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来滚去滚来
发表于 2008-9-14 00:54
连载:亮剑 作者:都梁 出版社: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一个情报军官把各参加围剿的步兵部队的情报汇总起来,这支解放军小部队的真实面目开始 显露出来。
1.受过精度射击训练,从交火中阵亡的国民党军士兵尸体来看,中弹部位几乎都是头部 眉心 处,一弹毙命。据参加战斗的国民党军士兵说,这些解放军士兵战斗经验极为老道,他们只 是用单发射击来回敬,绝对是弹无虚发。这种打法至少有两点好处,首先是避
免了连发射击时暴露枪口的口焰,达到隐蔽自己的目的。其次是大大节约了弹药的消耗。以 此推测,一个解放军士兵如携带200发子弹,照此打法,将有200名国民党军士兵倒在他的枪 口下,如果解放军侦察兵有100人,每人都是如此身手,后果就可怕了。
2.从一些哨兵及小股人员被杀的现场看,这些解放军士兵都是善于使冷兵器的杀手, 法 医认为尸体的创口都是在一定距离内投掷飞刀造成的,进刀部位极为准确,有的是从左胸两 根肋骨之间刺入心脏的,有的是从背后左肩胛骨下的软组织中刺入心脏的,据法医推断,被 杀者被刺中时不可能叫出声来,看来,这些杀手都受过极专业的训练。
3.都受过专业的攀登越野训练和野外生存训练,不过他们似乎没打算运用自己的野外生 存技能,而是不断偷袭国民党军的伙房和后勤部门,弄走大量的食品。
4.都精通炮兵作业,在指示和修正炮火方面很专业。
楚云飞听着汇报,突然心里一动,那是尘封已久的回忆,虽然岁月流逝,逝者如斯,当年山 本一木的特种部队突然在他脑海中出现,心中的迷雾奇迹般地消散了,他失声喊道:“这不 是普通的侦察分队,而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特种部队,妈的,这么多年了,李云龙居然还没忘 ……”
胡琏怒火中烧,他认为情报部门都是些饭桶,解放军的特种部队不但已经悄无声息地组建了 , 而且还轻易在重兵防守的岛上登陆了,他这个司令官事先竟没听到一点儿风声,情报部门不 是饭桶是什么?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付这些滑得像泥鳅一样的特种兵,他们仗着身后有强大的炮火支援,似 乎有点儿肆无忌惮,国民党军的大部队被封锁在坑道里,一露头就会遭到密集的炮火杀伤, 任胡琏 手下有精兵八万,一时也奈何不得这支解放军特种部队。胡琏看看簇拥在身边的将校军官们 ,无奈地说:“难道我们就拿这小股敌军没办法?”
楚云飞冷冷一笑:“岂能没办法?这件事交给我好了……”
胡琏打断他的话:“慢,到里面谈……”
李云龙作战日记
1958年9月2日据情报,金门岛北太武山和双乳山的南侧大陆方向视线不能及的地区,已修建了两个混凝土 跑道的机场,长度都在1500米以上,可起降大型运输机和喷气式战斗机。一个是西村机场, 建于1954年;另一个是沙头机场,建于1955年。这一地区,由于我军炮兵无法目测观察,敌 人空运飞机一般选择天候差,能见度不良的拂晓、黄昏或夜间起降,因此向其炮击时间很难 掌握。我梁山分队登陆后,在双乳山及北太武山建立了对空观察哨,并协助炮兵测定了射击 诸元,当敌机出现后,先不射击。待其进入跑道快要降落时,我炮群立刻根据预先准备好的 射击诸元向跑道实施急袭。从8月25日至9月2日,敌四架运输机在试图降落时被我击毁,据 梁山分队报告,西村及沙头机场的跑道因落弹太多,已不能使用,台湾飞来的运输机已无法 在金门降落,机降运输已被迫中止。此役,梁山分队功不可没。
1958年9月6日 晴
金门敌军的补给日益困难,在海运及机降运输均被封锁的情况下,改用空投作为主要补给手 段。但从空中向金门投放物资并非易事。小金门只有10平方公里,空投场极小。大金门面积 虽较大,却呈哑铃状,中间宽度不足4000米,由于我军高炮在金门上空组成拦阻火网,敌机 不敢低飞,高空投掷的物资一部分飘落海中,投入岛上的物资,在我梁山分队的调度下,大 部被我炮火摧毁,据情报部门测算,每日空投运抵金门的补给品只相当于过去正常条件下补 给量的5.5%,敌军只能躲在坑道中靠储备品度日。据梁山分队报告,敌指挥官视我梁山分队 为眼中钉,欲必除之而后快,每日入夜后,均有小股敌步兵冲破炮火拦阻,和我梁山分队发 生激战,目前我军无一伤亡。
1958年9月14日 阴
我炮兵参战部队全面开展打零炮活动,除发现重要目标时才集中进行大规模炮击,平时则转 入零星炮击,每日24小时,昼夜不停。特别是对料罗湾码头三海里之内。使敌昼夜惊慌,以 增强全面封锁之效果。据报,敌岛上地面活动已基本陷入停顿状态。
13日凌晨,敌用“美”字号运输舰进行偷运,在接近料罗湾码头时被我设在北太武山上的观 察哨发现,调动炮火实施移动拦阻弹幕射击和不动拦阻射击火墙,两艘运输舰中弹起火后逃 回,补给再次失败。
1958年9月18日 晴
敌于16日以大型运输舰于金门南我炮火射程外,以美制“LVT”履带式水陆输送车装载货物 从舰 上下水,直接抢滩上岸卸载,17辆水陆输送车下水后,分波次成一列横队向料罗湾抢滩。在 我梁山分队观察哨的调度下,我炮群组成覆盖性火网,对料罗湾内及三海里范围进行集火射 击,当即命中九辆,其余的均逃回炮火射程之外,据报,料罗湾码头及设施中弹累累,毁坏 甚重。
“喂!老李呀,我是丁伟,你那边打得挺热闹呀,真他妈的馋死我啦,咱老丁命不好,好事 总轮不到我头上。我这边闲得要命,除了训练就是学习。代我问嫂子好,还有……你老丈人 好吗?这老先生可不简单,别看是一介书生,很有战略眼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 他这一点拨,我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什么?老先生成了右派啦?乱弹琴,怎么他妈的到处 是右派?我不大看报,去年整风最热闹的时候我下部队了,地方上的事我不大清楚,怎么会 这样?我就不相信一下子蹦出这么多右派和反革命,算啦,算啦,不聊啦,老子心烦,得好 好想想,我挂啦……”
李云龙挂上电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也心烦,最近家里乱糟糟的,就没一件顺心事。妻 子似乎打定主意,要和自己长期分居了,平时除了必要的话,一句多余的没有。李云龙知道 ,田雨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她父母被划为极右分子后,她所在单位的政工部门已找她谈过 几次话,无非是要她正确对待反右运动,和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最好能写份声明之类的文 字材料,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父母断绝关系。田雨不置可否,李云龙听说后却火了,什么他 娘的划清界限?怎么划?不承认他们是爹妈,那你从哪儿来?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从 心里反感这些过左的政工人员。当年鄂豫皖根据地杀AB团,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很多老上 级和老战友被莫名其妙地处决了,要说他们是敌人,打死他也不相信。那时保卫局派到各部 队监督肃反的特派员,简直是太上皇,手操生死大权,一句话就可以制人于死地,李云龙算 是恨苦了这些人。在一次战斗中,李云龙组织了一支敢死队,任命一个保卫局特派员为队长 ,当时那个从没打过仗的特派员吓得脸白了,李云龙二话没说,拔出手枪对准他,告诉特派 员,要么率敢死队冲锋,要么算他畏缩不前,执行战场纪律枪毙。你不是革命意志坚定吗? 好,你要向战士们证明一下,现在老子没工夫听你扯淡,给我冲。那个特派员一咬牙带敢死 队冲上去,说来奇怪,他是第一个中弹阵亡的。此举曾使保卫局的负责人大为恼火,若不是 中央因为肃反扩大化而纠正了蔓延趋势,李云龙的脑袋很可能也被砍掉了。
“别理他们,叫他们看着办吧,不行就辞职回家,我李云龙养得起老婆孩子。”李云龙对田 雨这样说。
慑于李云龙的职务,军区情报部的政工人员没有过多为难田雨。
鉴于对金门岛的全面封锁已经完成,李云龙已用暗语向梁山分队发出撤退的命令。命令发出 后,他在作战室里不肯离去,今夜是个关键,梁山分队如能顺利撤回,则大功告成。
凌晨一点,设在角屿岛上的观察哨报告,岛上北太武山,双乳山及东北部几处突然爆发激战 ,密集的枪声中还夹杂着爆炸声。与此同时,司令部作战室里刚才还沉寂的对讲机中也传来 抵进射击的枪声、叫骂声,时时还能听见一两声微弱的闷响,这是梁山分队的队员用带着消 声器的冲锋枪进行单发回击的声音。
李云龙被值班参谋叫醒,他一跃而起,扑到送话器前,一把抓起话筒大声问:“及时雨,及 时雨,开闸没有?水流多少?”
段鹏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在奔跑或滚动中:“1号,1号,闸已打开,水流54……12被蛇 缠,42去救火,前有深沟……4号沙盘,来雨,来雨……”
李云龙心里一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段鹏的暗语是:军长,撤退命令已下,54人已 安全撤离,有12人被敌人包围,我们42人去营救,但敌人太多,靠不过去,请向4号地区炮 击。
轰!轰!炮群开始了集火射击,黑沉沉的夜空中顷刻间布满了暗红色的炮弹尾迹。
李云龙擦了一把冷汗,呼叫着段鹏的代号,声音中充满了冷峻:“01,01,42流水,42流水 ,不许救火,不许救火……”
段鹏不做任何回答,对讲机中只有枪声和爆炸声,就是没有回答。李云龙暴怒地扔掉话筒, 他心里太清楚了,敌人的围剿是蓄谋已久的,凭段鹏带个40多人根本别想救出那12个人来, 后果无疑是自投罗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放弃那被围的12个人,多撤回一个算一个。可现在 段鹏不做回答,分明是拒绝执行命令,他想不顾死活地打开一个缺口,把被围的战友救出来 ,作为一支特种部队的指挥官,他显然是在意气用事,实乃大忌。
小旋风司路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一边对着送话器呼叫,一边以单发射击阻止敌人的散兵 线交替掩护地向前跃进。敌人的机枪、冲锋枪火力像旋风般地扫过来,打在岩石上溅起一溜 溜的火星,几发迫击炮弹发出尖利的呼啸声落在岩石上,“轰!”“轰!”地炸开,碎石像 雨点般地落下,几乎埋住了小旋风,梁山分队被围住的战士们,各自依托着有利地形,不慌 不忙地用单发射击回敬着敌人,特种部队的战士的确出手不凡,他们稀疏的单发射击根本构 不成火网,但一个加强营的敌军士兵竟被这种稀疏的火力死死地钉在地上和岩石后
,谁要是 露头,脑门准吃一颗子弹。敌军指挥官很恼火,因为刚接火不到半小时,敌军方面已阵亡五 六十人了,而解放军突击队员隐蔽的位置极为刁钻,他们藏在射击死角里,见人才开枪,弹 无虚发。
小旋风不停地呼叫着炮火:“再偏南14,我在沙盘4A角,向我周围打……给他狗日的立一堵 火墙……”
几十发从大陆方向飞来的152口径的加榴炮弹在小旋风坚守的小高地四周炸成一堵火墙, 国民党军的一个加强营被炸得血肉横飞,残肢断臂被抛起十几米高。
司路在炮火中纵声大笑:“打得好啊,痛快……再来一轮……不妨近点儿,再往里延伸二十 米……”
花和尚罗遇春拖着一条被打断的腿爬过来向司路报告:“喂!柴大官人,咱们弹药不多了, 我统计了一下,每人还不到二十发啦。另外,没负伤的连你一起算上,只有四个,弟兄们商 量了一下,决定让你们四个没负伤的人先突围,我们每人抽出十发子弹给你们,反正我们也 走不了了,给你们掩护……”
司路勃然大怒:“放屁,你们商量了有屁用?现在这里我说了算,怎么着?你斜眼瞪我干啥 ?告诉你,这个战斗小组我是负责人,轮得上你们商量?”
罗遇春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并不买账,毫不客气地回骂道:“知道你是负责人,没人跟 他妈的你争权,你不就是个少校吗?又不是少将,口气咋这么大?看把你能的?好啊,你不 是能吗?你们四个没负伤的背我们八个负伤的突围,让你们一个人背两个,老子们还不打了 ,就在你们的背上看西洋景啦。”
司路冷笑道:“老子没那个本事背你们突围,可老子有本事陪你们留下,咱们小组十二个人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绰号玉臂匠的童明一举枪,“噗”“噗”两声闷响 ,五十米外两个敌军士兵仰面栽倒。童 明艰难地抽出最后一支弹夹装上,拉开枪栓把子弹顶上膛,他的腹部中了一发子弹,鲜血透 过绷带不停地渗出,他声音微弱地向司路的权威提出挑战:“有些人当个破小组长……就, 就……他妈的不知姓什么了,老子们不乐意别人陪……你不就是……小旋风吗?没劲……要 是一丈青陪着……还差不多,是不是?花和尚?”
