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问柳宗元:“玄宗太上皇驾崩,您可知晓什么内情吗?”
“不知道,完全摸不着头绪。听说宦官李辅国不让肃宗、玄宗彼此碰面,而且高力士过世两年前,也因李辅国而被流放湖南。”
“李辅国吗?”
“他将玄宗太上皇从兴庆宫移至西内。结果,太上皇死在神龙殿上。”
彼时,玄宗七十八岁。
“据说高力士是在获得恩赦,返回长安途中过世的——”
“正是。”柳宗元点点头,对这位异国留学僧的博学多闻惊讶不已。
两年——
高力士远离了玄宗太上皇身边。终于,君臣可以再度相见。
当高力士兴奋地从被流放的湖南巫州一路来到朗州时,却接到玄宗的死讯。
闻上皇崩,号恸,呕血而卒。
《资治通鉴》如此记载高力士之死。
高力士接获噩耗,遥望北都,痛哭、吐血,死于此处。
这位曾经与玄宗在宫中共享权力的人物,终究不失其漂亮地悲愤死去。
《高力士传》也有如下文字:
七月发自巫山,抵朗州。八月渐愈。谓左右曰:
“吾年七十九,可谓寿也。历官开府仪同三司,可谓贵也。贵寿皆具,死而何憾……”
此记载或许真实说出了高力士的死因。
高力士流放巫州期间,曾作诗自娱:
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原来他写过这样的诗——”空海说。
这是高力士咏怀京师的诗作,连空海也不知道这首诗。
柳宗元一边向两人提起高力士之死,一边想起这首诗,顺便吟诵了出来。
“虽非上乘,却自有一种素朴气味。”柳宗元说。
“话又说回来,柳先生——”空海对柳宗元说。
“什么事?”
“先前提起的玄宗太上皇、肃宗皇帝的死因,你可认识知晓其情的人?倘若可以,我愿闻其详。”
“难道真有玄机?”
“目前我也不确定,只是有点在意。”
“明白了。我再问问看有无适当的人。”
“麻烦您了。”
“关于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的事呢?”
“如果有线索的话——”
“我有几位熟识的人四散各方,我写信问问他们,看看有无知道详情的。”
在旁默默听闻两人交谈的逸势,叹了一口气:“空海啊,我总觉得这件事好像根底深固。虽然我本就知道帮不上忙,不过,现在我更感觉无能为力了——”
逸势丧气地说出这些话来。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可以深入到什么程度。”
空海向逸势这么说,然后转向柳宗元:“此事暂且不提,柳大人,你能继续说下去吗?”
“说什么?”
“关于晁衡大人的信,怎么到您手中那件事——”
“喔,对,那件事还没说完。”
“请务必继续说。”
“刚刚说到哪里了?”
“你说到其实另有一封信。”
“喔,正是这事——”
柳宗元又向前探出了身子。 “其实,家母的亲戚当中,有一位晁衡大人的亲近之人。”柳宗元坐正身子,伸直背脊后,如此说道。
他的脸颊显得有点僵硬,逸势也跟着换了坐姿,同样伸直背脊。只有空海的姿势始终不变,从一开始,他便挺直上半身,姿态自然。
时间似乎将近中午了。
“她名叫白铃,据说负责照料晁衡大人的种种生活琐事。”
“你是说,晁衡大人身边有名女子在照顾他?”
“没错,就我所知应是如此。”
“然后呢?”
“白铃大约比晁衡大人年轻十岁。大历五年(公元七七○年),晁衡大人七十岁过世时,她还随侍在侧。”
“喔。”空海催促般地点了点头。
“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一手打理身家财物,除了留下几件遗物,大多数的物品、宅邸或其他家当,全交给别人了。”
“——”
“白铃所留下的,都是晁衡大人生前的书信文字。其中——”
“包括晁衡大人寄给李白,用倭文写成的那封信?”空海问。
“没错,但不仅止于此。”
“怎么说呢?”
“信不只一封,似乎还有另一封。”
“似乎?”
“家母是这样对我说的。”
“可以再解释一下吗?”
