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C谋杀案》--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前言在本书的叙述中,我违背了自己惯常的做法,——仅仅讲述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件和情况。因而,本书部分章节以第三人称撰写而成。
我期待着向读者们保证,我能够确定在这些章节里相互关联的事件。如果我采用某种满怀诗意的禀赋来描述许多人物的思想和感受,是因为我相信我以相当合理的准确性把他们记录下来。我看还要补充,这些思想感受均经我朋友赫尔克里·波洛亲自“验证”过。
总而言之,我认为,如果用太长的篇幅来描述一部分次要的私人关系,而这种关系是由一系列奇案所引起的,皆因为人性和个人因素从来不可忽视。赫尔克里·波洛就曾经以激烈的方式告诫我,浪漫倾情可能成为犯罪的副产品。
对于侦破 ABC迷案,我只能说,在处理该案的过程中,我认为,以完全前所未有的方式表现出了他真正的天赋。 一九三五年夏天,在南美的牧场停留了六个月之后,我返回到家中。那段时间我们过得挺艰苦的。同世人一样,我们亦蒙受世界性大萧条的影响。在英国我有许多事物要处理。我感觉到,这些事只有亲自过问,才能做得成功。我太太则留下来管理牧场。
毋庸置疑,我抵达英格兰后的首要行动之一便是去拜访老朋友——赫尔克里·波洛。
我发现他已搬入到伦敦一套最新式的服务型公寓里。我指责他(他也完全承认这一事实)之所以选择这个建筑物,完全是出于贪图它那严格的几何形外观宏伟壮观。
“是的,朋友,它拥有最令人愉悦的对称性,难道你没有发觉吗?”
我回答说,我认为这建筑物内方形物体过多。我援引了一则古老的笑话,戏问是否在这一超现代化的旅馆内,人们会竭力引诱母鸡去下方形的蛋。
波洛会心地笑。
“啊,你还记着那个笑话?哎呀!不——科学还不至于引诱母鸡去产下型号和颜色各异的蛋。”
我以关切的眼神审视着这位老友。他看上去相当不错——自从我前次遇见他后一点都没显老。
“你看来状态极佳,波洛,”我说,“你一点也没变老。事实上,如果可能的话,我应该说,比起上回咱俩见面时,你的白头发少多了。”
波洛朝着我微笑。
“那有什么不可能的?它千真万确。”
“你的意思是你的头发正由白变黑,而不是由黑变白?”
“确实如此。”
“可是由科学上讲,这显然是行不通的。”
“也不完全如此。”
“可是那太离谱了,它违背自然常规。”
“黑斯廷斯,你仍然一如往昔地拥有着美妙而不猜测的心态。岁月没有改变你的本性,在一口气内,你察觉到一个事实,又指出它的解决办法,而你偏偏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在如此做事。”
我盯着他看,满脸疑惑。
他一言不发地步入卧室,取回来一只瓶子,递交给我。
我接过瓶子,心中大惑不解。
瓶子上写着:
再生剂——令头发重获自然光泽。再生剂绝非染色液。包括五种色差:灰色、栗色、金黄、棕褐、黑色。
“波洛!”我惊呼,“你染发了。”
“啊,你现在明白了!”
“难怪你的头发比上次我回来时黑了许多。”
“正是。”
“哎呀,”我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说道,“我猜想,下次我回家的时候,将会发觉你戴上假胡子,——你现在戴着没有?”
波洛畏然退缩,胡子一直是他的敏感之处,他毫无节制地以之为荣,我的话触及其痛处。
“不,不, mon ami(法文,意为:我的朋友。——译注),我仁慈的上帝,离那天还早着呢。假胡子!Quelhorreur(法文,意为:多可怕啊。——译注)!”
他用力地曳拉胡子,向我证明它们的真实性。
“哦,你的胡子依然繁茂。”我说道。
“N'est ce pas(法文,意为:不是吗。——译注)?在整个伦敦城里,我还没有见过有谁的胡子能跟我的相媲美!”
