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43

《紫禁聊斋》--作者:鬼丫头

梦之源


    天渐渐沉了下来,暮色越来越重。远处楼阁上的黄色琉璃瓦已经变得模糊了。昏鸦无声地飞过,翅膀带过的凉风里夹杂着三两片秋叶。

    茫茫一片宫殿,零星地有了灯光。但是却出奇得沉静,不见人影,也不闻人语。走进去,宫巷的拐角处,隐约有一个人影,他伸出一只手臂指着前面的方向。我向他走去。走到跟前,不见了,原来他已经在前面又一个拐角处继续伸着手臂指引着我的方向了。我就这样随着他的指示,转过一个又一个殿宇。

    一切都很静,我的心里也很静。

    我已经身处这个偌大的宫殿其中了,淹没在一片黄色琉璃瓦和红色宫墙之中。

    前面的人影倏忽不见了,我知道到了我该到的地方了。

    我向面前最近的一扇门走去。门上上着锁。锁是金黄颜色的,已经有厚厚的灰尘落在上面了。我伸手向自己的头上摸去,拔下一枚发簪。所有的长发随势无声地落下,垂至腰间,像是为我披了一件墨黑的斗篷。

    我把发簪插进锁眼,锁无声地化开了,门就此打开。

    我跨进高高的门槛,向前走去。前面是一座殿宇,散发着楠木的幽香,殿前的香炉里突然升起袅袅白烟,丝竹声若有若无地在半空响起。身后的门沉重的关上了,面前的门轻巧地打开了。

    是这里了。

    空旷的宫殿里,垂着紫红色的帷幔,帷幔后一层白纱。一阵风吹起,白纱无声地撩开——一张点染着素梅的软榻。我走过去,仰面躺在上面。

    柔软。

    温暖。

    我感觉身上的衣裙像片片香灰抖落了。隐约有纷沓的脚步声传来,但不见人影。我知道有无数眼睛在周围,他们在看着我。但是我看不见他们。而我清楚的知道他们在我的周围。脚步声停住了,我感觉窒息。拼命想要挣扎起来,但是不可以了,那张床好像在无限沿展着,并且有磁力吸引着我的身体,我的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整个人在沉下去、沉下去……弦乐声渐渐响起,帷幕缓缓落下,我尽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明白一切,然而……

    梦就这样醒了。

    我一动不动地仰面继续躺着,回忆着,这样的梦境是第几回出现了?记不得,能知道的是,这样的梦正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在不断的丰富着,每一次的画面都要比前一次清晰,颜色都要更鲜艳,情节也都要有进展。是的,上一回,大约就是在几个月前,我还只梦见走入了茫茫的宫殿群中,不分东西,难辩南北,我在红色的宫墙夹道中奔跑着,一只吐水的螭首忽然跃下汉白玉的石阶向我冲过来……对,那个梦就到那里就结束了——我被吓醒了。

    我摸摸还在砰砰乱跳的胸口,回味着刚才的梦境,不错啊,这回,我居然还能走进宫殿里,下一次,我会不会遇到……

    “懒丫头,再不起来,猫猫就要把你的油条吃了!”哥在外屋叫。

    我翻了个身,不情愿地把脑袋里的梦赶走,冲着门口拉长了声音:“来——了——”

    十二岁那年,爸爸和妈妈分手了,一个跑到异国他乡,一个去另一个城市重新组建了家庭。倔强的哥哥带着我和外婆一起生活,去年,外婆也永远地走了,哥哥就成了我的“家长”。

    正想继续耍赖,“呼”地一下,大黄猫猛地跳上床,在我脸上讨好地蹭,“呼呼”地喷着热气,痒痒。

    “哥,你管不管猫猫啊?它又来骚扰我了!”

    “那是我派去的卧底,再不起来,我叫它挠你啦!”

    猫猫真的把爪子伸向我,我一骨碌坐了起来,迅速套好了裙子。

    “怕了你们俩了!”一边嘀咕,一边飞快地洗漱。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44

哥正在对着门口的小镜子刮胡子,从镜子的反光里对我说:“我今天这个团是两日的,清西陵。菜都买好了,你这两天自己好好吃饭,别乱跑。”

    “哦。”一听哥要走,马上无精打采,“什么时候帮我问站殿的事情啊?”

