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转载了《魂行道3:死神爱听周杰伦,接下来转个《魂行道②:东湖往生》
序:每个人都如此神秘每个都如此神秘
天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正在写这本书的第四个,或者第五个开头。在另外一个城市的另一间房子里。每天起床后,拉开窗帘,看外面那一座跨江而过的,十分冷清的大桥。现在我已经忘记了桥的名字。它有崭新的灰白的水泥颜色,桥上是稀疏的车辆,桥下是偶尔经过的缓慢的货船。它们运煤,运砂石。有一次我下定决心,从桥的这一头开始,花了三个小时的时间,走到另一头,又回来。
那段时间用一个词来形容,是“清冷”的。就在今天早上,当我在成都的家里,拉开窗帘,向窗外看去时,突然感觉到了某种相似。它们竟然一模一样,这使我有些惊讶,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挪动身体。
2005年秋,到2006年3月,近半年的时间我一直在写这部小说的开头。如今我的电脑里,仍然存放着九个不同的版本,直到第十个,才让我确定下来,是了,就是它了。2006年夏天来临之前,我在茶馆里完成了这部小说的最后一个字。我永远记得完成每一部长篇时最后一天的感受,它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兴奋,轻松,以及突然间被吊在空中的轻微的眩晕和不知所措。是啊,它已经写完了,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接下来的许多天,我看也不看一眼。甚至宁愿把它给忘了,揉成一团,上个锁,写上警示牌“此物非我所有”。我睡觉,吃饱饭,每天照镜子以查证脸上是否恢复了点生气。
本书……不是一部续集。这是从一开始就确定了的。在魂行道官方网站的论坛上,我看到一个调查,内容是大家希望哪些人物能够出现在第二部《魂行道》里。我不知道这会不会让大家感到失望——这不是一部续集。苏晓和姜为早已向我挥手告别,所有的谜团,我尚未写出的秘密,或是压根从始至终就不知道的,都永远的消失在《魂行道-湖滨鬼舍》这一黑洞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然而或许你们可以从本书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以推翻我的这个说法。那个森林里的女孩是怎么回事?寝室的门牌号?候车厅里那个如此熟悉的神秘人?好吧,我承认,被你们发现了一点小秘密。我很高兴被你们揭穿。那么,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我知道合理性对于一些故事来说是十分重要的,可我常常就迷失在这样的合理性之中。我无法为很多事情安排去处。我不知道出现在我笔下的人过去如何,又要向哪里去。他们如此神秘,所以,我只能将这样的迷惑在这一本书里展示给你们,而不是为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安排一个看似合理,实则生硬虚假的答案。
不论如何,“魂行道”这三个字终于在本书中得到了某种完成。如果说《魂行道-湖滨鬼舍》写的是“梦”,那么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一本,大概可以归结为“记忆”。
不论如何,我要感谢你,在书店或是网上,于千千万万本书中无意间选中了这一本。以至于现在我可以猜想,你已经坐了下来,白天,或者夜晚,将这本书摆在面前,并且,正打算翻开它的第一页。
2006年12月5日于成都
楔 子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是在半夜下起来的。挂在墙上的钟黄昏时便已停止了走动。守夜人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披上大衣,拿起手电筒,从值班室来到走廊,转身走上昏暗的、布满灰尘的、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张草稿纸的水泥楼梯。这里实际上并不破旧,也不算脏乱。学生们放学前就已经打扫好教室。只是这楼梯每到夜晚,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上去总像多年未曾扫过似的,守夜人早已习惯了这些。今天晚上,只要按照惯例,先巡视完三楼,然后是二楼,最后再到一楼,就可以回到温暖的小屋里去,一觉睡到天亮。
周围似乎特别安静。守夜人听着走廊上回荡着的脚步声,觉得比平时响亮,也许是下雪的原因。他走上三楼,用手电筒逐一查看每间教室。这时他总能在漆黑的窗户玻璃上看见自己的脸。第一次守夜时,他曾经吓了一跳,如今多年过去,他已经不会这样了。守夜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玻璃背后那些分辨不出颜色的桌椅们,看着它们在灯光的照射下从黑暗里凸现出来,又隐藏到黑暗中去。
301,302……守夜人在心里默念着教室的序号。在最后一间教室的门口,他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
他已经很久没有巡视过这间教室了。
今晚,也不例外。
于是,脚步声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突然改变了方向,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此时,这间守夜人唯独不巡视的教室里,有人轻轻舒了口气。
“终于走了。”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
只见三个小小的黑影,藏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桌子底下。她们的眼睛早已习惯了黑暗,足以看清对方的脸,以及这间教室里的一切。三个都是女孩,其中一个扎着马尾辫,一个穿着红色的皮鞋,另一个长着一张圆脸。刚刚说话的,就是马尾辫。看上去,三个女孩的年龄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守夜人离去以后,她们纷纷舒展身体,靠着墙壁以最舒服的姿势坐好。
“现在是几张?”马尾辫又问。
最靠近走道的圆脸女孩探出头去,用手一边数着座位,一边念念有声:“一、二、三……还是八个座位。”
“那个传说会不会是骗人的啊?”马尾辫沮丧地说。
“不会。”一直沉默着的红鞋女孩开了口,“好多人都看见过,不会有假。再说,你看,刚才值班的都不敢用手电筒照这里,说明我们班上的确有问题。”
“那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啊?要是今天什么都没看到,明天回去还要被爸妈骂,那可太划不来了。”马尾辫嘀咕着。
“再等等吧,据说每晚都会发生的。”红鞋女孩沉静地说,“今天肯定能看到。”
“好吧。”马尾辫打了个哈欠,“我困了,先睡一会,要是发现了就叫我。”
说着,马尾辫就靠着红鞋女孩的身体,闭上了眼睛。圆脸女孩也靠过来,挽住红鞋女孩的胳膊。三人紧紧地蜷缩在一起,等待着某件事的发生。不一会儿,圆脸女孩也睡着了。只剩下红鞋女孩一人,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眼前这一排桌椅,唯恐自己也睡过去。
外面的雪不知道下得怎样了。红鞋女孩只觉得教室里越来越冷。马尾辫和圆脸似乎睡得很熟,几次,她动一动身体都未能惊醒她们。她也感到了困,眼睛又酸又涩,脖子也渐渐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但她提醒自己,不能睡着,今天,绝对不能前功尽弃。于是,她开始数桌子,从第一个数到第八个,再从第八个数到第一个。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她还在数。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她揉了揉眼睛,又数了一遍。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
