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7

  突然,那抹红光愤然而起,狂乱地挣扎着从犹如鼎沸的潭心横冲而过。

  潭边的大水訇然一声向四下里劈开,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蛇头从中徐徐升起,流水落尽,血色蛇首上纵横交错如龟甲的网纹凹凸分明。分列蛇首两侧的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精光四射。它伸缩着粗大的血舌谛听着,而后狂躁地将红光四射的硕大蛇身一点一点地从水中拖曳而出。

    一条硕大无朋的红蛇纵身蹿上滩头。红蛇凝神片刻,悄无声息地过滩上岸。

  从蛇身哗哗向下分流的潭水,将浅滩上那道宽大的擦痕和灌木青草打得稀烂。

  脂红如血的红蛇披一身玛瑙红似的晶光,一扬头,狂怒地向着下游飞驰而去。

  山水奔流至一个两岸对峙、怪石林立的石峡中,益发暴烈肆虐,掀起一个个滔天巨浪,拍击着峡壁,闹得地动山摇的。横行无忌的激流在水中央的大小磐石上咆哮如雷,不住地将大浪哗地泼洒在两岸的石壁上。

  陆子矶像蜘蛛人似地伏在石壁凹凸不平的边缘,双手死死地抠住石缝磨磨蹭蹭地错动着身子,而脚下则是暴跳如雷的大浪涛涛。

  突然一个大浪翻涌而起,一条血色巨蛇抬起蟮首似的蛇头,锉动着血盆大口中满嘴的尖牙利齿,从一个蘑菇浪中央奔蹿而出。

  猛然间,见铺天盖地奔涌而来的那条红蛇蛇首,陆子矶魂魄俱动,呼一声“灵蛇”。

  他知今日此命休矣。在此潜伏取他性命的蛇类,世上非灵蛇而不能,如此智慧生物,天地之间绝无仅有。死于这等蛇类之手,并不辱没蛇王名头。

  陆子矶圆睁双目,长啸一声:“好!”

  一个怪浪兀然突起,横空直击腾浪而来的灵蛇,将它生生拍翻席卷而去。一片山水哗哗如雨,兜头浇来,陆子矶不由自主地紧闭起双目。

  大浪过后,陆子矶湿淋淋地从水里冒出身来。但那灵蛇已随浪而退,头尾没入水中,裸露出水的蛇身,在大小磐石后激烈地依浪起伏。突然,又一个更大的怪浪从激流中突涌而起,破空而来。灵蛇硕大无朋的蛇身,再次被高高地托起。当蛇身呈曲线下坠时,又个一大浪扑来。灵蛇像一道红色闪电,呼啸着飞过大小磐石,轰隆一声落入浪花四溅的激流中。眨眼间,灵蛇的蛇身已随波翻卷而去。

  陆子矶一头冷汗,看着如水牯似的大堆蛇身翻浪而去。他感到刚才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双膝酥软,方寸大乱。自涉江湖以来,他向不惧生死,一直以为自个儿可以视死如归,但在那一刹那间,他自知已露怯意,这使陆子矶感到心痛。

  陆子矶脱离险境绝地后,站在水边一块拔地而起的岩石上,久久地望着那条随浪奔腾而下的灵蛇,胸中涌动起一阵苦痛。重伤之下的灵蛇,在如此凶险的激流之中,生还的希望渺茫。他为这千年不遇的蛇种,在短短的几天中复出却又殒命而惋惜。

  一根连枝带杈的巨杉如一羽鸿毛在浪中来回鼓荡,飞速通过大小磐石,随山水奔涌而去。一个比前浪头更大的怪浪兀然而起,将他刚才伏壁横行而过的石峡打得地动山摇。

  陆子矶的心在颤抖,不禁抬头仰望苍穹。他知道他刚才只要少挪那么几步,那个不知在何时何地横空出水的怪浪,能拍翻并卷走这灵蛇,同样,这翻涌而来的滔天怪浪,也能取他性命。

  这蛇如此富有灵性,且多少年来栖息此地,不能不知水性,但它却选择在此伏击,可见它对苦苦追杀于它的自己的仇怨是到了何等的程度!

  这么走着,想着,陆子矶突然自问道:“这灵蛇何罪之有?”

  虽说此蛇毒辣举世无双,但历朝历代的捕蛇者并未有灵蛇肆虐人间的文字记载。这蛇长途奔袭桐镇,闯入汝家,其中定有原委,而黑龙潭传说以及他在小连庄风闻这所谓黑龙伤及无辜之事,也大抵是因为人先行闯入了它视为其领地的禁区,那是一条野狗都会这样做的。

  可你之所以觉得自己有生擒或者捕杀它的资格,仅仅因为你是人类,而人类又凭什么对它操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仅仅因为它是蛇类!上苍眷顾蛇类,虽则在造物时赋予它为繁衍生息而有的血舌毒牙,但是你不犯蛇,蛇必不犯你。这灵蛇何罪之有,是的,这灵蛇何罪之有?倘若,你不为虚名所困,跟踪追击至此,它仍将存活这天地之间。是你杀了这条千年灵蛇!想到这里,陆子矶沉浸在无比的悲哀之中。

    晴日高照,山河浮光跃金。一个双肩低垂的大汉,嗒然若丧地在山道上蹒跚而行。

  陆子矶脚不停步地逢山翻山,见水涉水。他仍然依傍着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的山河蜿蜒而去。

  这几天下午,阿德一放学就在学堂的小礼堂里排戏。万先生说,那天他和汝月芬一出先生办公室,王镇长就讲了,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要他和汝月芬出台戏。

  学堂里年年要在镇上的戏馆里演出几场文明戏,文明戏在镇上很吃得开。不过,上台出足风头的,从来都是一拨马屁精的事。听阿钟讲,这些货从一年级到六年级,不管春夏秋冬,刮风下雨,中午一吃过饭,多远的路也要绕到万先生家里去,等她一块儿到学堂,下午也是,一路嘻嘻哈哈的,有时她们甚至还勾肩搭背,热热闹闹地送万先生回家。所以,登台演出一类的事,同他和汝月芬从来就没有什么关系。过去省府县府督学到学堂视察,也一律都是由万先生最得意的门生登台演出的。

  阿德很看不上那几个人。其中那个女的曾弯着嗓子操着国语对省上来的、正在找水龙头洗手的客人说:“你要‘打打手’吗?”恰巧被阿德听去,他在心里怒骂,打你妈个头,丢人!而那些个男的更是让阿德着恼,娘娘腔十足,走路夹个胡桃,扭摆胯骨不算,动不动还他娘地翘起个兰花指。然而,虽然如此,阿德还是很羡慕有时甚至是嫉妒他们在万众瞩目之下的那分淡然,他觉得这样似乎有点贵族气派。当然,他也从没有动过想取而代之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配。但这次这样一来,他很兴奋,尤其可以和汝月芬名正言顺地台上台下,出出进进,叫他非常开心。他很卖力,很投入。阿德能当着镇上那么多人演节目,娘已经给好几个邻舍说过这事,她还替阿德打听过那是个什么省上大客人,虽然没有结果,娘还是挺自豪的。

  这次排戏,学堂还在镇上最好的裁缝店里订做了服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演出的一切开销,王兴国说全是镇上来。南校长、周教导和许多先生几乎天天下午来看他们排练节目,女施先生也常在前排就座,虽然她没有恢复汝月芬可以去她宿舍和办公室抱作业簿的资格,但也再没有对汝月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而对阿德则完全恢复如初,一如从前,不论在哪看到他,她都会老早抬着手,然后在他的头上背上轻轻地拍这么一两下。她对他和汝月芬出演节目一事,说的一句话是:“不要为此尾巴翘到天上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7

  他和汝月芬有一出联手戏,演一个独幕剧,是《猫和狼》。阿德扮狼,汝月芬是猫。戏讲的是一只狼被猎人紧紧追杀,命在旦夕。狼在逃命时撞入一个村庄,遇见蹲在房头的猫,苦苦相求,搭救它的性命。

