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7

蛇 怨

    花厅临池的一面长窗的布帘全拉上了,屋里光线显得越发幽暗了。

  一张铺着绿呢的大长桌上点着一盏风灯,风灯边上赫然摆着冒辟尘的钱袋。桌后模模糊糊地坐了几个人。

  潘文彬的便装已换作了衬衫,陆子矶从未见过有如此雪白的衬衫。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穿着这样一件衬衫的人是一个屠夫。那个屠夫桌边还坐着那个将军和女人,那女人正在专心地看她面前的一个纸夹子,而其他几个壮汉则双手反背地站在暗处。带他进来的人把他安置在堂屋中央的椅子了,也站在了一边。

  忽然,那个将军对屠夫耳语了一番,屠夫就朝那几个壮汉挥挥手,几个壮汉便鱼贯走出屋门。这时,那个押他进来的秃头人,居然还为他倒了一杯水。

  陆子矶感激地点点头,一仰脖全倒进了喉咙里。

  秃头人又筛了一杯水,递给他,然后就站在了一边。

  一个瘦弱的书记员提着一盏灯默默地走进来,坐到屋角的一张小桌上,摊开纸笔准备记录。陆子矶注意到他的身后有一个大书架,书架上竟然横架着一挺崭新的机枪,旁边胡乱扔着的几盘子弹带盒,另有几枚菠萝状大手雷。

  那个洋腔怪调的高个女人忽然站起身来,她举着相机,那张好看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个含有歉意的微笑。陆子矶虽有准备,但那镁光灯一闪一响,还是把他吓了一跳。这个女人的举止神情,或者说这个女人的存在,让他找不到审讯的感觉。

  因为望江园山门外的事,他对这个将军多少有着一种信任和好感,而此刻,这个屠夫也显得有几分平和。但他无法从脑海抹去刚才在洞穴中的一幕,他怀疑这其中会不会藏着什么诡计,但马上便打消了这种想法。刚才在洞穴中发生的一幕告诉他,他们如果要做什么,无须这样费劲的。

  屋里的空气有几分闷热,但陆子矶觉得在洞中染得的一身寒气并未褪去,他内心充满着一股无法排遣的寒意。除了山妹子的女儿和那条灵蛇,他决定据实告诉他们自从他来到桐镇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以为无须再为冒辟尘隐瞒什么了,这对冒辟尘再也不会构成什么伤害了,他也不想把这样的事带进棺材。

  本来他心里有底,他自以为他一旦把事说清楚了,他就可以离开这儿了。但洞窟中那个双膝着地,把头磕得咚咚直响的年轻人——那个边磕头边向赤膊大汉哭叫着说,他把冒辟尘藏在了他家后院地洞里的年轻人,尤其是那个曾经来花山头找过冒辟尘的,被他们扔进锅里活活烫熟了的年轻人,使他不敢再这样想了。

  他想让在座的这位小姐和这位将军知道在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知道这是个怎样的一个世道人间。走南闯北大半辈子,看人的本事还有,陆子矶认定这位小姐和这位将军都是局外人,是好人。

  潘文彬取出那只牛皮钱袋,放在桌上,清清嗓子让陆子矶报上他的姓名、籍贯、年龄、职业来。

  陆子矶话声一落,潘文彬指指桌上的牛皮钱袋问道:“你认识这只袋子吗?”

  “这是冒辟尘的袋子,或者说应该是冒辟尘的遗物。”陆子矶点点头道,“我还受冒辟尘临终嘱托,把钱袋里的那只银镯和玉佩转交给一个叫阿德的孩子。”

  窗外的阿德头嗡的一声,冒叔叔果真死了!

  陆子矶一开口就说到冒辟尘,潘文彬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他没想到陆子矶这样痛快,这样的合作。而那个薄一冰同他的那两个兄弟都被烫熟了,也没能撬开他们的嘴来。也许是水煮薄一冰把这老小子给吓屁了。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潘文彬坐直了身子,冷冷地说道:“你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到冒辟尘的?他现如今又在哪里?”

  “在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能提个要求吗?”陆子矶问道。

  潘文彬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陆子矶一脸恳求地看着高梦轩和鲁美伦,转而提出将笔盒中的金龙草转交给冒大爹的请求。他不能收冒辟尘这样举世罕有的礼物,再说,他能否活着走出这儿,还是个问题。司空坊门柱下埋的那箱现大洋,实在是件拿不上桌面的事。陆子矶指着金龙草,说道:“这金龙草是世上极珍奇的药草,能解人间百毒,冒辟尘的义父——冒大爹可以把金龙草卖到省上药材店。还有的就是银镯和玉佩了……”

    高梦轩心中一动,他与鲁美伦相视一看,又一齐征询地看着潘文彬。潘文彬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于是高梦轩与鲁美伦也就一口应允了下来。

  陆子矶立即报出了冒大爹和阿德的姓名和地址。他觉得有这位将军和小姐保驾,王府的人绝对不会把这个冒大爹和阿德怎么着的,所以说了也就说了。看到鲁美伦很认真地记下后,陆子矶又道:“求人求到底了,陆子矶还有一事有求于将军和小姐。”

  潘文彬微微地皱皱眉头,身子向后一仰道:“说吧。”

  “陆子矶有一个祖传蛇药方,都传了十八代了,还管用。陆子矶不孝,没有子嗣,想登报公开这个秘方。我屋里有一本中国古籍出版社的《中国药典》第三章和第三十八章中,前二十、后十八个药名,就是这个祖传蛇药方的配方。不过,应在原剂量的基础上翻一番。”陆子矶指指潘文彬装牛皮钱袋的那只抽屉,对高梦轩和鲁美伦道,“另外,还有两袋蛇药,黑颜色那只袋里的药,已无药草可配,如将军和小姐不嫌弃,送与将军和小姐做个纪念。”

  看到高梦轩与鲁美伦向他点头致谢,陆子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嘴角上竟漾起了一抹微笑。

  潘文彬拉开抽屉,取出了那两袋蛇药,扔在了桌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7

  鲁美伦拉过潘文彬刚刚交给她的那个纸夹子,不待潘文彬应允,又将陆子矶说的内容刷刷刷地记下了。那纸夹子里夹着被内务部搜上来的这个捉蛇人的几份剪报和照片,还有潘文彬他们记录的有关捉蛇人的一些文字。曾有蛇王名头的陆子矶已经大大地吊起了她的胃口,但他这样的举动,更使她倍感兴奋。她未料到这个胡子拉碴肮脏不堪的粗鲁大汉,竟会有如此德行。

  陆子矶想想在这个世上,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操心的了,谢过面前的这位小姐和将军,他便异常平静地对潘文彬说:“我现在什么都可以告诉你们!不过,我要声明一点,一个长年累月同世上最毒的毒蛇打交道的人,应当可以很牛逼地说一句:向为生死而不惧。这就是说,我不是因为害怕你们宰了我,才告诉你们这一切的。”

  高梦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被称为乱党的蛇郎中,他在安排他的后事!高梦轩感到这条湘西汉子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他的目光又落在陆子矶眉心上的那颗大黑痣上,生在此处的痣,民间有非常讨彩的一种说法:双龙戏珠。

  “我不是什么乱党,我这几日所有的活动都有证人证言,我在捉一条蛇。这世上恐怕没有一个乱党在这样一个重大时刻,还会去捕蛇!”陆子矶朗声说道。

  陆子矶一说到蛇,潘文彬立即直起了身子,同鲁美伦连珠炮似地向这个蛇祖宗发问。这是渔园里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的故事,但陆子矶对他和鲁美伦有关怪兽的提问,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说,那条掀翻人家屋面的大蛇,也许就是大家传说中那头怪兽,但他在追踪这条大蛇时,始终没能看到这条大蛇。他也不知道在查阿镰染坊和桑树坪兴风作浪杀人如麻的怪兽,到底是咋一回事。这让潘文彬很有些失望。

