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3

  她飘飘欲仙似的,拎着她的画夹,哼着一首低回幽远的曲子,一蹦三跳地走远了。

  冒辟尘裸着下身坐在石板上,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衣袂长发飘飘的背影远去。

  “千万别吃窝边草!”这是薄一冰对他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但出门时,他决意不再理睬这种忠告。他原本计划,将这个女人先奸后杀。

    他下面的河水这时圈圈点点的波光,反射在桥洞顶上,浮影荡漾,煞是悦目。

  然后,冒辟尘次日鬼使神差地去赴约;然后,她便每日溜出渔园与他在此幽会。

  她从未问过他的身世,她似乎觉得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同她没有一丁点关系。他们没有过去和将来,他们只是一对饥肠辘辘的禽兽。

  那会儿,冒辟尘曾经痛恨自己枉披人皮一张,竟堕落沉沦到如此田地——与王天官的嫡亲侄女苟乱!每次王忆阳回省城学堂,与他分手,他都恨不得剁指盟誓,咬碎钢牙地告诉自己:再没有下一次了!可每回王忆阳到桐镇,一差人捎信过来,他在屋里兜了十七廿十八个圈子后,还是来了。他知道他也是一个不能自拔的瘾君子。

  思想及此,冒辟尘微微地抽搐了一下,紧紧地闭上了他的眼睛。

  半醒半睡的王忆阳感到了冒辟尘的抽搐,她心一抖,猛地睁开眼来,看见冒辟尘似乎又睡了过去,她轻轻地吁了口气,僵直着四肢,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

  眼前这张脸,无疑是一张清秀俊朗的男人脸,很耐看。如果他的眼里没有那一股子戾气,他的谈吐与个性,再加上一身挺括体面的行头,与省城那些她所知道的青年才俊相比,绝不在他们之下。起初两年,她认定:性就是性,它与爱无关。她甚至向冒辟尘毫不隐讳地坦承,她在省城有一两个性伙计,但与他一比,那是隔靴搔痒,如同穿着洋袜汰脚,反而催生激起她更大的欲火,使她心急难耐如焚。唯有他冒辟尘一步到位,如春风透雨,饱满饱和,无懈可击。但寒来暑往,几度春秋,王忆阳不得不承认,她与冒辟尘彼此已由性到情,渐生爱意。他在省城的学堂生活经历,使他们拥有许多共同的话题,而且他在她非常欢喜的绘画方面,居然有着令她难以置信的与生俱来的禀赋,他在国画方面的知识视觉素养,特别是他的洞察力,叫她尤其吃惊,他可以准确无误地指出她自己早也感觉到因力不从心而出现的每一处败笔。他在许多方面的看法,也同样让她感到可怕,他总能一针见血地说出问题的症结在哪里。

  他有时会眉飞色舞地说上半天,滔滔不绝地如沟渠流水,但他有时却又半天不说一句话,阴森得让人感到瘆人,沉默得犹如一块墓碑。他给牛瞧病劁猪阉鸡,王忆阳觉得他简直在作践自己,可他却乐此不疲,对她给出的任何重新择业的建议,他都充耳不闻。她的直觉告诉她,他的心灵深处,深深地藏着一个绝不示人的秘密。在夜深人静之际,她常常会被他发出的吓人的喘息声惊醒。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仿佛听到一个被折磨着的灵魂,在一路挣扎,一路啸叫地哭泣。这是一只怪鸟,是一只令她喜欢令她忧的怪鸟!她坚信他和那桩杀人案无关,但她也坚信,如果有必要,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人,当他举起握着那柄柳叶刀时,他的手决不颤抖。这是她从他的眼睛中读出来的。她不知道他会陪她多久,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有朝一日,他终究会在她的眼前,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一粒晶莹透亮的泪珠,缓缓地滑过她的耳鬓,跌摔在枕下。

  不知过了多久,冒辟尘才听到王忆阳闷闷地睡去。他重新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人字形的屋顶,又想到了王瞎子。

  在那男孩身上看到一枚黑白麒麟玉佩,已经够触目惊心的了,而等到看见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裂纹,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了。那年夏收,冒大爹在地头同他清清楚楚地说起过爷爷身上的这块玉佩,说到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这道裂纹。他在大爹那儿,大爹给他讲过爷爷家无数的稀奇事,但这个玉人合一的故事,给他留下了最深的印象。这类麒麟玉佩应该是到处可见的,这黑白阴阳麒麟玉佩,也不能说是独一无二,可这麒麟胯骨至右腿足踝的裂纹,在世上无疑是绝无仅有的。

  这黑白麒麟玉佩多半是王瞎子在什么地方淘来的,要紧的是他是从谁手里淘来的。如不是那个狗屁警长节外生枝,他就计划这两日去找王瞎子的。

  窗外有一只野鸽子在玉兰花树上咕咕咕地叫,这种叫声,常使他觉着心底里有一股伤感而又哀愁的潮动。他很后悔因为顾及那男孩,没从王庄回来的当夜就去拜访王瞎子。

  那个大头男孩在警所当堂说到他在司空坊老桥上看玉时,让他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假若,男孩细细陈述他们之间有关黑白麒麟玉佩的那番谈话,那番谈话如果又外传了的话,那么不定会有什么事发生,幸好这孩子一笔带过。

  “嚯,这孩子!”冒辟尘想到了阿德,嘴角微微地牵动了一下,笑了。虽则因为王忆阳,他们可以放他,但如果这孩子不那么说,他恐怕也脱不了干系,那个王国兴和施朝安并非饭桶弱智,毕竟王忆阳是他的情人,她有瞎编乱造的嫌疑。冒辟尘想到这里又不禁开始自责自己太大意了。

    在这个世界上,那些个聪明的人的可悲之处,就在于他自以为比别人聪明。切,居然可以忽视那个上街的农夫和那个大头男孩,居然可以低估那个狗屁警长的敬业精神——没想到他会花笨功夫一个地一个地,一个人一个人地那么排查。大头男孩是有些机智,但有些机智的岂止是这个大头男孩,心急火燎的王忆阳如果不在外面门口听会儿壁脚,有些话碰不上榫头,只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捞人,即使放他,他仍是王庄杀人案的嫌疑犯。哼,谁都不傻!

  那一盏盏塔檐的翘角铜铃此刻在一阵大风中,发出更加响亮而又悦耳的铃声。

  第一缕阳光透过方格子窗纸照进房间里的时候,阿德醒了。他在醒过来的瞬间,感到自己的胸口有点发紧。忽然他觉得后脖子有个东西垫在那,有点硌,他伸出一摸,是玉佩。摸着这枚温热的玉佩,阿德马上想起来他的胸口有点发紧,就是因为王瞎子的缘故。

  他把玉佩正过来,仔细看着玉麒麟那粒微微凸起的黑眼珠,手稍许一侧,那粒黑眼珠便有光点闪烁,犹如活物。每次他看玉麒麟,都会看它的黑眼珠。

  昨夜他躺下去时,吃准了这事应当是那个牛郎中干的。他勉强同这个牛郎中说到王瞎子卖玉,回头王瞎子就叫人杀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定是牛郎中蒙面去抢王瞎子的东西,王瞎子不依,说不定还认出了牛郎中,牛郎中就杀人灭口。

  但睡一觉后,就如他昨夜躺下去时,一口吃准了这事应当是那个牛郎中干的,现在,他又一口吃准了这事不是那个牛郎中干的了。他吃准了这事不是牛郎中干的理由,同样是因为:他勉强同这个牛郎中说到王瞎子卖玉,回头王瞎子就叫人杀了!牛郎中不至于蠢到如此地步,除非把他阿德也给杀了。再说牛郎中一身伤,血人一个,歪歪倒倒跌跌撞撞摸出来抢劫杀人!另外,这王瞎子是桐镇打出牌子的穷鬼,有时候都到了去茶馆店大桥头卖唱的地步了,还能有什么太值钱的玩意儿,值得牛郎中这样的人去偷去抢去杀人?王瞎子去抢牛郎中还差不多呐!