  “我是一匹好狼,我赶走过欺侮残杀过这个村子里所有动物的其他恶狼,为你们守护畜群和财产!”阿德摇摆着脑袋,心神荡漾地对汝月芬说。

  “那你快去小羊家吧,小羊或许能救你一命!”汝月芬在硬纸板面具后,笑逐颜开地对阿德说。

  “哦,不行呵,去年秋天我咬伤过小羊的妈妈。”阿德沉吟一晌,甜甜地说。

  “那实在不行,你就去鸡大婶那儿,问她能不能帮你!”汝月芬翘起兰花指朝台后指指。

  “啊哟哟,可不敢,可不敢。今年春天,狐狸兄弟把她的鸡娃儿连锅端的时候,我只装没有看见,她恨着我呢!”阿德可怜兮兮地低下头来。

  “要不,你再去老牛伯伯家看看?”静场片刻,汝月芬不耐烦地说。

  “天哪,也不行,去年冬天,我吃掉了老牛伯伯最小的儿子,它正愁着没有机会找我报仇哩!”阿德惊慌失措地在台上跳起来说。

  “那就再没有人可以帮你了,你这头十恶不赦的恶狼!当你赶走其他狼的时候,你说你会给我们带来福音,你会守护我们的生命财产。但是,待你坐到他们的位置上后,你同他们毫无区别,甚至更坏!当危险来临时,你再也不要指望我们会帮你!我们只会诅咒你:快点,快点去死吧!”汝月芬声色俱厉地谴责道,然后扭扭腰,快步走到幕后。

    这是他们五年级国文课本上的一篇寓言,男施先生改编的。学堂要出的这台节目,南校长就交给了男施先生和万先生。他们一排练,男施先生就在台下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们。

  阿德觉得男施先生自打在街上与那个张阿二和阮老三发生冲突过后,变得很易怒,讲课时与课文内容搭界不搭界,他都会扯到时局上来。男施先生说,当下中国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什么诸侯政治,藩镇割据,政府官员上行下效,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无官不贪。国家,国家是如此,唯实力是论,民间,民间亦如此,唯实力是论,好勇斗狠者,恃强凌弱,或欺行霸市或横行乡里;盗匪四起,民怨但却又无所作为,明哲保身,得过且过。还有什么精神沦丧道德垮坝,诸如此类的,弄得阿德他们常常云里雾里的。

  但有的时候,坐在台下的男施先生也不发火,只是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阿德一见他这样就害怕,这就意味着他在琢磨着要改台词。台词老变,搞得阿德很辛苦。

  昨天下午,万先生在台上对在台下的男施先生突然提出来,汝月芬最后结尾的那段台词有点冲,不要让人家说是指桑骂槐。阿德看到男施先生一下子又激动了,他唾沫星子四飞地对万先生说,当基督教未成为西方国教前,许多基督信徒被投入斗兽场喂狮子老虎,或者被活生生地钉上十字架……成千上万的信徒惨遭杀害。但是基督教形成燎原之势,他们立即成立宗教裁判所,迫害绞杀成千上万的异教徒,有的还被扔进火里活活烧死。男施先生还说,许多国家的统治者也是如此,当他们取得国家权力前也被追捕加害,或投入牢狱,或砍头枪杀……但他们一旦摇身一变,君临天下时,也党同伐异,滥捕滥杀,如出一辙。这就是历史,一部血迹斑斑的人类苦难史。他对万先生说他一定要以自己的方式说话,他定下的一个字也不能动,要不他就撂挑子不干了,至于谁要自作多情就让他自作多情好了。

  阿德听了男施先生这话,一直有点提心吊胆的,生怕男施先生真的不干了,这台节目中他只有这么一个角色。

  不知道男施先生后来又同万先生说了点什么,说得万先生心里像是热乎乎的。于是,阿德他们排练的时间也就更长了,常常弄到天快黑时才回家。可怜的是哈松,他一直干坐在一边。他在《猫和狼》中没有一句台词,他演猎人。待到全剧终了前,汝月芬走人,阿德焦躁地原地徘徊,他拎把木头长枪,跑到台上准准地瞄着阿德。一个男生在后台像拍惊堂木似地用木块在地板上猛拍一记,算作枪响。阿德倒下,哈松捉住他的衣领,豪气冲天,举枪亮相,阿德作死狗状,然后大幕落下。

  起先,阿德老大不愿意哈松演这么个角色,死在谁那儿都行,就是不能死在哈松手里。他告诉万先生他和哈松有仇。万先生说,哈松五大三粗,学堂里没有一个比哈松更像一个猎人了。他阿德是这出戏的主角,连汝月芬都是配角,而哈松则干脆就是个跑龙套的,连一句台词都没捞着。万先生劝阿德算了,哈松演得也很认真,傻乎乎地拎把木头长枪,一趟趟跑到台上。不过,哈松这阵子一点也不嚣张,时不时讨好兮兮地看一眼阿德。特别是阿德看到哈松在幕后用木头长枪瞄准台下的女施先生、周教导和镇上的王兴国,他们相视一笑,阿德心中的怨结松动了不少。想想也是,阿德几年前在湖边的时候就看出哈松很喜欢汝月芬,他们当时又算邻舍又是同学。阿德决意宽恕这个几次欲与之殊死一斗的哈松,换作他是哈松又会怎样呢?宽恕他人与被他人宽恕,都是一件令人生出躲过一劫的感觉的快事,因而阿德感到从未有过的一种舒坦。

  一大早,一个挑水的后生站在像糖葫芦似地几乎串在一起的三潭边上,看见波光粼粼水潭深处,似有一团若隐若现的红晕,随水沙向黑黝黝的潭石后边荡去。但一会儿,潭水便又显出水天一色的清冷。他正心生惊异时,只见几条巴掌大的死鱼从水面飘飘而来,不由得一阵狂喜。

    他赶忙用扁担将几条死鱼捞过来,折草一串。鱼新新鲜鲜的,拎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心花怒放地笑了。一小点细皮碎肉飘浮过来,他用水舀子赶开,然后才将潭水舀进水桶里。水里哪怕有一点点异物,挑回去,没人会付钱给你。被骂个狗血淋头事小,这样传开去,没人再要你送水了。

  那后生将鱼挂在桶边,喜滋滋地上路了,他也记不得自己已有多久没吃鱼了。

  他挑着水担边走边用坎肩扇扇热气腾腾的胸腹,草鞋在脚底下的沙砾地上发出欢快的呱唧呱唧的声响。桶中水漾出一圈固定的水纹,一波一波向桶中央轻聚轻散,没有一点水花溅出桶外。挑完这担水,他就歇下,回茅屋烧早饭。他们几个挑水的都来自皖南,租住一处,轮流买菜烧饭。

  “喔哟,还弄了几条鱼呵,福气,真福气!”有两个伙伴大声地向他打个招呼,挑着空桶吱嘎吱嘎经他面前向三潭走去。镇上很多没有壮劳力人家的吃水几乎都由他们几个包了,不论河水还是潭水。

  那后生这两日,一天到晚都喜气洋洋的。他已攒足了盘缠,打算明天动身。两年没见到老母妻子和儿子了。出来时,只要说声“虫虫虫,飞飞飞!”,他的小石头双手食指拇指就会一触即分,然后龇出满嘴的牙花子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有些口渴了,于是慢慢地歇下担桶,取下系在水桶柄上的水舀子,舀一勺水咕咚咕咚地灌进喉咙。清冽的潭水使他浑身一爽,他解下扁担上的毛巾擦一把,嘿的一声又挑起水桶,健步如飞地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

  一只小鸟神神秘秘地在一丛丛灌木上空飞来飞去,趁人不备立即落入巢窠。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8

