而告诉自己,再同他们一道白相,他就是猪头,就是狗触!至于那珍珠葫芦,他吭都不吭一声,只当没有这么回事。
看着脸上眼里又带着些微惭色的阿钟和金山,阿德触摸着外衣兜里那只玉盒,在心里对他们说:“关你俩屁事,嗨嗨,叫你们先逃,叫你们先逃呢!”
那些蛇彻底消失在黑暗后面了。方才那窝在石眼中,抽出抽进的蛇,使阿德想到了那个死胚高申,这让他有点恶心,而那些在石巢中抽身而出的蛇,纷纷向他们涌来的情景,又叫他回到了学堂里那个令他战栗的恐怖时分。
阿钟因为今天又忘了带上他的蛇药,将自己的鸡胸捶得嘭嘭响。他们长吁短叹了半晌,一商量,决定索性摸过去看看,这个洞究竟通向哪里。如果这个洞窟,不分二岔三岔,一洞到底的话,他们就一直走下去,不是,他们就退出来。这样就不存在什么有去无回的事!于是,他们仨踩着滑腻腻的高高低低的大小石块,跌跌撞撞向前走去了。越往前走,他们越觉得这洞体在向下延伸。一股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水,也一路向下潺潺流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直到阿钟的脚也崴了一下,他们才软软地坐在湿淋淋的石头上,喘粗气。
阿钟这只软脚蟹,在平地上走路,常常是走着走着,“喔哟”一声,就把脚崴了,不过,这■只要提起脚来,抖抖他的脚腕,便没事了。金山将阿钟常常崴脚的原因,归结为没有东西吃。每当这时,像是受到了极大污辱的阿钟就会嘴唇发颤,眼中含泪,跳起身来回击:“你算有得吃了,穷呀,关你屁事!”但这会儿,金山啥都没说。
阿德看着阿钟提起脚来开始抖,非常羡慕,想啥时崴就啥时崴,想啥时好就啥时好。不像他一崴脚,脚脖子就跟发面馒头似的。这时,他觉得自己的脚腕开始胀痛起来了。
这洞里怎么会有只珍珠葫芦的呢?谁会把这样稀罕的玩意儿,丢在这里的呢?阿德又开始想这事了。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看来,这洞先前有人来过的!
洞壁上一线一线挂上的水流,同地上若隐若现波动着的水流,汇在一起,一齐从他们脚下的石罅石隙中穿行而过。这会儿歇下来,他们仨才发现,腿上胳膊上乃至于头上一阵阵抽疼。仔细地检视之后,谁的身上都有被蹭破刮伤的地方,头上也七碰八撞地起了些青块。
这儿的风格外的大,迅速吹干了他们一头的汗,但湿淋淋的衫裤粘在身上,令他们很不受用,阿德甚至觉得有点冷。此时此刻,他们除了想快快回家,什么都不想,对老山泉通不通海,前面这路通到什么地方之类的问题,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兴趣。
他们商量好,折回去,那些蛇游掉了,就拉倒,要是还窝在那儿,也就不客气了,倒出灯油放火烧,他就不信,烧不退那些蛇!
阿德飞快地向前面深不可测的洞道看了一眼,再看看半满的灯油,对焦头烂额的阿钟和金山道:“那就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3
他们仨正要站起身来,突然听到洞壁右侧下方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阿德当下大惊,赶紧捻灭风灯灯芯并示意阿钟熄灯。灯一熄,他们仨同时看到右侧洞壁漏进了几块不规则的光斑。阿德、阿钟和金山立即齐齐儿贴着洞壁右侧的几处孔洞往外看去。
望夫塔硕大的塔身带着那股逼人的气势,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令阿德他们有些猝不及防,他们着实被这独霸一方、威风凛凛的宝刹吓了一跳。那塔尖仿佛携着一股杀气,直指苍穹,那些仿如着魔般地环绕塔尖塔角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地如燕翻飞的蝙蝠,更加给人一种阴森而又凶险的感觉。
天,竟然到了望夫塔,这洞穴,这洞穴居然直通望夫塔!
阿德的心一阵大抖。他看到了外边一片黑漆漆的参天大树和长在坡上坡下的大湖旱石,便知他们在塔院的后山。看来这洞在此有另一个出口,只是被堵了起来。听刚才那阵说话的声音,洞口离平地相距不远。
一盏灯笼晃过来,跟着两位衣衫不整的僧人。举灯笼的那位胖头僧人走近洞口,用灯笼在一峰拔地而起的大湖石上照了又照。突然灯笼又向他们洞壁外的湖石移来,灯光几乎是从他们的眼前划过,他们仨齐齐紧闭双目,大气不出。
走到阿德眼皮下站着的那位胖头僧人,对另一位黑脸僧人道:“刚才这儿还有灯光,看得清清楚楚,怎么转眼间竟消失得干干净净?”
黑脸僧人也道:“是呵,你喊我出来时,我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原来胖头僧人起身如厕,无意间看见这儿有灯光闪烁,便将黑脸僧人唤醒,一齐过来看个究竟。两个僧人嘀咕着,用灯笼东照西照半日,便疑疑惑惑地从半坡上择路而下,身子沉沉地走过甬道,又回禅房歇息去了。他们在进门的当儿,站在一棵古柏的阴影中,又疑虑重重地向他们这儿看了又看。
阿钟向阿德和金山报出了这两位僧人的法名,他不无卖弄地说道:“其他的全去人家屋里做法事去了,就剩他俩了。”
阿德这时决定掘开构成洞壁中那块独立于其他大石,同时又没有落地生根的小湖石。植入土中的这块湖石,在他们连刨带扒带推之下,居然没有特别费力,便被扒拉到了一边。他们一出洞,将两盏风灯置于洞中,再奋力把这湖石推回去,用脚将泥土来回草草一扫,乱脚踏实。
“我的天爷呵!”阿德呻吟道,跟着一蹦三跳的阿钟和金山,向坡下飞跃而下。
他们仨抬下塔院洞门的门闩,拉开洞门,蹦出去时,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一种自由,一种笑声飞出心窝窝的欢畅。他们就让门那么敞着,三个人像三匹憋足了劲的马,沿着石板道,马不停蹄地飞回藕河街。
阿德站在自家的弄堂口,见阿钟和金山一进家门,便迫不及待地摸出那只小玉盒,借着对面人家窗口的灯光,取出珍珠葫芦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突然,他又看出这两颗连成一体的珠子,不是只珍珠葫芦,是个笑弥陀菩萨!
中珠开的是笑弥陀菩萨的笑相,大珠是笑弥陀菩萨的肚皮。这两颗珠子的珠体相连,并非天生,中间是由珠子本身车出的螺纹旋钮连接在一起的。
他轻轻转动笑弥陀菩萨的头脸,拧了开来。珠子一拧开,一股呛人的鼻烟扑面而来。触,这是只珍珠鼻烟壶啊!
阿德站在自家的门口,激动得浑身打颤,他清清楚楚,这珍珠鼻烟壶是件值钱的玩意儿。突然,他决定马上去花山头,连夜就把阴阳麒麟玉佩同这只珍珠鼻烟壶一起送给牛郎中叔叔,对了,还有这银镯。这只银镯和珍珠鼻烟壶放在身上,放在屋里,万一被爹娘发觉,毫无疑问,又是一场祸!