  但谁会杀王瞎子这样的人呢,为啥要杀脱伊呢?阿德左思右想,实在有点想不通,他觉得全桐镇的人都会想不通。不过,现在王瞎子被杀,已经同牛郎中没有关系了,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他欢喜而且也算帮过一帮的人抢劫杀人,那么他阿德可以戳瞎自己两只眼睛了。

  听听动静,爹已经走了,爹第一次未用开骂的方式叫他起来,他的心里很受用。一看时间比平时晚了,阿德赶紧起床穿衣,奔下楼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3

  “你今天要放点魂在身上,吃过夜饭再跑出去,这次可要脱层皮的!”娘在灶间剥毛豆,一听到他的动静便关照道。

  阿德乖乖地应了一声。昨晚,他居然没有看见了家里的灯亮着,刚掏出钥匙开门,门就开了,娘听见外面乱糟糟的,让爹出去看看。爹与他撞了个正着,但爹既没有打人也没有骂人,娘还给他端来了两条糖年糕,这让他大感意外,原本他已有被暴打一顿的心理准备。他想八成是因为王瞎子,爹娘顾不上他了,所以才没把他怎么样。

  “你知道昨夜里,你爹为啥没有捶你不?”娘诡秘地一笑。有时背着爹,娘私下里也会同他说点体己话的。

  “是因为王瞎子的事?”阿德抬着眼睛问。

  娘摇头道:“昨夜王瞎子没出事前面,你爹已经讲出不打了。”

  “那为啥?”阿德一脸疑惑,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有两个小把戏失踪了,那两家大人已经把桐镇翻了个底朝天,也还是没有寻着。年纪同你着不多。”娘长叹道,“你要乖点呵,儿子,不要一天到夜在外头野!”

  阿德用力地点点头,随即记起了他们仨去高申蛇行仓房之前,听见了两个妇人大呼小叫的事。

  “不会也叫人给杀了吧,要真是这样,这两家大人可怎么办!”娘又叹了一口气。

  “脱脱空空,这怎么可能!”阿德对着脸盆架上那面模糊的镜子说。

  “好,赶紧吃早饭!”娘向他吆喝道,然后上楼去收拾房间。

  阿德应了一声,走向饭桌,就那么三口两口扒下泡饭,向楼上叫声,我走了,就逃出门去。娘咚咚咚地追到楼梯口喊:还早着呢,给我背完书再走!阿德只装听不见,一出门就撒丫子,他急于要和汝月芬说说这事。

  阿德远远地向王瞎子家门那儿张望了一眼,门口一个人都没有,他觉得那儿透出一股子说不清的凄冷,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两个买菜的妇人从王瞎子家门前路过,快到门前,那两人的脚步显然快了起来。想着往后他同阿钟他们再路过王瞎子家门前,也不会同以前那样心里坦荡荡的。有时在外头野,要到一个地方,他和阿钟选择不同的街路,他问为什么,阿钟冒出一句:那儿死过人的呀,阿德当即扭头就走。

    阿德跟在一前一后走过来的那俩妇人身后,踢踢踏踏地走了。

  施朝安走出王瞎子家,顺手带上了门,他站在门口,看看明朗朗的天,重重地叹了口长气。昨夜他没睡好,先是那两家孩子不见了的爹娘到他这儿哭闹了半天,脑子乱乱的,躺下还没睡着,门马上被敲得震天响,王瞎子莫名其妙地被人杀了!他过来看了看现场,仔仔细细地搜了一搜,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让人看着,一早又过来了,但还是白忙乎了半天。

  王瞎子的邻舍白瘌痢自动赶来料理王瞎子的后事。这是桐镇的白相人,桐镇人家只要有婚丧大事,他便如苍蝇见血,嘤的一声,不请自来。一进门一声不吭,立即捋胳膊卷袖子,擦桌抹凳,见啥做啥,事后不仅蹭吃蹭喝,还能赚个零用铜钱。这一回,白瘌痢是王瞎子的邻舍,他更得来了。

  王瞎子那个七老八十的娘没来,没让叫,要是来了,哭哭,一头栽下,再咋整?施朝安让那两个被警所喊来的帮手把王瞎子家稍许值点钱的东西都登记下,免得白瘌痢之类的顺手牵羊,又不是没出过这种事!

  王瞎子虽则瞎一只眼,但家里还算清爽相,一个穷家却拾掇得干干净净。但一口破衣柜里的一摞破衣服,显然被人翻过,衣服上有一小包尽是小瓜果件的玉饰,有几样散落在一边。

  一看见那些小瓜果件,施朝安心里微微一动,他稀依想起什么,但努力了半天,又什么都没抓住。

  王瞎子横死在灶台边,一地的血,显然他是退了又退,一直退到灶台边,才被人切开喉咙的。而且杀他的人,王瞎子也应当认识。这儿隔壁左邻右舍,夜里放个屁的声响都能听见,一个陌陌生生的人或者说是蒙面人闯进来,王瞎子不要喊的呀!

  王瞎子被杀,比王庄血案,更令他吃惊,王庄兄弟大佬被杀,还有解释,抢劫,黑吃黑,仇杀,甚至说情杀,怎么都成!可王瞎子这事,叫他百思不解。

  触,在审冒辟尘的当儿,他认定王庄兄弟大佬一案,刚刚有点眉目,锁定了那个牛郎中,但半路上峰回路转,有俩人出来旁证,尤其是王忆阳的出现,使他的希望,一风吹。看来,这王庄案又要成为一桩悬案了。不过牛郎中即便与王庄案没有一点瓜葛,施朝安也吃准他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阉牛劁猪人。犹如那些贼骨头,即使他不出手,施朝安也能在人丛里认出他是个贼骨头。这个冒辟尘,一审之下,施朝安便已知晓此人绝非等闲之辈。王忆阳的出现,越发加深了他这种印象,一个走村串户的小兽医,有何能力驾驭堂堂伯爵之女?王忆阳竟放下狠话,谁再找冒辟尘麻烦,她就与他拼人性命!乖乖,在这桐镇地面上,谁会糊涂到与这个姑奶奶过意不去!别说他杀了双胞胎两兄弟,他就是杀四胞胎五胞胎,干他施朝安屁事!何况,冒辟尘如今已是被洗得干干净净的了。

  “他奶奶个腿,一波还未平咧,又起一波,真个要人性命!”施朝安猛叹一声,向前走去。

  忽然施朝安看到颠颠地走在他前面的阿德,立即想起来是这小子在警所提到过玉的话,于是扯开喉咙一声喊。

  “喂,小孩!”

