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9

血 仇

    一扇厚重的大门咣当一声开了,冒辟尘慢步走出门去,身上的鞭伤都已结痂了,他直觉得浑身上下紧绷绷的。他知道那楼窗后面有双眼睛在看他,但他头也不抬地带上门,顺着小巷向前走去。

  这次她将他接到火烧弄,又一住那么些天,表明她已不要脸了。他出门前,她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他待会儿必须回来,待彻底养好伤再走。不然,她就满世界敲锣打鼓地去寻他。她显然豁出去了,有辱王府门风的她,以后将如何面对她的父亲王伯爵和全体桐镇人。这使他头一回替她担了一分心思。

  冒辟尘决定再过一程离开这王忆阳,他不能将自己置于陆子矶这条毒蛇的眼皮之下。那日夜半在门口撞见王大毛的两个喽啰,让他惊恐了很久。相比较之下,王忆阳这儿会安全得多。在这期间,她居然根本不提他在警所那档子事,也不问他去钱家庄之前那个下午他在哪里,只是像服侍自己的男人那样服侍他。这使他对她又多了一分好感。

  这个小女人他现在有点读不懂了,原先他以为她只是一头发情的小母狗,现在看来,她并非如此简单。在与她一起的这段日子里,多数时间他只是一个听众,什么时候都是她在讲话,从省城到桐镇,再从桐镇到省城,角角落落里的事她都会翻出来讲上一讲,直讲得舌头起沙。每当她滔滔不绝地在说着什么的时候,他不难感到她内心的一种荒凉。有时他为此而动了一点恻隐之心,因为她与他一样也是一个孤独者。

  他想待他办完这几件大事后,再回花山头去。

  冒辟尘照例兜开了圈子,确信无人跟踪盯梢,才又转回到宝塔街,而后拾级走上禹积桥。

  一上桥顶,一阵阵蓬勃水汽直扑面门而来,冒辟尘不觉浑身肌肉一紧,霎时如针扎般的锐痛立即扯满他的前胸后背。他不由得闭了闭眼睛,静等这阵痛疼过去。那个伤科郎中前几日来给他换药时,带来王瞎子被杀的那个消息,让他气急攻心,人晕了很久很久。对他来说,这就意味着这世上最有价值的这样一个线索断了。同时,他又对始终隐在暗处的仇人的强势更加担心。

  面对伤科郎中吧嗒吧嗒的两片薄嘴唇,“当时应该灭了那男孩”的念头,从他心里一掠而过。但他很快开始自责自己的残忍和堕落。如此,你同那些人渣的区别在哪里!多少年来,正因为你恪守绝不滥杀的底线,你还是一个人。而后他告诉自己:这笔账可以算在那个他恨不能杀千刀的警长头上。他吃不准现如今他有否引起了他的那些影子仇人的警觉,但他能吃准的是,因为这个该死的警长,他绝对受到了一些人的注意。想到这一点,他如坐针毡。他决定回头定找个机会,宰了这个狗日的警长。

  桥东有一河湾,湾里的河埠头边上有一座门字形的栈桥伫立水中,一出河湾,水面在这骤然变得开阔起来,几只鸥鸟左右翩飞,追随着河面上一艘张开大小帆樯的七桅大船顺河而下。

  桐镇镇中市河由西而来,出此桥,沿几十里塘岸,一路撒欢直奔水天一色的大江。

  冒辟尘想到了那个好似闲来无事、随意走走的北方汉子,想到这一段时间,镇上骤然多出来的那些陌生面孔和从王府开进开出的船只,本能地感到是他苦苦等待了十多年的那个人要来了。

  眼前这水这塔,那鸟那船,使冒辟尘心中平添了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惆怅。冒辟尘别过脸去,面向河东稳稳地坐在桥头上开始抽烟,今日是他同薄一冰约好的日子。这些年来,他跟任何人都没说过王忆阳的事,这仁兄只知道他住花山头。

  如果他不考入省立畜牧兽医学堂,如果他不与这个薄一冰同窗,或者薄一冰的老家不在太平镇,那么他的一生可能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了。冒辟尘常常这样想。

  薄一冰的老家就在桐镇大江下游几十里地外的太平镇,冒辟尘想这恐怕是他与薄一冰最初亲近起来的主要原因。冒大爹少小离家,一口的桐镇口音,而薄一冰的口音与此地极为接近。他一走进省立畜牧兽医学堂的宿舍时,薄一冰冲他一笑,头一句话便是:“想来你就是‘毛笔尘’。”冒大爹一天到晚就这么嗓门亮亮地将冒辟尘喊作毛笔尘的。

    大爹一直喊出喊进,只要他读书读得上去,哪怕大爹卖短裤也要供他读书学本事。考取这家学堂时,大爹就瞒着他卖了仅有的几亩地,把他送到了省城。

  笫二年的暑期,他架不住薄一冰三请四请,便一块儿去了太平镇。

  此时他俩已经可以娴熟地劁猪阉鸡并能诊治牲口的常见病了,于是便走村串户,出门去赚钱。他们几个从乡下考进来的同学,第一个学期一结束回到乡下就开始这么干了。冒辟尘在自家的村子干这活时,大爹颠颠地跟到东跟到西,连嘴都合不拢了。

  火炉浜是离薄一冰的老家太平镇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那儿有不少人家都养羊。一入冬,有很多人家杀了羊便连皮带肉地焖一锅,再加十多种作料用文火慢慢地煨,待羊肉稀酥塌烂后便连汁带肉地冻在一处,再切成羊糕,挑到镇上去叫卖。火炉浜的羊羔肉喷香扑鼻,入口即化,极受欢迎,冬日里在大江中东去西来的船工,如果吃上了这火炉浜的羊羔肉,要对人从冬天讲到夏天再从夏天讲到冬天的。

  这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草屋蓑衣老牛,苇荡荷塘,水边垂柳,还有戏水的白鹅麻鸭,都给冒辟尘一种世外桃源的印象。

  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他俩撑着油布雨伞一走进浜里,有些没有下田的妇人和小孩立即拥出屋门外看新鲜。他们问讯有无病畜可看时,一个一脸精明的妇人便告诉他们,福根家里的羊最近不大吃食了,那个福根嚷嚷了几天了,他们不妨过去问问。那妇人说完话,一个赤条条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从他娘身后钻出来,自告奋勇地要领路。那小子浓眉大眼浑身溜黑,头上扎了一条小辫,身形灵巧如泥鳅,他娘笑说道:“关你屁事。”说着便下手去抓这小男孩,但那小男孩一闪身就奔到了他身边。小家伙大大方方地将一只又脏又湿的小手交到了他手里。冒辟尘连镯带腕地满把握着小家伙的手,向那妇人道声谢。

  那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他所熟识的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冒辟尘不由得松开手来低头一看,镯上是一条他烂熟于心的银龙,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在夜深人静之际他把玩银镯的那种感觉,那是他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的感觉。

  冒辟尘心头一怵,脸色大变。他迅速地触触自己的内衫口袋,硬硬的,还在。

  “咋了?”薄一冰困惑地看着脸色煞白的这位朋友问道。

  冒辟尘变脸似的,立马一脸堆笑举起小男孩的镯头,对那妇人道:“嚯,嫂嫂,这镯头做工考究!这样的精致,从未见过,阿是在镇上的银匠店里做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9

  “哪是什么银匠店里做的,也不怕你们两个笑,是三多他爹……把赌,赢得来的。”那妇人迟疑了一下,面带羞色道。忽然她指着一个正向他们走来的蛮夯大汉说:“喏,镯头就是那个现在荡过来的老翘辫子的!”

  “说啥哩,一看见小白脸,认都不认得,就同他们七搭八搭,告诉三多他爹,夜里剥你的皮!”那大汉撑着油纸雨伞,吧唧吧唧踩着稀泥隔老远就扯开嗓子朝那妇人喊。

  那妇人毫不示弱地回敬道:“放你娘的瘟屁,自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我七搭八搭?烂你的舌根,嚼你的蛆!”

  大汉锐利地看了冒辟尘和薄一冰一眼,对妇人笑问道:“怎么,要同他们两个攀亲眷?这样的亲热法子!”

  “亲热你个魂!在夸你的镯头呢,这个小伙子!”妇人对冒辟尘努努嘴。

  那汉子浓眉一扬,两眼瞪做铜铃,像被踩了尾巴似地转向冒辟尘:“干啥的,跑到这儿来瞎七搭八,问个屁!”

  冒辟尘浑身肌肉一紧,眯缝起眼睛,寒寒地看着那汉子。那汉子也不甘示弱地开始收伞,横眉立目地对冒辟尘道:“我看你这根青皮甘蔗,从来没被刨过一刨,是吧!”