阴阳麒麟玉佩,虽说牛郎中叔叔喜欢,但到底有些破相,这份礼,单薄了些,可加上这只珍珠鼻烟壶和银镯,就绝对拿得出手了的。他确保这只珍珠鼻烟壶,牛郎中叔叔也铁定欢喜。
阿德撒开大步,又向花山头跑去。
冒辟尘用最快的速度奔回了花山头。一路上,他始终沉浸在一种极度哀伤和极度兴奋之中。同时,他也极其庆幸,在他走投无路之时,竟会有人援手一助。昨天从老山泉挟着老振兴出来,隐约有个蒙面的人在后面跟了一段儿。他在想,这个今晚援手的朋友,会不会与昨夜那个蒙面人是同一个人。转而,他又想到了那股令人反胃,令人不安的腥味,还有墙塌屋倒时的巨响和人的惨叫。那间大屋早不倒晚不倒,偏偏在那千钧一发之时倒掉,令他百思不解。但他想来想去,也闹不明白这墙塌屋倒,这腥味是咋回事。他也不明白,在他转身开枪时,查阿镰向他投来的最后一瞥中的神情。他相信他这一辈都很难能够忘记了。从那门里,进来了什么,会让屋里的人这样魂不附体!他们撞了鬼啦!
冒辟尘一直想不清楚,就决定再不想这事了。他现在要做的是,赶紧离开桐镇。他的直觉告诉他,他在桐镇多呆一时,就多一时的危险。他决定趁还未暴露之前,今儿连夜赶去太平镇,在薄一冰老爹老娘家做一个白天的客人,养精蓄锐,而后再夜奔桑树坪。待到明日,打杀那个千刀万剐的畜生天官,再回过头来收拾这个同样该杀千刀的王伯爵。同警卫森严,贵为陆军总长天官相比,结果这土鳖王伯爵狗命的几率要高得多。
冒辟尘翻过院墙,在向屋里走去时,又不觉有些后悔,刚才去染坊之前,没有将匣子里的东西全部带走。这样,他就不必再回这里了。
他摘去蒙面的汗巾,脱去已完全被汗浸湿的布衫,光着膀子从后院走进了屋门。但他一跨过门槛,隐约觉得有一股腥臭的异味扑来,便不觉后脊背一麻。他立即意识到这屋里有什么东西来过了。他首先想着的是砖洞里的木匣子,但他还未来得及朝那个方向看一眼。堂屋箱笼里的那些蛇,突然发出了一阵激烈的躁动声。
冒辟尘浑身一震,拔出短枪,摸过去,贴在门上听了半晌,待那些蛇慢慢安静下来,他无声无息地拨开门闩,跨入堂屋。看看仍旧落锁的东厢房,目光扫视着堂屋里的陈设。这时,堂屋的门外,传来一阵快捷的脚步声,接着,便是几声轻轻的敲门声。
冒辟尘立即又贴近门缝,向外探视,一见是个孩子,内心很是气恼。这时,他看到对面窗户的帘子一动,便迅速回到西厢房,坐到床上,哑着嗓子问道:“啥人?”
“我,牛郎中叔叔开开门,我是阿德!”门外的阿德压住嗓门轻声轻气地答道。
“啥事,我困了,有事明早来,行吗!”冒辟尘的声音显得极不耐烦极不愉快,也极不友好。听到冒辟尘这样的声气,阿德觉得有些沮丧。但他硬着头皮,怯生生地说道:“不行!”
“那,你等等!”冒辟尘听见阿德尴尬而又伤心的声音,又有些于心不忍了。他立即点上了灯,穿上扔在床里的干布衫,拖拉过木屐板,去开堂屋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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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43
门一开,冒辟尘就见挤进来的阿德立即从兜里掏出了阴阳麒麟玉佩和玉盒。一看到阴阳麒麟玉佩,他的眼睛便透出光来了。他知道阿德干什么来了,好呵,丢了银镯,却得到了爷爷生前最心爱的遗物。冒辟尘又瞥了一眼对过的窗户,关上门,把灯盏放在桌上。
阿德把阴阳麒麟玉佩放在桌上,忙不迭地打开玉盒,让冒辟尘看这只珍珠鼻烟壶。冒辟尘正在纳闷,这样两颗大珠子怎么会连在一起了的。阿德又把银镯放在了桌上。
冒辟尘放过珠子,满把抓住银镯,不由得叫出了声来:“银镯!”
他攥着银镯,仔细端详这失而复得的银镯,然后闭着眼睛握着这镯头,他立即感到镯上那熟悉的手感。是的,这确实是他的银镯。他惊喜得合不拢嘴了。是呀,怎么就没有想过,他们会捡到银镯呢!
阿德很奇怪,怎么这玉佩和玉盒里的珍珠鼻烟壶,倒不如这银镯了!但他也不管这些了,看到这个牛郎中叔叔,开心成这样,他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你这银镯,送给我?”冒辟尘问。
阿德抿着嘴,用力地点点头。
冒辟尘立即将这银镯揣进兜里。阿德这个情,他领。他压着嗓门向阿德大声道:“谢谢!”
阿德满脸通红地又捧起了阴阳麒麟玉佩,对神采飞扬的冒辟尘说:“我娘昨天就说,让我把这块玉送给你。”
“你娘说的?你娘认识我吗?”冒辟尘张开笑口问道,但他的声音中带着明显的质疑。阿德虽则在编谎,但冒辟尘这样待他,他还是不高兴了。他把玉佩往桌上一放,口气生硬地说:“我娘是不认识你,但我对她说起了你,说你救了汝月芬的命,你是一个大好人。我说你欢喜这块玉,我娘就让我把这块玉送给你。这有啥呢!”
阿德的话很在理,看着他生气的样子,冒辟尘笑了。他本来确实想过,找个合适的时间,向阿德和他爹娘出个大价钱买下这块玉佩。但他担心这会节外生枝,也就作罢了。不料在他行将离开桐镇时,阿德竟把玉佩给他送来了。他想了想,觉得阿德送银镯送玉佩给他,是他这么多年来最高兴的一件事。他越发欢喜这个非常灵性的孩子了。
冒辟尘满含歉意、爱意和感激地摸着阿德的头,把那头湿糟糟乱蓬蓬的头发弄得更乱了,然后接过玉佩。阿德又高兴了起来。这个牛郎中叔叔虽则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使劲地摸了摸他的头,但阿德还是觉得心里一亮。
冒辟尘抓起玉佩看了看,唯恐来不及似地直接将它戴在脖子上了。突然。他觉得一股凉润顿时直透心底,同时又感到一股酸痛充斥着鼻腔。继而,他的眼圈红了。
“触,你现在还脆弱得不行了!”冒辟尘自嘲道,吸了吸鼻子。
阿德的眼睛拎圆了,他纳闷:牛郎中叔叔竟会把这块玉佩也喜欢到了这种程度。同时,他也更开心了。
冒辟尘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拿起了桌上那只玉盒看了看。这是一只用纯白的蓝田玉加工而成的玉盒,像一方小小的砚台。它显然是为这两颗珠子量身订做的,玉盒本身价值不菲。他马上想到了“买椟还珠”这个词来了。但一拿起这只荧光闪烁的葫芦珍珠,仔细一看,他就再也不那么想了。
这葫芦珍珠竟是一尊笑弥陀菩萨。冒辟尘还发现,从笑弥陀菩萨垂肩的那双大耳上看,上面这颗中珠原本同大珠一般无二,那艺人为了笑弥陀菩萨这对大耳,竟将一颗大珠,生生地剥琢成了一颗中珠。
“这是只珍珠鼻烟壶啊!”阿德显摆地说着,从冒辟尘手里拿过来,轻轻转动笑弥陀菩萨的头脸,一圈一圈拧了开来。珠子一拧开,他就把大珠凑到冒辟尘的鼻子底下让他闻。
确实是只盛鼻烟的鼻烟壶。看看这样大的两粒珠子,再加上这巧夺天工的笑弥陀雕工,冒辟尘知道这是件珍奇宝贝。但他觉得阿德爹娘送他这样的东西,太没有道理了。于是他诧异地问道:“这个珍珠笑弥陀,也是你娘叫你送的?”