    “等我回来,你反正有一个漫长的暑假呢,着什么急啊?”

    “着急挣钱啊!”

    “不用你着急,哥能养活你,你好好把书念完,然后找个好工作,好对……”

    “又来啊你!唠叨!”

    哥笑了,他的笑容最好看了,让人看了特别塌实。“我跟我们旅行社一个导游说好了,他家有路子,过两天就叫你去站殿,不过也挣不了多少钱,你到时候别嫌累就成。”

    “哥!你真成!”我乐得跳起来!“你知道吗,故宫的门票是好几十元一张,我可以天天去故宫玩,不花钱还挣钱!美死了!”

    “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去那儿站着看房子有什么意思呢?”哥摇头,看看手表。“不成了,我得走了,你自己好好的。”

    “哥你开车小心啊!”

    哥没说话,挥挥手,留了一个瘦削的背影给我。

    就剩我一个人了,一下子安静了许多,猫猫已经在我的床上打起了呼噜,难道,它也在做梦吗……

    这个暑假,同学们都在打工,有的是为了挣钱,有的是为了提前进行工作的实习。而我,仅仅是为了能到故宫里面去——看一看。虽然生长在北京,多少次曾经走过那红墙碧瓦青砖绿水,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没能进到那里面,昂贵的门票令我望而却步。也许正是好奇引发的渴望,才令我时常梦魂萦绕的吧?

    到故宫里站殿,在很多人看来,是最枯燥无味的工作了,且不说钱挣得少,整天无趣地看着老旧的宫殿和各色的人群,有什么意义呢?——于我,却是一定有意义的,只是,我还不太能清楚的知道……

    面试很简单,我捏着哥同事父亲写的条子,很顺利地得到了在故宫博物院站殿的工作。虽然只是短期工,我却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令几位面试的领导非常不解,于是安排我当天就可以开始工作了!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这辉煌的宫殿,但是我却感觉如此地熟悉它,它的每一片琉璃瓦,每一块青砖地,甚至御花园小路上的每一个石子,我都觉得似曾相识——是了,我早已经在梦里来过无数次了,那么,在梦之前呢……

    我跟在一个姓冯的阿姨身后,她带我去我的岗位。一路上,她都没有和我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一走进西六所的宫墙夹道,我就不敢出声,好像,我会惊扰到谁。

    引我到了“储秀宫”,冯阿姨冲我一点头,用手指点了一下大门,吝啬地给了我一个微笑,转身走了。

    我忽然地,想起了那个梦,伸手摸了一下头发,哦,还好,没有玉簪,门,也没有锁,正等待我进去呢。

    阳光正好,我的影子投在前面的地上,修长,袅娜,似乎是跟随着影子,我抬腿迈进了那高高的门槛……

    打工期间,哥来看过我一回。那天正好是一个日本旅游团进故宫参观游览,哥跟随团的导游打了个招呼,把车停好后匆匆跑进来关照我一下。

    “累吗?”

    “不累啊。”

    哥抬眼四处看看,周围形形色色各种颜色和模样的人,从这个门进来,转一圈,又从那个门出去。

    “这有什么意思啊?”他摇摇头。

    “有意思!”我装做神秘的样子,趴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这几天我已经发现了一个非常非常秘密的事……”

    哥也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问:“什么秘密啊丫头?”

    “那就是——这里藏着好多好多的……”

    “什么?”

    我拍拍哥的肩膀,“这位先生,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方便和你说话,请您原谅。”

    “啪”脑门上吃了哥一个“爆栗子”。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46

“鬼丫头!你是上班时间,我还是上班时间呢!听着,下班早点回家啊!”哥笑着一转身,忍不住又回头叮嘱一句,“自己小心!过马路的时候要……”

    “小心车!”我接口,没办法,哥已经习惯永远把我当成十二岁的小丫头。

    一周后,我已经利用所有的工作之余的时间,把故宫转了一遍。前三殿后三殿东六所西六所……它真大啊,也真美,还真的很神秘,五百年的殿宇,掩埋了多少历史在里面?有时候我会在没人的角落,抚着那斑驳的廊柱,轻轻嗅着木头的气息,想像着它曾经的模样。

