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4
那领红绸与一方破纸,忽东忽西地在空中打着旋。红绸突然向下坠去,而后歪歪斜斜地向着镇子抖抖索索地飘荡而去。
一身泥水的阿钟和金山精疲力竭地走过藕河街的街口,他俩商量了一下,等路过阿德家门口时,喊喊看,看看人在不在。他俩这会儿特别渴望想同阿德说说这次洞中探路的事。
他俩一上午在老山泉的洞中七转八弯,竟然找着了一条通到望江园的通道。像南禅寺一样,洞口被大湖石堵着,但从罅隙里能看到那座雍容华贵的望江楼。这一回,他们已经没有第一次从洞中看到望夫塔那么兴奋刺激了。再说,他们都喜欢爬塔。望江园,谁他娘的稀罕来!想想那夜,那两匹大犬龇牙咧嘴要撕人的样子,他们就牙齿发凉。即使是有人贴给他们多少铜钿叫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来的了。今天是碰见了个大头鬼,撞到这么个倒霉的地方来。
于是,他们立即掉头而去。不过,当他们估摸着自个儿是走在绕行渔园的河底下的时候,阿钟和金山还是快活得不行。
刚才出老山泉洞时,他们听到了阿三伯响亮的呼噜声,他还正在睡中觉。
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去,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来,既无惊也无险,连阿钟带的蛇药也未能派上用场,一点儿也不刺激、不好玩,肚子到是饿得叽里咕噜地乱叫一气。
但不论咋样,桐镇地底下有这么两条暗道,还是挺攒劲的一件事情,没准,这桐镇地底下还有其他的什么暗洞秘道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他们又不觉长了些精神,走路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阿德娘坐在堂屋等阿德。她想那个小姑娘汝月芬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不大可能再参加什么演出了,这样一来,阿德的戏也得泡汤了。但让她特别揪心的还是汝月芬母女的将来。
阿德娘一会儿想想汝月芬,一会儿又想想她的阿德。但等不来儿子,她有点心焦了。她每坐一阵,便会走到门口去张望一阵,走回来再坐一阵,再出门张望一阵。几回一来,她有点来气了。哼,一出去又连魂都没了!
这时大门口又传来了阿钟和金山叫阿德的声音。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阿德娘再也无法忍受,正想冲出去骂人时,只听见对过的大门,嘭的一声开了。于是,街路上便传来一阵慌不择路的脚步声。阿德娘开开大门一看,玲玲叉着腰,神气活现地对着一身泥水,满头满脸青苔,已经逃开去的阿钟和金山牙齿切紧地喊道:“有种就别逃啊!”
玲玲的爹则从女儿身后探出头,朝那两个已经逃得无踪无影的人说:“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还敢上门骂人,下次不要给我看见,头拧下来!”
阿德娘这时突然后悔了,应该早点出去,让他们帮她找找阿德的。于是,她又坐了回去,但她一坐下,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阿德娘不明白自己这会儿,怎么那样闹心。
杨标带着他的手下,从一家伤科诊所一出来,就听见从镇东头传来的一阵爆炸声,他们便紧赶慢赶地向花山头这边走来。现在他对桐镇的犹如迷魂阵似的街巷一清二楚,这是奔东门最短的路径。
那个在伤科郎中老方宝那儿买过伤药的女孩,他也派人四下去打探了一下,但到现在也没有结果。不过,他觉得即便能从茫茫人海中捞到这个女孩子,那又怎么样呢!也许她的家里,确实有人跌打损伤,要用伤药呢?所以,他并不认为这是一条特别有价值的线索。
前面就是那两个该死的郎中的屋子。昨夜他和他的手下已经搜查过这东西两间屋子和后院了。冒辟尘临走前,还顺手牵羊,干掉了他的络腮胡,这让他有些气急。
昨晚走的时候,那屋子里桌翻椅倒的,一片混乱,因为有两个人被毒蛇咬伤了,所以他们见蛇就开枪射杀。一大堆头被子弹打得稀烂的蛇,乱绳似地堆在门口。那些烂脏死蛇,让他极为厌恶。
到那个伤科诊所去之前,他去了施朝安的灵堂,烧香化纸,叩头,那孤儿寡母一声不吭地跪在那儿,始终没有一句话。这让他的心有些隐隐作痛。
施朝安的死,使杨标多了一块心病。施朝安死前,毫无疑问,对他多少也会有些厌恶和愤慨。殊不知,他不这么干,有人也会这么干,到头来,他还落了个徇私枉法。他必须得公事公办。但现在施朝安死了,杨标连向他这么解释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突然,前面有一个壮汉迎面而来,杨标觉得此人有些似曾相识,但他吃不准在哪儿见过这人。那汉子头发蓬乱,满目悲怆,旁若无人地与他擦身而过。人一过去,杨标的眼睛蓦地一亮。他拔出枪来,大喊一声“陆子矶”,便反身扑了上去。
陆子矶一听到喊他,还没回过身,就感到后面一阵风来,连忙侧身让过。但他一回脸,杨标的枪已经顶在了他的腰间。
杨标的手下,也立即上来抄陆子矶的身。
听到喊声,张阿二从那间对面的屋门里探出头一看,向身后一挥手,独自先向这儿走来。
汝根发出事后,张阿二连忙叫人将他掮进最近的那家诊所去了,那郎中说这个人已经死挺了。他这才打发阮老三奔渔园去向王兴国报信,再让人将汝根发的尸体直接运回了镇公所。他料到老根发的女人会来寻事,就藏到了隔壁警所,但不一会儿,杨标的人就找来了,让他随他们一同到花山头。
张阿二领着两个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到陆子矶面前,毫不掩饰他的惊奇。刚才他们在说陆子矶是乱党,他特别不以为然:陆子矶也配!但不管陆子矶是不是乱党,抓他,他张阿二总归高兴的,那口腌臜之气一直没地儿出呢!
陆子矶不做任何反抗便束手就擒了,他认定大约这是因为王大毛已经死了的缘故。
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活捉了陆子矶,杨标不由得喜出望外,本来他对这事根本不抱一点希望。现在桐镇所有知情者都清楚,最危险的人莫过于牛郎中冒辟尘了,李镇公也已派出大批的人四处去捉拿这个冷血杀手。但李镇公方才突然再次宣布陆子矶是一号通缉的嫌疑犯,并再次命人守候在花山头,这让他很是吃惊。陆子矶如果真是乱党,又不缺心眼,干吗还要回桐镇!这样抓陆子矶,在他看来,纯粹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但这下好了,陆子矶居然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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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4
张阿二忽然一声不响地拉开戴着指环的大拳,对准被绑定的陆子矶脸颊击来。
陆子矶的脸上立即翻出一串血肉,他朝张阿二一声闷吼,向前一扑,但马上被两个黑衣人制服。张阿二也被那两黑衣人一人一膀子,扛到一边。
杨标的脸色青了,厉声警告张阿二道:“你识相点!”