  那后生劲劲地走着,可他觉得怎么这担桶越来越重,越来越重,他好不奇怪。每天从日出到日落,他连歇歇脚都是少有的事。忽然,他的腹中一阵绞痛,便步履踉跄地停下来。一股寒流活物似地在腹中四处游走,他弯下腰,想待这股寒流自行散去。寒流在他的小腹前鼓起一个大包,又下行直奔肛口。他即刻放松肛肌,想排出这股令他极为痛苦的寒气。一股黑色黏液,汤汤水水地顺着他半裸的大腿淌了下来。

  叉开两腿站在那儿的后生,身子如弓,一口黑水便呈锥形喷涌而出。随即,他砰的一声,连人带桶地滚翻在地。

  两个刚过去的水夫,嗨哟嗨哟地挑着担桶大步走来。

  “哎……”他们咣啷一声扔下水桶奔过来,推一身泥水的后生。

  “啊,死人啦!”一个水夫原地弹起来惊叫。

  两个水夫在高低不平的河谷上着魔似地狂奔。

  在人来人往的一条石板街上,一个左眼被一块紫红色胎记覆盖的壮汉,在人丛中横冲直撞,招来了许多的白眼和抱怨,但那壮汉毫不理会,只管向前闯去。他奔到一扇包着黑铁皮的窄小的屋门前,一推,不开,便抡起如钵大的拳头,猛擂起来,将门板敲出一片破碎声。

  “来了,来了,火烧呵,恁急!”王阿婆放下碗筷,颤颤巍巍地颠着小脚奔过来开门。

  “快点,快,要养了。前一阵吃了炖蛇汤一直有点作痛,现在痛煞,吃不消了!”那壮汉冲王阿婆大喊。

  “瞎讲,你媳妇少说还得有两三个月才养儿子哩!大清老早把门敲成这样,做啥呢!”王阿婆一看来人,呵斥道。转而又问:“啥吃蛇汤!你夜里又弄过她了不是?弄出个小产来吗,要命了!”

  “啥也别说,快点跟我去!”壮汉拖过王阿婆就走。

  “来了,接生老娘来了!”壮汉一路嚷着推开房门。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眼中空洞无物地盯着冲进来的男人和王阿婆。她大张着两腿坐在床上,赤裸的下身糊满红白相间的黏液。在她的两腿间挂着一包裹着厚实黏膜的肉团,那团没有头脸的肉团像大蛹似地在银亮的黏液中蠕动。

  “我的姥姥啊!”王阿婆的脸皱缩成团,她拍打着立柱一样的壮汉,发出哭灵般的长声尖叫。

    施朝安跟着那个一声不出的老家人,穿行在甬道回廊里,向王伯爵的兰芝堂走去。伯爵又从春熙堂换到兰芝堂去了。他听说伯爵在渔园常常这么居无定所,一老这么换来换去的。嘿,人越有铜钿,就越怕死!

  这个森森庭院,左右处处石峰林立,高低大小,随地附形,一弯清流在怪峦奇峰间,曲折下流出晦谷幽涧,入王莲盈盈的大池。他到渔园来过几次,但从未到过这个地方。

  昨儿前半夜,他一直在牛郎中房子对面那楼屋的防火墙后。从那防火墙后向下看,牛郎中的屋子前前后后尽收眼底。下半夜,那个县局来的兄弟替下了他。他从屋面上一下来,找了个没人找得上他的地儿,美美地睡了觉,竟一觉睡到了大中午。人醒后,刚到警所门口,便被始终在门口恭候他的这个老家人领到这儿来了。这一次伯爵召他到渔园的原因,他仍然不知道。但一路上,他还是在想那个牛郎中的事。

  他施朝安现在不管这个牛郎中是干什么吃的,只要抓着他的贼手,就捉人。如果人赃俱获,那他施朝安也就大可不必顾忌王忆阳会不会给他在伯爵那儿点眼药了。但这两日王伯爵和李镇公的安排,已经惊动了牛郎中。这让他着恼,可一点辙也没有。

  王忆阳已经回过渔园了,但她对伯爵说,她嫌渔园人来客去的,烦!所以要住在火烧弄里。这个当爹爹的居然应了下来,只是让王兴国悄悄地在火烧弄里安插人,负责他这掌上明珠的安全。王伯爵说,桐镇这一阵子实在有点不太平。哼,可这王兴国就整了俩呆子,像靶子似地戳在那门对过隔墙里的树,就那么日夜替王忆阳看场护院。

  让施朝安根本没想通的是,李镇公居然下令抓捕蛇郎中陆子矶,派人在花山头蹲坑守候。他问杨标,杨标说李镇公没有任何解释。这样一来,弄得这个牛郎中这两天像只乌龟似地缩在花山头的屋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妈妈的!

  王兴国昨天终于告诉他,天官要回来了,就这几日。其实李镇公一来桐镇,他施朝安就隐隐然意识到这似乎与天官有关。看桐镇最近这阵势,尤其是王家祠堂的忙活劲,他就猜出了天官将要回乡祭祖省亲。这个阔别桐镇三十载的天官说来就来了!但王兴国他们不说,他也就装糊涂。

  杨标前几日,又在鸿福客栈抓了一个从省城来的操着太平镇口音的人。这人一进那客边人租住在王家祠堂路口的那两间老屋,就被抓起来了。杨标他们把那个什么都招了的隔日吃只鸡的客边人,放回去做诱饵。客边人同这个省城客人,还有在施家祠堂被捕获的那两人,毫无疑问,都他娘的是乱党。他们用重金购买了德国最新式同时威力最大的三颗水雷,要阻击天官的大船,行刺天官。在鸿福客栈,杨标还将两个确定是上海申报和省城一家报馆的记者软禁在镇公所了。

  “有些人几点几分上床触屄,别人不知道,你地方土地就不能不知道!”王兴国是这样对他说的。仔细想想,虽说王兴国这话说得有点过,但却是这么个理,他应当比桐镇任何一个人都知道得多才是。可是在天官回乡的当儿,冒出来一组杀手,他却浑然不知。且不说杀手了,那个牛郎中冒辟尘与王忆阳有这一腿也肯定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也居然闻所未闻,还拿下牛郎中,结怨于王忆阳。羊肉未吃,还惹一身臊!

  这时,一只大如牛犊的东洋犬从一片太湖石中蹿出来,呼哧呼哧地站在一个身穿立领军便服的年轻人身边。今天渔园内外尽是这样一些面孔陌生的军便服,他影影绰绰地看到,连孤山一线都有这样的人和犬布防。

  施朝安一路上还遇见好些个略施粉黛的俏丽佳人,他听王兴国说,她们是昨儿乘船直抵渔园的,都是王伯爵前一阵子亲自在上海各大舞厅遴选的头牌舞女。这些人的体长绝不超出一米六,因为天官身高只有一米六七的样子。王伯爵说,高出半头一头的女人在天官面前晃来晃去,这怎么成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8

  昨天王兴国说天官要回来了,让他放下手头的任何事,他很排斥,他觉得那是李镇公和杨标他们的事。但这会儿,渔园的这种阵势,让他蓦然醒悟了过来。是的,王庄、王瞎子还有两个小孩的这种案子就是再出上个十七八个,他也不会掉脑袋,可天官有事,那才叫作真的活不成了。这会儿,他细想一下,王兴国说得很对,天官的事确实关乎他的身家性命,虽说他只是桐镇一个小小的警长,但回头,王伯爵完全有理由拿他开刀的。

    “你这个脑袋只是用来吃饭的!”快到兰芝堂门口,施朝安对自己说道。他告诉自己放掉牛郎中,再把那块始终没有还回去的玉佩,也先还掉,一心一意地做好迎送天官的事儿。但突然,他脑袋里冒出了一个想法:但如果牛郎中也是刺杀天官的乱党刺客呢?!

