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0

  “这篮里全是蛇蛋啊?”阿德闷声问道。

  “咳,山芋,要都是,就发了!蛇越来越少,哪来这么些蛋?蛇蛋少还不说,居然还是碎的,触!”汉子出口长气。

  牛郎中步履沉重地向桥这边快步走来,阿德有点纳闷,这个牛郎中总不至于要跟着他阿德吧!不过,他已打定主意,设若牛郎中问起话来,他一句话都不讲了。

  “我不说话,谁他娘的还能吃了我?”阿德心想。

  “歇歇!”中年农夫拍拍一边的桥栏,又向牛郎中招呼道。

  牛郎中默默地点点头,扎扎实实地坐在阿德旁边的桥栏上。阿德看得很真切,这牛郎中也向他阿德点点头,算作招呼。

  “他妈的!”阿德印象中还没一个大人这么把他们这些小把戏当人看的,他心里不禁添了几分舒坦和感动。

  一群蠓子如一团雾似地从水面上升了起来。

  “嘿,昨日夜里,困觉有只虫一下钻进了我的耳朵眼里,嚯,痒杀!”牛郎中用指头使劲地抠起了耳朵道。

  中年农夫马上接嘴道:“人家讲,不能抠,越抠越进,那麻烦就大了。耳朵眼门口蘸点麻油,没有麻油,就来点菜油也行,钻进去的虫闻着香味马上出来!”

  阿德心想:哼,谁熬得住,蘸点油等它出来。一痒,指头马上伸进去揿杀,不就成了!

    “要是耳朵里长毛,就不会有这事了。不管是啥,一到耳朵眼口就知道了,即使不知道,它也钻不进去,有毛搁那挡着呢!”牛郎中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两撮,长长地拦在门口,听说耳朵里长毛的人,都是好人?”

  中年农夫摇摇头,表示没见过耳朵里长毛的人。他转而问牛郎中:“吃开口饭的,说书,对■?”中年农夫问。

  “看畜生毛病。”牛郎中撩开衣襟,拍拍系在腰眼里的黄油布包说。

  “王庄?”中年农夫又问。

  “钱家庄,有头老牛不吃食了。”

  “噢,钱家庄有段路呢,快一点,刚好赶上吃夜饭!”农夫道。

  “你是王庄的?”牛郎中垂着眼皮问。

  “不是,肖家浜的,就十来里地,你到钱家庄,要路过的。王庄,我王庄的这会儿还出街?卖掉东西,天就黑透了,再赶几十里夜路,不要死人的啊?现如今,这世道‘背娘舅’多得唬杀人,桑林里飞出根绳子,一勒,背起来就走!呵呵,借我个胆,我也没有这个种!不过,有倒是有个亲眷在镇上,卖不掉东西,我今夜就歇在亲眷屋里,省得跑来跑去的了。”

  桐镇人管劫道杀人的叫“背娘舅”,这等事,阿德一听,身上就发寒。不过,他想背娘舅不会打他这样小孩的主意,他不用怕。

  阿德眼扫了一下中年农夫和牛郎中,什么都不想说,但也不希望这两人就此离去。可牛郎中动弹一下,霍然起身。

  “牛郎中叔叔,你到哪儿,可不可以带我一道去?”话一出口,阿德吃一惊,没料想会从自己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有些模糊,有点干涩。

  冒辟尘默视阿德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爹娘姓啥?”

  “你问过一回了,好多年前就问过我娘,问过我。我爹姓卞,娘姓韩,你姓冒!”阿德觉得无趣极了。

  “噢……”牛郎中的冷脸有了一丝笑意,“你小子在学堂里遇到麻烦了!被先生赶出来,请家长的,是吧,结果就晃到这儿来了!”

  “你……咋知道?”阿德惊恐万状。他仔细地看看这个牛郎中那张清冷的脸,如果那脸不是布满红疹,还是一张好看面孔,就是眼睛太凶,阿德不喜欢这样的眼睛。

  “放假,我说又不过年又不过节的,放哪门子假呢!”中年农夫看着面孔涨红的阿德嚯嚯嚯笑了。

  阿德恼了,他怒气冲冲地盯着中年农夫,希望他赶紧消失。

  “没事不要找事,有事不要怕事,男人得像个男人,这样藏藏掖掖的,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听叔一句,赶紧回!”牛郎中闷闷地说道。

  “回去吧,阿官!”中年农夫附和道。乡下管男孩都叫阿官。

  “好,你们去讲闲话吧。”中年农夫抬头看看天,拖长声气道,“歇着,走喽!”向阿德和牛郎中看看,点点头,下腰提篮,然后哒哒哒地下桥走了。

  虽说牛郎中的话也不管用,但阿德有一种暖意,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大人都一个■样,可这个牛郎中似乎有点不一样。于是,阿德心中对这个牛郎中又充满了好感,他不明白汝月芬对这个牛郎中有什么怕头。

  在这期间,一直看着牛郎中的左手上那根有点残疾的小拇指,阿德真想问问这根小拇指是咋断的,想必痛杀。忽然,阿德觉得挂玉佩的地方奇痒无比,他伸手从衣领探入内衫一阵猛挠。但他抽回手时,那枚黑白麒麟玉佩一下被带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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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郎中看着阿德挂在外面兀自晃悠的玉佩,眼睛蓦地一亮,但他很快敛起眼中毫光,平平淡淡地调侃道:“喔哟,男人家的还戴块玉呵!”

  “喏,我娘呀,弄块破玉,非要叫我戴的呀!”阿德怨道,“还说啥逢凶化吉!”

  牛郎中挪过来,用那只小拇指有点残疾的手轻轻托起了那块玉,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玉佩通体泛出一股毫不张扬的温亮水气,中央凸出一只黑白相间的玉麒麟。麒麟虽属浅浮雕,但流动圆润的线条,令整只麒麟如同腾云而来,又欲腾云而去。但一线隐约可见的年深月久的裂纹,自麒麟右胯骨贯通至欲蹬踏而去的右腿足,使整只霸气十足的玉麒麟破了相。

  牛郎中看到麒麟胯骨的裂纹,那只托起了玉佩的手,微微一抖。阿德在这一刹那间分明感到牛郎中变了眼色。但待他再细看牛郎中时,那张黑脸又没有了异样。

  牛郎中和颜悦色地问阿德道:“祖传的?”

  “不,我娘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你娘从哪个人手里买来的,你可知道?”牛郎中更加和颜悦色地问道。

  “是从住在我们那条街上的那个王瞎子那儿买的。”阿德对这件事清清楚楚。有个夏天看见他的玉佩,还专门说过一说,卖这块玉是蚀本生意,他要不是急等着用铜钿,决不出卖这块阴阳玉佩。

  “就是一老在镇南茶馆店唱‘金灵塔,塔金灵’的那个王瞎子?”