李镇公的人普遍对王伯爵手下的这批打手极其厌恶,但李镇公在京时约法三章,不准与桐镇地方发生任何摩擦,所以一般情况下,他们对张阿二之流的还算客气。但他如此嚣张,没有顾忌,他们很有几分不快。
张阿二脸色也很难看,空抡几下拳头后,退到一边。
杨标的那个手下,单独奔东门去了。
杨标开始一件一件检视从陆子矶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得知那两只皮袋里是杀蛇药,他便将那两只药袋揣入自己的怀里。陆子矶玩了一辈子的蛇,这药应当是他的杀手锏才是。想想染坊,他的心里就发怵。
杨标仔细地翻看着那只黑牛皮钱袋。这显然是一只女式钱袋,袋外有银丝缀成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做工很是考究。杨标问陆子矶:“你的?”
“不,一个朋友的。”陆子矶摇摇头。
杨标打开袋子,掏出一只精致的银镯和一枚阴阳玉佩,仔细端详了一会,又从袋中取出一只笔盒。一打开盖,他的手下便轻呼一声:“蛇草!”
一股异香直直地钻入了杨标的脑脊,弄得他有点晕晕乎乎的。他没见过所谓的“龙涎香”,但他以为龙涎香大约就是这种味道。
杨标合上笔盒,问陆子矶:“吗东西?”
陆子矶脸颊上的血都流到了嘴上,他用手一抹,然后对杨标道:“药草。”
“嚯,你还受伤了!”杨标将银镯笔盒装进钱袋,一起揣入怀里。他又指指陆子矶被子弹蹭破了皮的肩胛,轻轻地推了他一把说道,“走吧!”
杨标觉得李镇公确实有两下,陆子矶的肩伤,还是可以说明很多问题的。
陆子矶微微一惊,操,啥事都能说清楚,唯有这肩胛枪伤有点说不清楚。
“快走!”张阿二也一步上前,趁机朝陆子矶的后背心猛推一掌道,“哼,有你好看!”
“玩不大!”陆子矶轻蔑地瞥了一眼张阿二,一声冷笑。
“待会儿,我把你的卵子给挤了,你信不!”张阿二狞笑道。
杨标的手下排开张阿二,押着陆子矶,朝望江楼而去。
走在后面的杨标忽然看到他那个在司空坊蹲坑值守的手下和镇公所的人向他走来。
郝妹跣足散发地在镇上到处奔走,仍然未见到男人的尸首。有人说,她男人好像一开始被掮到朱医师开的诊所那儿去的,她一听立即冲到了那家诊所。但朱医师对她说,人抬到这儿已死去多时,当场就被镇公所的人抬走了。她又立即奔到镇公所,可镇公所的人却又一推三不知。于是,郝妹逢人就打问张阿二的下落,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张阿二的去向。看到郝妹哭得昏天黑地,有人让郝妹去渔园的望江园看看,他们经常看到他在这一带来来往往。
郝妹便哭天抹泪地向望江园而来。
她跌跌撞撞地爬上一个小坡,看见陆子矶反剪着双臂被人押着,一步步登上上山的石阶。
“豹子,豹……哥……”心神昏乱的郝妹脱口大喊一声,她的眼泪哗地下来了。
陆子矶闻声心头一震,自爹爹死后,这世上再也无人唤过他的乳名。他猛然回头,只见郝妹披头散发地向这边奔来。
“站住!”山道边的竹林里飞出一人拦腰抱住郝妹。
“我就是那个小连庄的山妹子……”郝妹在那人的怀里挣扎着哭喊道。
陆子矶困惑的脸上掠过一丝追忆往事的神情,一个羞涩的微笑在那张生满杂草般的脸上荡漾开来。
“呸,还山妹妹呢!”张阿二觉得滑稽极了,这个蛇郎中死到临头,天上还掉下来个林妹妹。
“这个畜生杀了我的男人!”郝妹伸手指着张阿二,对陆子矶大喊。
陆子矶环眼一睁,死死地盯着跟没事儿似的张阿二。突然,他大吼一声撞开身边的黑衣人,飞出一脚将张阿二踢下坡去。
杨标飞身扑过去,制服了陆子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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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5
“放开我,放开我!”郝妹在那人钢箍般的臂弯里挣扎狂喊。
山脚下的树林里走出两个拖着一条狼犬的大汉,他们冷冷地看着满脸开花的张阿二从地上爬起来。
张阿二二话不说,拔脚跃上石阶,向已经被杨标他们提起来的陆子矶冲来。
杨标高高在上,将枪口对准张阿二正色警告道:“你再乱来,就崩了你!人还没审,你这样,我们怎么向上峰交代?”
张阿二这才抹一把脸,装模作样地看着自己手上的一摊血。
这时山门大开,从中走出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和一个长身玉立的女人,他们远望着那一蓬蓬曲折向天欲与宝塔试比高的的浓烟,步下石阶。
“怎么回事?”中年男子站在上面的一级石阶上威喝道。
杨标和他的同伴立即啪地一个立正敬礼。
没见过这阵势的张阿二大张着嘴喘粗气,连忙闪到一边。
“报告将军!”杨标大声地将眼下的事,向中年男子简短地报告了一遍。
张阿二一听那人是个将军,立马屏住了呼吸,这辈子,他头一次见到一个将军。郝妹趁抱着她的人一愣神的功夫,便挣脱出来,奔上坡来。她双目喷火地看着张阿二,跳起身来,喊一声“还我男人”,便扑了过去。
张阿二闪身让过,一把拎着郝妹的头发,一脚将她踹翻在地。
“放肆,给我绑了!”高梦轩指着张阿二,向身后的马弁命令道。
那俩马弁抽出腰间的武装带走下石阶。
陆子矶奋力一挣,准备再次扑向张阿二。
杨标抡起枪柄向陆子矶的后脑勺猛砸下去。陆子矶应声仆地,一头淋淋鲜血,当即人事不省。
“带走!”高梦轩指指张阿二,向他的马弁吩咐道。
杨标他们抬着陆子矶,高梦轩的马弁押着两眼发直的张阿二,一起朝上走去。
鲁美伦急步下来扶起郝妹,用手绢轻轻拭擦她脸上的污泥血迹。
“噢!……”郝妹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在半山坡上传得很远。
王兴国急匆匆地离开兰芝堂向望江园赶来。刚才有人来报说王大毛死了,接着又听说张阿二被高梦轩绑了。王大毛翘辫子,王兴国并不感到特别意外,但张阿二的事让他有点心烦。这人怎么老他妈的有事!
