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冯美荣警告的事情并无任何消息,跟东方铝业公司的生意还照样做着,又发了一个月的货,货款也照样顺顺当当结清了。何天亮跟小草研究了几次,他俩根本摸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件事情虽然一直没有发作,却是他们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更是他们甩也甩不掉的话题。
何天亮对小草说:“也许这件事情冯美荣弄错了,跟我们根本就没关系,她是大惊小怪。”
小草说:“要真是那样倒好了,可是我想不会存在那种可能性,她如果没有弄清楚,不会对你现在做什么生意那么清楚,这事肯定有。”
何天亮又想:也许这件事情人家有关部门已经查完了,确实没啥问题,早就拉倒了,我们还在这里瞎着急。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小草说了。
小草说:“要是真查,哪里会那么快。”见他为这事心神不定忧心忡忡,小草反过来又安慰他,“不管他怎么查,咱们是个体户,自己挣的钱愿意给谁就给谁,犯不了大错误。大不了今后跟东方铝业的生意不做了,有了钱,干啥不成。你别想这事了,该干啥干啥,星期天带宁宁到白塔山玩去,你不是买了照相机还没用过吗?这回给我们好好照几张相。”
何天亮说:“怎么没照过,第一卷就给处长照了。”
小草说:“照得怎么样?我还真没见过。”
何天亮说:“我没有冲,扔了一段时间,他要我就又还给他了。”
小草说:“你这就对了,生意能不能做是另外一回事儿,设下套坑人家就不对。”
何天亮反驳她:“当时这事你也知道,可是你也没有反对呀。”
小草说:“你跟道士那家伙都商量好了,我反对有用吗?再说了,你想干的事情,我阻止了,你心里总有个憾处,说不准还暗暗埋怨我呢。这回你总不会埋怨我了吧。”
想到星期天要带宁宁出去玩,何天亮又来了兴头。白塔山跟玉泉山隔河相对,山势没有玉泉山险峻,却又是一番景色,山上有座白塔,据说是元代建造的,元代盛行密宗,传说这座塔里埋着一个身份极高的喇嘛的舍利子。这位喇嘛想跟中土盛行的禅宗争夺玉泉山,便在玉泉山对面的白塔山建了喇嘛寺,跟盘踞在玉泉山的禅宗和尚分庭抗礼。这里的居民都是汉民,没有人相信喇嘛,把喇嘛视为蒙古和尚,谁也不进喇嘛庙,让喇嘛蹲了几十年冷板凳。喇嘛到死也不服气,让小喇嘛把他的尸体砌进塔里,说一定要亲眼看到对面的汉族和尚断了香火。因而这座塔的格式跟中国的木塔大为不同,是用石头跟泥土垒起来的,塔座跟塔身像一个大葫芦,塔尖又像一截竹笋,塔身全白,这种形状的宝塔在国内并不少见。
再后来,玉泉山的香火长盛不衰,白塔山的喇嘛寺却早已成了废墟。解放后,人民政府把白塔山辟为公园,修了一些亭台楼榭,又大力植树造林,建成了新的公园,埋喇嘛的白塔也就成了公园的一景。何天亮从监狱出来以后还一次也没有去过白塔山,想到将要旧地重游,还有小草跟宁宁一块儿去,心里格外高兴,找出照相机摆弄了一阵,又出去买了胶卷装上,做好了出去游玩的准备。
第二天他起得挺早,又跑到东方铝业公司转了转,一方面联络联络感情,一方面再探探风声。东方铝业一切正常,除了供销处长出差没有见到,其他人都见到而且依然像过去那么热情友好。他松了一口气,估计这件事情可能已经不了了之了。没想到,刚刚从东方铝业出来,小草就给他来了电话,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他们的账户让检察院给冻结了。
何天亮僵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灾难会以这种方式降临到他的头上。账户冻了,意味着他这么长时间辛辛苦苦挣的钱很可能化为乌有,他的未来很可能变成一场春梦。
“怎么办?你说话呀。”小草的声音里面带了哭腔。
何天亮问:“没说为什么冻的?”
“银行的人也说不清,只是说检察院拿了冻结账户的公文,他们只能服从。”
“账户上还有多少钱?”何天亮把账交给了小草,他只知道钱的大数,具体数额只有小草能说得清楚。
“还有一百五十三万两千多。其中还有该给道士分的三十来万,卖表和餐馆挣的二十来万,总共就这么多。”
小草报的数目比何天亮心里的数多得多,何天亮暗暗骂自己,光知道埋着头挣钱,连套房子都没有买,早知道有今天,还不如听了道士的话,好好买一套房子。
“天亮,你说话呀,怎么啦?你没事吧?”
小草听何天亮没动静了,又担心他,在电话里面不断地喊他。 何天亮说:“我没事儿,你也别着急。冻就先让他冻着。钱是咱们合理合法挣来的,谁也拿不走。”
小草说:“你没事就好,你还是回来吧,咱们商量一下,回来的时候打个车,别精神恍惚再出个别的事儿。”
在这种时候,小草还记挂他的安全,何天亮心里感动,却也更觉得对不起小草。如果真的按份儿分,这些挣来的钱里面,有一小半应该归小草。
小草从来没有提过,他一直把小草当成一家人,觉着反正账是小草管着,钱是两个人的,想干什么自己拿就行了,所以也一直没有跟小草提分利的事情。如今突然发生了这件事,万一这些钱成了检察院的战利品,他真无法面对小草了。想到这里,他浑身燥热,心里烦恶,甚至有些怕见小草了。
他招了辆车,犹豫了片刻,又不上车了。司机气得骂了一声,他也没理会。他朝家里走,明明知道这里距离家里有二十几站路,靠两条腿走回去得走一天,他还是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走了一阵,逐渐冷静下来,他仔细思量着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这件事情如果真的像冯美荣说的那样,检察院查的是所谓他对东方铝业公司行贿的事儿,那么首先应该落实他行贿的具体对象,从今天早上到东方铝业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可是检察院却突然查封了他的银行账户,这又说明人家对他开始动手了。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找到供销处长,看看他怎么说。如果处长根本就没有任何异常,检察院就没有道理查封他的账户,他就可以出面直接找检察院让他们给个答复。
想到这里,何天亮又掉头往回走,边走边用手机给处长挂电话。电话一直接不通,他也已经走到了处长的办公室。
处长办公室的门锁着,他敲了敲,处长在里面问:“谁呀?”