花和尚接口道:“就是,要是个娘们儿还差不多,去去去,你们走……”
司路正要回嘴,一个被扩音器放大的声音传来:“共军突鞫釉泵牵 簿 换鞫釉泵牵 沂?本岛防卫部副司令官楚云飞,请你们停止射击,楚某有话要说。首先,鄙人对各位英勇顽强 的战斗精神和高超的单兵作战素质表示由衷的钦佩。鄙人承认,你们的特种作战行动使本岛 守军伤亡惨重,就军事行动而言,贵军突击队的确取得极大的成功。现在我想说的是,作为 军人,你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已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现在应该考虑放下武器体 面地退出战斗了,你们的弹药不多了,你们中间大部分人已经负伤,你们无力突出重围,况 且,这样抵抗下去毫无意义,弟兄们,我们都是中国军人,这里也并不是抵抗外国侵略 者的战场,就此放下武器无损于军人的气节,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虽意识形态观点不同,但 楚某并不想强迫你们改变自己的观点,我只想说,请你们珍惜生命,同为中国军人,炎黄子 孙,楚某恳请你们放下武器,化干戈为玉帛,楚某以本岛防卫部中将副司令长官的名义向你 们保证,只要你们停止抵抗,你们将得到公正、体面的待遇,你们的尊严不会受到任何侵犯 ……”
司路向喊话方向目测了一下距离,对着送话器呼叫炮火:“偏东28,偏东28,沙盘4B角,来 点儿雨,来雨……”
莲河炮群的几十发大口径炮弹发出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落在楚云飞藏身的掩蔽部周围爆炸 了,钢筋混凝土的掩蔽部经住了几发直接命中的炮弹,但架在外面的几个喇叭被炸得粉碎。 楚云飞扔掉送话器,叹了口气说:“看来他们破釜沉舟了,连话都懒得回,干脆用炮弹回答 ,马上攻击吧。”
敌军的轻重机枪、迫击炮又开始了密集的火力准备,藏在岩石后面的士兵们交替掩护着向前 跃进……
李云龙指挥部的报话机里突然传来小旋风司路的明语呼叫:“01,01,别管我们,千万不要 向我们靠拢,敌人张开网正等着呢。你们快撤,你们快撤。1号,1号,我是小旋风,我是小 旋风,现在向您汇报我们情况。我们通过审问俘虏得知,金门防卫部最近新调来一个
副司令 ,叫楚云飞,是他策划的这次行动,具体实施方法是,趁我炮击间歇,步兵分队分批化整为 零出坑道,然后进入潜伏位置,这件事我负主要责任,没有发现敌人已秘密集结,致使第一 战斗小组陷入重围。不过,我们也没便宜敌人,现在敌人的尸体在我们周围摆了一圈,1号 ,现在我们的弹药已全部用光,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我代表战友们向首长和同志们告别了, 请炮兵向4号地区开火,请覆盖4号地区,快点儿,开火,开火……”
敌军指挥官从报话机中听到司路的明话呼叫,不由喜上眉梢,看来这小股共军真是山穷水尽 了,冲上去也许还能抓几个活的。
敌军士兵们从岩石后直起身子,呐喊着蜂拥而上。
司路卸下了枪口上的消声器,检查了一下弹夹,还有八发子弹,他摸出最后一颗微型手雷说 :“弟兄们,卸下消声器,最后用连发干他一下,临走也闹个痛快。”
敌军的散兵线在接近阵地时,遭到猛烈的扫射,十二枝冲锋枪分别打出了长点射,这是一次 空前绝后的射击表演,每支枪都把仅有的几发子弹打出了高水平,敌军士兵被扫倒一片,中 弹部位几乎全在脸部。
司路放声大笑:“打得不错,都是射击教练的水平,来,弟兄们向我靠拢,咱们该上路啦。 ”
楚云飞在掩蔽部用望远镜看到,解放军突击队员坚守的小高地上,闪出一团耀眼的火光,随 后传来一声闷雷似的爆炸,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在李云龙的指挥部,李云龙无力地坐下,向负责联络的炮兵参谋沉重地挥挥手说:“命令炮 兵向4号地区开火。”
莲河炮群发出地动山摇的轰响,4号地区顷刻间淹没在火海之中……
梁山分队在这次行动中立了大功,中央军委也发来嘉奖令。段鹏和林汉各记一等功,同时又 各记大过处分。原因是他们在小旋风等12人陷入重围后,拒绝撤退的命令,坚持要在包围圈 上打开缺口,当营救行动失败后,分队长段鹏和政委林汉擅自决定进行报复,他们突袭了 国民党军的一个团部,团部的军官们全部丧生。在这次突袭行动中,梁山分队又有三个队员 阵亡。
在战斗总结会上,段鹏和林汉都做了检讨,都承认自己指挥失误,意气用事。第一,当敌人 分批从坑道里出来时,他们竟毫无察觉,以致中了埋伏,造成了12个战友的牺牲。第二,拒 绝执行命令,为报复擅自进行突袭行动,致使三个战友牺牲。这两人都认为这次处分给得不 冤。李云龙在会上表现得很暴躁,他拍着桌子怒骂道:“你们俩是吃干饭的?损失已经造成 了,你们现在检止芩 锏钠ㄓ茫苛荷椒侄拥恼绞慷际峭蚶锾粢坏模 际潜Ρ矗 鍪Τざ?不换,你们这两个混账王八蛋,一下子就损失了15个人,娘的,你们赔我人。”李云龙说着 说着,眼圈都红了,想起阵亡的15个队员他心疼得直哆嗦。
1959年1月,历时四个月的大炮战结束了,不过象征性的炮战还在继续,双方的炮弹都打到 无人区,双方的广播站在开火之前都预先发出警告,让对方隐蔽好,以免出现不必要的伤亡 ,从此,这种奇特的、象征性的炮战持续了20多年。
1960年,中国人的灾难降临了,工农业生产的大幅度滑坡,使粮食和副食品供应出现极度紧 张的状况。政府除了紧急调运国库存粮支援最困难的地区外,还采取了多种措施,譬如减少 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镇居民的口粮标准及食用油定量,并提倡制造代用食品等多种应 急措施。即使这样,各地仍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饥饿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全国。
连李云龙这样的将军家庭也受到饥饿的威胁了。部队有了新规定,军官的口粮标准减为每月 27斤,从27斤口粮里还要扣出5斤支援国库,另外又扣出一斤支援灾区,因此只剩21斤了。 李云龙平时不大关心家庭日常开支,他大半辈子都是吃军队的大锅饭过来的,对家庭开支几 乎没什么概念,他对钱财看得很淡,每月的工资都是由郑秘书代领,再交给田雨。他自己很 少花钱,这并不是他节俭,而是他除买烟买酒之外再也想不起有什么需要花钱的事了。
田雨可作难了,她自己的口粮标准也只剩下21斤,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健已经8岁了, 小儿子李康才两岁,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儿子的口粮标准加起来才十几斤,更 要命的 是家里还有个保姆张妈,张妈是个老年寡妇,无儿无女,来自山东农村,没有城镇户口,没 有户口就没有口粮,平常年景无所谓,可这大饥饿的年景就难坏了田雨。张妈没有儿女,在 老家连房子都没有了,你能让人家走吗?可是留下她也难办,她没有口粮,全家人就这点儿 口 粮标准。田雨急得没办法,只好和李云龙商量,能否把困难和组织上说说,特殊照顾一下, 只要再有15斤口粮,全家人勒勒裤带就能过去了。可李云龙一听就把眼睛瞪得像牛眼,谁家 没困难?都要照顾组织上照顾得过来吗?亏你想得出来。田雨为难地说,那你说怎么办?张 妈在咱家干了好几年了,咱们就忍心赶她走?再说,这会儿请人家走,不是把人家往死里赶 吗?李云龙说,张妈也是咱家的人嘛,当然不能赶人家走,有饭全家吃,没饭全家一起饿着 ,情况总不能老这么糟,慢慢地会好起来的。田雨说,可眼前就有点儿过不下去了。李云龙 愣 了,他没想到自己家也面临着断顿的危险,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办法,只能再勒勒裤 带吧。
本来李云龙是个大肚汉,平时一顿饭能吃三四个馒头,这几年活动少了,肚子也微微隆起 ,被称为“将军肚”。从这次谈话后,他给自己重新定了口粮标准,每天半斤粮食,实在饿 得不行了就偷偷喝一大碗凉水,没两个月他的“将军肚”就平了,后来又渐渐凹进去,肋骨 也一条条凸现出来。有一次他带着郑秘书和几个参谋去视察前沿的炮兵阵地,一座小山包他 硬是爬不动了,眼睛里冒金星,浑身流虚汗。郑秘书连忙扶他坐在山坡上。李云龙自我解嘲 地说,不行啦,岁数不饶人呀。一句话说得青年军官们都落下泪来,其实谁不知道军长是饿 的。
田雨和丈夫的感情虽然早已出现裂痕,但在这种困难的局面下,往日感情上的恩恩怨怨似乎 顾不上了。特别是从这件事上,她看到了李云龙善良、豪爽的一面和作为丈夫的责任感,其 实她吃的比丈夫还少,而且已经开始浮肿了,但她顾不上自己,眼看着李云龙一天天消瘦下 去,田雨的心里像刀割般难受,她主动搬进丈夫的卧室,想给丈夫一些温柔和慰藉,可她失 望地发现,李云龙似乎变成个没有任何欲望的木头人,对妻子的亲昵无动于衷。
那年冬天,一连串的祸事降临在这个家庭。
那天李云龙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是老战友孔捷打来的,平时一贯高声大嗓的孔捷 今天的声音极小,说话也吞吞吐吐,由于距离太远,再加上线路里的杂音,李云龙听了半天 才听明白。孔捷告诉他一个使他极为震惊的消息,丁伟将军被逮捕了。李云龙听说后,震惊 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
在“庐山会议”上,战功赫赫的元帅及党内元老们被定为“反党集团”、“右倾机会主义分 子 ”后遭到清洗。这些事,李云龙早已从文件上看到了,但他万没想到此事竟牵连了丁伟。本 来按丁伟的级别和这些大人物本没什么关系,可丁伟的性格使自己倒了霉,他从不隐瞒自己 的观点,心里有话就非说不可。他在大军区召开反右倾大会时,身为军区参谋长的丁伟竟站 起来当众为彭德怀辩护,并声称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观点,反正他脑袋上的乌纱帽也不大,谁 想摘就摘了去,砍掉他丁伟的脑壳他也是不服。丁伟的反抗引起轩然大波,立即被扯掉军衔 宣布逮捕,丁伟被戴上手铐时表现得非常强硬,他对着会场上的几百名高级军官们喊道:“ 同志们,我们的党和军队有危险,这种空气太不正常了,连个战功赫赫的元帅按组织程序提 点儿意见尚且被定为反党分子,照此下去,将来党内人人都难以自保,好人会越来越少,小 人 会越来越多,这个党还有什么希望?早知如此,我丁伟当初就不该参加红军,不该参加共产 党。”据说,当时会场里数百名将校听了丁伟的话,无不骇然变色。
李云龙脸色铁青地找出一瓶茅台酒,这是他给丁伟留的。他一口气把酒喝个精光,酩酊大醉 ,他吼道:“丁伟呀,好兄弟……你是条汉子……我李云龙不如你……是,是他娘的孬种, 软骨头……”吓得郑秘书赶快关上门窗。
田雨这天没上班,因为军部大院里今天分白菜,她和张妈一起把分到的白菜搬进院子后,忽 然发现刚才菜车停过的地方还零乱地扔着一些冻坏了的白菜帮,田雨踌躇了半天,终于
下决 心把这烂菜叶拿回家用水洗净,和张妈一起用盐腌了起来。她正忙着,门铃响了,田雨打开 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这人的脸呈古铜色,满脸如刀刻般的皱纹,一看便 知是常年从事室外劳动的结果。
“你是田雨吗?”陌生人问。
“是的,你是谁?找我有事吗?”田雨狐疑地问。
“能单独谈谈吗?不要有别人在场。”
田雨把陌生人带进客厅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讲了。”
“我从东北兴凯湖劳改农场来,我的姓名就不说了,别人管我叫老K,我是个刑事犯,五四 年 因盗窃罪被判三年徒刑,刑满后就在兴凯湖农场就业了,令尊田墨轩先生和我同在一个劳改 队……”
田雨浑身一震,急切地问道:“我父亲现在好吗?快说说。”
老K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说:“令尊已在一个月前去世了……”
田雨像遭到雷击般僵在那里,她霎时间大脑出现一片空白,她伫立在客厅中央,久久不动, 她丧失了时空概念,恍惚间仿佛站在宇宙的长河之岸,看浪涛滚滚,汹涌澎湃,轻轻的风托 着一个灵魂朝她走来,在苍穹的深远处,有如金石般的声音悠悠飘来,袅袅如天籁……孩子 ,人类的历史,不过是浪花中的一点泡沫。而苦难是人类品格的试金石,把人置于苦难的炼 狱中,才能看到人性的真谛和心灵狂飙闪电的壮观,悲剧把人生的善恶推向极端,它所提供 的人生哲理和历史教训是无可比拟的。人性太复杂了,它有种巨大的包容性,让人失态的迷 狂,叫人切齿的卑鄙,使人扼腕的怯懦,令人轻蔑的圆滑和世故,也有与之相对应的冒险犯 颜,极言直谏的脊梁和风骨,举国皆吾敌,而不改其度。这就是人性的双重性,世间万物不 离其宗,譬如太阳,人类既然接受了它喷薄时的那种瑰丽,升腾时的那种蓬勃,你就得接受 它骄横中天的炽烈,那是同时赐与你的。……在茫茫暮色中,在宇宙长河之岸,田雨有种深 刻的生死感怀和宇宙苍凉感,但尽管苍凉,却并不伤感,微风托着一个灵魂离去了……
田雨惊异地发现,自己竟没有了眼泪,她静静地注视着老K,轻声说:“请详细说说我父亲 的情况。”
老K说:“不瞒你说,我这次出来,已经通知了几个死者家属了,每次都是哭得惊天动地, 我得耐心等着家属哭够了才能谈话,有个教授的老婆一听到丈夫的死讯,竟当场休克了,我 还得把她送进医院,其实我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没有户口,没有钱和口粮配给,但我有 手艺,会偷,走遍全国也饿不死我, 也灰伺淄仿睹妫 錾暇 旒觳橹ぜ 吐榉沉耍 易?磨了好几天,这类通知家属的闲事还值不值得再管了,要是再有送病人去医院的事我可就悬 了,像你这么镇静的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不会告发我吧?看你家这样子,像是当大官的, 我就纳闷,田墨轩先生家里有当大官的人,怎么硬是救不了他呢?还眼瞧着老先生受这种罪 ?算啦,不说这些,不过在我说之前,我还有个小小的条件,我刚告诉你了,我现在身无分 文,虽说会点儿手艺,可如今这年头,偷都不太好偷了,大家都穷,有点儿吃的恨不得都锁 进保险箱,没有粮票你有钱也没用,你看是不是……”
田雨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说:“钱可以多给你些,粮票只能给你十斤,多了我也实在拿不出来 了。”
“够了,够了,如今谁不把粮票当命似的,十斤就不少啦,你真是菩萨,我老K感激不尽。 咱们说正事吧。我五七年刑满,像我这种没家没业又会点儿手艺的人,劳改农场是不会放我 的, 说白了就是怕我出去没饭吃又去偷,所以刑期满了把铺盖卷从犯人队里搬到就业职工队里, 该干活还得干活,只不过是有了30多块钱工资,可饭钱还得自己掏,囚服也不发了,你要不 想光着腚就得自己买衣服穿了。总之,刑满和服刑差不多。那年11月,全国各地的大批右派 就一拨一拨地到了。咱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大文化人,右派是啥咱闹不清,给咱的感觉 是国家好像跟文化人有了仇,文化越高仇越大,管教干部平时总看我们这些刑事犯不顺眼, 说我们是人渣子,弟兄们虽说不在乎人家骂咱,可也明白咱的地位,自打右派来了,我们这 些刑事犯可就抖起来啦,任命的班组长都是刑事犯,没文化的管着有文化的,话又说回来了 ,在那种地方,文化人屁用没有,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戴个眼镜,干起活来架手架脚的连个 娘们儿都不如,这还不算,属他妈的右派队事多,别看干活不行,打小报告的可不少,还特 别爱写思想汇报,一写就是二十多张纸,把自己骂得连王八蛋都不如,开起批判会来一个比 一个积极。打个比方,好比把一群狼关在笼子里饿着,大伙都硬撑着看谁先饿趴下,只要有 一个撑不住趴下了,一群狼就都扑上去把那条先趴下的狼吃了。所以我们刑事犯看不起这些 右派,咱偷东西还讲个盗亦有道,还讲点江湖义气,可他们文化人一旦到了这个份上,啥规 矩都不讲啦,净想择清自己,把事往别人头上推。灾年来了,劳改队的粮食定量一减再减, 最后减成每天七两毛粮,就是带皮的粮食,右派们谁也不敢喊饿,谁要说个饿字,马上就有 人打小报告,说七两粮食就够多的了,咱们这些人对党对人民犯了罪,党和人民宽大了咱们 ,给咱们粮食吃,你还喊饿,这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吗?这不是向党猖狂反扑吗?你瞧瞧, 这点儿屁事就能说出这么多道道来,要不怎么叫文化人呢。当然,文化人里也有硬汉子,令 尊 田先生就算条汉子,右派队二百多号人,拒不低头认罪的只有五个人,他就算一个,田先生 自打进劳改队那天就不承认他犯了罪,对管教干部说他到死也是个‘三不’,不承认有罪, 不改变观点,不落井下石。妈的,老爷子那股硬劲儿连我们刑事犯都佩服,为这个,田先生 可 没少受罪,大会批小会斗,关小号,干活多加定额,取消通讯权利,田先生一句软话没说。 劳改农场干的是农活,种小麦,外人都以为最累最苦的活是拔麦子,其实拔麦子不算最苦, 劳改犯们最怕的是冬天挖冻方,东北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地冻得比石头还硬,一镐下去一 个白印,得用钢钎和十八磅大锤打眼,把洞眼连成一排,再用钢钎撬,那活不是人干的,右 派们干那种活可遭罪了,那抡大锤可不是谁都能抡的,劲儿使小了没用,抡圆了又没准头, 谁 也不敢去扶钎,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十八磅的大锤抡到脑袋上脑袋开花,抡到手上、胳膊 上 就能把骨头砸碎,整个农场光这么砸死的就好几个。田先生算是死不改悔的大右派,需要好 好改造一下,就被派了扶钎的活,老先生算命大,只把手砸骨折了,包扎一下还得接着扶钎 ,唉,罪遭大了。头两年,粮食不紧张,干这种活还扛得住,灾年一来,可就完啦,你想, 七两粮食也就塞个牙缝,别说干活,躺着也够呛,大伙浑身浮肿,走道像踩着棉花,东摇西 晃的,出冷汗,两眼冒金星。工地离我们宿舍有十几公里,单程走也得一个多钟头,零下40 度的天,肚里再没食,能不死人吗?每天路上也得倒下几个,倒下就没气了,有一次我走着 走着也倒下了,当时也不觉得冷了,也不觉得饿了,只觉得身上暖暖的挺舒服,眼皮也睁不 开了,直想睡过去,我听人说过,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了你小子就该完蛋啦,当时我心里明 白极了,眼一闭心一横,去他妈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横竖一条命,活着也遭罪,一了 百了吧。你猜怎么?咱快完蛋的时候,有人掰了一块窝头放在我嘴里,我这嘴也不争气,明 明不想活了,还吃它干什么?可这嘴就是不听话,只觉得那棒子面的香味儿快把我的魂勾走 了,我当时想,这会儿能让我吃一个窝头,砍走我一条腿也值啦,当时我那模样大概比条饿 狗 也强不到哪儿去,半个窝头差点儿把我噎死,就这点儿食一下肚,我居然缓过来了,你大概 猜着了 ,是田先生给的,我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省出的这半个窝头,每人一天才七两啊,人就是这 么怪,关键时刻半个窝头能救条命,这也就是田先生,换个人他宁可让你砍他一条腿,也舍 不得那半个窝头,不怕你笑话,咱这辈子走南闯北,没家没业,上不敬天下不敬地,膝盖没 弯过,脑袋没低过。可等我缓过劲儿来,膝盖一软,愣是给令尊田先生跪下啦,救命之恩呀 , 不表示一下咱今后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你猜田先生说什么?