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5

  铁甲游轮的第三层舱房内有几台收发报机,滴滴答答地响个不停。

  “不管你是东亚、西欧,还是北美,凡能使咱们得益,咱们就一概示好。已经草签的与列位友邦的那几个条约,各方面的利益都关照到了。”洪士牧说道。

  高梦轩笑道:“哼,反正有的是顺水人情,有的地盘本来就不在咱们手里,什么路权、采矿权、租借权,白送他们几个又何妨?让那些张大帅李大帅跳脚去吧!”

  洪士牧继续说道:“当然,咱们也得出血割肉,但那是舍车保帅。一个省,两个省与天下相比,孰重孰轻那是不言而喻的。前清与洋人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世人慷慨陈词、怒发冲冠。什么丧权辱国,国耻呀什么的,但与整个大清江山相比,那个老佛爷不能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你说她不气恼,不心痛那是假的。但对紫禁城来说,统治权高于一切,虽然这种统治权有些缩水,可毕竟仍能号令天下。委曲方能保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目前,天官也只有靠洋大人的援手一助,才能四海一统、天下归一。”

  甲板上有一行人路过高梦轩身边时纷纷与高梦轩和洪士牧寒暄了几句,便都陆陆续续回舱房歇息去了。他们都是通电全国,逼迫国会通过任命天官为国务总理的一些督军团成员,另有几省的督军,今明两日也将赶到桐镇。天官虽暂无总理之名,但已经在行使总理之职了,他将在桐镇召开一个对西南用兵的秘密军事会议。

  突然,那位来自皖南的段督军慢慢地踱过来,他早年同样留学德国,但出身炮科。在这众多的王系督军中,段某不仅拥有杰出的军事才能,而且还有令人仰之弥高的人品。他是心高气傲的高梦轩唯一尊重有加的督军,他们可以说是惺惺相惜。段督军对高梦轩也是十分的敬重,但他与洪士牧一路,也是天官武力统一的极端拥护者。

  段督军走到高梦轩和洪士牧面前。半开玩笑似地对高梦轩啪的一个立正,然后行了一个德式军礼。高梦轩慌忙回礼并一把握住对方的手。

  这位段督军是一个标准的武夫,他毫不隐晦地对高梦轩和洪士牧道:“不瞒两位,我刚才听到了两位的片言只语。我想在这儿对郝兄进一言,而且是说完就走,我得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我自己。”

  高梦轩和洪士牧笑了。

  段督军面向高梦轩道:“我知高兄反对向西南用兵,但中国历朝历代始终深受藩镇割据之害,如今这南北对峙,加之国内诸多省区督军与中央政府貌合神离,各行其是,现如今这类省区截留上交国家财政路款税款都成了家常便饭,各路英雄豪杰拥兵自重,天官敢怒不敢言。不结束这四分五裂的状态,中央政府就有其名无其实,极难号令天下,与友邦国际交道亦名不正言不顺,连四国财团也因此拒绝我借款之请求,不用兵焉能成事?”

  段督军话一说完,又是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去。高梦轩不以为段某真的会说完就走,所以被弄得有点目瞪口呆,他原本与段督军并无深交,但他竟这样坦诚相见,这使他深感惊诧。

  洪士牧压抑着笑,目送段督军与他的随从回舱房后对高梦轩说道:“正合吾意,正合吾意呵!”

  “武力统一实乃亡国之策。天官坚持武力,得陇望蜀,直视西南为敌国,以借款杀同胞,何异于饮鸩止渴!”高梦轩看看段督军走进去的舱门,又看着洪士牧冷笑道。

    他知道他什么话都可以对这个洪士牧说的。

  “车轱辘话,我知道你回头又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一套!你怎么就不站中国千年大历史的角度替这个国家想想?‘朕即国家’的观念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你那一套是无本之木,中国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产出一个华盛顿,这是中国全部历史所注定的!退一步说,假设华盛顿在中国,在这块帝制集权横行千年的中国土地,也绝不能开出美利坚合众国之花。中国就是中国,谁来执政,她都是中国,再怎么变也不会变成美国。中国共和终究会沦为世界笑柄!和谈?和谈都是遮羞布,是烟幕,不论哪一方,待到翼羽丰满时,你不统他,他就会来统你。天官武统,何错之有!长痛不如短痛,一个字:打!”

  “洪先生!”天官的那个侍卫在上面的甲板上向下叫了一声。

  “噢,来了!”洪士牧对天官的侍卫道。然后如占了便宜似的,笑嘻嘻地也向高梦轩玩笑式地行了个军礼,便迈步顺舷梯而上。

  又一个把最后的发言权留给自己的人!高梦轩愤愤地咽下一口唾液。不过与洪士牧争论,大都是没有结果的。他高梦轩没有什么主义,他以为解民于倒悬,才是一个职业军人的天职。他只是企求他的国家能还政于民,能使天下人安居乐业,寿终正寝。退一万步,你屠城,你“扬州十日”,你“嘉定十日”,你杀尽天下“逆贼”,那你给天下一个贞观之治也成呐,但你天官行吗?

  高梦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伏在船栏上沉思了起来。

  铁甲游轮依然扬首劈开水面,奋力前行,波浪恶狠狠地拍击两岸,咣当咣当地发出了凶猛的声响。

  一艘帆船顺水而来,陶巡警与李镇公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一起站在船头上,不时地将目光投向河岸两边。这个小头目的籍贯也是天津卫的,陶巡警发现老家在河北沧州的李镇公,用了不少天津卫和保定人。前一阵子,他同这个小头目打过几天交道,背后他管这个小头目叫“天津侉子”。

  帆船的桅杆和舵房顶上那盏汽灯的灯光浸入弥漫在河道里的水汽中,蒙蒙眬眬的,显得有几分诡秘。船的船沿船舱和舵房顶上站了十几个端着长枪的人,其中有桐镇警所的人,也有李镇公手下的人。

  陶巡警知道他后面另有一艘船也载了十几个人上了番芋岛,杨标则在望夫塔坐镇,原本施朝安也会在那儿的。

  施朝安的事,让他很是吃惊,不过,他认定施朝安什么事都没有。他能有什么事?这李镇公疑神疑鬼,神经病一个!但更让他吃惊的是,王兴国对他说,天官的船最迟不超过两个时辰就要抵达桐镇了,他们现在顾不上查阿镰他们了。王兴国让他立即和这位小头目带人到桑树坪的这段河道上巡逻。桑树坪的三道湾是整个河道最狭窄的三个地段,如果要伏击河道里的船,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段了,原先大湖强盗就在这一段水路上劫过几次货船。

  再过两里地,便是这河的第一段弯道。极目望去,前方两岸在暗中一收,突然变得狭窄起来。

  陶巡警虽然觉得什么事也没有,但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对那个两眼警觉的天津侉子说:“这一带有三个弯道,过去出过事,一到了前面咱们就得派弟兄上岸,沿这段河道撒开去了。”

  天津侉子一听马上点头称是,他操着极浓重的天津口音客气道:“你们熟悉地形,一切都由你们安排。”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6

  河面上有几只吱吱吱乱叫的蝙蝠,在穿梭疾飞,河堤内的田里则是蛙声一片。听着击打在船头船舷的一片单调的水声,陶巡警都觉得自己有点困了。他操起船舱板上的一只吊水的小木桶,打算到河里吊桶水上来,擦把脸,让人醒一醒。

  甲板上已是空无一人,一时间,除了轰轰隆隆的轮机声,四周一片沉寂。高梦轩的马弁来催了两次,都被他打发走了,他毫无睡意。

  几只红蜻蜓刷拉刷拉地飞了过来,在甲板上飞来飞去,突然有一只红蜻蜓从暗中直直地飞过船栏,然后一个俯冲啪嗒一声摔死在了甲板上。高梦轩心里一凛,他蹲下身来仔细地察看这只死蜻蜓。蜻蜓两对深红色的复翼毫无缺损,蜓身也同样完好无缺,它似乎是专门为了死在这儿才飞到这里来的。就在这时,又有几只蜻蜓一头扎下,直挺挺地死在他的面前。