终于出现了!她在心里狂喜地叫喊了一声,正打算叫醒身边熟睡中的两个女孩。这时,突然有一滴水落在她脸上。
于是,她抬头向上看去。
第一章讲故事的神秘人
2005年10月27日,星期四,大雨。在这个四五平方米大小的候车亭里,那个戴着眼镜,脸色惨白,额头上隐隐冒出大颗汗珠的年轻人,正一步一步向斜靠在墙角的雨伞退去。雨伞下方的地上,是一摊黑色的水渍。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嘴里喃喃的,又近乎失控般地念着:“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刚才已经说过,我们不认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答话的人仍然站在原地。两个小时以前,他就已经站在这里了。雨刚刚从天上落下。那时在这里避雨的人比现在还多。两个小时过去了,只剩下了三个人。
年轻人已经退到了墙边,一只手向那把湿漉漉的雨伞摸去。他的手指颤抖着,嘴唇动了动,什么话也没说,仓皇地,仿佛背后有什么正在紧紧追赶一般地向门外跑去。雨仍然很大,从这里望出去看不见什么行人。车辆许久才经过一次。这样的夜晚,看上去随时可能发生点什么。年轻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前方拐角处,他没有打伞,他完全忘记了伞在自己手里。
现在,就只剩下我和那个人了。
在刚才的两个多小时里,我已经仔细打量过他。他有点瘦,但不是很瘦。穿着一件咖啡色外套,略显破旧的牛仔裤。脸上的墨镜有些奇怪。我一直在想,刚才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前,还是之后?我想不起来。我到这里的时候,并未注意身边是些什么人。我只盼着雨停,或者看见一辆空的出租车。但雨一直在下,出租车也始终没有出现。
后来,他开始讲故事。
“你讲的故事,的确与他们有关,是吗?”我看着他说。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真的不认识他们?”我又问。
“不认识。”
“为什么他们听了你的故事,都那么害怕?从第一个人开始,他逃走了。后来你每讲一个故事,这里就会少一个人。为什么会这样?”
他缓缓地将脸转向一侧,看着候车亭外的某处,以低沉而隐晦的语调说,“你不觉得这个晚上有些奇特吗?”
我看了看外面,街道空无一人,雨仍然在下。除了冬天雨夜特有的神秘与清冷以外,我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我摇了摇头。
“比如什么?”
“比如,从刚才开始,没有一辆出租车从这里经过。”
我有些暗暗的惊讶:“是,我一直在等出租车。”
“再比如,你进来以后,街上再也没有人出现。”
我想了想。“可能是天已经很晚了。”
“真的是这样吗?那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
我拿出手机。“十一点四十九分。”
“十一点四十九分,”他重复了一遍,“不到十二点,街对面的那些酒吧为什么没有一家在营业?”
我连忙回头去看。果然像他所说的,街对面是漆黑一片,只有路灯亮着。刚才我一直没有注意。那些酒吧在十二点以前是肯定不会关门的。
我无话可说,只得承认这个晚上的确有些奇特。
“这就是答案。”他说。
“你是说,正因为这个晚上如此奇特,所以你才会讲那些故事,所以你讲的故事,才会与避雨的人有关?”我费力地整理着语句,试图接近这个神秘人所说的“答案”。可脑中仍然十分混乱。
“这并不难理解。不管世界是否遵循某种规律运转,一个时间的点和一个空间的点,仍然有无数个可能相遇。”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
“巧合的说法有点模糊。或者,你可以这样理解:这是一个奇特的场合,一个奇特的时间,在这个奇特的时空点上,发生任何奇怪的事,其实都不奇怪。”
“好吧,”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就按你说的,这是一个奇怪的时空点。这些事情想起来实在太让人头疼了。”
“呵,”他的笑容加深了一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周围是哗哗的雨声。我四处看了看,想找个地方坐坐,但这里没有椅子,地上也都是积水。这时,我突然想起刚才的年轻人,还有那把伞。
“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刚才那个人,他既然有伞,又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避雨?”
“那把伞,不是他的。”
我有点惊讶。“那是谁的?”
他笑了,“先讲故事吧。这可是今晚的最后一个故事了。”
我点头,又很快摇头。
“不,”我说,“我的故事,还是由我来讲吧。”
2004年,我还住在东湖边那栋破旧的宿舍楼里。刚搬进来的时候,多少有些失望。这也许是整个学校里最破最旧的宿舍楼了。我无法描述那种旧。它旧得就像会随时倒掉,苔藓会随时从墙壁里钻出来,灯泡会随时坏掉(实际上,当时已经坏掉一两个了),水房里的积水可能随时蔓延出来,并将我们全部淹没。
讲故事的神秘人(2)
我带着和这宿舍楼一样灰暗的心情,住进了207寝室。我对这间寝室也同样没有好感。打开门的第一瞬间,便觉得这里死气沉沉。住了很久以后,也仍然如此。搬进这里的人,丝毫没能给它带来一点人气。夏天时,这里阴凉阴凉的,还不觉得有什么。到了冬天,这里就变得阴冷阴冷,晚上睡觉常常被冻醒。偏偏宿舍楼的电路太旧,不能使用任何取暖设备。我们只有用热水袋,但作用不大。寝室里一共住着三个女生。她们对这间寝室的抱怨和我一样多。然而我们还是一直忍耐到了十二月底。圣诞节前夕,我请了五天假,去了杭州。回来时,发现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除了我自己的床,其他的三张床铺全部空着,柜子里也只剩下我的衣物。我问隔壁寝室的人,才知道在我离开的这五天里,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搬走了。先是尹霞,然后是刘春芳,最后是陈莉。我连忙给她们打电话。有的说,是因为寝室太冷;有的说,在校外租房子住要清净些。可我一旦问她们为什么不约而同选在这几天搬走,她们却显得有些紧张,支支吾吾,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来。
那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和我已经没什么关系了,我是回来收拾东西的。王树已经在湖边村租好了房子。我在去杭州的火车上认识他,从杭州回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我花了一个下午收拾好了衣物,将暂时不用的放在寝室,等日后来取。离开时,我锁好了门。
王树租的房子在湖边村的教师居住区。我拎着箱子来到三栋四单元的时候,房东也在屋里。他正在跟王树交代着什么。签完合同,交了房租之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在屋内四处查看了一番。临走前,反复交代的只有一件事。
“我的电话号码不要弄丢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我们保证不弄丢。”王树说。
房东走了以后,我对王树说:“这个房东究竟在担心些什么呢?”