  陆子矶尽量不去看潘文彬的脸,每次看鲁美伦和高梦轩时,他都会跳过这张面冷气傲的脸,但这会儿他又看定这张他渴望着用一千个拳头去捣扁的脸说:“我不是什么乱党,不过,冒辟尘是。没错,是他在桑树坪袭击了你们的船。”

  潘文彬紧锁眉头地从抽屉里取出烟来,边抽边咳地看着陆子矶。他做梦都没想到,他竟会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这样的第一手情报!陆子矶将如何与冒辟尘相遇,如何在宝塔上分手,冒辟尘又如何引爆手雷投塔自绝的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末了,有关高梦轩、鲁美伦、潘文彬都感兴趣的怪兽,陆子矶又添说了一句:“冒辟尘人也杀了,船也炸了,如果真养了头怪兽,也没什么不敢说的。那怪兽显身,出现在那些地方,纯属一种巧合。”

  陆子矶这样说,心里没有一点障碍,这不是谎言,他同冒辟尘确实没有驯养过灵蛇。

    这是令人信服的说辞,高梦轩、鲁美伦、潘文彬因此彻底放下了这传说中的怪兽。

  陆子矶端起水杯,将水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对高梦轩道:“但是严格说来,冒辟尘不是一个纯粹的乱党,他只是一个复仇者。”

  于是,陆子矶隐去了王天官和王伯爵的名字,从三十年前有一对外乡父子路过桐镇讲起,然后是司空坊大火,冒辟尘身世,小连庄灭门案一直到染坊命案,他都一一道来。

  陆子矶几次看见那个像刚刚睡醒的高个女人,满脸涨红,星眸含悲,不住地微微点头,神情专注之至。他自始至终都能感到他与她之间的一种呼应,他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令人鼓舞的一个倾听者。

  屋外起风了,风在空旷的园中呜呜地掠过,那一簇簇修竹和高大的芭蕉不住地发出稀里哗啦的巨大声响。陆子矶举起了那只空杯子,长长地舒出口气,如释重负地结束了冒辟尘的故事。

  在这一刹那,高梦轩满耳都是那书记员的蘸水笔尖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看看鲁美伦、潘文彬、秃头人和仍在奋笔疾书的书记员的面孔,他知道他们和他一样心知肚明。他们清清楚楚冒辟尘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是王天官和他的堂兄王伯爵。

  潘文彬向高梦轩和鲁美伦微微一点头,然后冲秃头人一摆手,命他带走陆子矶。

  陆子矶面无惧色地站起身来,对高梦轩与鲁美伦一拱手,微微一笑,掉头向屋外走去。

  屋内一片静寂,唯有书记员翻动纸页的声音。

  高梦轩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河堤上的一幕。那个浑身是血,五官拧作一团的青年后生,在弹雨中冲上河堤,只是为了将手中的手雷掷出去,毫不畏死。

  高梦轩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润了。

  鲁美伦双目含悲地看着离去的陆子矶,仿佛他就是故事中人。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将军!”

  高梦轩猛地睁大了眼睛,长叹一声。

  鲁美伦又轻轻地喊了他一声:“将军!”

  高梦轩看了看鲁美伦,他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脸去。

  鲁美伦看见高梦轩的双手似乎在微微地颤抖。

  突然,高梦轩霍然起立,大步走到书记员面前,取下灯罩,一把抓过记录簿,对张皇失措的书记员压低声音说道:“这儿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没有审讯,也没有故事会。”

  高梦轩当众引燃了那本记录簿,并将已成火团的记录簿扔进了一口高脚痰盂。火在痰盂中哔哔剥剥地一阵闷响,而后化作一缕黑烟。

  秃头人摸摸自己的脑门,推门而入,目瞪口呆地看着拍着手上灰烬的高梦轩。

  高梦轩双眉紧锁地看了一眼秃头人,示意他坐下。

  潘文彬颓然地向椅后仰去,长叹一声道:“这个人本来可以不死的,但他现在必须去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7

  “一个知道真相的人就必死!嘿,陆子矶老江湖,闯荡江湖大半辈子了,岂有不知祸从口出的道理?当年有人为此不惜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一百多号人,顷刻之间都成了刀下冤鬼。”高梦轩又环视众人叹道,“陆子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么在座的各位呢?”

  经高梦轩这么一提醒,他们旋即意识到冒辟尘的复仇故事,对每一个在座的人都意味着什么。潘文彬秃头人和书记员显然也感到事态严重,一个个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鲁美伦非常内疚地看着高梦轩、潘文彬他们,不知说什么好了。

  高梦轩收起笔盒钱袋和那两袋蛇药,正色地对潘文彬说:“先不论由你们制定的这套游戏规则合理与否,但他陆子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触犯到你们的规则,他只不过是救了一个他认为应该救的人,无意中知道了一段历史真相。如果说这也该死,那么据我所知,这世上头一个该死的是你们的李镇公。好了,我要不知这件事,也就罢了。但我现在不能不管!你们可以继续行使你们的职责,对陆子矶进行审查,对他作出一个经得起历史检验的结论。如果他陆子矶确实所言不虚,那么我现在非常正式地请求潘处长,转告李镇公先生:我做陆子矶的保人。你们的审查一结束,我就过来办理这个具保手续。至于在座的三位,只要记住,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能够守口如瓶,只当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事,就万事大吉了。”

    潘文彬站起身来,连连点头称是。

  “谢谢潘处长今日给了我高某人一个面子,了却了鲁小姐一个心愿。”高梦轩真诚地握了握潘文彬的手,而后道,“好,我高某人先告辞了,回头见!”

  鲁美伦向屋内三人点头致意,突然变得非常害羞似地向他们摆摆手,跟着高梦轩走出。

  高梦轩一跨进廊道,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屋梁上游移而去,消失在廊道的尽头。他立即想到他在游轮上空曾看到的相似情景,不由得暗暗称奇。

  高梦轩边走边沉思着对鲁美伦道:“鬼呵神呵,说都是这么说,谁见过?从前我可不信这个邪,不过,现在我真心诚意地希望生活在一个鬼神世界中。且不说这铁肩担道义的神,中国民间有‘白天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这样一句俗语,这就是说,有的鬼也有匡扶正义,惩恶扬善的时候。那么,这世上如果有鬼有神,这世界便是一个清明的极乐世界!”