  阿德重重地点点头。王瞎子没生意时,常到茶馆店,有时直接在大桥头唱小曲,赚几个钱用用。

  “……我也一直想弄块玉戴戴呢!”牛郎中轻轻地拍拍阿德的大头。

  “识货的人都说,玉是好玉,雕工也好,就是摔出道缝,就残了,不值铜钱了。”阿德感到牛郎中手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热,他觉得胸口没有刚才那么堵得慌了。看到牛郎中对自己的玉佩特感兴趣,阿德索性取下来,交给牛郎中,让他看个够。

  牛郎中将玉佩在手掌中又翻了两翻,很快套回阿德的脖子里,并从兜里摸出一把白亮润滑的白果,死活揣进阿德的口袋,而后又嘱咐阿德:“快回吧,再不要在外头荡来荡去!”

  阿德捂着口袋里的白果,立那儿目送牛郎中。牛郎中走得很快,阿德不由得想到几个词:大步流星,两脚生风,健步如飞什么的。

  忽然,阿德依稀记得钱家庄在西面,而牛郎中却直奔东南去了,王庄就在东南方向。

  “他不是不去王庄吗?”阿德嘀咕道。

  牛郎中身子一晃,隐没在一大片桑林里。

  阿德发了会儿呆,百无聊赖地从桥顶上走下来,又踩着每一块撂荒的石条,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桥顶。他一趴在桥栏上,桥栏石竟动了一动,大大地吓他一跳,再也不敢触及桥栏石。吃力地站直身,但马上又坐下来。手不经意地触到了兜里那些白果,发出细碎的摩擦声。他将手伸进兜去,握着那些白果。白果在手心里那种润糯的感觉,使阿德心里很受用。阿德摸出一枚,咬开果壳,细细地嚼碎翠玉似的果肉。但满颊的清香和丝丝怡人的苦味,丝毫未能令阿德精神一振。

  果壳纷纷落进河里,零零碎碎地或沉或浮,逐流而去。

  阿德知道河里淹死的大都是会水的人,但会水的人自个儿想淹死在河里这并非易事。听大人说,上吊的人一吊上去没有一个不后悔的。难受呵,又蹬又踏,拼命挣扎。手都要举上来的,但手举一半就掉下来了。阿德想不出世上有什么不难受的死法。

  桥的那一头,有一大片荒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荒草。远处,一棵孤零零的老槐在荒草地里垂首而立,间或飘下一两片落叶。阿德想到这儿是个路口,人来人往的,便跑得远远的,一直跑到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下,靠在树干上,边吃白果,边瞎想。

  阳光暖暖地照在阿德身上,含着一嘴果肉的阿德胡思乱想一阵又胡思乱想一阵,而后觉得眼皮渐渐地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一片黑苍苍的竹林在风中如波光闪烁的海面鼓荡起伏,一群飞鸟忽然从竹海中疾叫着冲天而起,犹如喷泉向四处散发开去,一会儿便飞出了王庄的地界,消失在夕阳西下的天地之间。

  沈阿婆抬起颤巍巍的脑袋,透过空窗洞向紧贴着后墙的竹林里望一望,她觉得很是奇怪,这会儿的鸟都呼啦啦地往林子里来,哪有反而往外去的呢?

  “林子里有啥东西,吓着伊拉了!”她摇着脑袋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桑杆柴,对自己说,然后就回到灶头上,用铲子去搅锅里的猪食。房头猪圈里的那两头替别人养下的猪发出饿急了的尖叫声,从敞开着的后门口一声声传来,听着这叫声,沈阿婆的脑袋就晃得益发厉害了。

  触杀拉娘!沈阿婆恶狠狠地骂道。人一老,手脚不听使唤也就罢了,可连这脑袋也不听使唤了。触杀拉娘!

  透过几条毛竹片做窗枢的窗洞,沈阿婆眼见庄上那一对整日价吃香喝辣的双胞胎兄弟,早早吃过夜饭,就搬把竹靠椅在晒谷的白场旁那棵老香樟树下坐定。这兄弟俩一个叫王得宝,一个叫王得福,他们一个时辰前刚刚回到庄上。这会儿,正叫几个人往他们雇来的船上搬东西。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她是黑脸大佬的家主婆,皮肤雪白,俊俏而又风骚。她帮兄弟俩放好搁脚凳,再摆好烟沏好茶,才回到家里,继续去招呼搬东西的人。黑脸的王得宝眯着眼睛吃茶,膝头上放着一只黑漆匣子。

  多少年来,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这样优哉游哉,吃了睡,睡了再吃。他们在外头有房子,一高兴就到外头住一阵子,而且是想住多久住多久,有时沈阿婆一年半载都见不上这俩人的影儿,一看见这兄弟俩的时候,他们身边总围着庄上那几个吃饱喝足的白相人,凑在一起吹吹大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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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兄弟俩年轻那会儿在大湖帮人开船,个把月就托人往家捎一次东西,这二三十年下来,家里是盆满钵满,然后这后半辈子是坐吃,吃得雪白滚壮!他们是王庄最神气的男人,他们的女人是王庄最神气的女人。

  “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呵!”沈阿婆的铲子在锅沿上敲得山响,叹道,“噢,我这苦命的老太婆呀!”

    沈阿婆微微地摇着脑袋扔下锅铲,又向窗外瞟了一眼,只见那个大佬将那只黑漆匣子递给他的白面兄弟,早早地解开裤腰带,摇摇晃晃地向香樟树后的那几垛稻柴堆走去。

  沈阿婆离开锅台,颤颤巍巍地走向屋角的破竹榻,蹲下身去,很费力地从下面拖出石灰瓮,那瓮有点重,最底下是一包包扎紧的石灰包,沈阿婆稍许值点铜钿的东西,都会放到这只石灰瓮里。沈阿婆拨开一包薰豆和一小堆红枣,取出了一只黑色钱袋。这是一只用牛皮制作的袋子,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这钱袋是女儿未来的公公那一年到大连庄赶集买一包旧衣物时,别人送的一只钱袋。沈阿婆的男人死得早,所以她一直想要招个女婿。沈阿婆的女儿,人好看不说,还特别能干,地里头的活没有一样是她拿不下的。最后在几十里外的阴山堂说了人家,两家人约好明年秋场里办事。

  那日,这个倒插门女婿带着这只打算送给女儿的钱袋,担着一篮肉团子同年糕,翻山越岭来王庄,半道上被人勒杀在一片桑林里,糕和团子翻了一地。女婿眼球暴突,七窍出血,耷拉着血舌,而且根根肋骨折裂。大家伙儿说他这是被人勒杀的。但那钱袋却还在他腰上,且一个子都不少。全庄的人和沈阿婆怎么都没有想通那个杀胚为什么要杀人。女儿哭昏过去几次,从那过后,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常常晕倒。

  原想着只要招个女婿,守着女儿过一辈子的沈阿婆,怎么也没想到,不出半年,她的女婿女儿全没了。

  今年的清明前一日,在地里干活干得连腰都僵掉了的女儿嚷嚷着要先回家煮粥,她说她又渴又饿。沈阿婆目送着女儿急急切切地走进了那片杂树林中,那是一条回家的近路。那一刻,沈阿婆忽然心里慌得不行,但她还是想着把最后一拢地的草锄完再走。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团白中掺红的水汽从前面树林里涌出来,而后向四下里东游西荡开去。那水汽仿佛在沈阿婆心尖上拂过,她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颤。她想都不想,扔下手里的家什,撒开脚丫,拼命去追赶那团红光。那团红光穿过树林游过田地,然后在一间间茅草屋后的林中雾里时隐时现地向她家飘去。