王树沉默了一会儿,又笑笑:“他好像比较担心我们。”
也许是这房子条件并不怎么好吧。它总让我想起刚刚搬离的宿舍楼。破旧,潮湿,一进门时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我们还在衣柜里发现了不少霉点。
除了霉味,衣柜里还有另外一种味道。很奇怪的味道。我不知道那是不是门板背面,还有衣柜下方的木板上,那一摊暗黑色印记带来的。总之这衣柜我已经决定不再使用。衣服仍旧放在箱子里,我们像两个随时可能离开的人,就这样住了下来。
这是我和王树住在一起的第一天。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四天晚上,他突然说:“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下。”
我有点意外:“这么晚了还出去?”
“有些照片要拍。其实以前也是经常晚上出去的。”他摆弄着手里的相机,又补充道,“晚上的照片和白天总有些不一样。”
“好吧。”我说,“早点回来。”
我不知道王树这天晚上是几点钟回来的。我睡着了,睡得很沉。王树是一个摄影师。或者说,摄影爱好者。他没有固定工作,从学校毕业后的两年里,替一些杂志拍过照片,接一些零散的活计,以此为生。
从这天开始,他常常夜里外出。偶尔我会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假如我问他外出拍了些什么,他就拿一些模糊昏暗的街道和行人的照片给我看。我并不喜欢那些照片,但我会在心里为他找到借口。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了那个秘密。
那是一个被小心翼翼藏匿于床底的相册。之所以说是小心翼翼,因为藏匿的方式实在巧妙。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屋里总有一些属于房东的,而我们又用不着的东西。一个破旧拖把,一双烂拖鞋,几块抹布,等等。搬进来时,我说要扔掉,王树却说,毕竟是房东的东西,扔掉不好。他左右看看,建议我塞进床底。现在想来,也许他在那时便早有预谋。现在,相册就隐藏在那些杂物中,不露一点痕迹。如果不是发卡掉到床下,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发现它。
相册里的照片是十九张。每张照片拍的都是同一个景物。准确一点说,是一栋废旧小楼二层其中一个的房间。只是角度和光线略有不同。有的是白天,有的是夜里,有阳光很好的时候,也有几张正在下雨或是阴天。照片上,只能看见一扇窗户。一张一张看过去,窗户没有一丝改变。这房子我从没见过,但可以肯定,应该是在这附近,毕竟他夜里出去拍照,不可能走得太远。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不厌其烦地拍这扇窗户呢?
我抽出其中一张,放在手中仔细查看着。看得越久,越觉得那扇窗户背后隐藏着什么。但那里的确只是漆黑一片。手指间隐隐约约有些发冷,我想那大概是错觉。无非是照片罢了。我看了一阵,将照片翻转过来,准备放回相册的时候,突然看见背面有一行字。
2005年1月3日十二点二十六分。
再接着查看其他照片,发现每一张背面都标注着具体的日期和时间。从1月3日,到1月19日,每天都有一两张。有中午,有下午,晚上,也有凌晨的。而写着“2005年1月19日二十三点四十七分”的这张照片,正是前天夜里。
王树使用的是数码相机,一般总是两三天去一次冲洗店,把这几天的照片都洗出来。可相册里却每天都有,也就是说,他必须每天去洗一次,而且是快冲,才能拿到昨天拍的照片,还得瞒着我在暗地里进行。何苦要这样做?为什么,必须每天看到前一天的照片?
我把相册又放回原处,按照原来隐藏的方式,在上面盖好各种杂物。等到王树回来,我也没说什么。夜里,他又出去了。由于刻意保持清醒,不知几点的时候,我听到他推门进来,一直走到床前,然后床底一阵轻响。
第二天,相册上又多出了一张照片。同样是那扇窗户,昏暗的路灯光下,里面是始终未变的一团漆黑。照片就这样一直不断增加着,到我最后一次查看时,已经有八十六张之多了。
在这些照片中,那扇窗户从来没有打开过,夜里也没有亮过灯。
王树还是会拿一些其他的照片给我看,以证明他出门是去做了些什么。我总是很认真地看,看过之后不发一言地递还给他。我不想告诉他我已经发现了那本相册。因为,我隐约感到,那些照片拍到后来,也许是会出现点什么的。
这中间王树的相机曾经坏过一次。如果还能找到那本相册,我就能知道那天的具体日期。只有那天,窗户的照片没有出现。现在只能大概想起,是二月中旬的事。那天早上,我醒来时,王树就坐在床旁边的椅子上发呆。一大早睁开眼睛就看见旁边有人,这吓了我一跳。我说:“你怎么没睡觉?”
他嗯了一声,凝固成雕像般的身体动了一动,说:“我相机坏了。”
“啊,怎么坏的?”
“摔地上了。”
我这才注意到,相机的带子已经断裂了。我坐起来,走到他旁边,看了看带子断裂的地方,很有点触目惊心。我问他:“带子怎么会断了呢?”