  鲁美伦莫名其妙地看着高梦轩,挽着高梦轩的手臂,款款走出这乌烟瘴气的廊道。

  潘文彬、秃头人和书记员则坐在原位上,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仨在那儿坐了半天,商量了半天,但没有任何结果,他们找不到一个化险为夷的良策。潘文彬知道这次自己是“大意失荆州”!他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翻船,竟然被一个狗屁不是的蛇医给绕了进去。攻守同盟是对的,可一旦东窗事发,他高梦轩功高盖世,那洋小姐有洋人身份这样一张铁券,这两个人最终都会太平无事的,只有他和他的秃驴,还有那个一脸倒霉德性的书记员,是在劫难逃了。

  潘文彬心慌气短地走出大厅,他突然一下子看到耳房门口站着李镇公的一个形影不离的贴身亲信,不禁脸色大变。他一脸怒容地看着那个站在楼道口的部下,恨不得撕了对方,他再三关照李镇公一回来,就向他通报。那人一脸无辜地走过来,对他低声道:“李先生一听说潘先生在提审犯人,就说不要惊动你们。”

  潘文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阿德满脸是泪地将自己热烘烘的脑袋没入水中,恍恍惚惚地向花池对面潜去。他无法走出陆子矶讲的这个新版的冒辟尘的故事。从陆子矶一开口,始终处在极度震惊之中的他,这时已心智大乱。

  阿德如蛙似地伏在池岸上,一边慢慢地爬行,一边向那堆黑糊糊的假山探视。忽然一队巡逻士兵走下廊道,绕道向这儿走来,他又慌忙折回水里,藏进荷叶丛中。

  一个黑糊糊的人影从假山后晃出来,看看水面,看看那队巡逻士兵,便又退了回去。杨标这时突然从耳房的窗里探出头来,静静地扫视着水面。

  阿德捂住扑通扑通乱跳一气的心口,将自己缩得更小了。方才他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在那一船人中,将与冒叔叔有血海深仇的那位大亨找出来,用牛拖着打场的石碾子碾碎这个人的每一个骨节。但此刻,他只是想着如何从这儿逃出去。而从这儿上岸回到那次他和阿钟金山光顾过的那条廊道是不可能的了。他从荷叶下慢慢向连接望江楼花厅和灵屋楼的那条长廊看去,长廊从楼群后一折一跳向一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现在只有翻过望江楼后面的墙,去渔园,再瞅空子,翻过渔园河沿的墙,然后下河,顺水游到明月湾,即可脱身。

  一见杨标的脑袋缩回去,阿德立即悄然向斜对面巡逻士兵来的方向游去。

  李镇公交叉着双臂站在灵屋楼的办公室窗前,神色冷峻地看着下面毗邻花厅的花池,看着那一池被风吹得前仰后合的荷叶荷花。

  桌上放着一封他亲自写下的王伯爵被炸身亡的报告,旁边还摊着几张公文纸,抬头是:“关于高梦轩私通乱党的报告”。

  李镇公沉思片刻,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燃着半支雪茄,但连抽几口之后又掐了。

  他必须这么做,唯有这样一个惊天大案,才能一劳永逸地摆脱他在桐镇的失败和随之而来的屈辱。王伯爵的死,将使天官一股大火直冲南天门,他李镇公绝对会因此成了天官桐镇之行的笫一个牺牲品。

    昨夜,他已宰了那两个将水雷偷运到施家祠堂的年轻人,但冒辟尘的那个同党薄一冰更是铜浇铁铸,索性没有一个字口供,他把所有人都蔑视完了。在这样的乱党面前,他李镇公威风扫地,他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凡大刑伺候过的人,当堂不招,一般而言,底下也就没什么戏唱了。温火煮鳖,虽说有时也能摧毁对方的意志,令其精神垮坝,但如今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他李镇公没有时间。这薄一冰不招,他清楚这就算没辙了,就是阎罗王来审也没辙。可以说,在他去宝塔街之前,他觉得他已无计可施了,因而他让老潘把这贼■做了。

  原本他对立时三刻就能抓捕陆子矶,不存一点希望,可是喜从天降,这个陆子矶居然鬼使神差,送上门来。但现如今,这个陆子矶却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但没有改变他李镇公的处境,反而将一个三十多年前的惊天大案之谜,捅到天上。他再如何自救脱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8

  他李镇公的前任,因办事不力,仅仅是办事不力,便被一怒之下的天官当场射杀在他的榻下。事后天官虽有悔意,拨重金作为抚恤,但人都死了,要银子有屁用!而出在他身上的这些个事,岂是一句“办事不力”就能概括得了的?他要不在桐镇,就是死一千个一万个王伯爵也跟他没有关系,但他却是提前出京,在这已经勾留了这样长的时日。哼,这个该死的伯爵!

  “得罪了!”李镇公对高梦轩的名字长长地吹了一口气。

  他对高梦轩这位常胜将军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在他看来,除了他自己,除了天官和内务总长和那些事关他荣辱生死的人,其他的人都不是人,包括他的妻子同事,都只是一个符号,而他一出道便轻视这世上的任何符号。他只为自己活着,他的父母妻子儿女、兄弟姐妹、亲亲戚戚都只是因为他的存在而存在。而这个高梦轩虽说绝非因他的存在而存在,但也绝对是一个符号。

  高梦轩被褫夺了兵权,委以虚职,将相失和,为天下人所知。因而他高梦轩勾结乱党,企图东山再起,于情于理都能说通,因而他李镇公虽无铁证,但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世人常常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这一点古今中外毫无例外。对天官而言,他李镇公只要暗示,高梦轩携鲁美伦私会乱党并对三十年前司空坊的那场大火和刺客冒辟尘了解的程度,就足矣!

  天官好娈女童,在他李镇公看来,这只是不登大雅之堂而已,绝对不到十恶不赦的程度。《隋唐演义》中的那位麻叔谋还蒸食幼婴呢!这世上哪一个大人物没有一点有异于常人的癖好!不过,在这一点上,高梦轩绝不会像他李镇公那样去想,尤其是司空坊灭门案。据他对高梦轩的了解,高梦轩必将从此与天官彻底决裂,并且极有可能会振臂一呼,挑动黄河天下反。但在这件事上,比高梦轩更加危险的却是那位美国小姐,她将会使天官及他的政府乃至于整个国家在全世界面前丢人出丑,因而他必须在报告中特别加以强调才是。李镇公想来想去,觉得于公于私,他李镇公都应当除掉这个高梦轩。

  “开始吧!”他掏出怀表一看,拖过公文纸,对自己说道。

  李镇公封好两份报告,大步走出办公室,对门口的杨标道:“急件,立即呈报天官!然后再请王镇长到我这儿来一下。”

  杨标应一声,转身就走。

  阿德一上岸,沿着廊道内侧的墙基,向望江楼那边哈腰逃去。但他顺墙跑一截后,便见廊道与园墙之间有一片他无法通过的开阔地。那儿有一对掮长枪的士兵,相互面对,来回游动。远处园墙的那一扇月洞门大敞着,门边竟也站着一名哨兵。阿德连忙退了回来,犹豫片刻,他向天爷祈祷着,便向那道依山壁而筑的爬山廊奔去。

  忽然,远处一孔门楼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咳嗽,那儿有喑哨!这时,阿德又绝望地发现爬山廊的高头,也有一对身姿笔立的岗哨。

    阿德的冷汗出来了。

  正当他满身大汗六神无主之时,只见一个人影穿过一孔门楼,走出廊道,向他踱来。阿德转脸回身一看,只见身后有一棵独立于廊下一盏灯笼光照之外的枫杨树。他立即蹿过去,如壁虎般地手脚并用奋力向上攀去。

  几片树叶轻盈地旋转着向四处飘荡开去。随着落叶下去的还有从阿德衣裤上滴下去的水滴。

  那人的身影在青砖地上一耸一耸,或长或短地移过来时,阿德隐入树冠,透过繁盛的枝叶,一下认出那个走过来的人:王镇长!