    一个炎炎的中午,院子里没有游人了,我走出略带潮气的偏殿,坐在台阶上。那石条已经被太阳烤得暖洋洋的了。我闭上眼睛,抬起头,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只觉得眼前一片红色,令人晕眩,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要发生点什么事情把它填满才好……

    忽然一黑,像是发生了日全食,我慌忙睁开眼睛,一个人正笑咪咪地站在我面前。

    “干吗啊你?”我不客气地瞪着他。

    他倒窘了,吓得后退了一步。

    我也急忙站起来,继续盯着他。其实压根看不清楚他的脸,他是逆光站着,而我,还没从猛然睁眼的眩晕中醒过来,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的轮廓。

    大中午的太阳地,红墙碧瓦的院落里,两个人互相看着,站着,真是很滑稽的画面。

    “你……你是……韩辉宇的妹妹吗?”他开口,同样年轻的声音。

    我瞥了他胸前挂着的卡片一眼,和我哥哥戴的一样,是同一个旅行社的。

    “是啊,怎么了?我哥哥……”我忽然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向他走了一步,他被迫又退了一步,继续和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你哥哥很好,没事,是他叫我来找你的,告诉你一声,我们社有一个司机突然病了,你哥哥临时要替他跑一个长途,这两天不能回家了。”

    “哦——”我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了。”

    “没什么的,你,在这儿还习惯吗?”他忽然狡猾地一笑,眼睛亮亮地一闪。

    “怎么?”我迅速开动脑筋。“难道,是你,帮的忙?”

    “真聪明!难怪你哥哥老管你叫鬼丫头!”他爽朗地笑了。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哥哥啊,还经常叫我馋丫头,懒丫头,笨丫头呢。”

    “恩,”他说,“你哥哥老跟我们念叨你,我们也都跟他一样,说到你,就叫丫头了。”

    我脸一红,毕竟我已经是二十岁的大人了。

    “我就叫你丫头,成吗?”他忽然问,声音低低的,很好听。

    我没有回答,“那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47

“哈哈……”他又笑了,真是个爱笑的人。“对对,我都忘了介绍自己了,我姓金,金润枫,你要是愿意,就和你哥一样,叫我,疯子吧……”

    这回我也笑了,疯子?这名字可真……难听!

    “你什么时候下班?”他忽然问。

    “我?下午四点多。”

    “那我来接你!”他果断地说。

    “不用你接,我自己会回家的。”

    “你哥说的,叫我照顾你。”

    “真的?”

    “你别管真的假的,我反正来接你,你做好准备。”

    “做准备?做什么准备?”

    “听故事。我是我们社最会讲故事的导游了!”

    “你会讲什么故事?”

    “你爱听什么故事?”

    “我爱听——故宫里的故事。”

    “我偏偏会讲——故宫里的故事。”

    我没再说话,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莫名的一缕风穿梭而过,我的长发拂过脸颊,有那么一瞬,我感觉那道风是蓝颜色的,直吹进心里,身上再没有一丝燥热。

    他忽然淡淡一笑,礼貌地对我说:“那就这样,回头见!”点点头,转身离去。

    我觉得他最后好像往我背后看了一眼,我忙转身——冯阿姨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垂花门口,正看着我。

    “冯阿姨?是找我吗?”我赶紧堆出笑容问。

    她摇摇头,“今天不是老莫的班吗?”

    “不是,是我的班。”

    “哦。”她应了一声,退出了门口,什么也没说。

    我长出了一口气,太阳还在头顶,今天它走得可真慢啊……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50

魂归处

公元一四一九年。
    薄雾中,隐约一片巍峨的殿宇,月光下森森然,飞檐斗拱,角楼亭台,一眼望不到头,正是紫气东来的天子门庭。

    寒鸦睡犹酣,却有赶早的人已经背着简单的行囊在清冷的风中瑟缩前行了。

    杜一舟紧了紧衣襟,摸了摸怀里的两个烧饼——早被风吹得梆梆硬了。他叹了口气,打明天起,自己就不能回家了,再也吃不上老婆给煮的热腾腾的小米粥了。再有三两个月,紫禁城就要彻底建好了,就要迎接皇上和他那据说三千个嫔妃了。杜一舟是个漆匠,他要在这三两个月里,跟他的伙计们一起,把紫禁城里所有的雕梁画柱再整整漆上三九二十七遍。