  “施警长好哇!”在王记药局开船的老卜头一瘸一拐地走出兰芝堂门,站在一侧,毕恭毕敬地叫了施朝安一声。

  这人满头满脸裹着绷带,吊着一只打着石膏的胳膊。

  “你这是咋了?”施朝安惊异地问道。

  老卜头张了张嘴,两行浊泪刷地下来了。他哆哆嗦嗦地将这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朝安。领老卜头出来的王府一家人,扯了一把老卜头,老卜头擦把眼泪,随那下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王记药局的货船除去老卜头,人还全被勒杀了,然后触礁了!大船触礁后,老卜头抓了块船板,在江中浮浮沉沉了一天一夜,终于被别的货船救起。而后死里逃生的老卜头,一直处于昏迷之中。

  王兴国的船出这样的事,着实把施朝安吓了一跳。他出世到现在,从来没有听说过,谁敢动王兴国的脑筋,谁会向这个王镇长王管事叫阵?他无法想象,出这样的事,这王兴国现在不知会跳成什么样呢!

  但施朝安一脚踏进兰芝堂,见王兴国不出一声地垂手侍立在堂内一侧,精神萎靡,如霜打一般。施朝安还是头一次见他如此颓败,不禁浑身一紧。再看伯爵两手撑在膝头,微微张开两腿坐在卧榻上,两眼发直地看着踏脚板。他连忙不做一声,垂下眼皮,依头顺脑地立于门槛一侧。

  兰芝堂里的摆设,是清一色的明代风格,家具式样简洁而又雅致。但堂屋的气氛凝重而又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

  王伯爵要亲耳听听老卜头都说了些什么,故而召王兴国和老卜头来渔园。

  这时,老家人低咳一声,想提醒伯爵,施朝安来了。但伯爵依然如故,一副充耳不闻,油盐不进的样子。

  王兴国早上一见到这个的老卜头,就觉得身子虚极了,额上开始不断地渗出点点汗珠。王记药局从未遭到过如此惨重的损失。这会儿,他看看似乎比他还焦头烂额的伯爵,颇有些费解。他是痛他的铜钿,损失这样一条几十吨的船和货,死掉好几个船工,对他和王记药局而言,实在大伤元气。可伯爵怎么了,他似乎对他王兴国的损失,并不在意,当然他也没有道理在意,那是他王兴国的事。是对死掉的那几个船工的哀怜?想想,不大像!但他为何如此魂不守舍?是天官到来之前,出这么多乱子,因倍感晦气而受了刺激?

  王兴国偷眼看着伯爵,心里一直在犯嘀咕。

  不过,王兴国仔细想来,伯爵的反常失态,好像是从王庄案开始的。当他告诉他那两个遭人勒杀并塞进街路石下的孩子验尸之后,发现与当年小连庄连家几人的杀法完全一样时,伯爵就更加不行了。刚才,老卜头说到一船死人也是眼球暴突耷拉着血舌七窍出血,他的眼神大变,脸色惨白。

  就这样过了半晌,伯爵终于吁出一口长气,冲老卜头离去的方向点点头,开腔了:“你说你出事的这条船,船在江心,那些人怎么就会被人勒杀呢?”

  “那就是说,有人在江心,追上了我们的船,或者是同我们会船,然后上的船。”王兴国声音嘶哑地说道。但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会儿很糊涂。

  王伯爵抬起两眼,短短地瞥了王兴国一眼,极度不满地拧过脸去,开始在地下来回踱步。最后站在施朝安面前,定定地看着他。

  “我想,会不会是老卜头同强盗穿连裆裤,编出……”施朝安嗫嚅道。但他也马上意识到,他在说胡话呢!

  “你一上午跑哪去了?”王伯爵根本不理会施朝安在说什么,突然从一个话题又跳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了。

  “我……我……在办案。”施朝安猝不及防,结巴开了。他在心里说,自己确实也算在办案,这算不得撒谎。王伯爵要追问下去,他决定原原本本地把牛郎中的事全端出来。牛郎中反盯梢,确实叫人起疑心。

    但王伯爵并不往下追究,又踱了开去。他边踱步边自言自语道:“丧心病狂,这可怜的人完全疯了!”

  王兴国和施朝安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同时在想,伯爵说的这个可怜的人,大约指的就是勒杀那俩孩子和王记药局船上人的那个杀手。

  “刚才报上来的死胚,全是中毒?”王伯爵猛地回过身来,生气地问王兴国。

  “死了十三个,估计不止这数,有的可能还没报上来。都死得一式一样,吐黑水拉黑水,浑身发黑。那些个死人,镇上的几个诊所,还有我们药局的郎中全去看过了,都说是中毒。还……有……还有两个大肚皮女人早产,生出个怪胎来,也都死了。听她们家人讲,那日吃了高申店里的蛇肉后,底下就开始见红了。”王兴国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微微地抬起头,吞吞吐吐地说道。平日里,他有时还与伯爵谈笑风生,但伯爵一生气,王兴国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低声下气,不敢多说半句话。

  施朝安再次被骇住了,作为桐镇警所的警长,他居然对今天桐镇出了这样大的事,一无所知。看来,确实应当放下牛郎中的事了!不过,他硬撑着,装出一副对这些事了如指掌的样子。

  “立时派人到省上去请人,查!李镇公他们顾不上这些个事。到省上去请人来查!这龟孙子竟然会这样下三滥,投毒!严禁吃用三潭水,再什么蛇也别他娘的吃了,人性命都没了!”王伯爵挥着手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8

  李镇公和杨标过问了一下捉鱼人岳炳生的案子,不是也没下文了吗?王兴国和施朝安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事,他俩又相视一看。

  王兴国连忙接嘴道:“吃蛇肉的事,我已经让人去做了,公告就贴在大桥头,不过自从高申他们一死,现如今也不太有人再吃蛇肉了,再加上今朝的事,不用去禁,估计都会忌口的。三潭那儿也派人去了立了块牌子。”

  但说到这儿,王兴国欲言又止。

  “继续说!”王伯爵大吼一声。

  “昨天半夜,当年和老太爷通好的陈老太爷,领着长子长孙一家七口,回水家浜乡下祭祖,也让人给杀了。被人用藤条勒杀在水塘里。陶巡警一大早带人去现场看过,不像是那个人干的。”王兴国一口气把话讲完了。

  “天官的船这两天一准到,尽出这种事,败兴!”刚坐下的王伯爵呼地站起来,在方砖地上踱两步,再次走到施朝安面前,冷森森地看着他问道,“陈老太爷的事,有线索吗?‘没有。’我替你回答了吧!”

  施朝安的双膝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他深深地埋下头去。高老太爷的事,同上面的老卜头和三潭投毒案一样,他也是刚刚听讲。

  伯爵又斜睨着王兴国,拂袖回到太师椅前。王兴国一见伯爵这样看人,心里就毛了,王伯爵那样看谁,谁就有大麻烦了。他从来没有错看过一回。虽然他知道伯爵不至于要对他咋样,但他还是有点慌了神。

  “你们这也是防不胜防,一下子都凑一块儿去了。我怨这事来得不是时候!都乱掉套了!”王伯爵背对着的王兴国施朝安说道,口气也显然缓和了下来,但他又慢慢地转过身来,向他俩坚定地点头道,“从今天起,你们俩各司其责,就是睡着了,也给我把眼睛张开,天官来之后,走之前,在你们的责职范围内,有半点什么闪失,你们就从我的眼前,立即消失!”

  王兴国和施朝安两人同时打了个寒噤。

  “杀高申他们的那些蛇呢,还有把一家人家屋面掀掉的大蛇,有下文吗?”伯爵问道。

  “不知去向……”王兴国战战兢兢地回道。

  伯爵怒道:“那个蛇郎中,人呢?”

  王兴国急急忙忙地答道:“出门捉蛇采药去了,他的药草也已经没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他的蛇药,这些天是桐镇最好销的药。”

  施朝安这才知道,王兴国不清楚李镇公他们通缉陆子矶的事,他王兴国还只是把陆子矶当成一个在帮他关掉王记药局的人。

    王伯爵坐回卧榻,垂下头,心烦意乱地挥挥手道:“你们走吧!”