何天亮刚要回答,念头一转,就没有吭声。处长打开门,见到何天亮怔了一下,随即如常,问道:“来啦?进来吧。”
他表情的瞬间变化极为细微。何天亮神经系统正处于高度警觉状态,立即捕捉到了他神情的变化,心里暗想,情况不妙,这段时间在他这里得到的信息都是假象。
何天亮说:“今天没啥事儿,过来看看您。”
处长说:“我好着呢,有啥看的。”
何天亮说:“我可不太好。”
处长问:“怎么了?”
何天亮暗骂:“装孙子。”面上却做出忧愁烦恼的样子,“栽了,账户都查封了,看来这事情不很简单。”
“是吗?”处长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非常平静,毫不在意,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何天亮实在摸不透他的心思,暗想:这件事跟他有直接的关系,他当然不可能如此麻木,难道这里边还有其他的原因?想到这里,何天亮直截了当地对他说:“处长,我怕这里面牵涉到你呢。”
处长仍然波澜不惊:“是吗?对了,你跟我说过。不过我也跟你说了,这件事情跟我没关系,我们是正常的业务关系,没有什么背人的事儿,你紧张什么?”
何天亮问:“难道没有人找过你?”
处长放下手里浏览的报纸,一本正经地说:“兄弟,你这就问过界了,有没有人找过我,我不能给你说呀,这是组织纪律。”
何天亮心里非常恼火,可是还得耐着性子跟他套话儿:“处长,我现在遭难了,可是我自己连风从什么地方刮来的都不知道。要是人家找过你了,你肯定知道情况,拣能说的给我说说,让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处长对他瞠目而视,片刻才说:“区检察院确实找过我,找我就是了解一下你跟我们公司做业务的情况,没有涉及任何其他问题。人家不说的事儿,我当然也不能问,就这些。”
何天亮确实佩服处长的定力,他明明拿过大笔回扣,事到如今还能稳坐钓台,自己跟他比火候差得太远。处长见他愣在那里,微微一笑,说:“其实我也知道你没啥大事儿。我呢,就更没事。”
何天亮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就追问:“那你,你……”下面的话他不好再说,怕处长误会他借机要挟。
他没好说出口的话处长替他说了出来:“你是不是想说,你明明从我这里拿钱了,人家查到头上了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何天亮不好答是,也不好答不是,干咽了一口唾液,他估计自己这时的样子一定傻透了。处长也不等他回答,接着往下说,“你是给过我几次钱,可每一次我都及时交给纪委了。实话说,钱确实是好东西,人见人爱,可是得分清楚能不能拿。特别是你给我的钱,我不敢不拿,也不敢拿,只好先接过来,然后转身再交给纪委。”
何天亮听得喘不过气来,喃喃地问:“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 处长说:“你想想,为了做生意,你设套让我钻,我没招,只好给你老人家低头,咱们的生意就算做起来了。好在你做生意还算老实,货的质量和价格都很过得去,这是我当时跟你订合同时最担心的事,如果你跟有的个体户那样,光顾了赚钱,拿假冒伪劣的东西来骗钱,要那样,咱们都得倒霉。你想想,为了做生意,你给我下套,给我钱,我要是不拿,谁知道你还能出什么馊点子,我要是拿了,也不知道你再出什么馊点子,我真是怕了你了。”
何天亮艰难地笑笑:“处长,你真把我当成坏人了。”
处长说:“不,我能理解,后来我也知道你不是坏人,可是无论如何起码的自我保护意识我还是有的,我不能因为几个钱,把自己摔到沟里去。你想,我要是连这都把持不住,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住吗?”
何天亮听他这么说,只有苦笑。
处长说:“也许这件事跟我有点关系,可是我绝对没有害你的意思,是你自己造成的后果。”
何天亮说:“处长,这件事情其实跟你也没有关系。你那么做我放不出半个屁。不管你怎么看我,我都永远感谢你。你忙你的,我也得忙我的去了。”
处长倒也大度,一直把他送到楼下。临分手,处长说:“你也别太着急,只要你没别的问题,仅仅凭这件事,谁也把你怎么不了。生意该做照样做,只要人家没找你,你就当没这回事儿。”
何天亮苦笑着说:“账户都封了,货款都付不出去,还能做什么生意。等等吧,事情撂撂再说。到时候我还得求你,你可不能不搭理我。”
处长说:“不会,你把事情料理好了,该做我们还是跟你做。”
告别了处长,何天亮想,这边的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是赶紧回去,跟小草商量商量下一步的走法。碰上这种事情,小草肯定非常焦急,他再迟迟不归,更加让她担心。想到这里,何天亮拦了出租车,急匆匆朝家里赶。
回到家,小草正在厨房监督厨师小工干活,表面上看不出焦急忧愁。
见他回来,小草才跟了过来,拿出一张纸说:“你看看,这就是人家查封账户的文件。”
何天亮拿过来看了一看,是一张信笺的复印件。字头是河西区检察院的,上面简短地写着:天亮餐饮中心因涉及经济案件,现决定暂时冻结其在贵行开立的账户。何天亮又仔细看了看下面的落款,是河西区检察院第二检察室,盖的章子也是这个第二检察室的。
“这是从银行拿来的?”
小草说:“我要提款,银行不给提,我跟银行吵了半天,人家说他们也没办法,要是给我们提了款,人家到时候要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后来他们给我复印了这么一张东西,说让我们自己去找找,只要人家检察院让解冻,他们啥意见没有。”
何天亮说:“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开户的银行呢?”
小草说:“那太简单了,人家到人民银行一查,只要是我们的账户,有多少都能查出来。”
何天亮又问:“那我们现在还有没有钱了?”
小草说:“有倒是有一些,可也不多了,维持这个生意没问题。”说完了又后悔地说:“早知道会这样,我要是把钱取出来,用个人名义存起来就好了,哪怕是取出来一部分也好。”
何天亮安慰她:“没关系,咱们又没犯啥事,账户冻了钱不还在吗?”