  阿德听见一个声音高叫着。他转过身一看,暗暗叫苦,他妈妈的,那是警所的施警长。

  这时阿钟正好出门,一见阿德,他隔着施警长大喊着,贴墙追上来了,书包里的铅笔盒一路呛啷呛啷地响个不停。竟然在街上看到阿德,阿钟兴奋得小脸通红。他走路,什么时候都依墙而行,贼头鬼脑的。但这会儿,他手舞足蹈地奔在了街中央。

  施警长脸色青白,显然没有怎么睡觉。他向准备一头扎过来的阿钟一挥手,阿钟立即远远地站在那儿了。但阿钟一直在来回倒脚,像匹儿马似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3

  施警长不像老甲鱼,人很友好,说话时认真地看着你,声气慢慢的,也不那么盛气凌人。但阿德心里有点怵,因为他在警所说过瞎话,明明没见牛郎中当中回桐镇,可他一口咬定不仅见着牛郎中回转来,还同他说了“有一样东西没带”的话。不要是这个施警长把牛郎中的事查清楚了,来找他麻烦的呀!

  施警长快步过来,把站在当街的阿德带到一边,拍拍他的肩,问道:“小孩,那天我记得你在所里说到过玉,咋回事?”

  “噢,玉呵!”阿德立即放松了下来。于是他马上把他和牛郎中在桥上有关玉佩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警长。可看着施警长一脸狐疑的样子,他不舒坦了。昨夜,陶巡警他们还当场到阿钟和金山家里,专门问了他们看到那个蒙面人的事,没来问他阿德,他心里已经有点犯嘀咕了。也就是说,他们宁肯相信阿钟和金山!他怯怯地看了一眼施朝安,支支吾吾申明道:“我才不会瞎讲呢,这些闲话,毕梅宝的爹,一开始在学堂问我,那个卖蛇蛋的人走了,牛郎中同我说过啥,后来又到哪去了,我也是这样对他讲的。你不相信可以去问毕梅宝的爹。”

    毕梅宝的爹就是老甲鱼。毕梅宝比阿德高一级,邋邋遢遢的一个女生,但因为她爹,她平日凶得不行,动辄就是:阿要叫我爹卡你到警所里去喏!

  “关我屁事呵,他们相信我不相信我,又不能当饭吃!”阿德看着施警长变得警觉起来的眼神,有点火了。但他的心突然又呼地提了起来,他们要找牛郎中麻烦的呀,前脚后脚,刚对牛郎中说王瞎子,王瞎子就被人杀了。你早上是排除了那个牛郎中叔叔杀王瞎子的嫌疑,但这个施警长就不一定想得同你完全一样呀!可他转念一想,他不说,施警长真要问起老甲鱼,老甲鱼也会讲的呀!这样一来,他心里又好受了些。

  阿钟这时向阿德使了个眼色,磨磨蹭蹭地向前走两步,意思是:快点走吧,同他烦啥烦!于是阿德对这位陷入沉思的警长说:“我们要迟到了,我们走了!”

  阿德正待拔脚就走,这位土头灰脸的警长眼睛忽地一亮,指指阿德的胸口硬硬地说:“把你的玉佩拿出来,给我看!”

  这个施警长居然不容分说地借走了玉佩,这让阿德很难心。施警长说回头他会送阿德家里去的。阿德老大不情愿,但啥话也没有,同阿钟走了。

  阿德实在闹不明白这个施警长这样做是啥意思。

  阿钟拖着阿德说:“噢,对了,我爹同我娘讲,捉牛郎中是因为有个叫钱家庄,一家被杀个尽光。跑乡的全都被扎牢,讲得清回家,讲不清么,嗨嗨!牛郎中讲不清那个恶时辰,他在哪里,他们就可以认定他是杀人犯。”

  “屁的钱家庄,屁的杀人犯!”阿德有点恼了,他作为当事人之一,还亲自进了局子,在他面前摆乎啥摆乎!他干脆利索地回道,“拜托,明明王庄,怎么一到你嘴里,就成了钱家庄了?”

  他阿德不是证明过了吗,那个时辰,牛郎中不是不在那个狗屁王庄吗?操,现在谁要再把牛郎中派作杀人犯,那就是同他过意不去!他很嫌弃地丢了一眼阿钟,快走几步,撇下这个不和他同心同德的货色。一到岔路口,阿德告诉一脸惭愧的阿钟,他要在这等人。

  “又是那个汝月芬,我和你一起等!”阿钟贴着墙过去,在墙角上使劲蹭肩膀,他说他那儿痒得很,然后是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样子。

  阿德不好说什么了,无奈地看着汝月芬来的方向,她说今天她要上课的。

  “你现在一门心思只想蚌壳弄的那个女的。”阿钟看着他说。

  “当心给我扇个嘴巴子!”阿德扬起手臂。

  “别别别,”阿钟龇牙直笑,倒退一步摇手道,“嘿嘿嘿,两边都兼顾一下,兼顾一下!”

  这个时辰,到学堂的人滚滚而来,急匆匆地涌向学堂大门。

  一个头发蓬松的小男孩问另一个干干净净的小男孩:“大家都这样说,人非得结婚。非得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在一起,才能养出小人来。你说,是这样吗?”

  “你爹和你娘结婚了,困在一起,才会生出你这只笨蛋来,就这!”阿钟愤愤地接过小男孩的话头。

  “那我姑,没有结婚,也没有同男人在一起,怎么就养出了我小牛弟弟?”小男孩摇摇蓬松的大头反驳道。

  “那就是说,你姑在外头触野屄!”阿钟恶毒地大笑起来。
  阿德不满地用肘子去捣阿钟,阿钟拖拉着阿德,躲闪着,阿德一头撞在一女生的怀里。那女生猛猛地推开阿德,再对狂笑不止的阿钟骂道:“神经病!”

  那是一个长着一头黄毛的女生,与泉福同班,阿德知道她和林立生是一个庄的,见她常和林立生走一道回家。阿德连声道歉。

  “你才有神经病!”阿钟跳脚回骂道。

  “你怎么这样惹是生非!”阿德厌恶地盯着阿钟说。阿钟不吱声了。

  但黄毛并不领情,她挖了一眼阿德,挑起眉毛道:“你自己班上的那个妖精,你想怎么吃豆腐就怎么吃,我管不着!但千万别在我这儿来这一套,都啥时候了,你还玩这个!”

  阿德眉头紧皱着,但他从不跟女生相骂,便一声不出地往前走了。

  不料那个黄毛来劲了,越骂越凶。

  阿德终于熬不住了,心想这可是你先不看林立生的面子的,于是他也张嘴就骂:“混账!你也不撒尿照照你那样,长得这么困难的,谁会吃你豆腐,谁要吃你豆腐!我宁愿去碰刺猬,也没想着要碰你。一粒鸡屎!”

  阿钟一看阿德也骂了,便把他从全镇听来的最最无耻泼皮肮脏的字眼都奉送给了黄毛,黄毛终于挺不住了,哭着逃走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3

  阿德觉得他从此也算同这个黄毛女生结下梁子了,也感到有点对不住林立生。这时,林立生恰好一头湿气地跑过来。阿德连忙把刚才的事对他说了。

  “别理她,她娘是我们庄上最泼的泼妇,她也是。”林立生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让阿德很感动。

    “我先走一步,今朝我值日。”林立生说完就先跑了。

  那个提到自己姑姑的小男孩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一副哭相。他姑姑平白无故被人这么糟蹋,弄得他极为痛心。小男孩看看至少比他高三四个年级的阿钟和身强力壮的阿德,轻轻叹口气,垂头丧气地快步离去,本来他以为有好戏可看的。

  阿德等到上课的预备钟敲响了,汝月芬还是没有出现。他面色铁青地和阿钟一齐向学堂跑去,边跑边不舍地回头朝后望。忽然,阿德眼睛一亮。他和阿钟让过那些跌跌撞撞向大门速奔的同学,停脚立等汝月芬。

  汝月芬过来了,她疲惫而又忧伤的样子,让阿德有点心痛。阿德迎了上去,阿钟也情不自禁地跟过去几步。汝月芬微微地向他俩点点头。

  阿德本来还一直想同汝月芬说说在警所,他如何帮了一记牛郎中的事,同她分享他把老甲鱼和施警长他们耍了一耍的秘密。但此刻,他啥也不想说了。他碰碰汝月芬的胳臂问:“还好吧?”