他骂了我一句:没出息,男儿膝 下有黄金,岂能为口食物下跪?说完连理也不理转头走了,当时,嗨……你别笑话,我眼泪 和鼻涕糊了一脸,这辈子除了田先生,没人拿咱当过人,我老K这才明白,人和人真他妈的 不一样呀,坏的人坏起来简直是坏得流油,好的人好起来让你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让你奇 怪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人。打那以后,我拿田先生当自己爷爷供着,哪个王八蛋敢和田 先生过不去,咱老K不管明着暗着也要灭他一下,可田先生不喜欢咱,见了咱就跟不认识似 的,平时跟谁也不说一句话,独来独往的,骂他打他的人他不理,像咱这拍他马屁的也不理 ,这咱理解,田先生是什么人?人家是大知识分子,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咱是什么人?流氓 小偷,人渣子,人家看不起你。反正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还是看不起咱,咱对田先生只有尊 重,人呀,不管你多坏,见了好人还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 ,像田先生这样的好人怎么也给送去劳改了呢?这世道好像有点儿不对头呀,自古以来监狱 那 种地方是我们这种人该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种人应该去当大官,好人当官老百姓享福呀,肯 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算了,不说这些。我接着讲。说实话,我看不起文化人, 除了会练练嘴,别的什么都不行,大部分人骨头还特别软,他们就不明白,既然政府把你送 进劳改队,就说明人家看你不顺眼,要收拾收拾你,你要像条狗似的挨了一鞭子还向人家摇 尾巴就没意思了,他们以为尾巴摇得越欢就越能得到宽大,所以拼命打小报告,写思想汇报 ,批判别人的时候一个赛一个凶,其实进了劳改队大家的身份就拉平了,你表现再好也没人 拿你当回事。照理说,灾年来了连他妈的肚子都吃不饱,你还打什么小报告?不行,还得接 着折腾,批判批判这个,汇报汇报那个,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欢的人,你想呀,七两粮食 不白给你,你要走来回三个小时的路,还要干重活,这已经够呛了,你再忙着揭发别人、批 判别人,体力和脑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了。农场从入冬以来就开始死人,开始是 几天死一个,后来就大批死人了,最多的一天一个队就死十几个。埋都埋不过来,地冻成那 样,挖个浅坑也得四个人干一整天,把死人埋了活人也快累死了,开始还给钉个薄木匣子, 后来是草席卷,最后草席都供不上了,光着身子埋吧。这下子批判会也不开了,小报告也顾 不上打了,顾命要紧呀,大伙儿也都明白了,想活命不在乎你表现怎么样,表现再好该死也 得 死,你得处处节省体力,连脑子都别动,比方说,大伙儿一起掀冻土块,你应该嗓门大点儿 而手 上一点儿劲儿别使,说白了就是靠溜奸耍滑才有可能活下来,不瞒你说,我就是这么活下来 的, 不然十个老K也玩儿完了。咱刑事犯没自尊,横竖不过是人渣子啦,干着活不想干了,一头 栽 倒假装昏过去了,想装得像点也好办,你就像个螃蟹似的吐白沫儿就行,管教干部踢两脚骂 两句你只当是催眠小曲儿,劳改犯都当了还怕骂吗?要脸干什么?人都快饿死了,脸和屁股 就没啥区别了。当然,我说得是我们这些人,一般来讲,文化人比我们实诚,尽管活干得不 怎么样,可也真不惜力,你让他躺倒装死狗比杀了他还难受。这是文化人的通病。田先生就 更是这样了,本来没人愿干扶钎的活,都怕抡锤的人失手砸着,所以田先生扶钎,后来粮食 一减再减,就再没人愿抡锤了,那种活体力消耗太大,大家宁可被砸死也不愿抡锤了,所以 田先生又被派了抡锤,咱看不过去就偷偷跟田先生说,别犯傻,别人是欺负你呢。田先生说 ,这活总得有人干,前些日子我掌钎,抡锤的也累呀,现在也该换换了。唉,你说他是聪明 还是傻?前些日子是多少口粮?现在是多少?那是一码子事吗?我没办法,人家文化人有自 己的主意,就这么着,我眼看着田先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浮肿得连鞋都穿不上了,咱心里 跟明镜似的,老爷子没几天活头啦,我偷偷问他,田先生,您家里还有什么人?有啥事需要 我办的?我也不怕您不爱听,您可快撑不住啦,有话快说,要不就来不及了。老爷子想了想 说老伴也进来了,就在这个农场,不知是死是活,还有个女儿出嫁了,算了,老K,你的好 意我领了,我没什么要办的事,人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有定数,生者如过客,死者为 归人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人生应该坦坦荡荡。我死了以后,你把我棉衣棉裤和被子都拿走,给 我留个裤衩背心就行,反正也不怕冷啦,别糟蹋了东西。我当时一听眼泪都下来了,吭哧了 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操,这叫他妈的什么事?这世道怎么就留不住好人呢?我说您总得给女 儿留几句话吧?您放心我一定传到。田先生摇摇头说,既然是阶级社会,总要有人当贱民, 我和老伴已经是贱民了,这叫万劫不复,何必再把女儿搭上?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吭声了, 任我说啥也不开口了。我估计得没错,两天以后田先生就走了,老爷子走得不声不响的,晚 上一觉睡过去就没醒过来,第二天早晨发现时人都硬了。我带了几个哥们儿整整干了一天才 刨出个一米多深的坑,我想把老爷子埋深点免得化冻后被野兽刨出来,可地上的冻层有两米 厚,弟兄们实在挖不动啦,我可没拿田先生的棉衣和被子,要真那样我还算人吗?老先生穿 得整整齐齐盖着被子下葬的,那天我把弟兄们轰走,我一个人坐在坟头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 场,长这么大咱净让别人哭了,自己啥时候这么哭过?田先生,好人呀,这世上该死的人多 了,怎么就让田先生死了呢?真他妈的……过了几天,我把管教干部的伙房撬了,弄了些吃 的,连夜逃了出来,其实这叫逃跑吗?咱早就刑满了,啥时候改无期徒刑啦?好了,我把田 先生的事都告诉你了,我也该走了……”
老K眼巴巴地看着田雨,希望田雨能兑现刚才的诺言。
田雨梦游般地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20斤粮票和500元钱递给老K,老K吃了一惊,连声 说:“说好了给十斤,你怎么给这么多?自己不过啦?不行,不行,我只要十斤就够啦…… ”
田雨怔怔地看着老K,突然扑通一声给老K跪下,慌得老K连忙去扶,田雨执意不肯站起来, 她脸色惨白,定定地望着老K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替父亲谢谢你了,谢谢 你让他穿得暖暖的上路,谢谢你把他埋葬,使他到死都保持了尊严,谢谢,谢谢,谢谢…… ”她不停地说着,又不停地用额头把地板撞得山响,她似乎丧失了思维,对面前的一切都视 若无睹,连久闯江湖的老K都吓坏了,他揣起粮票和钱,向窗外望望四周动静,对田雨一抱 拳说:“后会有期。”说完窜出门外不见了。
田雨似乎没发现老K的离去,她突然发出一声凄楚的惨叫:“爸爸,妈妈,别把我一个人丢 下,求求你们了……”她瘫软在地上,顿时泪飞如雨……
刚刚窜出门的老K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老K定眼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人穿着黄呢 子军装,肩上佩着少将军衔,我的妈,老K还没这么面对面地见过将军,他吓得腿都软了… …
李云龙刚才醒过酒来,想回家躺一会儿,没进客厅就听到了老K的叙述,他听了一会儿,听 得他脸色惨白,浑身直哆嗦,竟像座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
他看了老K一眼,只简短地说了句:“请跟我来。”然后径直走进客厅,从柜子里拿出十斤 粮票又胡乱抓了一把钱,连看也不看地塞在老K手里,挥挥手示意老K离去,然后,他头也不 回地上楼进到卧室里躺下了。
老K僵在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李云龙躺在床上,他觉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丁伟被捕的事本来已使他的心情极为恶劣,再 加上刚才他听到岳父的噩耗使他震惊不已,他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胸中的闷气似乎凝固成 硬块,死死地堵在那里,使他喘不上气来,太阳穴的血管似乎在嘣嘣地跳动,正难受着,见 郑秘书进来,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李云龙顿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原来他儿子李健又惹事了,李健已经八岁了,正上小学二年级,他上午放学回家,见妈妈和 张妈正在洗烂菜叶子,心里就有了点儿主意,他知道现在正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在挨饿,于 是 也想出去转转,看看能否再拣些菜叶子回来,结果出去转了半天,没拣着菜叶子,倒是从一 辆拉白菜的三轮车上抱来一整棵白菜,但这小家伙运气不佳,没走两步就被人捉住,这年月 人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只有对能吃的东西异常敏感,一棵白菜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比磨盘 还重,这还了得?
李云龙知道这件事时,简直五雷轰顶,感到奇耻大辱,心说这军长是没法儿干了,自己儿子 做 出这种丢脸的事,他还有什么脸在军部大院当1号,他火冒三丈地赶回家,一把拎起儿子三 下两下绑在板凳上,扒下裤子抡开牛皮武装带就没命地抽起来,因为在气头上,他下手太重 了,抽得李健连连惨叫,吓得张妈跪在地上替李健求情,李云龙听也不听,只顾狠命地抽, 嘴里说要抽死这个孽种,只当没生他,抽死他老子去偿命,这么小就学会偷了,长大了还不 知会干什么坏事,老子现在就为民除害了。
田雨听到父亲的噩耗,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当她哭个昏天黑地后就在卧室里昏昏睡 去,儿子的哭叫声把她惊醒,当她冲下楼时,李云龙还没有歇手的意思,田雨顾不上和他吵 ,就一下伏在儿子身上,李云龙一时收不住手,有一皮带抽在田雨背上,他恨恨地扔掉皮带 ,余怒未消地训斥着妻子:“你看看你儿子,全是你惯的。”他有个习惯,要是儿子有了什 么露脸的事,比如考试得了第一名之类的事,他便得意地四处吹嘘,看看,我儿子硬是考了 第一名,是咱老李的种。要是儿子惹了什么事,他便会对妻子说:“你看看你儿子……”似 乎李健又成了田雨一个人的儿子了。
田雨本来刚从悲痛欲绝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此时一见儿子血肉模糊的屁股,顿时又失去了理 智,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李云龙,我和你拼了……”说罢一头向李云龙撞过去,李云 龙慌了,他从没见过妻子变得如此疯狂,不由心虚起来,也有些暗暗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他一把抓住妻子,嘴硬道:“他敢偷东西,我再不管教将来就没法管了……”
田雨抱住儿子泪如泉涌,她仇恨地对李云龙说:“你这不是管教儿子,是想杀了儿子,我没 见过这样的父亲,对自己儿子也敢下这种毒手。”她转而又数落儿子:“孩子啊,你怎么这 么不争气呢,就是饿死也不能偷呀,看把你打得……”她放声大哭起来,李云龙也发现自己 太过分了,他慌忙打电话叫来郑秘书,让他送儿子去医院,自己则灰溜溜地躲出去了。
李云龙的家庭已经够乱的了,上天似乎还嫌不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健被打后,保姆 张妈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李家,她认为自己是一切灾祸的根源,要不是自己没有户口没有口粮 定额,首长家何至于闹成这样,让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李家只有两个孩子,除了小儿子李 康住幼儿园能保证基本供应外,全家都在挨饿,尤其是李健,饿得脖子都细了,似乎都支撑 不住脑袋了,三个人的口粮四个人吃,还不是自己拖累了李家。张妈越想越绝望,她是个很 自尊的农村妇女,认为不应该再拖累李家了。从那天起,张妈就拒绝进食了,她希
望自己快 些死去,她换上自己最干净的衣服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临,任凭田雨怎么哀求也不 吭声,老太太固执得很。
李云龙知道此事后,后悔得直捶自己的脑袋,他知道家里闹成这样,都和自己有关,儿子固 然应该管教,可那天他一时气晕了,下手太重了,根本没考虑张妈会怎么想,这个自尊的农 村妇女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少,据警卫员吴永生说,有几次看见张妈在偷偷地落泪,李云龙一 直没顾上劝劝她。这次,他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得好好解决一下,他把小儿子李康从幼儿 园接回家,指挥着全家人规规矩矩站在张妈的床前,夫妻两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张妈还 是闭着眼一声不吭,看样子她铁了心不想活了。李云龙急得脑门上冒出了汗珠子,他说了声 :“张妈,全家人都给你跪下啦。”说罢扑通一声自己先跪下了,田雨迟疑了一下,也和两 个孩子默默地跪在床前。李云龙充满感情地说:“张妈,你比我年长十几岁,是我的长辈, 按辈分全家人该跪着求你,我李云龙不是什么首长,我也是农村出来的穷小子,从小就知道 挨饿的滋味呀,赶上灾年,我娘也领我拄着打狗棍讨过饭,灾年要饭难啊,走个十里八里也 不准能要上一口,那年我们娘儿俩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一个河南老大娘把仅有的一个窝头给 了我 们,那老大娘也是穷人呀,我现在还记得她老人家的模样,岁数和你现在差不多,一头的白 发, 慈眉善目的,我娘抹着泪对我说,孩子,将来你出息了,可别忘了穷乡亲,别忘了你也是穷 人家的孩子。打那以后,我参加了红军,战场上咱没当过孬种,心越打越硬,可有一样,一 遇见穷人家的老大娘,嗨,我那心呀,就像有人在揪,叫我想起当年救过我们母子的老大娘 ,也想起我娘,我忍不住就想落泪,我娘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她老人家死得太早了,我实 在没机会孝顺她老人家呀。张妈啊,你到这个家好几年了,全家人早把你当成自己家人了, 一家人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李云龙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半口,你现在不吃饭, 是拿我当外人呀,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让我背个不忠不孝的恶名,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他 又对两个儿子说:“儿子呀,你们听着,咱们家是五口人,这就是你们的奶奶,将来我和你 妈要是不在了,你们都要给老人家养老送终……”
张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别说了,首长,你们一家子都是好人啊,从今以后,我也 拿这儿当自己的家,我老婆子命好啊,遇见你们……”田雨和孩子们都忍不住哭了。
军部大院出了件怪事,事情虽不大,但是让保卫处很伤脑筋。后勤部的一台立式水泵莫名其 妙地丢了。大院里有不少空地,自从粮食供应紧张以来,院里所有空地都种上了玉米和蔬菜 。这台立式水泵是平时抽水浇菜用的。
军部大院的围墙足有三米高,大门设双岗,围墙内外均有游动哨,这台立式水泵的长度有四 米多,重量有100多公斤,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轻易搬走的,更何况是在警卫森严的军部大院 。保卫处查了半天毫无头绪,现场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保卫处长和几个保卫干事出于职业 习惯,认为这很可能是敌对势力制造的政治事件。
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李云龙就火了,他一拍桌子话很不客气:“你们保卫处是干吗吃的? 迟迟破不了案,说明你们是笨蛋,依我看从保卫处长到下面的干事都该脱了这身军装转业, 部队不养废物。”
政委孙泰安对保卫处长说:“你们准备怎么破案呢?总不至于到地方上请公安局协助吧?那 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刚刚被李云龙骂得狗血淋头的保卫处长心里很不服气但又不敢顶嘴,他刚刚在肩章上添了颗 星,成了上校,总想在工作上搞出点儿成绩来,谁知刚晋升就赶上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 事 ,一台水泵不值钱,算不得大案子,但这么个大铁家伙竟然无声无息在戒备森严的军部消失 了,这问题就严重了。按逻辑推理,既然作案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这么笨重的东西,那 么绝密文件和枪支弹药包括1号2号首长的脑袋总要比水泵好带吧?想想都觉得后怕。这难 道能是一般盗贼干的?于是保卫处长的思路牢牢定格在政治事件上。他说:“军长、政委, 这肯定不是一般的失窃案,很可能是敌特分子干的,而且是里应外合,我打算先这样入手, 先调集所有在军部的军官和工作人员的档案,过一遍筛子,然后再找出重点进行突击审查… …”李云龙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敌特分子?人家特务是不是吃饱撑的?费了半天劲偷 一台不值钱的水泵?照你推理,是不是蒋介石要浇菜园子缺台水泵呀?冒着生命危险偷出来 再专门派一艘军舰运回台湾?你脑子有毛病是怎么着?屁大的一件事就往政治上扯,又想搞 政审人人过关?我就奇怪,这支队伍从红军时起就有这么一批混蛋,他娘的仗不会打,就会 整自己人,成天把心思全用在这上面,有能耐,战场上去立功,这才算个军人,才算条汉子 ,别净靠着整人立功,那叫不走正道……”
政委孙泰安见李云龙怒不可遏,越说越出圈,连忙打圆场:“老李呀,我看这件事以后再议 ,先让他们回去,咱们不是还要开会吗?”