    远处已经可以见到依稀的几盏灯笼在雾中摇曳,他加紧了脚步,赶了上去。

    排好了队,杜一舟领到了一个小牌子挂在腰间,上面写着他的号码——壬子零九。然后就在队头压低嗓子的吆喝声中,跟着前面人的脚后跟,走进了一片茫茫的殿宇。

    风似乎是更冷了,杜一舟觉得身上的寒意也更重了,那汉白玉栏杆上的吐水螭首正斜睨着他,带着冷笑。他赶忙低下头。

    不知道是到了哪一座宫殿,“壬子”组的人都默默停了下来。家伙式都已经摆放在庭院中,就等着太阳出来,天一亮开工了。

    有领头的人冲他们挥了挥手,大家无声地散开,各自寻一个角落,掏出自带的干粮默默地吃着。

    杜一舟靠在影壁旁,啃着冰冷的烧饼,盼着天赶快亮起来,让太阳带来些暖活气吧。他环顾着四周,天啊,这么多的房子,走一走都要迷糊的,皇帝老子会住在哪一间呢?对,一定是住在有漂亮妃子的那一间!热热的炕头上,来上一碗小米粥……不对不对,那不是皇帝,那是自己,一个小老百姓啊,皇帝的日子,哪是老百姓能想得出来的呢?

    杜一舟自己也乐了,他用手一撑地,想站起身来……

    手心里有一个冰冷的东西硌了一下!

    是什么啊?他低头去看——天色渐明,晨光熹微,手里分明是……

    “开工开工!”领队的大声吆喝着。

    杜一舟来不及多想,把那东西匆忙往怀里一揣,和众人一起围过去,争着挑拣称手的工具。

    天又黑下来的时候,这些漆匠们早都累得说不出话了。他们回到靠近宫墙的一排小房子里,疲惫的爬上通铺,不多时,就有呼噜声响起了。

    杜一舟还是翻了几个身,他是有老婆的人,心里念想着,那口子在家,是不是也在挂念着他呢?唉,这才是第一天,还早呢!想到无望处,他方才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睡了多久,隐约地,有人为他掖了掖被角。他当是老婆,一伸手,想要抓住她。

    抓住的却是冰冰冷的一只手,杜一舟一个激灵。

    一个人正站在床头。

    “干吗啊?半夜不睡觉?明天还出工呢!”杜一舟低低地喝他。

    他摇头。

    “你不睡,我还要睡!”他嘟囔着,要重新躺下。

    一只手,伸进被窝,冰冷。

    “你干吗啊?干吗不叫人睡觉啊?”杜一舟恽怒了。

    那人还是直直地站在床头。

    “兄弟,不要闹了!早点歇着吧。”杜一舟是个好脾气的人,不愿意和人有过节。

    可是,只要他躺下,那冰冷的手就伸进来!

    “啊——”杜一舟大叫一声!

    铺上左右两边的人都不满意地睁开朦胧的眼,瞪着他。

    他忙解释,用手一指床头,“你们看,这个人——”

    哪有什么这个人那个人?月光惨惨地照在地上,白茫茫。

    杜一舟惊得说不出话,伸出的手半天收不回来。直到身边呼噜声再次响起。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51

不记得是怎么熬到天亮的,反正第二天,杜一舟黑着眼圈,把一桶漆调错了颜色,朱红变成了赭石,被领队的狠狠骂了一顿,还吃了两脚。

    他闷闷地蹲在墙角,想着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几只乌鸦从天空划过,哑哑地叫着。

    杜一舟烦闷地站起身,“叮当”一声,怀里掉出一个物件。低头看,原来是昨天晚上拣到的那个东西,都忘了它了。

    杜一舟重新拣它起来,这回看清楚了,就是一块很好看的石头,不是玉,却有着玉的温润;不是翠,却有着翠的冷艳;更不是宝石,却有着宝石的晶莹……凭着杜一舟的眼光,这仅仅是一块好看的石头,可以镶在女人的首饰上,也可以嵌在男人的腰带上,如此而已。

    想了想,他把它揣回怀里,等着紫禁城的工程完了,回到家去,就把这石头送给老婆燕儿,骗她说是皇帝老子赏的,逗她一个开怀的笑……

    禁宫的夜是沉寂的。

    虽然有不少工匠都宿在宫里的各个角落,但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这一片黑沉沉的屋檐下,却似了无人烟。