望江园的楼群之间有一个大花池,楼群大都临池而起,这些建筑之间都有贴墙廊道相连。坐落在望江楼和灵屋楼中间有一大间三面开门、四面全是彩色玻璃的水榭,入暑时分,六月荷花别样红,伯爵便在此地邀客吃酒赏花,因而这水榭也被唤作花厅。
伯爵已将望江楼和灵屋楼、灵屋洞都交给了李先生。
王兴国走进花厅的厅房,见杨标坐在桌后,想问问张阿二的事。但待他看见杨标桌上那只黑牛皮钱袋,袋上有银丝缀成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心里不觉一动,他觉得自己应当在哪儿见过这只钱袋。
王兴国向杨标要过那只钱袋,下意识地将袋子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那袋子仍然有一股他感到有几分刺鼻的异味。这股独一无二的味道,突然唤起了王兴国的一段记忆,他一下认出他曾在小连庄连大爷的屋里看到过这钱袋,不过当年的袋绳被生生扯断了。
“是蛇郎中的?”王兴国不禁有些面容失色。
“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咋啦?”杨标仰起脸来问道。
王兴国将这只钱袋的来历,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操他大爹的!”杨标觉得自己的头都要昏了。钱袋这个线索很重要,如果这只钱袋的主人是陆子矶,那就是说,这十多年来在桐镇一带杀人无数的复仇者不是劁猪郎冒辟尘啦!是这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陆子矶!
陆子矶一离开桐镇,李镇公让他逮这个蛇郎中时,也没做什么解释。但凭着杨标对陆子矶掌握的情况看,他觉得李镇公也太小儿科了。现在看来,这个李镇公确实是个高人。
杨标清楚这王兴国是为了张阿二来的,便告诉他,张阿二被高将军的马弁押着,与那个什么老根发的女人一起去了镇公所。
于是,王兴国别过杨标,又重新回了兰芝堂,去等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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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5
正当王兴国有些心焦地在厅堂里踱步时,张阿二畏缩不前地被人带进了厅堂。
王兴国一脸怒气地坐倒在太师椅里,狠狠地瞪了那个站在对面的远房外甥一眼。
满脸挂花的张阿二像个灰孙子一样地缩在边上,吞吞吐吐地说,他跟人一起将老根发尸体送到蚌壳弄,又被押回望江园,向将军复命后,这才被放掉。
这时,大门口的老听差走进兰芝堂,递给了王兴国一张便笺。老听差告诉王兴国,这是学堂里一个叫施艳林的女先生带来的信。
王兴国接过便笺,匆匆一览,对老听差挥挥手,那听差便退下了。
便笺是写给万先生的,让她告诉汝月芬,她家有急事,令其速速回家。
王兴国把便笺揉作一团,扔进痰盂。
“我……当时也不想……太那个,那个老根发太倔,逼我搬他的货色……我就那个啥……谁知这个王八蛋居然抹了……脖子!”张阿二嗫嚅道。
王兴国恼怒地说道:“你也来添乱,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只会逞一时蛮勇,要你这种人作甚?哼,还正好让高将军和那个洋女人撞上。你真行!伯爵来了,要你好看。”
张阿二一想到王伯爵发怒时的神色,脸色即刻变成一片死灰。
“王大毛死了。”王兴国叹道。
但张阿二却只是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王大毛死,他本应该有点高兴,因为他可以顺理成章坐上大毛的位置了,可他高兴不起来。当他知道那个女人不仅是洋人,而且还是个记者时,他害怕了。王伯爵会为了今朝的事跟他没完的。
“天官他们一走,就收她的骨头!都他娘的什么事!”王兴国低着头对张阿二说。他对老根发的女人也是恨之入骨,你男人自己抹了自己的脖子,这能怪谁!
“就是!那个洋女人是个麻烦,啥都问,那个死胚的女人也啥都说,桐镇死人、杀人,啥都说!”张阿二心有余悸地说,“伯爵要是知道了,我咋办,娘舅?”
“唉,不争气的东西!伯爵那儿到时候再说。再三关照,再三关照,但你还是闯祸了。闯祸了,知道吗?得,以后凡事要多长个心眼,成天光知道冲呀杀啊的,能成什么大事?”王兴国骂道。
王兴国这两日也同他张阿二一样,也是满口粗话的。人心境不顺时,大约就会变成这等模样。张阿二心想。
王兴国看看门外的天又道:“等这儿的事完了,得请通观寺的一清法师到渔园来做做,也该做做了。翻开《桐镇志》去看呢,啥时候翘掉过这许多人!这儿是越来越不太平喽,你看看这天,几时见过这种天!再不能死人啦,再死人,要发神经了!”
王兴国走到门口,看看乌云遮蔽的天空,嘴里唠唠叨叨个没完。这几天他是忙得焦头烂额,昨夜又是一夜未睡,因而走路有点发飘。他在张阿二的搀扶下又踱回客堂内。
天色越来越暗了,王四海领着一个老家人走入了堂屋。
王兴国立即起身一拱手,与这位渔园总管寒暄了起来。王四海哼哼哈哈地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半抬着眼皮问道:“伯爵到火烧弄去看小姐,还没回来呵?”
“正是。”王兴国向前赶一步,对准备跨出门去的王四海道。
“回见!”王四海向王兴国一摆手,领着那个老家人快步离去。
“你赶紧带人过去看看,那儿又是爆炸,又是火烧的!”王兴国对张阿二吩咐道。他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也有种债多了不愁的镇定。该来的都来吧!
张阿二应一声,连忙蹿出堂屋。
一个老仆人悄声地点燃了堂屋内的宫灯,便退下了。
堂屋里到处是一片片跃动着的红光。
通往望江园的石板桥和那条磴石大道上,清清楚楚地可以看见有人有犬在游动,人数虽则没有渔园多,但阿德知道这儿也一样是进不去的。他之所以要到这儿来,完全是因为那夜他和阿钟金山在这儿没费什么大劲就能到达园墙。
阿德和林立生走到东转到西,黑灯瞎火地在林子里悄然而行。但他们沿上游走了很久,还是能看到对岸林中有影影绰绰的人影,期间居然还有一条东洋大狗拖拉着主人冲出林子,朝他俩一阵狂嗥。
他俩又重新回到了石板桥下的林中。
阿德慢慢地坐在了地上,手里有一把没一把地抓着地上的泥石草皮扔进水中。
林立生挨着阿德坐下身来,他隔水向石蹬道两边密密匝匝一路上扬的树林看去,阿德告诉他,他们那一夜就是从那儿上去的。
天空这时如同扣了口锅似的,漆黑一团。但一群群一队队的红蜻蜓却在街路河面树林中飞行自如,以令人眼晕的速度在人们眼前穿插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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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5
“怎么这天会和夜里一样?”林立生问。在他的记忆中,这种事情,只在一年的落雪天发生过。
阿德没有吱声,他的脸色一如天空,黑里透紫。他又转向灯火通明的渔园,那一双暗淡无光的眼睛中充满着悲伤。林立生突然看到阿德的眼睛一点一点地晶亮起来。
一颗眼泪缓缓地溢出了阿德的眼眶,然后又有几颗眼泪迅速地夺眶而出。阿德抖动着双肩,默默地哭了起来。从来没有见到阿德哭过的林立生,面孔通红,手足无措地看着泪如雨下的阿德。
像有一只躁动的巨型怪兽在天际处发出阵阵低沉的闷吼。蓦地,一声炸雷如疾风般地掠过大地,桐镇的四面八方即刻响起了经久不息的隆隆回声。
阿德和林立生加快了脚步,向石板桥走来。
林立生说,这会儿汝月芬的家里,恐怕更需要有人去相帮。另外,说不定万先生已经接到施先生给她的条子,让汝月芬回家了也没准,他们还不如直接去汝月芬家的好。阿德想想也是,便用袖管来回擦了擦眼睛,同林立生走出了林子。
阿德与林立生一上桥,恰好与那两人拍面相遇。阿德看到对方一愣,也不由得一愣,闷葫芦!他一看闷葫芦脸上的神情,立刻知道坏菜了。
阿德拉起林立生撒腿就跑。
闷葫芦大喊一声,拔脚追来。桥对过的山道上立即人叫狗吠,山道另一侧的林子里即刻冒出几条黑影带着两头大犬横过山道,应声向桥头扑来。那两头大犬从闷葫芦身后蹿出来时,已是项上无圈。
一听到身后犬吠,阿德和林立生跑得身子已几乎腾空起来了,但当阿德刚巧扭头往回一看时,只见两条黑影一跃而起,向他和林立生扑了上来。林立生还没有明白咋回事,后背就被重重一击,一个合仆倒地。阿德也几乎在这同时,应声倒下。
山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了,有人举着风灯走出来,把押着阿德和林立生的闷葫芦他们让进门去。
李镇公精神萎靡地走在一条笔直的长巷中,他身边的人也嗒然若丧地跟在后头,脚步杂乱而又拖沓,全无平日的精神气了。
王伯爵被冒辟尘炸死在火烧弄,女儿王忆阳被活活烧死在屋里,这使李镇公深感绝望。他对自己说:你完了,你李镇公算栽了!