  沈阿婆披头散发追赶着那团起初与她几乎平行的红光,她跌跌撞撞奔过沟沟坎坎,在庄上的人的一片惊呼中连滚带爬地攀上那个土坡。她看到自家大敞着的门中,红透半壁的灶火边的女儿,将最后一把稻柴,喂入灶膛,锅盖上立即喷射出一团团雪白的水汽。

  她声嘶力竭地朝女儿喊着,那团红光急速地向屋门靠近。女儿丝毫没有听见她的喊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取下腰间那只钱袋,翻看着。刚刚爬上坡来的人看到那团红光正源源不断地涌入沈阿婆的家门,沈阿婆则闷声不响地一头扎在了地下。

  女儿同女婿死得一式一样,眼球暴突,七窍出血,耷拉着血舌,也是被人勒杀的。这庄上的人笃信不疑沈阿婆家是撞了鬼了。

  打那以后,庄子里隔个一段时间,总有些家禽家畜莫名其妙地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着,庄上从来没有出过这等事,

  大家凑了些钱,请了天门山报恩寺的吕天师来庄上作法事,吕天师说这庄上邪气逼人,尤其是沈阿婆家。但天师走了过后,这庄上还是不干净,不太平。过一阵,还是会有鸡狗或者是猪羊丢失。

  但那些丢失的到底是畜生啊,而她却是活生生的两个人没了!她想想就要哭出来的,于是两行浊泪从她布满沟壑的脸上缓缓地淌了下来。

  沈阿婆擦干脸上的眼泪鼻涕,站起身来,突然听到白场那几垛稻柴堆后面传来一声闷响,只见白面兄弟抱起那只黑漆匣子,朝稻柴堆后面走去。她想酒吃多了的大佬大约摔跟头了。

  沈阿婆解开袋子的绳结,在钱袋里掏摸了一下,摸出一枚铜板,她下意识地将这枚铜板又放在鼻子底下嗅嗅。铜板在袋里放久了,也带着钱袋里那一股极其刺鼻的异味。沈阿婆一直说不上这是什么味,但隐隐约约觉得那味中带着一丝腥气。

  女儿常常摆弄着这只钱袋,坐在一边不知在想些啥。沈阿婆想想女儿,眼泪就下来了,她边哭边将那枚铜板放回钱袋,把钱袋揣进了怀里。想着待会儿把钱交给明儿一早就要去桐镇的老庄头,让他捎些油呵盐呵啥的。

  她用手背撩开一绺垂挂在眼前的白发,边走边抬眼向稻柴堆望去,她的钱袋突然从手里啪嗒一声地落在地上。

  白面兄弟扬起双手,拖带着一捆捆稻柴,向下倒去。他的脖颈里有一股黑红的液体如喷泉似地高高飙起,然后溅在稻柴堆上。

  “大家快来看呀,快点来人啊!”沈阿婆跌跌撞撞地大喊大叫地向那棵古樟树歪歪斜斜地跑去。

    那个兄弟大睁着眼睛,仰天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被割开的喉管里往外冒着一股一股粉色的血沫。稻柴堆后的大佬也是仰天躺在地上的血泊之中,被割开的喉管里仍旧往外冒着一缕一缕粉色的血沫。

  冒辟尘揣着那只黑漆木匣,头上身上粘着不少稻柴,在桑树地里飞奔。先前潜入王庄时,他就瞅好了,得手后他只要贴桑林绕过这兄弟俩的楼屋,绕到那座只有一个孤老太的两间破草棚背后,一钻进那儿的竹林便可脱身,但他一过来,扑进竹林,听见后面一声大喊,前面立即传来一片竹子的劈啪声响。这么大的动静,标明这竹林中人绝非只有一人两人。于是,他即刻反身一头扎进这破草棚的空窗洞里。他进屋一跃,就上了房梁。

  一群又一群的人叫着喊着,从窗前门口奔过。

  冒辟尘突然看见离门口不远的地上,躺着一只黑牛皮钱袋,眼睛忽地一亮。

  这只黑牛皮钱袋的袋外有银丝缀成一只翩然翻飞的凤蝶,袋口的边缘部分一如十多年前那样发白起毛,袋绳依然是那袋绳,短了一大截,断头的地方被打了个死结。整只袋子,还是那么结结实实。他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他当年丢失在小连庄的那只。这只钱袋让他心痛了很久,这是娘留给他的遗物。

  这时,竹林中先后冲出五六个砍竹的后生和一个老汉,他们提着竹刀呜哩哇啦地大喊着奔出竹林,有两个人还从孤老太家破草棚的后门进,再从前门出,再与人汇在一起奔那棵古樟而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1

  冒辟尘在全庄一片嚣声中,跳下房梁,想都不想,一哈腰就把钱袋抓在了手里,然后便出后门,隐入了已是暮色苍茫的竹林。

  冒辟尘翻山越岭一气奔出了十几里地,这才在一条泛着昏黄浊水的山河边缓下步来。他取出那只黑漆木匣,将一方白汗巾摊开在地,拧下小锁,抓出大把大把的银元和十几块骨牌式的金砖,堆在汗巾里,四角一扎,就揣进怀里。然后捞过一块鹅卵石砸碎木匣,将锁和木匣碎片,一块一块扔进河里。

  冒辟尘看看从山的那一边激流而下的水色,再看看压在那些山头上乌压压的云团,料定那儿有着一场大暴雨。

  山河推着大片大片水草和连根拔起的山树黏黏糊糊地在他眼前随流而去。

  冒辟尘步子一慢下来,忽然觉得手腕处一阵刺痛,他仔细一看,手腕及手背已有几分红肿,而腕部有一个扎眼的红点,想来大约是被林中不知名的毒虫蜇伤。

  他甩了甩有些肿胀的手,看看天色,便又大步流星地向前赶去。他还想尽快地赶往钱家庄,那儿确实有一头病牛在等他瞧病,牛主已经托人捎过两回信了。

  这时河面上一段粗大的暗红色的原木若沉若浮地向岸边冲来,原木劈开趔趔趄趄的水草,在后面的河面上形成了一条明显水道。

  冒辟尘觉着腕部的疼痛越来越烈了,他停下脚步,用手挤压了一下那个已经微微隆起的红点,但这一挤挤得手腕火烧火燎。他突然想到了蛇郎中硬塞给他的那两包蛇药。蛇郎中说那药丸不仅可治蛇伤,也疗虫毒。于是,冒辟尘探手入兜,取出了那包用一方糙纸裹着的蛇药,一摊黑色药末和六粒暗绿色药丸。他伸手去取药丸时,一个不留心,触翻纸包,那一摊粉末有一半被弹散出去,飘落在水面上。