“不是我娘叫送的,是我想送给叔叔你的,我替汝月芬谢叔叔。”阿德吞吞吐吐地说道。
“叔叔谢你了,但叔叔不会收的。阿德听叔叔一句话,赶紧回去,东西从什么地方拿的,就马上放回到什么地方!”冒辟尘感动得声音都有点变了,他语重心长地拉起阿德的手说,“虽则说,这是自家的东西,但你不经爹娘允许,就算偷。女为娼,男为盗,这是做人最差劲的事情了,人一旦走出这一步,就没药可救了。”
阿德犹豫了,他想到了那个毒誓:谁他娘的说出这洞窟的半点秘密,谁就烂手烂脚烂嘴烂屁眼。
“好吧,阿德,很晚了。万一你爹娘这会儿突然发现你不在家,会急出人命的。一回去你就把这宝贝放回去,告诉你娘,下次再不敢了!银镯玉佩我收下了,谢谢你娘,也谢谢你!”冒辟尘认准这东西,是阿德从自家屋里偷出来的。他扶着阿德的肩,要送他出门。
阿德啥也不管了,挣脱道:“这个珍珠笑弥陀是我捡来的,从老山泉那个洞里捡的!”
冒辟尘的心扑通一下,坠了下去,他瞪大眼睛问阿德:“老山泉那儿有个洞!”
“是!”阿德毫不犹豫地将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告诉给了冒辟尘。
听完阿德的话,冒辟尘的脸立时变得血红血红的。老山泉里的洞中洞,直达望夫塔,这令他非常兴奋。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冒辟尘将珍珠笑弥陀往阿德手里一塞,指了指西厢房的屋门。阿德心领神会地踮着脚尖,轻悄悄地走进了西厢房,并关上了屋门。
冒辟尘一闪身,便贴到大门一边,猛地一拉门,一张满是络腮胡子的大脸惊慌失措地从暗中跳了出来。这人便是住对门那个胸口挂了只插满各种香烟的布袋,终日游走在这一带的卖烟人。卖烟人一惊,忙转身撒腿就向街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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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44
“去你妈的吧!”冒辟尘这几日烦死这人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顾忌了。冒辟尘欺身而上,两手抓住他的脑袋,用力一扳,那人便软作一团,倒在他的怀里了。
冒辟尘朝着对面的门窗瞥了一眼,夹起络腮胡闪进自家堂屋,迅速绕到后院。
阿德手里拿着玉盒和珍珠笑弥陀,贴在门边,伸长耳朵仔细地听着街上的动静,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于是他开始暗中打量这屋子。他想,大约是牛郎中叔叔同那人走开说事去了。
想不到这牛郎中叔叔的屋子一副清爽相,到处都很整洁,连药架上的瓶瓶罐罐也排列得整整齐齐。他喜欢这样的屋子。想着如果自己长大后,独自生活在外,要是能有这样一间屋子,他就心满意足了。
外屋的灯突然熄了,阿德猛地转过头去,一见冒辟尘已立在他的身后,心里不觉一悚。阿德心想,这牛郎中叔叔进来出去,像只猫,铁定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他看着眼睛在暗中闪闪发光的冒辟尘问道:“偷听,是吧?谁呵?”
“不是偷听,是一个过路的朋友,见屋里亮着灯,想看看我在做什么,走了。”冒辟尘平静地说,转而又问道,“这样晚的时候,汝月芬或者还有其他什么人,到过你家吗?”
“没有哇,天一黑,我家从来都不来人。汝月芬别说夜里,白天也没来过。咋啦,叔叔?”阿德有点紧张地问道。
“没啥,叔叔想到刚才那个过路的朋友了,随便问问。”冒辟尘知道阿德会这么说,但还是这样问了一句。他觉得可以不说这事了,说了也没用。现在他也无暇顾及这事,再说,他即使想管也管不了。这阿德同那个汝月芬肯定什么事都不知道。即便陆子矶要做什么,也用不着非得利用这俩孩子才能成事。即便陆子矶真做了什么,那也完全是一种巧合。不过,他想王伯爵他们再丧心病狂,还能对这俩孩子咋的!
冒辟尘指指阿德手里那尊珍珠笑弥陀菩萨,再次确认道:“你说,这是在老山泉潭边上的大洞里捡到的?”
阿德点点头,又把珍珠笑弥陀菩萨递到冒辟尘面前。
“叔叔用不着。”冒辟尘挡开阿德的手,突然变得有点伤感地说,“既然是捡的,那就是你的。那儿的东西,它不属于任何人,谁捡的就归谁。你应当先去孝敬你爹你娘。有朝一日,当你再想尽孝,但他们都不在了,你心会痛的。记住叔叔一句话,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待好自家的爹娘。这世界最疼你的人,就是你的爹娘,不掺一点假。即使这个世界上的人都不要你了,但他们要的。”
“那……他们会打我不?”阿德仰起懵懵懂懂的一张脸问道,“他们会以为是我偷的呀!”
冒辟尘摇摇头,沉吟了一晌道:“这会儿,叔叔有要紧事去办,事办好了,叔叔再来找你,你现在就回家去,一回家就把这笑弥陀菩萨交给你爹娘,千万别再带在身上!”冒辟尘觉得必须赶紧送阿德走。这时他并不太担心染坊案发,他要是不跳出来,王伯爵他们这一世都未必能搞得清楚他是谁。但他却担心躺在后院大坑里的那个死胚。再不能啰嗦了,他得马上离开桐镇。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应当赶紧离开这个镇子。王兴国、施朝安他们的最后通牒,他也必须认真对待,他们真要纠缠起来,对他极为不利。他们以为他■,就算■吧!