  王兴国离开灵屋楼,一走在通往兰芝堂的道上,便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这是他过去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

  李镇公刚才问他,是否知道桐镇原来有个叫冒淮的人时,他不觉心头一闷,此后便断断续续地有了一阵又一阵的心悸。

  冒淮,是当年司空坊司宅一个家人的名字,他曾与这个名叫冒淮的家人有过多次交道,这是一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仆人。李镇公不会脱脱空空地向他打问一个死掉了的仆人的,看来这个冒淮很可能仍旧活在人世。

  李镇公刚才感叹,司空坊灭门案的策划者确实也算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这一点,他李镇公倒是没能看出来。但至于司空坊灭门案的原因,李镇公没说,他也没问。但更令他吃惊的是,李镇公说,那个牛郎中冒辟尘竟是司空家后人,刺杀天官竟与复仇有关!于是他一下子联想到了王伯爵最近的反常。

  染坊案发后,伯爵惊恐万状,极为失态,而在此前,他在渔园两次撞见过了查阿镰。昨夜他接报染坊血案时,已隐隐感到查阿镰之死,应与伯爵有些瓜葛。但如此看来,王伯爵或者说王府,与司空坊灭门案确如民间传言有着某些不为世人所知的关联。看来陆子矶不是那只钱袋的主人,这也可以确定了。不过,李镇公说,陆子矶是冒辟尘的同党,而且还驯化了一条大蛇相助,他觉得这事说得也有点玄了!但王兴国现在对陆子矶已经完全没有了兴趣,他只关心天官王伯爵和三十多年前的那把大火。他觉得这世界是完全乱了套了。

  黑沉沉的天空中不时传出的一声声闷雷,不时地将半拉天空都泛白的闪电,使王兴国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慌。

  “娘舅!”张阿二一下从暗中冒了出来。他和他的手下居然没能通过东门,李镇公的人六亲不认,说没有李镇公的手令,谁也不能进出东门。张阿二气急败坏地赶了回来,告诉老娘舅,应当要同李镇公交涉一下了,无论如何这桐镇总是王伯爵的地盘吧!他赶到兰芝堂,一听说王兴国到望江园来了,便又马不停蹄地奔望江园来了。

  王兴国突然看见一领似有似无的红飘带从前面的桂花林中轻飘飘地一掠而过,然后又倏然而逝。他打了个寒战,止住刚要张口说话的张阿二问道:“听说过渔园有不干净的东西没,狐呵什么的?”

  张阿二摆摆头,托一把步履有点踉跄的王兴国。突然,他觉得头发微微一紧,随即心一抽,背一凉。他本能地回头一看,可后面什么人也没有。但他却觉得未能卸下头上的压力,于是,他头一挣,摆脱了这股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压力,可他身上的汗毛全直直地扎了起来。

  “回头真的要请灵山寺的人要来作一作了,真的要作一作了!”王兴国长叹一声。

  李镇公送走王兴国,便反身下楼,走过树木扶疏的内庭院甬道,步入灵屋洞。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8

  王兴国对当年司空坊大火及王府是否介入这事,知之甚少,或者干脆是一无所知。也许他不愿涉及,但王兴国说到冒辟尘的连环杀人案,还是能解释和印证他对冒辟尘所存的疑点和想法,同时也足以证明陆子矶刚才面对高梦轩、鲁美伦和潘文彬他们所说的司空坊大火和冒辟尘身世的真实性。其实,对此他一开始就不怀疑。但是,陆子矶说他在桑树坪偶然撞上冒辟尘,那纯粹是扯他娘的大蛋,哄娃哩!

  洞壁那儿的栅栏里只剩下陆子矶了。李镇公步下石级,朝他看去时,发现陆子矶竟然睡着了。不用说,这是一个非常难剃的头。王兴国请这个蛇医来渔园时,他远远地看过两眼,施朝安也说,他还算一个良民。因而他对陆子矶并未十分在意。

    突然,李镇公心尖一动,这贼人该不会以蛇开道,而后趁机到渔园踩踩点?他没到桐镇之前,怎么就没有如此之多的毒蛇祸害人的事发生呢?难道这仅仅是个巧合?

  李镇公皱皱眉头,直接走向那一方栅栏。

  这个壮实而又有几分英武的汉子,此刻看起来又脏又累,但仍然蓄有一身的威势。一望便知,对这样一个人用刑,是很难奏效的。不过,他现在前可进,后可退。有高梦轩在前搪着,他犹如服下了一枚定心丸。他太了解天官了,天官的反应,尽在他掌握之中。陆子矶有口供,那是烧了高香了,如若没有,也无甚要紧。

  他刚才已将陆子矶的名字连同姓薄的一齐从名单上划去了。

  高梦轩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要出手援救,嘿!他李镇公此刻准备同一个死人对话,就是说,他在审讯一个已被注销了的活死人。可能的话,他现在只是想印证一下他的推理能力。

  当李镇公在桑树坪看到有些人与王大毛是一样的死法时,他更加确认自己对陆子矶的怀疑是对的。刚才在回来的路上,他觉得所谓的怪兽,同冒辟尘没有关系,它就是被陆子矶操练得跟条猎狗似的一条大蛇,他能驯化一条助他出摊的蟒蛇,为什么就不能再驯化一条在他作案时为他助攻的大蛇呢?冒辟尘在哪里,那怪胎大蛇就出现在哪里,那么他陆子矶呢,为何也出现在附近呢?冒辟尘和陆子矶就是一对联裆兄弟!

  他现在甚至怀疑桐镇如此众多的人饮用三潭水中毒而亡,也是陆子矶投的毒。此刻他认为,这个与蛇毒打了几十年交道的陆子矶是个投毒老手。想必作案前,这个蛇医常常引蛇出洞,通过毒蛇或者他自己用毒,先放翻对方,而后再与冒辟尘联袂出手。

  李镇公此时除了亟待搞到陆子矶的兄弟会同党名单和下一步计划外,还十分渴望能够从陆子矶嘴里听到那条怪胎大蛇的下落。杨标竟还对怪胎的说法,不买账。怎么不怪胎?一条蛇,咬起人来像头狮子,像头熊,还不怪胎!

  李镇公走到栅栏前的一张桌后坐下,默默地逼视着已经睁开眼睛的陆子矶。

  陆子矶被带到了他的面前。李镇公仍用那种目光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喝问道:“不准备说点什么?譬如你们在桐镇还有谁,准备再干点什么?”

  于是陆子矶便一五一十地又向李镇公如实地作了交代。可是他说着说着,发现在李镇公鹰隼似的目光下,自己在面对着高梦轩、鲁美伦和潘文彬时的那种自信,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明明说的是真事,但口气却显得假模假样的。不过,他觉得他还能证明自己只是一个蛇医,不论眼前这个人想把他陆子矶怎么样,不是他的事就不是!他不想扯上同自己无关的那些事情,干吗要讨顶乱党的帽子戴戴!他以为最最具有说服力的证据是:这些日子我在做什么?有十七廿八个人可为人证,他甚至提到了摆渡过江的老船工。再说,既然自己是冒辟尘一党,干吗还要再回到花山头束手就擒?

  但陆子矶发现在李镇公这儿怎么说都不通,他居然无法在这个人面前证明自己是谁。

  “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只能证明你这几天在做什么,却不能证明你从前和下面要干什么。你之所以还回桐镇,因为你心存侥幸,你自以为你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因为你知道事情的结果,所以你又潜回桐镇,以准备下一次行动。”李镇公毫无表情地说。

  “疯子,完全是个疯子!”陆子矶冷笑道。他对说明自己已经不再指望了。

  “原先,我很自负,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瞒得了我。哼,一个蛇医,半个兽医,绝配!说实在的,冒辟尘多少还露出了些马脚。一个卑微的劁猪郎,决无驾驭一个财色双绝、出身显赫的世家女子的本领,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可疑之处。当然,仅凭这一点,我还无法确认。所以,他才能得以脱身。至于你,我眼拙。在你假托捉蛇采药离开桐镇之前,我还真把你当作一个不折不扣的蛇医。”