  那些药末,蛇郎中说,不得已露宿荒郊野地时,在周围撒上那么一点,蛇虫百脚便断断不敢近身。冒辟尘从来没有打算要在野外过夜,所以打翻了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本来也是可要可不要的东西。

  冒辟尘取一药丸,在口中嚼嚼,将药糊在虫蛰处。药一上手,他立即觉着腕部一片清凉,那种烧灼感马上一路褪去。

  冒辟尘甩开大步直奔钱家庄。

  突然,在冒辟尘身后的河岸下发出一声轰隆巨响,他回眸一望,只见一个硕大的水花哗地落了下去。水波一遍遍地拍击着河岸,传来一片咣咣当当的水声,似乎河水淘空河堤,有巨石落水。

  河岸下那段原木令人不易察觉地顺流向前急急淌去,冒辟尘定睛向河道中细细一看,但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虽则吃不准何物落水,可还是立时远离河岸,钻入一片荒草野林。

  阿德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声叫喊声中醒来。

  黑黝黝的天地河流,阵阵凉风拂过桥顶。阿德感到身上布满寒意。

  “阿德……阿德……”那是娘有些变音的长声呼唤。

  阿德浑身一震,一骨碌爬起身来,扶着树站了起来。

  在黑色的天幕下,那座桥顶上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和两盏风灯在牵牵扯扯地东游西移。

  阿德开始趔趔趄地在野地里狂奔,接着便是一跤。

  “卞德青,卞德青!”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向阿德断然喝道。

    天哪,汝月芬的声音!

  “真是阿德!你娘快痴了,杀千刀!”这是阿钟的声音,声音中充斥着谴责,看来他也急眼了,他从未开口骂过他阿德。

  “阿德呵阿德……”阿德娘的声音中掺入了丝丝缕缕的哭腔。

  阿德双膝双手沾满了湿泥,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一盏灯飞快地跃动着,一片黑红的身影若隐若现向他直逼而来。

  “怎么是这样的人!”汝月芬怒目圆睁冲过来,在他胸前推一把。而后一手攥着他的胸襟嘤嘤而泣。

  “我已经到周教导那儿承认了,大部分题是我在考试的时候,写在纸头上扔给你的。找不着你,他们先急死了,顾不上这事了。你这么可以这样,你害人啊!”汝月芬的眼泪不停地滚落下来。

  看着泪眼婆娑的汝月芬,阿德的心在颤抖。

  另一盏灯的灯晕忽东忽西地摆动着,阿钟搀着阿德娘踉踉跄跄走进野地。

  汝月芬呼哧呼哧擦去眼泪,拉着阿德迎上去。

  阿德娘过来了,阿德缩头勾肩等着娘,以为娘会请他吃耳光,但娘没有。

  “……快点回家!”娘一把捉住他的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然后领他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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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汝月芬举着灯走在他们前头,把他们领到一条依稀可辨的小路上。她走得很快,将他们拉下一截。

  “当心当心。”阿钟对蹩了一下脚的阿德娘说。他给阿德和他娘照亮。

  “别瞎走,行不!”阿钟对斜刺里走开去的汝月芬喊道。

  “唉!”汝月芬应一声,但照直向那儿走去。

  “人家女孩子家的,要方便,你喊啥喊!”阿德娘对阿钟说。

  阿钟一听,再不吱声了。他和阿德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去。走了半截,他们仨就站在那儿等汝月芬。汝月芬从一大堆蒿草后走出来,大步向他们奔来,但在半道上,她立住脚在离他们不远的茅草丛中用足尖轻轻地拨弄着什么。

  “啥呀,你看见点啥呀?”阿钟连蹦带跳地走到那儿,问汝月芬。

  “啥也没有啥,走吧!”汝月芬移步离开茅草丛,向阿德走来。

  但阿钟并不甘心,在那堆茅草丛中东寻西找。阿德突然见他原地一蹦,叫一声:“喔哟,娘!”

  阿德也连忙过去,探身向前一看。

  只见风灯下,有一摊蛋壳蛋清蛋黄糊在一团杂草上。那是一窝被碾碎的蛇蛋。阿德想起桥下那位汉子的话,心头一沉。看着已经走开的汝月芬轻飘飘的背影,他一脸困惑。

  “快点出来,当心蛇!”阿德娘催促阿德、阿钟,阿钟、阿德连忙回到路上。

  汝月芬身后的天幕上此刻有一缕如烟似雾的灰白色云条,弯弯曲曲衬在黑天之上逶迤而下,像一条可以由此平步青云的天道。

  “你踏碎蛇蛋干啥?”阿钟问汝月芬。

  “……本来就是碎的呀,我只是看看!”汝月芬讷讷地说。

  “只是看看?”阿钟狐疑地说。

  “看看有什么不可以的!”阿德不喜欢阿钟这种样子,尤其是看出汝月芬显然不开心时,便不满地对阿钟说。

  阿钟立即闭嘴,默默地随大家过桥而去。

  桥顶上的风很劲,阿德打一哆嗦。

  “今儿要是不找你,你是不是就不回家了?”阿德娘锐利地看着阿德这样问,她的鼻涕滴在了阿德的手上。阿德心头又是一沉,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汝月芬搀着阿德娘的胳臂,轻轻巧巧地在一边探步前行。

  接近废墟时,阿德抬起眼睛,去探寻淹没在浓浓的黑暗中的那一片废墟。阿钟靠拢过来,扯紧他的袖管,大气不出地低头走在阿德身边。鬼影幢幢的废墟,张开黑洞洞的大口,吹出一声时断时续的口哨:“嘘——”

  阿钟仰起痉挛的嘴脸,满是眼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阿德。阿德轻轻地摆摆脑袋,以表示没有听见那个女孩呜哩呜哩的哭声——“天老爷呵,快点打雷打杀伊啦吧……”

  “你们俩冷■?”阿德娘这样问阿德和阿钟。

  阿德娘和汝月芬几乎是被阿德、阿钟大力拖拉着,迅速通过这一片深不可测的废墟的。

  街外的河不时从楼屋的空当中波光一闪,那些墨黑色的荷叶不时卷起一阵稀里哗啦的风声,偶尔有个把鱼儿跃出水面,白光一闪,然后是扑通一声。

  街上空无一人,阿德听着大家的脚步在这街面上敲出一片时隐时现的声响,觉得心里异常空洞,他总会不失时机地去看汝月芬,而汝月芬则时时都有回应,这使阿德心里又好受了不少。

  藕河街的两厢,有不少是老式木结构小楼小屋,那些老屋门面楼面板壁,大都显出墨绿相间的污糟糟的颜色。街很窄,常常有一衣竿湿答答的衫裤各自横跨街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在风中生硬地飘摇。

    这会儿,晾在横街的有些短裤短衫还在滴水,阿德有两次从娘的手里抽出手来擦去落在脸上的水滴,阿钟无限哀怜地看了阿德两回,他以为阿德哭了,想想自己的哥们落得这么个下场,他的心里也很难过。

  这时,一幢石库门里传出阵阵欢歌笑语,那是同福里,白天那儿大门紧闭,清风雅静的。但一到夜里,便丝竹笙歌,热闹非凡,不时可见一些油头粉面的男女出出进进。这是一处吃花酒的地方,还兼营汤浴,是桐镇最大的声色场院。阿钟看到一乘小轿抬到同福里大门口歇下,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马上遭到阿德娘的呵斥:“多看眼睛瞎掉,快点过!”