    杜一舟决定要睡个好觉,他实在是太困了。昨天一夜的折腾,早叫这个汉子失了精神。

    然而,还是来了……

    杜一舟不知道要称那是什么,是人?是鬼?是妖是怪?总之,他还是来了。还是站在他的炕头。

    他不动声色的向杜一舟伸出手,冰冷的,似乎还夹带着森森的白雾。

    杜一舟翻身跃起,向门外奔去。

    他随着他的影子,亦步亦趋。

    到了庭院里,高大的柏树下,杜一舟转过身子。他自诩是条汉子,他受不了捉弄,不管是人是鬼。

    “兄弟,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为啥要纠缠着我?”杜一舟问道。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人,要不为啥昨天同屋的兄弟都看不见他呢?

    摇头不语,仍旧伸手。

    “兄弟,你要啥也跟我说明白了啊,你老这么伸着手,啥意思啊?”杜一舟继续问。

    进前一步,继续伸手。

    “唉……”杜一舟有些无奈了。“要钱,我明天就烧些给你;要物,你说出来;若是要命,哥哥我可不能答应,我家里还有媳妇等着我养呢!我答应她了,说啥不叫她当寡妇的,兄弟你得成全我。”

    那人听了,忽然一怔,手慢慢垂了下来。

    “怎么的?兄弟你莫非有什么伤心事?”

    他抬起头来,一张苍白年轻的面孔,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眼里扑簌簌竟淌下泪来!

    “兄弟……”杜一舟大惊。

    这时候,门忽然被推开,领队的李头儿一步跨出来,“我说你小子大半夜的不睡觉干什么呢?你要是想开小差逃工那可就是要了我们大家伙的命了啊!”

    杜一舟忙回头应着:“不是啊李头……”

    再转身,那小伙子竟似随着他的眼泪一同化掉了,地上,一摊清清的水……

    李头踱了两步过来:“你小子,多走两步就是茅厕!竟敢跟这紫禁城里解手!”顺手给了杜一舟后脑勺一巴掌,“小心被管事的看见,罚你的工钱!”

    “不是啊李头,我见鬼了……”杜一舟低声说。

    “滚,半夜三更的……”李头紧了紧夹袄。“妖言惑众,小心自己先做了鬼!”

    杜一舟不敢再多嘴,揣着手,乖乖地跟李头进了屋。

    几天过去了,那个小伙子都没有再来找他。

    这一天中午,太阳格外地开恩,暖暖地照着,难得小憩的工匠们各自寻了太阳地,躺倒在青砖地上。

    杜一舟不由自主的又掏出那块小石头,把玩着。忽然有人拽了拽他。

    是李头。他一脸凝重地示意他跟着走。俩人直走到影壁的阴影里。

    “小子,那天晚上,你是说见鬼了?”李头问。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52

“算是吧。”杜一舟含糊地回答。

    “那天晚上人多嘴杂的,我可不敢叫你胡乱说,不过,这紫禁城里真的冤魂不少呢。”

    “这话怎么说?师傅?”大白天的,杜一舟一个冷战。

    “这皇宫,一直修了十四年了,有多少人把性命搭了进去啊。”李头叹了口气,“万一真的遇到鬼魅,全想着他当初活着的时候,跟咱们一样的不容易,烧点纸钱,祭奠祭奠就过去了吧,嘴上莫再提起,心中也别惦记。”

    李头说完回身就走了,留下杜一舟还在发愣,那鬼影,莫非真的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小小的工匠吗?

    “哪个是‘壬子零九’?”一个穿着官服的差役忽然闯进跨院。

    “就是我,官爷。”

    “你媳妇忽然发了疯,你老丈杆子想叫你回去看看……”

    “啊?官爷!官爷这是怎么回事?”杜一舟不禁拉住官差的袖子,被人家一把甩开了。

    “鬼才知道呢,你小子,想不想……”官差顿了一下。

    闻声过来的李头忙拽了杜一舟一把:“这谁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也闹心不是。我给担保着,叫他回去看一眼赶紧回来,不误工就成。”

    “哼。”官差撇了撇嘴,“你?你担保得了吗?”