我暗自庆幸他没太在意,但我完全不该如此说话而刺伤他的感情。
我于是改口问道,是否他还在操持老本行。
“我知道,”我说,“实际上,你多年以前就已经退休了——” “C'est vrai(法文,意为:这是真的。——译注)。我是为了要种南瓜,然而,随后只要一有谋杀案发生,我就会马上让这些南瓜见鬼去。自那以后——我很清楚你会怎样来评价我,我就像那个积极参加告别演出的主演!那种告别演出,总会无数次地重复出现!”
我笑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我每次都会说,这是最后一次。可情况绝不是这样,总会有一些突发事件!我的朋友,我必须承认,我一点也不在乎退休。如果那些细小的灰色脑细胞不进行锻炼的话,它们会生锈的。”
“明白了,”我说,“你在恰如其分地锻炼它们。”
“正是这样,我对案子精挑细选,因为对如今的赫尔克里·波洛而言,只会接受那些经典的罪案。”
“那么经典的案件多吗?”
“Pas mal(法文,此处意为:挺多的。——译注),不久前我死里逃生。”
“是免于失败吗?”
“不,不是,”波洛挺震惊的,“可是我——我赫尔克里·波洛几乎被消灭掉。”
我嘘叹。
“这是个有胆识的凶手!”
“与其说是有胆识,还不如说是漫不经心。”波洛说,“确切地说,那时漫不经心。我们别再谈它吧。你知道,黑斯廷斯,在很多方面我把你看作福星。”
“是吗?”我说,“在哪些方面呢?”
波洛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话。他继续说道,“当我一得知你要过来,我对自己说,一定有什么事情会发生。跟以前一样,我们俩要一起破案,只有我们两个,那就必须是桩不同寻常的案子,必须是——”他激动地摇摆手,“是件 recherche(法文,意为:考究。——译注)——鲜美、精妙的事......”他赋予最后这个无法翻译的词全部的品味。
“依我所言,波洛,”我说,“任何人都会以为你是在里茨饭店点菜。”
“可人是没有办法来控制罪案的发生呀!这太正确了。”他叹息道,“但是我相信运势,相信命运。这就是命运让你站到我身边来,并防止我去犯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认为什么才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太高估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在脑子里转了个圈,但还是不明白其要点。
“好,”我随即说,面带着笑容,“这个超级罪案是否已经出现了呢?”
“Pas encore(法文,意为:还没有。——译注)。至少,那是——”
他突然停下,窘困的皱着眉头,前额的皱纹乍起。他双手不自觉地将我漫不经心地推开的一两件物品摆整齐。
“我还不能确定。”他慢吞吞地说。
他的语调中有些东西是如此的奇特,我于是吃惊地望着他。
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着。
突然间,他果断地一抬头,穿过房间,走到窗前的一张写字台前。不用说,书桌上的材料均是经过非常清晰地标示和分类的,他一伸手便能取到想要的文件。
他漫步向我走来,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他把信通读一遍之后,递交给我。
“告诉我, mon ami(法文,意为:我的朋友。——译注),”他说,“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稍带兴趣地接过信。
信是用打字机打印在白色的厚便笺纸上的:
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你乐意于解决那些令我们的可怜而愚蠢的英国警察们难以应付的迷案,不是吗?让我们瞧瞧,聪明的波洛先生,看看您到底有多聪明。也许您会发现这个坚果硬得难以敲碎。留意本月二十一日的安多弗(Andover)。
忠于您的
ABC 我瞥一眼信封,信封上的字同样是用打字机打成。
“邮戳是WC1区的。”我转而注意邮戳时,波洛说道。“好,那你到底持何见解?”
我耸耸肩,把信交还给他。
“八成是个疯子或什么人,我猜想。”
“那就是你所要说的?”
“哦,——对你而言,难道这不像是个疯子所为?”
“是的,我的朋友,的确像。”
他语调阴沉。我好奇地看着他。
“波洛,你把它看得很严重。”
“mon ami(法文,意为:我的朋友。——译注),是疯子,就要谨慎以待。疯狂的人是极度危险的。”
“当然,确实如此……我倒还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我的意思是指,它听起来更像是个愚蠢的恶作剧,也许是个喝得七醉八颠的白痴干的。”
“ Comment(法文,意为:什么。——译注)?九?九个什么?”