他显得有些慌乱。支支吾吾了一阵,说:“没什么,不小心弄断的。”说着匆匆忙忙地把相机收进了包里。觉也没睡,就出门修相机去了。
这天夜里,王树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你见过鬼吗?
第二章你见过鬼吗?
王树他见过鬼。一次是在小时候,一次是上中学。还有一次,据他说,就在几个月以前。小时候那一次,远在1990年。王树还住在老家那个小镇上,上小学三年级。在这年的春游活动中,一个女同学掉下山崖,摔死在山涧旁的石头上。王树站在人群里,看见了那女孩的死状。
头部只流出了一点点血,王树说。
但不幸的是,这女孩不仅是王树的同学,还是他的邻居。事后的几天,王树每天上学放学,都会看见停在家门口的棺材。这是当地的风俗。一口小小的棺材,黑色。王树尽量不去看它,总是一出门,拔腿就跑。棺材静静地停在那里,尽管王树怀疑是否曾听见棺材里有异常的响动,可毕竟几天过去,没有任何事发生。
第七天。他清楚地记得那是第七天。父母在吃饭时,无意中说到,今天是邻居家女儿的回魂夜。王树快速地扒着饭,不敢问,但不由自主地揣度着“回魂夜”三个字的含义。他有些害怕。女同学的脸整晚都在他眼前晃。他三口两口吃完晚饭,早早地回到自己屋里,关好门,就再也没有出来。
睡前,他让灯一直亮着。夜里醒来时,发现屋里一片漆黑,心想大概是母亲替他关了灯。他不知道是几点。外面路灯的光线已经消失了,猜测时间大概是过了午夜。他翻了个身,还想继续睡去。这时,突然听见门外一阵响动。
好像有人正从父母的房间里走出来。是父亲还是母亲呢?
微弱的脚步声在客厅里徘徊了一阵,没有进厕所,也没有开灯。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是朝自己房间走来的。王树开始紧张起来。他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盯住了房门。
门锁发出咔嗒的轻响。然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看不清面容。但从头部披散下来的长发,以及那身影的样子来看,是母亲。王树看清之后,就迅速闭上了眼睛。
母亲走进屋里,来到王树的床前。她轻声喊着王树的名字。王树,王树。不知为什么,母亲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竟和平时完全不同。王树闭着眼睛,犹豫了一阵,决定继续装睡。
声音停了下来。王树微微睁开双眼,从缝隙里看见,母亲正离开自己的床,向书桌边走去。她要做什么呢?王树屏住呼吸,盯着这身影的一举一动。母亲在书桌边站了一会,开始逐个打开每个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母亲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让王树想起了过年时看过的木偶戏。
一阵悉悉
的响动之后,母亲停了下来。她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那东西被母亲握在手里,之后,便转身离去了。她既没有帮王树将书桌恢复成原样,也没有关上房间的门。
脚步声从这里一直走到客厅,接着是大门门锁清脆的响声。母亲出去了?这么晚,她出去干什么呢?王树忍不住从被子里爬出来,小心翼翼地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见母亲正一步一步,缓慢地靠近那口棺材。那里正躺着他死去的女同学。
王树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太阳穴两边突突地涨着。他用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母亲在棺材旁停了下来。她拿着东西的那只手突然举起,然后翻转,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母亲手中落下,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嘭”的轻响,很快又向上弹回。接着,又是一次。王树这才知道,母亲从自己书桌里取走的是什么。
一个花皮球。
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阵眩晕。因为他想起了,那个花皮球正是两年前他从女同学那里借走的。那时他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因而早已忘了这件事。
母亲还在那口棺材旁,一下一下地拍着花皮球。嘭,嘭,嘭。王树的血液也一下一下往头顶冲。这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终于,母亲停了下来。她再次将花皮球握在手里,而另一只手,则开始用力推棺材盖。四下里都很安静,棺材盖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条缝隙。然后,母亲将手中的花皮球扔了进去,又绕到另一边,将棺材盖推回到原样。
然而,推到一半,她突然停下不动了。王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紧紧地盯着母亲的身影。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转过头来。
王树顿时吓得跌倒在地上。他看见了母亲的脸,然而那张脸上的表情却不是母亲的。那表情,确定无疑地属于死去的女同学。而王树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双眼睛,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也看见了自己。那诡异而凌厉的眼神,已经告诉了王树,他不该拉开窗帘,去窥视刚才发生的一切。
王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把门反锁了好几道,又搬来椅子顶住,然后才钻进被子,把头蒙在里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很快,大门又被推开了。接着是关门声。最后,"她"走进了父母的房间。关门声再次响起之后,这晚,再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可王树睡不着了,他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吃早饭的时候,母亲没有出来。父亲说她病了。后来的十多天里,母亲一直在生病。而棺材在王树家门口又停了两个星期之后,终于被搬走,下葬了。
他不敢问母亲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的很多年里,也不敢对别人提起这件事。他怕别人把他当成怪人,也怕说出去对母亲不好。他曾经小心翼翼地观察过母亲几次,但那晚的表情和动作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是第一次。第二次发生在他上初中暑假的一个夜晚,是周末。他在同学家一直玩到很晚。晚到路上不见一个人。他骑着自行车往回赶。他经过一片田地。风有点凉。过了这里,再往前是亮着路灯的马路。可这里很黑。只有看守田地的棚子里发出隐约的灯光。
他不经意地朝田里看了几眼。一个白色的,正在移动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是田鼠吗?还是野兔,或者黄鼠狼?他放慢了速度,盯着那东西看。起初,它只是在田里穿行,在王树看见它以后,那东西就不动了。只是一小会儿。几秒后,它突然改变方向,向王树这边移动过来。
很快,王树看清了它。他原本踩动着的双脚,瞬间僵硬在车踏板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他看到了——一只手。一只惨白的,有如骷髅一般的手。它向上伸展成凌厉的爪的姿态,正朝自己移动过来。速度越来越快。
自行车已经停下来了。王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呆站在这里。他立刻跨上车子,用力踩脚踏板。他快速地离开了这片田,来到灯光明亮的公路上。但他总觉得背后有什么正在追赶。脊梁骨一直冷飕飕的,车座后方,也许是心理作用,比刚才要沉很多。
就好像坐着一个人。
他不敢多想,只顾拼命地蹬车。
你见过鬼吗?(2)
父母看到推门进来的王树时,都吓了一跳。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额头上全是汗。衣服也已经湿透。他们问王树,你怎么了?王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刚一走到客厅,就再也撑不住,倒在了椅子上。这时,父亲说了一句话。他说,王树,你怎么回来的?