    “我陆子矶是不是蛇医,你说了不算!”陆子矶扬起头来,他豁出去了。这会儿,他感到他的气粗了,腰也直了。

  李镇公的手下这会儿感到,他们的头不像是在进行一场审讯,而像是两个人在斗气了。

  “蛇医?蛇医,蛇医也是医,是个医,便应有悬壶济世的一点德行。怎么做得出纵蛇杀人、在三潭投毒这种卑鄙无耻的勾当!王府固然要喝水,喝三潭的水,但桐镇有多少人在喝三潭的水?一下子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还‘四海之内皆兄弟’呢,真正涂炭生灵!那些死去的无辜者,还有被你们养下的蛇,在桑树坪水中扑杀的那些人,中毒症状和那个王大毛完全一样。这世上没有什么毒掌,王大毛中的是你手掌中所携之毒。这是不是也能证明点什么?”李镇公不动声色地说道。

  李镇公手插裤兜,身子探询似地微微前倾着,不看他那一对令人感到森森然的眼睛,这会儿看起来他倒像个中规中矩的闲人。

  “那么捉鱼人岳炳生中毒身亡,又该如何解释!”陆子矶突然想起施朝安说到这个捉鱼人的死,还了他一个清白的话来。他觉得他似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了。

  李镇公冷笑一声道:“这个倒霉的捉鱼人,只是你想洗清自己,最后脱身的一个牺牲品而已!”

  陆子矶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你应当说清楚王大毛中毒的事,这是个结,这个结解开了,那么我当重新对你作出评判。你说吧!”李镇公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

  有关王大毛,陆子矶已经不打算再作什么解释了。那个女孩的事,他在回桐镇的路上,在他下塔之前早已铁心秘而不宣。他不知道他和冒辟尘有关这个女孩的一番话是否被那两个登塔的孩子听了去,但要他主动出卖这个女孩,那是万万不能。她的牙虽有毒而心却无毒。这会儿,他为了苟活,不分青红皂白交出这个女孩,那他陆子矶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如果因为王大毛,他们想把他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但三潭投毒之类的说法,纯粹是放他娘的狗臭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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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子矶清清嗓子,异常肯定地告诉李镇公,桐镇人用三潭水而中毒之时,他正在追踪一条大蛇。

  “你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我想在许多事上,你都会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这正是你还敢回花山头的原因。我也没说是你亲手在三潭投毒,但是都一样。顺便问一句,你的那条被你驯化、为你所用、助你行凶作恶的大蛇,如今在哪里?”

  陆子矶明白李镇公所指的那条大蛇是怎么回事。他们居然把灵蛇视作他的另一条白头蟒了。他之所以在高梦轩他们面前不肯说及灵蛇之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去死,但灵蛇不可以,因为它是这世界上唯一硕果仅存的蛇种,关键还是,人类先招它、惹它了。在这之前,在桐镇和黑龙潭,它没有滥杀的记录。

  那么,有关山妹子的女儿之事,他们是否会从那两个登塔的孩子口中知道了些什么?如果这样,山妹子的女儿恐怕已为世人所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陆子矶一生一世最对不住的人,恐怕算是这刚刚死了男人和父亲的山妹子母女二人了。

  想到这儿,陆子矶不禁心痛了起来。

  陆子矶怒道:他再也不想解释李镇公因大蛇而对他的指控了。还是那句话,说也没用。这阳世有李镇公这样自以为是的人,是阴间有诸多的冤魂的重要原因之一。

  陆子矶的这话,招来了李镇公一阵怪枭似的低笑。

  突然,李镇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声色俱厉地问道:“谈正事吧,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回桐镇的目的何在?你的同党又在哪里?”

  李镇公的笑声和说话腔调,使陆子矶额头青筋暴起,大为恼怒。他知道再说什么,屁也不顶。他双眉倒竖,豹眼环睁地怒声道:“我已经两次告诉你了,我只是将冒辟尘带回了桐镇,我就干了这个!这和乱党没有一点干系。好了,从这会儿起,我不会再回你一个字。你有什么招,全使出来,我搁这候着!”

    这话一完,陆子矶决定从此缄口不言。

  李镇公沉默了,他直视着陆子矶寻衅的目光,缓缓地离开桌子,向一边走去,但他又猛地转过身来对陆子矶说:“请你记住,我李镇公办案不是一日两日,什么样的鸟我都见过!今天,你就是座石像,我也要你开口!”

  李镇公一摆手,两个大汉就拧着陆子矶,将他带到吊架下。

  “羞死你先人!吃这碗饭的全是你他娘的这么满嘴胡搅?”陆子矶对李镇公满含讥笑地唾骂道。

  李镇公一愣,他从未遭遇过这样非常民间的喝骂。

  那两个大汉还没等他下令,就已经对陆子矶上手了。

  一盏盏喷着“王府”两个殷红大字的灯笼,顺着这廊道如火龙般一路翻滚,直奔渔园,而渔园里高低楼阁也同样大红灯笼高挂,星星点点,闪烁不定,宛如天女散花。

  张阿二兴冲冲地出花厅门,顺着廊道向灵屋洞走来。王兴国让他依旧回望江园,听从李镇公的人调遣。一听说李镇公在灵屋洞对陆子矶用刑,他就不顾一切地赶过来,准备到洞里看看热闹。

  突然,只见前面大树树身一颤,树叶纷纷扬扬如雨,从天而落。

  “咦!”张阿二跨出廊道,站在树下,抬头望望,再往下看看,看着这一地的落叶,一地的水,他的脸上眼中透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他再次抬脸向上望去,但还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于是便头也不回地向通往灵屋洞的那孔门楼急急走去。

  汝月芬一脸泪水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发了半天的愣,看看鼻息均匀的万先生,拖过自己的红衣裙,动作僵直地将衣裙穿在了身上,而后下床,在房间摸来摸去。她一摸到门把手,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汝月芬悄然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穿行,然后下楼出门。一阵阵烈风,扬起了她满头的乌发和红裙。她一边无声无息地哭着,一边磕磕碰碰地走在通向望江园的小路上。

  从她躺下去之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过。她头上的那片天塌了。

  她在渔园廊桥所经历的那一切,是她所有噩梦中最恐怖的的噩梦。她竭力挣扎着从这个噩梦中逃出来,但又拼命地挣扎着不让自己醒来。然而,爹已经没了,她再不能失去娘了。她知道娘在哪里,她要救娘。

  一路上不时有人向这个泪如雨下的女孩询问,但她却一声不出地向前径直走去。

  “人来了吗?”李镇公见到张阿二下到洞里,瞥了他一眼,问道。

  “马上,就在后头!”张阿二脸上堆满了笑。

  这儿他来过好几次了,但从未见过李镇公他们对人用刑的场面。这一回,他铁了心地想领教领教,见识见识。一瞅李镇公没有说什么,张阿二便赶紧定定地站在李镇公的身后,大气不出地看起来了。

  灶边的那几具被煮熟的支离破碎的尸体,让张阿二半日没喘过气来。与李镇公他们比,他和王大毛阮老三捆个人,吊个人,再用竹杠敲个人,简直是个屁!平日把人踢几脚,掴几记耳光,连小打小闹也算不上。他娘的,到底是京城内务府的,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儿的人,张阿二多半都很熟。看到他们收拾陆子矶,他来劲极了。有人一看他手痒难熬的样子,就喊他上去搭把手。张阿二看看李镇公,李镇公什么也没说地向他别别脑袋。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8

  “好嘞!”张阿二兴奋地大叫一声,便跑过去了。

  李镇公意识到这个陆子矶与薄一冰一样,再怎么弄都没有用了,便任凭手下人和张阿二瞎造了。他站得笔直地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陆子矶,默默地抽着烟卷。