    李头明白了,马上掏出一块碎银子偷偷塞进官差手里,“可不是,还得是官爷您给担待着啊!”

    “得,我也积点阴德。你小子,天黑上钥之前可得给我回来,不然,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丢差事,你小子全家丢脑袋!”

    杜一舟的心早就乱了,他只知道跟李头道了感激,说回来再还钱,就什么也不顾了,跟在官差后面,一路小跑着往宫门去。

    这宫城真是太大了,怎么好像永远跑不出去呢?

    好歹进了家,也没给岳父岳母问安,他一头冲进了媳妇的西屋。

    “燕儿……”他颤颤地叫。

    “你回来了?”她好端端地说,转过身。

    他长出了一口气,媳妇这不好好的吗?莫非是传个讹信,就是为了见一面解解相思?

    “回来和我成亲的吗?”她接着说,脸上竟似未出阁的闺女,起了红晕。

    他傻了,楞在当地。

    “我们赶紧成亲吧,我等得好苦,守得好苦!”她扑过来,竟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不避刚迈进门的爹娘。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52

娘抹着眼泪说:“已经七天了,天天念叨着要成亲,晚上把自己屋子的门锁得严严实实,只听见在里面哭。我们实在不放心,又没法子,才凑了银子,请药铺的王掌柜托了官差……”

    “别说那么多了老婆子,你看姑爷都瘦了,还不赶紧做吃的去。”爹忙劝开她,不然又不知道哭成什么样。

    “儿啊,我想着我家闺女还是有心病,你劝劝她吧,我还熬药去。唉。”

    杜一舟感激地看着老人家,把媳妇搂得更紧了点。

    “燕儿,别怕别怕,你看我回来了啊……”

    “十年了,十年了啊,我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媳妇轻轻地说。

    “什么?十年?”

    “是啊,你走的那天,我们刚喝了定亲酒,我都没来得及给你绣个荷包,你就被那个该死的秦顺拉走了……”

    “秦顺?”

    “哥啊,你不知道,他一直打着我的主意,可是我爹把我许给了你!虽然你爹是个穷石匠,可是你自小就读书识字,我爹认准了你有出息……我,我也喜欢……”

    杜一舟不敢吭声,好像在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该死的秦顺明明知道你不会石活,却偏说你是石匠的传人,手艺好得很就是不肯为皇上出力,硬把你抓了差!我恨死了他了!”

    杜一舟怜爱地看着眼前的女人,那分明是媳妇娇俏的面容,可眼里却是别家女子一潭哀怨的秋水。

    “他三番五次的纠缠我,叫我悔了和你的亲事。可是我不答应,虽然没拜堂,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哥,我就是死心要等你的!可是……可是……那天秦顺却说,你,你因为抬一块大石条,失了手,被压死了!我不信,我不信啊,他是骗我的,是骗我的。我一定要等你,等你回来!那一天,我就装疯,疯得没有人能近我的身!疯得秦顺那厮再也不敢对我有念想了!老天保佑啊,他真的是骗我的,你,你这不是回来了啊!”

    杜一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相信媳妇说的事情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那个苦命的女人为什么要找着他的媳妇倾诉出这一腔的委屈。

    “哥,你上路那天,我塞给你的玲珑石,你可没丢吧?”

    “玲珑石?”

    “那虽不是名贵的石头,却是我娘留给我的,她说那玲珑石,就是一个人的玲珑心,人若死了,魂魄就缠绕在石头上,你肯带着我的玲珑石,就是永远带着我的魂,不丢下我了!”

    杜一舟忽然出了一身的汗,他慢慢地伸手进怀,慢慢地,摸出那枚在紫禁城里拣到的小石头……

    “啊……”媳妇的眼睛忽然直了,“我终于,找到魂归处!”

    她猛地扑过来,扑在杜一舟怀里,扑在石头上……

    再慢慢撑起身,媳妇迷惑地眨着大眼睛:“一舟,你怎么回来了?……”

    杜一舟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看手心里的石头,竟有一丝浅浅的血红色洇浸在里面了……

    紫禁城的夜,还是那么阴森冷漠。

    杜一舟借着夜色,走进宫禁深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个丢了玲珑石的孤魂。

    “兄弟,”他在心里说,“十年了,你一定在这里苦苦找寻了十年了吧?你那心上的女子,在这高高的宫墙外面,也苦苦找寻了十年了。你们两个可怜的孤鬼,原本就是想魂归一处,做个夫妻团圆的梦吧?”