冒辟尘轻轻地把阿德推出西厢房,送到街上。他瞅了一眼阿德,用双手紧紧地捏了捏阿德的双肩,便转身进屋,关门落闩。
阿德走出去很远,还在回味这个牛郎中叔叔捏他的肩胛的感觉。他有点搞不懂,怎么这个牛郎中叔叔就那么随便一摸一捏,他便觉得自己的心房,忽然被什么东西照亮了。爹常常冷不丁地刺他,而娘则终日唠唠叨叨,都不及这个牛郎中叔叔顶用,他那样一来,他阿德就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阿德一想到那个牛郎中叔叔说的,这袋里的笑弥陀菩萨是件宝贝,有这样一件宝贝,爹娘同他这一辈子都吃不尽、用不完了,他的心和脉搏就咚咚咚地跳成了一片。等老山泉茶馆店重新开张,爹娘再也不用自带茶叶,想吃啥茶就吃啥茶,想听多少场书,就可以听多少场书。将来他大起来,娶汝月芬的时候,她想要啥就可以有啥。
想到这里,阿德用手捏了捏笑弥陀菩萨,一蹦三跳地向家里狂奔起来。
阿德欣喜若狂地一气奔回家里,拐进弄堂,掏出钥匙就去开门。但锁舌被拧得啪嗒啪嗒响,门还是推不开。里头闩死了!阿德慌了,他在黑暗中立了一会儿,便开始叫门。但楼上楼下没有一丝儿动静。他又跑到前门,轻轻地拍门,轻轻地叫爹喊娘。然后停一会儿,听一阵子,可那楼梯上咚咚咚的脚步声,始终没有响起。他又奔回后门,接着又是前门。后来,他索性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手里拿着笑弥陀菩萨,一遍一遍地拖着长腔,声声唤道:“开门呀……爹呵,娘呀,开开门吧!”但楼上楼下依然一片沉静。
阿德的声音在静夜里,孤独而又凄凉。在他快要睡着时,他仍不忘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娘呀爹呵,下次我再也不敢了呀,开开门吧……”
他昏头昏脑睡了一觉,醒来后仍发现自己坐在台阶上。于是,他继续睡意蒙眬地扯着嗓子喊门。
“这家大人死绝了吗?”与阿德家隔两个门的沈家,终于轰隆一声推开窗来骂道。周围其他邻居也发出了一阵愤恨的抱怨声。
“你们都是狗屎!”阿德斜卧在台阶上开始反击了。
突然间,桐镇的狗又叫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叫成一片。
刚才抱怨阿德的邻居,又开始对那些狂吠的狗发出更为愤恨的怒骂。
这当儿,大门猛地被拉开了,阿德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拖进门厅。爹和娘一声不出地轮流用藤拍夹头夹脑地抡上来,他们对邻居的火和对他的恨全部通过藤拍宣泄了出来。阿德懵了,爹娘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痛打过。阿德甚至忘记了哭叫。
桐镇警所的大办公室里,这时灯火通明,座无虚席,但这里的气氛却冰冷得快要凝固了,显得沉重而又颓败。
施朝安神情恍惚地看着一群绕着风灯狂舞乱飞的蠓虫儿。除了陶巡警和杨标他们几个,所有该来的人全到场了,连王四海也来了。王四海平日那张毫无表情的大脸,此刻更加没有一点表情了。王兴国让这位渔园总管上座,他没有谦让,便落座了。王兴国像刚死过那样,没有一点活气。其实在施朝安看来,这会儿所有在场的人的脸色,个个都像刚从棺材里倒出来那样,死白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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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44
伏 击
面对着王兴国和警所那些人一道道质疑的目光,李镇公仍坐在他的位置上,向重新落座的施朝安厉声发问:“请你解释一下,染坊案发前或者说染坊案发的时候,你去染坊做什么?”
“你这样问我,可有什么根据?”施朝安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他刚才想了一下,觉得不能同这个魔头较劲。李镇公这样问,他马上想到那两条东洋狗的事了。
李镇公果然说,人不能一下子判定曾出现在杀人现场的嫌疑人,但警犬可以。
“这畜生疯了,可人不能疯!”施朝安话一脱口,马上意识到这话重了。
“怎么说话的,你!”王兴国向施朝安呵斥道。他认定施朝安绝对无辜,无论怎样,他施朝安也不会是染坊杀手。这怎么可能呢?打死他,他也不信!
李镇公眉头一紧,冷笑一声道:“你施警长吃这碗饭,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没有一点证据,我能下你的枪?你毕竟是主管这地方的治安长官。再说,我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你是王伯爵,还有王镇长的下属,我不能乱了规矩,是吧?你现在只要说清楚,今夜,你去染坊干什么了?”
“你如果还把我当作所谓的主管这地方的治安长官,请用证据说话!”施朝安就不相信,除了那两条疯狗,他李镇公还能有什么证据。
李镇公顺手一拖,将脚下的布包,扔在桌上。他对手下喝道:“打开!”
一条壮汉戴着手套,将里面的夜行衣、鞋袜,还有蒙面汗巾,都摆在了桌上。李镇公对王四海道:“还是狗从他的床下搜出来的。”
屋里的人立即小声地议论开了。王兴国一看也傻了眼了,他心想,一个警长,夜里把自己整成一个采花贼样,这确实可以说明问题。于是,他再看施朝安时,眼神就全变了。他向施朝安翻了一眼,怒道:“施朝安,你有什么话,就快说?”
李镇公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牛皮纸信壳,扔在了桌上。
施朝安一看那封信,才知道,他们连他的办公桌抽屉都撬了。
那是昨天下午省厅老于捎来的信。冒辟尘连着两次甩掉了他施朝安从县局请来的兄弟后,他就捎信托老于去查查冒辟尘自己在警所报出的那个省城住址,看看这个冒辟尘到底是什么来路。老于在信中说,他访了不少这个住址周围的老人,他们说二三十年前,这儿曾租住过一对母子。从那之后,便是一对嫡亲老姐妹住在这儿,一直到现在。从年龄上判断,施朝安要查的这个人,应当是那个孩子。那孩子就在这儿生的,但六七岁时跟他的母亲离开了这儿,从此不知去向。
老于在信里还说,那是个年轻漂亮的母亲,话音中夹着吴兴或者是震湖一带的口音。而有个在那一带做过生意的老邻舍说,那像是震湖县佛手镇的方言。她像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与周围邻舍没有什么来往,也很少与人说话,以教人画画和编结绒线活为生,日子过得很清苦。那孩子的乳名叫“宁馨儿”,他母亲外出,便将他锁在屋里。有不少老邻舍还都记得那孩子常常抓着窗上的木栅栏往外看的情景。另据坊间风传,这孩子应当是个私生子。
岳炳生的案子,现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施朝安明察暗访,没有发现能掘出那个幕后者的一丁点线索。冒辟尘,他也已经打算就此放过,但昨儿下午一接到老于的信,他才又决定继续跟踪这个“宁馨儿”。他还想着回头再找个时间去趟佛手镇,摸摸那个孩子母亲的底牌。
施朝安知道这信,这桌上的衣物,对他而言问题都不大,他那样扮相出行,盯冒辟尘的稍,是在查案子。而打碎那洋灯罩让冒辟尘脱身也没问题,这事只有冒辟尘心知肚明。这个牛郎中不说,鬼才知道!况且冒辟尘根本不知道是谁开了这一枪。他施朝安刚才脑子一热,只想着让这个司空家族唯一的后人脱身,谁会料想到冒辟尘竟然又造出了这样一个惊天大案!这二十八条人命案,是个大麻烦。你施朝安千辛万苦,跟人跟到这杀人现场,然后你就拍拍屁股回去困觉了!