    这一地的死蜻蜓,回头就会被一双双穿着军靴的大脚碾作尘泥。高梦轩好像生怕弄痛了它们似的,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捉将起来,一只一只扔进水中。这些死蜻蜓在浪中上下鼓荡了几下,便被一一吞噬了。

  鲁美伦款款步下舷梯向高梦轩走来。她黑发黑眼,粗粗一看与华人并无太大区别。这位供职于美国人主办的《华北明星报》的记者,同时也是美国国内一家大报的专栏作家。她虽然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在美国小有名气。她到中国之前,就已经写了好些在国际上颇有影响的华人专访。不久前,鲁美伦通过与天官交好的美国公使结识了天官并有了第一次采访,此后她径直向天官提出了要为他撰写传记的要求。

  能通过鲁美伦将自己介绍到西方去,天官有些喜出望外,因而鲁美伦与天官一拍即合。事实上,在此之前,天官已授权让洪士牧组织一个写作班子,为自己作传。鲁美伦很快与天官签约,并软泡硬磨跟随天官还乡。

  高梦轩抬头向天,只见一道红光从游轮上空飘然而过。

  “哦……”那道消失了的红光着实令高梦轩感到无比的诧异。

  “嗨,高先生!”鲁美伦长发飘飘地过来与高梦轩打着招呼,她的华语虽然很流利,但外国口音很重。

  “嗨,鲁小姐!”高梦轩扭头看一下,回应道。

  “我没猜错的话,高先生在想伲(你)的家乡了!”鲁美伦裙裾飞扬,美目顾盼生辉。

  “何以见得?”高梦轩一直觉得与这位美人说话很吃力,不过他能听懂她的意思。

  “昨天,伲(你)看小草的样子,泄漏了你的内心感秀(受)。”她说话的尾音一律上扬,然后又颤声回落。

  天官此次回乡,秘而不宣,一路上并无地方大员迎来送往。昨日,游轮停靠在江边一个码头时,高梦轩绕过岸上森然而立的警卫人员,信步走下江堤。

  江堤下有一大片茸茸的草地,格外令人赏心悦目。一棵棵高高耸立的草,长长的凤尾竹竹叶似的草叶上挂满了一串串大大小小的露珠,露珠有圆的也有长圆的,随着草叶微微摇曳着,显得明丽空灵,使这些本来不怎么起眼的野草,霎时变得好看起来。

  高梦轩无意间伏下身去,闻闻那些棵小草。突然在草丛中,他闻到了他童年时在浙东一个小山村里常常闻到过的那种草的气息。突然,他竟像个孩子一样地泪流满面。高梦轩后来左右四顾,见并无人注意,才放下心来,但又因自己的失态而摇首叹息。她当时并不在附近呵,怎么能说得出他“看小草的样子”?

  “喏,我有这个!”鲁美伦将双手拢在眼前,作望远镜状。

  高梦轩脸色一变,有几分愠怒,但马上又因为这个女人的坦诚而释然。

  “对不起!”鲁美伦深深地向他垂首致歉。

  高梦轩微微一笑,以此表示他不在乎。他对这个满身异国情调的女人有了一点好感。原本,他不想同这个女人啰嗦,天官也特别关照过他要谨行慎言。无论他对这个女人说什么,都可能会被记录在案。

  “高先生笑和不笑都很好看!”鲁美伦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鲁小姐笑和不笑也都很好看!”高梦轩真心实意地笑了。

  “谢谢伲(你)!”她深深地看了高梦轩一眼说道。

  前行汽艇那两盏探照灯不时地将两道光柱刷向河道两岸,河岸上被照得雪亮的桑树林抖抖颤颤地向后退去。两道燕尾形的水波冲刷着河堤,一路荡涤而去。

  远处的田畈里有几点隐隐约约的灯光在移动,灯光时走时停,游走不定。冒辟尘知道那是捉鳝鱼或者泥鳅的人。月亮钻入了一片厚实的云层中,再也没有露脸,而半天的星斗此刻也变得黯然失色。天气很闷,令人烦躁,而四周不绝于耳的蛙声蝉声益发使人感到气闷心躁。一只牛背鹭无声无息地穿行在这黑沉沉的夜空里。

  冒辟尘不抱任何希望地又向对岸发出三声鸽叫,但对岸仍然是蛙声一片。这情报怎么能出现这样大的误差呢!

    在河堤下的桑林里向这儿奔来时,他已经预感到这几经反复筹划并演练过的计划可能要流产了。原本的计划是,在天官的船到来之际,先在河里布下几颗磁性水雷,再由薄一冰或者其他的兄弟埋伏在对岸,与他同时出手掷弹合击,如此,方有几分胜算。而如今他冒辟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这次伏击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一开始,在策划这次行动时,有些兄弟就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这使他感到非常的失望。他们在平日里始终慷慨悲歌、壮怀激烈,一副随时都将从容赴死的样子,曾经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6

  哼,中国有些自诩为“革命先行者”的人,与那些躲藏在战壕工事中指挥着士兵赴汤蹈火的长官毫无二致,送死的是别人,而最后享有战果的是自己。虽说薄一冰他们不是这等人,薄一冰与他没有联系,肯定另有原因。不过,这会儿,是与不是就那么回事了,结果都一样。他也并不在乎,如娘所言,人抬轿子轿抬人,他只是失望和遗憾而已。对他而言,不论是否有人组织,不论是两个人抑或是二十个人来做这事,这事成功与否,他都会去做。他就是为这个活着的。

  他一奔到河道的第二湾这儿,立即解下腰间的手雷,摆在一边,伏在河堤内的一个浅坑中,开始恭候天官大船的到来。不过,他还是希望这是王忆阳出错了。但愿是她出错了!

  极目望去,河面上没有一艘夜航船,也听不到丝毫的轮机声。冒辟尘伏在堤后望着灰灰白白的河水。

  但河道两岸一直热热闹闹的蛙鸣忽然戛然而止,冒辟尘心里咯噔一下。

  灵蛇静静地伏在水中,它感觉到长久以来追踪的那个人就在堤后,除了那两味混淆在一处使它矛盾彷徨的异味,他身上的体味也非常浓烈。它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它不止一次遭遇到过这种体味。

  多年来,它一直苦苦追索着那一缕残存的幼蛇的气息,可在这个带着这气息的人身上,一直有一种令它望而生畏的异味和使它心神俱安的异香。它踌躇再三,探首引颈向河堤,慢慢地蠕身而上。

  一群青蛙忽然如疯了一般地啪嗒啪嗒地跳上河堤,有几只直接蹦到了冒辟尘的身上,然后没命地来回乱跳。

  冒辟尘微微地从堤后露出头来,从上往下看去。

  一个巨大的血色蛇首从堤下徐徐抬起,形如蟮首的蛇头上,纵横交错如龟甲的网纹凹凸分明,那分列蛇首两侧的高高突起的一双巨眸,闪动着电青色的光芒。

  一看到这样的巨无霸,冒辟尘顿时有一种撞鬼的感觉,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往外直冒凉气!他的心猛地往下一荡,他知道是谁杀死了小连庄连老头的其余家人了!他也忽然明白了,他在转身开枪时,查阿镰向他投来的眼神,以及墙倒屋塌的原因。这么说,这大家伙,是从染坊一直跟他到这儿?这是为了什么?