王树虚弱地答道,骑车回来的。
那车呢?父亲说,刚才你同学打电话来了,说你把自行车忘在他家门口了。
王树呆了呆。不可能,我的确是骑自行车回来的。
父亲奇怪地看着他。王树,你不是发烧了说胡话吧,你到门外看看,哪有车?
王树连忙站起来,打开门。然而院子里空空如也,刚才他停车的地方,什么也没有。这不可能,他说,这怎么可能?
父亲站在王树的身后,沉默了一阵,说,王树,你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王树的故事听得我浑身发冷。那是真的冷。被子里的手脚都已经冰凉,只是直到王树讲完,我才察觉到。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认识一个有如此诡秘经历的人,而且这个人还躺在我旁边。感觉上,实在有些怪异。
然而他讲完第二个故事之后,却没有再讲下去。
“那刚才你说的,几个月以前的那件事,又是什么?”我问他。
他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却说,算了,我有点困,睡吧。说着,就伸手去关灯。我说,别关灯。于是,灯开了个整晚。王树闭着眼睛,但我却感觉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他睡着了吗?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天已经大亮。看时间是中午了。我缺了一上午的课。王树睁着惺忪的双眼,躺在我旁边。我想起了昨晚的问题,于是又问了一遍,王树,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又不说了?
他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我。“怎么,你还记得?”
我点头,“说了一半又不说,怎么忘得了?”
“算了,没什么,不值一提的。”他说。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并非如此。
“好吧。”我点头。想了想又说,“这种事我从来没发生过一次。你好像是比较容易看见鬼的类型。”
“可能吧,我身体不太好。”
“那……你在我们这间屋子里,看见过鬼吗?”
王树突然沉默了,有半分钟之久。然后说,“怎么可能。”
其实,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关于鬼的对话。一个月就那么过去了。感觉上像是过了一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宿命感。就像我见到王树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是必然会遇到这个人的。这以前,宿命感对我来说是个浪漫的词。但现在我知道了它的真正含义。所谓的宿命感,就是你和一个人在一起时,每一天都像是已经过去的一年。你们尚未经历的所有事,都像是已经经历的所有事。这一点也不浪漫,只是你该走的路,该遇到的人。
只是你的宿命而已。
那段时间,我和王树常常到教室附近的食堂吃饭。很多同学看见了我们。好朋友尹霞提醒我,不要和这个人在一起。我问她为什么呢?她皱着眉毛说,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对尹霞的话,我只是笑笑就算了。
直到有一天,我打开门,发现王树已经不在这里。他带走了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床下那本神秘的相册。甚至烟缸里的烟蒂。没有字条,没有短信留言,没有E-mail。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解释。
我坐在沙发上,想起了在火车上认识王树的第一天,他说他一直在逃跑。他说他逃跑是因为无法摆脱的恐惧(当时我只当做是文艺青年的胡诌)。他还说他要去西藏自杀,为了凡高。他还说了什么呢?他好像还说,他正在花掉自己的全部积蓄。他挂着一个相机,穿着军绿色的外衣,戴着一顶土黄色“凡高帽”(实际上是渔夫帽)。他说世界上没有比他更瘦的人了。他说只有他母亲不觉得他丑。他说自己在幼年时撞坏了脑袋,只有沦落成为这个世界拍照。他说他有理想,又说他总是在失败。他说他希望碰到一个女巫。他又说希望这个女巫是运动型的(而我显然不是这种类型)。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又说碰到你真幸运。他说他优柔寡断(这点我看出来了),说他热爱女人(这点我始终没看出来)。他说,你好,姑娘。我就笑。
现在,我想了一阵他,决定不再想他。
而图书馆女孩是这样说的。她说,这一年,你将遇见五个男人。
她还说,你会因其中一人而死。
第三章今晚,别回寝室
我和丁小胭是怎么认识的?对了,图书馆。我们是在图书馆认识的。图书馆是走进校门后所能见到的第一幢建筑。它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一个图书馆,可能更类似教学楼,或者实验室一类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图书馆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我自己恐怕也答不上来。
丁小胭就在这样一个不像图书馆的图书馆里。她是工作人员之一。有时我在图书阅览室的入口处看见她,有时则在书架间。她也常在图书馆门外的花坛附近闲逛。在我们还没有真正成为朋友,仅仅保持着管理员和借书人的关系时,我就很注意她。
我总在想,这个女孩,她为什么从不露出自己的左手?