“没什么,——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我的意思是指一个令人棘手的人。不,该死的,那肯定是个喝过了头的人。”
“ Merci(法文,意为:谢谢。——译注),黑斯廷斯,——‘棘手’这种说法我很熟悉。正像你所说的那样,已没有更多的说法可以用来表述它了......”
“可你还是认为有?”我问道,他语气中的不满之情令我噎止。
他疑心地摇摇头,一言不发。
“那你对此作了什么没有?”我询问。
“能做些什么呢?我把信交给贾普看,他与你的看法一样,认为这是个愚蠢的恶作剧——他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在苏格兰场每天都能收到一大堆这样的信,而我,同样,也得到了我的一份……”
“可是,你对这件事极为认真?”
波洛慢吞吞的回答。
“这封信中有些东西,黑斯廷斯,我不太喜欢……”
不由自主地,他的声调使我印象深刻。
“你认为……如何……?”
他摇头,抓起信,把它重新又摆回书桌里。
“如果你真的认为这件事很严重,难道你就不能做些什么吗?”
“我始终是个实干家。可这一次又能够做些什么呢?郡警察局也见过这封信,信上没有指纹,也没有当地的线索表明谁有可能是写信的人。”
“实际上,这仅仅是你的直觉吗?”
“并不是直觉,黑斯廷斯。直觉是个不恰当的字眼,是我的学识——我的经验——在告诉我,这封信有点问题。”
他语塞,就用手势来表示,然后又摇摇头。
“我可能是在小题大做,无论如何,现在只有等待。”
“二十一日是星期五,如果有一件轰天的劫案发生在安多弗附近,那么——”
“啊,那实在是太令人安慰了——”
“安慰?”我不解。这个词用得太出乎意料。
“抢劫案令人毛骨悚然,可无论如何,它也无法使人感到慰藉。”我断言。 波洛有力地点头。
“你错了,我的朋友。你并不理解我的意思。我害怕会发生些别的什么事,如果抢劫案能驱走我恐惧的念头,那倒是中宽慰。”
“你认为会发生些什么呢?”
“谋杀案。”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亚历山大·波拿帕特·卡斯特先生(曹健注:此人名为Alexaneder·Bonaparte·Cust,字首即为ABC。另外他的名字中,“亚历山大”是横跨欧亚的马其顿帝国的国王的名字,“波拿帕特”就是拿破仑,可以说这是一个很威风也很可笑的名字。)从椅子中站立起来,近距离地环视着这间破旧失修的卧室。他坐在一个狭窄的位子上,脊背僵直,而当他伸直全身的时候,旁人会意识到,实际上他身材修长。他弯腰曲背和近视的端详,会给人留下一种错误的印象。
他走向挂在门后的一件穿得极旧的衣服,从口袋中掏出一包廉价香烟和火柴。他点上烟,返回到他原先就坐的桌边,捡起一本铁路指南书仔细地审阅,然后他又回过神来考虑一份用打印机打印出的名单。他用一支钢笔在名单的其中一个名字上画了个勾。
那天是星期四,六月二十日。
那一刻,波洛对他收到的那封匿名信所产生的预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可我必须承认,这件事情曾被我所忽略,直到二十一日那天真正来临。当苏格兰场的贾普总警督前来拜访我的朋友时,我才回想起这件事。总警督和我们早已结识多年,他向我表示热烈的欢迎。
“哦,真没想到,”他惊呼道,“要是黑斯廷斯上尉并非来自于那片未开垦的荒野,不管你们如何称呼它,那该有多好啊!能在此地与您和波洛先生会面,真又像是以前那些日子。您看上去也不赖,头发稍微有点稀薄。哦,其实我们大都有此趋势,我也一样。”
我微微退缩。我原本认为,由于我梳理头发时很仔细,贾普所提及的稀疏是很难被察觉到的。然而,贾普对此却从来不太懂得要照顾情绪,我只好面呈悦色,声称我们当中谁也不再会更年轻了。
“波洛先生可是个例外,”贾普说,“他可以去作润发剂的极佳广告。他脸上的赘肉日渐减少,这使他在夕阳之年也同样引人注目。在时下所有的著名案件中都会有他的身影。铁道迷案、空中迷案、高层人士命案,——哦,他总是无处不在。自从引退之后,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声名显赫。”
“我早已告诉黑斯廷斯,我确实像那个不止一次地进行表演的主角。”波洛说道,脸上笑意盎然。
“如果你以侦破自身的死因而结束此生,我丝毫不会感到任何疑惑,”贾普尽情地笑道,“这个想法,真该被写进书里。”
“那该由黑斯廷斯来干。”波洛说,一面冲我挤挤眼睛。
“哈,那可是个玩笑啊。”贾普笑了。
我难以理解这个想法有什么可如此令人逗乐的。我认为,无论如何,这个玩笑的水准极差。波洛,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年事已渐高。那些有关他接近衰亡的笑话,他是绝难以认同的。
也许是我的神态举止显示出感受,贾普转变了话题。
“你是否听说过波洛先生的匿名信?”