  冒辟尘抖抖索索地摸起了坑边上的一颗手雷,汗毛倒竖地立起身来。

  巨蛇锉动着血盆大口中的尖牙利齿,然后,将水光闪烁的硕大蛇身一点一点地从水里拖曳而出。

  蓦地,一领红绸从河道的半空中朝着上游翻卷而去,巨蛇伸缩着粗大的血舌,呈Z形挺起身来,仰望着星辰闪烁的夜空,捕捉这时隐时现的一带红绸。红绸过处,凌空飘洒下来一股它异常熟识的气息。突然它轰的一声,返回水中,贴着水面,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追去。

  冒辟尘瞠目结舌地看着一领分开的大水汹涌而去,河面上被激起的一个又一个的大浪凶猛地向河堤扑来。他赶紧抓起另外两颗手雷,向后连连倒退,但还是被兜头的大浪,浇了个透。

  水从冒辟尘头上身上不住地往下滴着,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他甚至忘记了他干吗站在这儿。过了很久,他才呼地吐出了口粗气,才意识到自己浑身发软。

  冒辟尘慢慢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看到过的那条细如竹筷的赤色小蛇。

  一缕夕阳的彻照下,它布满鳞纹的身子闪烁着红玛瑙般的晶光。它微微地蠕动着,低低地昂扬起吻如蛐蟮的小头,颤颤地吐着细小的信子,斜瞪着黑幽幽的眼睛。

    巨蛇和小蛇交替出现在他的半拉脑袋中,而另一半拉脑袋却完全木掉了。

  自那次在黑龙潭崖洞中遇到那条似蛇非蛇的怪异小蛇后,他曾问过几个江湖蛇医,但没有一人识得此蛇。后来,他慢慢地忘记了这事。但这会儿他想起来这赤色巨蛇与那小蛇同属于一种蛇类,尽管彼此体形身量相距十万八千里。

  突然,冒辟尘头皮一麻。这么说因他当年捕捉那条小蛇,十多年来这巨蛇一直在寻找他冒辟尘并在伺机干掉他?

  这世上有许多动物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亲朋,它们同样也会凭气味识别它们的仇家。有些蛇类的此等记性远在一般动物和人类之上,数十年后蛇类寻仇而来的例子,他都听得耳中起茧了。

  哦,终有一日它将乘隙给他致命的一击。想想自己的余生——如果一会儿还能死里逃生,还有余生的话——要与这样一条庞然大蛇死命周旋,他不由得苦笑了。

  “请稍候片刻!”冒辟尘只是希望那条蛇在待他了结他和王天官、王伯爵这三十年的仇怨之后,再来找他。他朝着巨蛇离去的方向道,“到时候,想拿走,就尽管拿走吧,这一副皮囊!”

  可它又为什么要那样仓皇离去呢?它似乎在追逐什么东西,但那又是什么东西呢?这又让冒辟尘感到十分困惑。

  陶巡警在船头突然看到前面的水面上有一道特立独行的水波,那水波一浪接着一浪地向船头涌来。那天津侉子显然也看见了那条怪异的水波,便捂住腰间的手枪,问陶巡警:“吗东西?”

  陶巡警道:“也有可能是风,那种怪怪的风有时候会在水里激起这种浪来。”

  但那水波倏然消失在水面下,水面上立即形成了一团硕大的滚边漩涡。

  陶巡警喊叫着命船工让道。帆船偏离河道,溜边向左河堤靠去。

  忽然,那道水波又出现在船的左舷,呈一线笔直地向前冲去,而正向左岸靠去的帆船恰好与那道直冲而来的白花花的水波斜身遭遇。船咚的一声,从水面上高高地抬起头来,差点儿将陶巡警和天津侉子震落水中。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6

  天津侉子一站稳脚跟便惊呼道:“这可是大鱼呀!”

  打心眼里有点瞧不起北方佬的陶巡警在心里骂道:“鱼你娘个头!”

  水面上忽然缓缓地升起了一个形如蟮首的巨大的血色蛇头,面孔煞白的天津侉子浑身哆嗦着拔出手枪对准那晶光闪耀的蛇首砰的就是一枪。

  郝妹根发听到女儿一声惊叫,双双从床上一跃而起,但郝妹一沾地板,便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根发连忙一把扶起郝妹,郝妹大叫着甩脱根发,让他赶紧去看看咋了。根发旋风般地刮进女儿的房间。郝妹很快也跟了过去,立在门外,向里看。

  汝月芬眼睛呆呆,身子僵直地在房间里面摸来摸去。郝妹一看,她又在梦游了,她一做噩梦,就梦游。根发默默地走过去,搀着女儿的手,将她牵回床上,服侍她躺下后,极为沮丧地走出女儿的房间。

  郝妹快哭了,刚才她还以为是那条巨蛇又来了,但现在是看到的是女儿这副叫人疯癫的样子。郝妹双手擂着根发,压着声音朝男人叫道:“哦,祖宗呀,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有个完!”

  那颗子弹带着一种烧灼感旋转着钻进灵蛇的头骨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疼痛在它体内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它觉得由头至尾开始急剧膨胀,它的眼前被一大片红雾所笼罩。在这一刹那间,它几乎丧失了视觉,什么都看不见了。但当第二颗子弹呼啸着擦过它的头皮时,它浑身的力气犹如火山爆发,轰的一声冲天而起,在一个泛天大浪中风驰电掣地扑向大船。

  已经跳进船舱的陶巡警看到黑压压的蛇身和白花花的巨浪向他铺盖过来时,只觉得大船已经在河上掉了个头,而那天津侉子只在顷刻之间,便被碾作一团红红白白的肉饼,与塌陷的船头舱板一起訇然落入水中。

  陶巡警在这人世间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他身上每一个骨节和船体龙骨一起发出的碎裂声。

    上游传来的两声枪响和惊天动地的嘈杂声,令冒辟尘大惊而气结。他霍然起身,心里七上八下地向上游引颈一望:“薄一冰!”

  冒辟尘向毫无动静的下游一瞅,即刻矮身向上游奔去。

  狂奔一程的冒辟尘,突然看到水汽缭绕的河面上有一大堆黑糊糊的东西顺水漂流而来。他定睛一看,天啊,那是一条散了架的但却仍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帆船!

  这会儿,他想到了,这是那条巨蛇干的!

  就在这时,下游的河道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轮机声,紧接着是两声奶声奶气的汽笛声和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冒辟尘浑身一凉,懊恼之极。想不到那天官的大船竟在这节骨眼上到了,显然天官的大船已经过了第一个弯道,向第二个弯道驶来。这铁甲游轮一旦通过这第二个弯道,即刻便要驶离这几乎是与这第二个弯道相连的第三个弯道,一过这最后一道弯,河面骤然开阔如大江,他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将手雷掷到船上去了!那艘他烂熟于心的铁甲游轮如巨牛般地骑河而来,借着各间舱房的通明灯火,他准确无误地看到了那一大间看似沉甸甸黑沉沉的弹药舱。

  冒辟尘浑身肌肉一紧,跃上河堤反身拔脚,向那河湾狂奔而去。

  灵蛇庞大的身躯搭在四处进水的船舱里,它圆睁着黯然失色的巨眸,似看非看地盯着飘荡在眼前的一具残尸。突然,在那一声恍如巨牛的长哞声中,它徐徐醒来,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它缓缓地抬起头来,轻轻地摇了摇脑袋,那阵剧痛立即由头骨贯彻心肺。它对一阵阵从水波中传递而来的震颤,感到极其的烦躁和厌恶。

  灵蛇暴怒地张开血舌大口,锉动着满口的尖牙利齿,抽身入水,向下游而去。

  被大力震荡的船舱中,一具具残尸从水中泛起,外溢入河,晃晃悠悠地向前漂去。

  护驾领航的那两艘汽艇,鸣着笛斜转身进入了河道上最后一段狭窄的弯道。艇尾四道拖带水波,也当即一个大回环,而后向堤岸斜涌而去。

  突然一道高高的白浪从一艘汽艇的左侧汹涌而来,那两艘汽艇立时像两片树叶似地上下跳弹起伏,艇首的探照灯光柱也高高低低地在天空中划来划去。

  “高先生平抢(常)不爱说话?”鲁美伦看到高梦轩突然一脸严肃地直视着前方的河面,很是纳闷,“怎么回事,伲(你)在看什么?”