保卫处长退下后,孙泰安说:“老李,有些话何必说得这么明白?尤其是对下级,心里明白 就行了,咱们是老搭档了,要是换个人我就不说了,苏区时杀AB团,杀托派,延安整风,对 自己人比对敌人还狠,党内缺乏民主空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我这个职务说大不大
说小不 小,要想改变这种状况,你我都无能为力,别说咱们,彭老总怎么样?井冈山时就‘惟我彭 大将军’,政治局委员,国防部长,元帅,都没用,一句话就成了反党分子,要说他反党鬼 才相信,可谁敢说话?现在这形势……最好还是少说话,言多语失呀……”
李云龙冷笑道:“只要我李云龙在位一天,我的部队里就不许有靠整人吃饭的混蛋,谁想整 人,就给老子脱了军装滚蛋,没啥了不起,反正老子的乌纱帽不大,丢了也没啥可惜的,大 不了回老家种地去。”
孙泰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你呀,这脾气,也就是沾了能打仗的光,总有老首长护着你 ,你算运气好,不然就冲你那脾气,别说当军长,这么多年的运动,你老兄能活下来就不错 了 ,可你想过没有?以后没仗打了,你的价值还有多大?嘴上再缺个把门儿的,还有哪个老首 长再护着你?”
“去他娘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子这脾气改不了了,也不想改。”
李云龙带着警卫员小吴来到梁山分队的驻地,他悄悄的谁也没惊动,背着手溜达进菜园,菜 园里种的全是红薯,看来灾年没人种蔬菜,都是先顾肚子吃饱,什么生长周期短产量高就种 什么。红薯秧子长势不错,绿油油的,地里湿漉漉的像刚刚浇过。李云龙四下看看,发现这 块菜地的地势较高,不远处有条小河。李云龙眼珠转了转突然笑了,他问小吴:“你猜猜这 浇菜园的水是怎么来的?”
小吴说:“菜地地势高,河水的水位又低,要浇地只能靠人力挑水了。”
李云龙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就不信段鹏和林汉这两个小子有这么勤快,他们能下死力气去 挑水?咱们找找看,这里面要没名堂我就不姓李。”
小吴走到灌渠的尽头,发现有个四方的水泥砌的池子,看样子水是从池子里涌出的。李云龙 说:“动动脑子,这池子下面总不会是个泉眼吧?”
小吴困惑地说:“那哪儿来的水呢?”
“笨蛋,你就是不动脑子,这水是从别处引来的,池子下埋了暗管。”
他们来到小河边,发现有座砖砌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河边,猛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似乎是 看守菜园的人住的。小屋门锁着,窗户也被薄木板封死,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再仔细看看,就有些名堂了。小屋靠河一侧的陡坡被挖空,河水直接引到小屋下面,小屋下 面有什么东西就看不清了,因为外面乱七八糟地钉着一些破木板遮挡住人的视线。
李云龙笑道:“看吧,段鹏这小子的狐狸尾巴藏在这儿呢。”
小吴说:“哦,我明白了,这是个水泵房,河水从小屋下面被抽进暗管,再通过暗管从水池 里涌出来,就好像水池里有个天然的泉眼似的。”
李云龙冷笑道:“伪装得不错,连电源线都埋在地下了,段鹏和林汉这一对儿混蛋,宁可费 这么大劲儿去偷水泵埋暗渠搞伪装,也懒得去挑水浇地。”
小吴很佩服地说:“还是人家脑瓜子灵,像俺这种榆木疙瘩脑袋,整死俺也想不出这招来, 只能下死力去挑水。”
段鹏和林汉正带着战士们在海滩上训练,训练科目是徒手夺刀,战士们两人一组,站在齐胸 深的海水里正打得水花四溅,除了匕首是橡胶做的假刀外,其余的都是真踢真打,连护具都 不戴,有的从浅水打到深水区,在水下厮杀得难解难分,有两个战士水淋淋的爬上岸,一个 捂着流血的鼻子,一个走路一瘸一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操,你他妈的手真黑,哪 儿软乎往哪儿打……”占了便宜的一方则表现得很谦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办法, 谁让咱拳头太硬呢。”
段鹏和林汉见李云龙来了,连忙跑过来敬礼。
李云龙绷着脸道:“你们分队的副业搞得不错呀。”
这两个家伙都是何等聪明的人,马上都猜出李云龙的来意,要是别的首长来,哪怕是政委孙 泰安,他们也敢装傻充愣的不认账,可对李云龙扯谎就有点不够意思了,不是不敢,而是他 们很敬重这个军长。
段鹏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1号,事情是我干的,该怎么办您说了算。”一副死猪不 怕开水烫的劲头。
李云龙装糊涂:“你干了什么?我是顺道来看看你们训练的。”
段鹏苦笑着说:“您亲自来这儿,肯定是因为水泵的事,我搞的那点儿伪装能瞒得了别人可 瞒不了军长您。”
李云龙心里暗暗称赞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他的脑子反应太快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
马上 就判断出你的来意和你所掌握的程度,然后干脆承认,绝不兜圈子。
李云龙说:“好呀,痛快,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既然说开了,那就说说你们偷水泵的理由 ,要能说服我,水泵你可以留下,我决不追究,要是说服不了我,那对不起,水泵要物归原 主,至于你,至少是个记大过处分。”
林汉说:“1号,您好像找错了对象了,事情是我干的,段鹏有这本事吗?他就会吹牛,觉 得这是件露脸的事,硬说是他干的,将来和别人好有的吹。”
李云龙沉下脸:“少来这一套,一个分队长,一个政委,要处分谁也跑不了。”
段鹏神色凛然道:“理由很简单,弟兄们吃不饱,已经影响训练了,体能也一天不如一天 。 我们分队没有士兵,全部是军官,军衔最小的也是个少尉,您知道,军官的口粮标准已降到 每月27斤,再减去5斤支援国库,1斤支援灾区,只剩下21斤了。国家有困难,需要咱勒裤腰 带,咱没二话,省着吃就是了,可从去年开始,来队探亲的家属越来越多,其实,哪是什么 探亲,都是在家乡饿得受不了了,到咱队伍上求援来了,有的一家七八口全来了,住下就不 打算走了,谁家没亲人?咱好意思看着人家挨饿吗?可就这点儿粮食,就算自己吃自己的定 量 也不过才每天7两,何况还有这么多家属,作为军事主官,我无权停止分队规定的训练科目 ,但说实话,我们已经做不了高强度训练了,不少弟兄都饿昏在训练场上了,从今年年初, 我已擅自停止了每天的五公里越野的体能训练,我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我想让弟 兄们保存点儿体力,尽量减少点儿消耗,再过两个月,我们种的红薯也该下来了,到时情况 会好 一些。要是没这台水泵,我们就得挑水浇地,可弟兄们实在没这种体力了。再说,后勤部闲 置了好几台水泵,我去要过,人家不给,宁可让水泵在仓库里闲着,俗话说:三讨不如一偷 。我就偷了,可我不打算检讨,也不打算认错,因为虽然我手段不那么……正规,但理由却 是很充分的,至于处分,我没考虑过,因为那不是我的事,应该由您考虑才是。”
李云龙沉默了。
几个佩着中尉军衔的特种兵挤过来对李云龙说:“1号,您干脆给我们分队来个集体处分得 了,要省点儿事就把集体一等功免了,来个功过相抵,谁也不欠谁。”
“对,这主意不错,实在不行就免了集体一等功,再来个集体记大过处分,我们吃点儿亏没 关系。”
“反正不能让分队长和政委自己扛着,事情是大伙儿干的,全分队每人有份,光处分分队长 和政委,我们都成了缩头乌龟了。”
段鹏拉下脸瞪起了眼睛说:“干什么?干什么?起哄是怎么着?你们怎么跟1号说话呢?还 有点儿规矩没有?都给我滚。”
队员们不服气地嘟哝着散去。
李云龙有些艰难地说:“这么多家属来队,你们粮食是不是早没了……”
林汉说:“和野菜放在一起吃还能凑合,1号,您甭操心了,这又不是哪个单位的事,全国 人都在挨饿,部队好歹还有粮食定量,农村可就惨了。”林汉的声音低低的。
“农村的情况真的这么糟?你们都听到些什么?”李云龙问。
段鹏和林汉这两条硬汉都流泪了。段鹏说:“情况比想象得还要糟,上个月家乡捎信来,说 我 老娘饿死了,我爹也快不行了。老林家在甘肃武威,好年景都穷,就别说现在了,他两个兄 弟都饿死了,他爹娘幸亏死得早,不然……”
林汉擦着眼泪说:“我们分队有个军官,家在河南信阳,那边灾情最重,整村的饿死人,省 里派民兵封锁路口,不许外出讨饭,他一家十几口没活下一个。他听说后就不想活了,把手 枪顶在脑门上要搂火,被别人发现制止,又怕他再出事,只好把他关进禁闭室。1号,我这 当政委的,照理应该去做做思想工作,可我不知该说什么,人家家里十几口人都饿死了,我 再给人家讲大道理,这不是找骂吗?再说了,我自己也糊涂着呢,咱们国家到底是怎么啦? 不是刚搞完大跃进吗?炼出这么多钢,连英国都超过去了,一亩地能打上几万斤粮食,我 听说中央领导都发愁粮食多得吃不完干什么用……”
李云龙感到一阵昏眩,浑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厉声打断林汉的 话:“不要说了,记住,这种话以后和谁也不要说。粮食的事我来想办法,办法……总会有 的。唔,我和后勤部打个招呼,水泵就算发给你们分队用了,记住,下不为例,不管是什么 理由,偷东西是错误的,你们要检讨,以后要坚决制止,不然偷顺了手还不偷到银行去?”
滚来滚去滚来
发表于 2008-9-14 00:57
“谢谢军长,我们金盆洗手了,从此做良民。”段鹏回答。
李云龙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他转身问道:“那台水泵是个很笨重的玩艺,你们怎么弄出来 的?”段鹏刚要回答,李云龙又摆了手说:“算了,别说啦,这事我一听说就想到你们了, 除了你们谁还有这本事?反过来说,要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还敢叫特种分队吗?”
李云龙回到家里,见田雨正从楼上下来,他劈头就问:“家里还有多少钱?”
田雨随口答道:“好像有两千多元,你要买什么?”
李云龙一听吓了一跳:“怎么有这么多钱?咱们成财主了?”
田雨说:“我也没特意攒钱,每月工资都放在抽屉里,除去花销剩下的我也没存,前些天我 数了数,才知道有两千多元。”
国家从1955年开始实行工资制,按李云龙的级别加上各种补贴有近300元,家里孩子少,没 负 担,又是两个人拿工资,所以节余较多。李云龙是过惯了供给制的人,对钱的概念很模糊, 觉得有吃有穿有酒喝有烟抽就行了,要钱有啥用?和李云龙同级别的将军都没他有钱,那时 国家鼓励多生孩子,哪家起码是四五个孩子,工资虽高,可也没什么节余。
李云龙兴奋起来:“哈,没想到咱们稀里糊涂成了财主,看来发财还是件很容易的事,快把 钱都给我。”
当田雨弄明白李云龙是准备到集市上买些粮食给梁山分队时。她马上提出警告:“第一,粮 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个人买卖是违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粮食卖,只有黑市上有 ,这同样也是违法。第三,军队有明文规定,现役军人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 品及日用品。要是没有这些规定,我早去买了,孩子们都在挨饿呀。”
经田雨一提醒,李云龙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这么条规定,有些踌躇起来。
郑秘书来找李云龙汇报工作,见军长正抓耳挠腮想不出辙来。他问清是什么事,脑子一转, 主意就来了,一句话就使李云龙茅塞顿开,他说:“军长,这条规定只限于现役军人,至于 黑市和集市的区别就更不好分了,只有工商部门才有权过问贩卖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普 通老百姓无权也无义务去检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买也就买了,顶多算无知吧,当然,国家 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就又当别论了。”
李云龙一下子开了窍:“对对对,我咋就昏了头?张妈不是老百姓吗?肚子饿了兜里又有几 个钱,买点儿吃的,犯了哪家法?这么办,这钱发给张妈了,算工资,人家愿意买粮食是人 家的自由,咱管得了吗?郑秘书,你得给我作证,这可不是我违反规定。”
郑波微微一笑:“没问题,我是证人。”
“那我的东西送给别人谁管得着?老子高兴给谁就给谁,是不是?”