在这样一个地方翻船,李镇公是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但他知道,他是大势已去,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他摸出怀表看了看,天官这会还没睡,下午三点,一直到五点,是天官午睡的时间。天官一起床,第一个要召见的可能就是他了。也就是说,他李镇公只能在这段时间里,让这些事有个眉目。如果说,当他面见天官时,这些事仍像这会儿一样,八字没有一撇,那么他就玩蛋了。
老巡警毕节生被腰斩了,其他人的死法,也与桑树坪水里的残尸一式一样,浑身墨黑。看来,染坊案中的那条大蛇,同桑树坪水域里的那一头水陆两栖怪兽,是一回事了。冒辟尘是染坊凶杀案的主犯,也是袭击天官游轮的那个刺客,而那条大蛇,或者说那一头水陆两栖怪兽,如影相随,都同他在一起。但他死了,所有的线索可以说到这儿就断了。
不过,想象一下冒辟尘从天而降的那种撼人心魄的气势,李镇公心头还是不由自主地为之而一凛。
冒辟尘完全被炸碎了,尸骸散落在院中各处,他的头颅挂在院里唯一一株没有过火的白玉兰树上,夹在一片七零八落的或萎黄或焦黑的白玉兰花中,仍像活着那样在狞笑。而王伯爵和他保镖的尸身已经完全模糊不清了。伯爵的女儿,那个王忆阳更是无从辨认,已化成了一堆纯粹的炭骨。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施朝安还是火眼金睛呵!
他李镇公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冷面杀手的事,可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
这冒辟尘同王忆阳这么几年下来,看上去,也并不纯粹是那种男欢女爱,一点点情意还是有的,但这人却如此绝情绝意!看着那一棵棵粗大的挣扎向上的枯树和满地焦黑的残骸,自称杀人不眨眼的李镇公也不免心怀惊惧。
但可怕的还有那头与冒辟尘始终同行的、嗜杀成性的怪兽,如今又去了哪里?想到这头应该是身量庞大的水陆两栖的怪兽,李镇公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为此,卫戍渔园的部队和他的人都新配备了机枪和威力强大的手雷,以对付可能也会闯入渔园的这头非蛇似蛇的怪兽。
李镇公一路走去,一路都在质疑冒辟尘的乱党身份,他很难把那个杀人无数的冷血杀手和有组织的“乱党”联系起来。冒辟尘显然与这个地方有仇,而且是血海深仇。王伯爵的死也多少可以证明,冒辟尘行刺天官不完全是出自于一种政治和信仰的需要。
施朝安说杀手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在寻仇,死者清一色的都有亦匪亦盗的背景,查阿镰曾经就是桐镇大湖一带有名的爷叔。
当时,他与王伯爵谈及此事,王伯爵闪烁不定的目光顿时让他起了疑心。其实,那个捉鱼人中毒身亡,王伯爵一怒之下请他出山,可当他一查出,捉鱼人岳炳生在那段时间同查阿镰过从甚密时,王伯爵就不让他再查下去了,而且不做任何解释。虽则他不清楚,那个捉鱼人为什么被杀,但从王伯爵一会儿让他介入,一会儿又不让他插手这事来看,王伯爵或者说桐镇王府与这杀手之间应当存在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冒辟尘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而他的同党也是唯求一死,所有的线索都到此为止了。王伯爵没死之前,他把陆子矶看作是他最后的一张牌了。但王伯爵死了,如果这个已经就地蒸发了的蛇郎中,今天不能归案,那么这个蛇郎中,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先生,李先生!”张阿二与阮老三带着几个人从后面哒哒哒地追了上来。
“我说你们要回望江园肯定走的是阔巷,先生对桐镇七十八条弄堂熟透熟透,怎么会走其他地方呢?这不,我说你走阔巷,你就走了阔巷了,这样省多少路呵!”张阿二谄媚地对李镇公说道,“我们带陆子矶回望江园走的就是这路。”
李镇公怔着了,一阵狂喜直顶脑门。他拉下脸来,一如平日那样冷冷地问他的手下:“抓住陆子矶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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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5
他的那几个贴身跟班也忙着藏起内心的惊喜,不紧不慢地回道:“刚才恐怕人太多、太乱,烧了那么一大片地方,又是救火又是抢搬东西的,恐怕杨标派来的人,没找到咱们就是。”
张阿二追在李镇公屁股后面絮絮叨叨地说了抓捕陆子矶,以及半道上杀出来个郝妹和他自己被绑的全过程。
“你敢在高将军跟前撒野,那你就是活腻味了!”李镇公的贴身跟班一本正经地对张阿二说。
“是的,你算是烧了高香了,他仅仅是下令绑了你。”又一人接嘴道。
他们和张阿二这群人都很熟,有时也免不了要调侃这些乡巴佬。
张阿二连声应道,语调中不免有几分庆幸,他看看李镇公始终未回应他的话,便无趣地落下一步,问李镇公的这些手下:“哎,你们见了我们的老伯爵了吗?我们镇长说,他也在火烧弄。”
李镇公的这几个手下都连连摇头。
李镇公已严令封锁伯爵丧命的消息,他绝不允许通过别人的口,将王伯爵的死讯捅给天官。
李镇公突然回过头来问张阿二:“你说那个女的,是陆子矶的老相好?”