  高梦轩向鲁美伦摆摆手,看看水面又看看河岸,他感到奇怪极了。“这水下的东西必是庞大的水兽异物!”高梦轩断然判定道。

  靠左行驶的那艘汽艇的侍卫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对准那道水浪直射过去。一阵异常清脆的机关枪声在河道上空猛然响起,一连串子弹拖曳着红光,射向了那道白花花的水浪。

  一大群鸟疾叫着,在空中疾飞乱撞,四下逃散开去。

  高梦轩只见那艘艇如梦幻般地被一个巨大的水浪高高地托起,而后翻了个滚,又重重地扣在另一艘同样也在转弯的汽艇左舷。被砸中左舷的汽艇顷刻之间便侧身一立,反扣在水中。河道里随即响起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游轮驾驶舱和轮机舱内顿时铃声大作,游轮骤然减速,螺旋桨漾起的水波纷纷回流,在河面上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漩涡。

  这时那白花花的水浪拧出一道S形的水痕,刷地向河道上游翻腾而去。

  舱房中的人立即惊慌失措地冲出舱门,大嚷着扑向甲板。

  正在此刻,前方左岸河堤后突然有个狂奔着的人影一晃,在混乱中提身向河湾飞驰而来。舱顶上的侍卫显然也看见了堤后那个在急速移动的人影,立即将探照灯拧过来,刷地照向前方左岸。高梦轩见堤后红光一闪,一把压下鲁美伦。

  舱顶那盏探照灯发出了一声极沉闷的破碎声,玻璃碎片哗地飞散开来,溅落在甲板上,涌上甲板的人又哄地拥入舱门。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6

  舱顶那两挺机关枪这时也嘎嘎地大叫起来,两串子弹拖曳着红光,射向那个仍然弓腰急行的人,子弹打在土堤上爆起大团泥屑。堤后又是红光闪动,舱顶上两个机关枪手闷叫一声,先后砰然摔落在甲板上。

    早已拔枪在手的高梦轩向那个仍在堤后飞奔的黑影连开两枪,河堤后的人当即中弹,他双手一扬,一个物件脱手坠落在地。但那人迅速俯身捡起失物,跃上河堤长身挺立,手一挥,一枪击碎了高梦轩旁边的舷窗玻璃,而后扬臂准备投掷。

  “这个不要命的疯子!”高梦轩一把挟着晕头转向的鲁美伦闪身避入舱门。

  这时舱顶上又一挺机关枪嘎嘎地大叫起来,一连串火光,射向扬手投掷的黑影,那黑影立即被压入堤内的桑林。

  轮腰轮尾的探照灯同时发出几道强光,刷向河堤,河堤被照得如同白昼,但是那条黑影突然迎着弹雨,再一次哈腰跃上硝烟弥漫的河堤。那是一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他手中攥着一颗状如菠萝的大手雷。

  高梦轩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仿佛经历着一场梦魇,他一咬牙再次扣动了扳机。

  那后生再一次被高梦轩和狂扫着的机关枪撂翻在河堤上,他手中的手雷脱手落地,拖着白烟骨碌骨碌地滚下河堤。但高梦轩以为已经毙命的后生居然又翻了一个滚,奋力掷出一颗手雷,而后笔直地跌回了堤内的桑林中。

  枪声一时在河岸上空响成一片,原本漆黑一团的河堤桑林,被几道光柱照得一片雪亮。那颗菠萝状的大手雷扑通一声沿堤落入水中,与第二颗砸在船舷上的手雷几乎同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铁甲游轮在这瞬间,浑身一震,随后变成墨团漆黑。

  一片火光,一道冲天的水柱。泥石水点密密麻麻地覆盖过来,同一些手雷的碎片一起砸落在船舱、甲板上。

  高梦轩知道如果有人从右岸再向船上掷这样一颗手雷,后果不堪设想。他奔出舱门向上舱的侍卫大声喊道:“向右扫射!”

  舱顶船尾的轻重火器,立时向右岸狂乱扫射过去,另有一道道火舌又如泼似泻地继续向左岸狂扫开去。与此同时,前甲板上被支起的两门小钢炮终于吼开了,几发炮弹带着刺耳的啸声,接二连三地落在左岸的桑树林里。一阵连绵的巨响后,断枝残叶和泥土如天女散花般在林中飞散开去。

  这时,汽艇上落入水中的一些警卫已扑向岸边,而涌到游轮前甲板上的那七八个彪形大汉,也飞身跃入水中,边射击边向左河岸奋力游去。

  高梦轩的马弁一拥而上将他拥入了舱房中。

  漆黑一团的游轮此刻如斗牛般奋力一冲,撞开那两艘浮在水面上逐浪起伏的汽艇和挣扎着的落水人,拐过河湾,鼓浪而去。

  远处传来的一阵阵炒豆似的枪声和如雷轰鸣般的炸弹爆炸的巨响,撕碎了这方圆几十里地的宁静。

  陆子矶摆渡过来后,绕开河道,抄近路直奔桐镇。走旱路差不多要比走水路省一大半的时间。听到激烈的枪声,陆子矶爬上一个高坡,向枪响的地方久久地眺望着,直到那儿完全归于沉寂。陆子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远远地绕开河道,插进了一条通往一片桑林的小路。

  “这个世道是越来越不太平了!”陆子矶断定袭击游轮的是那些神出鬼没的大湖强盗。行驶在江湖的货船常常遭到这些强盗的抢掠,他们个个蒙面,杀人如麻。环湖各省各县曾开出大队船只进入大湖剿杀过几回,但大都无功而返。

  连日奔波,使陆子矶有些乏力,但他仍发力向前疾走。夜风掀动着他一身破衣烂衫,背上一大块被树枝勾开的破布,像只大鸟轻拍着他的脊背。他打算一回到桐镇,先把自己浸在混堂子里洗一洗。

  蓦地,前面草丛里有一丝轻微的响动,他立即停步细看。

  有一团黑糊糊的人影蜷缩在草丛中,一只手吃力地在怀中摸索着什么。陆子矶一提劲便扑了过去。

  当陆子矶从那人手里夺过一把短枪时,那人先是破口大骂,但又突然噤声。

  “陆子矶……”那人呻吟道。

  “你,”陆子矶定睛一看,惊呼道,“冒……咋了?”

  这人竟是与他同租一屋的冒辟尘,他右肩胛上的几处枪眼中仍有鲜血不住地往外直冒。那张长满疹子,终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一片死白,一双黑亮的眼睛也已变得黯然无光,一条深色的对襟小褂被子弹打成了蜂窝状,胸前完全被黏稠的血浆覆盖。

    冒辟尘的右胳臂几乎已被子弹撕裂,胸脯多处中弹,而且是处处贯通前胸后背。陆子矶撕开他的血布衫一看,便知冒辟尘已死到临头了。但陆子矶还是从冒辟尘身上翻出那包已被血泅湿了的金创药,忙着从背篓里翻出一件褂子,扯成条子,为他包扎伤口。

  “同处一室,多有得罪,请包涵。不必了,谢谢你!”冒辟尘断断续续地对替他包扎伤口的陆子矶说道。

  “还扯那个蛋!”陆子矶将冒辟尘捆扎停当,就抱起他,闪进一片密林中。

  这时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枪声和吆喝声。陆子矶这才将冒辟尘和河道上那场枪战联系在了一起,便气冲冲地问道:“你以劁牲口为名,一直在干杀人越货的勾当!”