“那天我已给黑斯廷斯看过那封信。”我的朋友说。
“当然,”我答道,“我都快有点忘了。让我想想,信中提到的是哪一天?”
“二十一日,”贾普说,“这就是我来顺访的原因。昨天就是二十一日。由于好奇,我昨晚去了安多弗。这封信确实就是个恶作剧。那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有间商店橱窗被砸——是小孩子扔石头所致,还有就是几个醉鬼和肇事之徒。我们的比利时朋友这一次又浪费了精力。”
“我必须坦白表示,深感宽慰。”波洛承认道。
“你确实在为此担惊受怕,不是吗?”贾普关切地说。“上帝保佑你。我们每天都会收到几十封诸如此类的信件。那些无所事事的家伙,神经不太正常的人才坐下来写信。他们并不会危害什么,这只是种刺激而已。”
“我把此事看得过于严重,确实是有点犯傻。”波洛说,“我是在探求并不存在的东西。”
“你把假象与实际相混淆了。”贾普说。
“你说什么?”
“我只是在引用一句谚语。我必须走了。在下一条街有点事还要去处理——是接手一桩珠宝失窃案。我想我该顺路来此一转,以使你安下心来。真遗憾,又让那些灰色脑细胞白费劲了。”
在话语声和衷心的笑意中,贾普离开了。
“他没太多变化,这个好心的贾普,是吧?”波洛问道。
“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我说,“变得像獾一样灰黑。”我怀恨地答道。 波洛咳嗽,说:
“你知道,黑斯廷斯,有一种小装置——我的发型师真是个天才,他可以把这种装置贴在头皮上,然后梳理自己头发,这绝非假发。你该理解——那是——”
“波洛,”我吼道,“你那位该诅咒的发型师那令人厌恶的发明,永远与我毫不相干。我的头顶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完全没有。”
“好像我还没有开始秃顶。”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
“那里夏季炎热,自然会有一些头发脱落。我的确该带回去一些疗效显著的润发剂。”
“Precisement(法文,意为:确实如此。——译注)。”
“可是,这同贾普有和瓜葛呢?他总是个滋事的恶魔,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当有人想坐下时椅子恰好被拿走了,他恰好是那种还笑得出来的家伙。”
“很多人看到那种场景都会笑的。”
“无稽之谈。”
“对于那个要坐下的人来说,被人笑话当然是毫无意义的。”
“噢,”我从愤怒中缓过劲来,说道,(我承认,说我头发稀薄令我恼火。)“我很抱歉,匿名信最终还是虚惊一场。”
“在这件事上,我确实犯了个错误。关于那封信,我以为自己闻到那家伙的气味了,而实际上确真是愚蠢。哎,我老了,已变得像瞎眼的看门狗一样容易起疑心,即使是风平浪静,也会嗥叫一番。”
“我若要与你合作,我们必须另外寻找些‘奶油味’重的经典案例。”我笑着说道。
“你是否还记得那天所说的话?如果你能像点菜一样挑选案件,你会选择些什么?”