看到施朝安沉默了,李镇公慢慢地立起身来,冷笑道:“在这儿说话,说明我们还有余地。只是有些问题,不明白,想听听你的解释。你要不吭气,那咱们就换个地方说话。”
施朝安清楚李镇公“换个地方说话”是个什么意思。染坊中,查阿镰对冒辟尘的一番话中,施朝安已认准李镇公下令逮捕陆子矶,表明他早就知道岳炳生中毒身亡的来龙去脉。他不知道李镇公对王伯爵当年操纵司空坊杀人灭门的事知道多少,但李镇公至少在这一点上是同查阿镰与王伯爵沆瀣一气了的。
施朝安深深地吸了口气,环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李镇公脸上,声调放缓地说道:“我想我现在可能说什么都会叫人生疑,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王四海抬抬厚重的布满皱折的眼皮,终于发话了:“说实话。”
毫无疑问,王四海对司空坊杀人灭门的前因后果,心里有一本账。原本施朝安对王伯爵,对这位渔园不可或缺的总管多少心存畏惧之心,可这会儿,他对这一干怀着不可告人目的、干下如此惨绝人寰勾当的蝇营狗苟之辈充满了不可遏制的厌恶。但他依旧冷静地笑对王四海和李镇公,不卑不亢地说道:“是的,说实话。”
于是,施朝安从他对冒辟尘的直觉开始说起,从县局秘密请来的同事接二连三被甩,引起他的怀疑,直至收到老于捎来的信为止。他深信在冒辟尘身上可能会揭开一个大案的盖子。如果他做到了这一点,就足以向世人证明他施朝安不是吃素的,他施朝安绝不是一个混吃等死之辈。他之所以一开始死活不承认他到过查阿镰的染坊,只因他实在担不起这样一个天大的责任。因为,原本他完全可以捉住冒辟尘,从而避免这样一个惊天血案的发生。
施朝安边说边飞快地想着如何把最后这事圆回去。就他娘的说,后来跟冒辟尘到了染坊,你转了个圈子又回去了,然后你真就拍拍屁股回去困觉了,又能咋的!就这样说,现如今,你也只能这样说!冒辟尘这会儿不是还没被捉住吗?即使被逮住,他不说,鬼才知道他是不是回过花山头!
李镇公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施朝安的话。但他重新落座后,口气骤然变得和缓了起来,他说:“你对冒辟尘的事秘而不宣,想一鸣惊人,我们可以理解。也就是说,我们不怀疑你想破大案的这种动机。但你现在只要把你跟到查阿镰的染坊之后,怎样了,说清楚就得!”
于是,施朝安便硬着头皮回道:“冒辟尘到染坊,四处兜了一圈,就又回花山头了。现在看来,他大约嗅出味道不对,就回去搬人了。当时我想快一更天了,今夜他可能不会再出来了。我也就四处转了转,回家洗洗睡了。”
施朝安的话一说完,全场鸦雀无声。他意识到,所有人,包括李镇公都不得不接受他的这一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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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44
一只蝙蝠从塔上扑下来,又迅捷地掠过院子远去。楼上的那间屋子里一盏灯的灯光透过窗纸,照亮了窗下一丛丛木樨草。院内广植花木果树,树冠在屋面和院中投下大片阴影。其中还有几棵粗大的玉兰花树,枝叶婆娑,碗口大的白花如累累硕果开满枝头。院墙边上还有几株繁英累累的月季,暗香袭人。
冒辟尘避开仍旧窝在树冠上的那一双贼眼,跃下屋面,足尖一个点地,再上院墙。他一下院墙,便将腰间的短枪弹匣和手雷掖进草丛,然后轻步穿行在院子的石板路上。
冒辟尘刚一上楼,一个赤裸的温热娇柔的身子便从楼梯口扑进他的怀中。她怨怨地低语道:“你到底还是来了!”
“这两天镇上鬼哭狼嚎的,哪还有什么心思!”冒辟尘敷衍地搂一搂王忆阳,一块儿进了房间。施朝安那声扯碎耳鼓的“宁馨儿”,在这一会儿功夫中,无数次在他耳边回响,将他的脑子完全搅乱了。
王忆阳一把掀开床上的薄被,跳上去,赤身裸体地躺在那儿,大张双臂,撒娇似地蹬踏双足:“我才不要管呢,快触我呀!今夜你哪儿都不可去,我要用你一夜天!”
“不行,我一会儿就得走!小李庄刚刚来人说好的,有一头牛病得很重。”冒辟尘坚决地摇头。
王忆阳起身从枕边摸出几枚铜钱,递到他眼前撒娇道:“就今天一回,我买下。就一回,行啵?”
王忆阳见冒辟尘一解下腰带,挂在裤腰上的那个钱袋便来回地抖个不停。那钱袋沉甸甸的,塞足了东西。她从没见过这钱袋,那是只女式钱袋。
王忆阳便将手偷偷地朝这钱袋探了过去。
“别碰!”冒辟尘双目圆睁,拨开王忆阳的手,厉声喝道。
王忆阳浑身一抖,像被蛰了似地缩回手去,她没料到冒辟尘会如此粗暴。“什么宝贝东西啊,吓杀人了!”
看到王忆阳受惊的样子,冒辟尘脸上的表情迅速缓和了下来,安抚地拍拍她的脸颊,然后脱下衣裤,扑进床里。王忆阳一声欢叫,伸胳膊箍紧了男人。
过了一会儿,冒辟尘无力地从忆阳身上下来了。今天,他不行了。
冒辟尘穿上衣裤,垂着头,一脸痛楚地坐在床沿上。
施朝安知道他的乳名,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但施朝安并未下令逮捕他,显然施朝安在帮他冒辟尘,可是他却亲手杀了这位警长。这么多年来,他冒辟尘杀人不眨眼,也从未需要追悔。但错杀了施朝安,使他五脏俱焚。
王忆阳一眼不眨地看着冒辟尘,心里泛起一阵酸疼,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落魄过。他这会儿,看上去是那样无助,那样的绝望和可怜。王忆阳想,面前这个男人一定遭遇过世界上最最不堪的事,他才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的。她看着冒辟尘起身,用腰带重新束紧挂在腰间的钱袋,感到心尖一阵抽痛,便低下了头去。但她马上又抬起头来,靠在床首,忧郁地看着冒辟尘正色地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冒辟尘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们赶你走的,是吧?”王忆阳向书桌上那本《牛津英汉双解词典》迅速地瞥了一眼。
冒辟尘犹豫了一下,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如果想要我,你知道到哪可以找到我的,是吧?”王忆阳的眼泪落下来了。
冒辟尘再次犹豫了一下,微微地点了点头。
王忆阳转身从枕下拖出一只精巧的木匣子,打开了匣盖。这时,一串又一串的眼泪,无声无息地从她脸上滚落了下来。她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呜咽地说道:“你……从不肯接受我一个铜子,这次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分上,请无论如何收下,你总用得着的。收下……好吗!”
她微微地颤动着手臂,双手将匣子捧给冒辟尘。
匣子里盛满了一块块骨牌似的金砖。
冒辟尘心里咯噔一下,定睛看着这个令他灵魂出窍的小女人,这个妩媚风骚、性欲旺盛的小女人,这个活泼可爱、温柔体贴的小女人!