“当然,公民之间的相互馈赠是受法律保护的,这是你的自由嘛。”
“好,你通知段鹏派几个人换上便衣帮张妈背东西,助民劳动嘛,可有一样,张妈买回的东 西一斤也不能少,全给背回来,要是碰上个管闲事的……让这小子自己解决吧,擒拿格斗也 不能白学,我反正什么也不知道……”
灾年的粮食本没什么价,说多少钱就是多少,你爱买不买。两千多元买回500多斤玉米面, 合每斤4元多。
田雨说:“张妈,你也没和人家还还价?就算是灾年,也够贵的。”
李云龙却很满意,他乐呵呵地说:“张妈,别听她的,一点儿都不贵,钱是什么?是纸呀, 放在抽屉里吃不得喝不得,粮食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能救人命的。”
为这点儿粮食,李云龙和妻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粮食买回后,李云龙叫人全部运到梁山分队了,自己家一点儿没留。田雨知道梁山分队在李 云 龙心中的分量,对于丈夫用全部积蓄买粮也表示理解,问题是这两千多元钱不是小数,钱都 花了,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会心满意足的,李云龙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庭也在挨饿呀 ,就算大人不吃,给孩子们留些粮食总不算过分,这下可好,钱没了,粮食也一颗没见着, 李云龙连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好像这件事与田雨无关,这太过分了。
当田雨刚刚把这意思很委婉地说出来时,李云龙一听倒蹦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那是军 粮,谁也不能动,动了就是贪污,打仗那会儿,谁敢贪污军粮就没二话,枪毙!我说你咋觉 悟越来越低呢?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
田雨感到受到极大的侮辱,她也愤怒地嚷道:“用自己的钱买的,怎么就成了军粮?我想给 孩子们留一些,怎么就成了贪污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
李云龙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的钱?你会造钱?你造一个给我看看?你的钱哪儿来的?国 家发的嘛,国家发的钱用在国家身上,就是天经地义。”
田雨气得哭笑不得,因为李云龙的思维逻辑极为混乱,甚至胡搅蛮缠,照他的逻辑,田雨等 于自己花钱买了贪污犯的帽子。她尽量克制着自己,把声音放得柔和些,耐心地说:“老李 ,咱们别吵架了好吗?咱们大人可以凑合,可孩子们不能挨饿呀,你看小健瘦成那样
,他正 在长身体呀,还有张妈,她天天还要干活呢。”
李云龙毫不通融:“孩子们也不能特殊,全国都在挨饿,让孩子们吃点儿苦没关系,不然非 成 了少爷胚子不行,谁让他们不生在地主老财家?当我李云龙的儿子就得学会吃苦,张妈是自 己 家人,我没拿她当外人,我说过,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都 没有了就都饿着。”
田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进脑子里,也不顾一切地大喊道:“你真是冷 血动物,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嫁给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人……”
李云龙也被激怒了,他咆哮着:“你敢骂人?你再说一遍?”他猛地扬起了手,迟疑了一下 又改变了主意,顺手抓起一个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他低吼道:“你给我滚……”
田雨冷冷地说:“好呀,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了,这房子是国家配给将军住的,我当然没这种 资格,蠢次沂歉米吡恕!彼 砩下ナ帐耙路 チ恕*?/p>
李云龙颓然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刚才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顾了,什么难听话都敢 说,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的是有些过了。
张妈走过来对他小声说:“首长,你说过,咱们是一家人,要是没拿我当外人,我老婆子可 要说你几句了。”
李云龙点点头说:“张妈,你当然可以说了,我听着。”
“你是个大男人,家里过日子的事本不该你管,我们也没和你说过,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断顿 啦,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吗?连三两都不到呀,想多留几口给孩子,这样的媳妇到哪儿去 找 ?你还出口伤人?你知道不知道?你媳妇饿得成了一把骨头了,连月经都没了,她才30来岁 呀,这么好的媳妇该当菩萨似的供着呀,你咋就张嘴骂人赶人家走呢……”
李云龙被训得垂下脑袋一声不吭,任凭张妈数落着。
田雨收拾好衣物拎着旅行包下楼了,她换了一身新军装,戴着无沿军帽,波浪似的长发从军 帽下倾泻在肩上,肩上一杠三星的上尉军衔提醒着李云龙,她不仅仅是妻子,还是个军官, 李云龙长这么大好像还没向谁道过歉,他很艰难地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田雨对张妈说:“张妈,等我安顿下来会告诉你,我走了,再见!”说完连看也不看李云龙 一眼便向门外走去。
“站住!”李云龙喊了一声,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窜到门口堵住门,田雨停住脚步,冷冷地 注视着他说:“请你让开。”
李云龙固执地堵住门口说:“你不能走。”
“为什么?”田雨问。
“因为……我刚才好像犯了点儿错误,迷迷糊糊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我说错话了吗?我好像 记不清了。”
“没有,你没说错话,只不过是让我滚,这不算错话,我这不是准备滚吗?”
“不对,肯定是你记错了,我没说过,我怎么能说这种混账话呢?张妈,我说过吗?你看 她老人家都没听见,肯定是你记错了。来来来,你先坐下,听我说,要走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工夫,听我说完了再走,我绝不拦你,好吗?”
“可以,我洗耳恭听,请讲。”田雨坐下了。
李云龙正襟危坐,面色显得很疲惫,很沉重,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刚才说了错话,我 收回,现在向你道歉,请你原谅。在一个屋子里过日子,马勺碰锅沿,难免磕磕碰碰,一时 的气话不能当真,如果你的气还没消,一会儿你可以骂我一顿,我不会回嘴,现在我要和你 谈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常常回忆过去,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来了,大事小事,陈芝麻 烂谷子,想呀想,一想过去不要紧,这心里就受不了,揪得慌,连觉都睡不着。我想起淮海 战役,当时的仗是怎么打的,行军路线是怎么走,每场战斗是怎么指挥的,哪仗打在前哪仗 在后,嗨,都记不清啦,只记得当时仗打得凶,可伙食特别好,嗬,大米白面、猪肉炖粉条 子,随便吃,想着想着就流口水呀。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好像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东西还没 想起来,唔,当时吃得咋这么好?华野和中野加起来有60万大军,一天要吃掉多少猪肉炖粉 条子?这就是说当时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淮海平原上黄泛区很多,黄泥汤子没膝盖,别 说种庄稼,走路都成问题,黄泛区的老百姓可苦了,哪儿供得起这么多军队呀,那么这么多 大 米白面、猪肉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河南、山东、河北这些老解放区运来的,是一百多万支 前 民工用独轮车推来的,这下我想起来啦,我当年印象最深的,就是这百万支前民工,当时我 站在陇海线的路基上四处一看,好家伙,铁路两侧的大路小路上、田野上,漫山遍野,一眼 望不到头的支前队伍,卷起的漫天尘土硬是把日头都遮住了,成千上万辆吱嘎吱嘎的独轮车 发出的声音就像海啸似的,那场面一辈子也忘不了呀,推车的好像是以家庭为单位,有丈夫 推车,媳妇在前边拉的,有老汉掌车把,大闺女在一边推的,饿了啃口硬馍,渴了喝口路边 沟里的水,一抹嘴又接着往前走,一袋袋的粮食,一捆捆的军鞋,一箱箱的弹药就这样用小 车推到前线的。我看着那场面,心里发堵啊。敌机飞过来投弹扫射,民工们只能就地卧倒, 光秃秃的大平原,一点儿遮挡都没有,你往哪儿躲?打着谁算谁,敌机走了,人流又接着向 前走 ,我亲眼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被子弹打掉半个脑袋,一个老汉抱着孩子哭呀,嚎呀, 还 从头上摘下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手巾拼命给孩子擦血,手巾都染红了,周围的乡亲说,这老汉 就这么棵独苗,是三代单传。我一听鼻子就发酸了,当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一边叫战士们 掩埋尸体,一边扶着老汉说:老人家,老百姓对我们队伍的恩情,我们这辈子是还不清的, 我们无以为报呀,我们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打,打垮国民党的统治,建立一个新中国。让咱老 百姓都能吃得饱穿得暖,都能过上好日子。老汉擦擦眼泪说:首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 老百姓为咱队伍,咱队伍又为了谁?这是咱自己的队伍呀,咱不管谁管?首长,你让弟兄们 给俺娃堆个坟头,俺送完军粮回来,再把俺娃带回家。首长啊,俺不多呆啦,前边急等粮食 用,俺得赶紧追上队伍呀。老汉说完抄起车把要走,听完老汉的话,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 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当时我们师三团正排着行军纵队从旁边大路上过,我传令部队停止前进 ,我拉着老汉的手向战士们喊,同志们,这位老人家的独生子刚刚牺牲了,他是从咱老区来 ,走了上千里地呀,独生子牺牲了,老人家还坚持要把军粮送到前线。同志们,这就是我们 的人民呀,咱们的队伍欠人民的情是还不完的!同志们,不管将来你们走到哪里,不管将来 你们当了多大的官,你们要记住今天,记住这位老人家,要记住向人民报恩呀!同志们,咱 们的队伍是铁打的队伍,咱们的战士是铁打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不敬天地,下不敬 鬼神,咱们的膝盖没打过软,可咱们上敬人民下敬父母,要跪就给人民跪,给父母跪。现在 听我口令,全团下跪,请老人家受我们三团全体指战员一拜。说完就先跪下了,三团当时是 加强团有五千多人,五千人哪,五尺高的汉子站着黑鸦鸦的像森林一样。口令一下,五千多 条汉子推金山倒玉柱哗啦啦跪倒一片,那场面呀,一辈子也忘不了……”
李云龙说得动情,他感到浑身燥热,多日的郁闷淤结在胸中,想一吐为快,他狠狠地扯 开军便服的领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
“嗨,最近我失眠了,想呀想,想得头疼,我李云龙没文化,这个主义那个理论我都不 懂,也没兴趣搞明白,但我只认一条理,就是不管什么主义,你都得让老百姓吃饱穿暖过上 好日子,不然就狗屁不值,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信。当年红军的根据地有哪些?井冈山、
瑞金 、鄂豫皖、川陕。为什么要在这些地区建根据地?干吗不在上海、北平?就因为这些几省 交界的地区穷,敌人的统治相对薄弱,人要穷就容易革命,就容易造反,你要人家革命和造 反总要有个理由,总要让人有个盼头,不然人家凭什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干?其实当 时党对不识字的农民从来不讲什么主义和高深的理论,建立中央苏区时发动农民的口号很简 单,叫‘打倒土豪劣绅,吃红番薯’。你看,多简单,能吃上红番薯就行了。解放战争时, 动员农民参军理由也很简单,土改刚分完土地,国民党要把你的土地抢走,怎么办?参军, 保卫胜利果实。说一千道一万,老百姓的盼头就是能耕种自己的土地,过上好日子,要求不 高嘛。问题是人民做出了重大的牺牲,帮我们取得了政权,我们当初的承诺兑现了没有?人 民是否过上了好日子呢?这就是我烦躁、睡不着觉的原因。我心里有愧呀,愧得脸发烧,娘 的,胡折腾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呀,大跃进、炼钢铁,十五年超过英国,一亩 地打个几十万斤粮食,粮食多得发愁啊,愁得没地方打发,狗屁,见鬼去吧。有能耐折腾就 要有能耐负责,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丁伟说得没错,早知这样,老子当年就不该当红军。打 了这么多年仗,老百姓付出这么多,好容易解放了,还不该好好报答老百姓?这几天我到下 面各团走了走,干部一个不见,只见战士,和战士们聊天,这一聊不要紧,听得我头皮发麻 ,浑身哆嗦,哪朝哪代也没有饿死过这么多人。哪里死人最多?老区呀,当年养过我们帮过 我们的老区呀。解放十一年了,老区人民不但没过上好日子,反而大批的被饿死呀……”李 云龙哽咽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他狠狠地擦去泪水,但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田雨受到极大震撼,李云龙的眼泪金贵,轻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肠寸断。在巨 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离开这个男人,连想都不要想,一旦失去他,自己的 半个生命也会随之而去的,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对他了解的究竟有多少?她 紧紧抓住丈夫的手,泪如泉涌:“请原谅我,我不该和你吵架,你的压力太大了,请你痛痛 快快地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在听着,我是你的妻子呀……”她终于哭出了声。
“惨哪,太惨了,河南信阳地区,有的村成了死村,整村的人被饿死。有的村支书带着 全村人集体外出讨饭,省里派人封锁路口,不准外出讨饭,说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结果 全村被饿死。是谁下的命令?真该好好追查追查,这种人的良心已经黑透了,怎么能当上官 呢?要是我当时在场,老子豁出去偿命,先掏出枪毙了他狗娘养的。梁山分队的一个战士, 全家除了他,十几口人全部被饿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枪要自杀,我去禁闭室把他放出来说 ,干吗往自己脑袋上打?你该打我才是,国家搞成这样,我们这些当官的人人有份,谁也别 想逃脱责任。我李云龙就该杀,谁让我胆子小不敢说话?谁让我怕摘乌纱帽?我是他娘的软 骨头、孬种,就因为我这样软骨头官太多了,才把国家搞成这样。我把手枪顶上子弹拍在桌 上说,你要有气就照我脑袋来一下,谁让我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呢?我对不起人民对不 起老百姓,脑袋上吃颗花生米是活该,罪有应得。冤有头债有主嘛,往自己脑袋上打就不对 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现在我要说的是,请你原谅我一次,或者说饶我一次,让我以后长点 儿 记性,多为老百姓做点儿好事,立功赎罪呀,如果你说要原谅我,对我以观后效,可我一出 门 你又要往自己头上打,这就没意思了,首先是说话不算话,不是条汉子。第二,有仇不报非 君子,对我有气就该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这也不是条汉子,我会看不起你。就这样 ,他答应不死了,保证说话算话。我这才敢走。唉,我越想越没脸呀,我李云龙在战场上没 当过孬种,咋越活越胆小了呢?以前总以为自己好歹还算条汉子,现在一想,狗屁,软蛋一 个。谁是英雄?谁是硬汉?是彭老总、丁伟,还有你父亲田先生,我李云龙是粗人,脑子开 窍晚,得罪过田先生,可我不傻,以前错了,以后不能再错了,我要凭良心活着,老百姓的 大恩大德,别人忘了,我没忘,别人不报,我报。”
田雨用双臂环抱住丈夫,轻轻地把脸颊贴在丈夫胸前,那颗健康有力的心脏响若擂鼓,充 满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这颗心脏还能跳动多久?但愿长一些,什么时候它不再跳了,那 我的心脏还有必要跳下去吗?