  薄一冰立即满脸堆笑,一口一个老哥地叫着。那妇人也连骂带劝地打起了圆场,那汉子这才作罢,骂骂咧咧地又撑开伞,走了。

    妇人看着大汉离去的背影,抱歉地对脸色铁青的冒辟尘道:“今天吃了枪药了,这只老翘辫子!不过,吃船上饭的人都这样,畜生脾气,混得很,再别动气,好呀!”

  那日,他们还是与那个戴着一只银手镯的小男孩,一起去了那个福根的家里给他家的羊瞧病,后来还阉了十来只鸡。阄鸡时都是薄一冰动的手,冒辟尘的手一直在颤抖。

  他记住了那人的名字:高占玉。

  冒辟尘打小就对爷爷家那场大火疑神疑鬼,起先是因为娘和大爹一说到这事就躲躲闪闪,或者干脆缄默不语。他岁数一岁一岁大上去,有关那场大火就想得越多。

  大爹一日不小心说漏了嘴,爷爷在桐镇乡下还有田产,但让那些佃户先捡了个便宜。他就此追问了几句,大爹居然大发雷霆,嫌他多嘴多舌,他为此纳闷了很久。

  大爹似乎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小时候,只要庄子里一出现陌生面孔,他就急急忙忙地将他领回家中,紧闭门窗,且惶惶不可终日。去省城读书之前,大爹从来不许他独处一室,他一直睡在大爹的铺对面。他还记得他住在武馆的时候,与大爹上茅厕,大爹一个不留心,解下裤腰带时,竟然锵啷一声掉出一把柴刀。他后来还发现大爹睡下后,那把柴刀就掖在大爹枕下。冒辟尘相信其中必有隐情。

  这次随薄一冰到太平,冒辟尘原本还想去桐镇看看的,但他从火炉浜回到薄一冰家里的第二天,就乘船回到省城,而后又直接去了凤台。半个月后,他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潜入了火炉浜。是夜,当他将一脸煞气的高占玉绑到远离村子的一片林中,剖开那只骚气熏天的阴囊时,高占玉的精神便彻底垮塌了。

  冒辟尘取出他自家的镯头,塞到浑身如筛糠的高占玉眼下,他问啥,高占玉答啥,恨不得把他同相好的上过几次床也一并告诉他。

  高占玉是个强盗胚,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他都干过,可他赌神发咒,没在桐镇抢过一双筷子。那银镯头也不是赃物,是他在县上一家叫恒孚银楼的银器店购得,本来他要送给他邻村一个相好的小儿子。但他揣着镯头回浜里,没进家门就上了赌桌,那一次他输得屌蛋精光,包括那只镯头。

  高占玉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说,十几年前桐镇司空坊那场大火,绝对不是一次意外。那天当夜有一只货船,载一船货色,在大湖被他几个同道的弟兄截住了。那船是从虹桥这个口子进的大湖,所以这几个弟兄料定船是从桐镇开出的货船。不料一上船,舱里一下出来十几个,手上都有家伙,一批横天横地的杀胚。一上来就打得天昏地暗,他的一个弟兄被活活劈杀,劈杀的这个跟他高占玉喝过血酒,拜过把子。这只船上那个开船的船老大虽则也被打得半死不活,但总归没出人性命。后来听讲,这个船老大是黑龙潭小连庄人。而这边一伤一死,亏吃大了。其他几个当时跳船,从水里逃了出来。后来他高占玉同这几个弟兄寻了二十几个人,全是好角色,开始跟他们打冤家拼命,大家都死了好几个。再后来有一个人称大湖龙头大佬的出来做中人,彻底摆平。事后,他们听说了桐镇司空坊那场大火,算算日子,联系起来看,那场大火应当同这船人搭界。

  那个浑身的皮肉已被他冒辟尘剐成一堆破烂的高占玉,当时还供出了几个曾经同他出生入死,一起杀过人放过火的兄弟,而后哀求冒辟尘饶命。但临了,冒辟尘还是用柳叶刀如杀鸡般地拉开了他的喉管。

  当夜,他便揣着自己的镯子,杀奔辖桐镇太平七大古镇的震湖县城,找到恒孚银楼专打银镯的老银匠,订做一副银镯头。

  高占玉没有撒谎,那个头发乌黑的老银匠拿着他的镯子告诉他,是他的东西,他大半辈子打出这种样式的银镯,已是难以计数。

  于是,冒辟尘从此就绝了凭爷爷家存世的唯一的遗物寻凶的念头。然而十多年过去了,爷爷的阴阳麒麟玉佩竟凭空冒了出来。

  “慢慢来!”冒辟尘开始安慰自己,“一个复仇者有足够的耐心,老古话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的就是这事!如此,断了的线索便可以再续。从黑龙潭的小连庄,一直到王庄,包括那黑白玉麒麟,你不也是这么慢慢地一件件寻来等来的吗?”

    当冒辟尘脚下积了一堆烟蒂,再次向河面搜索时,终于看到一艘小船拐出S形的河道,贴着河堤,逆流而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眼神带有一种极为明显的警觉。他手执长篙,衣袂飘飘,煞是威风。那便是他的同窗好友薄一冰。

  小船如梭一般地奋力跳跃着驶入那个S形的河道,薄一冰一直面向他站在船尾,在船行将消失的当儿,冒辟尘见他双手举过头顶向这儿作揖,大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意味。冒辟尘的眼眶稍稍有点湿润了,不过那点湿润很快便被风干了。

  他微微地低着头走在驳岸上的石板路上,步履有几分沉重。在桐镇生活这么多年,他突然头一次发现脚下的石板全是带有许多麻点的石板,间或有一两块是有点青润的那种石材。他知道这石板是悬空的,下面是一条条四通八达的下水道。

  冒辟尘的脑袋骤然嗡嗡作响,他听见了他血管里血流如石板下的水流那样发出一片汩汩的流淌声。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9

如今对施朝安来说,这世上没有比这更有诱惑力的事了。尽管昨夜他只睡了两个时辰,但他精神头很足。此时他只担心一件事:对于这块玉佩,那个方老爷子知道得同他一样多。那样一来,他就得彻底歇菜了。

  施朝安一般不在外面吃饭,店主热情过头是一方面,说这说那,弄得他不能定下心来吃东西,另外就是会钞,店主如同相打,推来搡去的,每次都得他发火,才收下他的铜钿。他不要吃白食的,警所其他人吃不吃,他管不了,但他绝不吃白食。这时他不想回家耽误辰光,于是便转身折进街边一家挂着一块“丁鸿兴”招牌的面店。这面店他吃过几次,店不大,很清爽相,面的味道也不错。

  热气腾腾的店里那几张白木胚桌边坐满了人,有的坐两人的长条凳上竟坐了三个人,肘碰肘地在吃面,到处是呼噜噜呼噜噜的吃面声。客满咧!施朝安退了出来,准备换家店。一个小伙计看见施朝安,即刻奔到账柜上去叫店主丁鸿兴,丁鸿兴一见施朝安,立即像风一样地刮出账柜,把他扯进店来。那个极有眼色的小伙计马上同一张临街的只能坐两个人的小方桌上的客人商量,能不能腾个地方。那两个好说话的客人端着面碗,不管施朝安如何阻拦,还是同其他吃客挤一张桌子去了。

  “虾仁鲍鱼双交一碗,紧汤!”丁鸿兴亲自向里头灶间长声吆喝道。

  难为他了!施朝安向这个胖乎乎的店主看了一眼,心想。他在这儿吃面顶多不过三四次,但这个店主居然还记得他不喜欢吃汤。

  丁鸿兴被施朝安赶回账柜,他开始打量店里的吃面人。这些人显然都不认识他,看上去全是桐镇周边的乡下人。一个自以为对世事无所不知的中年男人,隔桌朝旁边一个打着夹板的老者招呼道:“哦,交关辰光勿见了!”

  那老者举举打着夹板的胳膊回道:“这段辰光从柴堆上滚下来,跌断只手,不出街了。”

  “嚯,软组织挫伤!”那中年男人权威地说道。

  被“软组织挫伤”这样一个术语震住了的老者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施朝安瞥了那中年男人一眼,目光转向窗外,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但却竖起耳朵,捕捉来自店内四面八方的闲话内容。

  一个吃着阳春面的中年壮汉在同另一个就着二两肉丝面低头在吃酒的中年汉子攀谈着。

  “喔哟,这段辰光桐镇实在不太平哦,王瞎子知道不,胳肢窝里夹条袱跑乡的那个,死掉啦,贼偷!屋里没有值铜钿的货色,贼骨头火了,就杀人了。我刚出街,听讲虹桥头的网船上昨夜贼偷,先往船舱里放迷香,放倒船上人,再偷,阿凶险!”

  “听说还死掉一个人,迷香有毒,迷倒了,再也没有醒过来!”