他记得每次他周身血管大扩张,一泻而下时,她都会拖过浴巾或薄被掩上他裸露在外的肩背。她第一次这么做时,令他布满皱折的心房感到一阵盈热。她有许多动人之处,但她是王伯爵之女,是王天官亲亲的侄女,这使他极为恼怒。他曾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啸叫:她为什么不是张伯爵李伯爵的女儿!
“你知道,我从不接受任何人的财物!”冒辟尘接过匣子,转手放在书桌上。突然,他看到了并排放在书桌下的两口皮箱,还有一个包袱,便问道:“咋了,要搬回渔园去呀?”
“是的,今儿吃夜饭的时候,我爹来过了。明儿一早,我必须搬回去了!”王忆阳撒着娇,强作欢颜地扑过来说,“我叔……王天官,大约天一亮,就到桐镇了。”
“你叔,天一亮,就回来了?!”冒辟尘像吃了一枪似地怔在了那儿。这么说,他这会儿要是不来看这个小女人,那么,他今晚就傻逼一个,奔到太平镇,在薄一冰老爹老娘家做一个白天的客人,然后明儿夜里就到桑树坪去看扳鱼。
王忆阳看着冒辟尘眼中的神情,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怯生生地坐起来,幽幽地盯着她的男人问道:“你该不会……在等我……等我叔吧!”
她有一个聪慧过人的小脑袋瓜,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但她为什么要说出来,这个蠢货!冒辟尘感到有一股冷气直逼心尖,眼中掠过一线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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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45
王忆阳看到冒辟尘眼中的寒光闪烁,一下子花容失色。但她仍执拗地慢慢说道:“你再不会来了,你刚才进门,我就知道。我也知道,这一日,迟点早点总要来的。你想杀谁,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我知道你恨这桐镇!有的时候,你触我……触我,就像触王家十七廿八代祖宗,你恨我们王府的人……”
冒辟尘绝望地闭起了眼睛。
两行清泪从王忆阳脸上,潸然而下。她啜泣道:“你走吧……亲亲我,再亲亲我……”
冒辟尘体内那股冷冰冰的寒流回旋往复,迟迟不肯离去。他突然打了个寒噤,一言不发地俯身轻轻吻了吻她的面颊。他迟疑了一下,又吻了吻那双颤抖不已的眼睛,最后吻向她的嘴唇。
这些年来,这个怪异神秘的男人从未吻过她的嘴唇。王忆阳心口一热,闭上眼睛,将那双嘴唇吮入口内,狠狠地用利齿一嚼。
冒辟尘的双唇立时渗出点点血珠。
她久久地吻着,然后将一嘴血水,咕噜咽下。
冒辟尘抬起手捞过薄被,紧紧地裹着那个赤裸的浑身战栗着的身子,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出。
王忆阳睁开泪眼,凄迷地看着在书桌上扑扑跳动着的灯焰。突然,她猛地跳下床,从那本《牛津英汉双解词典》里翻出一张照片,高高地举起,向门口扑去。但她又倏然止步,那张照片忽忽悠悠地飘落在地板上了。
王忆阳跪倒在照片前,掩面而泣。
在那张飘落在地的照片上,王忆阳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背对着白金汉宫,向着一片阴霾的天空启齿微笑。
冒辟尘下楼时,听见楼上一声压抑着的如一匹母兽似的长长的号叫。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才走进院子。他从草丛中摸出短枪弹匣和手雷扎在腰间,便无声无息地跃上墙头,飘向前面那如浪起伏绵延不尽的屋顶。
当冒辟尘习惯性地朝两面的弄堂街口扫过一眼时,他的心呼地向下一沉。
一溜身影贴着巷壁,飞也似地向这儿疾奔而来,而不远处的屋面上也突然冒出了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形成扇面朝这儿包抄过来。
冒辟尘冷笑一声,意识到这些人绝对是冲他来的。逃入宝塔塔院,是他现在唯一的一条路了。于是,他当即拔出枪,反身几步,翻向墙头,重又落入院中,奔到面朝塔院的墙下,纵身上树,再由树及墙,纵身跃下。他人刚一落地,便听见一个操着京腔的人在敲那小院的大门。
冒辟尘脚不沾地似地横过半弄,一气翻上塔院的墙头。他在墙头回望了一眼那楼的一排灯火昏暗的花窗,便跳进院里,一哈腰闪进了树丛。
这时,塔院的门突然轰轰隆隆地开了,那个一直住在禅房,人称“野和尚”的老香客,刚想问点什么,几条人影已经一把将他推到一边,冲进门来,一阵狂跑,然后绕过黑黢黢的塔基,紧奔几步,一个个翻上了塔院的墙头,随即又啪哒啪哒地跳了下去。
冒辟尘矮着身子,在墙下的树丛后边,一阵急走,便转向甬道。他贴着甬道的大树,斜刺里朝着塔院的后山狂奔而去。
那一眼黑亮黑亮的泉潭,忽然轰隆一声,溅起一团高高的水花。巨大的水声惊得那群绕塔绕桥环飞往复的黑蝙蝠,哗的一声四散开去,疾叫着飞入云天。
冒辟尘刚听到他身后的泉潭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便又听见从塔院墙门那儿传来了一阵虚张声势的叫喊声。
一队高大威猛的列兵,小跑着通过塔院大门,向镇头的古驿道开去。
冒辟尘头也不回地几个腾跃,就从几块大湖石上,一下蹦上了紧挨着古驿道的院墙,而后,飘然而下,飞入古驿道边上那片如浪起伏的桑林,完全隐没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一轮红晃晃的圆月亮高悬中天,江边的林子笼罩在一片轻纱般的薄雾中。陆子矶在一棵树冠如盖的红枫下,解下背篓,取出长绳,三下两下,就将长绳结成了一张绳网。他取出怀内的蛇魂散,蜻蜓点水似地撒在四周。
虽说终年漂泊江湖,露宿山野,但他从未受到过任何毒物的侵袭,经年浸淫药草,使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拒毒物于千里之外的气味。可现在他决定这么做。
昨日下午,陆子矶沿山河出谷时,桐镇已是遥遥在望了。但是山河出谷后,就一分为二,他舍下那条似乎是奔流入江,但其实却是朝着桐镇方向而去的大河,沿另一条大河前行,待他发现离桐镇越来越远时,已经太晚了。如果要折回去,那得花上一天的功夫,他只得远足顺流直至江边。
问得一讯,十几里外有一个叫江心洲的地方,附近有一渡口,但等陆子矶马不停蹄赶至渡口,渡口已被一排年轻英武的士兵封锁,江中来往船只都被一艘小火轮带进渡口强行检查。在渡口摆渡的老艄公坐在那儿闷闷地抽着旱烟,他的渡船船头已被拖到江堤下的浅滩上,船头的湿渍此时也已经被风吹干了。老艄公对他说,先找个地方困一觉再来,走么别走远,封航的禁令一解除,他就让他的孙子来叫他陆子矶。但他说,弄不巧要到明早,才能开船摆渡。陆子矶疲倦极了,于是决定在此睡一觉再说。
陆子矶像茧一样地裹在绳网中,躺在树上,他的身子和同样高挂在树上的背篓,洒满了斑斑点点的月光。林外江水的轰鸣声和渡口那儿的吵闹声依然不绝于耳。他两手垫着后脑勺,仰天而卧,凝视着摇曳多姿的枝影,陷入了沉思。
这世上还真有野史传说中的灵蛇,然而这绝灭千年的灵蛇竟如昙花一现,顷刻之间便灰飞烟灭,令他心口郁结。让他郁结的还有:他也是一介懦夫。
几十年来,他对自己固有的一份自信与自豪已被灵蛇化作齑粉。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而现在看来,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思想至此,陆子矶沮丧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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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45
渐渐地,陆子矶觉得自己有些迷糊。他浑身一松,决定就此睡去,但忽然间,树冠边有一道红光一闪而过,他立即睡意全消,撑起身来,瞪大眼睛仔细检视着树上树下,而后又看了看周围。他觉得自己有点眼晕了。不过,他总感到这两日似乎有什么东西睁大着眼睛,在暗中窥视着他。
陆子矶又重新躺回吊床,无比懊丧地想起了那灵蛇,想起了他的白头蟒。他祈望着白头蟒没有遭到不测,自己回转花山头去了,同时他还祈望那个气息奄奄的杀胚王大毛可千万不要趁他不在,去了阴曹地府。那厮的小命全靠他开出的药方那么吊着。跟随大毛的那些牛头马面,虽说也有点认可他不是施毒之人,但因为指望他能妙手回春,后来才与他相安无事。他反复想过,一旦那混子真走了,他还是会有大麻烦的。
这时,汝家娘子的女儿,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哼,不论她是人类,还是异物,各人头上一片天,随她去吧!