  “船上是谁,你知道?是那个……该死的天官!”冒辟尘出着长气道。

  “天官?你这是弑君呵,这罪可是大了去了!”陆子矶大惊。他在来桐镇之前,就在一个地方的报栏里,看到过有关天官行将出任内阁执政的消息。

  “哼,弑君?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冒辟尘挣扎着坐起来,声音沉重似铁,掷地有声。陆子矶知道这是孟子的话,但不想从牛郎中的嘴里说出来。

  冒辟尘气息渐弱,仍然奋力说道:“有奶便是娘。他与日本签下亡国之约,他天官只要借得来钱,只要买得来枪炮,只要除掉温大帅李大帅们……独霸天下,其他,怎么都成……”

  “你怎么管得了这些事情,你又干吗要管这些事情?”陆子矶对这个劁猪郎不由得肃然起敬了。

  “其他事我可以……不管,管不了……但天官还欠我司空家血债,必须偿还!”这些话,似乎耗去了冒辟尘所剩下的精力,他喘着粗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他说,他要歇一歇。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7

心 事

    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的哭声,从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里飘飘忽忽地传来。

  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分别提着花花绿绿的两个包袱,疑疑惑惑地走进这条满是青苔味的长巷。这爷俩走进到处是小巷的桐镇,宛如走进了一个迷魂阵,他们已经在这些七扭八歪的小巷中转悠很久了。

  “什么声音?”身板笔直的少年问他的爹。

  他爹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摇摇头。这长巷两边全是清一色的深宅大院的后墙,墙里墙外爬满了阴气逼人的藤蔓,还有一些树冠如伞的常绿乔木从高墙里探出头来。

  前面有一个已经弃而不用的楼门,声音便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少年向里探视过去,只见有一团白亮的物事在暗中高高翘起,急剧起伏。少年走近探视,方看清那物事是一扇屁股蛋子。

  “嗨嗨嗨,这是干啥?”少年大喝一声,照准了那高翘的沟子大踹一脚。

  “活得不耐烦了,敢踢爷的屁股!”一张精瘦的马脸别转过来,眼睛锃亮。这人十六七岁,他喷出一口酒气,大吼一声:“滚!”

  长脸恶少吼毕,照旧自行其是,他的身下是一个被剥光了衣裤的女孩。女孩披头散发,啜泣不止。

  “畜生啊!”少年一把拎起长脸恶少,攥拳准备将他闷翻在地。不料那恶少反肘一撞,将少年撞出去老远。待少年舞拳卷土而来时,已提起裤子的恶少,一个旋风腿把少年扫翻在地。

  老者搀起女孩,迅速替她穿好衣服,一看自己儿子根本不是这恶少的对手,便矮身猛进,一组连环重拳,将恶少的眼窝分别填平,而后又将他提溜起来,扔捆破布似地扔了出去。

  那恶少自知根本不是老者对手,便慢吞吞地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朝那爷俩喊一声:“关你们屁事!你奶奶个腿,有种在这等你爷回来!”

  恶少晃荡着双肩,若无其事地向深巷另一头走去。

  那女孩不足十岁,眉清目秀。她双手护裆,叉着双腿一个劲地哀哀低哭。她的手腕上有一只精致的小银镯,正与她战栗的身子抖作一处。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你这个狼日的!”少年拔脚追上恶少,一声大喊,“我废了你!”一个飞腿踹翻长脸恶少,并趁势一脚直捣长脸恶少的下档。那恶少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在地上来回打滚。

  “起来,装你奶奶个熊!”老者又一手将号叫声不绝的恶少,提将起来。

  一缕缕鲜血从那女孩叉开的两腿裤管中滴了出来。少年痛彻心扉地将目光从那女孩身上移开,而后向恶少扑过去,抽出腰带将他扎成肉粽。

  少年一脸哀怜凄楚地搀起女孩,牵着她戴着银镯的小手,同老者一起押着恶少向巷外走去。

  一老一少尚未叩门,朱红色的墙门大开,七八个人从门中涌出。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一看情形,一把搂着女孩失声痛哭起来:“花妮呵,花妮噢……”

  木僵僵的女孩不言不语,只是流泪不止。

  老者将长脸恶少掼在女孩家中的堂屋,一五一十地说出巷内之事。一个年轻妇人呼天抢地奔进堂屋,扑到赖地不起的长脸恶少身上,如母兽似地用双手撕扯着长脸恶少。一个精壮后生旋风般地冲出堂屋又旋风般地拎起一把菜刀刮进堂屋,提刀对准长脸恶少的头顶就一刀砍下。众人一把搂定后生,夺下刀来,但刀已砍开长脸恶少的头皮,血溅一地。长脸恶少拧过脸来怨毒地扫了后生和老者少年一眼,脸上毫无惧色,引颈待刀。

  一个年长妇人领走了默然落泪的女孩。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长脸恶少五花大绑,准备押这个人去见官。堂屋口有一个人在那儿逡巡再三,飞奔后院,搀出一位白发老人来。白发老人拄着龙头拐,颤巍巍地走进堂屋,碎声说道:“正是此人!”

  “他是王大南的公子,经年在外习武,你们……”白发老人将众人招到门屏后颤声说道。众人一听,不由得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他们都不作声了。

    “给我他妈地松开,怎么绑的,怎么给老子松开!”长脸恶少感觉到堂屋内气氛突变,便神气活现地大叫起来。

  老者再一次高高举起如钵拳头向长脸恶少擂去。

  “不可,不可啊!”那中年男人一脸泪痕,惊慌地冲过来阻止老者。

  刚才愤怒欲绝的一干人,惶惶然地替长脸恶少松绑。那恶少一拐一瘸地抬脚向外走去。又一个高个后生闻讯冲进堂屋,向长脸恶少追去。

  “这会儿让他走!”白发老人用拐在地上用力一顿,大声对高个后生喊道,“明日一早你报官去!”

  白发老人的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白发老人长声悲呼着,被人搀出堂屋。

  那一老一少满面惊愕地看着这一屋人,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老子操你们十七廿八代祖宗!”长脸恶少再次扫向众人,向那爷俩狠狠地瞪了一眼,扶着门框,抹一把血脸,摇摇晃晃地走出墙门。

  众人慢慢地垂下头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7

  “这群窝囊废,走!”老者拖过少年,大踏步走出堂屋。

  “你们爷俩,真不该管这事呀!这不闹出大乱子来了,那个杀千刀的,是这个镇的镇长的独子啊……把人打成那样,这可怎么办噢!”一个中年男人对那出门的一老一少哭道。

  “世上怎么有这样窝囊的人!”少年在门口对老者愤愤地说道。

  “唉!”老者仰天一叹,无语,拖起少年,走出巷道,直奔镇外。

  “那一老一少横尸野外的消息,一传到司空府上,全府上下都预感到有一场没顶之灾将从天而降。那一夜,恐怕除了小孩,都在黑暗的恐惧中煎熬……”冒辟尘喘着粗气,想撑起逐渐下坠的身子。

  陆子矶挟着他的胳肢窝往上一拖,让他靠着自己。

  冒辟尘用微弱的声音继续说道:“当夜,大湖强盗血洗了这座司空家大院,上上下下,一百一十四口人,连同那个受辱的女孩一并被杀害了,所有财物被强盗劫掠一空。唯有仆人冒大爹在事发的几个时辰前,偷偷地离开桐镇而幸免于难。司空家七公子养有外室,外室刚刚生下一个男婴,尚在襁褓之中。这个冒大爹常常去送钱送物。七公子是那个女孩的生父,也是我的生父,那个男婴就是我……”冒辟尘说到这儿张大血红的眼睛,开始没完没了地咳嗽,然后大口大口地吐血。

  “再别说下去了!”陆子矶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一次又一次地擦去冒辟尘吐出来的鲜血。

  冒辟尘拍着抽紧的胸脯,吞吞吐吐地说道:“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不能说了。我憋了多少年哪,不谈国仇,但家恨,我死不瞑目……”

  冒辟尘歇了歇,然后将有关他的一切,从头到尾一点一滴地告诉了陆子矶。

  冒辟尘一说到小连庄,陆子矶惊问道:“你……去过黑龙潭?”