  汝月芬下意识地轻轻拍拍阿德的手背,低声道:“快走吧,要迟到了。”

  “他妈的,都到这分上了!”阿钟瞅见阿德、汝月芬碰来拍去,不由得大为震惊。

  学堂主楼一侧的那间高高在上的钟楼的洋铁皮尖顶,在阳光下仍旧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金属光泽。他们三人随大流,向学堂走去。

  被烟熏黑了的红砖尖顶的大门上还能依稀看出“耶稣堂”三个字,但大门里前院原先的地砖,却已面目全非,地面坑坑洼洼,显得七高八低,一片破碎。从主楼中央一直延伸开去的那一溜半圆形的门洞里,一眼可以看见后院的草坪和几棵湿漉漉的冬青树。

  学堂的院墙里探出一棵百年古枫,临近校门的外墙地上,有许多张泛出星星点点胭脂红的枫叶,被千万只脚践踏得支离破碎。两个值日生奋不顾身地在一双双急速迈进的脚下,清扫着落叶和零零碎碎的杂物。

  一进大门,阿钟对汝月芬说:“鞋扣开了。”

  汝月芬低头看了下,蹲下身去扣鞋扣。

  阿德忽然眼前一黑,猛抬头,只见女施先生站在了他的面前。女施先生的镜片上有一团白光,他看不见她的眼睛。教美工音乐的万先生站在她的边上,她那一头鬈发,仍然瀑布似地垂泻在肩头。

  万先生笑吟吟地看着阿德,眨眨眼睛,向他示意赶快鞠躬行礼。阿德连忙去拖汝月芬,但已经晚了。

  “如此无礼,我从前真是错看你了!”女施先生厉声对汝月芬说道,“见了先生该怎样?假装系鞋扣,好嘛!那事我已经给足你面子,当众说你一个字了?你倒好嘛,现在有事也不报告,不请假,眼里还有先生吗!”

  汝月芬直起身,茫然地看着女施先生。阿钟吐吐舌头,敷衍地鞠一躬,一溜烟似地逃了。

  “汝月芬确实不是故意的,她的鞋扣是真的自己脱开了。”阿德往前一步说。

  “我问你了吗,卞德青同学。你这算英雄救美?我还没问你呐,你昨天下午从警所出来,到哪鬼混去了?”女施先生目光逼视着阿德。

  “我看日头已经西夕了,就再没有到学堂。”阿德嗫嚅道,“汝月芬病了,确实病得很重。”

  “一口一个汝月芬,汝月芬是你什么人?我看你小小年纪昏了头了!”

  女施先生的话直戳阿德的心尖,让他羞恨难言。有几个男生弯过来看热闹,女施先生怒目而视,他们一缩头,推推搡搡地走开了。一走远,他们便相互用指尖猛捣对方额头,大声道:“我看你小小年纪昏了头!”

  阿德将目光朝向那一轮红颜尽失的白亮白亮的太阳,头顶心一撮翘立的头发在微风中轻轻抖颤着。汝月芬咬着嘴唇,静静地看着那个扣了一半的鞋扣,脸上雾蒙蒙的。

  “走吧,走吧!”女施先生面孔通红,大力挥手。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垂着头,走向通往教学主楼的甬道。

  “我的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人都不像个人样哩,现在搞得像小夫妻似的,出双入对,这样下去,还了得!”

  女施先生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到阿德耳朵里,他知道这一天算是毁了。汝月芬目光凄然地掠过教学主楼的尖顶,看着青翠的山峦后那一抹飘带式的白云。

  “原来我很看好这个女生的,人又漂亮聪明又懂事。不知道居然道德品质成问题,偷这次考题。喏,为这个也是一脸好人面孔的男生作弊。”女施先生对万先生说。

  “这考题怎么被伊弄出来的,还没来得及问,是吧?”万先生神秘地问女施先生。

  女施先生大力摇头,恼怒地答道:“我咋想都想不明白,除非伊不是人是妖怪,有妖术!”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4

  汝月芬一哆嗦,眼睛闭上了。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凄恻的微笑,飘飘摇摇地从阿德身边走过去。

    阿德第一次萌发出想永远离开这所学堂的念头。

  课间操的铃一响,几乎每一个人都闹出一些个动静急急地奔向操场,徐先生一脸亢奋,站在司令台上将那枚铜哨吹得叫人心惊肉跳。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跟在女施先生的身后,迎着呼啸的人流向办公室走去。看着大家嬉笑雀跃的劲道,阿德对这个女施先生是痛恨无比。

  “呵呵,立壁角呀,立壁角!”有两个小同学在过道里的人堆中幸灾乐祸地欢呼道。女施先生眼光往那儿一扫,那两个小同学立即变成一双缩头乌龟,眼睛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阿德觉得太阳穴两边的筋突突突地抖动了起来,他眼睛仔细地将这两个混在黑压压的人丛里的人找了出来,揽到眼里,并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记在心中。

  女施先生带着他和汝月芬贴墙穿过了一片又一片黑沉沉地眼睛,走到了教舍楼和先生办公室之间的那片空地上时,汝月芬一额头的大汗,阿德看到她的鬓发湿了,内疚极了。一路上,他不住地去看一脸潮红的汝月芬,但汗涔涔的汝月芬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悄然前移,阿德的步子一慢,她也慢下来,以保持他和她之间的那段距离。阿德很难过,从今儿早上与女施先生在学堂大门口有了那一次倒霉的遭遇后,汝月芬便有意疏远了他。如果从此往后,她一直要这样待他,那他还活个什么劲呵!

  办公室没有一个先生,这多少让阿德心安了些。他一开始就以为女施先生把他和汝月芬叫到办公室是为了今早的事,但女施先生自己拖把椅子一坐定,偏着脸问的是:“你们两个把作弊的事给我彻彻底底地说说,试题究竟是怎样到手的?再别跟我扯掷条子的事!”

  汝月芬抢着回答道:“先生那天让我到宿舍去抱算术作业本,我在桌上见了那张卷子,我就……”

  女施先生嗵地敲了一记桌子,把阿德、汝月芬吓了一大跳。

  “你说的那会,卷子还没出呢!我实话告诉你,那张算术考卷,是我当场出,当场刻,刻完后我又是当场印的,那会儿已经放了夜学了?汝月芬你现在还想说啥?张口就来呵你!”

  汝月芬一张大红脸,她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阿德大义凛然道:“所以说,这根本不干汝月芬的事。是我自己干的!”

  “你少充大屁眼子,你倒说说,你是怎么干的,呃?”女施先生声色俱厉地问道。

  阿德憋住一股子气答道:“吃完夜饭,我到学堂里来转转,最后想到先生你这儿看看,结果敲门没人应,一推门,你不在,一看桌上有张卷子,我就抄了下来。”

  “编吧,你再往下编!”女施先生大叹道,“你现在是满嘴的屁谎,而且连草稿都不用打!”

  阿德犟着脖颈,小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女施先生大怒道:“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阿德把脸转向了窗外。

  男施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进的门,他走过来和颜悦色地对阿德说:“卞德青,我们只要你一句实话。你看,这个事照说已经处理过了,我们并不是再想追究什么,施先生只是纳闷,这试题是怎么到的你们手里。你们这样糊弄先生,就是欺侮先生。所以说,问题在你们这里,而不在先生这里。你还这么气势汹汹的,唔?”