  阿德三人立即紧走几步,跟在阿德娘身后快速通过。快到家门口时,他们便遇上了周教导和女施先生。周教导脸色惨白,情绪异常低落,喉咙里咕噜两声,但什么也没冒上来,他和女施先生都没吃晚饭。

  女施先生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粉汗涔涔,很落拓的样子。他们刚从阿德家打听消息出来,看见阿德他们,二人眼睛同时一亮,压抑着一脸惊喜,同声道:“找到了!”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1

  汝月芬退后一步,让到阿德身后。

  “你躲哪去了,你说呀?”林立生旋风般地从女施先生背后闪出来,粗声大气地喊道。他忘情地擂着阿德肩膀,鼻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学堂里的先生全体出动了,再找不着,我们准备掘地三尺了。好了,天大的事明儿再说,今晚好好休息!”周教导摸摸阿德头顶,全然没有下午那会儿的凶劲,矜持地笑笑。

  “我们还要通知其他先生呢。”女施先生嘘出一口长气。

  “你们两位同学,去镇西思范桥和镇南禅杖浜,还有镇东头禹积桥去找男施先生、吴先生他们,说人找着了!”周教导不知道林立生、阿钟叫什么,但他知道他们是学堂里的学生。林立生和阿钟接令而去。

  周教导女施先生抬脚走开时,阿德头上被娘狠狠地敲一毛栗子,娘逼仄喉咙下令道:“给周教导、施先生再会!”

  “周教导施先生再会!”阿德嘟嘟囔囔地在他们身后喊道。

  周教导、女施先生如释重负地向他们摆摆手,走了。阿德娘依然千恩万谢,一迭声地赔不是。

  周教导、女施先生说话时,始终未看汝月芬一眼。汝月芬深深地垂下脸去,阿德感到心尖一阵戳痛。

  阿德跟娘一到门口双膝有些打颤,步子犹犹豫豫。阿德娘一把将他拽进门去。阿德忽然横下心来想:顶多头打烂,腿打折,还能咋的!

  这样一想,人也就不发颤了。汝月芬不顾阿德娘的劝阻,执意要进屋同阿德爹说句话,随后跟进门来。

  “跪下!”阿德爹脸色漆黑地端坐在竹椅里低喝道。

  “他爹,要不先吃……”阿德娘说。

  “跪下!”阿德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仍旧看都不看阿德。

  洋油灯火头在壁龛上飘飘忽忽,屋里的家什颜色也在这飘忽不定的光影中闪闪烁烁,时明时暗。汝月芬在阿德身后扯扯他的后襟,他轻轻抹去她的手,岿然不动。

  阿德爹吃力地转过脸来,目光空茫地看着阿德。阿德蓦地发现在闪闪烁烁的光影下,阿德爹的脸庞只是一堆高低不同的皮骨,深陷的眼窝中分明有一层湿重的水汽。

  “还不跪下!”阿德娘轻推阿德一把。

  阿德扑通一声跪倒在阿德爹的面前。汝月芬慢慢矬下身子,也跪直在阿德身边。阿德全身犹如电击,他惊愕地看着汝月芬,傻了。

  “不要,不要,你不能这样!”阿德娘慌作一团去拖拽汝月芬。

  “全是我的错,老伯伯,是我的错!”汝月芬挣脱阿德娘的手继续跪着说,“你就饶了卞德青吧,真的是我不好!”汝月芬面相庄重,声音沉静。

  阿德爹一愣,仔细地端详着汝月芬,然后叹口气摆摆手,起身上楼。

  汝月芬赶紧一把搀起阿德。稍后,她向阿德娘道别。阿德娘要留她用饭,汝月芬死活不从。

  阿德娘送汝月芬回家了,阿德洗也不洗就上床躺下。他依然能感受到汝月芬跪下的刹那间给他带来的那种冲击。阿德撩开帐子咬着嘴唇对外公说:“从今以后,他愿为这个女孩做一切事,抹脖子跳楼怎么都成!”

  阿德娘和阿德爹在房间里叽里咕噜说了很长时间话,才慢慢睡去。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2

蛇 医

    冒辟尘进门时,东屋的鼾声停了,但他一进自己的西厢房,闩死房门,那个蛇郎中又抽开了呼噜。

  昨儿傍晚,一直空关着的东厢房搬进了这个游码头的蛇郎中。房东马老太说堂屋就算两个人各占半拉。此刻堂屋下的那排窗下,依次排开的那几口箱笼中有纠缠成一团的蛇,相互从中插来穿去,并不时地吐出丫形血舌发出一阵让人心腻的咝咝声,它们那扭成几股的花花绿绿的身形同样令人心腻。

  这个蛇郎中一进门,冒辟尘立刻认出了此人就是在省城卖过蛇药的湘西蛇药王,但他没有同一个陌生人叙旧的意思。

  这个自称叫陆子矶的蛇郎中如许多江湖中人一样,极爽快,中午他临出门前,说什么也要送包蛇药给他,说是常常跑乡,防防身。他很厌烦,但实在无法推辞,就随手将药塞进兜内。当年他出门时随身备的那份蛇药,一次也没用上,后来想想可能已经失效了,便扔了。

  这个蛇郎中相貌堂堂,声若洪钟,一双眼睛清澈到底,可以让人看到骨头里,尤其是眉心上那颗大黑痣,使他的面容添了几分刚劲,令人不由得不生出一种信赖。下午出门后他想过,设若蛇郎中不与他同住一室,单凭此人的那副尊容,他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但他独惯了,屋里一下多这么个人出来,他感到极其不便,故而他对蛇郎中非常冷淡。

  屋外偶尔有人从空空荡荡的街面上走过,那路人的脚步会持续很久很久,才会在街口消失。

  冒辟尘待门外一丁点动静都没有了,才从怀里取出沉甸甸的汗巾包和钱袋。他将汗巾包放在一边,而后轻轻地摩挲着这只失而复得的钱袋。一路上,他已经几次取出了这只钱袋,细细地打量着。

  他不明白这钱袋怎么会出现在王庄,不过,那实在不打紧,也无所谓,要紧的是这只钱袋重新回到了他的手里。

  冒辟尘将钱袋放在桌上,走到对面那摆满成包成瓶兽药的木架前,仔细地看了一眼那一长包斜放在前的草药,才移开贴墙摆放的瓶瓶罐罐,掀开一帘墙布。一片斑驳的墙面露出来了,多处脱落墙皮的墙面,露出一块块深灰色的老砖,他取一柄柳叶小刀,插入一块砖缝中,往外一别,那块砖悄然落入他的手中。