“我看是,哥呵妹呀的,像是有些年头不见了。”张阿二回道。
“那你现在把你的人带上,把她弄到灵屋洞!”李镇公吩咐道。
“那个……你们那个高将军万一?”张阿二被人一绑,有点吓屁了。在桐镇从来都是他绑人,他没被人绑过。
“不管什么人追究这事,一律由我担待。去吧!”李镇公对张阿二一挥手,一切都不在话下的样子。
张阿二一听这话,立即精精神神应了一声,带着阮老三几个折入另一条巷道。
张阿二一看不见李镇公他们,狠狠地拍了一下阮老三,他这一口气一直窝在心口出不来。这下好了,这样一来,前面的狗屁事,对伯爵也好交代了!
张阿二决定分两路,他带两个人去蚌壳弄抓人,阮老三带一个人去火烧弄接伯爵。但他转念一想,还是阮老三去蚌壳弄比较稳妥,万一再弄出点事来呢!于是他向阮老三如此这般一说,自己带着人急匆匆地直奔东门的火烧弄去了。
客堂间饭桌被撤到了一边,成了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炉蜡烛和几盘供品,墙上的壁龛里点了一盏油灯,油灯的火头和供桌上以及根发躺着的门板下的蜡烛火头,齐齐地飘向一侧。
郝妹坐在门板边上,双眼红肿地看着死得铁石绷硬的男人发呆,男人着青衣戴小帽一点都不像他活着时的样子了。这还是蒲包老太替男人揩的身更的衣呢,郝妹看到男人后,已经昏死了两回。因为没有给男人那对镯头,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男人的脚下。几个邻舍刚刚回去,家里一片死寂。这个小芬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而店里的伙计又开船去邻镇买棺材去了,桐镇早就已经没有棺材可卖了。
要不是那个什么将军,她想她这会儿肯定要发痴了。那个洋女人真是个好人,虽然是个洋人,她居然说这两日还会来找她的。今天碰见这两个人,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人死了不能进家门,就是孤魂野鬼呵。
“这只瘟货!”郝妹开始边哭边骂自己的女儿了,“为啥还不回转来呀,家里出这样大的事,你就一点也没感觉呀!你亲亲的爹一直都喜欢死你了,你还不回转来,看看他呀!”
这时,一直敞着的大门被猛然扑进来的一阵风拉得来回动摇了半日,那两盏灯烛也随即摇曳不定。蒲包老太一脸紧张地走进来了。
“他回转来了!”蒲包老太在天井里说。
“啥人?”
“喏,他呀!”蒲包老太指指脸上蒙着一帕方巾的根发说,“我刚刚看见一道红光扎进门来,你咋没看见?”
郝妹无力地摇摇头。
“噢,眼花了。”蒲包老太走到脸上蒙着一帕方巾的根发放声一喊,“你呀你,你这个毒头,你头颈一抹,两脚一蹬自家就去了,你叫郝妹小芬这孤儿寡母的咋个弄法?你倒是睁开眼睛自家看看,你亏心不亏心啊?”
蒲包老太数落完根发,挨着郝妹坐下,又开始诅咒那个张阿二:“张阿二呵张阿二,逼死的人就是冤魂,冤魂就会阴魂不散,就会找上门来。即使现世不报,也会隔代报,你终归逃不掉的。你做啥要这样邪,弄得别人家破人亡呀!”
根发脸上的方巾极其费劲地在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渐渐地,方巾的边缘,露出了一双鱼肚白的眼睛。郝妹又埋头发出了低低的啜泣声,她一头杂乱头发的光影在墙上突突突地跳个不停。
门口有几个黑影从大门口迅速地一闪而过。
根发脸上的方巾又被一点一点地拖了回去,但他的手又一点一点地异常吃力地抬了起来,空空地悬浮在门板之上。
蒲包老太取下掖在腋下的手巾,拭去郝妹的眼泪,然后抓起郝妹的一只手握在掌中,喉咙里发出一些奇怪的嗽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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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6
“郝妹呀,我想问一声,你千万千万不要动气,弄堂里的人都在这样讲……讲我们小芬是……是条……蛇!”
根发的手一下跌落下来,荡在门板沿颤个不停。
“你说啥?”郝妹睁大眼睛看着蒲包老太。
“喏,都是弄堂里的人瞎讲的呀!说小芬是条蛇,咬一口毒杀人,屋里还养着条大蛇,就是掀掉你家屋面的那条蛇。我同你家做邻舍,这么多年,咋就不知道你家还养了条大蛇啊!”
郝妹倏然直起乱颤的身子,咬紧牙关,怒视着蒲包老太道:“啥人讲的,啥人讲的?我要同他拼命,拼命啊!”
“你看看,看看,叫你不……不要动气,不要动气,你还是动气了。”蒲包老太连忙劝慰郝妹,“你只当他们在放屁好了,快别这样,别这样!”
郝妹突然从胸腔中迸出一声哭叫:“是啥人说出这样绝子孙的闲话来呵,我刚刚死掉男人,又来这样的戳我的心,造遥我的小芬呀!”
“这可不是我老太婆想出来的,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舍,面孔都没有红过一红。喏,就是住在咱们弄口的那个羊行老板的儿子讲的,他也是听人讲的。”看到郝妹忽然以头戗地,蒲包老太拖拉不动,就急得小脚乱跳,她用手一下一下地掴自己的嘴巴,“叫你搬嘴舌,叫你搬嘴舌!”
蒲包老太一急眼,郝妹这才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一额头的青伤。她痴痴傻傻地看着门板上的男人喃喃自言道:“我也不想活了!”
“我到今朝才知道,我老太婆活到七十几,一把年纪活在狗身上了。”蒲包老太团团乱转,“你郝妹再不敢讲这种活不活,死不死的话了,你要再这样,我马上跳起身来死给你看!”
“根发活过来了!”郝妹惨叫一声,突然跳起身来扑向门板。
蒲包老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炸开来了,她前后一晃,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下。可她看到的根发眼睛依然是一双死人眼睛。
郝妹对蒲包老太嚷道:“他脸上的方巾刚才遮得严严实实的,手也明明搭在身上,怎么就自己荡下来了呢?”
“呃,你这个郝妹,就不作兴他自己滑下来啊?我年纪大了,不经吓的呀!”蒲包老太急忙又将方巾盖回根发脸上,她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声音战栗地说道,“哦,吓杀我啦,吓杀我啦!我去弄口茶吃吃,顺带再给你绞把毛巾揩揩面,你的额骨头上血也出来了。真是前世作孽呀!”
蒲包老太说着就颠颠地往后面的灶屋跑去。
郝妹坐回小竹椅上,又痴痴傻傻地看着门板上的男人。
蒲包老太掂掂几只竹壳暖瓶,里头没有半点开水。于是她唠叨叨地将水缸里的水舀进灶头的大铁锅中,轰轰地燃起柴火开始烧水。
蒲包老太一手端茶,一手拿了把毛巾,走回客堂间。但客堂间里除了死人根发,空无一人。蒲包老太扯开嗓子凄厉地叫了起来:“郝妹啊……”
蒲包老太赶紧奔出大门去自己家里叫人,她隐隐约约看见几条黑影扛着件东西,消失在弄堂的北出口,便扑进门去大喊:“快点呀,郝妹不见了呀!”