小草说:“只要你能想开,我也能想开。就算钱都没了,我们还有这个饭馆,现在生意也好着呢,养活咱们还是没问题的。起码用不着像以前那样,你去大街上擦皮鞋,我到车站去介绍旅馆。”
说是这样说,想到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很可能像冰雪到了伏天一样化为乌有,他们付出的劳动、汗水和心血将会付诸东流,小草还是忍不住流下泪来。何天亮心里也是一阵阵发痛。
小草一哭,他的眼睛也酸酸的,他把小草搂到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说:“别哭,别难受,没事儿,明天我就去找找人,只要我们人都好好的,退一万步,即便是钱都让他们弄没了,我们还能再挣。你一哭我的心都乱了。别哭了,我保证会有个好结果的。”
小草抬起头来,用袖口抹去眼泪,说:“我没啥,你别担心,就是心里难受,哭一哭轻松多了。人谁能没个三灾六难的,你说得对,只要人在,钱没了还能挣,比起那些连钱都没机会挣的人,我们应该庆幸自己还健康地活着。” 何天亮说:“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让他们给我说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在情况没有调查清楚前就封了我们的账户,我总觉得不对劲。我是个体户,这些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不是偷来抢来的,我就不相信KP的天下没王法了。就算是我给别人送钱了,送的是我自己的钱,谁也管不着。而且我送的钱人家也没有收,这也构不成行贿罪。”
小草问:“你送的钱人家咋没有收呢?”
何天亮就把他跟供销处长谈话的经过给小草说了一遍。小草说:“这件事情跟这个处长还真有点关系,也许正因为他把钱都交给了纪委,结果人家怀疑其他的人也拿了你的钱,就把你给盯上了。”
何天亮说:“这也不对呀,要是这样,也轮不到检察院来查封我们的账户呀。”
小草说:“咱们就别琢磨了,这后面肯定有白国光他们的鬼。冯美荣已经说了,没有他们的鬼,也不会有这桩子事儿,只是不知道他们的鬼是怎么捣的。”
何天亮说:“不管他们怎么捣鬼,事情是检察院办的,我明天直接找检察院。”
小草说:“算了吧,你去找人家说什么?”
何天亮说:“还怕没说的,我得问问他们为啥封我的账户。”
小草说:“官衙门,对付你有的是办法,人家要是没有说道也不会干这事。既然人家干了,就不怕你去找,说不定人家这么干的目的就是让你送上门去。我想,你还是先别去。俗话说民不跟官斗。找个明白人问问清楚再说。”小草平时处事果断,可是跟司法部门打交道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怯意。
何天亮心里也没底,他也说不清如果因为账户被封而贸然地找上门去,检察院会怎么对付他。
“不行的话我先去找找肖大爷,跟他说说这事儿。”
“对呀,”小草拍了一下大腿,“你早就应该想到肖大爷,这种事儿他肯定明白,必要时他也许能出面替我们问问情况。就算他不出面,给我们指点指点也比我们两个关着门瞎思摸强得多。”
“那我下午就找他去。”
小草想了想对他说:“下午你去找他,不管结果怎么样,回来的时候都要高高兴兴的,别让宁宁知道这事儿。”
何天亮点点头。小草又问:“礼拜天白塔山还去不去了?”
何天亮说:“去呀,当然去。都已经说定的事儿了,哪能变呢。”
小草情绪一下就好了:“这就对了,这才叫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何天亮马上给肖大爷家里挂电话。电话刚刚响,肖大爷就接了。何天亮长出一口气,心头轻松了。上次他给肖大爷打电话,没有人接,他担心肖大爷外出或者有什么别的事情。这次听到肖大爷的声音,他忽地一下眼泪几乎就要涌出来。
“肖大爷,您好吗?我是何天亮。”
“我听出来了,你怎么样?好长时间没给我来电话了。”
何天亮赶紧解释:“前段时间我给您打过电话,没有人接,大约有十来天吧。”
肖大爷说:“对了,省上组织我们一帮老家伙到老区转了一圈,老伴也跟着去了,家里没留人,我是前天才回来的。”
何天亮说:“肖大爷,您下午有没有时间,我想跟您见一面。”
“好吧,老地方。”
肖大爷显然知道何天亮不会没事急着见他,有事电话上能说也不会要求跟他见面,所以也不多问就答应了。
何天亮说:“好,您几点能到?”
肖大爷说:“四点钟吧。”
何天亮说:“好。”
肖大爷说:“不见不散。”说罢就放了电话。
小草在一旁眼巴巴地问:“联系好了?”
何天亮说:“好了,下午四点见面。”
中午吃饭的时候,何天亮没有一点胃口。小草坐在他的对面。为了不让小草担心,他仍然硬着头皮塞下去一大碗面条。小草坐在对面看他吃得艰苦,一个劲皱眉头,说:“行了,想吃就吃,不想吃别硬撑,硬撑下去也没好处。”
何天亮就势放下了碗筷。过了三点,何天亮就急急忙忙朝市府广场赶,跟肖大爷约会,他宁可早到绝不迟到。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广场上人很多,有伸胳膊蹬腿锻炼身体的,有抓着线轴放风筝的,也有蹲在马路沿上做呆鹅的……何天亮看看表,还不到四点,他知道肖大爷是个准时的人,一般情况下,约好的时间,正负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
对这里他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刑满释放出来,最艰难的那段时光他是靠在这里擦皮鞋度过的。他慢慢朝摆棋摊的树荫下面走,有一群老人正在广场上作张作势地练气功。何天亮想起了道士,向一个在练功人群旁边呆立的中年人打听:“他们这练的是什么功?”
“中华正气道。”
看到这些老年人一丝不苟的认真样儿,何天亮暗暗好笑,又觉得他们可怜,想起道士如今不知道躲在哪个旮旯“修炼”,真想让他来看看这些受他蒙骗的人们。
他慢慢转悠到摆棋摊的人们那里,肖大爷还没有来。何天亮看看时间快到了,不敢走开,就蹲在棋摊旁边点着一支烟等着。过了一阵,就见肖大爷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边走还边看手表。何天亮迎了过去。肖大爷也看到了他,朝他点点手表,意思是说他没迟到。
何天亮说:“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
肖大爷跟何天亮握了握手。何天亮说:“找个地方坐下谈吧。”
边说边领了肖大爷朝广场西面的小食街走。肖大爷拦住了他:“行了,找个地方说说算了,别再到饭馆、茶馆那些地方去了,耽误时间。”
何天亮急着跟他说事,也不客套,跟肖大爷蹲坐到广场的花坛边上。肖大爷问:“怎么了?是不是上次咱们聊过的事情有什么进展?”