我赞同他的幽默。
“让我们瞧瞧,我们回顾一下菜单。抢劫案?赝品案?不,我可不这么认为,好像太素了一点。它必须是件谋杀案——带有血腥味的谋杀案,当然,还要外带些花色配菜。”
“那自然了。horsd'oeures(法文,意为:经典之作。——译注)。”
“谁将会是被害人呢——男人还是女人?我想是个男的,该是某个大人物。美国籍百万富翁,首相,新闻产业主。犯罪现场——噢,完好的老图书馆有何不妥?没有其他地方会比它更具备气氛。至于凶器嘛——必定是把精致的匕首,或是某个钝器械——一块石雕神像——”
波洛叹了口气。
“或者,当然,”我说,“还有毒药——那总是技术性挺强的。或者是深夜中左轮手枪声的回响,然后总会有一两个靓丽的少女。”
“长着金棕色的头发。”我的朋友轻声道。
“这可真是你那个情节雷同的老笑话。当然,其中一位少女必定受到不公正的嫌疑,在她与年轻男子之间总有些误解。然后,当然,还会有其他嫌疑人——一位年长的妇人——是阴暗、险恶的那类人,有死者的某位朋友或对手,有位温和文静的秘书——是个出人意料的人物,有一位举止率直的好心人,一对被解雇的侍从或猎场看守人,或其他什么人,还有一位像贾普那样笨手笨脚的侦探——哦,那就是全部的故事情节。”
“那是你主意中的绝妙之处。”
“我猜你不会苟同。”
波洛伤心地望着我。
“你已经炮制一个极其优美的故事梗概,它包含了所有可以用笔来作记录的侦探故事。”
我说,“那么如果是你,你会点些什么菜呢?”
波洛合上双眼,斜着背靠入椅子里,声音从他的唇间愉快地冒出来。
“会是个非常单纯的犯罪,丝毫不带错综复杂的罪行。是一宗平静的家居生活的罪案——非常不带有感情色彩,极其 intime(法文,意为:隐秘。——译注)。”
“可一桩案子如何才算是 intime 呢?”
“试想,”波洛小声道,“有四个人坐下来打桥牌,其中一位是个怪里怪气的家伙,坐在壁炉火边的座位上。夜末时分,这个炉火边的人死了。四个人中有一个人,乘那人玩明家的时候,谋杀了他,并且目不转睛注视着手中牌的玩法,而其他三位居然没有察觉到。啊,这个案子就等着你去解决!四个人中到底哪一位是凶手呢!” “哦,”我说,“我看不出这其中有什么可如此心神激动的。”
波洛谴责地瞥了我一眼。
“不,因为这其中没有那把精致的匕首,没有勒索,没有那块宛如上帝失窃的眼睛般的祖母绿,也没有无从追寻的东方剧毒。黑斯廷斯,你有着感情沸腾宣扬的心灵。你愿意去探究的,不仅仅是一件谋杀案,而是连环谋杀。”
“我承认,”我说,“书中记载的第二件凶杀案总会令人振奋不已。如果在第一章凶案就已经发生,而你却必须追踪每个人都不在现场的线索,一直翻看到书中的倒数第二页,这样的故事简直有点冗长乏味。”
此时电话铃响,波洛起身回答。
“你好,”他说,“你好,我就是赫尔克里·波洛。”
听了一两分钟电话后,我发觉他脸色大变。
他的话语简短且不连贯。
“Mais qui(法文,意为:是的。——译注)......”
“是的,当然是......”
“是的,我们就来......”
“自然是......”
“可能正如你所说......”
“哦,我会带上它的。A tout a l'heure(法文,意为:等会儿见。——译注)。”
他挂上听筒,穿过房间走向我。
“黑斯廷斯,是贾普打来的电话。”
“有什么事吗?”