  施朝安的嘴角上泛起一丝令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一个穿着草鞋的汉子,喝下最后一口面汤,把筷子啪地扔在桌上,插进来,长叹一声道:“这样下去,怎么了得呵,这日子可再怎么过哦!”

  “怎么过?”一个青头小伙,把裤腿卷到膝盖上的一只赤脚踩在长凳上,笑道,“都去做乌龟贼强盗,就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了。你偷我,我抢你,大家就这么搞好了!”

  施朝安特想照那个青头小伙的扁脸上狠狠地来上一拳。这时他的面来了,他接过面碗,重重地蹾在桌上,汤溅了一桌。丁鸿兴拿了块抹布,冲过来,动作幅度很大地抹起了桌子。丁鸿兴扫了那个扁脸小伙一眼,走进账柜回笑道:“这么瞎讲乱讲,当心捉你进去!”

  扁脸小伙冷笑道:“哼,捉我进去?我们村坊上,那天天大鱼大肉的主,说句难听的,他们这些铜钿银子都透着一股子血腥气。前两年还梭条鱼炒咸菜过个年,爷娘死,一张芦席裹一裹,就埋掉了的,连只薄皮棺材也买不起。可这两年,嘿,抖起来了,一桌一桌吃,两楼两底的新房子也造起来了。从前都是做一日吃一日的穷鬼,又没见他们做过啥生意,这大把大把的铜钿银子哪里来!啥人查过?不捉他们,捉我进去?”

    施朝安猛地想起陶巡警说过的“一夜暴富,这钱物不是做贼偷来的,就是做乌龟强盗抢来的”的话。施朝安很遗憾,为什么不让县局调派两个其他镇上警所的人来,混到这些地方,看看能不能摸到点什么情况呢?他决定待会儿就捎信给季局长。

  施朝安吃掉最后一口面,一抬头忽然看见冒辟尘大步向这儿走来。

  冒辟尘远远地看见施朝安也在这儿吃面,不觉有些意外,也有些忌讳。他常在这儿吃面,王庄那一双宝货兄弟他就是月前才在这爿面店听来的。

  当年小连庄那个该死的老头说到他们十几个人中间有一对双胞胎兄弟时,他觉得这俩兄弟应当比其他人更容易找到。十多年过去了,他一五一十地把其他十几个贼人死胚都送到该去的地方去了,这中间有的人原本就在环大湖的邻镇落脚,有的盆满钵满后迁出震湖县,搬到外县去了,可还是被他揪出洞来。但他却始终没有觅到这俩兄弟的踪影。

  有的大湖强盗不仅抢劫杀人时蒙面,就是同生共死,彼此做过几票“生意”的,不知对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的也多得是。聚在一起,他们也常以诨号相称,绝少有知根知底的。这对双胞胎兄弟的诨名就叫黑白无常,黑兄白弟。冒辟尘就知道这么多。

  那日,王庄一个贩猪人,灌了瓶老白干下去,说到了那黑大佬的家主婆,雪白粉嫩,奶是奶,腿是腿,若能让他睡一夜,他死起来口眼就闭了。

  听到这黑白兄弟大佬的消息后,冒辟尘第二天就去了王庄,但连这兄弟大佬的人影也没见着。明的暗的,冒辟尘连去几回,可回回扑空。那天,他觉得是老天爷眷顾于他冒辟尘,才让他在虹桥头撞上了这黑白无常兄弟。那大佬喝得摔来倒去,靠在闷声不响,但杀气腾腾的兄弟身上,神气活现地叫嚷着要雇船。

  “谁……去王庄,船钱翻番,大爷有银子!”那大佬擎着满满当当的钱袋,将袋里的袁大头抖得哗哗响。

  牙关咬得铁紧的冒辟尘站在桥上,他分明看到这俩兄弟的额角上写了个“死”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9

  那日,他已不指望能从这兄弟大佬那儿得到他们劫来的任何一样东西了,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俩死胚竟会打包恭候。活干得非常顺手称心,唯一遗憾的是,看到这双胞胎兄弟家要搬场,他便不等天黑就不顾一切地下手了。未能审上一审,也没来得及告诉这俩杀胚,他是谁。

  那个一副倒霉德性的大佬步出白场,走到稻柴垛后掏出老二,正要行事,他一声“黑无常”,那家伙应一声,他披一身稻柴,一跃而起,一刀封喉。

  不过,审不审,也就那么回事,按以往的经验,这对双胞胎兄弟应当和那些杀胚一样,不可能比黑龙潭的龙头大哥——连大林知道得更多。

  冒辟尘一向清楚,这类面饭店茶馆店小酒店,还有汰浴的混堂之类的地方,也是这些个各类杂七杂八信息交汇的地方。他已不止一次地在这些地方掘出过有价值的线索来了。

  这时施朝安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了他身上,冒辟尘毫不示弱地回望过去。

  四目胶着片刻,施朝安隐隐感到一股杀气扑面而来,不觉微微地眨了眨眼。但就在这当儿,冒辟尘已转身离去,向一家馄饨店走去。

  冒辟尘的那种眼神激怒了施朝安,他起身离座,轻轻地将铜钿放在桌上,但这个动作显得很刻意。店主丁鸿兴显然知道他的脾气,也就没有过来客气,只是走出账柜赔笑相送。

  施朝安走在街上还在想冒辟尘向他看过来的目光,哼,怎么说,也算是个吃软饭的主!施朝安觉得也可以暗中派人盯这个牛郎中的梢,如杨标他们那样,把人先监视起来,看看这人一天到晚在做什么。这个人看起来怪怪的,身上真有那么股邪劲,三十多岁了,也不讨家主婆,孤身一人在桐镇一呆就是十几年,究竟是咋回事?盯他的梢,摸摸他的底牌,可以!

  一群人呼朋引类地从施朝安身后拥过,其中还有几个回家吃过点心到学堂的学生。

    “又去看啥西洋镜,这样热闹?”施朝安向一个回头对他点头致意的瘦小男子大声地问道。

  瘦小男子身子一痉一痉地向前冲着,他也高声大气地对施朝安道:“看杀蛇,高申他们又杀大蛇!”

  “快点走呢,大蛇肉头结实,听讲可有吃头了。去晚了,就卖个精光了!”一个蓬头散发的妇人,一边疾走,一边招呼另一个步履蹒跚的小脚老太太。

  “那你等等我呐,光晓得催命一样地催!”小脚老太太怨怨地喊道。

  “哼,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全是吃客!”施朝安对桐镇人三句话不离吃,鄙视至极。

  前面有个身着大红衣裤的女孩逆人流而来,一脸凄恻绝望的神情,见了叫人不免有几分垂怜。施朝安想起来了,这几日,他在高申蛇行那儿见过她好几次了。他不知道她小小年纪,为何要这样伤心,为何整日价是一副要落泪的样子。

  施朝安看着走过来的红衣女孩,柔声问道:“小姑娘,干吗不开心,姆妈打呵!”

  红衣女孩冰冰冷地摇摇头,过去了。

  “你是谁家的孩子呀?”施朝安又追问了一句,但那女孩既不回头,也不吱声,就那么丧魂落魄地飘走了。

  施朝安无趣地看看天色,然后快步向镇西南的禅杖浜走去。

  一缕月光,从仓房壁顶的一扇扇木栅栏窗口刷进来,四处的竹器家什和地面上一片银色清晖。

  康伯伯扫完地,倒拖着扫帚去熄掉仓房里的几盏灯,而后走到耳房门口,笨拙地摘下皮围裙挂在房门口的大钉上,门边的两块门板上,钉着两张蜡黄的大蛇皮。康伯伯向那张新新鲜鲜的雌蛇的蛇皮看了一眼,语焉不详地长叹一声“苦煞”!便咿呀一声推开门来,僵直着身子,一脚跨进门里。

  刚刚安静下来的蛇,突然在一只只竹箱中焦躁不安地游动了起来,其中一条杯口大小的黑蛇在游动中始终抬着那一双呆滞的玻璃球似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对面墙上那木栅栏窗,它那润滑见光的额头上带着的那块白斑在暗中闪闪烁烁。

  康伯伯又回身立在门口,眼睛在仓房里扫一圈。这时一道红光,从木栅栏窗口飘然而下。康伯伯心头咚的一声,他定定神又仔仔细细看一圈,什么也没看见。

  “老眼昏花,老眼昏花啊!”康伯伯用京剧唱腔,念叨着,跨入耳房,然后关死房门,脱衣躺下。他摸出枕边的酒瓶一气连灌几口,咂咂嘴说:“一天又过去哉!”他心满意足地睡了。

  远远近近的鸡鸣声啼成一片,康伯伯一个激灵坐起来,心里一片慌乱。蛇行外传来阵阵低声抱怨。晚了,晚了呀!平时这会儿,他早就敞开大门,把要出卖的蛇笼搬到门外的墙根下摞好,等那几个杀蛇卖肉的伙计来开张。