  王兴国和施朝安应一声,掉头便去。

  “王庄那个案子,勒杀那两个小把戏的事,有点眉目了吗?还有那个王瞎子,那个卖梨膏糖的?”伯爵在后面追问道。

  王兴国和施朝安同时转过身来,王兴国看了施朝安一眼,面有赧色地回道:“王庄的线索彻底断了,那两个小把戏的案子也查不下去……”

  “明天给我立即到省上请人去,王兴国你是个饭桶白痴,你施朝安也是!”伯爵依然头都不抬地向王兴国和施朝安他俩甩甩手。

  伯爵这样破口,令王兴国大吃一惊。跟了他这么多年,王兴国还从来没有见伯爵对他这样粗暴过。他意识到得立即对那个牛郎中采取断然措施,尽管得罪那个死不要脸皮的淫妇瘟货,他没有好果子吃,但伯爵一旦得知此事,怪罪于他,他便完蛋了!

  王兴国和施朝安双双走出笼罩着沉沉暮气的渔园,发觉彼此衣衫的前胸后背都湿了。面色死白如灰的王兴国拍拍施朝安肩胛,一同走下廊桥。

  施朝安觉得自打他认识王兴国以来,这人还从未那样贴心地拍过他呢。

  一阵风吹过,施朝安感到身上竟有了阵寒意,而王兴国则大大地打了个寒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8

誓 约

    这个镇子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人家发丧,呜哩哇啦的唢呐声,呜呜咽咽的号哭声,使听见的人心惊肉跳。但这些事跟这儿很多人都没什么关系。这几日,有不少老茶客却天天忙着去看老山泉有没有重新出水。看着老山泉潭壁潭底许多青苔,一点一点干枯皱缩,如一块块挂一片拖一爿的抹布,丝毫没有重新出水的迹象,他们无望极了。对他们来说,这事比什么事都要紧。

  昨日,老山泉用来储水的一口口大水缸,全都底朝天了。于是店里今儿便在大桥头贴出了老山泉茶馆店暂时关门歇业的公告。老山泉茶馆店关门的消息,在整个桐镇一传开,更让许多桐镇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越发生出了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这潭山泉的存在,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无论怎样的大旱之年,那儿从来都是清泉石上流。

  老山泉茶馆店关门的事,阿德是早上到了学堂后才听阿钟说的,他专门到教舍来找阿德和林立生的。中午放学的时候,他们仨一路上始终在说这事。林立生今天第三课一下,就狼吞虎咽地当着全班人的面,吃掉他自带的中饭,然后就同阿德一道放学回家,准备在他家弄堂口等他吃完饭,再一块儿到学堂。

  一到家门口,阿钟一路飞奔着回自己家了。阿德让林立生再到家里吃一点儿,他看林立生第三课课间,吃掉他自带的中饭饭后,一副不尽意的样子,就知道他没饱,况且又过了一堂课。娘不像爹,特别愿意请这种吃饭的时候撞进来的客人,一般都无须添菜,只是加双筷子。碰上这种事,娘就像是捡了个便宜似的。但林立生死活不从,他一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沉着脸,像让他去做一件坏事似的。

  “我娘同我说,不能吃别人家的东西的!再说,我带了吃食的,两只菜馒头。”林立生吞吞吐吐地说。

  “不能吃别人家的东西,别人家?”阿德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愤愤道,“我是别人家,我不也吃过你的肉馒头吗?”

  林立生有点慌神了,他红着脸说:“别人家,这是我娘说的。我总归一直把你当朋友看的,吃只馒头,不算啥,可是吃饭是大事情,不好白吃的,吃过要回敬的,我家住在乡下,远,又没有啥拿得出手的……”

  阿德明白了,拍拍林立生的肩说:“好吧,好吧,算了。那你就在这儿等等吧,我马上就出来。”

  果不其然,娘对老山泉茶馆店关门的事,有些不开心,虽则她和爹也好久不去吃茶听书了。她说茶馆店要是关门时间长,振兴伯伯咋办,在那做了一辈子,吃住也在那,连个去处都没有。阿德想想,也是。但他马上又对娘说,水枯了,说不准啥时候又出水了呢。再说,振兴伯伯终归能找得上饭碗的,镇上其他茶馆店的老板都看中振兴伯这人噢!娘说,振兴伯人精明勤快,有眼色,关键是像老山泉茶馆店那样大的场子,他从来都能够应付自如。

  “是呵,即使老山泉真不行了,你振兴老伯伯会找到事做的。”娘欣慰地拍拍阿德道,“你现在行呵,还能看出点事来了!”

  “今儿吃过夜饭,我能出去白相一会儿吗?”阿德趁机提出来,他已有好几夜没出门了。一吃过夜饭,爹就关门落栓,把他赶到楼上温书。在这期间,爹娘两个人还轮流轻手轻脚地上楼,假装路过他的房门口。

  “不行,外头这样乱法子!”娘断然拒绝,然后给他夹一大筷蓬蒿菜,关照他,“慢点吃,像是吃了要去发配充军一样!”

  蔬菜中阿德很喜欢蓬蒿菜,娘常买这菜。这季节,娘早上买小菜回来,身上常带着这味,所以有时候,一闻到蓬蒿菜的那股子清香,他就会想到娘。

  阿德牛吃草似地把一大坨蓬蒿菜吃进嘴里,鼓着两腮,就要出门,娘坚决地把他拦了下来。阿德重重地坐进竹靠椅里,脸完全黑下来了。

  听到后门口有人敲门,娘叫阿德去应。阿德只觉得浑身没一点儿力气,半晌才起身,懒洋洋地去了。门是敞着的,刚出屋门便看到陶巡警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原来是受施朝安的委托,来还玉佩。

    家里一来人,娘就会变,变得柔和而又温情,连说话的声,都同平时不一样了,轻声细气的,再不会有半点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个时候,阿德如果提出要求,一般都能满足。他趁机对娘说,夜里他要到一个同学屋里去温课。这个同学是住隔壁一条街的同级同学,门门功课第一。娘同那人的娘也很熟,前几日自己还说过,要阿德有空,跟人家多学学呢。

  娘沉吟了一下,把那枚麒麟玉佩戴进阿德的脖子里,点点头应允了。

  玉佩带着冰润贴在了胸口,阿德立刻想到,这两日,就把这玉,给牛郎中叔叔送去。继而阿德向娘伸出手来,得寸进尺地提出了第二个要求:“那再给我买铅笔本子的铜钿!”

  “怎么又要买铅笔本子了?”娘看看陶巡警,客客气气地问道,“我记得不久前,咱们刚买过铅笔本子呵!”

  那铅笔本子,还新新的,在床下的鞋盒里。阿德这两日想吃梅花糕,还有鸭血粉丝汤了,想得不行。

  “作业多,本子只剩几张了。”阿德的眼睛朝天一翻说道。

  “好的。”娘从袋里拿出铜板,放在阿德手里。娘脸上笑眯眯的,但狠狠地刮了他一眼。趁陶巡警还在为施警长迟迟不还玉佩而向娘致歉,阿德就打个招呼,看都不看娘一眼,攥紧手里的铜板,堂而皇之地出门了。林立生和阿钟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了。金山学堂下午没课,看见他们,也远远地奔过来。

  他们在路上,又说起了老山泉茶馆店关门的事。阿钟突然问:“哎,老山泉通东海的,你们听说过?”阿德、金山、林立生一齐点点头。

  “底朝天,泉潭成了个大坑,全是大湖石和青泥苔,你们说潭下边阿会有洞哎!”阿钟的目光一闪,压低声问道,“夜里去探探,咋样?”

  由胆小如鼠的阿钟提出这样的建议,令阿德和金山小吃一惊。

  “吃错药了,黑天黑地的,探洞,摔杀!白天不能去呵?”金山斥责道,“全世界的人,都不生眼睛的呀,有洞没洞,平日里看不出来的呵,这水这样清!”