1966年元月的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福建马祖海域沿大陆一线的海面上,有一艘50吨排水量 的旧登陆艇在慢慢吞吞地航行。这是一艘载满物资的运输船,黑沉沉的海面很安静,只有突 突的马达声发出微弱的声响……
战士吴连生抱着“56”式冲锋枪斜倚着后甲板的护栏上。他脸色铁青,面部肌肉由于过分 紧张而痉挛着。他死死盯着站在前甲板上向海面观察的排长李存志,牙齿咬得咯咯响。这
些 天,吴连生算是恨上他的排长了,在他的意识中,排长李存志就是他命中的煞星,自从他入 伍后,排长就无时无刻不找他的茬子,横竖看他不顺眼。去年,他父亲在家乡为他说下一门 亲事,女方条件不错,据媒人介绍,女方认为吴连生的家庭条件不怎么样,之所以同意,是 因为吴连生在部队当兵,以后如果提了干前途还是有的。对于这门亲事,吴连生还是很满意 的,这身军装的确提高了他的身价,不然就他那条件这辈子是否能娶上媳妇还很难说。吴连 生自己也很有些雄心壮志,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穿上四个兜的干部军装,在他家乡十里八村 还没出几个军官〖HK〗呢。他决定回家看看,借上件四个兜的干部服一穿,声称自己是排级 干部, 先把媳妇娶到手再说。他想得挺好,干部服也借到手了,没想到请假时却碰了钉子,排长说 排里人手紧张,一律不批假。吴连生一听就火了,没说几句就和排长大吵起来,他在火头上 竟抄起板凳向排长砸去 皇潜槐鹑吮ё。 笔币残砭桶雅懦じ傻袅恕2慷硬换崛萑绦?凶打人的行为,更何况是战士打干部,连里已决定给他记大过处分,只是还没宣布。不过他 老乡阿增和张春海已经私下里把消息透露给他了。这三个青年从小一起光腚搓泥巴长大的, 三个人还偷偷换过帖子拜了把子,关系自然非同一般。
部队入伍的政审极严,这三个青年的入伍本身就说明他们根红苗正,都是三代贫农,他们只 上过两年小学,虽识得几个字,但思维方式却是文盲式的。国共两党几十年政治军事斗争的 恩恩怨怨,对他们来讲似乎过于深奥了,他们也不可能关心。愚昧的人往往心胸狭隘,容易 走极端。吴连生认为排长李存志毫无疑问已经是自己仇人了,对仇人该怎么办?当然应该干 掉他。阿增和张春海的想法就更简单了,既然拜过把子义结金兰,那么大哥的仇人便理所当 然是大家的仇人了。三人很快达成共识,找个机会干掉排长,杀排长时,如有人在场也只好 算他倒霉,没说的,一块儿干掉。下一步怎么办?这三个农民士兵虽然愚昧,但也知道杀人 的 后果。吴连生说,这还用想吗?当然是投奔对面那个岛。那边有个功率很强大的广播站,光 是脸盆口粗的喇叭就十几个,他们可没少听,那边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宣布对“弃暗投明” 者的悬赏价格,驾驶歼击机过去,赏黄金多少两,鱼雷艇多少两,小至“56”式冲锋枪和 “54”式手枪都有价格。这个价目表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吴连生正估计着这艘旧登 陆艇值多少两黄金,这几枝冲锋枪和手枪值多少钱。并且他坚信他已经拥有多少两黄金了, 甚至连黄金的用场都已派好。
马祖岛上的巨型探照灯光柱在海面上来回扫过,这艘登陆艇的位置距敌占岛已不足八公里。 黑暗中,前甲板传来排长李存志的命令:“全排做好战斗准备,注意灯火管制……”
吴连生轻轻拨开冲锋枪的保险,猛地站起来狠狠地扣动了扳机,达达达……枪口喷出的火舌 向站在前甲板的排长扫去,排长李存志在猝不及防中被密集的子弹几乎拦腰截断,震耳的枪 声骤然间划破夜空……与此同时,前甲板上另外两枝冲锋枪也开火了,射击时的口焰在黑暗 中闪烁,灼热的弹壳在甲板上迸溅,几十秒钟后,枪声沉寂了,七个曾和他们在一口锅里搅 勺子的朝夕相处的战友都静静地倒卧在血泊中。
马祖岛上的探照灯也突然停止在海面上的扫动,将光柱死死地罩住这艘登陆艇,吴连生升起 早已准备好的白旗,登陆艇转了个九十度弯,向马祖岛驶去……
当这起重大的杀人叛逃事件的消息传来时,李云龙正在军区开会,当他知道这起叛逃事件是 发生在自己的部队里时,便被激怒得两眼喷出火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随着一声巨响,桌 上五毫米厚的玻璃板被击得粉碎。
军委、国防部、总参的电话接踵而来,各级领导的批评怒骂,训斥充溢于耳,其中分量最重 的就是国防部长林彪的指示: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情报部门也深感责任重大,破例启动了最隐秘的情报系统,各种高度机密的情报源源不断地 传来,被迅速汇总:
金门、马祖、大二担等岛屿的守军已全部进入一级战备,各种远程火炮已推出工事进入临战 状态……
台湾海峡出现特混舰队巡航,海峡上空出现大编队军用飞机,设置在前沿海域的声纳装置探 测到水下有不明国籍的潜艇在活动……
据内部情报,台湾方面已决定在台北机场召开大会,欢迎“弃暗投明”的反共义士吴连生等 人,负责接送的飞机已到马祖……
在军区作战部的会议室里,司令员皮定均坐在会议桌的东头,李云龙坐在会议桌的西头。两 人中间隔着长长的会议桌,都在静静地望着对方的脸。这两个出类拔萃的职业军人,身经百 战的将军都用同一种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身板挺得笔直,身子决不靠着椅背,总和椅背保持 十公分的距离。多年戎马生涯养成的气势跃然表现在神态举止中,两人都穿着笔挺的黄呢子 军服,只是肩膀上已没有了金色的将星,佩戴着鲜红的领章和红五星帽徽。军队已于一年多 以前取消了军衔制,从军服的样式上看,除了衣兜的区别,将军和士兵的军服是一样的。
司令员扔过一支“中华”牌香烟,两人点上烟默默地吸着,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 把会议室弄得烟雾腾腾的。
“喂!老李。”司令员开口了,“这两天挺热闹,检讨的检讨,整顿的整顿,出了这种大事 ,你我的乌纱帽可都有点悬乎,各级干部都在忙乎着,你在干什么?我看你好像没检讨的意 思。”
李云龙顾左右而言他,他猛吸口烟道:“还是大中华好,你那儿还有存货吗?一会儿给我拿 一条来。”
“别他妈的废话,你的部队出了这种事,你还有心思要烟抽,老子正琢磨着给你个什么处分 呢。”司令员望着他说。
“事情已经出来了,检讨有个屁用?不如干点儿实际的,有句成语,叫‘临渊羡鱼,不如退 而结网’。”
“咦,你小子啥时候变得满嘴文绉绉了,冒充起知识分子来了,我别是听错啦,这真是你说 的吗?”司令员好像有点儿不相信似的看着李云龙。
“这是我那老伙计赵刚的话,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抗战时和我一起混了八年,就算 咱 老粗不想学也没用,天天那学问就往耳朵里灌,咱那文化也一天天见长,等抗战胜利了,得 ,咱也大学毕业啦。”李云龙得意地吹着牛。
“我说,你小子别他妈的兜圈子了,我看出来了,你早有主意了,说出来听听。”
“皮司令,你别考我啦,其实你肚子里早有方案了,事情明摆着嘛,这三个混蛋打死我七个 人,拿自己战友的血去换敌人的赏钱,这种叛徒,咱们要是让他们活着离开马祖,你这司令 ,我这军长就别干了,回家哄孩子去算了,娘的,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这道理什么时候也 不能变。”
司令员脸上绽开笑容:“这么说,你早准备好了?”
李云龙站起来,沉声道:“报告司令员,特种分队已经到位,情报部门的内线、外线情报 系统全部开启,金门马祖的空中、海上通道已全部在我的监视之下,连只鸟也别想飞出岛去 。”
皮定均的双眼炯炯发光,他低声道:“好呀,来而不往非礼也,干掉这些叛徒……”
冬季的台湾海峡风急浪高,铅灰色的大块云团在海面上空疾驰而过,没有了阳光的照射,海 水的颜色呈蓝黑色的,刺骨的寒风卷着冰冷的海水向岸边冲来,汹涌的浪头带着无限能量在 礁石上撞得粉碎,发出轰然巨响,飞溅起雪白的泡沫,把陆地与海洋的连接处镶上一道白得 耀眼的分割线。
沿大陆海岸一线的巨大礁石、山岩峭壁的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金属磨擦的轰鸣声,一扇扇 沉重的、伪装得像岩石一样的电动铁门在缓缓开启,一尊尊大口径的远程火炮黑洞洞的炮口 伸出工事,慢慢昂起炮口。一枚枚身躯粗大得像雪茄烟模样的陆基对舰导弹沿着轨道缓缓伸 出工事。
沿岸所有制高点上,巨大的网状、抛物线状的雷达天线在做360°转动,捕捉着来自天空中 和海面上的信息。
在军事情报部门的侦听电台中,往日大量喧嚣繁杂的无线电波奇迹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隔 海对峙的两支军队都不约而同地进入无线电静默。
在大陆一侧的某野战机场的起飞线上,静静地停着四架银色的“歼6”型战斗机,飞机处于 临战状态,银白色的副油箱悬挂在机腹下,机翼下乳白色热源制导的空对空导弹显得非常醒 目。透过密封的有机玻璃舱盖,能看见身穿橘红色抗荷服,头戴天蓝色飞行头盔的飞行员。 这是由四个王牌飞行员组成的第一攻击波,他们静静地坐在座舱里,两眼紧紧盯着跑道的前 方。他们身后的停机坪上整齐地排列着近百架银光闪闪的,进入临战状态的歼击机。这是第 二梯队。
在离停机坪不远的指挥塔台上,皮定均和李云龙正在专心致志地下军棋。军区空军副司令充 当裁判员。这次行动牵涉到不同部门和军兵种,由军区司令员亲自指挥,空军歼击机负责主 攻,各有关部门配合组成临时指挥部。
塔台里的参谋军官们都在紧张忙碌地工作着,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情报军官们在汇总着不 断传来的敌情动态,作战参谋们正伏案用比例尺在地图上测算着各种数据……
角屿前沿观察哨报告,金门的西村机场和沙头机场敌机起落频繁,两个小时之内,各类飞机 起降二十多架次,起降频繁是平时的五倍……
两艘大型运输舰在护卫舰的护航下,进入金门南侧的料罗湾港口,前沿炮指来电请示开火… …
马祖机场敌机起落频繁,上午10时,从台湾方向飞来两架HV-16型海上救护机在马祖机场上 降落,一小时后,其中一架返航……
李云龙的警卫员小吴提起暖瓶给正在下棋的将军们茶杯里续水,他心里挺纳闷,那边又 是飞机又是舰艇,来来往往的不停,那几个叛徒这会儿没准早到台湾了,可这几位首长还在 不慌不忙地下棋。正想着,见司令员“哗啦”一下把棋盘掀翻了,怒气冲冲地吼道:“没法 下啦,你们净他妈的串起来作弊,老张,你是他妈的什么裁判?分明是李云龙派出的特务, 刚才那盘棋你们就是靠作弊赢的……”
李云龙下军棋擅用炸弹搞行刺,第一局时他本想用两枚炸弹干掉对方的司令和军长,谁 知对方用兵很老道,高级将领都躲进了行营,用两个排长做了替死鬼,报销了李云龙的两枚 炸弹。于是他和当裁判的张副司令串通作弊,用地雷当做炸弹把对方的司令干掉了。按军棋 规则,地雷是不能移动的,除非对方主动踩上去。可李云龙也有自己的解释,老子当手雷用 。头一局皮定均没看出来,输得稀里糊涂。李云龙和张副司令在肚子里偷偷地乐。两人第二 局又故伎重演,皮定均是什么人?他硬是从裁判手里把棋子抢过来,一看追着自己司令的竟 是枚地雷,不禁勃然大怒。李云龙狡辩道:“谁规定的地雷只能埋进土里?老子拿它当手雷 用,怎么啦?”
皮定均怒道:“妈的,老子抗战那会儿又不是没玩过地雷,沉甸甸的像个铁西瓜,你小 子不是要拿它当手雷扔吗?好,老子给你找一个来,你小子不扔出十米远,老子就……”话 音没落,放在旁边的一台大功率对讲机中传来短促的叩击声,这是有人用手指叩击话筒发出 的信号,三声一组,循环往复。三位将军猛地站起来,刚才嬉笑怒骂的表情一扫而光,面部 充满了果决和冷酷,司令员的手掌像把锋利的大砍刀,向下一劈,命令道:“第一攻击波, 出击!”
起飞线上的四架歼击机同时轰鸣起来,尾部喷出强大的气流,迅速驶入跑道。“叭!” 跑道前方升起一发红色信号弹,四架歼击机分为两组,在跑道尽头轻轻一跃,钻入云层……
是日,新华社发布新闻:我空军部队今天在华东地区上空击落窜入我沿海骚扰破坏的美 制蒋机一架。新闻很简短,才32个字。
此次空战的情况被国防部列入高度机密,知情者甚少。不过那天晚上,参加指挥的三位 将军喝光了一瓶茅台酒。酒过三巡,司令员拍着李云龙的肩膀说:“你那个特种分队还算有 两下子。让给我怎么样?”
有三天没合眼的李云龙三杯酒下肚就有些找不着东南西北了,但他心里可不糊涂,他口 齿不清地回答道:“不给……坚决不给,你少来这套……酒桌上不谈正事……你别想趁老子 喝多了 就……趁火打劫,老子心里比谁都明白,笑话,想抢老子的梁山分队,你……你还不如把老 子的老婆……抢走。”
张副司令也喝多了,他嘟哝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地雷就是可以当手雷用…… ”
情报部门送来一份绝密情报:现查明,击落美“HV-16”型海上救护机一架,吴连生等 人及台湾负责接送的政工处长全部毙命。
时间悄悄进入了1966年,刚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的中国人哪里料到,巨大的灾难将要降临了 。
位于北京海淀区圆明园旧址的东侧,有一所中学,是清华大学的附属中学,这所中学是北京 市的重点中学,考生录取分数很高。因此,在校学生大多来自三类家庭,党政军高级干部, 各民主党派人士,高级知识分子。不管什么出身,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能进入这所
学校读 书的学生都是凭过硬的高分数被录取的,他们是高智商的未来精英,后来,历史也证明了这 一点。
1966年6月的一天,这几个少年闲来无事,结伴来到圆明园,单调平静的校园生活常常使他 们感到一种不安的躁动,他们胸中时时涌动着的革命激情使他们无法自抑。他们渴望干点儿 大 事,因为他们的父辈在他们这个年龄已经干出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了,而他们却被关在学校 里当乖孩子。此时,他们自己不会想到,他们马上就要干出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这件事足 以使中国历史的走向发生变化。
他们来到被英法联军焚毁的大水法遗址〖HK〗上,历尽沧桑的残碑断碣倒卧在萋萋荒草中, 一百年 前的国耻触发了少年们的历史感和社会责任感,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巨大的残石上,开始讨 论中国的命运和中国的前途。少年们书生气十足地背诵着伟人的词句:“问苍茫大地谁主沉 浮 ?”此时一种神圣的使命感便油然而生,父辈们金戈铁马,叱咤疆场的伟业和雄风通过遗传 基因在他们的血液中沸腾起来,而且迅速地转化成为难以自抑的激情和冲动。天下者,我们 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领袖说过,你们这一代青年 ,要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猪圈里岂能养出千里马?花盆里能栽出万年松吗?少年 们越说越激动,他们深切地认识到,自己毫无疑问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栋梁,使他们愤愤不平 的是,一个济国安邦的栋梁之材怎么能用那混蛋的考分把他们束缚在学校里当乖孩子呢?他 们天生是干大事的呀。于是他们做出了一个历史性的决定,大家一致决定成立一个组织,这 组织的名称叫做“红卫兵”,意思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红色卫兵。少年们做梦也没想到,两 个 多月后,毛泽东又穿上脱下十七年的军装,戴上红卫兵袖章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喊出“我支 持你们”的震动世界的声音,整个世界在伟人响彻天宇的声音下震颤,一场席卷中国的红 色风暴从伟人的舌底喷涌而出,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加入了红卫兵,红卫兵运动已成燎原之 势。整个中国沸腾了,六亿五千万国民的激情一旦被释放出来,产生的巨大能量和巨大的破 坏力令整个世界目瞪口呆。大批身居高位的党内元老在猝不及防中纷纷中箭落马,落入早已 为他们准备好的、万劫不复的炼狱之中。刚刚从饥饿中恢复过来的中国人,一霎间都像中了 邪,发起了高烧,红色成了最时髦的颜色,红色的袖章,红色的语录本,红色油漆刷成的标 语,还有受难者红色的鲜血……整个中国沉浸在红色的海洋中。
历史的车轮隆隆碾过1966年,把这个古老的民族带入了一段黑暗无序的年代,把这个民族淹 没在血泊之中。
李云龙的大儿子李健在中学里也参加了红卫兵,好像还是个头头。原先儿子见了他这当爹的 ,总像耗子见了猫。可自打戴上了那三寸宽的红箍,李健便有了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总在 李云龙眼前晃来晃去比较放肆,大有要和他平起平坐的意思。这要放在以前,李云龙早揍这 小兔崽子了。他不能容忍这么没规矩的孩子。可眼下他却有些底气不足,未敢轻举妄动,因 为他还没闹明白,这个红卫兵组织是咋回事,看样子这些混小子不像在胡闹,不然毛主席他 老人家怎么也戴上这红箍啦,还八次接见这些毛孩子?李云龙可太了解李健这类小混蛋了, 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也许毛主席有自己的想法,把这些无法无天调皮捣蛋的混小子组织起 来干点儿正事,省得他们无所事事,到处胡闹。所以李云龙一时还没考虑好,是否该管教管 教李健。
其实和那些当了红卫兵的半大小子一样,李云龙的骨子里也不大安分,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 早使他厌倦了,他喜欢有刺激的生活,譬如战争,就总能给他带来难以言述的快感,问题是 ,战争不可能总有。和平环境也许对所有人都合适,惟独对李云龙不合适。
他看见那些半大小子穿着父辈们穿旧的黄军装,腰扎武装带,戴着红袖章,表情严肃地排着 队,嘴里唱着不知是哪位快手创作的造反歌曲:
拿起笔做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
谁要敢说党不好,
马上叫他见阎王。
……
这些半大小子哼着这类歌去抄家,“破四旧”。站在大街上拦截自行车,用改锥卸下被认为 是 “四旧”的商标牌,除“飞鸽”因代表和平,“永久”比较中性外,其余牌子都是
“四旧” ,需要扫除。红卫兵一言九鼎,一开口就成了评判是非曲直的标准,连警察们见了他们都点 头哈腰,邻里间出现纠纷也要找红卫兵去评理,红卫兵的声望简直如日中天。
看到这些,李云龙的心里便有些莫名其妙的躁动,既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失落感,觉得如今 连堂堂解放军都靠边站了,偌大的中国成了这些混小子的天下,让他们撒着欢,打着滚,由 着性子折腾,还落个“革命”?世上哪儿找这等好事去?