  他将从砖墙洞内取出的一只长方形的红木匣子,放在桌上。放下匣子时发出的一声闷响,在静夜里显得特别的沉闷。

  净脸净手后,冒辟尘打开了那只木匣的盖子,匣盖一开,一股异香扑鼻而来,那是封在一只笔盒中的一束一枝两花的干花散发出来的香味。匣子里还有一柄乌森森的五连发短枪和一本硬壳封面的本子。

  翻开本子,跳出一帧颜色萎黄画面模糊的老照片,这是爹留给娘唯一的一张照片。

  这是一张全家福,照片中有爷爷兄弟十人及子孙百十几口男女老少,一律长衫马褂和及膝旗袍。他们在一片水池花木的假山旁,或坐或立,齐刷刷地看着他,而花妮则在父亲怀里,满脸笑容如夏花绽放。

  冒辟尘定睛看着照片,每次看这照片,他都会感到有一股冷气直逼心尖。

  照片被置于案头供起来了,香烛的缭绕轻烟在屋内飘来荡去,冒辟尘开始了他几乎夜夜都会举行的祭奠。他冲照片双膝跪下,口中念念有词,而后三磕头。

  祭奠完毕后,冒辟尘坐回椅子里,一手紧紧地攥着钱袋,一手又从内衫衣袋中取出那只用一块深蓝缎子包裹着的小银镯。

  他把握着镯子,镯子很凉润,带着一种金属的固执蜷在他的掌中。握着这镯头,他闭着眼睛也能感到镯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片片鳞甲。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重新将银镯内衫衣袋,又把照片夹在本子里,和钱袋一起收入匣中,连同汗巾包一齐塞回砖洞,再将砖复归原位。他随手把那柄柳叶刀搁在桌上,便开始吃酒。

  冒辟尘直接对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啜着酒,他那一双在暗中隐隐发光的眼睛,盯着那块在帘后已被复归原位的砖洞。

  冒辟尘左思右想了一番,还是放弃了去藕河街找王瞎子的想法,抑制着想出屋的冲动。那男孩今儿刚说到麒麟玉佩和王瞎子,王瞎子如果出事,男孩势必会联想到他们在司空坊老桥上的那番谈话。

  这时,街对面那屋人家养着的狗突然狂吠起来,他认识那一条通体墨黑、威风凛凛的狼狗,这狗平日几乎从不乱吠,一副冷眼看世界的样子。

  他竖起耳朵倾听了一会儿,捻小油灯,

  这狗越叫越凶,冒辟尘眼中掠过一丝不安,立即取刀在手,贴在屋内门框一侧,屏心息气地警视着堂屋大门。

  忽然,那狗怒气冲冲的狂吠声变成求饶似的哀鸣。

  堂屋窗下的箱笼中发出一片啪啪嗒嗒的撞击声,那里的蛇奋力在箱笼里穿梭顶撞。门外街路上的石板似乎有飓风掠过,与街沿石碰撞发出一阵连绵的叮咚声,而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阿德一走到教舍楼的那片铺着大块方砖的空地上,就看到几个低年级小男生在走廊里激动地四处乱窜,接着是一片“来了,来了”的乱喊声。

  楼上楼下的窗台上立马挤满了一个个毛茸茸的脑袋,这些密密麻麻的小脑袋相互询问,窃窃私语。过道两边也有不少表情严肃的人贴壁而立,过道里那唯一的一扇窗户的玻璃上有几张压扁的小脸向阿德吐吐舌头。阿德前后一瞅,然后从容不迫地伸出右手中指举过头顶,打一片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的小脸前通过。

    阿德走进教舍,大群人一拥而上,鸡一嘴鸭一毛地问个不休。阿德边应答边去看汝月芬。一件荷叶领的红罩衫将她那张白皙面庞衬得格外娇艳,她愁眉不展地在看书。林立生在座位上羞涩地微笑着,又去开食盒。待人散开,他颤巍巍地捧着两块光鲜的南瓜饼来到阿德面前。昨晚上今早上都没吃东西的阿德看着南瓜饼问林立生:“我吃了,你吃啥?”林立生兴奋地拍拍脑门:“忘了,今儿下午不是不上学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2

  阿德狼吞虎咽把饼填进肚里,汝月芬忧郁地瞥了一眼阿德又继续埋头看书。

  阿德爹对阿德娘说:“这几日这小子可以不吃饭,饿饿醒!”阿德也定下来,他们不喊他吃,他坚决不吃。

  阿德压低嗓门问林立生烟壳上两道题的事。林立生大惊失色,他居然压根儿不知道这事,阿德向他使眼色,打手势,他还一直以为阿德在求援哩,但他开始抄题时,阿德竟然交卷走人了。不过,他记得哈松交卷路过,在他跟前捡过什么的。

  林立生目光如炬地向哈松看过去。

  哈松脸朝窗外,趴在桌上。这个狗日的不知为什么很兴奋,摇头摆尾的。

  “这一切都因为这个该死的哈松!”阿德心头的火一点一点地蹿上来了。

  上课了,女施先生大步流星地走到讲台上,阿德第一次感到女施先生步态中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一上来便宣布了学堂对阿德的一个决定:卞德青先写一份检讨书交到教导处,再听候处理。阿德很清楚他们会做点什么的,但这么当众说出来,他的心还是止不住一阵狂跳。

  “报告!”哈松的声音高高的,手也举得高高的。

  “说!”

  “汝月芬也要受处分!”

  “为什么?”女施先生皱着眉头问。

  “她先从先生那儿偷出题来,帮卞德青做,卞德青考的时候就抄!”

  教舍里掀起一阵声浪,目光刷地看向汝月芬。汝月芬双臂掩面趴在桌上,她的双肩微微地抽动着。

  “安静!”女施先生猛击一记讲桌,教舍里即刻静寂无声。

  林立生见女施先生猛然朝他扑来,两眼一闭。待他再次睁眼,见女施先生正用力将卞德青按在座位上。

  “卞德青,你今天再炸翅,今天就开除你!”女施先生平和地对挣扎着的卞德青说。

  卞德青脸憋得通红,在座位上咬牙切齿地掐大腿,林立生的眼睛也红了。

  “哈松同学,你是怎么知道的。”女施先生回到讲台。

  “汝月芬不是在考的时候传的条子。老米头,米国强事先在厕所里就见了汝月芬做好的题目,卞德青上厕所还看来着。米国强昨天下午同我说的!”一直垂着眼皮说话的哈松嘭的一声坐回座位。

  “我没说,哈松瞎讲!”老米头对女施先生说。继而又转过去对哈松咆哮道:“你不是说,不讲出来的吗……”

  “哈松、米国强两位同学空口无凭不行。上课!”女施先生一脸狐疑地走向黑板开始板书。

  阿德和哈松四道目光同时向老米头逼视过去。

  教舍里再次掀起一阵小小的声浪。

  阿德被停了一节课,在先生办公室写检讨书。当他将检讨书交给下课回到办公室的女施先生时,女施先生都没有正眼瞧他,只是向他甩甩手,如甩掉臭狗屎那样,让他回教舍上课。后面两节课,阿德一直趴在桌上没动窝。上课的先生也没管他,谁都知道他的事,他们一如女施先生那样,也把他看做狗屎。今天没有男施先生的课,阿德不知男施先生会怎么看他。在这所学堂里,男施先生是唯一令他敬重的先生。