  “碰着个困鬼了!”康伯伯飞快穿好衣衫,耷拉两脚去探鞋时,一下子瞧见一条碧绿如玉的小青蛇盘卧在门槛下酣睡。

  “天哪!”康伯伯看见一条竹叶青在那,眼睛便直了。

  竹叶青醒了,懵懵懂懂看康伯伯一眼,从容不迫地游走了。康伯伯三步并作两步拉开门,冲入仓房。仓房内静寂无声,一摞摞一排排竹笼竹篓的门户洞开,里头空空如也。那条小青蛇在仓房中央兜个圈子,不疾不徐地钻出阳沟,一甩尾巴就消失了。

  “我的娘亲呀!”康伯伯拍手拍脚地号哭起来。

  晨曦将一片此起彼伏的老宅涂成暧昧的灰白,在这一片老宅中有一幢墙瓦颜色簇新的小楼,仿如一个抬头挺胸的洋装阔少睥睨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乡人。楼门前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扫地,他的长柄竹扫帚在地上有力的划拉声,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得很远。这是高申一年前刚起的三进两楼两底的新宅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29

  雪白滚壮的桂娘在床上一个大翻身,将脸转向高申。她是高申新近讨进门来的新娘子,是县上春满坊的一个窑姐。用高申自己的话来说,那点新头还没过去,所以这一阶段他就天天晚上在桂娘房里睡。桂娘转身过后,欲待再次睡去,但她忽然感到男人似乎在她的耳廓边吹气,于是就闭着眼睛用手轻轻去推高申,可手指却触及一片滑腻冰润的皮肤,她当下一惊,睁开眼睛。

    两条小王锦蛇从高申的嘴里向她探出半截身子,呈乙字形上下舞动着。高申浑身乌青,圆睁双目,一脸狰狞。他的七窍沾满了墨黑的血块,一包小蛇从他的绽裂的腹腔里拱进拱出。

  桂娘发出一声尖锐的绝叫,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

  天大亮了,但王兴国房间里仍燃着几盏洋灯,他光着上身,坐在雕花大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张阿二,一句话也没有。高申同他的俩伙计,竟被蛇毒杀!他有点蒙了。

  “高申的两个伙计也都这么个死法!”张阿二站在敞着的房门外,对他老娘舅说。想到那一包小蛇从高申的屁眼腹腔里如蛆一样地拱进拱出,张阿二身上立即又起了身鸡皮疙瘩。

  “去寻施朝安,我在高申那儿等他!”王兴国在被窝里狠踹一脚抖个不停的二姨太,吩咐张阿二。他对施朝安恼火透了,虽然他也知道,高申他们被杀,怨不得施朝安,但他总得怨个谁!

  王兴国掀开被子赤脚跳到地板上,二姨太一下子春光大泄。张阿二飞快转过身去。

  “把那个陆蛇医请到镇公所去。”王兴国飞快地穿好衣衫又对张阿二吩咐道,然后就冲出门去。

  王庄兄弟大佬和那俩孩子被杀案,还没理出个头绪,又绕上个王瞎子。王瞎子虽说是虫豸,但这终究也是人命关天的命案。哼,马上又是什么卖梨膏糖的捉鱼的,被咬杀毒杀,已经让他够挠头的了,突然又冒出高申一干人被蛇咬杀这等事来。真真烦煞个人了,这桐镇咋啦?

  张阿二用力地摇摇头。

  王兴国知道问张阿二这号人问了跟没问一样。他气恼地踢开挡脚的一只破竹篓,一改往日的四平八稳,大步流星地走到街上,张阿二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

  一只插着草标的鸡婆,忽然挣开绳索飞出篮子,尖叫着满大街乱窜。卖鸡的老头嘴里操着鸡婆十八辈祖宗,从后面撵上来。一个浑身流油的肥妇拎个小菜篮,扯着嘶哑的嗓子,逢人就说:“再不好吃蛇了,听我讲呐,吃蛇也要吃出人性命来了。啥人吃出一身蛇腥气,蛇夜里就寻来弄杀伊。啧啧啧啧!”肥妇像那只鸡似的,奔到东飞到西,咯咯咯咯叫个不停。

  “瞎鸡巴嚷嚷啥!”跟在王兴国后头的张阿二对那个妇人大喝道。

  妇人一看脸色铁青目光阴鸷的王兴国和凶神恶煞的张阿二,就两个肩胛扛着头,不出声地走了。街上到处都是三五成堆的人,他们神情激动,议论纷纷。王兴国不听也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看了一眼去寻施朝安的张阿二,再看不见任何人,也不回答任何人的招呼,满脸紧绷着自顾自地急奔高申家而去。

  阿德神情阴郁而又疲惫地从楼上走了下来,正在灶头上择菜的娘头也没抬地问道:“这几日你怎么啦,像只煨灶猫,又同人相打了?”

  “没有。”阿德有气无力地一摇头。

  “那就是又考过试了?”娘回过头来问。

  阿德极其厌烦地摇摇头。

  娘要替他盛粥,拿着碗筷走到他跟前,嗓门高了八度,又问:“肯定吃先生的批评了!”

  “没有!”阿德发出了歇斯底里的一声尖叫。

  娘咆哮道:“你要死了,你倒比我先跳起来,你疯了!”

  娘手里的筷子雨点般地落到了阿德头上,但阿德完全无动于衷,任凭筷子啪啪落下。娘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慌乱,她把筷子哗啦一声摔在桌上,底气不足地吼道:“快点说出来,这几日到底咋了,人像死过一回似的!”

  见阿德仍旧沉默着,娘显出温柔的脸色,拍拍他的背叹道:“我今早买小菜,路过那俩小孩被人勒杀的人家门口,唉,那两个小孩的大人哭杀!不过,你以后再不准对大人这么恶声恶气地说话,‘嗯’一声,快点!”

  阿德应一声,娘的双手突然搂着了他的头,哽咽道:“阿德呵,有朝一日,你要是没了,娘也就不活了。”

  娘盛好粥,踢踢踏踏地走开了。

    看着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饭泡粥,阿德一直淤塞的胸口松了不少。娘是如此深爱着自己,这令他的眼睛也不由得一热,但也仅仅是一热。一转念,想起汝月芬,他就胸口发闷,就浑身无力。

  自那节课他俩迟到,在教舍门口双双落入大家眼中那一刻起,汝月芬对他明显地疏远了,这让他有点失望,也有点伤心。汝月芬这几日再也没有同他说过话,甚至没有正眼看过他。下课时,汝月芬木木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别人问她,她也不说。放学时,他也不像从前那样,汝月芬前脚走出教舍,他后脚就跟出去。过去虽然在路上经常也是搭不上话,但跟在后头的阿德仍旧非常满足。汝月芬刻意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显然让女施先生很满意。

  弄堂里传来了爹的脚步声,阿德赶紧走到脸盆架那儿,开始梳洗。爹讨厌吃饭泡粥,每天清早一碗素交面雷打不动,为了赶头汤,他起得都很早。吃过头汤面,就直接到钱庄去了。

  爹嗒嗒嗒地从后门走进来,看到阿德还在梳洗便呵斥道:“还不赶紧吃早饭,准备到学堂,你要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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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径直走到娘跟前,一阵低语。

  阿德应了一声,连忙奔向饭桌,在贴近爹娘一面坐下。

  “全被蛇毒杀!”娘跳起来,手里剥好的豆掷在一堆豆壳里问,“那他们的女人小孩将来咋办啊?”

  听见娘“全被蛇毒杀”这句话,阿德的头皮炸起来了,他从碗上慢吞吞地抬起脸来问:“啥,你们说啥?”

  “不关你的事!怎么什么都跟你有关系?把你的功课去弄弄好,这跟你有关系!小孩子家家的,什么都要打听。”爹瞪眼看着阿德,色厉辞严地说。

  阿德赶紧低下头去吃泡饭粥,但耳朵扎得更高了。

  爹甩着袖子去钱庄上班了,他是在街上吃完早点专门弯回来同娘说高申那事的。爹一走,听得半不拉拉的阿德缠着娘问。娘长叹一声,将从爹那儿听来的都告诉了阿德。娘说完后还是愣愣的,站在那儿一脸的惊恐和伤感。

  阿德听了娘的话,心里先是腻味恶心。小蛇穿肠过,从那些人的嘴里屁眼里一嘟噜一嘟噜冒出来。转而很是开心,觉得畅快无比。看看娘的脸色,“天报应”这句话他不敢吐口,可他就是那么想的。还有什么比杀蛇者被蛇所杀,这样一报还一报更令人解气的事?