何天亮一脸苦相:“我这边没啥进展,人家那边倒是有了新的进展。”
“说说,怎么回事儿。”
何天亮掏出检察院查封账户的通知书递给肖大爷,从冯美荣到他家里传话说起,一直到他的账户被检察院查封,把事情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他跟道士设圈套逼迫供销处长跟他们签订供销合同的事情在他脑子里转了两转,终究实在拿不上台面,忍了又忍没好意思说出来。
肖大爷听他说完,印证了一句:“你真的给人家行贿了?”
何天亮点点头:“先后给了他有五六万块钱,不过人家没有要,都上交了。”
肖大爷勃然大怒:“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情?行贿拉拢国家干部下水,这种违法乱纪的事情,你怎么也做?混帐,太混帐,我过去真的错认了你。告诉你的正经事你扔在脑后,光想着挣钱,白国光他们的事情难怪你没进展,你根本就没当回事儿。”
何天亮被骂得面红耳赤,抓住肖大爷骂人的间隙赶紧解释:“肖大爷,您先别生气,您是不知道,现在做生意没有不给回扣的,不给人家回扣,谁能把生意交给你做?我也不愿意这么做,为了保住生意又不能不这么做。”
肖大爷说:“别人怎么做我管不了,可是你要做我的朋友就不能这么做,你这么干我怎么帮你?难道让我着老脸去求爷爷告奶奶,让人家放你何天亮一马?这事情我做不来。”
何天亮说:“我知道我错了,您老也得理解我的难处,谁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送给别人?我这也是被逼得没法。您要是能帮我,我感谢您一辈子;您要是不能帮我,就冲您骂我这一通,我也感谢您一辈子。”
肖大爷嘿嘿冷笑:“我骂你你还感谢我?”
何天亮诚挚地说:“真的,我知道您骂我是为了我好,您老是正直的老干部,见到我这样做当然气愤。不管这事情怎么样,今后我保证再也不这么做了。”
他说话的时候,肖大爷低头研究检察院的查封通知书,忽然“咦”的一声问道:“这个通知书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何天亮说:“是小草从银行那里复印来的。”
肖大爷指点着那份通知书说:“这简直是胡闹嘛,这怎么能查封人家的账户呢。”
何天亮凑过去看了看,没错,就是那份通知书,不明白肖大爷说的是什么意思,就问:“没错呀,这就是检察院的查封通知书呀。”
肖大爷说:“你呀,就是没见识,缺文化,不懂法,所以才犯错误。你看看,这是第二检察室的普通公函,这种公函是不能作准的。要查封人家账户,必须是检察机关统一印制的正规司法文书,要盖检察院的公章,由检察长签字批准,第二检察室的公章根本不能对外,更没有法律效力,凭这一纸盖了第二检察室章子的便条就查封人家的账户,简直是儿戏。银行也是胡来,他们也应该知道这是非法的啊。”
何天亮听肖大爷这么说,急切地问:“肖大爷,您是说这个查封文件是非法的?”
肖大爷说:“当然,这还有错?”
何天亮说:“那我要是找他们呢?”
肖大爷说:“你凭什么找人家?人家做得不对,可人家是为了查案。你呢?你是行贿,还好意思找人家。” 何天亮明白了这个查封通知书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心里一轻松,也能涎皮涎脸地耍赖了:“肖大爷,您刚才也说了,我没见识、缺文化、不懂法,所以我才犯错误。可是检察院不能没知识、缺文化、不懂法啊,他们是执法的,案情没有落实,就用这么一个白条子查封我的账户, 您说对不对?我做错的事情,我认罚,判我刑都可以,谁让我没见识、缺文化、不懂法呢,可是他们知法犯法不是罪加一等吗?”
肖大爷瞪了他一眼:“你别跟我瞎掰。我只跟你说一句,你干的那事儿,你准备怎么办?”
何天亮说:“我自首吧。”
肖大爷说:“这才对,况且,你是个体,送给人家的钱人家又没有收,没有造成后果,估计还够不上犯罪,今后你可别再干这些违法乱纪的事情了,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你开业的时候,送你的那块匾?”
何天亮说:“当然记得,那我还能忘了。”
“上面写的什么字?你给我背一遍。”
“合法经营,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并重。”何天亮老老实实地背了一遍,“肖大爷,我的天亮餐饮服务中心确实做到合法经营,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并重了,我没有辜负您老人家的教诲。”
肖大爷叹了口气说:“行了,你还是好好准备自首吧。这件事情交给我,我豁出老脸去找一回马大炮的麻烦。”
何天亮问:“马大炮是谁?”
肖大爷说:“市检察长,也是活该,谁让他的部下违反司法程序胡作非为呢。”
何天亮提醒他:“肖大爷,您还得注意,这里面肯定有其他的背景。您想,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吃的就是这碗饭,哪能不懂行呢?后面肯定是白国光作的鬼。”
“他们捣不捣鬼我们没有证据,我别的不说,就问他们凭这一张白条子就查封人家账户对不对。”肖大爷看看表,“就这样吧,我得回家了,老伴今天晚上给我炖羊肉呢。”
何天亮巴结肖大爷:“今天就别回去了,我请您到大漠风情去,把大婶也叫上。”
肖大爷“哼”了一声:“今后我吃你的饭得琢磨琢磨,弄不好你小子把我也给贿赂了。”
何天亮陪着肖大爷往广场边上走。肖大爷说:“别送了,你回去吧。你这个小伙子,一定要记住,真正做大事的人,没有靠歪门邪道成功的。”
何天亮诚恳地说:“肖大爷,您放心吧,我绝对不是知道这种事情是违法的还去干,我是见别人都这样做,习以为常,就跟着做了。如今我既然知道这是违法的,我要再做,您老人家见着我就往我脸上吐痰。”
告别了肖大爷,何天亮心里松快了,急着要回去给小草报信。刚刚招手拦了一辆车,腰里的电话响了,何天亮看看号码,是个生疏的电话,接通了一听,是三立:“天亮,今天晚上有时间没有?”
何天亮说:“你先说啥事儿,我再看有没有时间。”
三立说:“操,什么态度,不管你有没有时间,别的事你都得推了。”
何天亮奇怪道:“什么破事,这么重要。”
三立说:“你还记得股市高人吗?”