当红卫兵要有行头,那天李健理直气壮地向李云龙要军装穿,这小子对新换发的国防绿军装 不屑一顾,专找1955年发的人字呢黄军装,肩膀上还必须要有佩肩章的扣眼儿,衣服不能太 新 ,最好是洗得发白。武装带也不能含糊,要那种厚牛皮做的,三寸宽,黄铜扣上有八一五星 图案的苏式武装带。李云龙见儿子在他衣橱里肆无忌惮地乱翻,心里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 没敢揍他。
儿子最近常常哼着这样一支歌: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的你就站出来,
要是不革命的就滚他妈的蛋!
……
李云龙虽说平时嘴里日爹操娘惯了,可将“滚他妈的蛋”之类的糙话也名正言顺地写进歌词 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他对“老子英雄儿好汉”这种说法心里还是挺受用的,有时还觉得儿 子挺给自己长脸。
田雨和李云龙想的可不一样,当她听到李健哼到“滚他妈的蛋”时,脸都气白了,她怒斥道 :“谁编的这首歌?野蛮、粗俗,以后再不许唱了,‘文化大革命’总不能把文明都革掉, 只留下野蛮吧?”
李云龙倒不以为然:“嗨,男孩子嘛,来几句国骂也不算什么,他老子我不是也经常来上几 句吗?”
“是呀,你我可管不了,可儿子是我的,我就有权利管他,我就不允许他学得这么粗俗,这 么小就学得满嘴脏话,长大了还不当流氓去?你呀,就是这样,平时不高兴就拿孩子出气, 该管的你倒不管,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你看你看,怎么朝我来啦?得,我不和你吵,男不和女斗。哼!女人嘛,就是头发长,见 识短,天下发生这么多大事你都看不到,只关心眼前的鸡毛蒜皮。你知道吗?这场‘文化大 革 命’是史无前例的,史无前例你明白吗?就是自打盘古开天、三皇五帝到现在几千年从没有 过 的翻天覆地的一场大革命,以前的一切规矩都不做数啦,从建国到现在有多少年了?嗯…… 十七年了,毛主席说了,这十七年都是被坏人掌了权,他老人家被架空了,娘的,我这才 明白过来,我说怎么越来越不对劲儿呢,六○年饿死这么多人,原来都是那些黑帮闹的,我 看,枪毙他们都不多。”李云龙很是义愤填膺。
这一说,田雨就再不吭声了,所以李云龙认为自己的话很有说服力,硬是怪了,自己怎么突 然变得这么有理论水平?
形势变化太快了,这场“文化大革命”可真是个万花筒,轻轻一晃,新的图案就出来了,根 本就没有重样的,真令人眼花缭乱。李云龙有些反映不过来了。
红卫兵抄家那阵子,李云龙处于兴奋状态,眼前的情景常常勾起他对往事的回忆,当年打土 豪分田地,给地主糊个高帽子戴上,再找根绳套在地主脖子上,牵狗似的,地主在后面颠颠 地一溜儿小跑,手执小铜锣边敲边喊:“我是土豪劣绅……”庄稼汉、泥腿子、大姑娘、 小媳妇都分站在道两侧,你一拳我一脚,鹅卵石、臭牛粪劈头盖脸砸去……真他娘的痛 快,主席那句诗是怎么说的?“红旗卷起农奴戟”呀。往事历历在目,当初李云龙对“革命 ”这个字眼的认识就是从抄家开始的,如此说来,在沉寂了十七年以后,新一轮革命又开始 了?
李云龙很严肃地问过李健:“你们打土豪得的‘浮财’是怎么处理的?”
李健懵头懵脑地问:“爸,什么叫浮财?”
“嘁,连这都不懂?还他娘的打土豪呢?要说干这个,你爹我可是老资格了,‘浮财’就是 除了房产田地以外的财物,像什么袁大头啊、金银首饰啊、绫罗绸缎樟木箱子什么的。哼! 你小子,还‘六月的冬瓜――毛儿嫩’呢。”
“噢,明白了,我们是这么办的,只要是纸做的,像字画书籍之类的就点把火烧了。要是易 碎的东西,比如瓷器什么的,就索性让它碎了,这样比较省事,当然,要是金银衣服类的就 不能毁了,那是劳动人民的血汗,我们就上交了。”
李云龙搔搔头皮疑惑道:“过去打土豪不是这样,浮财都集中起来,按村里穷人的人头份平 分,当然,有的东西不可能分均,比如一头牛你咋分?总不能一人砍条牛腿吧?所以几户人 家 分一头牛,算大家的,共同使用。现在抄家可能是老规矩不做数了,浮财不分了,那上交给 谁呢?”
儿子回答:“当然上交给国家了,国家专门办了抄家物资上交点儿。”
李云龙有点儿明白了,当年打土豪抄得的财物一部分用于红军的军费,剩下的就给本村穷人 分 了,土改时抄得的财物也是本村穷人均分,政府并不伸手。现在可能是规矩变了,浮财不许 分了,政府要用。
抄家风很快就过去了。据儿子李健解释:“是因为实在没的可抄了,该抄的哪家不是被抄过 两三遍了,屁也没有了。有些坏人家更气人,明明是地主或资本家,可家里的摆设还不如咱 家呢,我见过一家,除了破被子和几件破衣服,就一个大咸菜坛子还算件东西,让我们一怒 之下给敲漏了,可他家成分还真是资本家,我很奇怪,怎么还有这么穷的资本家?要不说我 们还真把他家当成贫农了。”
这好比练武的人相互过招,闪电般的一交手再各自闪开,这叫一回合。“文化大革命”第一 回合是奔“三家 村”去了,地富反坏右等黑五类是陪衬,死老虎再拿出来打打也无妨。第二个回合就有点儿 石 破天惊了,刘少奇、邓小平、陶铸的倒台把李屏 鲆煌泛估础A跎倨婧吞罩 趺囱 ?太清楚,可邓小平他还是挺熟的,这个前129师政委是他的老上级,按照军政各负其责的制 度,赵刚和邓小平打交道多一些,毕竟是垂直领导,但李云龙曾多次听邓小平讲过话,还挨 过这位政委的批评。至于这位前129师政委是怎么和刘少奇、陶铸搞到一起去了,李云龙就 不太清楚了。
建国以后,隔三差五地就搞一次运动,闲着的时候少,有条规律是铁定的,每次运动都要有 人从政治上垮台,李云龙早习以为常了。平心而论,像省、部、军这一级干部,中央还是挺 拿他们当回事的,所有的重要文件都是首先传达到这一级。虽然对 党内历次发生的重大事件,他也有想不通发牢骚甚至骂街的时候,但有一点他是绝不会变的 ,那就是对毛泽东的崇拜,作为一个在毛泽东麾下浴血冲杀几十年的老兵来说,那种对领袖 的崇敬早已溶化在血液中,浸入到骨髓里了。战争年代,无论党和军队处在多么危险的境地 ,毛泽东都能神奇般地化险为夷,他不是凡人,是神,听毛主席的准没错。
李云龙觉得自己有了一种突然的感悟,明白了,事情是明摆着的,以前他总觉有什么不对劲 ,心情压抑,爱发牢骚爱骂街,令人不满的事举目皆是,可又说不出来,远的不说,1960年 那 场大饥馑一直使他铭心刻骨,心中总像堵着什么,饿死这么多老百姓,总要有个负责任的吧 ?谁知稀里糊涂就过去了。现在想想,事情便有些明白了,党内还真存在着两个司令部,毛 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决策总是贯彻不下来,原因就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 令部在时时干扰和破坏,能不出事吗?看来这场“文化大革命”实在太必要了,不打倒这些 走资 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天理难容。想起前129师政委邓小平,李云龙便生出几分惋惜,他咋 跟刘少奇他们整到一块儿去了?他可是打过仗的人,不像那些从白区来的人,鬼知道他们在 白 区都干了些什么。邓小平他不应该呀,官当大了,人就容易变,最后就走到那个资产阶级司 令部里去了,人哪,学好难,学坏可是一眨眼就出溜下去了。
李云龙近来心情很愉快,因为眼前的生活一改以前死气沉沉状态,每天都生出很多新意。他 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确是个想象力和创造力都比较贫乏的人,只会亦步亦趋地学别人。 前些天他的汽车从街上过,见大街小巷到处是手舞足蹈的人群,心里好生奇怪,便命令司机 老常停车,他要亲自看看。闹了半天才知道,群众是在跳忠字舞,挺简单的,好学,道具只 需一本毛主席语录。群众见他是个解放军首长,便热情地邀他共舞,李云龙本不喜欢跳舞, 可这关系到对毛主席的思想感情问题,于是也笨手笨脚地舞之蹈之。司机老常和警卫员小吴 见一贯严肃的军长今天居然在大街上左臂前屈,身子做弓箭步状,以示勇往直前。这两个家 伙觉得很滑稽,便在汽车里捂着嘴乐起来,李云龙发现后便一手拎着一个人的耳朵把他们揪 出汽车,命令二人现学现跳。那天才活动了二十分钟,李云龙就有些腰酸腿疼,他不记得这 辈子什么时候这么跳过,抗战胜利时扭秧歌他没参加,开国时狂欢他也没跳,那时已是师长 了,得端着点儿架子,哪能像个小青年那样蹦来蹦去?可他现在居然在大街上一会儿呈弓箭 步 做勇往直前状,一会儿身子后倾,右臂高举,似乎是董存瑞在托举炸药包,居然做得很自然 , 没有半点儿扭捏,硬是他娘的怪了。这恐怕是气氛造成的,气氛到那儿了,你不跳都不行, 跟 中了邪似的。对了,部队早上出操反正是活动身子,跳跳忠字舞也不错,一是紧跟了形势, 二是突出了政治,三还活动了身子,一举三得。
第二天早上,根据军长李云龙的命令,野战军数万官兵都手执语录本,在各部队的操场上跳起了极富时代特色的忠字舞。
李云龙没忘了去梁山分队视察一下,据他所知,这些不安分的捣蛋鬼最烦的就是每天出操练队列,现在改忠字舞了,他倒要看看这些家伙是不是执行了命令。
还好,命令执行得不错,连段鹏和林汉都跳上了,不过这些腰腿灵活的特种兵不太满意那几个简单的动作,便自作主张地创作了一些高难动作,做勇往直前状时由几个人搭成一个比较复杂的造型,高低错落有致,然后一声锣响,一个家伙从场外一溜儿空心跟头翻出来,最后一步是踩在一个预先设置好的有弹性的踏板上,于是,一个“旱地拔葱”弹起两米多高,稳稳地落在别人肩上,“刷”地一甩,亮出了一面红旗,一个整体造型算完成了。
段鹏和林汉面呈得意之色,望着军长,希望得到军长的夸奖。他们昨晚练了一宿,累得够呛,有个家伙翻跟头失误,脑袋先着的地,差点儿把脑袋戳进腔子里,幸亏那小子练过头功,脖子也还结实,只是扭了一下脖子,顶多算轻伤。
李云龙开始还没觉着什么,看着看着心里就别扭起来,心说以前还真没看出来,这些混小子怎么还有点儿表演欲?跳忠字舞你就规规矩矩跳,弄这些花里胡哨的干啥?
在段鹏和林汉期待的目光下,他终于哼了一句:“跟他娘的耍猴似的,明天给我指囱盗贰!?/p>
段鹏和林汉闹了个灰头土脸。
在回去的路上,郑秘书问李云龙:“1号,他们搞得不错呀,全军哪个单位也不如他们,您怎么啦?”
李云龙道:“这个段鹏,就喜欢搞极端,你让他跳忠字舞,他就给你发挥一下,折跟头打把式的弄得像个戏班子,要是再夸他两句,哼!你信不信?明天他敢改杂技团玩儿空中飞人了。”
忠字舞跳了不到一个月,政委孙泰安又找李云龙商量:“老李,昨天我出去转了一圈儿,发现群众已经不跳忠字舞了,这股风好像过去了。”
李云龙诧异道:“一个月还不到?也太快啦?看来咱还真跟不上形势,那现在时兴点儿啥呢?”
“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
“老孙,你说具体点嘛,我咋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呢?”
“天天读就是每天早晨起床先学习毛主席著作,然后向毛主席像请示自己一天的工作,这叫早请示,晚汇报就是每天临睡前再向毛主席像汇报一下一天的工作学习情况,检讨一下有什么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地方。”
“早上起床就学?先不刷牙洗脸?也是,学习是大事,应该先放在前边。老孙呀,咱们也开始吧,咱解放军总不能老落在群众后面呀,你说是不是?”
“那咱们就算定下来了,我通知政治部明天就开始。”
第二天早晨,起床号响过之后,野战军数万官兵开始了天天读,一时读声朗朗,此起彼伏,军营似乎成了校园。李云龙和孙泰安到各部队巡视了一圈,都很满意。李云龙学着报纸上的口吻说:“嗯,一片新气象。”
孙泰安附和道:“当然,史无前例嘛。”
天天读和早请示晚汇报制度实行了没几天,就暴露了一些小问题,政治部副主任鲁山来找军长政委汇报:“天天读好办,学习个一刻钟就行了,问题出在早请示上,一个班十来个人要挨着个请示,先请示完的就可以去洗漱,吃早饭了,所以谁都希望排在前面,不希望最后一个,偏偏有人说话 嗦,不注意控制时间,车轱辘话来回说,先回顾昨天,后请示今天,再展望明天,说个一刻钟还收不住话,后面的同志就有意见,嫌他说话颠三倒四抓不住要领,前边这位不服气,便指责后面的同志对毛主席的感情有问题,一来二去就吵了起来,这种情况各部队都有。还有,有些单位又自动增加了饭前请示活动,每顿饭之前再请示一遍,还必须挨个请示,于是又出现上述情况,每顿饭要用一个多小时,炊事员们也有意见。请军长政委考虑。”
孙泰安心细,马上就考虑到细节:“这倒是个问题,连队用餐以班为单位,就那点儿菜,大家一起吃,相互谦让一下菜也就够了,要是有先有后就容易闹意见,前边的战士要么不好意思吃,要么就多吃,时间长了,后来的战士肯定有意见。”
李云龙烦了:“怎么搞出这么多事来?政治部是干吗吃的?这也要来汇报?以后早请示限定时间,每人一分钟。饭前请示就免了,一天三顿饭再加上早晚两次,一天请示五次,哪儿这么多说的?还干点儿别的不干?以后这类事由政治部自己解决,别动不动就请示。”
随着“文革”运动的不断深化,李云龙渐渐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他嗅到一丝不祥气息,事 情似 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这场运动愈演愈烈,已成燎原之势,政府部门的一切工作都停 止了,各部门主要负责干部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到批斗,连公安局都垮了 ,根本无法维持治安。野战军和省军区部队只好派出“值勤小分队”,充当起警察的角色来 。
地方上的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地展开了,处于前线的野战军倒显得风平浪静。李云龙的1号首 长当得稳稳的,一时还没人敢向他军长的地位提出挑战。但李云龙的心情变得很恶劣,北京 和各省都传来不少坏消息,他的不少老战友都被挂上大牌子遭到污辱性的批斗,尤其是在北 京各总部、各军兵种工作的将军,相比之下在各野战军的老战友们倒还相安无事。李云龙最 担心的是他的老搭档赵刚,赵刚在总参工作,听说总参闹得挺凶,虽然中央有明确规定,军 队系统暂时不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但大量的军事院校的学生已经成立了红卫
兵组织, 这些受 过军事训练、穿着军装的半军半民的红卫兵其破坏力显然要大于一般的红卫兵。赵刚已经很 久没有消息了,估计凶多吉少,李云龙把电话挂到赵刚家,也总是没人接。李云龙急了,又 把电话打到一个在三座门军委办公厅工作的老战友那里,那老战友压低声音告诉李云龙,老 赵也出事了。
在位于北京厂桥总参大楼的小礼堂里,赵〖HK〗刚正坐在台下接受批判。
1965年底,总参谋长罗瑞卿被撤职逮捕后,赵刚便被算做罗瑞卿黑线上的人,也被停职做检 查。本来在总参工作过的将军哪个不是在罗瑞卿领导下,岂能没点儿瓜葛。聪明点儿的人都 及时 转舵,先划清界限,再揭发一下老上级,就可以过关了。党内斗争历来如此,大家都是久经 政治斗争考验,已经见怪不怪了。可赵刚却有自己的看法,他对这种无休止的党内斗争已经 厌倦了,他看到一些同僚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纷纷落井下石,甚至搜肠刮肚地寻找材料来 证实前总长的反党行为和自己的政治预见性,他感到深深的悲哀。从本质上说,赵刚还是个 知识分子,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并没有消磨掉他身上的书生气,对是非曲直绝不能含糊, 最使他不能容忍的是,多年来党内斗争的现实告诉他,从政治上陷害别人,打击异己以达到 自己的目的,这种卑鄙小人的行为在这个党内已经养成风气,这已经违反了他当初投身革命 的初衷。难道自己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就为了进行这种无聊的倾轧?