  阿德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他垂下眼睛嘟嘟囔囔地说:“就是这样的,我不骗人,事情已经这样了,我还骗人干啥?”

  女施先生极轻视地看了阿德一眼,而后面向汝月芬道:“这样吧,我干脆把这事摊开来给你们说,你俩得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否则我不会让你们过门的。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汝月芬给卞德青传了纸条,正如你汝月芬自己说的那样。”

  施艳林从哈松揭发开始说起,一直说到她改完卷子上的错处,上床为止。

  “你总不至于说,你会变作一道光,从我宿舍屋顶的气窗上进来的吧!”施艳林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施亚平。

  经女施先生这么一说,阿德也不禁要问,是呀,那这题是怎么弄出来的?你汝月芬会飞檐走壁,穿墙而过?阿德隐隐约约记起了他已经完全淡忘了的那件事:一道若隐如现的红雾如带,从汝月芬足下缓缓升起,轻巧地从众人头顶飘过,牵牵扯扯地逸出窗外,继而这使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在自家后弄里翻卷着的那条红绸带。

  阿德脸上显出警觉来,狐疑地看了汝月芬一眼。

  汝月芬那张始终涨得血红的面孔突然变得一片惨白,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哦,阿德的心尖一阵战栗。

  施艳林突然想起躲在体育器材储藏室里的那一日,在进体育器材储藏室之前,她绕着那一排房子走了十七廿八趟,待一次又一次确认周围连个人毛都没有时,她才推门而入的。

    想到这儿,施艳林心里咯噔了一下。

  脸色灰暗的王兴国慢条斯理地走进学堂大门。这两日夜里,觉睡一半,他就醒了,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个牛郎中和王忆阳的事,警所里凡是知道这事的人他都打了招呼,绝对不能漏出去半点风声,想必大家都掂得出这事的分量。为此,他极端地鄙视这个如同一匹发情母狗的王忆阳,狗乱!既然是狗乱,什么人不行?偏偏是个牛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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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就开祠堂的事,他去找了伯爵。在去渔园的路上,因为王忆阳,这两日他一直心怀忐忑,唯恐被伯爵招去问话。虽说王忆阳这小母狗乱搞,同他王兴国浑不搭界,但伯爵一旦知道了去,责怪他知情不报,他的好日子就算结束了。然而说出这事来,王忆阳这条小母狗发起飙来,找他麻烦,那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可一见伯爵,他便一石落地,伯爵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他不知道能蒙伯爵多久,他知道这事终有一日要穿帮的,这是迟早的事,毕竟桐镇是个小地方,纸是包不住火的。也因为王忆阳,王兴国现在一见伯爵,一股怜悯之情就会油然而生,他真的觉得伯爵有点可怜。他深深地怜悯待他不薄的伯爵。

  但伯爵的心思都在天官身上,让他到学堂来一趟,与南校长商谈如何组织学生欢迎天官事宜,天官已经抵达汉口,到桐镇就是这十几天的事。

  跟在他后边的张阿二,这时紧走几步,抢在王兴国前面。向迎上来的老校工走去。

  王兴国已经记不起来他上次到这所学堂是啥时候,是县督学来此巡视,还是县议长到这儿视察,他不记得了,不过那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他已经派人落实过,那个红衣女孩确实在此念书,他还知道这女孩的爹是在山塘街开一爿山货店的汝根发。

  老校工毕恭毕敬地招呼过王兴国后,手慌脚乱地领着他们向办公室走来,他知道校长不在校长室。

  “两位施先生,看见了南校长没有?王镇长找他。”老校工走进先生办公室的门,声音抖抖地问两位先生。

  女施先生一见老校工身后的王兴国,立即满面堆笑地迎了出去。王兴国与女施先生说话时,一下看见了汝月芬。

  “喔,老根发的千金也在咱们学堂读书!”王兴国没想到这样巧,竟然一来学堂就见了这女孩。他撩开长衫的前片,跨进办公室,向汝月芬走来。跟在王兴国屁股后面进门的张阿二一眼就认出了阿德和汝月芬。

  王八蛋!张阿二在心里狠狠地骂道,一股火即刻蹿上脑门。

  当时只顾王大毛,未来得及收拾这两个屁孩。这个女孩的一番话,比败于陆子矶手下,更加使他感到屈辱和痛苦。“连自个儿的媳妇都要换来换去”,这个小屁丫头是怎么知道的?张阿二一时三刻感到胸口堵得非常厉害。

  “今朝可以同老伯伯讲讲话了吗?”王兴国牵嘴一笑,去摸汝月芬的头顶心。

  阿德一下子对这个镇长大反感。

  汝月芬立即偏转脑袋,摆脱那只大手。

  “哦,傲气得很哪!”王兴国看看众人笑道。

  一个烧茄子!阿德的脸松爽了一点。

  “这是王镇长,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施艳林对汝月芬呵斥道。

  “唉,别说她,小把戏嘛!”王兴国制止施艳林,然后又对佯装不知,开始读报的施亚林说,“施先生最近可发表了什么文章没有?拜读过先生的大作,对先生的文才可是敬仰得很哪!”

  “镇长过奖!”施亚平懒懒地站起身来。

  肥头大耳的南校长大踏步地走进办公室,老远就向王兴国伸出手来。

  王兴国握着南校长的手说:“再过十几日,这省上要来客人,咱们学堂要出台节目吧,我就为这事来的。到时候,施先生好好地给编个演出本子,也好让省上的人知道咱们桐镇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施先生义不容辞,义不容辞!”南校长大力拍打着施亚平的肩胛。

  “你们俩先回去上课!然后想清楚了,再告诉我,不然就不必再回家去吃什么中午饭了!”女施先生对阿德和汝月芬挥挥手。

  阿德和汝月芬情绪极其低落地转身离去,他们走过王兴国身边时,王兴国在汝月芬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掌,以示亲近。

  他奶奶的!阿德快步向门口走出去,地板在他脚下发出了异常沉重的一声声回响。

  到门口,阿德突然想起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在等着他呢,他的眼睛绕过仍然在说话的王镇长南校长和男女施先生,偷偷摸摸地回脸向张阿二看去。其时,张阿二也正好凶巴巴地将目光投了过来。那是一种充满着兽性的令人神智迷乱的目光。

  阿德立即头一勾侧身一避,让汝月芬先出门去。

  张阿二一进来,朝汝月芬扫过来的那两道目光,那股狠劲,让阿德不寒而栗。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啦,咋就这么倒霉呀!”阿德长叹一声出门去。

  老山泉茶馆的石库门额上悬一块黑底金字的匾,匾上龙飞凤舞地书有“老山泉茶馆”几个大字,施朝安听老人讲,太平天国那会,这门额上还悬过“天王府”的门匾呢。那个幼天王同一群老长毛从天京一路败退,逃到桐镇时,就在老山泉落的脚。

  茶馆的两扇黑漆墙门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油光铮亮,门前两级长长的石级如大湖石,包浆历历,凉润光洁。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4

  施朝安一进石库门,过一大天井,便看见老山泉茶馆店的大堂了。

  此时此刻的大堂座无虚席,吃早茶的人这会儿叫了茶点,不紧不慢地开始用早餐。老茶房振兴伯头上冒着热气,拎着把同样冒着一缕缕热气的大铜吊子穿梭在一张张桌子之间。大堂台上有一对油头粉面、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女开始铮铮琮琮丁丁东东地调弦,这是一对夫妻档说书人,也是杭州城里有名的角。大堂之上三面呈凹字形的楼上,一间间雅座包厢里听早场书的客人,眼盯着下面台上的说书人,接过一把把热气腾腾的毛巾开始揩面揩手,准备听书。