丁小胭的左手总是戴着一只手套。不管什么场合,什么天气,她从不摘下。至于右手,只有天冷的时候才会戴上一只。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女孩,又有多少人发现了,这女孩的手套每隔几天就换成了另一只。颜色、质地和样式都不一样的另一只。如果她常年只戴着一只手套,或许我不会太在意。从手套的样式,以及她定期更换手套的习惯中,我猜想她对手套大概有着近乎痴迷的爱好。
于是,我又进一步猜想,她的左手一定不是患有残疾,而是作为某件她小心翼翼守护起来的秘密,被隐藏在手套里面的。因此,每当我把书递给她,看到她用左手轻轻抚摸书本,或者在键盘上打字的时候,就会陷入一种奇妙而迷幻的恍惚之中。面前借书卡上的字迹开始模糊,我伸出手去接过书本的动作也变得异常缓慢。直到最后,整个图书馆都跟着恍惚起来。整个过程如同一场白日梦。
后来,我把这个说给丁小胭听。她笑得很开心,又有点狡猾。但就是说什么也不肯透露一点关于手套的秘密。只是承认了她对手套的确有非同一般的痴迷。她有很多很多手套。多到什么程度?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几乎没见她戴过重复的。算起来,最起码有一百多只了。而且想必这个数字还在增加。这么多手套,要怎么存放呢?丁小胭平静地告诉我,在她家里,有一个房间,是专门用来放手套的。当然也放一些衣服,可主要还是手套。它们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以便随时取用。
其实,很久以前我就预感到,我将会在图书馆里遇到奇怪的事。或者说,假如在我身上会有什么怪事发生,那一定是在图书馆里。丁小胭说,图书馆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场所。我问,为什么?她用左手食指无声地敲打着桌面,笑了笑,说,难道你不是这样认为的吗?
我想,她说得不错。
丁小胭的特别之处,也不仅仅是她的左手。2004年秋天,一个下午,我在寝室里接到丁小胭的电话,她问我第二天有没有时间,她想到江汉路去买点东西。我说不行,前两天就跟人约好了,去磨山公园烧烤。她问,几点去,几点回?我说一大早就要起来,九点在学校门口集合,大概下午五点多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我以为丁小胭是有些不高兴了,但很快,听见她说,明天你去不成了,要迟到的。你陪我去吧,中午我等你电话。说完,她就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这让我很有点摸不着头脑。丁小胭,她是什么意思呢?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早,九点就上了床,还定好了闹钟,以及手机上的闹铃,又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我想,这下肯定万无一失了。就算闹钟电池没电,或者被压到枕头底下,还有手机的闹铃,就算没听见手机地闹铃,约我的人见我没到,也总会给我打电话的。然后,我就很满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在一片寂静中醒来。窗外的阳光灿烂得不像是早晨八点的阳光。我心里一惊,立刻去看闹钟。上面的时间显示,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完了,我迟到了。又去看手机,上面显示有九个未接来电,是我约好的其中一个女孩打来的。我连忙拨过去。电话接通,那女孩说,早上给你打了N个电话,你怎么都不接呢?我们已经在磨山了,你还过来吗?
这时我想到了丁小胭的话。于是我说,算了,不去了,现在都中午了,我们改天再约吧。挂断电话以后,我就给丁小胭打过去,告诉她,下午我陪她去江汉路。丁小胭很平静地哦了一声,其他什么也没有说。
出门前,室友端着饭从食堂回来,告诉了我早上的情形。她说,当时闹钟和手机都响过。先是闹钟,震耳欲聋地响了很久,把她也吵醒了,她醒来后就看见我一动不动地躺着,似乎完全没听见闹钟响。接着,手机的闹铃也响了,然后是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室友实在睡不着了,就起床洗脸和刷牙。可直到她洗漱完毕,回到寝室,发现我还躺在床上。
我就这样一直躺着,任由闹钟和电话响个不停,连眼皮都没动一下。我想象了一下那样的场景。室友说,还是有点可怕的。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很多次。我想我终于在图书馆认识了一个神奇的女孩。她的话总是以不可抗拒的力量被实现着。而另一种说法就是,丁小胭,她有着不可思议的预言能力。
但她自己并不承认。她的表情很严肃。她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图书馆管理员。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身份。
我说,丁小胭,有一天,你会把你的左手给我看吗?
她看着我,淡淡地说,为什么你还想着这个呢,还是不要执迷的好。
这以后,我果然就没有再想这件事了。丁小胭的左手,还是就让它作为丁小胭的左手而存在吧。
2005年春节过后,我回到湖边村的租住屋。王树还没有回来。有一天,丁小胭突然打电话说,要来看看我的住处。我有点惊讶地同意了。这天看见丁小胭的第一眼,就感到她似乎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她的表情和平时不一样,有点凝重,又有点忧虑。她进门以后,在屋内四处转了转,有时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最后在客厅沙发上坐下。
她说,你这屋里有点冷。
我点头。嗯,这屋子一直比较潮湿。
这时,她用那只戴着手套的左手摸了摸耳朵。我知道她的这个动作。她有什么事要说,又不知道该不该说时,就会用左手去摸耳朵。
“你最近,有男朋友了?”
今晚,别回寝室(2)
“是,上个月刚刚认识的。这个房子就是我们一起租的。怎么了?”丁小胭又用左手摸了摸耳朵,然后就说出了那句话。
“这一年,你将遇见五个男人。你会因其中一人而死。”
后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这句话左右了我在2006年整整一年的命运,还是它仅仅作为一个预言,一个警示,一句忠告,或者,一种暗示?当时的情况是,丁小胭说完就感到了后悔,而我,在瞬间的不敢置信与慌乱之后,只说了一句:“丁小胭,我究竟是相信你好呢,还是不相信你好?”
因为除了这句,我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后来王树就从家里回到了武汉。有一天晚上,我在卫生间里洗着脸,抬起头来在镜子里仔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我说:“王树,如果我现在突然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有几秒的时间,客厅里静悄悄的。然后就听见王树说:“我会很害怕,很惊慌。”
“然后呢?”