  几个钟头来,汝月芬也同他一样一直趴在课桌上,没有一丝声息。阿德从未感到生活是如此的压抑,他不知自己能为汝月芬做点什么。每次一下课,哈松立即蹿出教舍,他几次将目光逼向哈松。他知道终有一日他要抱着哈松从学堂的三层楼上跳下去。

  上午最后一节课还是女施先生的课,快下课了,站在讲台上的女施先生将手里的一串钥匙抖一抖,对一脸雀斑的范小娴说:“范小娴,范小娴!到我宿舍把今天的作业本抱来。”

  范小娴抬头挺胸,咔咔有声地走出教舍。

  大家又将目光投向汝月芬,她将头垂得低而又低。平日里,这事都归汝月芬做的。

  铃声一响,女施先生一宣布下课,大家轰的一声夺门而出。哈松蹿得跟兔子一样快,阿德尾随汝月芬走出学堂大门,哈松的背影在长长的新马路尽头晃一晃,就不见了。

  “下午到乡下玩不?采桑果吃,我家后面是一片大桑林。”林立生追上来问阿德,那张瘦削的脸上红红的。

  阿德迟疑一下,他有点想去,那儿很有些野趣,没出这事以前他还和阿钟一起去过。但他摇了摇头,今朝他什么兴致也没有。

    “那就下次吧。”林立生笑笑便与阿德道别。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2

  就在这眨眼的功夫,汝月芬不知去向。阿德沮丧极了,他想同汝月芬说话,一句也行。

  新马路上只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大人,他们也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吃饭。阿德拖着脚一路过去,他似乎已没有足够的气力抬起自己的脚来。

  “嗨!”汝月芬从一条小弄走出来,她在等他。

  “我说怎么一下就不见了,嗨。”阿德诧异汝月芬丝毫不像在教舍里那样丧气郁闷。

  “你一直火成那样干吗?这事真的不对,哈松、施先生又没冤枉咱俩。做都那样做了,人家怎么就不能说说。”汝月芬一脸恬静地说。

  阿德无论如何也没料到这事还可以这么想,他的气一下消了许多。

  “检讨书交了?”

  阿德点点头。

  “都是我害的!”汝月芬黑洞洞的眼睛里充满着内疚。

  “你这不是假客气吧,怎么不说是我害的?”阿德觉得这个汝月芬怪得要命。

  “你没事了?”汝月芬停在三岔路口问。

  “……没事了,你也没事了?”阿德又想问汝月芬是怎么把那些试题弄到手的,但转眼一想,还有什么问头,除了女施先生没收好,被她在先生的宿舍或者办公室偷看来的,还能从哪来呢!

  “那咱们下午出去玩,到乡下!”汝月芬咬咬嘴唇突然提议道。

  “好的呀!”阿德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马上后悔刚才没答应林立生,但转眼一想,还是不去林立生家的好,他想独自与汝月芬待在一起。

  阿德和汝月芬约定,立即奔回去吃中饭,一吃完就到这碰头,随便到乡下的什么地方去走走。

  汝月芬急急地走了,阿德简直想唱一支歌。原来,只要同汝月芬说上一句话,一整天他都会非常愉快,现在居然都可以一道出去玩了呀!

  “梁兄呵……”阿德真地哼起绍兴戏梁山伯和祝英台中的唱词向家里逃去。

  老远就见娘立在藕河街口,向他这儿张望。他迅速调整步子和脸上的表情,一脸严冬地向前走去,步履沉重而又拖沓。

  “小死人,怎么才死回来,又野到哪去了!”娘一见他就骂开了。

  阿德一进门就往竹椅上一坐,眼睛尽可能不去看饭桌,桌上摆着几样他平时最爱吃的小菜。

  “还要请啊,少爷!”娘用筷子戳戳菜碟。阿德慢吞吞地落座,第一口饭菜滑入喉咙时,他的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咕咚声。娘把脸转向一边。

  阿德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中饭,待娘问完学堂里的事,阿德上楼取出压在床下所有的铜钱,贴胸藏好,就想出门了。

  “这么早,干啥去?”娘在灶间问。

  “做值日。”学堂哪天下午不上课一类的事,阿德从来不说。

  阿德如离弦箭,消失在街口。金山、阿钟在后面扯破嗓子喊他,他一句也没听见。

  大桥头是桐镇的中心,桐镇人如果有个几天不到这儿来转上一转,心里就觉着空落落的。大桥建造的年代也可追溯到吴越春秋,桥是石拱桥,它的气势和规模在方圆几百里范围内,没有哪座石拱桥可以与之比肩。外乡人一说到桐镇,总是“噢,有座大石桥的那个地方”。

  大石拱桥南北走向,离桥头不远的空地旁,有蛮夯山石砌成的一道大石墙,墙上一年四季贴着几张仁丹和老刀牌香烟之类的广告,有时也贴镇公所和哪家浴室杂货店开张的公告。石墙上,还有几枚大头铁钉。书场说啥书,剧场唱啥戏的牌子就挂在那。石墙下边那一大片空地一早一晚是菜场,其余时间耍猴的唱曲的卖泥娃娃的都搁这摆摊设场子。石墙对面是一字形排开的各式老店小店。

  一家高悬着“乾隆始创稻香春”金字招牌的店门口,站着几个镇上出名的大闲人,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阿德走进这家专卖江南蜜饯和各种干果的店里,买一包杨梅干,又到挂着“道光年间老阊福”匾额的炒货店里买一包五香豆,便打算直奔新马路上的三岔口。

  阿德站在店门口定定神,见大墙前一圈人呼的一声,连连惊叫倒退。墙下立一满脸胡髭的中年大汉,一条碗口粗的白头蟒蛇缠在他的胸口。蟒蛇忽然拎直身子向前一冲,而后来回摆动蛇首做怒状。大汉软言款语地抚慰着蟒蛇,搓一大块湿毛巾将蟒蛇从头至尾揩抹一遍,便将蟒蛇收入箱内。大汉又取一条大蛇在手,捏紧蛇颈龇出一对利齿,转圈吆喝。

  阿德跳下台阶,钻入人丛。

  大汉腰圆膀粗,目光如电,眉心上有一颗大黑痣,一身对襟灰大褂干干净净。他背后的石壁上挂一块“十八代湘西蛇药王”红底黄字的布帘。在一辆独轮车边,摞着两挑箱笼。箱笼的底部嵌有一排竹栏,竹栏内有五颜六色的蛇身在穿梭蠕动。前场铺一块白粗布,布上摊开几大册绘有草药图案的线装书和数十粒暗绿色的药丸。线装书的封面上有“十八代湘西蛇药王陆子矶著”字样和一枚蝌蚪文印章。线装书的旁边还有一张被玻璃纸包装的旧剪报,剪报的标题是“蛇药王生擒蛇王”。报上登的照片上,一个精壮的小伙站在一方粗铁丝笼子,里面有一条硕大的金钱蟒蛇。下面的文字是:“十八代湘西蛇药王陆子矶近日在滇西森林捕获一条长八米,口径为三十点二厘米,重量达两百四十五公斤的大林蟒。据了解,此蟒是国内迄今为止有关捕蛇文字记录以来,无论其长度径围及重量,都堪称为中华之最。”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8-4-7 13:13

阿德一脸崇敬地看看图片上的那个神清气爽的小伙子和粗铁丝笼子里的大林蟒,又看看眼前这个腰圆膀粗的大汉,情不自禁地叹道:“喔哟哇!”