这时从楼上的扶梯口慢悠悠地露出了半个硕大的血红蛇头,俄顷,那蛇头龇出带着些笑意的满口利齿,悠然垂下。
此刻只见大门口红光一闪,那条巨蛇便飞身而下,夺门向南而去。
那红绸穿街过巷,飘飘忽忽地落进了老山泉茶馆后园的潭中。
悬在花厅房梁上的几盏灯的光,打在房顶上,若明若暗地泻在隔壁的耳房墙上。花厅与耳房的房梁是贯通的,两者的隔墙砌到梁下为止。
耳房里有一桌一椅和一床,以供人临时小憩。
杨标目光朝天,躺在床上看着房梁屋顶上那一片散散淡淡的灯光,这灯光又是从隔壁的花厅那儿递过来的。
杨标的手下敲门而入,向他报告镇公所的那个人要见他。
杨标点点头,一挺身跳下床来。
当他刚才在押陆子矶回望江园的路上见他的手下和这个镇公所的人,随便问问他们值守的情况时,竟意外得知:夜半三更,想从司空坊过关的三个孩子中有一个女孩,长相穿着竟与到伤科郎中那儿配伤药的女孩特征完全相符。他的心立刻一动,命他们去查那个声称他爹爹去乡下作法事的孩子,只要找到这个人的儿子,就能找着那个配过伤药的红衣女孩。
闷葫芦一步一个坑地走进耳房,这人长着一张木讷的大脸和一对同样木讷的大眼,一副闷头闷脑看人的样子,令人无形中会多了一分戒心。
杨标坐在床上听他把事儿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发现这人说话音调有些拖泥带水,但涉及的内容倒是讲得清楚明白,几乎没有多余的话,这让他对这位闷兄有了一点好感。
“这小子他娘的说,他爹去了北面的大港村,可这小子却到南面寻人,关键问题在这儿。”闷葫芦慢吞吞地对杨标说道。
“哦!”杨标立即来了兴致。
那个叫阿钟的小孩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他们却拿下了另一个,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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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6
杨标让闷葫芦去带人,他要亲自问一问。
“那个孩子,放掉不?”闷葫芦转过脸来问杨标,他指的是林立生。
杨标沉吟一下,点点头。
阿德看到林立生被放掉,心里就慌开了,而看到闷葫芦也走了,他被交到一个眼神冰冷的壮汉手中,并被单独带进花厅的耳房时,他的心里就更慌了。
杨标端坐在窗下的一张琴桌后,窗开着,窗下那一池在暗中明明灭灭地散出一抹抹水光的皱水中,有几篷红莲正在悄然盛开。
杨标的目光冷森森地向阿德看来,阿德则眼神空洞地看着那人身后池中的那一架婀娜有形的大湖奇石。
杨标一看到阿德,马上就认出来,这是他在施家祠堂碰见过的那个孩子,那个常在天黑溜出家门满世界玩的野小孩子。他不觉一阵失望。
杨标轻轻地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要把你带到这儿来,你知道吗?”
阿德哆嗦了一下点点头。他很清楚,这儿和镇上的警所是大大的不同。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和你另一个朋友,现在在哪里?”
阿德觉得他的腿开始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他拼命地用指甲掐自己,抑制着那阵大抖。他觉得只要不说出汝月芬现在在哪儿,汝月芬就没事。他低声道:“汝月芬一早被我们先生叫走了,好像在一起,排练节目吧,夜里讲好要在礼堂演出的。阿钟么,我不知道,今儿一早我也在找他呢。”
说到阿钟,阿德一阵心悸。闷葫芦刚才一直在问阿钟,要是这会儿,他们捉住了他,那可咋办呀!他抬起一高一低的眉毛,疑疑惑惑地看着杨标。
杨标看着这张诚实而又有几分滑稽的小脸,声音不觉带着几分温和地问道:“你害怕什么呀?”
“打!”阿德老老实实地承认道。
“干吗要打你呢?”杨标饶有兴趣地问道。
阿德看看杨标的眼睛,人不抖了,他清清嗓子道:“我们小孩又不知道你们大人的喽,要是你们以为哪一句话说得不对,你们说动手就动手的。”
“你只要照实说,没人打你。照实说,明白吗?”杨标身子向后一靠,替自己点了一支烟。阿德拿出一副很乖顺的样子用力地点点头。
“这个事,如果你说得清楚,马上可以回去。”杨标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这样问了,“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去一个伤科郎中那儿配伤药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阿德一紧张,几滴尿热热地顺大腿滚了下来。连汝月芬配药这事,他们都知道了!他又觉得一层汗从头皮里滋了出来。突然,他脑子豁地一亮,忘乎所以地大叫一声:“知道,咋不知道,那是为我呀!喏,你看看,看看!”
阿德连忙使劲地揪开后脑勺上的头发,低头向杨标亮出他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的伤口。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向那个阿三伯伯跪下,拜三拜。
“神经过敏!”杨标感到自己非常无趣,忽然他又沉下脸来问阿德,“你兴奋什么?”
阿德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陪着小心道:“高兴呵,叔叔不是说,这个事说得清楚,就可以回去了吗?”
“再问一句,你们三个三更半夜不睡觉,到司空坊那儿干什么去?”杨标将烟掐在烟碟里。
阿德马上想起汝月芬眼睛一翻,手指阿钟,声音清亮地答道:“喏,伊拉爷到乡下死人家里去作法事,说好吃夜饭转来,到现在也未回转,去看看。”
阿德赶忙向似乎准备走人的杨标,开始如此这般地作解释。
杨标用指关节敲敲桌面,一脸冰冷地说:“哼,你就编吧,小孩。我刚才咋说来着,你只要照实说,就没有人为难你,是吧!”
阿德自以为万无一失,他一脸天真地说:“是照实说的呀,我要是耍弄叔叔,咋的都行。”
这时杨标一个手下敲门进来,向他示意。
杨标走到阿德面前近乎耳语般地对他说道:“我实话对你说,我们查过一查,你说的那个叫阿钟的小子,他娘说他爹去了桐镇北面的大港村,你的那个阿钟也知道他爹去了桐镇北面的大港村,可你们却到司空坊那面去找人。司空坊在桐镇的南面,我想你不会不知道,是吧!”
阿德浑身一震,他恨不能杀了自己。真他妈的该死,他们连汝月芬配伤药的事都知道,真要去查,阿钟他爹去了哪里,他们还有不知道的吗!”