何天亮说:“记得呀,就是指点你挣钱的那位。”
三立说:“对,今天我总算把他约上了,真不容易,这段时间我天天约他,今天人家总算答应了。你无论如何要来,就在百羊清真大酒楼。”
何天亮正缠在麻烦里面,哪里有心情去跟他的什么股市高人吃吃喝喝,推辞道:“我今天还真的有点事情,能不能……”
话还没说完,三立就火了:“操,你什么人呀你,上次不是说好了你一定来的吗?要不是有你那句话,我他妈的这么天天巴在人家后面请人家干吗?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你埋单?这几个钱我花得起。”
何天亮听他在电话里嚷嚷,能想象出他涨红了脸气急败坏的样儿,赶紧说小话:“行了,行了,不就吃顿饭的事儿吗?我把那边推了,你说,几点?我保证按时到。”
三立说:“晚上六点半,百羊清真大酒楼,来不来你看着办。”说完,就把电话挂断了。
何天亮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回家再赶到清真大酒楼,时间有些紧,就给小草挂了电话,汇报跟肖大爷谈话的情况。小草在电话里说他:“苞米面做不出鸡蛋糕,干牛粪盖不起大高楼。肖大爷骂你就骂对了。”说归说,可是听到肖大爷要出面找检察院追究他们非法查封账户的事,感到事情有了希望,情绪也好了许多。何天亮告诉她要跟三立陪那个股市高人喝酒,晚上不回去吃饭了。小草告诉他宁宁已经放学了,让他早点回来,这几天不顺,别再惹出别的麻烦来。何天亮一一答应了,然后就朝清真大酒楼奔去赴三立的约会。
第三十四章
有些日子没来百羊清真大酒楼了,这里的生意跟往日一样好,何天亮看到酒楼外面的大招牌,不由想起了道士,也想起了第一次跟小草吃饭在这里碰上道士的往事。如今道士不知去向,小草跟着自己担惊受怕,弄不好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就打了水漂儿,心里不由灰落落的。三立早已经来了,见到何天亮就迎了过来。何天亮来了,他也就烟消火散了:“操,我还真怕你不来了。”
何天亮说:“我敢不来嘛。”
三立说:“那个高人还没有来,咱们等一会儿。”
何天亮无可无不可,就陪他在门口等着。见三立对那个“高人”确实非常敬重,何天亮也有了兴趣,希望面对面看一看这个高人到底有多“高”。
“来了。”三立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迎上前去。
何天亮也跟在后面。三立迎接的是一个中等个头儿的中年人,戴着一副略显老气的黑框眼镜,面色白皙,像个学者。三立跟那人握了握手,转过来介绍何天亮:“这就是我常跟您说的何天亮,是我的哥们儿,天亮餐饮中心的老板。这位是胡志刚,是我的老师跟恩人。”
胡志刚跟何天亮握了握手,自我介绍:“胡志刚,你别听他胡说,什么老师、恩人,我可不敢当。”
何天亮见他虽然气度儒雅,说起话来却挺爽快,心里顿时就有好感,连忙说:“您别谦虚,三立这人我了解,从来不轻易服人,能服您就说明您确实有本事。”
“你也一样,三立说起你来也是得意洋洋,让人一看就知道有你这个朋友是他的骄傲。”
何天亮说:“那一回三立炒股套住差点没急疯了,多亏你指点了他,才算没让精神病院多一个患者。”
胡志刚说:“那也是碰巧了,我刚好有个朋友透了点信儿,靠我八成也是两个字:套牢,再不然就是:割肉。”
三立说:“咱们总不能就这样站在大街上聊吧?坐下来慢慢聊行不行?”
何天亮跟胡志刚哈哈大笑,跟在三立后面进了百羊清真大酒楼的门。三立早已经要好了包厢,三人坐定,服务员立即送上菜单。三立请胡志刚点。胡志刚也不客气,说:“到这里就是吃羊肉,别的也不会到这里来吃,就来一个红焖羊羔肉吧。”
三立说:“哪能就一个红焖羊羔子呢?再来,再来。”
胡志刚说:“咱们三人每人点一个菜,这就叫点到为止。”
他说得真诚,三立跟何天亮也不再劝说,三立又点了一个混装羊杂碎,何天亮点了一个新疆大盘鸡,三立又加了一个醋大白菜和几样下酒小菜。胡志刚连连阻止:“够了够了,剩饭是罪过。”
三立又请示胡志刚跟何天亮:“喝什么酒?”
“白酒,来一瓶阳春三月。”何天亮抢先说。
胡志刚说:“好,就来一瓶阳春三月,听说这酒比五粮液不差。”
何天亮说:“我不懂得酒,最近一段时间到我们餐馆来喝酒的就点阳春三月,说是这酒好。”
服务员很快就给三个人斟好了酒,下酒小菜也已经及时上来,三立今天做主人,自然先立起敬酒:“胡先生,天亮,今天能请到你们两个来跟我喝酒,我操,真是又高兴又荣幸。跟胡先生喝酒是荣幸,跟天亮喝酒是高兴。来,别的话我也不会说,先干为敬,我就先干了吧。”
他的敬酒词让胡志刚和何天亮莞尔,两人也不跟他多说,一口干了杯中酒。三立见他们干得痛快,心里高兴,又斟满一杯酒,对胡志刚说:“胡先生,我叫您一声胡大哥行不行?”
胡志刚连忙说:“那样最好,更亲切。”
三立说:“这一杯酒我专门敬您胡大哥,要不是您,我挣钱赔钱是另话,对不起哥们儿,丢面子跌份子是大事,多亏了您,我才能挽回这张脸,还挣了钱,今后在股市上还得请您多多指点。”说完,一口干了杯里面的酒。
何天亮敲边鼓:“这个敬酒词最后一句最重要。”
胡志刚也笑了,说:“只要你信任我,不怕赔钱,今后咱们共进退就是了。”说着,一口喝干了杯里面的酒。 紧接着他们点的几样菜也陆续上来,三个人吃吃喝喝聊了一阵。何天亮心里有事,喝了几杯酒,心事涌上来,脸上就露出了忧愁颜色。胡志刚说:“何先生好像心里有事儿。来,我敬你一杯。这杯酒下去,天大的麻烦也化为乌有,再阴的天也能云开雾散。”
何天亮知道他是个爽快人,二话不说干了杯里面的酒。胡志刚也干了自己的酒。三立担心地问:“天亮,我看你真的有心事,遇上啥事了?要不要我帮忙?”说完,看了胡志刚一眼。
何天亮知道他是怕胡志刚在自己不好说话,就接过他的话说:“认识了就是朋友,胡先生跟我对脾气,我的事儿也不用背他。我还是叫你志刚吧,这样更顺口。”后面这句话是对胡志刚说的。
胡志刚说:“这样最好,就叫志刚,我听着也亲切。”
何天亮说:“当着朋友的面不说假话,我目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
三立跟胡志刚大惊,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了?”