  “哼,那你白天去试试,你去试呐!白天不要说去后院,就前门你也休想跨进一步,人家关门歇业,你进什么进!”阿钟冷笑道,“有洞没洞,猜猜呀,不可以呵?洞作兴被那些大湖石和青泥苔盖满了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9

  “洞不洞的,咱先不管,就是捡捡沉到潭底的铜钿,也不得了哇!”林立生兴奋地喊道,“这些铜钿数也数不过来呢,除掉铜板,还有过银洋钱的,结果被阿三伯用网兜绑在竹竿上捞出来了,我同阿德都见过的,阿德,是■!”

  阿德的眼睛蓦地亮了,他碰碰口袋里那几个孤零零的铜板,使劲地点点头。有些好事的吃茶客人,特别是外地的吃茶客人,好似屋里的铜钿银子多得溢出来了。吃饱了饭,没事做,往泉潭里扔铜钿,看着沉下去,这些骚包!

  “豁出去了,咋样?”阿钟问阿德。

  阿德和林立生都肯的,金山也就没啥了。

  不管镇上发生了什么,学堂里排练节目的事照常进行。学堂的礼堂中坐满了先生和学生。幕布没拉开之前,学生依然在嬉笑打闹,先生们也仍旧嗑瓜子的嗑瓜子,结绒线的结绒线。

  这个镇子上的人只要自家没有死人,隔壁邻舍家即便都他娘的死绝,他们的生活也不会由此受多大影响。他们先是庆幸在这次大难中死去的不是自己和自己屋里人,然后满含着同情,极真心地长吁短叹一番。此后,他们又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地与人说或听人说那些事情的全过程。在这期间,因为多少有些大难临头的恐慌,使他们比平日更多了一分及时行乐的迫切。他们照样有滋有味地吃酒,除了蛇肉,他们仍然会很精到地烧出一道道小菜,并且照样关起门来搓通宵麻将,照样家长里短,该说就说该笑就笑。甚至连谁家棺木厚了薄了,带上路的衣物多了少了,谁家出殡时钵头第一次落地不碎等的事,也能嚼上半天舌头。

    高申那个住新桥弄的伙计,不仅自己死掉,连媳妇也死了。媳妇的乡下娘家,几十口人蜂拥而来,一日三餐捞面条,一拨一拨围在灶间一气儿可以连吃六七海碗汤面,几天来硬生生地吃掉了一楼一底的老屋。斜对门玲玲她爹一说起这事,就笑得浑身打颤。

  丧家的门前,也永远不会缺少那些一心一意前来看热闹的看客,而那些死者生前也是这样乐此不疲的看客。有的相邻几十年的邻舍,面对呼天抢地的老街坊,在自家门前理直气壮地挂扫帚贴符咒,唯恐沾些个晦气邪气。但如果事情倒过来,那个老街坊也会如法炮制而毫无愧疚。

  碰到一些非常事,看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阿德想想自己呵,爹娘呀也差不多是这样一类人。这几日,空下来,他总想起汝月芬问过的:“人是什么东西?”

  阿德戴着耷拉着长舌的狼首面具坐在台侧,目光懵懵懂懂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

  今天下午,所有的节目都进行了彩排。第一个节目,是汝月芬的独舞——《采茶舞》。王兴国、南校长、周教导和先生们在台下正襟危坐,劈劈啪啪地拍着巴掌。尤其是周教导一直咧开一张“夜得海”,喜笑颜开地与王兴国耳语着什么。

  在一阵阵轻柔温存,又带有几分喜庆的丝竹管弦乐中,汝月芬仍然一袭红衣,翩然而至。她扮相清纯端庄,但手足腰肢如灵蛇上下波动,神气四溢。

  看着汝月芬绵软的腰肢,阿德觉得贴在胸口的那块玉佩一片冰凉。

  阿德一直弄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常常将汝月芬和蛇联系在一起,尤其是汝月芬下水过河之后。但阿德一要这样想时,他就会对自个儿说:滚你妈了!他不许自己这样想。这个世界尽管出过许多千奇百怪的事,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白娘子是神话,是民间故事,神话和民间故事是人造出来的,这世界上没有哪条蛇会变作人的,谁这样想,谁就是神经病!他不神经,所以他不能这么想汝月芬。如果有人要这样想汝月芬,那么这个人就不是人养的,他们一家都是神经病!

  汝月芬在台上忘情地翩翩起舞,她一起一落,似鸟飞天,又如红叶坠地。她的舞姿秀逸轻扬,宛自仙境落红尘。

  台下,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林立生在座位上蹦跳着叫好鼓掌,被一个先生敲了记毛栗,摁在座位上。南校长、周教导和各位先生个个神采飞扬,眉开眼笑。王兴国阴沉的面孔,此刻也显出几分晴好的样子,他冲着转过脸来看他的南校长频频点头。

  心醉神迷的万先生,不住地甩着满头波浪似的鬈发,一把揿着谢幕后逃进后台的汝月芬双肩,轻轻地摇呵摇,直摇得阿德眼晕。

  汝月芬美目生辉地在寻找着阿德,若有所失的阿德霍地站起来,手掌在头顶上猛击两掌。她对他启齿嫣然一笑,娇喘吁吁地跟着万先生卸妆去了。

  掌声仍然很有节奏地在响着,阿德内心平生头一回生出醋意——汝月芬并不单独属于他自己。同时,他也知道汝月芬在学堂里的苦日子将就此告终。女施先生此后确实逢人就说,汝月芬是她班上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生。

  徐先生现在常跟小文女先生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男施先生则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演出的几个节目脚本上。阿德这几日,老见女施先生落落寡合地一人飘来飘去,连他也不大管了,班上的事也是。

  阿德孤零零地立在一根台柱后,听着一个男生用童琴拉起了江南小调《好一朵茉莉花》。他希望那个什么大人物永远在路上,这儿的大幕永远别落下,没有女施先生的责难,没有算术,没有声色俱厉的爹……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在木台一侧的帷幕后徐徐抬起,瞄准了阿德的后脑勺,那是哈松的木头长枪。

  从学堂回家的路上阿德和汝月芬专寻没人走的街巷,手搀着手,边说边走。

  彩排一结束,阿德避开人的眼睛,在他们说好的那条弄堂口等着。当汝月芬一路小跑向阿德奔过来搀着他的手,说说笑笑绕道往家走,阿德在彩排时生出的任何不快便被风吹散。

    前面就是城隍庙,从城隍庙插过去,就是蚌壳弄了。

  “我们走大成坊吧!”汝月芬垂着眼睛,提议道。

  走大成坊,绕到她家,不知要多走多少路呢!阿德发现每当快接近汝月芬家的时候,她脸上,立即愁云密布。阿德非常乐意,这么一直走下去。但在走向大成坊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咋啦,咋不开心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9

  汝月芬想了一想说道,这几天她娘为了那个蛇郎中睡不着,吃不好,不停地唠叨这事,弄得她爹都发火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她爹发这么大火呢。但她知道,她娘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照样在想这事哩。她在为这事伤脑筋。

  “啧,要是能知道这个蛇郎中在哪就好了,我娘就不急了!”汝月芬叹道。

  “你娘该不是喜欢上这个蛇先生了吧!”阿德笑眯眯地这样问道。

  “你真棘手,连这样的问题都会问出来。”汝月芬面孔一红,低下头说。

  阿德想起了住在池塘桥边上的王铁嘴,听讲卜卦测字算命准得很,忙说:“蛇郎中到底咋样,要么寻王铁嘴问一卦看!”

  “哼,问王铁嘴,还不如问我呢!”汝月芬飞快地瞥了阿德一眼,诡秘地笑了笑。

  阿德疑惑地问道:“啥意思,你难道也会卜卦测字?”

  “不!”汝月芬举起她的小手,舞动着那些手指道,“我会掐掐算算。”

  阿德不以为然地笑道:“你,掐掐算算,灵的?”

  “你不买账,是吧?”汝月芬笑了,“今儿我就较个劲,你说吧,你想问什么?”

  阿德抓耳挠腮,想起了在渔园被两只大狗追得屁滚尿流的事,前两日他和阿钟、金山说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还心有余悸呢!嘿,就问这事吧!