“是的,照顺序说比较容易懂吧。”
柳宗元再度探出身子。他望着空海说:“晁衡大人死后,白铃便寄住在家母外家。”
“原来如此。”
“白铃几乎不谈晁衡大人,某次兴致高昂,很罕见地对着当时还年轻的家母,说了好一会晁衡大人的事。”
“唔。”
“据说白铃是在安史之乱时,与追随玄宗太上皇走避蜀地的晁衡大人相识的。就在她提起这事时,似乎想起了什么,拿出晁衡大人从未示人的书信给家母看。”
“那信还在吗?”逸势问。
“应该还在家母外家。我从那些书信当中,找到了这封倭文信——”
“有机会的话,务必让我拜读。”
逸势语带好奇地说,又征求同意般望向空海:“你也想看吧?空海……”
“的确——”空海简短答道。
“白铃出示晁衡大人书信时,老夫人看过这封信吗?”
“是的。白铃一封一封取出,并加以解释,最后才拿出这封信。她说,她也不知道到底写些什么。”柳宗元说。
“不知道?”
“信上是写了文字,但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完全不晓得——”
“这样看来,白铃或许也不知道那信上的文字是倭文?”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也不是完全看不懂,多少应该还懂一些——”
“老夫人如何判断呢?”
“家母说,白铃虽看不懂,但也并非完全不懂……”
“为什么?”
“看这封信时,白铃说了一些话。”
“什么话?”
“家母说,她曾把信打开来看。果然就像你所见,是用倭文写的。当然她看不懂,不过,有些字倒是认得。”
“哪些字?”
“例如杨玉环、玄宗皇帝、长安等人名和专有名词。”
“原来如此——” “家母对我说,她虽能理解信文写了哪些人的事,至于是有关这些人的什么事,她就不清楚了。”
仿佛想起了当时的情境,柳宗元目光飘向远方,继续说道:“当时白铃还对家母说了一些话——”
“先前你提过。”
“家母说,白铃是这么说的——”
柳宗元暂且停下话,望向空海和逸势,学起母亲说话神情说:“信中到底写些什么,我不清楚。不过,有件事我倒是非常清楚。我知道信中写的跟哪件事有关……”柳宗元继续说下去:“家母问白铃,是什么事?结果,白铃望向家母——”
柳宗元将双手放在自己膝上,以女人声音道:“这里头写了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某位女人的事……”
“迷恋的女人?”
“是的。”
“可是,信里出现的女人,只有一位——”逸势小心翼翼地问道。
“杨玉环——”空海清楚地说出那名字。
“正是贵妃殿下。”柳宗元说。
“所以说,晁衡大人此生惟一迷恋的女人,就是杨贵妃——”逸势道。
“也可以这么说。”
柳宗元讲完后,嘴唇紧闭。
“呼——”地一声,逸势吐出积在胸中的大气。
“我也是女人,所以理解这种事——白铃当时是这么说的。”柳宗元说。
“可是,我们所读到的这封信,字里行间却没透露这样的讯息——”
“我先前不是提到还有一封信?”
“什么意思?”
“据说,那时白铃给家母看的,是两卷信。”
“什么?”逸势大叫。
“另一封信在哪里?”空海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是。”
“这封信,您是如何到手的?”
“白铃死后,她的遗物留在家母外家。其中一封,就是晁衡大人的信,另一封却怎么也找不到。”
“到底怎么回事?”
“可能是混乱中失散了,也可能还留在某处——”
“或许在白铃生前已经交给谁了,也或许处理掉了——”
“处理掉了?”
“譬如烧成灰烬——”
“烧了?”
“白铃视晁衡为自己的丈夫,他却在信里写着他所惟一深爱的女人,我想,她大概会付诸一炬——”
“很有可能。”柳宗元点点头。
“也或许被偷了——”空海又说。
“总之,我们在这里猜测也没用。我会和家母联络,让她再找找看。”
“老夫人还健康吧。”
“是的。虽然不比从前,但现在还是精力十足地外出走动。”
“老人家贵庚?”
“今年五十有七。”
“有机会的话,我能否拜见老夫人,向她请教一些事?”
“需要的话,我随时都可以安排。”
“若始终没找到那信的话,请务必安排我晋见老人家——”空海说。
“喔,当然没问题。”柳宗元用力地点了点头。
第三章 惠果
身体很热,像是在无油、无水的锅内,哗啦啦地干炒。想用冷水润喉,身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水像水蛭般,自毛孔中爬出,遍布肌肤。他知道自己生病了。身体内部并没有这种不快感。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呼吸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内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肉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恒停驻的事物——他深知这一道理。
肉身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身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惠果这般想着。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身钻研的胎藏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惠果正在睡觉。
熟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肉身,也能感知那肉身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肉身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肉身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身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身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肉体,以及那肉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肉体和意识的自己?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乱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乱。
突然——
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谁?为什么呼唤我?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啊,是那个吗?