何天亮说:“事情要是顺顺当当过关,我就是百万富翁;事情要是过不去,我就是一贫如洗的穷光蛋。”
三立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这么严重。你不是生意做得好好的吗?”
何天亮管自喝下一杯酒,擦了擦唇边的酒渍,又夹了一块羊肉嚼着,三立跟胡志刚眼巴巴地等着他往下讲。何天亮叹了一声说:“仔细想想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是穷光蛋,即使这次倒了霉,等于老天爷跟我开了个玩笑,让我在百万富翁的边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三立,还有一件事情我得靠你。”
三立说:“啥事你说,只要你相信我,我水里火里没二话。”
何天亮说:“宁宁如今跟我,万一我进去了,照顾不了她了,你一定要帮我把宁宁还给她姥姥。”
三立有了胆战心惊的感觉:“天亮,你别吓唬我,今天我高兴,你别跟我开这种玩笑,我承受不了。操,说了半天,到底出什么事了?”
何天亮说:“我犯事了,银行账户都让人家查封了。”接下来,将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又给他们两个叙述了一遍。“也怪我反应太慢了,冯美荣事前警告过我,说是白国光他们已经掌握了我跟东方铝业公司的关系,跟检察院的熟人通了气,检察院已经立案了。我觉着自己没啥问题,也就没有在意,光想着东方铝业那边别出啥事情,结果让人家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胡志刚插话问道:“你说的白国光是哪个?是不是如今在大都会娱乐城当老板的?”
何天亮说:“没错,就是他,你认识?”
胡志刚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反问道:“你怎么跟他有了过节儿?这家伙可是阴沟里的耗子,臭滑奸利占全了。”
三立好奇地问:“什么臭滑奸利?”
胡志刚笑笑:“阴沟里的耗子能不臭吗?阴沟里的耗子身上比抹了油的泥鳅还滑,更是奸诈无比,哪里有油水就往哪里凑,想抓住他可难得很。耗子的牙齿更是尖利,再硬的东西,比方说钢筋水泥,它也能在上面打出洞来。”解释完,他又问何天亮,“你说说,你跟这家伙的过节儿是怎么回事儿?”
三立对这事儿知道得清楚,看了何天亮一眼。何天亮说:“这事情他都知道,让他说吧,我喝酒。”
三立就简略地把何天亮跟白国光的恩怨情仇讲了一遍。听到何天亮从监狱里出来后,白国光还几次三番地要置他于死地,胡志刚终于忍耐不住,拍着桌子骂:“这家伙确实不是东西,杀人不过头点地,哪有这么死缠烂打非要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
三立说:“我听着你好像跟他很熟悉似的,你可别跟他是朋友,操,那我们可就是乌龟门前骂王八,骂一个得罪一大群。”
胡志刚笑了,说:“你这不是指着鼻子骂我吗?实话跟你说,我跟白国光还真是朋友。”
三立尴尬极了,“呸呸呸”连连吐着拍打自己的嘴巴:“操,我这真是当着和尚骂秃驴,没事找事嘛。胡大哥,你可别在意,白国光不是好东西,您跟他不一样,您是好东西。不对,您不是东西。也不对,您是东西。咳,这话该怎么说呢?咋说都不得劲儿。”
胡志刚笑着拦住他:“算了,你别转着弯骂我了。”
何天亮在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已经自斟自酌地喝了几杯酒,这时候插嘴说:“三立,你别胡说八道了,他是逗你呢,他要真是白国光的朋友能说他是阴沟里的耗子吗?”
胡志刚说:“我没说假话,过去我们还真是朋友,后来我实在怕了他,准确地说是怕当他的殉葬品,就跟他拜拜了。他对我还行,劈给我五十万,我就拿来当了炒股的本钱,从那以后再也没跟他照过面。”
何天亮奇怪地问:“他给你那么多钱干吗?他欠你的?” 胡志刚冷笑:“他欠我的多了,给我五十万,是给他自己买个平安。我也不愿意惹事,有了那五十万,炒炒股,转来转去五十万就变成了五百万,这辈子也够了,再跟他争斗我也没把握斗得赢他,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算了。”
三立来了兴趣:“胡大哥,说说,您跟白国光怎么回事儿?”