  冒辟尘无力地点点头。

  “那么……当年……小连庄的灭门案,就是你干的?”陆子矶用袖管擦去了冒辟尘的一头冷汗。

  冒辟尘依然无力地点点头,声气微弱地说道:“可我……只杀了那个强盗头子……他家里其他人不是……我曾想过……要这么干的,可没……有。看来那是……这条大蛇所为,我现在这么想。”

  体味,人的体味犹如人的指纹!看来这诡秘莫测、暴烈而又聪灵的灵蛇,这么多年来,因为冒辟尘闯入黑龙潭,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追杀他。陆子矶这才明白了灵蛇为什么会闯到花山头后院。

  冒辟尘将有关他的一切,统统都告诉了陆子矶。他不肯将这一切带到另一个世界。他讲完了他的故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声气愈来愈弱,愈来愈弱。

  陆子矶抬头看看那一方破碎得没有一丝光亮的天空,黑沉沉如磐石。

  一股股劲风呜呜咽咽,像一个个酷冷绝望的幽灵在林间旷野奔走呼号,令人肝胆皆裂。

  陆子矶埋了冒辟尘的短枪和背篓中的杂物,再将装着“一步倒”的药袋揣在怀里,然后用长绳绑成背兜兜起冒辟尘,再将他捆扎在自己的身后,一脚踢开空背篓,抖擞精神,大步离去。

    这时从下游传来了一阵阵吭哧吭哧轮机声,几艘小货轮冒着几缕黑烟,或前或后地向上驶去,船上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如蝗虫一样的士兵。其中一艘小货轮突然靠岸了,船上的士兵立即扑入堤内,开始四处搜寻。陆子矶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冒辟尘在背上发出一阵低吟,微微地挣扎了一下,陆子矶连忙用双手托护着他渐渐下坠的身子,疾步下坡,向更远的桑林飞奔而去。

  在这个世上,陆子矶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感。冒辟尘的这种血性,这种惨烈悲壮,令他自觉弗如远甚。他忽然对自己这种苟且偷生的生活方式充满了鄙视。他一直认为陆家先人和他自己捉蛇不仅是为了谋生,其间自有一份惩恶扬善、为人除害的使命在,然而此刻,他觉得自己很虚伪。面对那些与毒蛇一般无二的恶人,他从来就是装疯卖傻,佯作不知,与王大毛之类的市井泼皮恶斗,常常也是被逼无奈,或者仅仅是一时的意气用事,不肯将脸揣进裤裆,辱没陆家先人而已。自己的所为所求,归根结底只不过是为了争得一席生存之地,苟延残喘!

  陆子矶这时才觉得,正因为自己有远走他乡、漂泊江湖的怯懦,才有湘西镇守使的一份嚣张。被人视如刍狗,那就足以证明你便是刍狗。正因为这天地之间有以血还血、冤冤相报之铁律,才能使人多一分忌惮和收敛。恶狼撞见家猪添一分霸气而遭遇野猪便减一分戾气的道理就在于此。当年的司空家忍气吞声俯首低眉并没有因此免遭灭门之灾,却留给了仰天冷笑出门去的天官一个涂炭生灵、浸天下于血泊之中的机会。

  想到那个天官,想到那个伯爵,想到背上奄奄一息的冒辟尘,陆子矶胸中燃起了一股冲天的怒火:这样一个祸国殃民的渣滓也配自作民君,临天下而至尊?

  “北军入湘,沿途到处乱烧乱抢,将攸县醴陵一直到株洲易家湾一带统统变成一片片火海。”不久前,陆子矶曾经遇到过几个从长沙逃出来的商人在说,“北军常常借口搜查乱党,擅入民家,敲诈勒索,劫走财物,并在大街小巷公然侮辱强暴民妇,有些妇女为避逼奸而投水自尽。北军出湘时,从长沙到岳州、从新化到宁乡两条退兵路线,被枪杀平民的尸骨堆积如山。兵灾之后继以大水,灾民风餐露宿,水中浮尸漂流。北军第七师补充第三旅由新化退至蓝田时,竟在蓝田四面高地架设大炮,派兵扼守交通路线,而后抢劫了蓝田一千八百多家的商店和两千多家民宅。他们不仅抢劫财物,而且轮奸妇女,被奸妇女还被剖腹斩首,曝尸街头。他们见啥抢啥,见人杀人。撤出蓝田时,又是一把大火,将全城化作一片焦土。”

  这样的国军,形如兽军;这样的国君,实属暴君。陆子矶忽然如梦初醒,这个冒辟尘是对的,这样的民夫独贼,人人可得而诛之。正因为有天官这样的所谓“人君”,才会有湘西镇守使这样的所谓“父母官”。他一直渴望面对着那个湘西镇守使,亮出柳叶刀,划碎他那一张肥肥大大的柿饼子脸。然而他现在明白了,斩蛇要斩首,犹如砍翻一棵大树,所有攀援寄生在这棵大树上的藤蔓便无所依托了。

  陆子矶忽然感到冒辟尘的身子越来越沉,他知道冒辟尘已无药可救,但他不能让这人就那样躺在荒野中孤零零地死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7

  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水塘,陆子矶心急火燎地几步赶了过去,放下冒辟尘。冒辟尘身如火炭,嘴皮翘裂,几近脱水。陆子矶急急掬水,一捧一捧地灌入冒辟尘口中。

  喝足水后的冒辟尘忽然长长嘘出一口气来,死白如灰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他方才大血不止,而后又大汗淋漓,应该是脚踏阴阳两间。陆子矶心想。

  他洗去满手满身的血污,也喝了一通水,然后又用破布沾水拭去冒辟尘脸上的泥垢污血。如果不是一脸的疹子,那其实是一张非常清秀的面孔,此刻这张面孔已全无那种阴暗的戾气,显得安详而又平和。

    陆子矶向冒辟尘胸前看了一眼,血又浸透了他胸口的布带。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枪眼中就无血可流了。他长叹一声,仍旧用绳兜背着冒辟尘,避开那些个已经是鸡飞狗跳的村庄,直奔桐镇。

  不久,那些高低错落影影绰绰的房子,渐渐地展现在陆子矶的眼前。他一眼就瞅见了那座鹤立鸡群似的望夫塔。相比较之下,现在唯有桐镇是安全的。刚才在路上,陆子矶每隔一程就远远地看到了大群持枪举着火把的士兵在搜查疑犯,有的则忙着将一串一串的人押上了那些泊在岸边的小火轮和驳船子。

  陆子矶想着一定要赶在天亮前进镇,虽说目前恐怕无人能判定冒辟尘就是刺客,但他也不能贸然带着一身枪伤的冒辟尘回到花山头。他想待他到镇上探出虚实后,再做定夺。但在这之前,如何藏匿冒辟尘确实是个问题。末了,思来想去,他觉得可以把冒辟尘先藏在司空坊的那片废墟中,他到那儿转悠过,那是个藏人的绝好地方。

  阿德挣扎着醒了过来,他好像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叩击弄堂的后门,醒来的瞬间,他浑身一痉,连续地抽噎了几下。窗外一片墨腾漆黑,除了爹娘轻微的鼾声和天井里的虫鸣声,他再也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

  这时阿德感到浑身一阵阵酸痛,扔在地板上的那一身又湿又脏的衫裤散发着一股恶臭,那是苔藓、杂草、泥土、馊汗和阴重的霉味。他傻呆呆地转脸去看满脸湿渍的外公。

  外公忧伤地看过来,喃喃地对他说,熬吧,等到媳妇熬成了婆,就有出头的日子了。

  阿德睡不着了,他吃力地移下床来,先看了看掖在床角的珍珠笑弥陀,把它藏进床下的鞋盒里,这才挪到窗前。爹娘恶打他时,他始终用双手紧紧地护着兜里的玉盒。

  对面玲玲家院内那一棵枝叶稀疏的白皮松,树尖上照旧立着一只大鸟,像风向标似的。大鸟在暗中叽里咕噜地对他叫一通,然后噤声,化石般地凝立枝头,凶巴巴地看着他。

  嘣嘣嘣,确实有人在敲弄堂的后门,声音比刚才又重了些。阿德的眼睛睁大了,这种怯生生的敲门法,不是找他的,才出鬼了呢!他轻手轻脚地从橱柜里捞出一套干净的衣裤穿上,侧耳听了听爹娘房间的动静,然后不顾一切地踮起脚尖,俯仰着身子,一颠一颠地下楼了。会是谁呢?