  要和汝月芬说说这事,出这事她会比镇上任何人都要高兴!阿德想。

  阿钟在门口连咳几声,阿德把吃剩的饭碗一推,同娘打声招呼,就夺门而出。阿钟眼睛闪闪发光地贴过来,用唯恐天下不乱的腔调问阿德:“你知道不?”

  阿德知道阿钟问什么,点了点头。

  “根根肋骨,全部断掉。最毒的蛇先毒翻高申那些人,然后它们再一点一点收拾。大家说这事就是从高申蛇行里逃出来的那些蛇干的,几条人命呵!”阿钟亢奋了起来。王瞎子的死,同高申他们比,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康老伯伯也死了,自个儿吊死在蛇行里了!”阿钟添说道。他比阿德知道得更多些,更具体些。

  那个康老伯伯死了,娘没说,阿德一愣,有点开心不起来。那个大头圆脸,一圈白胡子的康老伯伯是个好人。大夏天,他在蛇行门口摆酒摊,有个把嘴里爬出馋虫来的小把戏围着他骨牌凳上的两只小菜兜圈子,他总要夹秸毛豆,盐水果肉,或者是一只浓油赤酱的虾塞进那张小嘴里。

  “六点一刻,我娘买菜一回家,我就知道了,你呢?”阿钟问。

  “六点三刻。”阿德踌躇片刻答道,他不住地向新马路的方向了望。

  “小朋友,到学堂呵!”振兴伯横过马路,向阿德招呼道,从一片小身子中突然冒出个大人,让阿德吃了一惊。

  振兴伯竹布长衫一件,新剃过的头,人显得特别清爽相。他笑吟吟地问阿德:“怎么不去店里听书,吃茶了?”

  阿德有几分羞涩地答道:“再去,娘打。”

    “砍掉个头,碗大个疤,小伙子,娘打怕啥,只当掸灰。”振兴伯拍拍阿德的头,边走边笑道,“这桩事,是你的那个阿三伯在你娘面前讲起的,这个老贼骨头被我骂一顿,小把戏玩呀,夹七夹八做啥!没事了,放夜学来,和你的同学林家里一起来,这几日,香烟壳子我攒了一大堆。”

  振兴伯人风趣热情爽气,不像他店里那个阿三伯见他们小孩进来,就如同见了条野狗,看不见算好的,气不顺的时候,还吊个长脸把他们往外轰。听书的老听客特意留下三四粒五香豆,一两粒小胡桃,统统都会滑进他自己的袋里。阿德平日里很喜欢看见振兴伯,但这会儿,他要等汝月芬,就有些敷衍地胡乱应答着,他希望振兴伯赶紧走。可振兴伯走出两步,又回过来问:“咦,施警长还没把玉佩还你?”

  “没有。”阿德回道,“你咋知道的?”

  “我振兴伯啥不知道?”振兴伯依然笑问道,“他霸着你的玉佩,不还了?”

  “他没说不还。”阿德尽量掩饰着自己的不耐烦,摇摇头。

  “哦,再会!”振兴伯看出了阿德的不耐烦,用力地拍他一记头皮,扬扬手,笑哈哈地走了。

  “向他讨还来!”阿钟看看阿德的脖颈,恶声恶气地向他提议。

  “这怎么可能,傻逼!”阿德骂一句阿钟,一扭身就走开了。不过,胸口没了玉佩,他觉得这两天空落落的。这几年来,他不记得取下过玉佩,即便汰浴也不取,这样可以洗去沾在玉佩上的人皮屑和污皮泥。玉佩的事,娘已经问过他两回了,为啥那个姓施的警长,还不还玉佩。但现在他对这事没兴趣,边走边留心汝月芬来的方向。

  汝月芬迎着朝阳,夺人眼目地走在人丛中,阿德放慢脚步,无限惆怅地回望一眼汝月芬,与阿钟并入了人流。汝月芬一过来,阿德立即撇下阿钟,左右一看,向她跟前蹭去。阿钟知趣地走开去了。

  与汝月芬保持间隔的阿德,趁中间有人快步走开的空当,对汝月芬嗫嚅道:“听说没,那个杀蛇的高申,还有他的俩伙计,全被蛇毒杀!”

  “能不能,不说话。”汝月芬眼神悲伤地看了阿德一眼,凄楚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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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德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脚一片冰凉。

  看到阿德蔫了,汝月芬凄然一笑,无奈地摆摆手,请求阿德原谅。她叹道,这几日,她夜夜乱梦连天,醒来后脑子一片空白,只依稀记得自己紧咬牙关,上天入地四处飘荡,在阴湿滑腻的街巷中疲于奔命。清早醒来,总是浑身脱力,手脚发软,连牙也生疼生疼的,觉得满口牙都松了。早上,一想到还要到学堂,她就害怕,心情就恶劣到了极点。她不要见任何人,不想讲话,对一切都厌倦得要命。

  阿德记起了那日与汝月芬野游在小河边,她讲过的几句话,“有的梦会连着做很长很长时间,有时也是一夜乱梦,醒了啥都不记得;有的时候,以为自己一夜无梦,但过后碰见啥事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

  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梦,阿德也做过,娘说那是在长身子呢。这本来是桩好事,可他看看与他齐头并进的汝月芬满身的疲惫,他都替她心累。再仔细看看她的脸,他发觉竟然显出了几分憔悴,他为此不由得心头一紧。有些噩梦如刀,侵扰切割着她的心,但除了那些噩梦,学堂也成了她的一个无处可逃的真正的噩梦,而这个噩梦,却是因他而起,想到这里,他不吭声了。

  汝月芬微微地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向前走着。阿德感到他和她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就这样一齐走了一小段路,她低声地对他说,她没劲透了,先走一步。

  汝月芬扔下阿德,独自向前走去。

  阿德胸口一闷,木木地看着汝月芬的背影,愣在了那儿。

  学堂教舍的地板都是担空的,地板就搭在下面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砖墩上,几面外墙的脚下有几个圆形的设有栅栏的通风口,于是空气和老鼠便如幽灵一般从各个通风口出出进进,在地板下游来荡去。虽说通风口能使这地板保持干燥,延长了使用寿命,但因为年代久远,有的教舍地板还是变形糟烂了,尤其是靠墙脚的地板,不是彼此离间,隔出缝隙,便是烂出一个个孔洞,一些同学的铅笔头、橡皮擦和铜板滚进这些缝隙孔洞的事时有发生,如果是女生就会哭出声来。所以有的地板缝地板洞便被一些纸头塞死,但这些纸头有时会被人挑拨出来,继续威胁着那些坐在贴边位置上的人的铅笔头、橡皮擦和铜板。

    哈松就常常这么干,拨出纸头,给他们创造这样的机会。有时哈松索性一把抢走人家小小心心看护好的东西,用手提溜着,对准一个敞开口子的地板洞,佯做要扔下去的样子,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阿要掼下去?”一直要弄得对方恨不得向他磕头求拜后,他才作罢。但自从他报告阿德考试作弊之后,他再没有这样干过。阿德一直在留心这事,哈松只要再来这一套,他阿德定将打得这个短命的哈松泪水直流。为这种事再干一架,说到天上去,也是他阿德在理。

  阿德避开讲台侧脸向墙趴在桌上,眯缝着眼看着贴墙的一个地板洞发呆,那洞被几张用过的废卷子结结实实地堵死了。

  这会儿教舍里很静,他相信除了他自己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连那个平时极少睡觉的哈松,枕在脸颊上的胳臂和课桌上都有一摊丝丝拉拉的涎水。

  女施先生批作业的蘸笔尖直捣墨水瓶瓶底的扎扎声,令阿德骚心,他小小心心地转过脸来,趁她不注意,他猛然一睁眼睛,放出两支寒光四射的利箭向女施先生射去,一睁眼就是两箭,一睁眼就是两箭,女施先生如同一只刺猬,浑身上下插满了箭镞,向四面八方倒去。

  直到搞得自己精疲力竭,他又重新转向墙面,又那么百无聊赖地趴在了那儿。

  他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汝月芬,这几日,有时看着一下子变得形同泥塑木雕的汝月芬,阿德胳肢窝里会一片冰凉。早上她一走开,他就告诉自己,跟汝月芬要好,就是害汝月芬,因为他真的是个丧门星,给汝月芬带来一身的晦气。他决定把这事放一放,先好好考虑一下,怎么把毕业应付过去再说。但整个一上午,他觉得心里头空极了。

  阿德的眼睛有点黏黏糊糊的了,一股睡意徐徐袭来,但女施先生突然一声咳嗽,阿德一哆嗦,眼前又变得清清楚楚了。

  忽然,堵地板洞的那团废卷子往上耸了耸,就如他和阿钟、金山他们堵过的那些鼠洞,伏在一边看久了,那些泥巴碎石便会朝外一耸一耸地活起来。他眯缝着眼期待着,那团废卷子啪啦一声滚到一边,一个豆眼尖嘴的鼠首便会探头探脑地从洞中升出。