“他刚刚回到苏格兰场,说是有消息从安多弗传来。”
“安多弗!”我激动地尖声呼叫。
波洛慢吞吞地说:
“有个名叫阿谢尔(Ascher)的老太太,开着家买香烟报纸的小店,被人谋杀了。”
我意识到自己是在略微感到沮丧。我的好奇心已被安多弗预告挑动起来,现在却受到了小小的考验。我曾经以为会是件什么样的怪诞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开小烟铺的老太太被人杀害,这件事看来不免有些暗淡和不那么有意思。
波洛继续着他那同样缓慢、阴沉的声音。
“安多弗的警方认为他们可以抓到那凶手——”
我再次感到自己失望的颤动。
“看来那女人像是和她丈夫关系不佳。他酗酒,是个非常龌龊的家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扬言要杀她。”
“而且,”波洛继续道,“鉴于此事已发生,那边的警察期望能再审阅一下我所收到的匿名信。我已告诉他,你和我立即动身去安多弗。”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尽管这一案件看似沉闷暗淡,但毕竟是件犯罪案,我已经有很长时间与罪案和罪犯毫无联系了。
我几乎没有去听波洛紧接下来所说的话,但这些话日后却对我意义非凡。
“这仅仅是个开始。”赫尔克里·波洛说道。
在安多弗,接待我们的是格伦警官。他个头高高,头发匀称,脸上荡漾出欢欣的微笑。
为了简要起见,我认为最好还是就该案件的扼要实情作一个概述。
案件是由警士多弗在二十二日凌晨一点时发现的。他当时正值巡视,试图推拉商店的门,发现门并未上锁。他进门后,先是发觉店内空无一人,把手电筒照向柜台后,他随即发现老太太那蜷缩成一团的尸体。法医来现场后,认定老妇人可能回身从柜台后面的货架上取一包香烟时,被人重击脑后部致死。死亡肯定发生在九到七个小时以前。 “但我们已将案发时间查得更确切一些。”警督解释道,“我们发现五点三十分时有一男子进店买了些烟,而第二个人进去时,则发现店内空无一人,据他自己认为,那时是六
点零五分。那么案发时间是在五点半与六点零五分之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有谁在附近见过那个阿谢尔,可当然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他九点钟还在三星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我们一抓住他,就会以涉嫌谋杀拘留他。”
“他并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警督?”波洛问道。
“是个令人讨厌之徒。”
“他不与妻子住一起吗?”
“不,他们多年前就已分居。阿谢尔是个德国人,他曾当过服务员,可是他嗜酒,随后渐渐地丢了饭碗。他太太出去做点事,她最后的工作是在老夫人罗斯小姐家里做厨师和管家。她从自己的工资中支出很大一部分,用以供养她丈夫,可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四处游逛,并到她干活的地方丢人现眼。那就是为何她跑到格兰奇去为罗斯小姐工作的原因。那地方离安多弗三英里开外,地处静僻的乡郊野外,他再也无法去那儿找到她。罗斯小姐过世后,留给阿谢尔太太一小笔遗赠,这位夫人就可以作些香烟和卖报生意,开间小铺子,只卖些廉价的香烟和几种报纸等类似的物品。她也仅是能维持下去而已。阿谢尔则常常闯来店里,不时虐待她一番,而她则给些钱以打发走他。她每周固定给他十五先令。”
“他们有孩子吗?”波洛问。
“没有。有个外甥女,在奥弗顿附近做事,是个傲慢且稳重的年轻姑娘。”
“你说过这个阿谢尔常威胁他妻子?”
“对啊。他喝醉酒时模样极其恐怖,恶意诅咒、扬言要砸破她的头颅。阿谢尔太太,她过得挺艰苦的。”
“那么她有多大年纪了?”
“也快六十的人了——她令人尊重,干活也很卖力。”
波洛严肃地说。
“警督,你的意思认为是阿谢尔干的?”
警督疑虑地咳嗽。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太早,波洛先生,可我倒是想听听弗朗兹·阿谢尔自己的陈述,如何解释他昨晚是在哪儿度过的。如果他的描述能令人信服,那就好,但如不能——”
他语气停顿,其中意味深长。
“店里面什么东西也没丢吗?”
“什么都没丢。抽屉里的钱没有动过,毫无迹象表明是抢劫。”
“那你认为会不会是那个阿谢尔喝醉酒到店里来,虐待他妻子,最终又击倒了她?”
“看起来这还是个说得过去的解释。可是我必须要表明,先生,我想要再看一眼你所收到的那封信。我也正在纳闷,这是否真的是阿谢尔干的?”