远处,有一艘轮船拉响了汽笛,呜——呜呜,一长两短,好一阵余音不绝。陆子矶从树上纵眼望去,远远地看见下面的江面上行驶着一列呈“二一二”阵形的船队,在前引航的是两艘汽艇,居中的是一艘铁甲游轮,殿后护卫的则是两艘炮艇。
铁甲游轮黑白双色,三层船舱内灯火通明,船首劈波斩浪,在后面掀起两道滚滚长龙。游轮如同一幢漂流的宫殿,在四艇的护卫下,流光溢彩然而又八面威风地顺江而来。一会儿,陆子矶只见那两条汽艇慢慢地拐入对面的河道,那艘铁甲游轮也减速转弯跟进,慢吞吞地随汽艇而去,而殿后护卫的那两艘炮艇,则掉头西去。
想必这艘铁甲游轮也是要去桐镇的,今天封航也应当与这铁甲游轮有关。如果是这样,那艄公便可以开船摆渡了。陆子矶立即向渡口望去,果真如此,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儿,开始忙乱了起来。他马上起身开始收拾东西。
这时江风开始呜呜发威,堤上堤下一片片苇子茅草瑟瑟摇摆,伏地不起。陆子矶满耳都是一江拍岸的涛声和远山传来的隐隐雷声,他眯起眼睛向一片片白光闪个不停的层层叠叠的峰峦望去。看样子那儿已经是大雨滂沱了。
两条汽艇呈平行线犁开河面,匀速向前逆流而上。那艘大游轮,拖着一道长长的烟柱,如一匹巨牛似地咣哧咣哧随后驶来。游轮轮首和轮尾各有一只如同独眼巨人的大灯,射出一道炫目的光柱,穿透河面上飘飘摇摇的水雾,将河面照耀得如同白昼。光柱忽左忽右地搜寻着河岸上每一处可疑的阴影,偶尔撞开夜空,似一柄青白利刃直插云霄。
操纵首尾大灯的两个壮汉左右分别站立着四个荷枪实弹神情威猛的大汉,他们的目光随灯而移,警惕地注视着灯光下突显而出的一草一木。
大游轮拖曳而起的两道异常暴力的燕尾形水波,呼啸着扑向河岸,激起串联成片的浊浪,将大团泥石翻卷入河。有的河浪黑糊糊地盖过河堤,直奔堤后的大田,连根拔起成片成片的萝卜白菜。
“船长先生,天官要你减速慢行。这样会冲决河堤,毁坏庄稼的!”一个束着武装带的年轻军官,手搭在枪套上走进驾驶舱对两腮剃得铁青的中年船长说。
船长点点头,拉响减速铃。一阵急促的铃声在机舱里响起,火轮即刻慢了下来。游轮如牛哞似地低吼两声,汽笛声在夜空中久久地回荡着,传得很远、很远。前面的两艘汽艇鸣笛回应,马上也减速行驶。远处的村庄有几只狗的叫声隐隐传来,显得尖利而又急迫。
一会儿,汽艇又连连鸣笛,提醒游轮进入弯道。游轮吭吭拉笛作答,轰隆轰隆地驶过弯道。两道白色长龙随着呐喊着的波浪滚滚向前,然后又气势汹汹地回流。一会儿,浪头渐渐地衰弱下去,一次又一次无力地轻拍河岸。
高梦轩一身戎装,伏在船栏上,领章上两颗将星在暗中熠熠生辉。他静静地看着波浪激扬的河面,坚毅的脸上泛出一丝温情。这儿的山水草木与他魂牵梦绕的故乡一般无二,甚至连这温润的空气也如出一辙。
一双乌黑的眸子透过上层甲板的舷窗,长久地注视着伏在船栏上的那个英姿勃勃的身影。她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这个声名远播的少将军的履历。
高梦轩十四岁离乡,北上求学。二十四岁考入德意志帝国军事学院。六年后,他以总分第一的成绩毕业于那所在欧洲享有盛誉的古老的军事学院。在毕业典礼上,高梦轩受到德意志帝国陆军最高统帅部的特别嘉奖。当时名噪天下的德国陆军元帅威廉·克劳斯亲自为他授勋时说:“如果这场行将结束的欧洲大战,德意志帝国的军队能由他威廉·克劳斯和他的学生亲自指挥,那么整部世界史将得以重写!”此言一出,世界舆论一片哗然,欧美各大媒体当日纷纷在头版撰文对威廉·克劳斯的言论予以激烈的抨击。欧洲《每日电讯报》题为《战争的叫嚣——德国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战争的策源地!》的通栏标题下配发了威廉·克劳斯向高梦轩授勋的巨幅照片。高梦轩也因此一夜成名,但同时他想在德国从军,继续研习独步天下的德国陆军军事理论的梦想也由此破灭。
高梦轩当年回国,随即被天官招至麾下,投入到决定天官此后命运的中南大战之中。他毕其功于一役,七天七夜目不交睫,亲临前线坐镇指挥,终于使已经节节败退的王系大军反败为胜,取得中南大捷,活捉各派系联军大小将校二十九人。天官当即将他直接从中校擢升为少将,并晋授勋三位和二等大绶宝光嘉禾章,犒赏他所率师团三十万大洋。
高梦轩时年三十,人称“少将军”。当时,天官手下一直对高梦轩冷眼相看,并将他讥为“纸上谈兵”的众多将官,从此对高梦轩刮目相看,敬慕有加。此后,他又攻城克地,连连告捷,一发不可收拾。最后终使王系北军扫荡中南,为天官打下大半壁江山。
高梦轩事业如日中天,原本天官总理组阁,那把陆军总长的交椅,就是他高梦轩的了。但两年前,因为他对天官视兵视民如草芥而口出怨言,当众顶撞,天官一怒,便削去了他的兵权,将他擢升为中将,委以陆军巡阅使的虚职,留在身边至今。
替天官作传,不能不写这位她心仪已久的高梦轩。这次天官回乡,高梦轩随行,她原本以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她从汉口上船后,高梦轩极不合作,或者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使得她轻易不敢再找他说话。
鲁美伦走出舱门做了一个深呼吸,也伏在船栏上,眺望这温和而又湿润的夜空。
侍卫去驾驶舱传天官的口谕时,高梦轩不由得冷笑一声。
去年天官的兵舰南巡至荆州,时值夜半,且风雨交加,加之驶行过速,与上行的招商局客轮互撞。客轮当即下沉,溺死乘客七百余人,而兵舰也负伤停驶。落在江中劫后余生的旅客欲登舰求生,都被天官的卫戍兵士用刺刀逐退。这个长江航线空前的天大惨案发生后,他天官迅速换乘护送舰,鼓轮疾驶而去。
每逢大战前夕,天官在内定几个旅几个团作为供奉在大捷祭坛上的牺牲时,眼都不眨。这会儿,老百姓的葱姜蒜不知触及了他的哪根神经!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5
“矫情!”高梦轩极端厌恶天官的这一表演,他知道天官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上舱的那个美国女人。
高梦轩不是要认“一将功名万骨枯”这个死理,但天官将一个个鲜跳活蹦的血肉之躯,仅仅视作棋盘格上的木兵木卒,完全无视这些生命的存在,这使他深深厌恶。恶战来临之际,天官总是这么几句:“豁出去,先拉两个团上去,不行,再摆一个旅!就是死再多的人也要给我拿下!”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高梦轩越来越厌恶天官,但一俟他对付出极其惨重伤亡代价取胜的战役稍有异议,便会遭到天官的叱责:“哼,君子远庖厨,造作!怕死人,领什么兵打什么仗?玩什么勺子?打仗就是拼人性命,书生意气!”