胡志刚说:“你们的事不背我,我的事当然也不能背你们。”
三立又说:“等等,先干了这杯酒,慢慢说,说得细一点儿。”
胡志刚也不推辞。三个人干了自己杯里的酒。胡志刚轻咳一声开始讲述他跟白国光的事儿。
“说起来我跟你何天亮也算是有缘。你知道我跟白国光是在哪儿认识的?就是在医院里,他当时受了重伤,根据时间和情节推断,正是你把他打的。那时我遇上车祸,腿断了,得在床上养三个月。说真的,你把他揍得够重,鼻梁骨断了,肋条骨断了两根,软组织挫伤还不算,中度脑震荡。刚开始我还以为他也遇到了车祸,还暗自纳闷,琢磨撞他的是什么车,怎么撞得那么周到,处处有伤。后来他醒过来了,我问他这是怎么了,他说是被一个仇人打的。我问他有什么仇叫人打成这样儿,他说是因为工作上得罪了人。我感觉他好像不愿意谈这个话题,也不好再追问他。后来我得知他是一个厂的党委副书记,就更加相信了他的话,以为他是领导,可能在某些事情上得罪了人而遭到报复。我跟他在一起住了两个多月院,出院的时候已经成了很好的朋友。他给人的表面印象非常好,没有架子,非常健谈,爽朗热情。听到我是读经济管理的,又是国内第一批财经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他就要我到他们厂子当经济顾问,还承诺给我发一份跟他们厂长同样多的工资。他这个提议对我很有诱惑力,我当时刚刚拿到硕士学位,到他们厂当经济顾问既是一个非常好的实践过程,又可以拿到当时可以说是很可观的一笔额外收入,这对于一个穷书生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于是我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可是到头来他也没能让我当上他们厂的经济顾问,估计他一个副书记说了也不算,所以我也没有怨他。
“我是先出院的,出院后过了几个月他来找我,说是他出院后工作就调动了,如今正跟几个很有背景的人筹建一家新的股份制企业,他出任总经理,聘任我担任财务总监和经营顾问,负责公司的财务管理和资金运营。他给我开的条件非常诱人,兼职就行,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每月八千多元的工资。九十年代初每个月能拿到八千元,比普通老百姓的月收入要高出十几倍。最让我心动的是他承诺由公司出资出版我的两本经济学专著,这两本专著是我数年的研究心血,能得到出版,对我来说比给我多少工资重要得多,仅凭这一点,这个财务总监我就当定了。
“去了之后我才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业务,有那么一两百万块钱,就堆在银行账户上,资金堆在银行账户上是极大的浪费。我曾经多次提出要把这些资金调动起来,资金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增值,放到银行里就是死水一潭,表面上看似乎还能挣几个利息,实际上利息根本弥补不了通货膨胀蒸发掉的资金损失。白国光整天迎来送往吃吃喝喝,出入于酒楼歌肆,过着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生活。就这样坐吃山空,虽然公司还有几个钱,这样下去也折腾不了多长时间。答应我的事情却只兑现了一项,就是帮我出书。此外,他应酬、交际基本上都带着我,逢人便介绍我是国内头一批财经专业硕士毕业生,当时我以为他是拿我这个财经专业硕士当招牌,后来我才发现事情根本不像我想得那么简单。
“这种状况过了大概有半年之久,白国光突然告诉我说董事长要召见我。董事长就是当时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据说是个挺刁蛮的女人。听到她要召见我,我真的有几分紧张,我问白国光,董事长找我有什么事情,白国光狡黠地笑笑:‘董事长找你有什么事我怎么能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说完又亲切地拍拍我:‘去吧,董事长最欣赏有真本事的人,没事的。’我到公司这么长时间还没有跟董事长正面接触过,公司开大会的时候她来讲过话,平时她从来不到公司来,所以我们一般也见不到她。”
说到这里,胡志刚端起茶喝了一口。何天亮插空问他:“你说的这家公司就是金城公司吧?”
胡志刚略显惊异地看了何天亮一眼:“你也知道这个公司?”
何天亮说:“这个公司全省老百姓当时哪个不知道。”
胡志刚释然地点点头:“对了,全省老百姓知道这家公司,就是从我去见董事长开始的。”
三立给每人面前的酒杯里面都斟满了酒,然后说:“咱们边喝边吃边聊。”
三个人喝干了杯里的酒。胡志刚就接着说:“我按时到董事长办公室去见她。董事长虽然从来不到公司来,可是公司一直给她保留着一间豪华办公室。我去的时候,她正在指挥两个工人侍弄她办公室里养的几盆兰花。我一直到现在也弄不清楚,她既然从来不到办公室来,在办公室养这几盆兰花干什么。也许她真的对我这样的人挺偏爱,也许她当时心情好,也许她找我是有事情要我去办,反正她对我非常客气热情,根本不是传闻中的那个刁蛮婆娘。她打发走了那两个工人,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自己没有坐回办公桌后面的大圈椅,却拉过来一张小椅子坐到了我的对面。她没有谈正事,先跟我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的琐事,又给我倒了咖啡,还允许我抽烟。说实话,当时我真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接下来她让我谈谈对公司财务管理和资金运作方面的意见,对这方面的问题我正憋了满肚子话,她既然咨询我的意见,我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态度,把我的意见统统倒了出来。我估计她可能不懂财经知识,就尽量用通俗明白的话给她讲解。她倒也听得很认真,甚至可以用‘津津有味’这四个字来形容。 “我说得差不多了,她才问:‘你说以我们目前的资金实力能做些什么?’我立即给她提了许多建议,比方投入到股市上申购原始股,搞房地产开发,或者找个项目,不管项目的前景如何,以项目为背景以资金实力为基础,申请公司上市等等。我说得差不多了,董事长突然问我:‘像我们这种公司,资金实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大事干不成,小事不值当干,你说说有什么办法能用最快最短的时间能让我们的资金实力壮大起来?’我想也没想就说:‘吸引投资。’这是最简单的道理,可也是最难办的事情,正规上市以我们公司的实力和关系背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自己集资国家政策不允许,别人也不见得能放心地给你投入。‘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些有经济实力的企业组建联营公司,关键是要有好的规划,好的项目,能够吸引人家,让人家感到这确实是能赚钱的买卖,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自己要有很好的信誉才行。’