波洛递过信去,警督则眉头紧锁着读信。
“看来不像是阿谢尔干的。”他随即说道,“我怀疑阿谢尔能否用得出‘我们’的英国警察这种词语,除非他是绝顶聪明,我怀疑他能否有这种智慧来干这事。这家伙身体孱弱——弱不禁风。他双手颤抖得厉害,无法如此清晰地用打字机打字。另外,用的是优质的便笺纸,还有墨水。令人奇怪的是,这封信居然提到了本月二十一日。当然,也可能只是个巧合。”
“那倒可能——是的。”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巧合,波洛先生,这也太偶然了。”
他沉默了一两分钟,皱眉头,引得前额泛起折痕。
“ABC,这个 ABC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恶魔?我们看看玛丽·德劳尔(即外甥女),是否能给我们一些帮助。这真是件怪事。可就凭此信,我敢为弗朗兹·阿谢尔打赌,这事不该是他干的。”
“你对阿谢尔太太的过去了解吗?”
“她来自汉普郡,少女时代就来到伦敦做工,在那里遇到阿谢尔并结了婚。战争期间他们过得很艰难,而实际上,她在一九二二年就离开了他。他们当时还在伦敦。为躲避阿谢尔,她回到这里,可他也闻风而来,追随至此,纠缠着她要钱——”这时有一个警察进屋来,“布里格斯,什么事?”
“是阿谢尔,我们把他带来了。”
“好,带他进来。在哪儿找到他的?” “他躲在铁道侧轨的一辆货车里。”
“是吗?把他带来吧。”
弗朗兹·阿谢尔实际上是个惨淡而不讨人喜欢的怪人,他交替不断地哭诉着,时而谗言献媚,时而怒声谩骂,那双模糊呆滞的眼睛偷偷地扫掠过一张张脸。
“你们想对我做些什么?我可是什么也没干。把我押到这里来真是羞辱可耻。你们这些猪猡,竟敢如此行事?”他突然间又转换了一副腔调。“不,不,我不是那意思——你们不该伤害一个可怜的老头子,别对他太冷酷无情。每个人对可怜的老弗朗兹都那么冷酷。可怜的老弗朗兹。”
阿谢尔先生开始抽泣起来。
“得了吧,阿谢尔。”警督说,“你镇静点,我可并没有指控你什么。你也用不着做什么声明,除非你自己乐意。再者,只要你未涉入你太太的谋杀案——”
阿谢尔打断他的话语,他的声音几乎尖叫。
“我可没杀她!我可没杀她!这全是胡扯!你们这群可恶的英国猪——都来反对我。我可从来没有杀害过她——从来没有。”
“你可是经常进行恐吓的,阿谢尔。”
“不,不,你并不理解。那只是个玩笑——是我和艾丽丝之间的玩笑,她很明白的。”
“真是个可笑的玩笑。那你倒是说说看,昨天晚上你是在哪儿度过的?”
“好,我就全告诉你吧。我从没有来找艾丽丝,我和朋友们——我的好朋友在一起,我们在七星酒吧——而后,我们又去了红狗酒吧——”
他匆匆忙忙地说着,话语结结巴巴。
“迪克·威勒斯——他和我在一起,还有老柯迪,乔治·普拉特和一大堆小伙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可从没碰过艾丽丝。 AchGott(德文,意为:我的老天。——译注),我说的全是实话。”
他的声音高得近乎尖叫。警督则朝他的手下点点头。
“带走吧,按嫌疑犯拘留。”
“我不知道该有什么感想,”他说道。那个摇摇欲坠、长着恶劣又苦相的下颌的老头被带走了。“要不是因为那封信的缘故,我会认定是他干的。”
“他所提到的那些人怎么样?”
“是群恶棍——他们中倒是没一个人会作伪证。我丝毫不怀疑他昨晚大部分时间与这些人在一起,还要看有没有人在五点半到六点之间见过他在商店附近出现。”
波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你确认商店里没有丢任何东西?”
警督耸耸肩膀。
“那就要看情形了。可能是有一两包烟被拿走,可你是不会为香烟而谋杀的。”
“那么说,就没什么物品——我该怎么说呢——被带入到商店里吗?有什么奇特的——或是不协调的情形吗?”
“有一本铁路指南书。”
“铁路指南?”
“是的。书是打开着的,朝下放在柜台上。看起来像是有人在查询离开安多弗的火车班次,肯定是这个老妇人或顾客。”
“她出售那种东西吗?”