  然而与卷子同时出洞的是一个杯口大小的墨色蛇头,那蛇一双呆滞的玻璃球似的眼珠,定定地注视着阿德,阿德瞪圆眼睛看着黑蛇润滑见光的额头上带着的那块白斑,如遭遇梦魇,他张张嘴,但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黑蛇那一条血红的分叉舌迅速地向天一伸一缩之后,便一段一段地将自己拖曳出洞,而后无声无息地向讲台蜿蜒而去。阿德头发直立,抖颤着身子面向女施先生哧哧哧地发出一通古怪的声响,异常吃力地站了起来。

  施艳林从作业本上抬起眼睛,愠怒地盯着仿佛在装疯卖傻的阿德,面孔一红,正待发作,那条黑蛇悠然而起,从讲桌上方高高地探出晶晶发亮的铬铁头来。

  女施先生也同样一声未出,两手朝后一扬,连人带椅轰然倒下。在这同时,那蛇嘶的一声,反身一弹,呈弧线飞向酣睡着的汝月芬。阿德的惊叫声与施艳林的倒地声一并在教舍中炸响。紧接着,整个教舍里一片鬼哭狼嚎,大多数人一睁眼,就看见了一地的蛇在满世界乱窜,并且仍有不少蛇从各个地板洞里源源不断地游出来。坐在汝月芬一边的范小娴在尖叫声中醒来,她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蒙蒙眬眬地向两边一瞅,立即加入了那些尖叫着的原地跳脚者的行列,而靠门口那排座位的两个女生则打第一眼看到脚下游走的蛇时就如女施先生一样,从凳子上滑落在地当即昏死了过去。

  炸了锅的人群一路碰翻桌椅板凳,一路尖叫着向四边逃散,而清醒者如林立生他们则直接逃出门去。教舍里走廊中到处是哭爹叫娘的,继而这股喧嚣声浪在整个学堂扩散开去。每个班的学生任凭先生喊哑了嗓子,照旧从自己的教舍里蜂拥而出,向这边奔来。周教导、施亚平、万先生和徐先生他们排开众人也向这边疾奔而来。

    阿德冲撞着那些夺门而逃的同学,欲待扑向汝月芬,而此时汝月芬则完全淹没在那些慌作一团的蹦跳着的人影里。有一个人跌翻了,跟着又有人绊倒在跌翻的人身边。在震天的哭声中沿墙来回乱窜的哈松突然清醒了过来,跳上课桌几个腾跃,便到了门口,他大力推开那些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地抢出门去。这时有几条慌不择路的赤链蛇径直向门蹿去,尾随哈松正向门冲去的几个男生又惊叫着折回身,脚踩着女施先生的身子,没头苍蝇般地逃了回来,女施先生满是粉末的脸和瘫在地上的手一阵抽搐,阿德心中一动,一步上前将仍旧要从女施先生身上过的老米头挤在墙上,半拖半抱着女施先生,将她死活挪到了门口,甩给了满头大汗的男施先生。

  阿德回过身来,从再次拥堵的人推中挤出去,往汝月芬的位置看去时,心中一凛,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被人七撞八碰而倒地的汝月芬,在爬起来的当儿,一脚踩上了她身边纠缠成团的一窝蛇,那团蛇一律张开大口纷纷转首,对准她的腿脚就是一口。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0

  汝月芬闷吱吱的一声,像片纸似地再次滑落在地。那团蛇迅捷地游散开去,有的直接一头扎进地板洞中,摆摆尾梢消失了。

  阿德如同发疯般地推翻挡碍他去路的一张张桌子,扑向汝月芬。

  已经盘在汝月芬课桌上的那条黑蛇,这时轻巧地从桌面上蜿蜒而下,先他一步冲向汝月芬。那蛇贴着汝月芬的脸颊,迅速地围成一盘,半截蛇身乙字形地悬在她的胸口之上,昂首吐信,威猛地逼视着离它一步之遥的阿德。

  这时拥堵在门口的人已经被周教导他们死拉硬拽地扯开,疏散了,那两个昏过去的女生也被施先生救了出去,而缩在教舍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几个女生,则在徐先生的引领下,如跳舞似地避开地上滚成蛋蛋的蛇,逃出门去。

  这时仍有蛇嗖嗖嗖地钻入教舍墙脚下的地板洞逃之夭夭,但有十来条颜色灰暗的小蛇,不知何故,竟纷纷游向教舍门口,面向周教导和男施先生他们扬起三角蛇首,而后是蛇进一尺,人退一丈。此刻,教舍里除了阿德和汝月芬已不剩一人。

  教舍的门口窗外,人声鼎沸,甚嚣尘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攒动着的人头。操场上走廊里不时地传来一阵阵遇到蛇后的惊叫声和追杀声。

  阿德不顾一切地向前一扑,那蛇浮地向前一蹿,又将阿德逼回去。

  汝月芬紧闭双目,一脸薄汗,脸色渐渐地由红转黑,由黑而紫,气息渐微。

  汝月芬要死了!一股热流轰地直达阿德头顶四肢,阿德哭叫一声,便一跃而起,扑向黑蛇。

  教舍门外一拨先生在学生中朝里头的蛇跳脚尖叫,女施先生被万先生搀着,一副随时再准备倒下去的样子。这时几大步冲过来的施亚平,一把推开站在门外提把竹扫帚在那瞎悠忽的周教导,抢过竹扫帚,向在教舍门口逡巡的那些蛇横扫过去。那些蛇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扭曲着身子滚到一边,而后毫不犹豫地向四处逃窜,纷纷落入地板洞中。

  施亚平一下子蹿到阿德身边,双手捂着阿德紧紧掐着黑蛇蛇颈的两手,死命一箍。黑蛇蛇尾拍打阿德的频率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最后终于停止了摆动,耷拉了下来,于是缠在阿德身上的那一圈又一圈蛇身也随之松脱,像一个解了扣的大绳套一样松落在地。

  阿德张开了血红的眼睛,朝那张渐渐回拢的同样是血红的大嘴和两颗暴突的眼珠看了一眼,双手无力地从施亚平的手箍中滑脱出来。万先生和徐先生绕过施亚平和阿德,抄起汝月芬就向外奔去。

  “送花山头那个蛇郎中那儿去看!”周教导在他们身后喊道。

  从黑蛇血红的大嘴里拖拉出来的分叉舌,像它的内脏又如章鱼的触手,软软地耷拉在阿德的手背上,阿德不由得一阵恶心,他抖抖沾满黏液和鲜血的手臂,死活从施亚平的怀里挣扎出来。

  施亚平嘘出一口长气,然后挺胸收腹像扔一捆破绳般把手里的黑蛇扔到教舍的墙脚下。

    阿德双膝一软,嘭的一声,坐在地板上。

  那些远远地站在门口的一双双腿脚挨挨挤挤地向阿德这边漫过来了。

  那盏洋油灯的灯光洒落在屋角的一摞摞药匾里,那儿的草药已经所剩无几了。陆子矶站在一摞摞药匾前,想着这两天得出趟远门,进山采药了。

  这几日,他根本就无须出摊了,那个卖梨膏糖的被蛇一咬杀,镇上的人就直接上这来买药了,而今早那个蛇行老板和杀蛇卖肉的俩伙计被一群蛇毒杀,那家学堂里钻出成百条蛇来后,他的蛇药就卖疯了。

  他是从蜂拥而来,到他这儿买药的人嘴里知道这些的。那个在大桥头先搅局后又要包销他全部蛇药的高申和他的伙计,一夜之间由人变鬼,这使他极为吃惊。且不说他陆子矶了,就是爹和爷爷也从未听说过世上竟有这等奇事:从高申仓房逃脱的群蛇居然按图索骥上门寻仇!

  这世界,他是越来越弄不懂了,先是自古以来连小孩都知道的无毒之蛇也会发毒,然后是王大毛和那个捉鱼人竟中了所谓千年灵蛇之毒,再就是汝家郝妹的那个女儿!