“董事长说:‘咱们公司的信誉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要策划出一个好的项目来,这个项目策划出来以后,就立即进入执行阶段。有了项目,就有了资金需求,这样我们就好向那些财神爷们张口了。’她说的这些话我似懂非懂。公司信誉凭她是省委主要领导的老婆这一点就足够了,可是项目并不是凭空能策划出来的,听她的意思,好像只要我们有项目,就能伸手向财神爷要钱,她说的财神爷我倒懂,就是那些国有企业的经理、厂矿长。董事长对我说:‘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跟你谈谈项目策划的问题。刚才你说的那些都挺好,你就从那些项目里面选择一到两个,然后写一个详细的实施方案来,项目越大越好,投资越多越好,投资的回收期越短越好,利润越高越好。’听了她的话,我当时真的有些蒙了。她说得容易,可是我要真有本事搞这么好的项目,还用得着跟她坐到这里浪费时间吗?大概是看出我畏难,董事长哈哈一笑说:‘别怕,你放心搞,只要能自圆其说就是好文章。咱们呢,搞这个方案是为了拉投资,可不是真的为了搞什么项目。搞项目?就凭白国光那个花花公子,屁也搞不出来。’这一句话让我明白了,她让我搞的仅仅是一个能拿得出去让人家看的项目计划书,或者说是项目论证报告之类的东西,只要让人家觉得这个项目是个好项目就成了,至于到底是不是好项目,投资后再想弄清楚就晚了。说透了,就是让我用我的专业知识编一个能让人相信的发财故事。
“这实际上就是纸上谈兵,比编造假财务报表、记假账还要简单得多。对于我来说,搞这种东西真是小儿科。于是我就开始着手编写这个项目报告书。我选择了建立对俄贸易物资交流市场、投建证券交易所、进行黄河南区商品住宅小区开发等几个项目。这几个项目无论哪一个都需要五千万以上的投资,就凭他们那个小小的金城公司,谈这些项目无异于痴人说梦。不过我已经领会了董事长的目的,她就是要对人们讲述一个可以干大事业、发大财的现代神话故事,我的责任就是利用我的专业知识和身份招牌,把这个故事编得圆满、可信。至于他们对谁去讲述这些故事,就是他们的事情了,靠这些故事能不能挖出金元宝,就看他们的本事了。这几个项目策划报告报上去以后,他们非常满意,还专门召开了一次董事会,让我对这些项目进行答辩。说实话,那些所谓的董事们对经济一窍不通,文化程度也十分有限,提出的问题懂得四则运算的人就能解答得清清楚楚。这个所谓的答辩会实际上是一次表演。答辩会后,金城公司就开始全面出击,由董事长亲自出马,我们这些总经理、财务总监之类的人物密切配合,到各个国有企业去宣传我们的项目,动员这些国有企业的总经理、厂矿长们给我们投资,跟我们联营搞这些项目。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些国有企业的头头们我们大都已经照过面了,大部分都是前段时期白国光交际过、应酬过的。
“说实话,大多数国有企业的老板把董事长亲自上门跟他们谈项目、谈投资看成自己的荣幸,看成自己积累政治资本的机会,当成跟上面建立有效联系的机遇,凡是去谈的企业只要有钱没有不出血的,甚至有的企业没有在我们的棋盘上也主动跑来要求投资。我当时看得很清楚,这些国有企业的头头对我们项目的可行性跟我们公司运作这些项目的能力根本不在乎,他们硬是抱着白扔也要扔的心态,豪爽大方地把几十、几百万的资金投到了金城公司。金城公司适应新的形势,很快从金城经贸公司变成了金城股份有限责任公司。公司也像一只干瘪的臭虫吸足了血,变得财大气粗起来,短短半年时间,公司的账面资金就从原来的一百多万膨胀到了四千多万。”
胡志刚说到这里感慨地摇头叹息:“通过这件事情,我更真切地感受到,国有企业的产权不明晰,资产监督不到位,经营者权力过大等等这些伴随着改革开放出现的弊端,如果在深化改革的过程中不及时有效地加以解决,国有资产的流失损耗、国企干部的腐败、经济效益低下等等就是国企永远摆脱不了的痼疾,最终必然导致国有企业整体垮台。”
何天亮跟三立对国有企业的命运并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白国光、金城公司的情况,所以何天亮打断了他的感慨,把话头扭到了他们关心的题目上:“金城有了钱,董事长、白国光这些人该往自己兜里面搂了吧?”
胡志刚说:“那是当然,不过他们还做不到把钱搂到自己兜里又能躲过法律的追究,于是我对于他们更为重要了。这时候他们开始对我更加倚重了。董事长几乎每天都要把我揪到她的办公室里——公司有了钱,董事长也开始天天到公司办公了。白国光终于兑现了他的诺言,分给我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工资更十足发到了八千多块。这时候我们就开始像模像样地筹建中俄边贸交易大厦,开始装修证券交易大厅、开始搞对外贸易了。这些所谓的项目一开始就是空壳子,只不过是转移资金的技术手段。项目开始了,公司就可以叫喊资金不足,董事会就决定面向社会筹措资金、向各家银行申请贷款。社会筹措资金的数额达到了两千多万,银行贷款数额也达到了三千多万,这个时候单从公司资产负债率看,公司已经是资不抵债了。”
胡志刚喝了一口茶,三立劝酒,他谢绝了,接着往下说:“社会集资款不能不还,不还就会引起社会动荡,这是政治事件,是要丢官掉脑袋的大事,所以当社会上传出金城公司经营失败,资不抵债的传言时,购买了金城公司债券的老百姓急了,把公司围了几天几夜,有的还到省政府门前请愿示威。在这种情况下,金城公司一分不少地全部还清了社会集资款,虽然欠了一些利息,老百姓能把本钱拿回来就已经谢天谢地大叫万幸了,哪里还顾得上再追讨利息。接下来是银行上门追讨贷款和利息。银行的钱也不能不还,不还就得上法庭,彻底清算公司资产,于是公司拖了半年多,终于也把银行的贷款还上了。在这个过程中,公司账面亏损达到四千多万,每一笔亏损都清清楚楚,来龙去脉历历在目,谁来查账都亏得光明正大,只要脸皮厚一点,谁也没办法。其实金城公司也是过于小心了,只要社会集资还上了,银行贷款应付过去了,全省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金城公司亏不亏,亏了多少谁还有心去深究?最终亏的都是那些给金城公司投资的国有企业。话说回来,这些企业投资的目的本身也不是为了靠金城公司给他们赚钱,说透了就是要买上级领导个好。所以亏不亏的谁也不会认真追究董事长的责任。实际上,我心里明白,金城公司并没有那么大的亏损,他们做的套子也花了一些成本,比如到内蒙古边境购买土地建设边贸市场、在省城租了一座楼搞证券交易所等等,再加上归还部分社会集资利息和部分银行贷款利息等等,总支出额不超过一千万。而他们从各个企业弄来的投资有四千多万哪!”
胡志刚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水,顾不上斯文,用袖口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茶渍:“唉,他们这些人手段够狠,心也够黑。剩下的将近三千多万,早就让他们瓜分了。至于他们采取的方法我也是一清二楚,不外乎做假账,增加费用支出,加大运营成本,编造亏损项目等等。这些账都是给审计和纪检部门准备的。真正的账目都在白国光手里握着。董事长多次逼他把账交出来,当着他们几个人的面毁了。他说他已经毁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毁,他知道,万一出事,这些账目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董事长他们也明白他不会轻易毁账,可是他一口咬定已经毁了,对他也没有办法,所以不但惧他几分,还要利用自己的能量尽量保护他。他们都清楚,如果他出了事情,就会发生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跟这件事情有份儿的人都要一一落水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