杨标将可怜巴巴盯着他的阿德拨拉到一边,大步向门口走去。不过,他一开始就初步断定这个小孩身上没有什么油水。他只对红衣女孩配伤药的事,有兴趣。这个小孩已经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就够了。至于男孩没有如实告诉他,他们到司空坊去的真实原因,这会儿他并不十分急于想知道。也许他撒谎的理由,不仅可笑,而且是荒唐的。
杨标走到门口,面对着门朝阿德道:“你一会儿,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请记住,孩子,你只有这个机会,叔叔绝不允许任何人糊弄我第二次!”
门轻轻地被带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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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6
阿德看着前面一块大方砖,心里直冒寒气。
桐镇渔园的灵屋洞与桂林的七星岩有一比,它不单是一个巨大进深的洞窟,那洞窟还分前洞和后洞,前洞宽敞如坪,可容数百人在此一聚,而后洞深不可及,处处怪石林立,显得极为阴森而又可怖。曾有王家老辈人探洞,但入洞后,人便如泥牛入海无消息,王大南多次派人打着松明子去寻,没有任何结果。从那会起,这后洞就被用大石封堵,再不让人进了。
到王伯爵这儿,渔园遭贼偷,贼人逃进后洞,结果是追的人和被追的人,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伯爵就命人用铁栅栏,将后洞口彻底封死了。
灵屋洞前洞的洞口就在紧贴山壁而筑的灵屋楼内庭院里,从前,进入灵屋楼的楼门几乎终年紧锁。但这段时间,这门却始终敞着,那个前洞成了李镇公的地牢。里头用粗大的桩木隔出一间间的隔断,用来关人。
隔壁那扇木栅栏牢门砰的一声被关死了,在一阵铁链锁门声中,陆子矶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小连庄的山妹子?这个汝家娘子竟是小连庄的山妹子?”陆子矶闭着眼睛首先想到那个汝家娘子,“怪不得这个女人如此眼熟,也怪不得她会用那样的眼神来看他!操,她居然一直不肯认他!”但仔细想想,陆子矶问自己,“她干吗要认你?你自己一走十年二十年,又何曾想到过要回到那儿去看她一看?她有男人有女儿,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她干吗要认识一个跑江湖卖蛇药的捉蛇人?切,这个山妹子又怎么会养下一个蛇女的呢?”
陆子矶想到汝月芬,继而又想到了冒辟尘。真是阿巧的姆妈养阿巧,都巧在一起了。他和冒辟尘同这汝家母女竟会有这样的一段缘分。
陆子矶躺在冰凉的地上又想到了冒辟尘的身世,一想到冒辟尘就这样一命归天,他便又不由得悲从中来。陆子矶决定坐起来,他摇了摇脑袋,以为会有一阵刺痛,但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发闷。看来刚才杨标的一击,无甚大碍。于是他慢慢爬起身来,坐在地上。
这是一个天然洞穴,高大宽敞,但洞中却盘有一口大灶,灶中架着井字形的桑杆木,咝咝地冒着白沫,呼呼地跃动着蓝色的火焰,而那口可供几十人上百人吃饭的大铁锅里,则沸水四溅,热气蒸腾。洞壁四处的铁钎上挂着一盏盏汽灯,将洞穴照得雪亮。
这关押着他和另外五个人的地方,原本是洞壁的一道长凹口,被一圈簇新的木栅栏隔离,就变成了一间间临时牢笼。
陆子矶愣乎乎地打量着这个有些寒湿的大洞穴,看着那几个和他一样被关在栅栏后的人。洞中还有几个光着上身的赤膊大汉在忙乎,这几个人一律眼中带煞,令人汗毛林立。
远处一张桌后坐着一个着便装的瘦长汉子,看上去,这人一副斯文相,脸上也是白白净净的。他在审人,嘴里一口一个“乱党”。
被审的人赤身裸体,满身血污,完全没有了人样,半坐半卧地堆在桌前。
“乱党?我也是乱党,笑话奇谈!”陆子矶看着凹凸不平的石灰岩地面冷笑道。他想起他们竟把他也当作乱党的事来。他是刚才被击昏前,从杨标向那个什么将军的报告中才知道,把他绑到这儿和王大毛无关,他们把他称作乱党。既然是这样,他心里就踏实了。
忽然陆子矶觉得地上那人,有点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但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身着便装的瘦长汉子,突然重重地击了一记桌子。
那两个赤膊大汉便应声过来,将地上的那个人架了起来。
“实话对你说,姓薄的,我们对你已经没有一点耐心了,再没有时间陪你玩了,问最后一遍:炸船之后,你和冒辟尘本来约好,再在哪里碰头?除了你,还有谁参与了这事,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瘦长汉子对那张有几分书卷气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否则你就去死!”
“冒辟尘”三个字,令陆子矶心尖一跳。他猛地想起这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曾经来花山头找过冒辟尘的那个年轻人。
薄一冰有气无力地垂下眼睛。
瘦长汉子转过脸去,对赤膊大汉甩甩手。两个赤膊大汉拖着薄一冰走向大灶,他们将人放在一张大渔网中裹巴裹巴,就各执一头网绳,拎着薄一冰踏上热气腾腾的锅台。
陆子矶旁边几个人全冲到栅栏前,其中一个人惊呼一声:“我的娘呵!”两手顺着栅栏柱子缓缓下滑,瘫在了地上。
陆子矶闭上了眼睛。
一声紧接一声的惨叫声,响彻洞穴,并在洞穴的每一个角落里回荡。
瘦长汉子慢慢地踱着方步,走到已被拎到锅台下的裹在渔网里的薄一冰跟前。
薄一冰已经没有了知觉,但他身上的每一处皮肉都在微微地颤动着,如一条煎锅中的鱼。陆子矶看到大片大片的皮,仿佛纸张似地从他身上拖挂下来。
瘦长汉子向另外一个大汉招了招手,那大汉从一口大缸中拎一桶冷水,向这儿走来。那桶冷水没头头脑地带着一片脆响泼下去时,两个仍然高高地站在锅台上的赤膊大汉松松地垂下网绳,薄一冰便像一条鱼似的在原地一跃而起,而后又重重摔下。
那大汉对网中的薄一冰大声道:“再不说,今儿就把你煮了!”
薄一冰大头一抖,一张完整的脸皮便从他的脸上剥落了下来。他双目迸裂,放声大叫:“苍天无眼,苍天无眼哪!”
瘦长汉子向那两个赤膊大汉一摆手,转身离去,他顺着高高的石阶向上面那扇大铁栅栏门走去。赤膊大汉网绳一收,将奋力挣扎的薄一冰高高提起,又扔进了沸水四溢的大锅,然后又提溜出来。
那一声声惨绝人寰的长叫声再次响起时,陆子矶再次闭起了眼睛。他这才彻底明白冒辟尘他们为啥要杀了那个什么天官。只有在一代暴君的治下才会有如此兽行!
陆子矶双目含毒地看着瘦长汉子离去的背影,平生头一次动了杀机。如果他能活着离开这儿,他发誓头一个要杀的人就是这个瘦长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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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4-7 13:56
隔壁那间笼门被打开了,刚才赖在了地上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退到笼底。那赤膊大汉抡着锁链向他走去。
那年轻人双膝着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他边磕头边向赤膊大汉哭叫着:“不用审了,你们不要再审了。我把你们说的那个冒辟尘藏在了我家后院的地洞里了,你们不要再审了,不要再审了!”