  “你算算看,近一阶段,我出过啥凶险的事吧?”阿德舔着嘴唇,脸上挂着一抹讪笑道。汝月芬立即像王铁嘴那样,皱眉蹙额,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的手,五个指头动个不停,时而又仰面朝天,口中还念念有词。

  阿德扑哧一声笑了。

  汝月芬剜他一眼,抬起头,煞有介事地对他说:“主凶,有一劫,非狼即犬,但桐镇无狼,那便是狗。你可能会遭恶犬伤害,不过,现在已经时过境迁,没有大碍了。”

  天哪,渔园的两只东洋大狼狗,都被她算出来了!阿德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一脸肃然地看着汝月芬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本事的呢?

  “天生的。”汝月芬得意地笑了,“这一下,信了吧!”

  “那……你再看看我,还会有啥……倒霉事?”阿德问道。

  汝月芬锐利地扫了阿德的脸后,依然笑道:“你这一阵,年上、寿上蒙,口唇黑,耳黑蒙,白天还行,但夜里……起夜……就是郎中先生讲的夜里尿急,尿频……”

  阿德不知说什么才好了,这几日夜里,他不知道要上几次马桶,就这样,睡下了,在梦里蹿上蹿下地在找可以洒水的地方。连这也可以算出来,这……还是人呵!他敬畏地看着汝月芬道:“你还有这一手,那啥叫年上、寿上?”

  这年上、寿上,还有天中、天庭、司空、中正之类的,汝月芬是从一个地摊上的一本小书上看来的。但她脸上红红的,笑而不答。

  “那你怎么没有算算那条大蛇要到你屋里来的事?”阿德追问道。

  “你听说过有测字先生为自己测字的吗?”看着阿德大眼瞪小眼的样子,汝月芬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她点着他的鼻梁一路指下来道,“喏,这叫山根、年上、寿上。我这都是老早从大桥头一个地摊上的一本书上面看来的。”

  不搭脉,看本书就能看出他夜尿多?就算这样,但“非狼即犬”呢?阿德觉得汝月芬神人一个!他心服口服地答道:“那你确实可以算得出蛇郎中到底咋样了!”

  阿德骤然对她敬若神明,汝月芬一时忘记了所有的不快,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的笑来。她声音娇媚地说道:“你以后可千万别对我说谎哦,我可是啥都算得出来的哟!”

    “不敢,小的不敢!”阿德笑了,他真觉得自己的心儿醉了。

  这时一阵风刮起,朝汝月芬和阿德扑面而来。她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拭擦着额头。但忽然一阵劲风呼的一声将她手里的手绢一拽,手绢便脱手而去。

  “哎哟!”汝月芬惊呼道,像扑蝶似地去逮那方飘飘摇摇的手绢。

  阿德也立即追了过去。

  手绢如一只白鸽,飘飘荡荡地落到一个墙角的垃圾堆上,然后软软地像受伤一般地倒了下去,沾到一片秽物。

  阿德赶忙跑过去捡手绢,汝月芬一把拉住他,微微地皱着眉头说:“脏了!”

  “脏了,就不要了?”阿德扑棱着眼睛问。

  “落在这样的地方,一脏就洗不干净的。就算洗干净了,心里也腻得慌,走吧!”汝月芬拖着阿德走了。

  走出好远了,阿德还是频频回头去看手绢。那一方手绢凄恻地伏在垃圾堆上的样子,使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9

  他们避开路人,穿行在曲巷狭弄中。从前,只要和汝月芬一路同行,阿德总是非常开心快活,但这会儿,他感到自己幸福极了。再走过一条小街,就快到蚌壳弄了。阿德和汝月芬的步子,越走越慢,似乎在刻意地延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忽然,阿德想起刚才彩排结束,南校长说要汝月芬去学舞蹈的事,他便愁绪万千地问道:“南校长说,你的舞跳得那样好,不考县国中,直接保荐你去省城的舞校学舞蹈,你听得进去吗?”阿德刚才听到南校长这么说,都快闷死过去了。

  汝月芬像是陷入了沉思,没有听到阿德的话。看着快到家了,她脸上又现出平日里那种凄冷的神情。

  这些日子,娘有时看她的那种眼神,让她觉得她不仅不是娘的亲生闺女,而且连人都不是了!想到娘目光如刀的样子,她不寒而栗。现在每天,她都会尽量拖延到家的时间,不想那么早回去。

  “你我就考县国中,一道乘船去,一道乘船回。”汝月芬突然扬起头来,看着阿德,声调一路低了下去,“我哪都不去,我就同你在一起。”

  同汝月芬讨论这样的问题,阿德的两腿打战了。但他垂下眼睛,尽力地控制自己颤抖的嗓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这事我做得了的主呀?我的算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说行,就准保行!”汝月芬的头又垂下了。

  “当真!”阿德头一闷,停下步来,轻轻地惊呼道,“大人都说小孩子小时候说出来的,都不能作数的呀!”

  汝月芬脸上突然红云密布,她低下头,声若蚊蚁:“你看着吧,这一生一世,我就跟着你。”

  阿德脸色刷白,一个天大的狂喜在他心里炸开来,使他傻在那儿,不知如何应答汝月芬了。

  话一落地,汝月芬看也不看阿德一眼,轻轻巧巧地逃走了。

  阿德目送着那个红衫飘飘的身影远去,而后跳起声来一声怪叫,将那些房顶上长着杂七杂八的衰草,高矮不一的破败颓屋,一路烟尘地抛在脑后。

  屋门敞着,冒辟尘就坐在门前,他的前面搁了一只方凳,凳上只有一碟切成薄片的水牛睾丸,他就面对着街路坐在的小板凳上喝酒。那个卖香烟的,这会儿,又换成了一个摆卖水果的小贩。刚才有人一路过,就抱怨开了,在这儿摆个啥摊头,卖给啥人呵,搞得路口走都不好走!

  冒辟尘端着酒碗,一直盯着那个摊主,直盯得他转过脸去。冒辟尘知道,他得等天黑透,这街坊邻舍都上床,他才撤。然后,对过那家养狗人家的窗帘后面,就会藏下一对贼骨碌碌的眼睛。不知这贼胚人家得了多少铜钿银子,触!

  “噢,吃老酒哇!”有人向冒辟尘招呼道,“老山泉茶馆店彻底关门了,知道不?”

  冒辟尘点点头,他一早就知道了这事。他端起酒邀请道:“来吃点!”

  “哦,不不不,勿客气,你慢慢用!”那人紧走几步,回应道。

    镇上天天要码一杯酒的那些酒鬼都这样,面前有一碟盐水毛豆,或者是劈成两爿的鸡头鸭首,带着几分炫耀地乐陶陶地咂着小酒,同每一个过路的熟人搭讪。冒辟尘一直对这种摆摊吃酒非常排斥。

  这时又有个人过来了,来人是镇上一家染坊的老伙计,姓贺,叫贺大,虽然他身量与常人无异,但南音“贺”“武”不分,犹如“王”“黄”不分一样,所以镇上人将他唤作武大郎。武大郎也是光棍一条,家就安在染坊。但他有个老姘头住前面的一条夹弄里,所以他两边都住住。冒辟尘常见他,也算老熟人了。

  “喔,吃老酒!”武大郎向冒辟尘招呼道,又指指东屋问,“陆师还未回转来呀?”

  武大郎这两日路过门口,每次都问陆子矶,他说是下乡去收布,要买几粒蛇药。冒辟尘摇摇头,这会儿他巴望武大郎马上走人,但武大郎直勾勾地看了一眼摆在门槛边上的酒坛,在门口磨磨蹭蹭地不肯离去。

  这武大郎也是镇上出了名的酒虫。兜里实在没子,他会剥下身上的褂子,卷巴卷巴递过去,换酒喝。不过这厮倒从来没在冒辟尘这儿蹭过酒吃,这镇上有些人见冒辟尘一吃酒,就凑上来毫不掩饰地看着他的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只有抿上两口,才满脸放光地兴冲冲离去。他如不让一让,那人就坚持不渝地看着他喝尽最后一滴酒,方才怏怏而去。而武大郎却从未如此下作,每次见冒辟尘在里头喝酒,打个招呼便匆匆而过。

  同是酒道中人,一向自大的武大郎今儿定有难言之隐,想必是手头吃紧异常,而酒虫又在喉咙口抓挠,才会如此这般地不顾脸面了。看看天色尚早,于是冒辟尘用筷子指指方凳上的酒菜,极其真诚地向武大郎邀请道:“一道吃一碗!”