    他摸出那块玲珑石,高高举起。

    “兄弟,你若有灵,来这儿,你媳妇的魂儿,在这等你呢,哥哥想要成全你们,你看好了,这是你们的魂归处——”

    手一扬,月色下,石头忽然闪了一道七彩的虹,倏忽就跌落进黑暗了,跌落在无边无尽的紫禁深处,不知去向,也不知,谁,能再拾起它——

    玲珑石,魂归处……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53

牵机药

他终于讲完了一个故事。

    西下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晒了,筒子河水荡漾着金波,我靠着暖暖的岸边矮石垛,这时候才想起还没好好打量他一翻。

    他是那种文绉绉的人,个子跟我哥差不多,却比我哥要瘦,我哥是司机,胳膊特别有劲,可是他——估计是从小到大没打过架的好孩子——侧脸看过去,清秀得很。

    “喂,你看我干吗?”他发现了,转头问我。

    “我看你怎么也不像‘疯子’啊?呵呵。”

    “哦,那是你没见到我疯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我讲的故事好听吗?”

    “好听是好听,可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块石头吗?怎么你讲的故事,我没在书上看见过?”

    “我讲的都是你在书里看不见的故事,写历史的人,都只在意皇帝啊太后啊,谁掌权就在史书上给谁留下几笔,我讲的,都是野史传说鬼故事,你不能说它是真的,可是,你也不能说它就是假的啊。”

    “要是真的,那,你故事里那能留住人魂魄的玲珑石还在故宫里吗?”我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

    “在啊,这几百年里,在这个偌大的宫殿里,它不定藏在什么地方呢。喂,你现在整天在故宫里呆着,有时间,别老傻站着,没事就多踅摸踅摸,没准,你能把它找出来呢!”他做出一付认真的表情。

    “真的?”

    “真的!”

    我们两个同时大笑起来。

    这一天里,我才是第二次见这个陌生人,忽然就觉得他很亲切了,也许因为他是哥哥的同事,也许因为……

    送我回到家,金润枫没有进门。我们住的院子原本是个三进的四合院,现在早都凌乱不堪了。大杂院,人杂,嘴也杂。

    “给你两本书,回头看着解闷吧,我的故事,好多就从这些书里淘换来的,呵呵。”他从背包里摸出两本书,都不是新书,已经卷了边。

    “谢谢,兴许以后,我也会讲故事了。”我接过书。

    “再见!”

    “再见!”

    一个人的夜晚,四周显得格外的安静,静得叫人想故意制造出点什么声音才好。猫猫率先跳上了床,缩在床角,眯起眼睛。

    哥不在家的时候,总是叫我不要随便出去乱跑,尤其是天黑以后,好像我还是一个怕黑的小女孩,也许,是他更加害怕黑暗吧?

    我暗笑着,也上了床。

    昏昏的台灯下,我摸出那两本书,随手翻看着,直到睡眼朦胧……

    我知道,我开始做梦了,那肯定是一个梦,因为,我是坐在红纱的宫灯下,穿着淡素的一袭宫装——

    门无声地开了,月儿闪身进来,身形鬼魅,像猫。

    她不说话,把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塞在我的手里。

    我心里忽然明白,我就要失去她了,这个在深宫里陪伴了我五年的贴身丫鬟,我视同姊妹的一个女子。

    “主子……”她哽咽地说,“御膳房的苏拉小方子,已经……已经……去了……”

    我忍住泪水,点点头,更紧地攥住那个小瓶子。

    “再过五日,我,我也要去了……”月儿忽然腿一软,跪在我面前,我忙搀起她。

    “傻丫头,姐姐很快就会去那边找你的!你不要怕。”我抚摩着她的秀发,早上,我还为她梳头,用我的象牙梳,为她打上桂花油。

    “为什么选中我们?为什么我们一定要……”

    我慌忙捂住她的嘴,摇摇头。

    “这是命,只怪我,是我连累了你们啊。”

    月儿把头靠在我的怀里,“主子,姐姐,我怕……会很疼吗?”