“没有了。”
然而最后,消失的并不是我,而是王树。我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惊慌。我想到了丁小胭的话,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开始。
那么现在,我究竟是继续在这间房子里住下去,还是搬回寝室去住?我犹豫了整个下午。这个下午让我突然明白,其实我哪里都不想去。寝室里的阴冷和这里的阴冷一模一样。为什么我不可以换个住处呢?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
晚上,我将毛巾和牙刷装进塑料袋,又带了换洗衣物,离开了湖边村,往寝室走去。在樱园的路口,远远看见樱花已经开了。这才想起原来已经到了三月。这是我第一次在学校里看见樱花。我摸了摸衣服口袋,里面放着两把钥匙。我默默想着,薄一点的铜钥匙是寝室的,十字梅花的那把,是湖边村三栋四单元的。
在寝室楼下,我给丁小胭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我今晚回寝室住。她并不惊奇,也没有问为什么,只说,改天我来看你。我说好。挂了电话以后,我看了看时间,十点多,此时的寝室已经听不见吵闹的声音,每个人都在准备入睡。唯独207寝室空着。
我上楼,拿出钥匙,将钥匙插进锁孔,正准备向左扭动的时候,发现锁打不开。又试了一次,它仍旧硬生生地卡在那里。看样子,是有人从里面反锁了。但我刚才上楼的时候,还看了一眼207的窗户,里面明明黑着。我敲了敲门,没听见任何动静。我又将耳朵贴在门上,里面是空洞的,毫无生气的回响。
寝室里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这有点奇怪。最后一个离开寝室的人应该是我。不,也不对,尹霞她们还是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返回寝室的。我一边想着,一边跑下楼,站在宿舍楼下,向207寝室张望。这里的确黑着灯。我又从二楼的第一间寝室开始数起,来回数了几遍。此时已经可以确定,207寝室里的确没人。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那为什么门会从里面反锁?
想了一阵,我给尹霞打了个电话。她许久才接。我问她,这段时间有人回过寝室吗?
“好像没有吧。我没回去过。怎么了?”
“我现在就在寝室门口,但是门打不开了。”
电话那边突然一阵沉默。
“现在几点了?”
我看看手机,“快十二点了。”
“今晚你最好别住在寝室了。”尹霞说。
然后,她就挂了电话。我连问一句“为什么”的机会都没有。再打过去已经关机。我又接着给刘春芳和陈莉打了电话。她们在得知我的情况后,都说了同样的话。
今晚,别回寝室。
离熄灯的时间还有几分钟。我站在寝室门口的台阶上,仔细体会着她们说话时的语气,由此又推想她们的表情。我感到了一丝不安。我拿出手机,给丁小胭打电话,但她的手机关机。我只好又给陈莉打电话,说我今晚实在无处可去,可不可以在她那儿住一晚上。陈莉犹豫一阵,最后答应下来。
此时,寝室楼上的灯光正在一点一点地熄灭。看门人从收发室里走出来,喊着熄灯了,熄灯了。当我沿着上坡路,走到坡顶再回头看时,整栋宿舍楼已经被笼罩在一片死气沉沉的黑暗之中。
我加快了脚步,向学校门口走去。
第四章梦魇
陈莉,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有点黑。我和她并不是很熟。所以当我敲开她家的门,站在狭小的客厅里时,多少显得有些拘谨。她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掀开一角,看来是早就已经睡下了。这让我更不好意思。我说了很多看起来毫无必要的客气话。而陈莉的脸上,始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最后,我们终于谈到了207寝室。
“这锁坏得有点奇怪。”我说。
“是吗,怎么奇怪了?”
“像是……有人在寝室里面把门反锁上了。”
“可能是锁锈住了吧。”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们搬出寝室不过是两三个月的时间,放暑假也差不多这么久,怎么锁就不锈住呢。你说,我们寝室里会不会是……有人?”
“怎么可能。”陈莉虚弱的笑了两声,“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会进去。”
“说的也是。”
我们都沉默下来。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陈莉,我想问你件事。”
“什么?”
“圣诞节那几天,寝室里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我注视着她的脸。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十分复杂。最关键的是,她并没有对我的问题表示奇怪,或者反问一句,为什么这么问?她只是扭过头去,看着斜对面的天花板,说,没发生什么啊,很正常。然后又说,别想了,睡吧。之后便关了灯。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睡着。我在黑暗中,静静感受和捕捉着从她身体上传来的种种信息。她没有翻身,甚至连动都没动过一下。始终听不见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这张木板床仿佛正渐渐的分裂成两个部分。为了不加重这种感觉,我不时地活动一下身体。床板发出吱呀的声响。那时我感到,陈莉也在注意着我的动静。
这种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我终于又累又困。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陈莉说,明天早上门就会开了。我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于是转过身来问,你说什么?她仍然背对着我,重复了刚才的话。
早上六点,门会打开的。
之后,她没有再说第二句话,并且很快睡着了。而我几乎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几次拿起手机看时间,到了七点,我坐起来,穿好衣服。陈莉也醒了。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赶到寝室的时候,女生们也已经陆续起床了。她们端着脸盆,从房间里走出来。我来到207门口,拿出钥匙。
门果然打开了。钥匙在锁孔里没有遇到一点阻碍。看来锁根本没有锈住,它就像我离开时那样灵活。我开始感到些许紧张,吸了口气,然后推开寝室的门。
这里和我离开时一样。每个人的床都空着。窗帘拉起了一半。不同的只是灰尘,它们落在窗口附近的桌上,被我清扫过的地面上,床板上也隐约可见白白的一层。哪里也没有变化。即使从气息上也可以知道,这里很久没有人来过。
我先是看了看锁。反复试了几遍,但一点问题也没有。接着查看了窗户。反倒是插销的部分有些生锈,可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甚至我推开它的时候,都显得有些艰难。从桌上的灰尘可以看出,没有人动过这里的东西。我打开自己的抽屉,里面放着的杂物一样不少。其他人的我就不清楚了。
然后又查看过床铺,包括床底下。还有门背后。又开灯和关灯几次。
一切正常。也就是说,昨晚的门为何突然锁住,现在变得不可解释。或者,只有她们三个人才知道。
我在寝室里徘徊了一阵。接着下楼吃早饭,上课。中午回寝室大略清扫了一下,又从柜子里翻出有些潮气的被子,到阳台上去晾晒。今天阳光并不好。下午放学后,我已经可以在这里住下了。
晚上,我灌好了热水袋,抱着它上了床。这个季节也许不需要热水袋了,但寝室里还是很冷。我睡得很早,睡着前听到收音机里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八点档的“Music
Cool
Bar”。
一阵音乐声吵醒了我。大概是收音机还没关。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向枕边摸去。一下,没有摸到。又摸了一下。这时我听到了说话声。是谁呢?声音很陌生,好像还不止一个人。不对,寝室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吗?我立刻睁开了眼睛。
怎么这么亮?好刺眼的光线。我忍不住扭过头去。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脑中一阵混乱。
我不在自己的寝室里。我的床也变成了另一个样子,枕边没有收音机。音乐是从对面上铺一个样式完全不同的收音机里传来的。我从没见过这个收音机。实际上,这个寝室里的一切,那些床的样子,也是我完全没见过的。包括寝室里的人。
《魂行道》 梦 魇(2)
一个圆脸短发的女生正坐在对面的下铺打电话。一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卷发。她们是谁?我从没见过。肯定不是班上的同学。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手忙脚乱地下了床,问了一句,这是哪?但没有人回答我。她们仍然自顾自地聊着天。圆脸的那个说,于思这两天怎么神神秘秘的?卷发的说,是啊,一到晚上就不见人影,说不定约会去了。圆脸的又说,寝室里少了她们两个还真有点冷清。卷发的答,苏晓好像病了吧,不知道好了没有,要不要去看看她?