  陆子矶威风凛凛地手握一条大蛇,这蛇体长两米有余,背部淡蓝带灰褐色,背脊处还有一条黑色的链状条纹,蛇体两侧布满大大小小的斑点。

  “这样大的蝰蛇,剧毒!”人丛中有人喊一声,腔调中不无有几分卖谝的成分。

  “好,这位阿叔识得此蛇,请各位看好!”陆子矶用力一握蛇身,蛇首一晃,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背上即时现出一对齿印,不一会儿两滴血珠便完全覆盖了那对齿印。陆子矶不慌不忙拾起布摊上的药丸咬下半粒,嚼成糊状涂抹在创口上。他又将上药的手背凑近那条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蝰蛇,那蛇圆睁着眼珠立马向一边奋力挣扎。人丛中一片惊叹声。

  一个人微微地喘息着,从旁边的一个伙计模样的人手里拎过竹篓挤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陆师,能赏脸试试咱这蛇吗?”

  阿德认得此人是贩蛇的邋遢高申。

  高申现今已是镇上的蛇大王,不再像从前那样弄一两袋蛇站在路边兜揽生意了。他收蛇也捕蛇,镇上和外埠许多蛇,不论有毒无毒的大都经他手里出去的。现在镇上谁都知道邋遢高申阔绰起来了,他造了楼,讨两房娘子,常在街上挺胸凸肚地走来走去,极为自得。

  “好!”围观的人大都明白高申的用意,齐声叫好。

  “好,这位爷叔帮场子帮到这分上,够朋友!”陆子矶接过竹篓,收好蝰蛇后,打开盖,将整条手臂蜷入高申的蛇篓内。

  有人啧啧有声,向后退去。

  陆子矶一手拎出两条大蛇,一条蝰蛇,一条短尾蝮蛇。

  猛地从暗处被拎到白花花的大太阳下,两条大蛇无须陆子矶逗弄,吐出血舌张口便咬。陆子矶油黑的手臂上多了四对深刻的齿印,他谈笑风生将咬伤的手臂转圈示人。待血糊手臂时,陆子矶又拾起布摊一粒药丸,他用药丸先在摊内石板上划一个大圈,将两条蛇置于圈内,才把剩下的药丸填入口内。那两条蛇沿圈游行一周,便各自缩在圈中央盘作一堆,引颈作势。

  人群半日无声,然后轰一声,有千百只手伸向布幔上的药包和那摊暗绿色的药丸。

  阿德捷足先登,抢得一个药包,里头包着六粒蛇药。他高擎着六枚铜钱递交陆子矶手中,陆子矶嘴角上沾一抹暗绿色残液,微笑着向阿德颔首称谢。

  阿德看着那条疤痕交错此刻已泛出黑紫光泽的手臂,肃然而退。

  “大贵楼摆一桌,请陆师吃酒!”高申大声高气地吩咐伙计。

  陆子矶坚辞不受,看看药已一卖而尽,便开始收场。高申一步上前对陆子矶说:“陆师,你老在镇上这段时间做出的蛇药,听说还有蛇什么散。哗,一撒,蛇全蔫了的那种,我高申全包,省得你老风吹雨淋地到这儿来出摊!”

  “承蒙爷叔抬爱,陆家祖传蛇药从未有过被人包销先例,陆子矶也不能坏了祖宗规矩。再说,你捉蛇也不能赶尽杀绝。得罪,得罪!”陆子矶连连拱手道。

  高申无论怎样软缠硬磨,陆子矶始终婉言谢绝。高申和伙计怏怏而去。

  阿德无比敬仰地看着这个蛇医,一步步地退出圈外。忽然间,他想起了他干吗要上大桥头,立即撒腿就跑。

  迎面急匆匆走来一女人,阿德一眼认出这是汝月芬的娘呀,不由得面红耳赤,心惊肉跳。他明知她娘并不认识自己,但还是绕小圈避开了。

  郝妹直奔那拨人而去。

  汝月芬站在岔路口不知怎么才好,她不知道等人是这样的别扭。认识自己不认识自己的人,路过这儿都会看她或者问她。于是,她沿着新马路走上一程,然后又顺原路走回来。

  一个细高个女人目不斜视地抱一包袱向汝月芬走来,汝月芬赶紧贴边让过。那女人孀居多年以替人洗衣为生。她有一个高大威猛的傻儿子,名儿叫星星。他动辄掏出那杆“长枪”,狂喊着“触屄呀,宝宝要触屄啊”。星星终日在外追逐女人,那些女人的男人父兄临了总像痛击野狗一样地将他弄得满身血糊拉拉。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镇上的人再看不见他东奔西突的身影了,谁都在说这个星星不发花痴了。
  汝月芬每每见到这个细高个的妈妈,便把头脸垂得低低的,大气不出一声。她的心里充斥着无法抑制的厌弃。

  又有一个圆头圆脑的老男人与汝月芬擦身而过,他是镇上唯一的金银首饰匠。当夜深人静时,他就把大白天从人家眼皮底下巧取的金芥银粒仔细收入一根铅管,再将铅管插入后院的花圃里。想到他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四处巡视,万分警觉的模样,一抹浅笑浮上了汝月芬的嘴角。

  这时,一个五十出头,满脸斯文,穿着一身做工考究的绸布长衫的瘦长男人踱着方步向这儿走来。跟在这个瘦长男人后面撑着一把黑洋伞的是他的贴身保镖,另有四个身挎德国造驳壳枪的保镖一字形排开走他的身后。他就是王伯爵。二十多年前他的伯父,桐镇的王家祠堂族长和镇长王大南撒手西归后,王伯爵便取而代之成了这桐镇王姓氏族的族长。他是镇上的大亨,大人小孩都认识他。他在桐镇开了几家缫丝厂、染织厂,在京津沪三地还开了几家大的绸缎庄。王伯爵自从几年前连续两次遭到枪击,险些乎丧命后,便深居简出,即便偶然外出,哪怕是在镇上也是这般前呼后拥的。

  “这样标致的孩子,倒是少见得很,谁家的?”王伯爵露出淡淡的笑意向镇长王兴国问道。王兴国前几年还是警长,后由王伯爵举荐当上了桐镇的镇长。

  “嘿,将来长大了也是个害人精!”王兴国咧嘴一笑道。

  他们像谈论一件东西似地谈论汝月芬,仿佛她压根儿听不见似的。汝月芬非常生气,无缘无故说她是害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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