  施朝安一转弯,走进了天井一侧那扇又高又窄的边门。透过屋内走廊的花窗,可以看到那边的烧水的两个老虎灶。灶间此刻被燃烧着的砻糠,映得红红火火,老虎灶发出欢快的轰隆声。施朝安走过花厅,从一条甬道上直接走进楼梯间,上了楼去。一个风风火火拎着铜吊子从隔间里冲出来的茶房,大声地向施朝安请安致意,并将他请进了一间钉着一块“春满园”木牌的包厢里。他还没坐下,就让这个茶房去找振兴伯。

  刚才施朝安拿着玉佩跑了桐镇最老牌子最硬的一家当铺和玉器古玩店,但都无人知晓这玉佩的来历。他本能地认定王瞎子被杀,与他兜里的这块玉佩有关,问题就出在这块玉佩上。

  毕节生是所里最老也是最油的巡警,一张嘴整日价屁屁捣捣,屁话三千,只在倒头睡下时,才会闭上他的嘴。他日日清早老山泉的鳝丝面一碗,然后张开油漉漉的嘴噼嗒嗒噼嗒嗒地说个不停。

  方才施朝安已经问过一问,毕节生承认他将有关牛郎中受审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大堂唱过一唱了。当然,王忆阳同牛郎中有一腿,借他仨胆,他也不敢露出一个字。但毕节生不记得听他讲牛郎中事的那些人中有什么异样,他报出来的那些人,施朝安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也可能那些人同毕节生一样,四处嚼舌头,于是,牛郎中的事一传一,百传百,然后刮进了那个与这玉佩有染的杀人者耳朵。另外,那大头男孩在讲玉佩时,除了毕节生,那位女先生当时也在场不是?她就不能将这玉佩之事,传开去了?!所以讲,这事一时半会,无从查起。现在要紧的是,先弄清这块玉佩的来历,在王瞎子淘到这块玉佩之前,谁是它的主人。如此,极有可能挖出萝卜带出泥。

  振兴伯在老山泉茶馆店做了大半辈子的茶房,同三教九流各式人等有过交道,没准正好见过这块玉佩。施朝安在临窗的椅子上坐下了,接着,一杯热气袅然的碧螺春和几碟瓜子干果立即摆在他面前。

  这些包厢客房除了供说书人或者唱戏的戏班子里的艺人落脚住宿外,大都是谈生意,下棋打牌和吃鸦片的地方。施朝安从兜里摸出玉佩,仔细地端详起来。虽说王瞎子被杀,因冒辟尘说这玉佩而起,但此事,无论从哪方面都应与冒辟尘无关。这个冒辟尘干吗要杀个瞎子,他同瞎子今日无仇,前世无冤的!抢劫,那更是笑话奇谈!

  这确实也是块令人喜爱的玉佩,玉料黑白阴阳是一奇,雕工本身也叫人称叹,应了桐镇人常说的那句话:活龙活现,活狮子出现。冒辟尘与那男孩聊聊玉佩,多聊了那么几句,不足为怪。施朝安轻轻地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看着想着。

  振兴伯来了,他短发长衫,浑身透着精干,眼中满含笑意,向施朝安微微一哈腰,拱手作揖。

  施朝安一欠身,反客为主,招呼振兴伯坐下,随即亮出玉佩,说明来意。

  振兴伯看着玉佩,并不接过手来,他笑着告诉施朝安,这几年间他在那男孩的脖颈里不下几百次地见过这玉佩,而且他也知道这玉佩是王瞎子卖与卞家的。如若不是毕节生当众演说,提到这玉佩,他根本不会多想一想。

  施朝安有点扫兴地苦笑一声道:“那振兴伯就当我没提过这事。”

  “那是那是!”振兴伯一副什么都清楚的样子。

  施朝安又问了问毕节生当堂在茶桌上屁话三千时的情形,也没有问出个什么名堂。于是让振兴伯替他把镇上人称“夜壶嘴”的潘百晓喊来。

  潘百晓本名潘升,百晓是他的绰号,“百晓”“百晓”,意思是这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潘百晓也是老山泉茶馆的老茶客。

    振兴伯一走,施朝安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生青碧绿的茶汤,俯视着下面的后花园。施朝安很久不在老山泉吃茶了,他虽不是老茶客,但也吃得出这里的碧螺春,比别处的茶味儿要醇厚得多,一杯茶下去,真个是口内生津,六脉调和。那个潘百晓,有一年,大年初一在这儿与他施朝安撞上了,一起吃茶,竟说老山泉的泉眼同望夫塔的那眼泉应当是同出一脉,这两处的泉水冲泡出来的茶,味道毫厘不差。施朝安当时确实想验证一下,到望夫塔泉眼那儿请人挑担水,弄回去试试,但后来还是忘了这茬子事。

  一阵脚步急急朝这儿奔来,门一开,施朝安一抬头,就见一张瘪嘴扁脸的潘百晓闯了进来,潘百晓人到话到:“施警长你老,这段时间忙得连脚都要掮起来,今儿怎么得空到这儿来吃茶?”

  那个引潘百晓过来的小茶房立即很识相地关上房门,迅速转身离去。

  施朝安与潘百晓没有寒暄,便切入正题,并将摆在一边的玉佩递了过去。

  潘百晓两条卧蚕眉立即皱在一起,像煞有介事地端详起手中的玉佩。他将玉佩对准日光,看了又看,然后不无卖弄道:“啧啧,玉是好玉,和阗子料,老料!”

  “你就说,你见过这玉佩不?”施朝安有点不耐烦了。

  潘百晓立即敛起满脸得色,摇头道:“没,不过,我说个人,这玉只要是咱桐镇地面上有人戴过,就确保能告诉你是啥人家的玉。禅杖浜的方圆霖,方老爷子,玩了一辈子的玉石。”

  “我咋不知道禅杖浜的方老爷子,玩了一辈子玉石的事!”施朝安挑起眉毛问道,他只知这方老爷子很儒雅,家里塞满藏书,学识渊博,但不知他还玩玉石。

  “方老爷子没有必要拿面锣,敲着,四处去喊的呀!”潘百晓又不失时机地卖弄道,“那警长大人,你老人家倒说说看,你知道桐镇有多少人玩这个的呀?少说也有几十个,这几十个,我指的只是正宗玩玉的精鬼,虫儿,还不包括那些个卖野人头,唬人的货色!”

  门口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施朝安向潘百晓示意不要讲话,马上起身离座,几步赶到门口,一把拉开门来。

  门口站着一位伛腰曲背的乡下老太和一个皱皱巴巴的小女孩,满脸哀怨的老太一见施朝安,声音嘶哑地问道:“你可是警察局的王局长?”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5

  这老太将警所升了一格,施朝安也没多加解释,看这满头白发的老妇悲悲切切的,他已猜出她是谁了,她该是从里泽的乡下赶过来的王瞎子老娘。他点头道:“我叫施朝安。”

  “噫!”老妇如念戏文似的一声长呼,“王局长你得给我老太婆做主呵,我儿子……”

  王瞎子的老娘一开口,马上要下跪磕头,被施朝安一把拖住,他眉头一皱,有点怨这个老振兴,不告她,她怎么知道他在这儿。但他没想到这乡下老太婆一把年纪,竟有几分灵性,她立即口称罪过,为老振兴开脱道:“勿怪振兴老伯伯,有人看见你王局长到老山泉,我就赶过来,振兴老伯伯好人呵,看我老太婆前世作孽,可怜,我寻得你汗答答滴,他才开口告诉我。罪过煞哉,勿怪振兴老伯伯,怪只怪我老太婆苦命人……”

  施朝安向潘百晓看了一眼,这“夜壶嘴”到底是场面上跑跑的人,不等施朝安关照,他便向门口退去,对施朝安抱拳道:“施警长放心,我一出这门,你老问过的,我全部扔在河滩头,忘记得干干净净!”