  本来因为捉鱼人,灵蛇之毒已与这女孩没有干系了,但现如今这女孩又令人见疑了。

  她是学堂里唯一一个中了蛇毒之人,换作他人,甭道是一群蛇,就是其中一两种蛇毒就足以要他性命。学堂里的先生拎来的死蛇中,不是蝮蛇,便是蝰蛇,他们说咬伤这女孩的就是这几种蛇。那条行为怪异的听起来像是有黑寡妇之称的黑蛇,脑袋几乎已被那些个孩子捣扁了,但竟兀自活过来,趁人不备,滑进地板洞中逃之夭夭。他不知道此蛇有没有伤及这个女孩,但即令排除黑蛇伤人,那些毒蛇也足以使这个女孩毙命。可是,打他从渔园赶到学堂,再从学堂赶到家中,那个被抬到他这儿等候多时的女孩居然已经不治而愈。她虽然面色苍白,浑身虚汗,还有些头晕目眩,但几处为蛇创伤之处,黑气已然褪去,蛇毒已被悉数吸收化解,已无性命之忧。天,这只有在毒蛇和毒蛇之间才能发生的事竟会出在人与蛇身上,这岂非咄咄怪事!为安全起见,他还是给她灌了一碗煎药下去,同时,有关蛇人的想法再一次浮上心头。

  陆子矶觉得累极了,今儿一大早被那些买药人敲起来没多久,那个施警长就带着人来了,带着他前前后后跑了许多地方。蛇行老板和杀蛇卖肉的俩伙计的家,从渔园再到闹蛇的学堂,他真是马不停蹄。

  陆子矶上了床,松松地将自己摊直,深深地吸了口气,气一线直下,走丹田,从两腿分流,再随双足涌泉穴出,如此再三,他自觉身子骨便一阵轻松,于是摊手摊脚地平躺开去。

  他清楚今儿他成了桐镇万众瞩目的中心人物,无论他走到哪里,王镇长和施警长就跟到哪里,而哪里都有人朝他指指点点。路边的人一见他,也是一口一个陆郎中,态度极为恭敬。连王大毛的人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尤其是那两个曾经盯着他到东到西的喽啰。

  本来他以为自己对这些是无所谓的,他认为自己应当是宠辱不惊的,但他还是发现自己非常快活,有那么一会儿,骨头还有点轻。这让他对自己有几分着恼。操!他骂了自个儿一句。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1

  陆子矶在床上翻了个身,他毫无睡意,瞪大双眼出神地注视着屋顶中间那道布满积尘的房梁,又开始想那个女孩的事了。

  现在想想,那女孩房间常有大蛇出入光顾,也绝非偶然。

  如果真要验证那女孩是否异类,他一开始想着,再给伊一次伤人的机会,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只能是想想而已,万万使不得的,伊伤人,万一结局也如王大毛和捉鱼人,那是要人性命之事。

  那女孩如真是蛇人,牙齿含灵蛇之毒,王大毛就是被她所伤。但捉鱼人呢?施警长他们说,听捉鱼人亲口讲,他是在同福里后院被咬的,而且那院里连个鬼都没有,莫非她能隐身?王大毛是罪有应得,但捉鱼人却是无辜的。他陆子矶再三问过那个施警长,镇上从前出过这种事没,施警长头摇得跟啥似的。这么说来,除了捉鱼人,她从未伤及过无辜之人。但她怎么又咬上这个捉鱼人了呢?捉鱼人又为啥要讲,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咬的?如果捉鱼人真的是被那女孩咬的,这有什么可赖的呢?当然,也许她还是与灵蛇无关,王大毛和捉鱼人的死,确实与她浑身不搭界。她能化解蛇毒,那是她本身具有常人所没有的特异禀赋。

    “不过,即使她是蛇人又如何?这人世间,有多少千奇百怪之事,人形状如古猿,还有那些个猪孩狼人,今人尽知前世事的妖人!不论是人是妖,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要你牵计拆骨头作甚?”辗转反侧的陆子矶忽然对自己这样说道,“不过,如果真想验证她是否是蛇人,还有一个办法,比让她伤人更可行,那就是用蛇魂散试她一试!”

  但这法子,也只能是想一想,女孩若是真蛇人,蛇魂散岂不要了她的性命!

  突然,陆子矶心里一惊,他猛地想起了他留在女孩家中的那袋用剩下的蛇魂散。一想到那袋蛇魂散,他立马心急起来。那汝家娘子如在家中用起药来,一不留心定会祸及此女。他决定回头找个机会,把那女孩的事统统告诉她的姆妈,汝家娘子。汝家娘子从此留个心也好,否则终归有一日,会祸事上身。这时,他也决定再过几天,抽个冷子,拾掇拾掇就走人。因为捉鱼人,虽说他们排除了他对王大毛施毒的嫌疑,但如果等到王大毛两腿一蹬,那总归也是麻烦事一桩,王大毛毕竟是在同他打斗时倒下的,那些痞子无赖真要胡搅蛮缠,他也不好脱身了。在他准备睡去时,他想想,还是明日一早到汝家跑一趟吧,说是他的蛇魂散用光了,借一下,也行的。今天在渔园和学堂里用的蛇魂散,是他最后的一袋了。

  陆子矶这时听到似乎有人在敲门,但细听听又像是在敲对过的门。敲门声一大,他听出来了,操,敲他的门哪!

  不用说,是找他买药的。于是,他在床上没挪地,只是大声地对敲门人说,他已经没有蛇药卖人了,所有的药都卖了个精光。但那个人还是敲个不停。陆子矶只好穿起衣服,下床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那人一脸的书卷气,可是眼神却带有一种极为明显的警觉,如一匹刚刚离开巢穴的狼。这让陆子矶很排斥,他一向对心怀戒备的人有一种排斥。

  “请问,有个叫毛笔尘的兽医可住在这?”那白面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问道。

  陆子矶冷淡地回道:“是住这,可他有好多天没回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那人一说牛郎中不在,二话没有,便向他点点头,疾步离去。

  陆子矶站在堂屋里,向西厢房看去。自那日冒辟尘被警所召去后,再没有回来住过。有人在街上见过他,他还在桐镇。不过,陆子矶懒得管这事,这个牛郎中爱住哪住哪。回头即使见了他,他也不打算再睬他。什么时候,都得他陆子矶觍着脸先开口同他说话,你谁呵你!但正当陆子矶转身回屋,突然一阵风过,后院的草木发出一片沙沙声,一股异味若隐若现地从敞开的后门透了进来。

  陆子矶拎直了身子,使劲地抽抽鼻子,那是一种陈年隔宿的腥气,其间还夹杂着一股湿腻腻的青苔味。

  堂屋里的那些箱笼中发出一片啪啪嗒嗒的撞击声,那里的蛇奋力在箱笼里来回穿梭顶撞,像是受惊了似的。

  这绝非堂屋里那些蛇的体味,这味冲成样,显然不是一般的身量!

  这后院的墙脚下,也有几个雨水出口。杀进学堂里的那些个蛇就是从操场四边围墙的出水口里游进来的。他在操场四边围墙的出水口那儿,点了蛇魂散,在渔园他也那么干了,凡是可能有蛇出没的地方,他都布了些药。但他从未想到要在他的后院这么做。不管大蛇小蛇,一接近他的住处,从来都是闻风而逃,避退三舍。陆子矶没想到,居然还有蛇自个儿送货上门的!

  陆子矶快步绕过堂屋走进后院。

  一根系在两棵楝树上用来晾衣裳的麻绳在小风中荡来荡去的,那片荒地里的树丛杂草也是来来回回地动个不停。院里那几个及膝齐腰的深浅不一的大坑,张开如夜色那般黑黢黢的大口在黑暗中沉默着,而墙外隔着驳岸的河水则发出了咣咣咣的阵阵闷响。

  但当陆子矶抬脚向墙下走去时,浑身猛然一颤。他依稀看到墙上有几条湿漉漉的宽大的新鲜擦痕,如龙行蛇走。

    今夜没有月亮,天空一片灰白,连几颗仅有的星星也淹没在这一片灰白之中。街上静悄悄,空荡荡的,今日天一擦黑,镇上的人就紧闭门窗,足不出户。现在是书场不说书,戏馆不唱戏了。

  蒙面的施朝安身着夜行紧身衣裤,穿街过巷,一路向宝塔街而去。万一与牛郎中面对面相遇,他不想让牛郎中认出来。牛郎中在目光中毫不掩饰对他的恨意,他能理解,把人打得血淋带滴的,人能不恨他吗?但这目光令他心寒,同时也令他着恼。不过,冒辟尘他不怯,结仇也就结仇了,自己干的就是与人结死怨的活。可与王忆阳这条骚母狗结仇,那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想想那日在街上,她看他的那种眼神,他心里就添堵。

  这两日,他请县局过来的两个兄弟对冒辟尘开始盯梢,他原本只想让自己心里有个底,看看这个牛郎中值得不值得他关照。但季局长非常欣赏,很有些手段的那两个兄弟在大白天一先一后都被这个牛郎中甩了,他俩说,这人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盯他的梢,他显然训练有素,习惯成自然了,三下两下就把他们给甩了。他们说,他要发觉就让他发觉,硬盯。

  嘿,对冒辟尘完全没有霸王硬上弓的必要,白天是白天,但到了夜里,他能随随便便就把人甩了?!再说,大白天冒辟尘能做什么?关键是夜里,所谓月黑风高夜!哼,别说那俩兄弟被甩了,就没有收获了!冒辟尘现在做不做什么,都不打紧了。牛郎中会甩人,而且是两次,这多少可以说明点什么了。只要向杨标打个招呼,一句话,牛郎中他就可以去望江楼洗澡了。李镇公的人要捉人,你王忆阳再怪啥人!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31

  杨标说他们在望江楼的灵屋洞里支了口大锅,“请君入瓮”是李镇公审人的绝招之一,有多少口供就是在锅里被掏出来的,对许多人而言,可以说是一帖药。但他施朝安现在还不想搭这趟顺风船,他就是要凭自己的本事,看看这个牛郎中到底是何等样人!