陆子矶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鲁美伦和高梦轩一直在望江楼上喝茶,她始终在为那个死了男人的妇人而难过,那个妇人刚才朝她跪下时,她悲伤到了极点。这个妇人仅仅是为了要回被人逼死的自己的丈夫的尸体!她顿时对这块她刚才还感到异常亲近的土地感到一种厌恶。
高梦轩说,在中国,有时地方越小也就越黑。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和有皇亲国戚的地方,常常也是暗无天日的地方。
渔园的一盏盏宫灯都被点燃了,在昏天黑地中显得格外的扎眼。镇东宝塔那儿的浓烟也已完全散去,但天空中却聚集着更多的黑色云团,那些云团的模样大都有些恶形恶状。这个黑灰双色的古朴小镇,这时显得有些云愁雾惨的。
鲁美伦和高梦轩都不想回去,那儿人多,有点闹。
鲁美伦突然向高梦轩请求道:“将军能否帮我一个忙?”
“能为鲁小姐效力,是我的荣幸。”高梦轩微微地皱皱眉,很认真地偏转脑袋看着鲁美伦。
“我……想采访那个刺客。”鲁美伦道。她说遭遇一个行刺国家政府执政的刺客,一个中国乱党,这对一个吃新闻饭的人来说,无疑是天上掉馅饼的事,她不想放过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故而请求高梦轩无论如何能够成全她。
高梦轩对鲁美伦这种异想天开的要求,感到非常诧异,他坚决地摇摇头。
“将军,求你了!”她开始软缠硬磨,发起攻势,“你看,将军,我在替天官作传,能够了解与天官不共戴天的秘密组织的那些人的政见,这对我是多么大的帮助呵!这对任何一个传记作者而言,都是一份不可多得的好材料。再说,那些加入民间秘密会社的人的经历,对我也太有诱惑力了,我太好奇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求你了,将军!”
不想则已,一想到她将与一段历史擦肩而过,鲁美伦心里就开始跟猫抓似的。
看到鲁美伦急了眼的模样,高梦轩笑道:“你是无论如何过不了李镇公这一关的。”
鲁美伦向高梦轩眨眨眼睛诡诈一笑:“他不是正巧不在吗?”
高梦轩有点心动了,他对在野党的兴趣并不亚于鲁美伦,但这实在是一件叫人作辣的事。于是,他还是有点为难地摇摇头。
鲁美伦一看高梦轩态度较前有些松动,便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势,她竟从荆轲、聂政、专诸、要离说开去,告诉高梦轩,没有荆轲刺秦王,那么这世上就不再有一部完整的秦史了。他高梦轩不助她一臂之力,似乎就是对民国史极大的不负责任。中国历史便是由这样一部一部的断代史串联成环的,一部残缺的断代史,就意味着一部残缺的中国史。
高梦轩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回头向他的马弁招招手。那个远远地站在一边的马弁一过来,高梦轩就让他去找那个留守在此的潘处长。
那马弁一走,高梦轩对鲁美伦笑道:“那咱们就去试试,为了你的中国历史!”
鲁美伦抿嘴一笑,赶紧搀着高梦轩向楼下的廊道走去。
鲁美伦和高梦轩一迈出望江楼那道高高的门槛,一个身着便装的瘦长汉子就随高梦轩的马弁从廊道上走来。这个瘦长汉子,叫潘文彬,前任内务总长的一个远亲,原先与李镇公一直平起平坐,但一夜之间,却成了李镇公的下属。为此,他始终没有回过味来。
潘文彬与高梦轩、鲁美伦在京城就有过几面之缘,也算老相识了。他一向对高梦轩仰慕得紧。谁都知道高梦轩迟早会成为这届内阁的陆军总长——如果高梦轩能与天官重修旧好的话。
高梦轩一说到鲁美伦是从为天官作传的角度来考虑,所以才提出要采访那个刚刚抓获的人犯时,潘文彬毫不犹豫地一口就答应了下来。不过,他只是作了一个小小的变通,改采访为提审,鲁美伦当堂可以问任何想问的问题。
他们这段时间抓来的人,除了叫薄一冰的和偷运水雷的三个人可以定性外,被关在镇上和这儿的其他十几个人都没能找到什么有力证据。有几个据说明早保人一来,就可以走人。这个捉蛇人与冒辟尘是一种什么关系,谁也不大吃得准。但按常理来论,如果他们同属乱党,一般不会做出同居一室这种选择的。
潘文彬觉得从他对陆子矶了解掌握的情况和刚才的现场观察来看,感到这人无论怎样都不像是个什么乱党刺客,因而他很乐意卖高梦轩这样一个人情。
喜出望外的鲁美伦,又向潘文彬提出拍照时,他又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然后就让人去洞中提人。
花厅与望江楼、灵屋楼之间有廊道相连,而厅楼北侧临池,池的三面广植花木,并有假山环绕,对面池岸另有一片参天古树,古树巨大的树冠将池岸遮蔽得滴水不漏。
阿德听见杨标和他的手下一通耳语后,杨标便急急忙忙地走开了。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窗下那一方黑亮黑亮的池水,犹豫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最后还是一个箭步冲到窗前,翻过去,把自己一点一点地浸入水中。他游到池对面,逃进那堆假山,绕过那片林子,来到那晚他们光顾过的那条廊道。翻过廊道,不远处就是那圈山墙,只要爬过墙头,藏进丘林,那么他以为自己就算得救了。
当他向池心悄然游去时,只听得耳房隔壁的花厅里一阵啰唣,只见一行人走了进来,其中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他们纷纷择座而坐。阿德正准备潜入水中离去,花厅临池的半幅长窗帘被哗地拉上了,忽然,满脸憔悴的陆子矶出现在那半幅长窗里,他被人押着走进门来。
“陆伯伯?”阿德大惊失色地看到被押进来的人正是陆子矶,本来他想找到汝月芬,回头再去找这个陆子矶,让他出来作证,他从来没有讲过汝月芬是毒蛇的话,是哈松屄嘴里喷粪。但阿德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陆子矶。
“那么冒叔叔也肯定完了!”阿德想到这里心口如遭重撞,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沉,接着,他手脚不禁一乱,于是掀起两个大水花,然后便连喝了两口水。剩下的半幅帘子也被拉上了,阿德调整了一下手脚,一个猛子,向花厅那面临水长窗潜去。
对岸一座巨菇形的假山孔中,有一双眼睛猛地向掀起水花的池面看来,直到池面恢复平静,那双眼睛才转向别处。
阿德顶着一张硕大的荷叶,脚踩花厅水桩,双手攀定窗沿,透过窗隙向里张望。这时,山门吭吭吭地开了,几个人影从池东绕行过来,走入花厅这边的廊道。
阿德赶紧沉入水中,双手抱定水桩,顶着荷叶,贴在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