那个腐朽的臭味。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入自己内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身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身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内衍生,无声无息地潜入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
“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操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入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惠果问。
“喔……”
对方开心大声说道:“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高无上者——”
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高无上者啊——”惠果唤道:“该去何处呢?”
“首先,起来,先起来吧。”
惠果依言起身,离开床铺站了起来。裸足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裸足踩在地板,没入夜气之中——
夜气冷冽。
虽说春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
他往正殿走去。
苍白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色。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内走去——
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正面是黄金打造的大日如来座像。座高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入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日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日如来——
梵语Mahavairo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根本原理、真理,均以“大日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肉身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四方位的尊神:东方持国天、西方广目天。、南方增长天、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日如来的金黄色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黄。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艳丽地呼吸着其金黄色泽。
“惠果,你来了?”大日如来嘴唇蠕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日如来。”
“有何要事呢?”
“惠果啊,别急。”大日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如来激活金黄色的嘴唇,说道。
“是的。”
“那是我做的。”
“是您?”
“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
“这——”
“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
“您也打算杀死皇上?”
“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操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大日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日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日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
大日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高举双手,齐声吶喊。
“试着守护吧!”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
诸佛、尊神高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高声咯咯嗤笑。大日如来压在惠果头顶,张开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日如来微笑。长长的白眉之下,愉悦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身了吧?”惠果仰望大日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母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韈啰。拿嚩婆萨写……
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日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身,始终握着智拳印。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暗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日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两支烛火之间——大日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日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日如来而坐。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日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身影——
宛如剎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咯......咯......咯......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
“久违了……”
“原来你还活着?”
“当然。”影子回答:“不过,你的日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
“凡事都是天命……”
“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
“刚刚所说的事。”
“——”
“我是说真的——”
“你……”
“我要杀掉永贞皇帝。”
“什么?”
“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
“那,德宗皇帝是——”
“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
“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
“咯、咯、咯……”影子嗤笑道:“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
“为何要如此做?”
“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
“什么?!”
“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
“丹龙……”
“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 “白龙啊……”惠果呼唤那影子。“白龙啊。”
“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
“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
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黄鹤已西归,你的师父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
“——”
“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
“至德二年。”
“四十八年前了。”
“地点是骊山华清宫。”
“诚然。”
“我随不空师父前往。”
“当时你多大?”
“十二岁。”
“这样年少……”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
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强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
“嗯。”
“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脱离不了干系了。”
“确然……”
“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
“不。”影子答道:“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低哑的声音,仿佛泥水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
“当然……”
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胸中的激动情绪。
咯喔喔喔,影子呻吟着。声音充满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咯......咯......咯......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喀......喀......喀......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别忘了这点,惠果。”
说毕,影子再度重复:“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
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白去,皱纹刻划深如溪谷,也切勿忘记啊……”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
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
“惠果啊,你别胡说了。”
“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
“你说什么?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吟诵的那首诗,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乱,全是一场空吗?”
“正是。”
“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
“正是……”
“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日又在此重逢了。”
“这——”
“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
“盛宴?”
“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演出这场盛宴。”
“咒法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你就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欲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得高兴?”
“——”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水。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玉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
“那到底会是什么?”
“是唐朝的毁灭……”
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
“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剎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宫中骚动不安,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
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身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根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禁足入宫。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足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露出不祥的金绿色光亮。顺宗身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闪烁着绿光。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这四只也被扑杀了。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高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色,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吮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毛骨悚然。
另有一天——
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迷迷糊糊,做的全是噩梦。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水满身。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巨大水蛭,缠吸住全身。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胸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宗皇帝。
金绿色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接下来就是你了……”
“哇!”
顺宗终于撑起上半身,黑猫却不见踪影了。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有东西在舔耳朵,粗糙、温热的东西,一根湿润滑溜的小舌头。那舌头慢慢舔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洞。
呼。
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濡湿的,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舔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身。
灯火完全熄灭了,四周一片幽暗。不过,阴暗的房内隐约还有点亮光。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流动着。
丝制被褥——
墙——
墙边搁着一只陶壶,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色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怪夜气冷冷流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内情景。
然而——到底是谁打开窗户?
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色物体蹲在窗户之上。那是什么?
老人情不自禁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他满脸皱纹,充满疲倦,年约七十左右,留有胡须,胡须和头发,都像羊毛一样洁白。
一步——
二步——
老人朝窗口走近,身穿紫色棉布夜衣,衣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似乎有个黑色物体蹲踞在那里,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色物体站立了起来,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迷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色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唇齿间泄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