  哼,一对冒杀气的眼睛,能做什么!

  仍旧住在王忆阳那儿的牛郎中,现在由县局的那两兄弟轮流在火烧弄暗中盯着,施朝安刚才抽空小睡了一会儿,他要替下那个兄弟。施朝安觉得自己现在是只猫,这个牛郎中冒辟尘就是一只鼠,他要玩死这个牛郎中!

  今儿奔了这么一个大白天,他身累,但心更累。虽说高申他们都是为蛇所杀,用王兴国的话,是“天灾”,但这几条人命还是让施朝安他感到胸口有一块大石压在那儿。王兴国说他觉得特别晦气,在省上大客人快到桐镇的当儿出这事。王兴国刚才在镇公所拍桌子拍板凳地骂娘:“我活了这么一把岁数,还没听说过蛇会找上门去咬杀人的事呢,触杀伊拉娘!”

  他施朝安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让他和王兴国想不通的还有,跟着竟然还出群蛇闹学堂这种事。幸好没咬杀人,死小孩比死大人更让人激愤,死在阴沟里的那俩小孩,到现在都没有一点眉目,他知道许多镇上的人在他背后,戳他的背心呢。王庄那兄弟大佬的亲亲眷眷,虽说是嘴上功夫,没到镇上来闹事,但他隐隐然还是感到很大的压力。遗憾的是,今儿这一天,他一直没能得空,也再没顾上去查捉鱼人岳炳生的事了。

  “唉!”施朝安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这一阶段,是天老爷在同他过意不去。

  下午一到那所闹蛇的学堂,施朝安立时想到了阿德,想到了身上的玉佩。这两日,他怕一不小心摔碎或是弄丢玉佩,索性将玉佩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他对自己说,明儿一准把那块玉佩还给这孩子,玉佩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用了。再拖,这孩子同他的爷娘,不要当是他要吃没这块玉佩!

  昨日吃过中饭,他见到禅杖浜的方老爷子,向他说明来意,掏出玉佩呈了上去。这位鹤发童颜、长须及胸的老人一见这玉佩,便大大地吃了一惊。他说有个陌生人前两日寻到他这儿问过这枚阴阳玉佩的来历,莫名其妙的一个人,被他当场一口回掉了:“不知这玉。”

    “但你是咱们桐镇的狄仁杰,这玉又涉及人命案子,我应当说说。”方老爷子对他蔼然笑道。

  方老爷子说他玩了一辈子的玉石,但能看入眼里的,也就那么三块。一块是住南潘浜的文生手里的寿山石,石中日月同辉,红白相映,云天怒海,满目怆然。另一块是他的堂房兄弟手里的翡翠,如笏如带,晶莹剔透,犹如琉璃,一派傲视天下俗物的贵族气派。这两块天然玉成,无人工斧凿的玩意儿,可令见者神迷智痴。最后一块便是这鬼斧神工的黑白麒麟玉佩,人称霸王佩。

  方老爷子闭起双眼,将长须一捋到底道:“要命的是,这玉佩是个活物!”

  说到这里,方老爷子猛地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灼热地盯着施朝安递过来,他接过玉佩,细细地审视抚摩着,随后便讲了一个玉佩的故事。

  这块黑白麒麟的玉佩主人自打收到这块玉佩,爱不释手,从不离身。一日玉佩主人桥上踏空跌倒,滚下桥去,跌得极重,极重。那人跌这一跤时,已经年过七旬,人老骨酥,右胯骨到右腿足踝墨腾彻黑,一动不动。当时,看到这老爷子的人,都料定,这人算是废了。但待他们将老人用船载到县上,曾经在宫里太医院当过御医的吴老先生一查,这老爷子竟然只是伤筋,没有动骨。那家人为此喜极而泣。当日,这老爷子意外发现玉麒麟有一线裂纹贯通胯骨至右腿足踝,与他受伤筋络完全重合。这个发现令吴老先生和老爷子的家人惊讶至极,他们争相传看了这枚黑白麒麟玉佩后,不得不认定是玉麒麟替老人搪了那么一搪,代人受过,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玉麒麟虽然破相,但玉佩的主人,自此更将这黑白麒麟玉佩,视如珍宝,越发爱惜有加。

  方老爷子最后讲到这玉佩主人的名字——复姓司空,单名一个伯字,这着实令施朝安也大大地吃了一惊。司空伯祖上在宋高宗年间,曾出任会稽太守,他的祖父还是明代震湖的第一任县令。司空伯与乃父两代均是吴门画派耆宿,但司空伯在海外的名气远在他父亲之上,在天官坐高堂之前,桐镇人也曾将司空伯视为桐镇的荣耀。桐镇司空坊,便是以司空家族姓氏命名的,但三十多年前,司空家大院那把冲天大火将司空坊悉数化为灰烬。

  方老爷子的这个故事,又令施朝安的脑子一亮。他以为这枚黑白麒麟玉佩出世,就意味着三十多年前,官家有关司空家大院那把大火“纯属意外”的结论有误。坊间虽有“司空家主仆百人不仅无一人,而且也无一物幸免于难”这一说。但退一步讲,就算玉佩可以捡漏,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天上落,地下拾,可现在有人对这玉佩何以存世的来龙去脉,恐惧殊甚,一而再,再而三地死活掐断这可以追根究底的线索,这不能不使人对当年官府对此案所下的“纯属意外”的结论起疑。如能推倒此案,并查他个水落石出,那么他施朝安便能青史留名。一想到此,施朝安不能不激动。

  于是,他千叮咛万嘱咐方老爷子,不要将今日有关玉佩之事外传,便匆匆离开方宅。

  根据案中谁是财产的受益得利者,谁便有可能是罪案疑犯的推定原则之一,施朝安这两日彻查了司空家族田产的去向。司空族人在这场大火中无一幸免,因而没有承继家当之人,所以这田产均交由官家拍卖。可他发现在这千亩良田中,十有七八已转入王天官之父——王大南之手,这令他惊恐万状。在桐镇,他可以查任何人,发起火来,豁出去了,他甚至还敢查王兴国。但只有一个例外,这就是王天官和他的嫡堂大佬王伯爵。

  不过,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信,当年的桐镇镇长王大南会为了司空家族的这点田产,弄出这起当时在全国造成极大轰动的火灾案来。昨夜,他又私下拜访了当年就在县衙做事的老吕头。七老八十的老吕头嗓门亮亮地告诉他,三十多年前的司空坊大火,一直是桐镇的一大疑案,虽说是深更半夜,人睡得死,但火也是一点一点烧起来的,这一百多号人既没有捆,也没有绑,可竟没有一人能够逃生。这事,实在有点蹊跷,要说强盗抢,桐镇也曾发生过多起,但从未有灭门一说。一般而言,大湖强盗从前到镇上来打家劫舍,常常蒙面而来,不到万不得已,不开杀戒。他也一直觉得那把大火,另有隐情。至于有传言说,是王大南为霸占司空家田产,与强盗勾结,弄出一场司空坊灭门大案,纯属无稽之谈。王大南只是近水楼台罢了,官府当时贱卖司空家族田产,纯粹只是为了敛财而已。

    司空家族灭门案与王大南霸人田产无关这番话,施朝安很买账,因为说这番话的人从不打诳语,这人说话的可信度很高,这方面的口碑很好。至于主仆百十来人无一逃生,施朝安想,也只有一个解释法:那就是,先杀人,后放火,毁尸灭迹!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丧心病狂?这其中必有缘故!

  “能解开这桩三十多年前惊天血案之谜的,是这黑白麒麟玉佩!”施朝安的脚步声在街路石上发出很重的空响,他又继续想这两日一直盘桓在脑海中,且挥之不去的那个问题——那么死活要掐断这可以追根究底线索的人又是谁呢?既然司空家族的人都死绝了,他又怕什么呢?

  巷口那儿有人进来了,施朝安一提劲,两脚在墙上交叉一点,飞身上了院墙,几个起落,便过了屋面,矮身而去。

  桐镇人大都有早睡的习惯,冬日夜里八九点钟,有不少人已经睡过一觉了,而夏天一过十点再睡,一到大人嘴里那就成了天塌地陷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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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蛇怨》--作者:胡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