  不一会儿,满眼放光的张阿二就放开胆子,同李镇公的手下一起干起来了。

  一个大汉用马尾捅进了陆子矶的尿道,刺穿了他的膀胱。

  张阿二直着嗓子尖叫着,挥舞着那根烧得白亮的铁钎在陆子矶的脸上划来划去。当他的铁钎停留在陆子矶的眼睑下时,他看了一眼李镇公,李镇公微微一笑,张阿二脸上的肌肉跳便成一片,他怪叫一声,将铁钎直通通地戳进了陆子矶的眼睛。

    陆子矶发出了一声犹如霹雳般的吼叫,而后当即昏死了过去。

  一个精壮的汉子从大缸中拎一桶冷水,向垂吊在一根十字木桩上的陆子矶走去,木桩后面是污血斑斑的洞壁。

  刚才看到张阿二过来,阿德的心一慌,脚一滑,震落了许多的树叶。看到张阿二,阿德突然清醒了不少,这世界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捻杀个人,如同捻杀只蚂蚁。

  但他阿德一直要活的呀。有一夜,他阿德被爹一顿毒打后,他怨杀!在床上捂住被子哭到半夜,最后偷偷地溜出家门,准备投河,想用一死来惩罚这个凶神恶煞的爹,叫你们打,你们打呀!他在镇西思范桥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正在举棋不定的时候,看见了桥石下一大队蚂蚁在月光下,来去匆匆地搬运着一坨被碾作污泥的梨核和梨皮,那时已过二更。那一刻,他决定要活。于是,他又偷偷地溜了回去。

  是的,他要活的。但是,这会儿他咬牙切齿地在想,他若是冒叔叔,也一样,先杀这些狗日的,杀,无论怎样都要杀!杀不成,那就跳起身来去死,死给他们看!我不要活在你们这个一面孔的鬼世间,我不要!

  忽然廊道的地板上响起了两个明显负重的人的脚步声,不一会,只见镇商会里的两个同王大毛一样的狗日的,像抬猪抬羊似的用竹篼抬了个人嗵嗵嗵地走过来。

  竹篼里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声呻吟,那是令阿德铭心刻骨、终生不忘的呻吟,汝月芬命悬一线,躺在陆伯伯冒叔叔屋里长凳上发出的就是这样的呻吟。

  阿德探身一看,天,汝……汝月芬的娘!

  商会里的那两个狗日的,走出廊道,走进那孔门楼。

  阿德茫然地张目四顾,他不明白他们把汝月芬的娘弄到这儿干什么,他们想干什么呀?突然,他隔墙看见那边一片竹林的小路上,有一条红衣裙在飘呀飘。他心里当即一凛,这该不会是汝月芬吧!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条红衣裙越飘越近,他不能看清那女孩的面孔,但却看见了她头上犹如红蝶翻飞的蝴蝶结儿。

  阿德慌忙跳下树去,一路飞奔过去,上树,翻墙,再由墙及树,顺杆而下。

  当阿德站在他的汝月芬面前时,他一时竟不敢上前相认。

  汝月芬涕泪交流,面色死灰,那一对黑幽幽的眼睛没有丝毫神采。她不但目光呆滞,而且身姿僵硬。

  汝月芬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过去了,直直地走了过去。

  阿德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但他突然一抖,猛地意识到:这是梦游,汝月芬这是梦游!这就是传说中的梦游!

  阿德骇住了,他想到了玲玲的爹。听大人讲,正在梦游的人,不能惊动的,要吓掉魂的。

  风吹乱了汝月芬的头发,撩起了她的红裙。忽然,汝月芬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她哦哦地哭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阿德的心碎了,眼前这个被污浊的脏水浇了一身的人儿,就是他的汝月芬!即令全世界的脏水都浇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他的汝月芬!

  阿德突然像野狼嚎似地低吼了一声,冲上去,一把将汝月芬搂在怀里,而后眼泪刷地下来了。

  汝月芬浑身一震,眨眨眼,醒了。当她发现眼前的人竟是阿德时,她呻吟了一声,反手将阿德紧紧地抱住,热泪滚滚而下。

  在云层中一片片忽闪着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滚地雷中,高梦轩扶着窗栏望着对面这幢宋代木楼,天官就住在这楼里。

  自离开望江园的花厅,高梦轩一直悲愤难抑,他居然会与这样一个魔头相伴这么多年,而中国政府竟然由这样一个变态的嗜血的暴君执政,这是他和他的国家的耻辱。刚才天官的侍卫传话过来,说天官将要召见他和洪士牧,让他们坐等正式通知,但等了这半日,却也未见来人传唤。

  高梦轩知道自己是无用之人,只要天官不正式对他撕下脸来,他永远不会与这个让他深感鄙夷和屈辱的无耻之徒摊牌的。不过,他清楚这个社会将每年、每月、每时地制造出像冒辟尘这样的复仇者,他们终有一日,会使天官们脚下的大地发出阵阵剧烈的颤抖。

    刚才天官以渔园安全为由,让他的侍卫来警卫高梦轩下榻的这幢小楼,连端茶送水的人也被替换了。这使他感到他与天官的关系已到了无法弥补的程度,他虽一时不能明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的缘由,但也隐隐感到这与望江园花厅那场所谓的提审有异常紧密的关联。

  高梦轩冷笑一声,踱回屋内,一把抓起桌上的笔盒,细细地端详起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9

  鲁美伦觉得自从遭遇那个新寡的中国小镇妇人,她的生活就突然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了。她知道她已被监视了,门外那两个声称前来护卫她的女军人,使她恍如置身于骇人的梦魇之中。

  鲁美伦口干舌燥,饮下刚刚由一个女佣沏好的龙井茶。然后趿拉着一双软底布拖鞋,不徐不疾地在房内来回踱步。

  那布拖鞋鞋面上锈有两朵七色梅,小巧精致。她早上一见就喜欢上这样一双拖鞋。房间里的一切,在这之前,她也都喜欢,大到木雕花床,小到桌上的笔架。

  鲁美伦突然隐隐感到腹中有一阵轻微的疼痛,她便捂着小腹走回书桌坐下。

  那一阵疼痛很快就过去了,她从书桌的抽屉中取出拍纸簿来,将她昨晚通宵秉蚀写下的那几页纸撕下,揉作一团,扔进纸篓。

  鲁美伦凝神片刻,便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字:

  一个女孩一阵阵嘤嘤的哭声从一条阒无人迹的深巷里飘飘忽忽地传来。

  两个一老一少的外乡人,分别提着花花绿绿的两个包袱,疑疑惑惑地走进满是青苔味的这条长巷。走进这到处是纵横交错的小巷的桐镇,宛如走进一个迷魂阵,他们已经在这些七扭八歪的小巷中转悠很久了。

  门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有人高喊道:“快,快请医生!”

  鲁美伦搁下笔,想出门看看,可她还未起立,便感到那一阵疼痛又来了,但这会儿的疼痛却带着一种尖利,犹如有一钩剪,突然攮入体内后,又向外一拖。

  鲁美伦低吟一声,连人带椅地倒了下去。

  四条大汉抬着两具尸体从高梦轩面前快步通过。高梦轩一个箭步冲进这幢楼里临时被改作抢救室的堂屋。

  鲁美伦赤裸的胸脯腾起一片黑雾,黑雾漫过她的脖子渐渐地向脸部推去。突然她的面孔扭曲成一团,全身如遭到电击般地开始剧烈地抽搐。

  看到那个戴着夹鼻眼镜的汉斯医生湖蓝色的眼睛中掠过一丝无奈和惋惜,高梦轩知道鲁美伦也完了。

  汉斯医生指指那两具覆盖着被单,躺在担架上等着被抬走的尸体,用德语告诉高梦轩说,他们都是中毒身亡!