  冒辟尘抓起酒坛满满地给武大郎斟了一碗酒,并伸出手道声“请!”。

  武大郎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愣一愣,连忙蹲下身,一迭声地道谢,而后哧溜一声,那碗酒便下去了一小半。

  冒辟尘指指小菜道:“用菜。”

  武大郎面红耳赤地夹起一箸菜,大口送入,边嚼边极诚恳极认真地对冒辟尘道:“你这样大气的人,镇上寻不出一个!”

  冒辟尘不置可否地笑笑,继续劝酒。

  “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我看人很准的,你一被警所捉进去,我就同人讲,王庄杀人案要是你干的,我就把头割下来!”武大郎一仰脖又喝完了第二碗酒,一脸讨好地说,“有人说你点阴,像个杀胚,我就同他吵,人不能貌相的呀,在这个镇上那些个相貌堂堂的,看上去善人一个的还少吗?其实有多少乌龟贼强盗,你知道吗?哼,害得你吃了一通冤枉苦头,听人讲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肉,啧啧!伤算好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0

  “谢谢!”冒辟尘点点头。

  看到郝妹提着那只两层的长方形篾盒过来了,冒辟尘站起身来。

  这几天,郝妹派她的男人连续来了几回,拎着那只带盖的篾盒,篾盒里头盛着几样荤菜。她自己也到他这儿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是一脸的不自然,一进屋就把小菜,一样一样地摆他桌上。说不上两句话,站一站就走了。冒辟尘看她,她不看他,冒辟尘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钱袋的事之后,她第一次上门,就再也没有对那事提过半个字。但从她的眼里还是看得出,她想让他给她一个解释:他有何仇有何冤,要对那个老头下这样的毒手。但他一字不提,看着她在失望中怏怏离去。

  在令他备受煎熬的这几日里,虽则他一再告诉自己,这个女人会守信的,可他还是一再动了出逃的念头。嚯,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现在是再不担心这女人会做出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来了!

  冒辟尘示意武大郎继续吃酒,但武大郎连连摇手,知趣地立起身来,千恩万谢地迅速离去了。冒辟尘离开他门口的酒摊,招呼这个看起来愁肠百结的汝家娘子进门。看到她一进来,眼光溜向东屋时,不等她开口,冒辟尘就对她说道:“不用担这分心思的,他能有么事?他就是干这个的,祖祖辈辈都在荒山野林里同蛇打交道,没事!”

    郝妹的脸腾地红了。这几天,一想到小豹子,她就坐不住了。到了牛郎中这儿,她就老想着看看他回来了没。

  “不管咋说,是我们家的原因……走这么多天……没有一点消息!”郝妹支支吾吾地开始解释。但她还是一口咬定,她之所以上这儿来,主要还是他冒辟尘的缘故。她男人和她实在无以回报他冒辟尘对他们女儿的救命之恩,他们想日日给冒辟尘送几样下酒的小菜。

  不过她私下里承认,当今世上,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牛郎中。可是,她两天不来,蒲包老太和邻舍就会催她:“好去看看了呢,这样的好人,大恩人!房间嘛帮他拾掇拾掇,扫扫弄弄,再看看衣裳要不要汰汰,还有被头帐子呵啥的。啧啧啧,单身男人呀,你怎么过意得去!”

  哼,似乎现在她郝妹不过来帮衬一把这个牛郎中,他身上屋里就会爬出蛆来!似乎现在她郝妹不亲自过来,送送吃食,看看牛郎中日子过得咋样,她就是忘恩负义,就是猪狗不如的东西。

  蒲包老太甚至还嚷着,要亲自来照管牛郎中的生活,最后被她生生拦下了。根发旁边一爿烟纸店的老板娘,前一日在山塘街撞上她,直接要她将小芬认牛郎中做干爹。触,不管什么原因,认一个残忍到可以把人剜眼割舌的人,给猪牛羊这些畜生开膛破肚,挖肉割卵的人做干爹,她宁肯跳起身来就死掉!

  想想都是因为那个人,让她处在这两难之中,她就开始怨了。虽则那个人——那个说起来是她女儿的怪物,是从她肚子里落地的,但直面这个她想见,又不能不见的牛郎中,想想她回头必须面见的小豹子,她说什么,怎么说?小豹子会怎么想,会用怎样的眼光看她?想到这里,她觉得她是没法活了。她对那个人,那个人不人妖不妖的人,怨恨到极点。

  冒辟尘不明白这个汝家娘子为啥突然间又是一脸的怒气,但看着她又从篾盒里端出一样一样小菜,他感到很尴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不喜欢这样,可很无奈。现在,他一看到这个汝家娘子和她的男人就觉得很累。

  郝妹还是没有多的话,带回了昨天的几只菜碟子,仍旧满怀着对这个杀手复杂的感情,走了。冒辟尘又坐回去,当街继续吃酒,并有意无意地瞅瞅每一个打他门前走过的陌生人。薄一冰那日说,万一他来不了,他们一定会另派人同他再联络的。

  一个颤颤巍巍的老汉一步一步挪过来,要买蛇药。问一声陆子矶,又一步一步地挪回去了。这两天陆陆续续一直有来找陆子矶的人,大都是买药的人。自蛇行高申他们出事之后,这个镇上人人谈蛇色变,一脸云愁雾惨,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这个镇子完全笼罩在一种极度的恐怖之中。

  嘿,一下子就把这吃蛇之风给收了!唯有死亡,才能改变这个冥顽不化的堕落而又丑陋的世界!冒辟尘心想。

  这时一个带着闽南口音的声音从街的那一头传来:“洋伞修■,阿有洋伞修■!”那人音质醇厚清亮,且中气十足。那人身着一条深色的对襟小褂,慢吞吞地从门口走过。

  冒辟尘抬起头来时,那男子精光四射的眼睛正向他看来,四目相对片刻,那男子就问他道:“洋伞修■,阿有洋伞修■!”

  冒辟尘举着酒杯,轻轻地摇摇头。

  那男子抬头看看天色随口向冒辟尘问道:“这天,夜半会落雨吗!”

  冒辟尘的酒杯微微一颤,酒便从杯中溢出来少许。这几日,他没有逃离桐镇,没有离开这屋子半步,等的就是这个人。

  “天有不测风云,难说!”冒辟尘微微向那男子点点头道,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落雨好,落雨好,不落雨,生意难做呐!”那男子眼睛随意两街两头一扫,一截伞尖便落进了冒辟尘怀里,就晃晃悠悠地走过去了。冒辟尘将那截伞尖迅速收入袖管,又斟满酒杯,一饮而尽。他听得修伞人向隔壁敞着的门户低声问道,“洋伞修■,阿有洋伞修■?”

    冒辟尘没有料到会是个修洋伞朋友,他在想,不知道在这桐镇还有多少这样的修洋伞朋友。此时,他一脸的红疹与眼睛一并闪闪发亮。

  阿德一回到家中,便开始翻箱倒柜,一会儿上楼一会儿下楼,忙个不停。

  “你今天吃了人参了,你要干啥?”阿德娘见儿子两眼放光,便肝火很旺地问道。爹娘对他的那份温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基本上又恢复了从前的旧样。

  阿德早知道“什么都会过去的”,所以也没有太多的失落感,他随口答道:“找算术课本,这几年的。”

  “来,我摸摸。”娘唤过阿德摸摸他的额头笑说道,“是有点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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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蛇怨》--作者:胡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