看她们的样子,似乎根本没看见我。我站起来,走到她们面前,又大声问了一句,这是哪?然而一点用也没有,她们继续聊着。
这时,我看见了窗外的那棵树。还有树旁用来晾晒衣服的铁丝架,以及铁丝架远处的一栋三层楼房,我立刻呆住了。
这里就是我的寝室。
窗外的景象,与我平时看上去的一模一样。甚至窗户的玻璃,斜角上的那一条裂缝都是一样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又转身去看那两个女孩,发现她们都穿着裙子。现在不是春天吗?这时,靠窗坐着的女孩突然站起来,伸手去拿床上的收音机。我听到了收音机里正在播放着的节目。有点熟悉。然后,我想起来,这节目的名字叫"音乐大不同"。
它在2004年末就已经停播了。
我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睡前穿的睡衣,手脚的样子也没有变化。我又掐了一下自己,很疼,不是做梦。这时我才想起开门到走廊上看看这里的门牌号,于是向门口走去。
可门竟然打不开。无论用多大的力气,怎么使劲扭门锁,都一点用也没有。可稍后,我就在屋里找到了更多的,可以证实这里的确是207寝室的迹象。
首先是放脸盆的架子,那和我寝室里的一模一样。还有那个圆脸女孩床铺墙上的两颗钉子,门背后用刀刻着的“happy”字样。寝室正中央灯管附近悬挂着的一个铁丝,破损了的桌角,床架上剥落的油漆,我还在窗外看见了正在洗衣服的看门人妻子。
这里的的确确就是我的寝室。除了那两个女孩,还有屋内的所有物品。
而我也看到了,在我的床铺墙上,贴着一张海报。可奇怪的是,那上面竟然一团模糊,只是色块与色块的重叠、混合,根本不知道上面究竟是什么。这印证了我最初搬进寝室的推测,那四个黑色的三角形印记,的确是贴过东西留下的。但,谁会贴这样一张什么都看不清楚的海报在墙上?
我的脑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捕捉,眼前突然一黑。
声音停止了,光线也消失了。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像是瞬间掉进某个洞里,脚步险些有点不稳。我在黑暗中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看见了从窗外弥漫进屋内的路灯光。同时,我的心跳开始加快起来。我借着微弱的灯光,摸到自己床上,在枕边发现了我的收音机。
这是我的床,其他的三张床铺仍旧空着。我伸手去按台灯开关。
就在这时,眼前的空气突然晃动了一下。
一团小小的光线在窗口附近亮起来。不,似乎不是光线。好像,只是从黑暗中渐渐浮现出的某个影像。这个影像越来越清楚,体积也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人形。
一个女孩坐在靠床的椅子上。她背对着我,一动不动,长长的头发垂到腰部。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缓慢而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女声。
她说,东湖的水…………
后面的话怎么也听不清楚。她只是一直念着,东湖的水…………
我紧紧地抓住被子,缩在床的一角,屏住呼吸,惊慌失措地盯着她的背影。我在想,怎么办?怎么办?这时,声音突然停了下来。
背影晃了一晃,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向旁边挪动了一步。这时我看见,她的下半身完全隐没在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脚。看不见她的手。也看不见她的脸。她就这样背对着我,向我移动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想大声喊叫,然而喉咙里根本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刚才回响在耳边的巨大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只感到全身冷得彻骨,却连颤抖都不能。
怎么办?怎么办?
突然,一阵刺耳的音乐响了起来。眼前的空气又是一晃。
长发女生的影子消失了。从手脚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又能动了。我一下瘫软在床上,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干涩声响,急促地喘着气,朝发出音乐声的地方寻去。
那是我的手机,幽蓝的屏幕上显示着来电人的名字。
丁小胭。
我立刻按下接听键,大叫了一声:“丁小胭!”
她在电话那边愣了一愣,然后说,“原来还没睡。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你来,给你打个电话看看。”
听到丁小胭的声音,我的心里感到一阵安慰。我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立刻照亮了整间寝室。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也没有任何别的声音。收音机不知何时掉落在地上。我弯腰去拣,听见丁小胭说,我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我连忙说,丁小胭你别挂电话,我今晚可不可以去你那里睡?
“可是,你那儿的大门已经关了吧?”
我这才想到,现在是深夜,楼下的大门早就已经关了。
“你好好睡吧,没事的。”丁小胭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下床,发现自己的手仍然抖个不停。我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整张脸都白得吓人,额头上有汗,后背也有。我走到门口,犹豫着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门把手,然后,开锁。
打不开,和刚才一模一样。不,应该是,和昨晚一模一样。不同的是,昨晚我在门外,而现在,我在门里。
我回到床上,裹紧了被子。我不敢关灯,也不敢闭上眼睛。
但,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