  “中毒?”高梦轩全身一抖,双目喷火地扫视着堂屋外面的那些天官的侍卫和渔园的家人。忽然,他反身冲出抢救室,奔进自己的房间,从抽屉中一把抓出冒辟尘的笔盒,又奔回抢救室。

  那几丝形同须舌从蛇首花苞里向前引伸的花蕊,在高梦轩手中抖抖颤颤,犹如活物。

  “这是什么?”汉斯医生指着金龙草用德语问高梦轩。

  高梦轩一言未发地看着停止了抽搐,已经满面漆黑、气若游丝的鲁美伦,立即将金龙草填入口中细细嚼碎。金龙草入口,高梦轩觉得满口生香,如沐三春,那异香令他一阵晕眩。蓦地,一股清气迅速贯彻他的五脏六腑。

  高梦轩浑身精神不觉为之一振,连忙将金龙草连汁带渣地喂入鲁美伦口中。

  “这是什么?”汉斯医生看着刚刚闯进门来站在他身边的王四海,用夹生的汉语问道。

  这位渔园总管眼中飘过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阴影,他看着脸上霎时渗出一层薄汗的鲁美伦,烦躁地摆了摆他那肥大的脑袋。

  “还有两位中午同鲁美伦小姐一桌进餐的人也在抢救。”从省上请来的谢医生向王四海通报道,他是因三潭水毒案而来到桐镇的,他说,“这些人的中毒症状与那些饮用三潭水中毒身亡的人不差毫厘。”

  “真该死,这是怎么搞的!”王四海向脸色青白神情冷峻的高梦轩迅速地瞥了一眼,咕哝道。

    一直在半边天忽闪着的闪电,突然又刷的一声撕裂了整个天空。

  “阿……德……”汝月芬仰起脸来,泣不成声地说道,“我爹……死了,我娘被他们捉……捉……到这儿……我……她们说……我……”

  阿德捂住了汝月芬的嘴,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她无须为她自己作任何申辩解释。刚才他还想从陆老伯嘴里讨句话——汝月芬是人,还是蛇,但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如今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一种东西能将他从她身边带走了。眼前这个被污浊的脏水浇了一身的人儿,就是他的汝月芬!即令全世界的脏水都浇在她的身上,她还是他的汝月芬!

  阿德咬牙切齿地告诉汝月芬,他泼出命,也要救下她的娘来。

  “走!”阿德拖着浑身颤抖的汝月芬,重返那棵枫杨树下。

  阿德汝月芬一前一后地爬上了半倚在廊屋沿上的那枝树梢。阿德颤颤巍巍地一脚搭在廊沿上,而后使劲向前一扑,攀上了廊道的屋脊。他回身来接汝月芬,但汝月芬拨开了他的手。她止住抽噎,吸了口气,轻轻一跃,便直接上了廊道的屋脊。

  两人摇摇摆摆地走到灵屋楼的外墙脊,绕大圈避开门楼后的喑哨,便双双进入内庭院的院墙。一看院内空无人影,他俩即刻由墙及树,顺树而下。忽然阿德看到了那个宛如狮子大开口的洞穴。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9

  一大片光亮从那洞穴里,散散淡淡地漫入院内,洞中还隐隐传来瓮声瓮气的阵阵人声。

  阿德又紧紧地搀着汝月芬的手,不顾一切地向洞口摸去。

  高梦轩伏在鲁美伦房间外的栏杆上,看着移春楼一律被轻薄重色的大红绸帘遮掩着的花格楼窗,又看了看在移春楼一侧的观月楼。他现在明白那十来个女孩和她们的先生,为什么要被安置在与移春楼比邻的这幢小楼上了。他不期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双目含悲、一脸冷艳的红衣女孩。

  高梦轩觉得在这几个时辰里,他一下子变得通透了。对这个国家,这个世界,他已了无牵挂。在这之前,他一直为荣誉、荣耀和这个国家活着,殊不知,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你不属于任何人,唯有你自己才是属于你自己的。高梦轩发现,人永远不会真正成熟,今天你会觉得自己比昨天成熟,而明天你又会觉得比今天比昨天更加成熟。从此时去看彼时,有多少事、多少话、多少想法,都会显出它可笑荒唐的一面!

  哼,老夫子在千年之前就对他的门生说,“乱邦勿入,危邦不居”呵!

  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我再不陪你玩了,还不行吗!从现在开始,高梦轩他开始要为自己活了。

  鲁美伦还在沉睡,高梦轩命唯一还留在他身边的贴身侍卫,守候在鲁美伦左右,便独自走出了鲁美伦的房间,汉斯医生说她已无性命之忧了。

  他决定下楼去找洪士牧,一齐面见天官。他想让天官准他出洋考察,他想随鲁美伦一起去美国,他要找个清清静静的地方去读《孟子》。

  高梦轩一走,鲁美伦醒了。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知道自己刚才是躲过了一劫。她虚弱地微笑着,带着一种死里逃生后的喜悦向替她擦汗的德国女护士道谢。

  汉斯医生向她讲述了她获救的全过程,并对她说她是这七个中毒者中唯一的幸存者。鲁美伦闻言,不禁喜极而泣。她双手合十,大段大段的祈祷词从她心中喷涌而出,她为那个古老的复仇故事中的主角冒辟尘祈祷,为那个视死如归的有着侠士风骨的陆子矶祈祷。

  洞口的铁栅栏门被砰的一声踢开了,张阿二的人抬着竹篼从湿漉漉的石级上走下来。

  “那女人来了!”眼球血红的张阿二兴奋地对李镇公道,然后又问他的人,“阮老三呢?”

  “半道上被四海爷的人叫上,去火烧弄了。”那喽啰埋头说道。

  “哼,这堂堂渔园总管四海爷的人要去火烧弄,恐怕谁也拦不住吧!”张阿二看了李镇公一眼,心想。他对李镇公连他们的人在桐镇各处通行都被禁止,大为不满,但他见到这位京城名捕时,屁都不敢放一个。

    李镇公已经发现这个王兴国的外甥是一头天生的嗜血的野兽,他向这个张阿二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俩喽啰放下竹杠子,手忙脚乱地拎着竹篼将郝妹从中抖了出来。他们头也不抬地开始解开捆扎郝妹手脚的绳子,但捣鼓了半天也未能解开。

  李镇公向他的手下一努嘴,一个胖头大汉拎着把快刀走过来,打发了张阿二的俩喽啰。那两人看到胖头大汉割开郝妹绳子的同时还切开了她手脚的皮肉,他们即刻迈开大步,走出洞去。

  躲在洞口铁栅门柱子后的阿德和汝月芬一听见有人走上来,便双双飞快地退了出去,闪进了山岩下几根粗大的笋石和一蓬高大如树的芭蕉后面。待他们走远后,才又回到了半开半合的铁栅门后,引颈向下张望。

  一具裹在渔网中的残破的男尸,横卧在热气腾腾沸水四溢的锅台下边,他已经被煮熟了,皮肉显露出令人心悸的惨白。另外有两具死尸浑身上下一片死白,炮烙过的胸脯翻起的焦疤里还在渗出淡淡的血水。而那个铁锈蟹和他的人这时个个凶神恶煞,俨然厉鬼模样。

  阿德的手探过去,一把抓住了汝月芬的手。只要一有可能,他就会来抓她的手。汝月芬也反手紧住阿德的手,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样需要过这只手。

  陆子矶耷拉着脑袋,悬在半空,看似性命交关。紧接着,阿德又看见了汝月芬的娘,扭作一堆地趴在血水横流的地上。阿德顿时头晕目眩了起来。但这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从门楼那儿传来,同时还听到了那个暗哨的低语声和一只老猫歇斯底里的嘶叫声,他拉着汝月芬连忙又退回到芭蕉丛中。

  郝妹忽然觉得手腕和脚脖上的那种针扎般的又麻又痛的感觉,被一阵无比锐利的刺痛代替了。她猛地醒了过来,但仍然眼睛紧闭,只觉得浑身骨断筋销,头痛欲裂。

  过了一会儿,郝妹才慢慢地嘘开了眼睛,但当她渐渐厘清她所看到的一切时,她困惑极了,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人,还是算鬼!