警督摇头。
“她卖小的时刻表。这是本大的铁路指南,只有在史密斯书店或大的文具店才会经营。”
波洛的眼睛一亮,身体向前倾斜。
警督的眼睛也闪了一下光。
“一本铁路指南,你是说,是布罗德肖版铁路时刻表或是本ABC 铁路指南(曹健注:这种大本的时刻表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俗称‘ABC 时刻表’)。”
“上帝啊,”他说道,“一本 ABC 铁路指南。” 我想,那本ABC 铁路指南书一被提及,我就对这件案子兴趣倍增。在此之前,我还没能唤起太多的热情。这桩对一个后街老妇人卑鄙的谋杀案,由于它太像是那种司空见惯地见诸于报端的犯罪,已无法吸引来人们特别的关注。在我的脑海之中,我认为匿名信中所提到的二十一日是种偶然的巧合。我有理由确信,阿谢尔太太是她那酗酒后的丈夫蛮劲发作的牺牲品。可现在所提及的铁路指南(每个人都熟悉那书的简称就是 ABC,因为书中是按字母书顺序对所有的火车站名进行排列的)则带给我一种激动,很明显——这肯定不会是第二个巧合吧?
那桩卑劣的罪行开启了新的一页。
谁会是那个杀害阿谢尔太太之后,又留下一本ABC 铁路指南的人呢?
离开警察局后,我们的首站访问便是去殡仪馆检查老妇人的尸体。当我低头注视那张布满皱纹的苍老面孔时,看见她头上稀疏的白发从太阳穴两侧紧紧地贴挂下来。她看上去是如此的平静安详,绝不象是经暴力致死。
“总弄不明白是谁用了什么物体击倒她的,”警士解释道,“克尔医生就是这么说的。我倒是很高兴她看上去能很安静。可怜的灵魂,她是位体面的夫人。”
“她年轻时一定美丽动人。”波洛说。
“是吗?”我怀疑地小声嘟囔。
“肯定是的。你看她下颌的纹线,骨骼,头颅的模样。”
他盖上布单,叹了口气,我们随即离开殡仪馆。
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是与法医作简短谋面。
克尔医生是位中年人,长相精明干练,讲起话来轻松活跃,坚决果断。
“没找到凶器,”他说,“就不可能断定是件什么东西。有份量的棍子,棒棰,沙袋——这些东西中任何一件都可以作案。”
“这种猛击是否需要用很大力气?”
医生敏锐地瞥了波洛一眼。
“你是指,我想,一个摇摇欲坠的七十岁老人是否干的了?噢,可以。这完全有可能——在凶器的顶部施加适当的份量,即便是个很虚弱的人也能够达到目的。”
“那么凶手有没有可能会是个女的?”
这种假设令医生吃了一惊。
“女的?我的看法是,我从未把这样的谋杀案与女人联系在一起。可当然这也有可能,完全可能。只是,从心理角度来讲,我认为这案子不是女人干的。”
波洛赞同的迅速点点头。
“确实如此。从表面上看,这的确极不可能,可我们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当时那尸体是怎样躺着的?”
医生详细地向我们描述一番被害人的姿态。他认为,老太太在受到袭击时,正好背对柜台站着(也就是背部朝向攻击者)。他躬身跌倒在柜台内部,每个进店来的人都很难看见她。
当我们向克尔医生道谢并离开,波洛说道:
“你设想一下,黑斯廷斯,我们又进一步掌握了一点线索,可以说阿谢尔是无辜的。如果他虐待并威胁他妻子,她也该是隔着柜台面对他。而事实上,她却是背对着袭击者,——很显然,她是在为顾客拿取香烟。”
我感到一阵战栗。
“真可恨。”
波洛黯然摇头。
“Pauvre femme(法文,译为:可怜的女人。——译注)。”他低语道。
随即他看了一眼手表。
“奥弗顿离这儿不太远,我想。我们赶去那儿,见见老太太的外甥女,如何?”
“你肯定我们不该先去案发地的那家商店?”
“我希望随后再去,我自有道理。”
他没有继续解释下去,数分钟后我们行驶在伦敦的马路上,朝奥弗顿的方向前行。警督给我们的地址,是村子里一幢外形完好的房子,那房子位于朝向伦敦这边——英里的地方。
按响门铃之后,前来接应我们的是个漂亮的黑发姑娘,她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