主持会议的一位领导正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赵刚,你也算老资格了,‘一二・九’运动 的领导人之一,转入八路军后就没有离开过军队,没有被俘过,历史绝对清白,打过仗,流 过血,功劳苦劳都有。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心眼儿?这么多总参的老同志都做了检讨,和罗 瑞 卿划清了界限,不是都过关了吗?你为什么就这么顽固?罗瑞卿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就这样 坚持错误,党籍还要不要?职务还要不要?赵刚,你听着,你现在必须表态,不说话是不行 的。”
赵刚站了起来,默默地解开军装上衣的钮扣脱下军装,然后摘下军帽连同军装一起扔在桌子 上,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既然这个党这个军队如此忠奸不分,这党籍和职务不要也罢了。 ”
赵刚话一出口,语惊四座,整个会场竟然沉默了两分钟,主持会议的那位领导还以为赵刚的 神经有些不正常,在说胡话,他还没见过这么不识时务的人。他用手指着赵刚,气得手直哆 嗦:“赵刚,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赵刚平静地说:“好,我再说一遍,大家听好,我赵刚1932年参加革命,从那时起,我就没 有想过将来要做官,我痛恨国民党政府的专制和腐败,追求建立一种平等、公正,自由的社 会制度。如果我以毕生精力投身的这场革命到头来不符合我的初衷,那么这党籍和职务还有 什么意义呢?同志们,今天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在这种高级别的会议上讲话,以后恐怕没这种 机会了,请同志们给我些时间说几句心里话,可以不可以?”
会场上鸦雀无声,坐在台上的那位领导点点头。
赵刚凛然说道:“同志们,近来我常常失眠,夜深人静时经常扪心自问,赵刚啊,你参加革 命时的那个党,那支军队现在到哪儿去了?我想起战争时期在我们这支军队中战友之间的关 系 ,同志们,咱们都是过来人,想想吧,好不容易弄到一口吃的,战友们你推我让,谁也不肯 多吃一点儿。打仗时,你根本不用担心负伤,因为战友们绝不会扔下你。我赵刚能活到今天 , 是因为曾经不止一个战友为我挡过子弹,他们牺牲了,我却活下来。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这 支军队,这就是战争年代战友之间的生死情谊。可是这种传统现在哪儿去了呢?我们的党和 军 队到底是怎么了?打击陷害,落井下石,这太危险了,这会毁了我们的党和军队,同志们, 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想想吧,难道你们真的认为罗总长是反党分子?难道认为只有落井下 石才能保住自己?你们错了,如果对这种邪恶的风气不加以制止的话,那么将来我们每一个 人都会成为受害者。我们正在走苏联的弯路,在这里,我不想过多地评论什么,我只想请同 志们听听1936年至1938年苏联肃反运动的一些统计数字。从1919年至1935年,苏共中央先后 选出31名政治局委员,他们中有20人死于政治斗争。1922年的苏共十一大是列宁最后一次参 加的党的代表大会,共选出26名政治局委员,其中有17人在肃反中被处决和流放。至于苏共 十 七大代表和十七届中央委员会的命运,请大家注意,苏共十七大代表共1966人,其中1108人 因“反革命罪”遭到逮捕和处决。这些代表中有80%是十月革命前或国内战争时期入党的老 党员,60%是工人党员。十七大选出的139名中央委员和中央候补委员中,有83人即将近三分 之二被逮捕和处决。下面我再谈谈苏联红军中的肃反情况。第一批授衔的五个元帅中,有3 个被处决。他们是屠哈切夫斯基、布柳赫尔和叶戈罗夫。15名集团军司令员中被处决了13名 ,85名军长中被处决了57名,159名师长中被处决了110名。同志们,这些统计数字够触目惊 心的了,够血淋淋的了。我要说的是,任何一个政党在其执政过程中都有可能犯错误,我们 共产党也不例外,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个政党的大部分成员甚至是高级干部对是非观念 和理性的极端麻木,甚至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推波助澜,把自己的战友和同志往死里整, 这才是最可怕的。历史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在苏联的肃反中,真正值得称道的高级干部并不 多。这些被处决的中央委员和将军们,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被斯大林的恐怖政策吓倒了,为 了保住自己,积极地参与杀害自己同志的血腥暴行,什么正义、良知和责任感都被当作破抹 布一样扔掉了。同志们,事实证明,即使想昧着良心苟活于世也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当 一种极端错误的思想或是罪行刚刚在党内露头时,全体党员如果不齐心协力把它消灭在萌芽 状态时,那么最终是害人也害己,因为你在害人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大家 早把正义和良知当作破抹布一样扔掉了,你还指望谁来救你呢?同志们,前事不忘,后事之 师,假如今天在座的哪位,在今后的某一天,突然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送进监狱,请想一想我 今天说过的话。”
赵刚说完便从容坐下,他感到一种彻底的轻松。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谨小慎微的生活,自 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主要是对身外之物考虑得太多了,党籍、职务、多年的 资历和家庭。有时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这种日子他实在是过够了,极度的压抑感使他不得 不做出选择。因为至少是现在,他还没有看到可以改变这种现状的可能性。“生存还是毁灭 ”那个困扰着哈姆雷特的选择,今天同样也在困扰着赵刚。在赵刚看来,答案是明确的。如 果是有条件的生存,譬如失去尊严和良知,那么他宁可不要生存,而去选择毁灭。
坐在台上的几位领导迅速地交换了眼光,会议主持者叹了口气说:“赵刚,在你进行了这样 的讲演之后恐怕谁也救不了你了,你回去吧,等候处理。”
会场上喧哗起来,群情激愤。有人站起来愤怒地大喊道:“枪毙这个反革命分子!”
“……什么他妈的老革命?肯定是国民党特务……”
“打倒反革命分子赵刚……”
赵刚正端着茶杯喝水,一听见这些喊声,便猛地站了起来,把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狠狠 地摔碎在地上,他轻蔑地环视着会场,目光中饱含着一种愤怒和怜悯,他嘴唇动了动,却什 么也没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会场里所有的人,包括台上的领导都被赵刚的强硬举 动惊呆了, 会场里竟鸦雀无声。
当李云龙得知赵刚的遭遇时,他脸色惨白,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整整坐了一夜,仿佛灵魂 出了窍。第二天早晨,他发现自己的头发竟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了,澎湃的激情消失了,心 中只有冰冷的失望。
地方上的“文革”运动不可避免地要影响到部队,部队也出现不稳定趋势。军宣传处的几个 喜欢 摇笔杆子的宣传干事也按捺不住了,他们串连了一些青年军官准备成立个造反组织,在部队 开展大批判。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他二话不说,当即下令把那几个秀才抓起来,关进禁闭 室。
孙泰安担心地说:“老李,那几个家伙关两天就算了,事情不必闹大。我听说有人把你告到 中央文革小组,说你是大军阀,专门破坏运动,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不让揭。”
李云龙说:“军队听中央军委的,没人告诉我要听中央文革小组的。那不是个小组吗?怎么 架到政治局头上去了?你别管了,有事我兜着就是了。”
李云龙也感到头疼,整个前线部队在地方上狂热的政治运动影响下,也越来越不稳定。 甚至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求战情绪,这是部队的老传统了,一旦被一种政治热情驱动起来,最 能表现自己觉悟的行动,莫过于咬破手指写请战书。战争年代里,这种方法屡试不爽,使部 队一直保持高昂的士气,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这些雪片一样的请战书,内容都很空洞, 那些基层的干部战士都以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表示,伟大的时代到来了,彻底消灭帝国主义 、资本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的战斗即将开始,他们决心在这次伟大的战斗中如何如何。
最让李云龙哭笑不得的是一个年青的作战参谋递来的请战书兼战略设想。这个作战参谋提出 了一个四面出击的战略构想。他认为,自从苏联变成修正主义国家之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 的中心已经南移。在当前形势下,中国已无可辩驳地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心脏,彻底埋 葬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的重担已经历史性地落在我们这一代军人的肩上,云云。战略构 想是,在一个星期六的夜间,不经宣战,在北线以航空兵火力先发制人。摧毁苏联远东部队 的空军基地和海军基地,切断西伯利亚的铁路动脉,装甲部队从满洲里、二连浩特等地向苏 联境内实施猛烈突击,迅速合围歼灭苏军远东部队,另一支装甲部队从我国新疆的霍尔果斯 、阿拉山口等边境要隘向苏联的哈萨克加盟共和国实施突击。这位年青的参谋预见到, 这场中苏大决战将发生在库尔斯克地区,那将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坦克大决战,会战将以歼灭 苏军的重兵集团而告终,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便指日可待。下面的事情就简单了,通往西欧的 大门敞开了,我军即可挥师南下,扫平欧洲的资本主义国家,饮马地中海。南线战略,解放 金、马、澎湖列岛,在台湾登陆。海军舰队出南海向东南亚出击。东线战略也简单,登陆日 本,取得向太平洋进军的前出基地,突袭夏威夷群岛,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取得太平洋的 控制权后在美国西海岸登陆,最后的一幕很激动人心……鲜艳的红旗飘扬在白宫的圆顶上。 美国的劳苦大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全人类得到解放……
李云龙看着看着,就给气乐了,他找来那个参谋,虚心讨教道:“写得不错,我准备上报中 央军委,但有一事不明,你准备用什么跨越台湾海峡和太平洋?用舢板吗?”
滚来滚去滚来
发表于 2008-9-14 00:58
冯楠用温水浸湿手巾,给丈夫轻轻擦拭着,嘴里安慰着:“老赵,忍一会儿,我再给你上药 。”
赵刚笑笑,用手拍拍肚子说:“这点儿伤算什么?我这肚子上中过一发9毫米口径的子弹, 五脏六腑都打烂了,这条命本来就是拣来的,又活了这么多年,我已经赚了嘛。”
冯楠轻轻靠在丈夫身上说:“歇一会儿再上路,好吗?”
“孩子们安排好了吗?”
“放心吧,我早安排好了。李云龙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孩子们交给他没什么不放心的。你呀 ,在军队这么多年,过命交情的老战友,只有李云龙一个。真怪,一个大学生和一个粗鲁的 军人结成生死交情。”
“战争是最好的粘合剂,我和老李的交情也是吵出来的。三八年我刚调到独立团当政委,那 天 老李正盘腿坐在炕上喝酒,见了我二话不说就递过了酒瓶子,我说谢谢,我不会喝。老李阴 着脸哼了一声,说不会喝你到独立团干吗来了?我当时也不高兴了,回了他一句,独立团是 打仗的,又不是收酒囊饭袋的。这家伙当时就被噎住了。我看出来了,他是个顺毛驴,在这 个团里称王称霸惯了,听说前几任政委就因为和他搞不到一起去,被他挤走的。刚到独立团 时,我的工作开展得很难,老李也打定主意想挤走我,那时我对他印象也不好,觉得这人毛 病挺多,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团长呢?他的特点是见了上级就发牢骚,明明已经执行了命令, 还要唠叨几句,好像不发牢骚就亏了似的。对下级就更不像话了,张嘴就骂人,粗话连篇, 有时还动手打人。可奇怪的是,这家伙在团里的威信还很高,全团的干部战士都很尊敬他, 甚至是崇拜他。当时我想,这人恐怕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后来,我参加了独立团的几次战 斗才明白,老李打起仗来真有点儿鬼才,点子多,善于逆向思维,从不墨守成规。”
一提到李云龙,满脸伤痕的赵刚立刻神采飞扬:“我和老李的性格相去甚远,他是个典型的 现实主义者,而我却是个理想主义者。这两种类型的人一旦相遇,碰撞是免不了的。老李这 个人极务实,他嘲笑理论,一概斥之为‘大道理’或‘狗皮膏药’。而我那时书生气十足, 偏偏爱搬弄理论。”
“我猜,后来你们成了好朋友,主要还是因为你也现实起来,再不搬弄理论了。”冯楠问道 。
“是呀,战争的环境太严酷了,理想主义应付不了这种残酷的现实。坦率地说,当时的独立 团没有我赵刚一样能打胜仗,要是没有李云龙,独立团在晋西北那种严酷的环境里连一个月 也生存不下来。关于这一点,我对老李心服口服,在如何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方面,我承认他 是我的老师。”
冯楠依偎着赵刚道:“我看,你们俩都是悲剧人物。赵刚,你恐怕至死都是个理想主义者, 你参加革命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准备为了某种理想而献身,当现实违反了你的初衷时,你 便有了一种破灭感。因为你无力阻止现实的发展,那种无奈和痛苦是很深刻的,如果带着这 种痛苦活着,你会感到生命变得毫无意义。”?/p>
赵刚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光注视着冯楠,嘴里叹道:“咱们生活了十几年,你在我面前始终 扮演一个温柔妻子的角色,几乎使我忽略了你的另一面,难道你要到最后时刻才亮出你的剑 锋?真可谓后发制人呀。”
冯楠露出凄楚的笑容道:“性格即命运。我没有能力改变你,惟一能做到的是,始终伴陪你 直至死亡。”
赵刚痛苦地流下眼泪:“你这样做毫无意义,这是有意让我的良心负债,为什么不给我一些 自由的空间?给我一些选择的权力?”
“赵刚,你知道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吗?”
“当然知道,那也是一群充满理想主义的革命者。”
“我在想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在想他们的妻子,那可真是一群高贵的女性。十二月党人起义 失败后,被沙皇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们的妻子面临着两种选择,要么和丈夫断绝关系,继续 留在彼得堡当贵族。要么被剥夺贵族身份,伴陪他们的丈夫去西伯利亚服苦役。这些高贵的 、柔弱的女性表现出极大的勇气,毅然选择了后者。陀思妥也夫斯基都感动得流泪了,他说 :她们抛弃了一切贵族身份、财富、社交和家人,为了崇高的道德义举,为了争取自由而牺 牲了一切。无辜的她们在漫长的二十五年里,经受了她们‘罪犯丈夫’所经受的一切……你 看,一百多年过去了,在人们心中,那些英勇的十二月党人反而不如他们妻子的历史形象完 美。十二月党人的妻子,成了一个群体,成了一种英雄主义的象征,历史也牢牢地记住了这 些伟大的女性。你知道,这个世界上假如没有了你,我活着便没有任何意义,思想的孤独和 对你的怀念同样也会杀死我,还记得吗?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 一见钟情。那时我就想,感谢上苍,这个男人是上苍恩赐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