  潘百晓出门,没走多久,就碰见老振兴,便喊一声:“振兴伯!”

  “阿看出点什么名堂,那块玉佩?”振兴伯随口问道。

  “看出啥名堂?出世到现在没见过啥人戴过这样的玉。”潘百晓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人称百晓,浪得虚名!”振兴伯拍拍潘百晓的肩胛调笑道。

  “潘百晓,潘百晓,人家只是随便瞎叫叫,我从来没把自己当过人。也只有这施警长拿个棒槌,当作针了!”潘百晓也笑道。不过他转念一想,振兴伯是来老山泉吃茶的老茶客中,最受人尊重的茶房,他做事周到体贴,待人不卑不亢,极有人缘。潘百晓一看振兴伯似乎面有不悦之色,想着振兴伯在这种三教九流出入的茶馆做事这么多年,听到过不知有多少称得上是私密的事,可他从来没在人前人后嚼过舌。振兴伯应当是他所认识的人中间嘴最紧的一个。再说仅仅是讲讲谁可能识得这玉,毕竟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事!于是,他随口说道,“我让他再去寻寻镇上的那些玩玉石的老辈,他们应当识得这玉。施警长前面寻的镇上那些玉器古玩店和当铺的小老板,他们也配懂玉!”

  “常在这吃茶听书的方老爷子、郑阿伯同住钱王弄的姚先生,还在那个谁……都是玩玉石的老客拉,确实可以去问问他们。”振兴伯点头道。

    潘百晓立即又在方老爷子、郑阿伯和姚先生的名单后添了几个人,以表示“百晓”,不是浪得虚名。

  振兴伯一抱拳道:“那就回见!”

  潘百晓一脸满足地抱拳回道:“回见!”

  潘百晓一走,施朝安即刻让王瞎子老娘落座,再抓一把干果塞给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女孩。

  “王局长杀我儿子的贼胚可有消息,我现在只要活一日,我就巴望一日,王局长抓住这个杀我儿子的贼胚,我老太婆拼上老命也要咬他一口。我老太婆真正是个苦命人,我儿子也是一个苦命人,观世音菩萨哎……”

  见陪她来的小女孩偷偷摸摸将一粒橄榄塞进嘴里,施朝安马上转过脸去安慰起这个老泪纵横的老妪。

  “隔壁邻舍朱阿爹家的孙女儿。”王瞎子娘止住眼泪,对施朝安说。她显然见在施朝安留心这个女孩。

  王瞎子娘眼不花耳也不聋,人还这么拎得清,让施朝安着实有点吃惊。忽然,他想到这老太会不会正巧知道这块玉佩?于是他指着摆在桌面上的玉佩,对王瞎子娘道:“老阿太,你可认得这块玉佩?”

  王瞎子娘用手背揩把眼泪,瞪眼向玉佩看半天,然后瘪瘪嘴又哭道:“咋不认得,交关年数了,他说捡了个便宜货,开心呵!”

  “那你儿子当时可讲过,啥人卖给他的玉?”施朝安呼的一声向王瞎子娘倾过身去。

  王瞎子娘点点头呜咽道:“挑担卖梨膏糖的阿耿伯伯。”

  施朝安一把抓起玉佩,忙不迭地向王瞎子娘告辞,未等瞎子他娘作出反应,他已大步出门而去。

  施朝安心头涌过一浪浪抑止不住的狂喜,飞快地向吉庆桥堍的阿耿伯家走去。他觉得这一段时间,他犹如神助,不时地这么灵光一闪,事儿就有了点眉目。先是柳叶刀,弄出个牛郎中,虽然牛郎中一时脱钩,但他隐隐然觉得那是条大鱼,他只要有足够的内心,把线再放得长些;再则便是这玉佩了,这玉佩不知掖着什么惊天大案呢,不然因为这小小的玉佩用得着杀人啊?如果他的直觉靠得住,那么只要牵出这玉佩那一头,找到杀王瞎子的凶手便没得问题。希望在即,找着阿耿伯,他便能顺藤摸瓜,搞清这玉佩的来历了。想到这里,施朝安不由得喜上眉梢。

  吉庆桥上有些过桥人,纷纷驻足向桥下阿耿伯两间茅草棚望了又望。施朝安兴冲冲向这儿奔过来,一看这种情形,立即心凉半截。

  “我那亲亲的亲人呵,你这一走,可叫我怎么活呀!”阿耿伯的老伴,那个颈下长了长长一串葡萄瘤的老妇人一声声尖利的哭叫声,使施朝安气急攻心,他牙关咬紧,站在那发出一声怨愤的骂娘声。

  课间操结束了,教学楼里都是人,低年级的同学你追我赶,你推我搡,弄得楼道里扶梯上发散出一股子热烘烘的人味来。

  阿德和汝月芬被人流切割开来,他看着她的后脑勺,仍在琢磨她到底用了什么手段才把那些试题弄到手的。

  阿德低着头随大流走在一段高而宽的过道里,这过道很阴凉,过道直对着小操场外的那一圈密密的冬青树,而向左拐再上十几级台阶,那就是他们自己的教舍。阿德觉得他的衣襟被人牵扯了一下,一看,是汝月芬!她用眼睛对他说:走,去小操场。他也用眼睛对她说:我绕一下。汝月芬目不斜视地打头里走了。阿德左转弯迈大步走上台阶,前后左右都是生面孔,阿德当即做了一个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在操场了的动作,然后才撒腿奔出靠楼梯的那道门,然后自作多情地开始在地上找东西,当他发现根本没有人在注意他时,他才恼火地将自己一箭射出,绕楼狂奔而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5

  他一口气奔到一列紧密无间的树后,就看到了汝月芬,她有点局促不安的样子。他们只有五分钟。

  “我是丧门星!”阿德气喘吁吁地对汝月芬说。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从她宿舍抄来的,她的备课本上就有那两道应用题,是她自己在这两道题旁边打了勾的,凡是打勾的题就是考题,她一直就是这样子的。”汝月芬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对阿德说。

  小操场那头通往教学楼过道的那几级宽大的台阶上,有几个女生抓紧一切时间,在那蹦蹦跳跳地“造房子”。

  阿德气恼地说:“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对她这样说!”

  “我不能这么说,要不她会以为我每次算术考第一,全是这么干的!”汝月芬低下头,又看起自己的脚尖来了。

  阿德高声大气地嚷道:“那就太好了!”

  汝月芬诧异地看着满眼放光的阿德。

  小操场上乃至于整个学堂都弥漫着一种可疑而又可怕的静谧,紧随其后的是一阵朗朗书声。

  天哪,上课了!

  阿德拖一把汝月芬,面无人色地冲上通往教学楼过道的那几级宽大的台阶,而后又如下坡似的凭借着那股子冲劲,三步两步地一跃而下。

    静寂的过道里满是他俩急邃而又慌乱的脚步。

  他们拼命跑到离自己教舍不远的地方,步子骤然慢了下来。阿德和汝月芬清清楚楚地听到女施先生脆生生的嗓门:

  “先生这回一定要给这两个人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一个教训!”