  阿德轻轻地拨动门闩,尽力地不发出一点声音,门开了。

  汝月芬一身红绸衫裤从暗中跳了出来。

  哦呀!阿德的眼睛完全拎圆了。

  汝月芬满含哀怜地看了一眼阿德,往后一退,阿德忙不迭地跳进弄堂。

  汝月芬看上去又是一身的疲惫,美丽沉静的面庞此刻显得格外憔悴。她声音喑哑地告诉阿德,有人在司空坊那片废墟里看到了冒叔叔,血糊拉拉地躺在那儿,快死了!她要阿德去救那个冒叔叔。

  阿德心头一紧,然后迅速地看了一下身后带上的门。

  “有问题吗?”汝月芬睁大了眼睛,在这之前她一直垂着眼皮,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能有什么问题!”阿德不满地翻了一眼汝月芬,他知道她的意思。哼,救冒叔叔,他阿德怎么可能会有二话!甭说冒叔叔救过汝月芬,即使没救过汝月芬,他阿德能救也救。但要把一个大人从司空坊那儿弄出来,阿德知道自个不行。阿钟比金山要靠得住,嘴也紧,平时汝月芬也喜欢阿钟一些,不大喜欢金山。他说:“喊上阿钟。”

  汝月芬想了想,快快地点了点头:“好的呀,那就赶紧!”

  阿德又瞥了一下身后带上的门,一咬牙一挥手,领着汝月芬急煎煎地直奔阿钟屋头。

  “把人藏哪?”汝月芬现在觉得唯一要发愁的事,是把这个冒叔叔藏在哪里。

  阿德眼珠一抡,蹦出一句:“老山泉!”

  “老山泉?”汝月芬摇摇头道,“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阿德不容置疑地回道。他对汝月芬说了说几个时辰前他和阿钟金山他们探洞的事。看到汝月芬还摇头,阿德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办!”

    汝月芬觉得今天阿德有点刚愎,像是在同谁赌气。但她这会儿不想说什么了。

  两面灰黑色的高墙架着窄窄的一线天,这是一条又黑又小的夹弄,阿钟困觉的那屋就贴着这夹弄,那屋的窗沿只齐到阿德的肚脐眼。整个夏天,那屋的窗,不论白天晚上都是开着的。

  阿德两手支在窗沿上,确认那张连席都没铺的竹榻上只有阿钟,就翻进去把这小子直接拍醒。

  阿钟一骨碌从竹榻上爬起来,半睁着眼看着阿德,但当他一看到窗外的汝月芬,眼睛就全睁开了。一听说同阿德和汝月芬一道去救人,他就来劲得不行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8

  “我去叫金山?”阿钟翻出一件如同从牛屁股里拉出来的皱得不成样子的汗衫,边穿边问。

  阿德和汝月芬同时摇头道:“就你就行。”

  他们不喊金山,独独叫上他,仅仅这一点就已经令阿钟激动万分了。

  “带上你的蛇药。”阿德提醒道,一想到洞窟里那些蛇,他还是很腻味。

  “做啥?”阿钟问。

  这小子话太多了!阿德一声不吭地重新翻出窗户。阿钟揣好他的宝贝蛇药,立即跟了出来。

  一出夹弄,他们就跑开了。阿钟同样向阿德提出把人藏哪的问题。阿德的话还没说完,阿钟就否决了把人藏进老山泉洞窟的计划,他说洞窟暗无天日,又阴又湿,不利于养伤,再说从老山泉进出也极其不便,弄不好就被发现了去。这让阿德有些不快,感到很没有面子,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阿钟居然质疑他的计划。

  “还是把冒叔叔藏进望夫塔里吧!”汝月芬沉吟了一晌,提议道。

  阿德想想阿钟和汝月芬说的都是对的。是的,那儿除了重阳中秋等几个大节,平日无人登塔,找遍全桐镇再没有第二处比这更清静更安全的地方了。因为阿钟爹的缘故,阿钟他进出禅寺的理由比出入老山泉茶馆的理由更充足。这又让阿德很懊丧,因为这个主意不是他想出来的。阿德总觉得自己在汝月芬面前有点弱智。

  始终处在亢奋状态中的阿钟,奔出一段路,冷静下来了,他开始连珠炮似地向汝月芬发问:牛郎中叔叔干吗被人枪打,又是误会?那个捎信的人是谁,深更半夜地到司空坊做什么?如果牛郎中叔叔要捎信叫人去救他,首选的对象应当是那个怒闯警所的大姑娘才是。他认为也只有那个女的才能救这个牛郎中叔叔一命。

  一听阿钟的这番话,阿德不由得回头看汝月芬,他刚才根本顾不上去想这些。阿钟这小子今儿思路真他妈的清晰。

  “再别看来看去,问来问去的了,救人要紧,快点哪!”汝月芬焦躁地推了阿德、阿钟一把。她不想做任何解释,她也没法解释。

  看到汝月芬有点急眼了,阿德对阿钟摆摆手,示意他什么都甭问了。他见识过汝月芬算命的本事,虽然他想不通,但还是信服她。有时候想起汝月芬的种种事情,他总是感到她有点神。

  “最后再问一句,只问一句。”阿钟抱歉地看了汝月芬一眼道,“光把人藏起来有什么用,那些伤呢?”

  汝月芬脸上出现了一点儿笑意,她似乎是为了自己的蛮横而不好意思,同时拍拍她的衣兜。

  汝月芬在找阿德之前,先叩开了她领阿德去包过头的那家看伤科的诊所。

  “老方宝的伤药,灵得很!”阿钟跳起身来打了个响指。现在,他终于有了一个只有他们仨才知道的大秘密。多少年来,阿钟一直渴望拥有一个大秘密。

  他们七穿八穿跑过几条弄堂,就上了通往司空坊的那条石板街。

  凌晨的空气,不论是在什么季节里,总是带着几分清新和冷冽,只是程度不同而已。仍在沉睡中的桐镇此刻看上去是不祥的,一片死寂。这破败的小街黑中带灰,惨惨淡淡的,看上去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氛围。

  这是一条一路上扬的小街,一出街口,就算出桐镇了,再过一段两边是荒野的路,就是司空坊的那片废墟了。

    他们一到街口,凭空冒出来一股风,顶了他们一下,很劲的风。

  街口边上有间大屋,这屋四面无墙只剩下颓败的屋面和歪斜的屋架。忽然从里头猛不丁地传出一声断喝,将阿德、汝月芬和阿钟吓了一大跳。

  两个黑影端着枪横在街口,他们看清这三人都是小人,又懒懒散散地把枪挎在肩上。阿德认出了其中一个是镇公所的人。这人因为终日价连个屁都不放,被人叫作闷葫芦。而另一个则是外乡人,一双不大的眼睛透出几分精明。

  阿德远远看见那间大屋里隐隐约约竖着一排木桩似的东西,这会儿走近了再仔细看,原来是一排兵。触!