享受人生 发表于 2006-3-30 15:54

“不会的。常先生是神医,他配的药,不会错,他说了不疼,那就是不疼的,只是睡,对,只是睡,睡进一个长长的梦……”

    月儿不再说话,她把目光投向宫墙圈禁的一角夜空,只见星星,却看不见月亮。

    我其实何尝不怕呢?

    从进宫的第一天起,我就在怕了,我知道这一天终会来到,可是,它真的来了,我却更加怕。

    反清复明,这是何伟业,没想到,却落到我这个小小女子的肩膀上。手中的小白瓷瓶里,装着的,是牵机药。

    这是天地会常神医花毕生精力配制的。我进宫那天,总舵主告诉我,有那么一天,一定要我亲手把这牵机药下到皇帝的饮食里。这药无比厉害,它会令人痛苦之极,全身抽搐,最后缩成一团而死。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选这种毒药,总舵主说,那是要满清的皇帝永远直不起腰来,来生来世,永远别想再统治我们汉人。

    我从进宫那天起,就在等待这瓶牵机药传到我的手中。

    但是我不能着急,我先要让皇帝喜欢我,恋上我,与我同食同眠,我才有机会下手。这一等,就是五年。

    一个月前,我听说,一个负责采买煤炭的小太监死了,似乎是风寒,我就知道,一切要开始了,那一天就要来了。

    反清复明是何等大事,涉足于此的,都是拼却了性命不要的人。

    为了叫暗杀的计划周密,宫中早埋伏下了一条线,一个人接了牵机药,传给下一个人,自己就要吃了常神医配制的另一种毒药“易水寒”,过不了五日,就如同得了风寒一般死去。带着那个天大的秘密死去。五日传一人,五日死一人,宫中只道是闹风寒,却不必担心谁会走失风声,出卖秘密。

    这条线最终的尽头,就是我。只有我有机会接近皇帝,我是那最后的杀手。

    算算,已经死了五个人了,这瓶药才辗转传到我的手里,过几日,我就要眼睁睁看着月儿离开我了。在她走之前,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一旦御医发现月儿也是“染风寒”,一定会把我圈禁起来,不许我接近皇帝的,所以,我一定要让皇帝召我侍寝!

    我要让皇帝与我共渡紫禁城的最后一夜。

    那些我并未见过的,为此付出了性命的魂魄,此刻,就在夜空里望着我,那些星星,莫非就是他们的眼睛?

    月儿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了我的膝上,眼角的泪珠还晶莹地闪着光。

    昏昏沉沉,仿佛有钟楼的晨钟声,随风荡进深宫,声声慢,却是声声断肠……

    已经三天了,皇帝都没有翻我的牌子。

    月儿有时候会咳嗽,我叫她乖乖地躲在我的宫中,不要出去见人。我只在心里着急,怎么叫皇上想起我来?

    我精心做了一只风筝,淡淡的用薄墨画了一个侧身的女子,翘首张望着。风筝做的很小巧,线也不长,刚刚够飞过屋檐。

    想了一想,我又取了一个小小的银铃坠在下面。

    提心吊胆,把风筝藏到披风里,带到御花园。

    这一日,皇帝是要起驾去圆明园的。

    远处隐隐有仪仗声,我一咬牙,手起线放,风筝上天。

    正是好风凭借力,小小的银铃欢叫着,张扬着,肆意在禁宫促狭的天空。

    风筝一跃一跃,努力的向上冲着,似乎是向往着高墙外的世界。阳光一晃,我也有些恍惚,我是那放风筝的人?还是那风筝……

    不多时,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妍主子,您,您放的好风筝!”

    我故做不解。

    “您不知道今日皇上要打这儿去圆明园吗?惊了驾了!”他皱起年轻的眉头,却掩不住眼神里的笑意。

    “呀!忘了规矩了!”一幅惊慌失措的样子。

    “皇上说了——”他板起面孔。

    我慌忙跪下。手一送,风筝一下子挂在那棵白皮松上,银铃欢快的响着。

    “不知道规矩吗!是谁放的这么俏的风筝啊?去看看……”

    我瑟瑟发抖,心里却是暗暗地微笑。正是知道今日皇上……

    “主子,您跪等旨意吧,我去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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