  她钝钝地转动着脑筋在想,这到底咋回事呵!

  慢慢地,她终于想起来了,根发死了……死了。

  想到根发的死,她的胸口一阵闷痛。她守灵来着,蒲包老太去厨房间了。有人来了,不止一个,但还没看清楚进来的人都是谁,便被一闷棍敲昏了过去。

  郝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算不得一个人,他们要打、要杀、要捆,全由着这些人了!

  郝妹恨之切骨地睁开眼睛,但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又一桶冷水哗地泼在陆子矶赤裸的身子上,血水相混着从他身上一齐淌了下来。他微微地睁开一只独眼,模模糊糊地看见郝妹在一次一次地干呕。他吃力地思索着自己和这个女人为什么会被弄到这里。

  看着陆子矶慢慢苏醒过来,那个用桶泼水的精壮汉子用手一指灶边的尸体,对他说:“稀里哗啦全往外抖落吧,要不我们马上给你煮喽!”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59

  郝妹突然抬头看见了吊在十字木桩上的那个血人,终于慢慢地认出了那是陆子矶。看着已经没有一点人样的陆子矶,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猛地爆发出一阵哭叫:“豹子哥……”

  “看看这个女人吧,她是因你才来这儿的!”李镇公反抄着手,示意手下截住向陆子矶扑去的郝妹,缓步过来对陆子矶说。

  “豹子……哥……”郝妹看着陆子矶拼命地哭叫挣扎。

  李镇公的手下开始剥郝妹的衣衫。

  “我……是……兄……弟……会的……”陆子矶对仰起脸来看他的李镇公嘶哑地低语道。

  赤裸着上身的郝妹发出一声声哭叫,满洞乱跑,她后边有个壮汉拖着皮鞭不慌不忙地追着,并一鞭一鞭甩在郝妹的前胸后背。突然,李镇公一摆手,站在一旁的两条大汉一下将郝妹扑倒在地。他们摁住挣扎喊叫的郝妹,将她的双手反绑在后,又用布带扎死她的裤脚管。

  一声猫叫从洞口传来,一个人抱着一只大黑猫颠颠地奔下石阶,径直走到郝妹跟前,而后将那只乱叫乱犟的黑猫塞进了郝妹的裤腰。

    同样也打着赤膊的张阿二直到看见他们扎死了郝妹的裤腰时,还是没有明白过来这是要干啥。

  那个手执皮鞭的壮汉看到张阿二一脸疑惑,便又取了一根鞭子交到他手里,笑嘻嘻地对他说,这叫“猫蹬裆”,我们老祖宗发明的,专门用来惩处淫妇的一种刑法,来,你试试,抽下身!

  他们放开已被捆扎停当,发出一声声瘆人的尖叫的郝妹。张阿二比划了一下鞭子,而后扬起鞭梢,一鞭接着一鞭地抽了下去。汝月芬一家给他带来的所有的难堪、愤怒和麻烦,都随着嗖嗖嗖的鞭声挥发了出来。

  阿德听见从洞穴中响起大猫和郝妹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他拉着汝月芬从芭蕉丛中冲出来,再次奔到铁栅栏门前。汝月芬见亲娘光着上身在下面疯跑狂叫,她额上暴出根根青筋,浑身立时抖在了一处。她的手脚稣软,如遭遇梦魇,不能发力。

  阿德压下嗓子眼里的哭叫,原地团团乱转地寻找着木棒铁棍之类的东西。见洞口有一堆石卵子,他扑过去捞了两块,撇下傻呆的汝月芬,转身飞入栅栏门内。

  “妈啊!”阿德面无血色地从石阶上贴壁飞下,未等李镇公和他手下反应过来,便举着手中的石卵子拍在刚刚转过身来的张阿二门面上,紧接着又是一下。张阿二扔下鞭子,只觉脸面轰的一声,一股暴烈的刺痛霎时向脑际放射开去,他眼前一黑,嘴巴鼻子中顿时充斥着满满当当的一腔苦辣咸酸。

  “你们这些个畜生王八蛋……”阿德高举着石卵子又奔向目瞪口呆的李镇公。

  那个胖头汉子一步上前,一手捞过阿德,掐着他的脖子给拎了起来,然后像杀兔子似地将眼珠暴突的阿德狠狠地掼在地上。张阿二抹抹血脸,嘴角上挂着几缕血浆,抄起扔在一边的竹杠,死命地向双腿阵阵抽搐的阿德头上砸去。

  “啊!你们这些杀千刀呵,杀千刀……”眼神散乱的郝妹如旋风般地刮过来,一下扑倒在阿德身上。

  张阿二突然觉得大腿被人双手一紧,腿腱上被人狠命地咬了一口。他一看又是这个小兔崽子,老根发的女儿,便抬腿拼命一抖,然后大脚将被他抖落下来的汝月芬踹翻在地。

  那根竹杠再次高高举起,又呼呼砸下。

  陆子矶紧紧地闭起了那一只独眼,整张脸拧作了一团。

  那竹杠在郝妹头上炸开来,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一股又一股的鲜血从她头上如泉涌,向四下里拖拖拉拉地流淌开去。

  “娘——”汝月芬从地上跳起来,扑倒在娘身上死命地嚎叫。

  郝妹睁眼看看女儿,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惨笑,对汝月芬喃喃道:“到……底是从……娘……肚子里出来……的,还知道痛……痛娘……”

  郝妹抽搐着的四肢突然一犟,便向四面散荡开去。

  那个胖头汉子走到郝妹身边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站起来对李镇公说:“死了!”

  “娘呵!娘呵!不要死……不要剩下我一个人……”汝月芬呼天抢地摇着娘软绵绵的尸体,惨叫道,“不要死呀!娘呵!娘呵!”

  突然,汝月芬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的一口气没上来,便大睁着双眼直直地仆倒在娘的尸身上,昏死了过去。

  “杀……”陆子矶拼命地挣扎着,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一缕缕血水从陆子矶的眼耳鼻口中慢慢地爬了出来。

  望江园中那座巨菇形的假山孔中,有一双眼睛大睁着,万分诧异地看着池内的水变得越来越混浊。泥水先是一丝一缕地向外飘散开去,而后是如雾似絮地扯成一片,一波一波泥水叠叠相因。他绕出假山,立于小径,向池内探头一望,池岸上有一块一块的大湖石连结着泥团卟落卟落地滚入池内,又慢慢地化而开去。他拔出枪来悄然无声地往前跨出了两步。

  一个满挂泥浆的巨大的蟮首,徐徐升起,蟮首上大张着的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定洋洋地看了一眼一塌糊涂的池面,然后目光转向那个暗哨。暗哨与那一双巨眸一对视,便傻了。

    一条粗大如原木的长带呼啸着一跃而起,裹着那个始终张口结舌的暗哨兜入池底。水池内泛起一个巨大的涟漪,一圈圈地向四处扩散。潺潺的水溪川流而过,带走了混浊的泥水,水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两个巡逻人似乎感到池内的异样,一前一后地向这儿快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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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蛇怨》--作者:胡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