  闷葫芦两只大眼定定地看了阿德他们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发问道:“你们仨干啥去?”

  他们仨事先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把守,会有人冷不防向他们这么发问,不禁面面相觑。

  “问你们呢!”外乡人的声音要比闷葫芦平和得多。

  汝月芬知道从半夜里起,街上一直有扛枪的人由镇公所的人陪着在挨门逐户地敲门查人。她不知道他们现在这是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与冒叔叔有没有关系。她眼睛一翻,手指阿钟,声音清亮地答道:“喏,他爹到乡下死人家里去作法事,说好吃夜饭转来,到现在也未回转,去看看。”

  阿钟爹确实昨夜与一僧人下乡,为人超度亡灵去了。于是阿钟朝闷葫芦连连点头,脸上也立刻显出一副苦相,像煞焦急着呢。

  阿德马上对汝月芬和阿钟佩服得紧,一个会说书,一个会做戏。

  接着阿钟回答了他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样的问题。闷葫芦对外乡人点一点头,于是,外乡人对他们向镇上方向摆摆手道:“回去吧,上峰有令,今天是不放人进,也不放人出,每个镇口都这样,回去吧!”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48

  “叔叔,帮帮忙吧,家里人急杀,才让我们来找的呀!”汝月芬软声款语地撒开娇了。

  “是的呀,我娘夜饭也没吃,一直立在门口,眼睛望穿。你们就让我们过去,求求两位爷叔,阿好啦!”

  汝月芬居然会发嗲,阿钟也会花功,这让阿德很是吃惊。这两人企图靠软缠硬磨过关,但外乡人和闷葫芦油盐不进,完全看不见他们。外乡人对闷葫芦夸赞汝月芬:“嚯,你们这还有这样漂亮的小姑娘!”

  俏眉眼做给瞎子看!阿德一股心火直蹿脑门,他不知该恼谁,便朝着别处大吼一声:“走人!”

  看到阿德扭头而去,汝月芬和阿钟才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走出去一截,汝月芬开始怨阿德了,嫌他只会硬碰硬,不懂得周旋。这是她从跟阿德要好以来,第一次抱怨阿德。

  阿德愤然说道:“完全没有纠缠的必要,不要说磨破嘴皮,到头来还是不让过,就是让过,又能咋的,回头你能背着一个大血人打他们跟前过?”

  阿德把这番话一摆,怨他意气用事的汝月芬就不吱声了,但她因为阿德对她这样粗声大气地说话而动气了。

  人一上这条年久失修高高低低的石板街,脚下的石板便被踩得咯噔咯噔乱响,刚才来的时候似乎没有觉着,可这会儿阿德满耳朵满脑子都是这咯噔咯噔的石板声。阿德嫌烦,一屁股坐到地上,汝月芬则选择他身后的那堵竹篱笆墙靠着。竹篱笆墙里是一个酱菜场,一只只空瓮被摞成金字塔状,高高地耸出墙头。

  阿钟无精打采地走过来,紧挨着阿德坐下,看看汝月芬,又看看阿德。他问:“再没有一点点法子了?”

  汝月芬靠在那堵篱笆墙上沮丧地摇摇头。

  阿德怅然地向影影绰绰在水一方的望夫塔看去,心里充满着自责。他因为自己无法可施,觉得很对不住那个冒叔叔、对不住汝月芬,同时也感到很是丢脸。突然,他记起那一日离校,走到这儿看到宝塔时想到的:他不知道自己有一天长大了,离开这个镇子,有没有人也会那样日日盼着他归来。

  阿德深深地向面孔紧绷的汝月芬看去,内心顿时充溢着厚重得无法化解的伤感。

    汝月芬今儿显然对他有点儿生气了。阿德举手在脑袋上重重拍了拍,想将狂躁的心情收拾一下:这样下去,什么事也做不了。他意识到,自己从家里出来后就一直在烦躁着,除了眼下救人这事儿不顺,更多的是对爹娘再找后账的惊恐。是的,这一次再被爹娘掳住,他的小命将会玩完,爹是绝对不允许这样挑战他的权威的。

  你还算个男人吗?自己害怕被爹娘打,却对别人发脾气。

  阿德讪讪地站起来,走到汝月芬面前,讷讷地说一声:“对不起!”

  汝月芬看着阿德充满着惊惧和悲伤的眼睛,她立即想到几个时辰前,他蜷在他家门口的石阶上快要睡去时,呓语般的一声弱似一声地喊:“娘呀爹呵,下次我再不敢了呀,开开门吧,开开门呀……”她对他的不满,立即烟消云散了,便轻轻地回一句:“没关系。”

  两双手探索着在暗中搀在了一起,阿钟默默地转过了头去。但接着他们又很快地因为救人的事儿没有着落,陷入一片极其无助无望的沉默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面那块石板突然嘚地碰出一声浊响,阿德的心跳立即加快了,他立马想到了那两个死在石板路下水道里的逃课者。

  阿德拉一把汝月芬和阿钟,三人贴地伏在篱笆墙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一声。

  那块石板被徐徐托起,而后慢慢地移开了。一个毛扎扎的大头从中探出,逡巡一遍,又缩了回去,接着一个被绳索网络着的软绵绵的像煞死人的人儿,被搁在石板一边。那网络中人的一臂,突然夸嗒一声落下来,一只手掌瘫在石板之上,那手的小拇指弯曲异样,如同断指再接。

  屏着呼吸的阿德一下吐出一口气,轻呼一声:“冒叔叔!”

  陆子矶背着冒辟尘随阿钟向前狂奔,郝妹的女儿和那个叫阿德的男孩始终贴边抓着冒辟尘的手,居然半步不拉。

  陆子矶觉得没有比把冒辟尘藏在望夫塔里更好的主意了。这个时候,他恨不能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地去抚摸这三个毛茸茸的脑袋。

  当郝妹的女儿再把一大包金创药交到他手里的那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冒辟尘就要得救了。汝月芬此刻在他眼里不再是那个有异类嫌疑的红衣女孩了,她只是郝妹的女儿,看上去亲亲的。

  陆子矶将冒辟尘藏在司空家大院的那片废墟中,便独自向镇口奔来,想探探路再做定夺。当他发现镇口的路已被完全封死时,不禁方寸大乱。他四处探寻奔走,想绕过这镇口,可始终没能找到这样一条路。于是他重新退回废墟,背起冒辟尘。当走到那座年久失修的老石拱桥上,打算另投他处时,陆子矶脑袋一闷,暗暗叫苦。

  陆子矶瞅见有一队士兵举着火把,叮叮咣咣地从远处的塘路上走来。

  陆子矶第一次领教了什么叫做走投无路,那一刻他已经彻底绝望了。那队士兵过来后,这废墟少不了是要搜上一搜的。但待他冲下老石拱桥,看到上翘下坠,歪歪斜斜的桥阶石,忽然想到桐镇的石板路下,毫无例外是直通各个河岸的下水通道。所有的下水通道千百年来始终保持着畅通无阻,为人所用。于是他当即逃回司空家大院衔接司空坊的那条石板路,撬起石板,进了下水通道。

  陆子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三个孩子怎么知道冒辟尘藏在司空家大院的呢?陆子矶问跟前的阿德,阿德看看上气不接下气的阿钟,随即他俩将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汝月芬。

  一下就静场了,只有喘息声和刷刷刷的脚步声。他们进入了一条弄堂,弄堂中有些人家的门窗都是开着的,大家也就不吭气了。
页: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查看完整版本: 《蛇怨》--作者:胡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