高梦轩最为无法忍受的是,天官在攻城略地中对待无辜平民的那种屠夫式的暴行。每每高梦轩因顾及平民百姓而对守城之敌围而不打时,天官总是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给我砸,砸它一个稀巴烂!畏首畏尾,怎么跟个小脚女人一样?顾虑这顾虑那,就是不顾虑江山社稷得失?!什么百年老城、千年古镇!投鼠忌器是兵家大忌,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那些大帅怎么就不可以为了体恤那些个平头百姓,顾忌这些所谓的历史文化名城,开门缴械?怎么偏偏是我,得有这个义务?”
天官前脚刚离开前线指挥部,高梦轩后脚便对天官的随行将校这样说:“这种为了山头为了地,为了那些箱箱柜柜、坛坛罐罐的婆娘,也配说江山社稷!何为社稷?古代帝王祭土神祭谷神,为社稷。之所以有此一祭,因为人非土不立,非谷不食。说一千道一万,仍是为求人道。社稷,就是为天下求福报功。‘王者不忘社稷,君之道也’,此君之道,即指人道。不以人道为本的君之道,不以人道为本的江山社稷,天下人要它又有何用!”
“说这话的不是你高梦轩,这个人得死三回!”洪士牧后来这样告诉过高梦轩。
高梦轩早就意识到他与天官的分歧根本不是用兵之道。日积月累,他和天官的积怨,非人力所能化解。两年前的渡口之战,围城三月,全歼徐大帅五万守城官兵,但却有二十三万平民就此殉葬。满大街的残垣断壁间,老人妇孺的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高梦轩在巡视依然硝烟弥漫的战场时,终于忍无可忍,冲天一怒。他对随从说:“大多数战争,都是一种不义的战争。操纵这架战争机器的人,无不出自于‘江山轮流坐’这样的一己私利,不论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从那天起,高梦轩便被褫夺了兵权,永远告别了他胯下的赤色坐骑。
赋闲之后,他愈来愈强烈地感到,他深深地眷恋着那片他少小离家的故土。但是他也极为清楚,他将会在天官身边就这样以老终生,绝对没有解甲归田的这一天。
甲板上的人多了起来,有好几个张扬着嗓门说话的人向他这边走来,慷慨激昂,指点河山。高梦轩厌恶地扭过身,慢慢走到一边去。在这一船赳赳武夫、文人墨客和天官的幕僚中,他没有一个交心之人。唯有洪士牧,他觉得还有些缘分,什么都可以聊聊。
“高兄,还不歇息呵!”洪士牧穿着一袭青绸长衫,从舷梯上走下来,老远就和高梦轩打招呼。
从他的声音中一听便知,这人是个长期伏案之人,声气轻弱喑哑。洪士牧目前是天官的文字秘书,曾是《京都日报》的总编,京城一大才子。刚才,高梦轩上去看过他,他正在奋笔疾书。船离汉口,洪士牧一直在为天官起草去桐镇王家祠堂祭祖的一篇祭文。
“呵,终于弄完了?”高梦轩问道。
“将就吧,正看哪!”洪士牧道。
高梦轩知道为天官起草文稿,是一件极其烦难的事情,不雅不行,但雅了更不行。
“给你猜个谜语。”洪士牧见依然一身长衫马褂的刘阁佬走过来就这样说,“妓女罢工,打一名词。”
“哦,这个好猜!”肥头大耳的刘阁佬凑过来说。
“那你说说看,说呀!”高梦轩一脸严肃地看着油汗满面如灌肠的刘阁佬。他十分鄙视这个无知无畏的刘阁佬,料定这个只有一肚子油水,很快便会被天官任命为外交次长的肥人猜不出来。
刘阁佬果然一脸尴尬,吭哧半天也未说得上来。
“抗日,猜出来了吗?”高梦轩不留情面地追问道,“你不是说,好猜得很吗?”
“咳……噢,抗日!”刘阁佬一听谜底,脖子一缩说,“嘿……你们聊,你们聊!”便赶快走开了。
“我怎么都弄不明白,天官该说很有点识人用人的天分,譬如说你。可老爷子怎么会在自己身边放了这么个人?”高梦轩问。
“甭说我,你老这么抬举我。洪士牧凡夫俗子一个,一万大洋,他说不!三万大洋,他还说不!但十万大洋,就可以将他一次性买断。就如现今,贿赂官员,几千大洋就能拿下,但行贿者一出手就是几万十几万,杀鸡也用宰牛刀。结果是,刀山火海我也上,你犯了点什么事,我也给顶着,因为大家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了!而我和老爷子的关系,也是各取所需。你看我,老婆孩子一大堆,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上上下下有这么几十口子。我又食不厌精,没有可口的东西还吃不下饭,而且还爱喝两口,我不能不上这船。”洪士牧自嘲道。
“彼此彼此!”高梦轩立即想到自己当年为虚名所害,对天官所谓的知遇之恩感激涕零,故而为虎作伥。
“至于刘阁佬,你是有所不知。他有个兄弟,倒不是等闲之辈。早年留学东洋,与当今日本国几位内阁大臣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咱们是东方西方一勺烩,奶子大了就是娘。英国人,日本人,还有你的德国……”
“怎么成了我的德国?”高梦轩道。
“看到你就想到德国,看到德国就想到你。”洪士牧笑了。
夜幕下的河面河岸,显得不可捉摸,神神秘秘的。几架探照灯强烈的光柱中,有时会有几只惊惶失措的飞蛾上上下下,飞来舞去,然后又闪出光柱,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