  “报告!”

  面对那扇有几涡木纹的门,阿德看看面孔煞白的汝月芬,泼出胆来大声喊道。

  女施先生一把拉开门来,厌恶地盯着如此不要面孔的两个人。教舍里几十双眼睛就那么齐刷刷地甩过来,静静地看着。汝月芬额前两鬓的长发散开了,遮掩了她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面对着女施先生和众人的眼光,阿德垂下了眼皮。

  “幸亏你们赶回转来了,今朝胆敢旷了这堂课,你们就再也不用到学堂了。”女施先生沉吟了一晌,提高了嗓门道,“这会儿,我也不为难你们两个了,先进去,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阿德想说,我们根本就没打算要旷课,我们只是迟到,但张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阿德和汝月芬头一低急急地回到座位里,路过林立生跟前,林立生将手故意伸到过道里,偷偷摸摸地碰碰阿德的手,这让阿德心里好受了许多。

  这节课,阿德照例是一脑袋的糨糊,他一直想着下课,好告诉女施先生,汝月芬是怎样得到那些试题的。

  汝月芬那半爿脸仍然被散乱开来的鬓发所掩,那是一个受伤的侧影。看着那个侧影,阿德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伤感,心里同时涌出了一股也同样没有体验过的柔情。突然间,他觉得体内因此有了一股力道,将所有的不安惶惑羞耻恐惧大卸八块,什么女施先生,什么爹娘老子统统不在话下了,他一下子什么也不在乎了。

  一下课,阿德不顾一切地冲出教舍,追上女施先生,边上有人特意放慢脚步想旁听也不管了,他一口气把月芬是怎样得到那些试题的事,全告诉了女施先生。

  看到女施先生眉头先是拧在了一处,而后又渐渐地松开了,阿德不禁微微地舒了口气,他知道女施先生认账了。

  “是有这事,我打过对勾。这才不失其为一种解释!”女施先生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可在先生办公室,她为什么不说?”

  “汝月芬说她没脸和先生讲这些,她说她辜负了先生。再说,她怕先生以为她从前的考试也是这么干的。”前两句汝月芬没说,但阿德觉得该这样说。

  阿德从容不迫,诚心诚意地想挽回女施先生对汝月芬的不良影响,同时,也因为他自己给女施先生添乱而诚恳地向她认错道歉。阿德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顺溜极了,拿出来就是。女施先生看他的目光也像先前那样变得柔和起来。

  “先生,能不能再……再给汝月芬一次机会?”阿德开始结巴了,他看到女施先生突然变了眼色。

  “从今往后你给我离汝月芬远点,太不像腔了!你再这样,我会要你好看的,你记住!这种事我恶心,我恶心你知道吗?”女施先生扔下这句话,就给了阿德一个愤怒的背影,噌噌噌地走了。

  阿德就像遭人劈头一掌,闷在了那儿。

  桐镇有一座名震江南的园林,这是江南硕果仅存的一处宋代私家园林,建于宋高祖年间,始终为一代代名儒重臣所属,因而浸润一派盎然苍古之意,承继一脉居尘出尘之精气并历千年而不衰。这是王父留给伯爵的一份房产,百年前此园为桐镇另一望族施氏人家所属,但此后几易其主,三十多年前落入王家之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5

  渔园隔河面向镇西,背靠壁立孤山,一条湍急大河绕渔园外滩一片高低错落危檐戗角的亭台楼阁而行,再并入大运河,而后奔流入江。这条连接渔园到大运河的大河,被桐镇人叫作新开河。这河是伯爵疏通了省上县上方方面面的关系,投入巨资,历时三年,才开通的。如此一来,有朝一日,天官如回桐镇,无须再走强盗时常出没的大湖便可从长江顺流而下,入运河就能直达桐镇,直抵渔园了。

  远观渔园形如半岛,依山傍水,古木参天,虽由人作,宛如天开。与渔园毗邻的是江南最负盛名的望江楼,在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登临此楼,在此吟诗作赋,留下无数墨宝。乾隆帝七下江南竟有四次在此楼饮酒作乐,而后大醉而去。

  此楼依山傍水,叠层架屋,高低彷徨错落有致,楼后有一条长廊委曲而上,通达山巅。另有一螺髻亭耸立于壁立孤山的山巅之上,在莽莽苍苍的青灰色的天空下,瘦秀灵巧又屈郁沉着。这孤山孤亭,使人心中怦然一动。

  无论远观近看,望江楼楼群都与渔园各处楼宇形断而气连,体断而势连,同渔园楼群相与呼应,但却又自成一统,为渔园的园中之园。一般情况,两园园门终年相锁,互不交通。楼的南侧有一山门,山门下则是一条粗石磴道,直连通往镇西的一条青石板路。望江园周围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树林里阴暗潮湿,积年乌黑的残枝败叶,散发着腐臭味。二十多年前,王伯爵将望江楼修葺一新。上至一省巡抚总督将军众参两院名士,下至腰缠万贯的同道中人,伯爵都在这儿迎来送往。

  内务部有一拨人先天官而来,带着电报机驻扎在望江楼里。这段时间,伯爵要王兴国服侍好内务部的人。他现在是有事没事,一天也会往这跑几趟。

  望江楼近了,王兴国和张阿二的步子慢了下来。

  “哎,那女孩说什么了,让你恨成这样?”王兴国突然随口问道。

  张阿二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不过王兴国并不想追问张阿二,他懒得管这事。

  王兴国忍不住又赞了汝月芬一句:“多俊的闺女呵,养下这样的闺女,那是前世修来的!”他养了三个闺女,三个都是一脸的青胖气。

  “哎,倒看不出来,她那个开店的爹长得那样,竟会养下这么一条赤链蛇!”咬王大毛一口并把他们都骂做人渣的汝月芬,就是在山塘街做山货生意的老根发的女儿,张阿二是刚从王兴国嘴里知道的。嘿,你这个鸡巴老根发,老子一定要叫你好看!张阿二对自己说道。不过,怎么收拾那个小丫头,他还没有想好。

  “你说,那个蛇郎中配的药,真有那么灵?”王兴国问。

  “桐镇的蛇,挑这个狗头发大财了!”张阿二肯定地点点头,他听说镇上买蛇药的人在那个陆子矶门口排起了长队。

  “有些人吃软不吃硬的,再等一阵吧,等一阵,我亲自再同这个人讲讲看,不行再另行打算。”王兴国向前方依山壁而筑的望江楼扬扬头说,“这些天,大毛在家养病,这儿的事你就多操点心!这也是伯爵的意思。”

  张阿二一听这话,立时一脸狂喜,两眼放光,他压着嗓门喊一声:“得令!”

  王大毛在外人看来只是商会里的一个混混,一个泼皮无赖着地滚的牛二,他不是警所所长不是商会会长不是财税所所长,他什么也不是,但他似乎又什么都是,现如今在桐镇没有他插不了手的事,如果他想插手的话。

  听这个老娘舅讲,伯爵很快要在桐镇组织一个人人都能配枪的商团,王大毛就是这商团的头。王大毛未中毒之前,他张阿二从没动过要取而代之的念头,因为王大毛在伯爵的心目中是别人永远无法替代的,他王大毛曾经连着两次替伯爵挨过枪子,一次在千佛山的马道上,一次在去大湖的船上。

  远处,大江浩浩荡荡,奔流东去。张阿二气顺顺地随王兴国慢慢地向望江楼山门下的那条磴石大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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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蛇怨》--作者:胡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